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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世也好,六道也好,忙忙碌碌,辛辛苦苦,恩恩怨怨 说风

说风

2022年“五四”前夕,我曾在公众号上向年轻的朋友们寄语,希望大家不要被大风吹倒。这里的大风当然是象征意义的,本意是希望大家鼓起勇气,敢于面对困难,挑战困难,最终战胜困难。当然,很有可能战胜不了困难,甚至被困难战胜,但战一战还是比不战而屈服好。

十几年前,我初获诺贝尔文学奖时,社会关注度很高,说好的有,说不好的也有,一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那时,我曾对媒体表达过我的态度:“心如巨石,八风不动。”

“八风”一词来自佛家哲学,是指能使人心神不定的八种情境,分别为: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利”是遇到可意顺心之事。“衰”是失去可爱之物、适意之境。“毁”是遭人背后诽谤。“誉”是背后称赞。“称”是当面赞美。“讥”是被人讽刺、挖苦、谩骂、攻击。“苦”是痛苦、艰难,精神的与肉体的。“乐”是欢娱,肉体的与精神的。这四种顺境与四种逆境,犹如大风,从不同方向吹来,能使人心神不安、左顾右盼、进退维艰、犹豫徘徊,或者喜形于色、猖狂自满、得意忘形、失态败德。但如果有了足够好的修养,便会有超常的定力,做到宠辱不惊、毁誉随人。

这些道理说起来容易,但真要实行起来很难。懂得这些道理的人千千万,但真能做到“八风不动”的却是凤毛麟角。

民间文学中曾流传着苏东坡与佛印禅师的故事。说苏东坡被贬谪后修炼佛学,自觉境界大进,便写了五个字让书童给好友佛印送去。佛印看到纸上写着“八风吹不动”五个字,便回了两个字“放屁”,让小和尚给苏东坡送去。苏东坡看了,很是生气,便去找佛印理论。佛印笑着说:“你不是‘八风吹不动’吗?怎么叫个屁给吹过来了?”这故事大半是假的,但也说明了一个人要修炼到“八风不动”是十分困难的。

我小时候听邻居大叔讲过邻村一位高人许大爷的故事,说许大爷赶集时,买了个瓦盆,用绳子捆好,背着往家走,几个小孩子在他身后追逐打闹,不慎撞碎了他的瓦盆,瓦片纷纷落地。许大爷继续往前走,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旁人问他盆被碰碎,为什么连头都不回,他说:“回头难道就能囫囵起来吗?”当年听到这个故事,我没什么感觉,现在回想起来,许大爷的话很有哲理,许大爷的表现很有境界,盆已经碎了,回头有何用?事情已经发生且无法改变,纠缠徒增烦恼,那就不如径直往前走去。

写到这里,我刷了一会儿视频,看到海南岛正遭受着七级台风的袭击。那是真正的暴风骤雨,拔树摇楼,惊天动地。这样的大风蕴含着多大的能量啊!人类在发明蒸汽机、发明电之前,就开始借助风的力量做工,让风催动叶片,带动轮轴转动石磨,粉碎粮食。渔民则发明了帆,让风驱动船在大海上航行。20世纪70年代,我们村有几个拉地排车搞运输的人,他们在地排车上扎制了简单的帆篷,借助风的力量,使地排车如船般行进。借风发电,借风乘凉,甚至借风打仗。人类的进步史,很大一部分是利用风的历史。尽管龙卷风、台风有巨大的破坏力,但地球上没了风,一切也就无法运转了。

前不久余华写了一篇关于风的文章,让我在公众号上发表。为了推介他这篇美文,我重温了宋玉的《风赋》,其中有一句“快哉此风”,被我改成“妙哉此风”作了推介文章的题目。赋中还有句“空穴来风”,已成为使用很广泛的成语。这篇传承千古的妙文让我感慨万分,我所感慨的并非这些个成语,而是我们已经失去了制造成语的能力与机会。鲁迅他们那辈人,还能够制造出一些成语,而我们这一代作家,好像鲜有成语的制造者了。网络上倒是经常会出现一些流行词,但这些新词都比较短命,流行一阵就被弃之不用了。

宋玉在《风赋》中忽悠楚襄王,将风分为大王之雄风和庶人之雌风。动物分公母,植物有雌雄,但将风分为雌雄,这想象力也是登峰造极。他的文章里出现多个被人当成词语广泛使用的词,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从视频中看到,在这次“摩羯”台风中,有几位勇敢者想出去试试风的威力,虽然他们极力想站稳脚跟,不被风吹倒,但在能把集装箱都刮得遍地翻滚的台风中,人的重量,又如何能与风抗衡。他们幸亏抱住了大树才没被刮走。

面对着这样的事实,我那句“不被大风吹倒”的寄语,显然是不正确的。如果当年我与爷爷遇到的是“摩羯”,我们很可能被刮到爪哇国去了,哪里还轮得着我在这里东拉西扯,喋喋不休。

王姓是中国姓氏中数一数二的大姓,琅邪王氏是其中重要一支。王羲之、王渔洋都出自该支。之所以要说这些,主要是想说山东新城琅邪王氏始祖王贵的太太初氏,被一阵风从诸城吹到了新城的神奇故事。王渔洋是新城琅邪王氏的第八代。那位被风刮来的初氏夫人,就是王渔洋的远祖奶奶。也就是说,新城琅邪王氏成群结队的子孙,都是这位奶奶的后代。据王渔洋的家谱记载,始祖王贵在锄地时,狂风大作,有一位女子从半空中降落,一问,竟是诸城同村人,且少时即由双方父母定为“娃娃亲”,这真是巧他爹遇见巧他娘——太巧了。他们在东家的操持下成婚、落户,繁衍后代。诸城到新城,有四百多华里,不算远,但也不算近,一阵风能把一个大活人吹来,落地后毫发无伤,且头脑清楚,这故事听起来很玄乎,但既然如王渔洋这样的大文学家都这样说,我们也就相信了吧。

最后,我讲个“风浴”的故事来结束这东拉西扯的小文章吧。我说的当然不是现代那些使用精密设备或生产精密仪器的工厂里对工作人员身体进行除尘的风浴室,我说的是几十年前在我们村前那道沙梁上的一个风口。至于什么原因让这个地方的风特别强烈,我不知道,但我们都知道这里是一个风口。每年的二月初二“龙抬头”后不久,乍暖还寒时节,我们一群七八岁、十来岁的男孩子,会在一个东南风大作的日子,不约而同地集合在沙梁的最高处,将穿了一冬的破棉袄脱下来,挂在酸枣树枝上。当时,大多数孩子的棉袄里是不套衣裳的,不是不想套,确实是没的套,那么,脱了棉袄也就是光着脊梁了。那些在棉袄里还套着一件单衣的,也立刻脱下来。大家都光着脊梁,然后迎着风,拍打着胸膛,摩挲着脸、脖子与手能够得着的地方,嗷嗷叫着,十分地亢奋。在风里,肯定会有存了一冬天的灰垢与皮屑飞舞,但我们看不见。然后便把棉裤也脱了,大家又是一阵狂叫。在愈加嚣张的叫声中,都放下一切思想包袱,解放身心于天地之间,于略带潮气、似乎带着海洋气息的东南风里。这样的风是好风,是能够带来贵如油的春雨的风,也是能让渔民乘着去远航的风。这样的风如果被宋玉一描写,天知道会美成什么样子啊!我们在风中追逐着,打闹着,喊叫着,感觉到整个人都清爽了,然后便穿上衣服回家去。

(2024年9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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