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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个作家读另一个作家的书,实际上是一次对话,甚至是一次恋爱 漫谈斯特林堡

漫谈斯特林堡

我在网上和报纸上多次看到,瑞典王国驻中国大使雍博瑞先生说:“斯特林堡是瑞典的鲁迅。”这个比喻,非常具有说服力,这让那些即便对斯特林堡的作品不甚了解的人,也会清楚地知道斯特林堡在瑞典的文学地位和他在世界文学大格局中的地位。

我不是鲁迅研究专家,也不是斯特林堡研究专家,但我在多年之前,就感觉到这两个作家有一种遥相呼应的关系。鲁迅和斯特林堡,不仅仅是在中国和瑞典的文学地位相当,而且,他们二人的精神是相通的。

据鲁迅日记记载,他在1927年10月里,购买了斯特林堡的《一出梦的戏剧》《到大马士革去》《疯人自辩状》《岛的农民》《黑旗》等书。我们不能断定鲁迅的创作是否受过斯特林堡的影响,但鲁迅对斯特林堡的作品非常熟悉,这是可以肯定的。

鲁迅和斯特林堡的作品,都表现出一种不向黑暗势力妥协的顽强的战斗精神。他们都是孤独的战斗者,都是能够深刻地洞察人类灵魂的思想者。他们都有一个骚动不安的灵魂,都是能够发出振聋发聩声音的呐喊者。他们都是旧的艺术形式的挑战者和新的艺术形式的创造者。他们都是对本民族的语言做出了贡献的大师。他们都是真正的现代派、先锋派,都是超越了他们的时代的预言家。他们作品中提出的许多问题,依然是我们现在面临着的问题。他们当年所做的工作,今天依然没有完成。他们的作品,依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雍博瑞大使向中国读者介绍斯特林堡时说“斯特林堡是瑞典的鲁迅”,我想,中国驻瑞典的大使向瑞典读者介绍鲁迅时,也可以说“鲁迅是中国的斯特林堡”。

我在20世纪80年代,读过斯特林堡的长篇小说《红房间》,当时的感觉是他的小说比较枯燥,结构上有些类似中国的古典小说《儒林外史》,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过了不久,当我读了他的剧本《父亲》和《朱丽小姐》之后,才感到他的深刻和伟大。回头重读《红房间》,也就读出了一种与传统小说大不一样的、不以故事情节吸引读者而以思辨的精辟紧紧抓住读者的精神力量。

最近,我通读了由我国优秀的翻译家李之义先生翻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五卷本《斯特林堡文集》,被这团“炽烈的火焰”烧灼得很痛很痛;当然,他灼痛的不是我的肉体,而是我的灵魂。

1849年出生的斯特林堡,活到今天已经一百五十六岁。但我在读他的时候,却丝毫没有面对先贤的感觉。我感觉到,他就是一个与我同辈的人。他的痛苦、他的愤怒,都让我联想到自己的痛苦和愤怒,也就是说,他的作品,激起了我的强烈共鸣。

我感觉到他是一个团团旋转、隆隆作响的矛盾的综合体。他不仅仅是一团炽烈的火焰,他还是一条浊浪滚滚的大河。他的灵魂中,有许多对立的东西在摩擦、碰撞、瓦解、组合,犹如滚滚而下的河流中裹挟着泥沙、卵石、杂草、鱼虾、动物的尸体,犹如一个动物园的铁笼里同时关押着狮子、老虎、恶狼和绵羊。而且那些激流时刻都想冲决大河的堤坝,而且那些动物时刻都想冲破铁笼的羁绊,而写作,成了排泄这巨大能量的唯一渠道。所以,他的作品是真正地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呐喊。

我感觉他是一个不但敢于拷问别人的灵魂,同时更敢于拷问自己灵魂的作家。他发出的火焰灼伤了许多人,但灼伤的最严重的还是他自己。我无端地感到斯特林堡是一个身穿黑衣、皮肤漆黑、犹如煤炭、犹如钢铁的人,就像鲁迅的小说《铸剑》里的人物“宴之敖者”。

宴之敖者说:“我的灵魂上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这宴之敖者,正是鲁迅当时心境的写照。我觉得斯特林堡的晚年心境,与鲁迅的晚年心境十分相似:他也是饱受中伤和打击,他也是用“一个都不宽恕”的态度与他的敌人战斗,他也是在憎恨敌人的时候也憎恨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他对自己的憎恶,胜过了鲁迅对自己的憎恶。

