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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喪

奔丧

拉祖去世的时候才三十六岁,正值壮年。印度人死可没有挂白灯笼,也没有天、地、人给死者凭空添一笔,可以报个虚岁。于是他便实实在在的只活了三十六年,留下一个遗孀与两个年幼的孩子。

拉祖死去三年以后,他的偶像日落洞之虎卡巴尔辛格也死了。死时七十三岁,在南北大道银州路段三零六.一公里处遇车祸丧生。其实在那一场车祸的九年前,卡巴尔辛格已遭遇过一场车祸,受伤非轻,以致这昂藏七尺的政治“巨人”必须以轮椅代步,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刚健挺拔。那以后他在大选前站在台上发表演说,虽然还雄赳赳气昂昂,也依旧声若洪钟,却终究少了过去一呼百应的气势。拉祖初次与日落洞之虎相见,言谈甚欢,再握手合照,便是在这个时候。照片中的卡巴尔辛格鬓须皆白,已呈日落之势;拉祖当时刚过而立之年,神采飞扬,如旭日初升。重要的是这照片拍得传神,照片中两人笑逐颜开,卡巴尔辛格一只手还搭在拉祖的肩上,看着像一对关系极好的师徒。拉祖请人将它放大打印,挂在了都城的家中。细辉到过拉祖家里,见到墙上这张照片,免不得将拉祖调侃一番,指着一旁挂的其他相片,说你呀,与自己的双亲及家人合照都没这般珍而重之。

拉祖在都城执业多年后,膀渐圆腰渐粗,眉眼隐约已见世故,再不像以前那样瘦骨嶙峋,可一口整洁的白牙却依然醒目(连他的妻子也常笑说,这家伙不当牙医还真暴殄天物)。他笑着对细辉说,那相片这么挂,可是得到父亲巴布同意的。他的父亲甚至还巴望着有一天,拉祖能有本事把卡巴尔辛格请回家里来吃饭,好让他与迪普蒂以及家族里的其他人都能来会一会大家心仪已久的日落洞之虎,对他一表倾慕之情。

巴布这好梦其实并不虚妄,细辉曾经以为那是指日可待的。拉祖在都城当刑事律师,打赢过不少官司;在法律界,尤其在印度人的社会里已相当有名气。他虽年轻时已加入反对党,却不像卡巴尔辛格那样热衷政治,倒是一心一意“锄强扶弱”、“刬恶锄奸”(这是拉祖自己说的话,就这两个成语),将不少私会党徒告上法庭。他自己曾两次收到过装在信封里的子弹,亦曾有人将一头流血不止,半死不活的水牛置于其家门前,可他却也让几个黑社会大鳄尝到了半夜警察上门,于镁光灯下被锁上手铐押上警车的滋味。

当初大辉替那拿督级的神秘老板办差,拉祖知道以后便给过了警告,对细辉说此拿督背景复杂,黄、赌、毒无一不涉,底下有许多牛鬼蛇神替他办事。据说这老板还不时派人过海到台湾去取经,学了不少诈骗的伎俩。以后大辉失踪,谁也联系不上他,细辉一度怀疑他是被老板遣到海外去了。拉祖不以为然,说你哥这种人,还替这样的人办事,死于非命是合理不过的事。

那时拉祖自然想不到,就连他一直崇拜的日落洞之虎这么刚正的人,也一样遭遇横祸,死于非命。他坐的汽车由司机驾驶,在时速限制一百一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上,撞上一辆像蜗牛般缓缓爬坡的载货罗厘,与车中的助理一起毙命当场。罗厘司机是个马来人,车上载着妻女。他后来供称自己车祸后下车查看,听见卡巴尔辛格在毁不成形的豪华轿车内用马来语四度叫喊,救救我的腿!银霞对这说法十分怀疑。她总想,为什么是腿?为什么是马来语?无论如何,日落洞之虎就这般横死,仔细想想,似乎也是合理的。只是那毕竟不同大辉,大辉若死了,那是销声匿迹石沉大海,无人闻问,卡巴尔辛格的死讯则震惊全国,可谓举国哀痛,连华文报上也刊登了许多天巨幅挽辞,大题非同一般,有“民主巨人”,有“铮铮铁骨”,有“浩气长存”,诸如此类,气势浩大磅礡,一新读者耳目。银霞的父亲老古说,这些挽辞百年难得一见。“换作死了个华人头头,恐怕也不能把这些成语收集齐全。”

