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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当年为之流泪的地方,如今依然为之流泪 我和羊

我和羊

羊的种类繁多,形态各异,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绵羊。

二十年前,有两只绵羊是我亲密的朋友,它们的模样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时候,我是什么模样已经无法考证了。因为在当时的农村,拍照片的事是很罕见的;六七岁的男孩,也少有照着镜子看自己模样的。据母亲说,我童年时丑极了,小脸抹得花猫绿狗,唇上挂着两条鼻涕,乡下人谓之“二龙吐须”。母亲还说我小时候饭量极大,好像饿死鬼托生的。去年春节我回去探家,母亲又说起往事。她说我本来是个好苗子,可惜正长身体时饿坏了坯子,结果成了现在这个弯弯曲曲的样子。说着,母亲就泪眼婆娑了。我不愿意看着母亲难过,就扭转话题,说起那两只绵羊。

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家里忽然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我躲在门后,好奇地看着他,听他用生疏的外地口音和爷爷说话。他从怀里摸出了两个茅草饼给我吃。饼是甜的,吃到口里沙沙响。那感觉至今还记忆犹新。爷爷让我称那老头为二爷。后来我知道二爷是爷爷的拜把子兄弟,是在淮海战役时送军粮的路上结拜的,也算是患难之交。二爷问我:“小三,愿意放羊不?”我说:“愿意!”二爷说:“那好,等下个集我就给你把羊送来。”

二爷走了,我就天天盼集,还缠着爷爷用麻皮拧了一条鞭子。终于把集盼到了。二爷果然送来了两只小羊羔,是用草筐背来的。它们的颜色像雪一样,身上的毛打着卷儿。眼睛碧蓝,像透明的玻璃珠子。小鼻头粉嘟嘟的。刚送来时,它们不停地叫唤,好像两个孤儿。听着它们的叫声,我的鼻子很酸,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了出来。二爷说,这两只小羊羔才生出来两个月,本来还在吃奶,但它们的妈不幸死了。不过好歹现在已是春天,嫩草儿已经长起来了,只要精心喂养,它们死不了。

当时正是20世纪60年代初,生活困难,货币贬值,市场上什么都贵,羊更贵。虽说爷爷和二爷是生死朋友,但还是拿出钱给他。二爷气得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说:“大哥,你瞧不起我!这羊,是我送给小三耍的。”爷爷说:“二弟,这不是羊钱,是大哥帮你几个路费。”二爷的老伴儿刚刚病死,剩下他一个人无依无靠,折腾了家产,想到东北去投奔女儿。他哆嗦着接过钱,眼里含着泪说:“大哥,咱弟兄们就这么着了……”

小羊一雄一雌,读中学的大姐给它们起了名字,雄的叫“谢廖沙”,雌的叫“瓦丽娅”。那时候中苏友好,学校里开俄语课,大姐是他们班里的俄语课代表。

我们村坐落在三县交界处。出村东行二里,就是一片辽阔的大草甸子。春天一到,一望无际的绿草地上,开着繁多的花朵,好像一块儿大地毯。在这里,我和羊找到了乐园。它们忘掉了愁苦,吃饱了嫩草,就在草地上追逐跳跃。我也高兴地在草地上打滚儿。不时有在草地上结巢的云雀被我们惊起,箭一般射到天上去。

谢廖沙和瓦丽娅渐渐大了,并且很肥。我却还是那样矮,还是那样瘦。家里人都省饭给我吃,可我总感到吃不饱。每当我看到羊儿的嘴巴灵巧而敏捷地采吃嫩草时,总是油然而生羡慕之情。有时候,我也学着羊儿,啃一些草儿吃。但我毕竟不是羊,那些看起来鲜嫩的绿草,苦涩难以下咽。

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谢廖沙的头上露出了两点粉红色的东西,不觉万分惊异,急忙回家请教爷爷。爷爷说羊儿要长角了。我对谢廖沙的长角很反感,因为它一长角就变得很丑。

春去秋来,谢廖沙已经十分雄伟,四肢矫健有力,头上的角已很粗壮,盘旋着向两侧伸去。它已失去了俊美的少年形象,走起路来昂着头,一副骄傲自大的样子。我每每将它的脑袋往下按,想让它谦虚一点儿。这使它很不满,头一摆,就把我甩出去了。瓦丽娅也长大了。它很丰满,很斯文,像个大闺女。它也生了角,但很小。

我的两只羊在村子里有了名气。每当我在草地上放它们时,就有一些男孩子围上来,远远地观看谢廖沙头上的角,并且还打赌:谁要敢摸摸谢廖沙的角,大家就帮他剜一筐野菜。有个叫大壮的逞英雄,蹑手蹑脚地靠上去,还没等他动手,就被谢廖沙顶翻了。我当然不怕谢廖沙。只要我不按它的脑袋,它对我就很友好。我可以骑在它背上,让它驮着我走好远。

有好事者劝爷爷把羊卖了,说每只能卖三百元。听到这消息,我怕极了,也恨极了。天黑了,不回家,想和羊在草地上露宿。爷爷找到我们,说:“放心吧,孩子,我们不卖。你好不容易将它们养大,我们怎么舍得卖?”