斯特林堡经常发出“刽子手比受刑者还要痛苦”的论调,他那些自命为“活体解剖”的作品,与其说是在解剖别人,不如说是在解剖自己。在比较全面地阅读斯特林堡之前,我的那部描写刽子手和酷刑的小说《檀香刑》受到了很多人的批评,他们说我缺少“悲悯精神”,说我“展示残酷”,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批判,因为我感到我很有悲悯精神,因为我感到掩盖残酷才是真正的残酷,但我找不到有力的武器反驳这些批评。

现在,我从斯特林堡这里找到了武器——刽子手比受刑者更痛苦,刽子手为了减缓痛苦而不得不为自己寻找精神解脱的方法。斯特林堡在他的晚年,经常梦到自己被放在乌普萨拉大学医学院的解剖台上被人解剖,这正是他勇于自我批判的一个象征吧。

我觉得他是一个从自我出发、以个人经验为创作源泉的作家。由于他的天性中有许多病态的东西,由于他个人的生活极其曲折复杂,所以他的创作资源就极其丰富,他的个人经验里就天然地包含着巨大的艺术能量。由于他的个人生活与社会生活纠缠在一起,由于他个人的矛盾和痛苦恰好与时代的矛盾和痛苦吻合,所以,他的那些即便是带有浓厚的自传色彩的作品,也就突破了个人经验的狭小圈子而获得了普遍的社会意义。他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也就成了人民的呐喊和为人民的呐喊。

我觉得斯特林堡是一个习惯于白日做梦的作家。他大概经常把梦境和现实混淆起来,经常把作品中的人物和他自己混淆起来,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仿佛是在睡梦中走路,想象似乎和生活合而为一。”

因此,他把自传写成了小说,而把小说和戏剧写成了自传。他的有些作品是模仿了自己的生活,而他的生活,有时候也会模仿自己的作品。确实有许多人给他制造了痛苦,但我觉得,他自己给自己制造的痛苦,比所有的人给他制造的痛苦都要深重。这样的人,如果不当作家,那确实会很麻烦。

许多没有读过斯特林堡作品的人,也知道他是一个憎恨女性的人。我读完他的文集后,深深地感到这是一个错误的结论。我觉得他是一个极其热爱、极其崇拜、极其依赖女性的人。我看了他写给女人的情书——我的天哪——他果然是瑞典词汇量最大的作家,天下的甜言蜜语似乎都被他说尽了。他的那些信洋溢着灼热的真实感情,绝不是为了让女人上钩的花言巧语。我想无论多么高贵、冷漠的女人,碰上斯特林堡这样的追求者,大概最终也会举手投降。

他也确实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过他曾经用最美好的语言歌颂过的女人,但我认为这不能成为他憎恨女性的证据,就像我们不能根据一个人对食物的咒骂做出这是一个憎恨食物的人的结论一样。一个美食家,也必定是一个对食物最挑剔的人。

我觉得他是一个极端的理想主义者,他希望女性完美无缺,但平凡庸俗的婚姻生活中的女人,总不如恋爱中的女人可爱。恋爱中的斯特林堡爱情激荡,婚姻中的斯特林堡丧心病狂。我想,如果斯特林堡不结婚,只恋爱,那么,他的小说和戏剧中的女人,就会是另外的模样。那样,他就不会背上憎恶女性的恶名,而很可能会成为热爱女性的榜样。

我还觉得,斯特林堡最伟大的一部作品,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他的爱情、他的婚姻、他的奋斗、他的抗争、他的荣耀、他的耻辱、他的写作、他的研究、他的短暂富贵、他的颠沛流离、他的拥趸万千、他的众叛亲离……这一切,构成了一部交响乐般的伟大作品。这既是一出“梦的戏剧”,也是一部“鬼魂奏鸣曲”,更是一个丰富得无与伦比的灵魂的历史。

中国的著名诗人臧克家先生在纪念鲁迅时曾经写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这样的颂诗,斯特林堡也当之无愧。

斯特林堡和鲁迅虽然都死了,但却是永远活着的人,他们永远活在自己的作品里,使一代代的读者,感到他们是自己的同代人。

(2005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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