不仅如此,卡巴尔辛格横死后不久,银州安申湾一间半新不旧的庙宇做出创举,将日落洞之虎供上神龛。庙中坛主说是受卡巴尔辛格托梦,醒来便上阿里巴巴网站找到中国厂家制作神像。该厂家根据坛主发来的图片以及提出的各项细节性要求,以老樟木雕塑后上漆,制成一樽小坐像(坐的不是轮椅),雕像人物一张脸红粉绯绯,笑态可掬,身着一袭磙了金边的黑西装(乍看有七分像是质料上好的上下两件式睡衣),脚踏虎皮,被尊为“拿督卡巴尔辛格”。神像虽小,但制作费不菲,因而坛主极为珍视,又让本地工匠打造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玻璃罩子,将拿督牢牢罩住,免得被香火熏黑了头脸。这神像当年于五月一日(劳动节)开光,此后五月一日便成了“拿督卡巴尔辛格诞生日”,与坝罗古庙的大伯公诞,大概同属一个等级。

这新闻是阿月从报纸里找出来的,在电台里无聊,念给银霞听。锡都的的士行业越来越不济,电台里清闲的时候居多,银霞与阿月只得自娱娱人。譬如银霞打毛衣,阿月翻报纸和杂志,偶尔给她念一些女性养生信息或社会趣闻。银霞听到这则新闻时,啼笑皆非,马上想到要给细辉打电话,告诉他日落洞之虎一生不屑于马来皇家给的勋衔,死后却受封“拿督”注16,变成华人的神明,还想说哪天我们到安申湾去拜一拜他吧。可话筒拿在手里,她却想起了拉祖,便知道细辉终于也会想起拉祖的,便觉得这事情没那么可笑了,电话也没打出去。

这一则卡巴尔辛格“封神”的新闻,银霞不说,细辉当天早上也已经看到了。他家里原来为何门方氏订阅了一份报章。除了每周三、四日追踪开彩成绩以外,何门方氏平日只翻翻地方增版,搜索锡州城乡各处所有光怪陆离五花八门之事。像卡巴尔辛格封神这种趣闻,要是何门方氏还活着,家中必定是她第一人先看到,并且迫不及待地在细辉清晨下楼来时,含着满口嚼碎的梳打饼向他转述。但她前一年已经去世,身体与死去多年的丈夫长埋地下,灵魂与姓名则归纳在家中“何门堂上历代祖先”的牌位之中。以前细辉家中的神台都由何门方氏打理,她死了以后,换成细辉早晚上香;婵娟则日日如是,以《大悲咒》配乐。

细辉起来得早,上过香后独自坐在饭厅里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报纸。他看见了那报导以及照片中笑吟吟的“拿督卡巴尔辛格”,觉得其模样神态有点像肯德基上校,而神像的材质和颜色又有点塑料感,仿佛是肯德基快餐店周年庆期间随炸鸡套餐附送(或付钱另购)的玩具。他不禁莞尔,想到倘若拉祖还在世,他肯定会马上给拉祖打电话,或发个图片给他,让他看看卡通版的日落洞之虎,听他惨叫,与他一起捧腹大笑。

但拉祖已经去世。先于他的偶像卡巴尔辛格,却也和卡巴尔辛格一样死在自己的车中。那车子从市区开回他住的城郊住宅区里,经过七个收费站,颇有点路途。拉祖的妻子丽塔正在家中,而姊姊依娜正好来访,姑嫂两人一起做饭聊天,不时得腾出手来应付两个捣蛋的稚儿。细辉曾经到拉祖家里尝过丽塔的厨艺,记得他与拉祖坐在客厅,听得厨房传来石杵捣在石臼里的声响,又闻得满室辛香料的芬芳。丽塔那一回煮了咖哩羊肉,香气妖冶缠绵,饭后仍不散去,一直飘荡到院子里。甚至细辉离去时,在大门外仍隐约闻见那香味。拉祖笑话他,说他一定是刚打了个饱嗝,嗅到了从胃里溢出来的味道。