在草地上放牧着的还有国有农场一群羊。其中一只头羊,听说是从新疆那边弄来的。那家伙已经有六七岁了,个头比谢廖沙还要大一点儿。那家伙满身长毛脏成了黄褐色,两只青色的角像铁鞭一样在头上弯曲着。那家伙喜欢斜着眼睛看人,样子十分可怕。我对这群羊向来是避而远之。不想有一天,我的两只羊却违背我的意愿,硬是主动地和那群羊靠拢了。那个牧羊人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岁,穿着一身邋遢的蓝布学生装,鼻梁上架着“二饼”,一张小瘦脸白惨惨的,像盐碱地似的。这人很热情地对我说:“小孩,你这两只羊放得不错!”我骄傲地扬起头。他又说:“可惜品种不好,如果你这只母羊能用我们这只新疆种羊交配,生出的小羊保证好。”说着,他指了指那只丑陋的老公羊。我急忙想把我的羊赶走,但是已经晚了。那只老公羊看见了瓦丽娅,颠颠地凑了上来。它肮脏的鼻子在瓦丽娅身后嗅着,嗅一嗅就屏住鼻孔,龇牙咧唇,向着天,做出一副很流氓的样子来。瓦丽娅夹着尾巴躲避它,但那家伙跟在后边穷追不舍。我挥起鞭子愤怒地抽打着它,但是它毫不在乎。这时,谢廖沙勇敢地冲上去了。老公羊是角斗的老手,它原地站住,用轻蔑的目光斜视着谢廖沙,活像一个老流氓。第一个回合,老公羊以虚避实,将谢廖沙闪倒在地。但谢廖沙并不畏缩。它迅速地跳起来,又英猛地冲上去。它的眼睛射出红光,鼻孔张大,咻咻地喷着气,好像一匹我想象中的狼。老公羊不敢轻敌,晃动着铁角迎上来,一声巨响,四只角撞到一起,仿佛有火星子溅出来。接下来它们展开了恶斗,只听到乒乒乓乓地乱响,一大片草地被它们的蹄子践踏得一塌糊涂。最后,两只羊都势衰力竭,口里嚼着白沫,毛儿都汗湿了。战斗进入胶着状态。四只羊角交叉在一起。谢廖沙进三步,老公羊退三步;老公羊进三步,谢廖沙退三步。我急得放声大哭。大骂老公羊,老公羊不理睬。大骂牧羊人,牧羊人也不理睬。牧羊人根本就没听到我的叫骂,他低着头,只顾在一个夹板上画着什么。这个坏蛋。我冲上去,用鞭杆子戳着老公羊的屁股。牧羊人上来拉开我,说:“小兄弟,求求你,让我把这幅斗羊图画完吧……”我看到,他那夹板的一张白纸上,活生生地有谢廖沙和老公羊相持的画面,只是老公羊的后腿还没画好。我这才知道,世上的活物竟然可以搬到纸上。想不到这个窝窝囊囊的牧羊人竟然有这样大的本事。我对他不由得肃然起了敬意。

牧羊人和我成了很好的朋友。我们每天都在大草甸子里相会。他使我知道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也让他知道了我们村子里的许多秘密。他把那幅斗羊图送给了我,并在上边署上了龙飞凤舞的名字。我如获至宝,双手捧回家,家里人都称奇。我用一块熟地瓜把斗羊图贴在了墙上。

姐姐星期天回来背口粮,看到了墙上的斗羊图,说画这画的是省里挺有名的画家,可惜被打成了右派。当天下午,我就介绍姐姐和牧羊人认识了。

后来,老公羊和谢廖沙又斗了几次,仍然不分胜负,莫名其妙地它们就和解了。

第二年,瓦丽娅生了两只小羊,毛儿细长,大尾巴拖到地面,果然不同寻常。这时,羊已经不值钱了,四只羊也值不了一百块。我知道爷爷有点儿后悔,但他嘴里没说。

弹指就是二十年,爷爷已经九十岁。我当兵也有了些年头。去年我回去探亲,爷爷说:“那张羊皮,已经被虫子咬烂了……你二爷,大概早就没了吧……”

爷爷说的那张羊皮,是谢廖沙的皮。当年,它与老公羊角斗之后,性格发生了变化,动不动就顶人。顶不到人时,它就顶墙,羊圈的墙上被它顶出了一个大洞。有一次,爷爷去给它饮水,这家伙,竟然六亲不认,把爷爷的头顶破了。爷爷说:“这东西,不能留了。”有一天,趁着我不在家,爷爷就让四叔把它杀了。我回家看到昔日威风凛凛的谢廖沙,已经变成了肉,在汤锅里翻滚。我们家族里的十几个孩子,围在锅边,等着吃它的肉。我的眼里流出了泪。母亲将一碗羊杂递给我时,我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还是狼吞虎咽吃了下去。

瓦丽娅和它的两个孩子,也被爷爷赶到集上去卖了。

后来,姐姐跟着牧羊人走了。那张斗羊图是被姐姐揭走了呢,还是被母亲引了火,我已经记不清了。

(198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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