“要不然,难道是你刚放了个屁?”拉祖扬起眉毛,一脸坏笑。

出事那一天拉祖回到家时,也许屋里屋外正弥漫着那样的香气。因为丽塔和依娜的汽车都停在了廊下,他便把车子开到屋外的路灯下;停车开门,一顿晚饭的烹调过程和历史冲他扑鼻而来,如同一支乐腾腾的欢迎曲。或许拉祖也听见了儿子的吵闹;他那儿子脾气大,大概会把什么摔到地上,惹得丽塔哎哟哟地怪叫,依娜咭咭地笑。他微笑着走下车来,忍不住伸长脖子,视线越过车顶朝屋里投去,没发现后方不远处的路口飞快地转进来一辆摩哆。车上两个骑士头戴钢盔,前面的伏身抓住车把,后面载着的人高高瘦瘦,像竹节虫似的四肢极长,反手将一把巴朗刀注17贴在背上,半截刀刃从肩膀冒出。他们的摩哆发出长长的“吱──”一声,停在了拉祖身后。这声音让拉祖回过身来,兴许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毕竟那是个傍晚了,就在白昼与黑夜进行交接的暧昧时段,日月无光,路灯尚未亮起。两个人影一高一矮,面目藏在全罩式的暗黑头盔里,连后面那人持在背后的巴朗刀也像锈铁一样暗沉,看着像是一根棍棒。拉祖没来得反应,那一根“棍棒”被高高扬起,顶梢忽然闪出寒光,他才意识到那是刀。

那是刀。

拉祖住的是双层排屋,一排三十馀个如出一辙的单位,对面的一排住屋也一模一样。就在他家对面有一户三口之家,年轻的华人妻子傍晚时在楼上的卧室里烫衣服;烫衣板横陈在窗前,窗外播映着半条巷弄。拉祖的车子开到家门前时,那年轻妇人正把一件刚熨烫好的衬衫挂到一旁的衣柜里,回身便目睹了凶案的发生。摩哆车上的两个人(她认为那是两个印度青年)在那半明半昧的天色中,被压缩成两团黑影。坐在后面的人高得不像话,屁股不离开座埝也能双脚撑地。他便是那样站起来,朝站在汽车旁的拉祖大刀一挥。这华人少妇自称在城市出生和长大,那是第一次看见巴朗刀,才知道原来传说中的巴朗刀竟有这么长,几乎像电影里日本人拿的武士刀一样。这么说很难让人信服,但反正她要说的是那一刀砍得俐落,从右至左斜斜挥下去以后,不等血从拉祖的肩膀和胸膛溢出,甚至他尚未开口呼叫,那人已经反过手,再由左至右,向上划出另一刀。

血这时候冒出来了,拉祖穿的白衬衫突然殷红了一大片。妇人说,不是像电影中常见的那种慢镜头处理的画面──血不是慢慢沁出来,缓缓将衣服染红的;而是眨眼之间,白衫就成红衣了。年轻的华人妻子形容,拉祖当时两眼圆睁,喉咙有一声叫喊呼之欲出(说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将那表情搬到自己的脸上)。不不不,他是喉咙被割破了,里头的呼喊随鲜血从破口溢出。拉祖伸手捂住溢血的伤口,转过身去钻进车中(少妇强调,那时车门仍然敞开)。背后那黑武士一样的身影高高扬起持刀的手臂,往他背上再砍一刀(她这回以掌为刀,将动作演绎了一遍)。这下出手极重,那一把巴朗刀像是吃进了某根骨头里,整个画面便顿了一顿(年轻的华人妻子说“像是那种影音光碟播放不流畅,影像稍微卡住了一样”),以致那黑武士得费些劲才将刀抽出来。

拉祖钻进车里,锁上车门。那个黑武士稍微屈蹲,也就是双腿微曲,屁股往下一压,便坐回原位,又再高举手中的长刀,朝车里的拉祖叫骂了一句什么话(少妇说,毫无疑问,那是淡米尔语)。拉祖发动发动机,手掌往方向盘正中压去,一声长长的车笛有如怒吼,响彻一整条巷弄。那持刀的黑影一点不受动摇,反而像个刚在厮杀中战胜的猿猴,举起两臂再度叫嚣。前面的骑士转动油门手把,胯下的摩哆喷出一声呼啸,迅即消失了在前面的路口。

这时候,简直像是一项预谋,那摩哆载着黑影离开,路灯亮起来了。拉祖的汽车仍然响着车笛,各家各户的门窗里都晃动着鬼鬼祟祟的人影。拉祖的屋里走出来两个印度女人,虽没目睹发生的事(华人少妇怀疑她们根本没看见车里的拉祖),却像都明白过来,站在院子里厉声尖叫。年轻的华人妻子说,两个印度女人一个双手捂着脸颊凄厉地喊“啊──”,“啊──”;另一个两手抓紧拳头捶胸顿足,用马来语连声高喊“救命”,“救命”。两把声音一尖利高亢一沙哑低沉,双重唱似的此起彼落,竟意想不到的和谐。华人少妇赶紧喊来她的丈夫(却不许孩子走前来),两人站在窗前观望。路灯既亮起,夜幕便顺势覆盖下来,隐去一整条巷弄的颜色,只有车里的拉祖被路灯的亮光笼罩,形态面目清晰可见。他靠着驾驶座椅背,按在方向盘上的两手不住抽搐抖动;双目圆睁,胸膛起伏,血浆像喷泉一样从喉咙涌出──虽然还在呼吸,却像是在罗马竞技场中央,被聚光灯照耀着的一个刚遭杀戮放血的战败者。

出这么大的事,人们尚未意识到该报警,便已听到警笛声由远而近;警车和救护车随即出现。车顶上的警示灯仿佛舞厅里的灯饰不断闪耀,几名警员在案发现场拉起黄澄澄的警戒线,像符箓一样将拉祖的汽车和他家大门封锁起来。事实上除了警察和救护人员以外,并没有人想要趋近现场。一条巷弄七、八十间排屋,所有的人都安分地守在门窗前,最大胆的三几个则走到自家院子里,隔着紧闭的铁门探头观望。年轻的华人妻子在屋内对其丈夫陈述案情,都觉惊心动魄,忽然对这国家的治安以及这住宅区的安全感到怀疑。

警察来到后,因拉祖的车子门被锁上,而车里的人已不省人事,他们费了一番工夫,让拉祖的妻子找出备用钥匙打开车门,其时拉祖满身披血,气息全无。前来的救护人员不敢断定他是否已毙命,稍经商议后决定将他抬进救护车,再次开响警笛,一路“呢──喏呢──喏”,火速赶到中央医院,之后由医生开具证明,指他们接手时,死者已然断气;两日后再由验尸官鉴定,说明被害人大量失血,死在了命案现场。

至于拉祖的家人,妻子丽塔和姊姊依娜在录了口供以后,也许受到警方的劝告或建议,当天夜里即收十东西,带着两个孩子,越过警戒线离开那房子。住在拉祖家对面的年轻华人妻子,深夜辗转难眠,听见声响,起床来掀开窗帘一角,看见拉祖家门外停着一辆亮着大灯的四轮驱动车,两个壮汉模样的人影竖立在路上,等待屋内的人将车子开出来,然后便上车去与她们一起离开。

拉祖的车子停放在路灯下,在丽塔与依娜午夜走避以前,已由警方遣来的拖吊车将它移走搜证。第二天清早有晨运客走过,见到那些七零八落的黄色封条,忍不住停下脚步与周边邻居交谈。各人交出一点信息来拼凑事情始末,都猜测是寻仇事件,并试图在拉祖门口寻找遗下的血迹,却因为这是巷弄里唯一的印度人家(其余皆是华人),无人知道拉祖的底细。天明后骑着摩哆的印度派报人将当天的报纸飞掷到各家门口,大家在全国版找到有关新闻,才晓得这位死去的邻居是个律师。

一个执业律师在住家门前被砍杀,这么一宗血案,由于死者非我族类,在华文报章只占极小的篇幅;内容单薄潦草,也没有附上死者的遗照或其他图片。细辉趁着早餐时间阅报,压根儿没发现这则新闻,要等到下午他在店里如厕,因为略微便秘而花了比平日较长的时间,将手中的报纸翻来覆去,才读到了这不起眼的报导。他冲出厕所,直奔办公室给拉祖打电话,但电话不通。他一试再试,电话另一头只传来同一把令人绝望的马来女声,说得慢条斯理,像小学课堂上的马来文老师在示范标准发音;告诉他,你拨的电话号目前不在服务状态。如是者再三,他才想起该给银霞打电话。

你没有拉祖家里的电话号吗?她老婆的电话呢?银霞说。

不,我只有他的手机号。

那我们找巴布和迪普蒂吧。

他们搬走了,不在楼上楼了,不是吗?

可理发室总在那里的呀,去看看吧。

细辉搬离近打组屋十年后,那是头一次回去。巴布理发室确实还在底楼丛生的阴影中,门却拉上了,里头寂静无人。细辉双手叉着腰站在门外,像是在找寻一个隐藏的开关,将巴布理发室的店门左右上下地仔细看了个遍。门上没有异样,也无任何休假通告,他不信邪,走前去拍打店门,喊巴布,阿泰!一旁的钟表店里探出一颗头发灰白的人头来,是关二哥,头毛渐稀,眼神迷离;原来红润的一张脸像新年时放久了的蕉柑一样,变得干瘪粗糙,肤色黯哑。他眯着眼打量细辉,说是你呀孱仔辉。

巴布全家出门去了,应该是到都城吧。关二哥说。

他的小儿子死了。

第二天一大早,细辉载了银霞直驱拉祖在都城的住处。那住宅区甚大,所有的住屋都一个式样,仿佛迷宫,但拉祖的房子不难找──那些符咒似的黄色封条仍然在原处,于日光中十分抢眼,风还伸出手指弹拨它们。细辉与银霞尝试大声叫门,又按响门铃,到底无人回应。倒是对面屋子里走出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华人少妇,细辉走过去探询,话匣子一开,那少妇便不能自己,用极大的音量从头到尾细述了凶案发生的过程。又口口声声“当衰”,说自己心有余悸,已经两个晚上不能成眠。倒不是因为亲眼看见了凶残血腥的情景(“电影里看古惑仔开片,不也是拳拳到肉刀刀见血,逼真得不行吗?”她说)。而是做为凶案的目击者,她以为会有警员上门来让她供证,并为此惴惴不安。

那些凶徒可都是黑社会呢。少妇说。要是知道有目击证人,即使不杀人灭口,肯定也要使人来恐吓我的。

那有警察来查问过吗?银霞问。

警察一直没来,再过两天后拉祖家门外的警戒线被拆除(之前已经被残暴的太阳晒得褪色断裂),那华人少妇也就明白了不会有警察上门来要求她出庭供证。拉祖死了便死了,多年前会考成绩放榜时他荣登每一份报纸,各族人民皆知;死时如石子落水,只有“噗嗵”一声,细辉订阅的报纸上也没有接续的新闻追踪。凶杀动机不明,无人被捕,更不会有讣文敬告知交,也不会有人刊登挽辞痛惜英才。拉祖的家人不知在何处替他低调办了丧事。细辉与银霞终究赶不上他的丧礼,等后来终于联系上巴布与迪普蒂,才知道拉祖的遗体已被火化,骨灰也已经撒到了浊黄的客朗河,随河水漂流到马六甲海峡了。

拉祖死得如此突兀,事前毫无预警,也因为无缘参与他的丧礼,亲眼一睹他的遗容或听一听一群印度妇人哭丧的声音,细辉与银霞总觉得拉祖的死不那么真实,好像这只是一场恶作剧,比之大辉的消失更不可靠,仿佛随时还有转圜的余地。他们两人因而不曾认真去谈论拉祖之死,似乎心有灵犀,都觉得只要不去召唤它,有一天拉祖厌烦了便会突然冒现。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总有的孩子躲得太密藏得太深,久久不被寻获,最终等他们躲腻了,或因为担心遭人遗忘,便忍不住自行现身。即便在事情发生五年后,在何门方氏的丧礼上,银霞在马票嫂身边坐了许久,心底仍隐隐有着一丝希冀,以为没准哪一刻会听见拉祖的声音,隔着老远呼唤她,银霞银霞!

注16:此“拿督”不同国家或州元首册封的有功人士勋衔,而是指东南亚民间信仰的神祇,是一个混合马来亚祖灵崇拜、伊斯兰苏非派信仰以及中国民间信仰产生的神祇,被视为保佑地方和生活的地主神。

注17:马来群岛早年常见的一种砍刀,形制不少,主要用于开山或噼柴剁骨,也常被黑社会用于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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