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除了男女关系之外,当然还有很多几乎同等重要的事情。如果你二十年前住在伦敦,几乎可以免费去上各种不同种类的夜校。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自命不凡地认为这些活动跟我没什么关系,后来当我长胖了,走到任何负担得起的商店都买不到又喜欢又合身的衣服时,我忽然想到可以去学学裁缝。咨询了一下,我大开眼界。我去当地小学报名参加缝纫班,发现他们竟然提供这么多课程,有绘画,各种舞蹈,修水管,包括中、俄、拉丁文在内的语言,机械,古董收集……只要说得出来,就找得到班级,我简直惊呆了。不久后,每周三晚,我们一帮人就像侏儒似的蹲在幼儿班图书室的一个小桌旁,愉快地缝开了。对我们来说,有比蒂·马克斯韦尔做老师真是好运,她不仅教得非常好,还成了我们友谊的核心人物,这段友谊延续至今,而且我想我们并非唯一享受美好日子的班级。
约六年后,这种丰富多彩、几乎免费的夜校逐渐衰落。其实早些时候就显出式微的兆头了,一个班报名人数如果不足十人,就会被关闭。所以我们时不时需要绑架个谁家好心的老公,让他也拿一小块衣料碎布,装出缝领带的样子,给我们凑数。最后这套系统终于走到了头,尽管还有一些机构继续为愿意付钱的人们开课,但在我心目中,免费成人班已成为生命里一个愉快的组成部分了。
我最早有这个概念和母亲有关,因为她七十多岁时上过一个“快乐绘画班”。她的同学们大多能小心翼翼地临摹几张明信片就很知足了,但也有几个更富有冒险精神,我妈就是其中最勇敢的一个。她不仅大胆地画了很多静物,还画过一幅很美的自画像呢,她非常喜欢这幅画。因此等我也到了七十多岁,缝纫班被迫关闭以后,很自然地就步了妈妈的后尘。我读书时就很喜欢油画课,还曾短暂狂热地做过一阵“周日画家”,可惜后来意识到工作让我很难有余暇继续,但至少我知道,我还是可以画点什么的。第一次上写生课时我依然在工作(我七十五岁才退休),很快发现画油画需要集中大量精力,而当时我还无法分神。退休后,我发现距我家不远处有一个相当不错、设施齐全的写生班,就跑去那里继续上课。
我大概是班里唯一想重现模特外表的学生,大部分其他同学似乎只想在纸上涂抹出他们认为现代艺术应有的效果。他们一定觉得我的努力既单调无聊又观念陈旧,而我则认为他们的努力既荒唐可笑又浪费时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自己的想法没错。我的想法或许确实与年纪有关,但老并不意味着一定错误吧。我很确信,不仅是老年人,就算年轻人判断一件作品,如果连基本的技能都没有掌握,也是不会将它视为艺术的。
如果我有足够的钱,就去收集艺术品,素描或油画都行。油画能以多种方式让人激动;而素描总能抓住生活的一个瞬间,令我觉得战栗。素描是艺术家们(不管是大艺术家还是小艺术家)理解事物的过程中留下的痕迹,或借此抓住某些他们想保存的东西;他们以这样一种直接的方式交流,几乎无视或消除了时间的存在。我有一幅维多利亚时代艺术家所作的素描,内容是画家的妻子正在烛光下教他们的小女儿读书;在一本有关生活在14世纪的皮萨奈罗①的书中,有四幅他画的表现男人被绞死的速写插图。每一幅画都能以不同的方式让你屏住呼吸,似乎你也在现场,透过画家的眼睛看见了一切。可能有点奇怪,素描作为艺术的表现形式,与私人笔记或研究相比,幻觉效果要稍微弱一些。
很多人永远无法做到手眼合作完成一幅画作,一些特别有天赋的人似乎生来就会。而大部分人像我一样,一开始无法做到有效控制,但通过不断练习,却可以将这种能力训练出来,但写生课的目的不仅仅是这个吧?在课堂上,老师教你怎么观察,如何重现你所观察的事物,让你最终满怀信心地画出既令人满意(或快乐振奋,或惊慌失措,或别的什么情绪)又能解释所观察事物的线条。一旦达到这样的技能,你就可以出发了,想怎么摆脱形式的制约都行,你所画的东西永不会呆板乏味。
开始画裸体时,我才感觉到这一技能的难度和重要性。看着眼前赤裸的人,他平静地呈现在你面前,让你集中精力仔细研究,你会理解“写生”这个词的精准。你正在观察的,就是“生命”本身,是每一个存在的起因,这个起因既无法言说又令人惊骇,基于生命的存在,我们遭遇的一切事物均值得关注和尊重。这就是为什么大部分人会觉得画别人、画动物、画植物甚至树木非常有趣,而画人造的东西如机器或建筑之类就没那么有意思了。当然,也有非常精良的绘图人员专工此类题材,不过,我愚蠢的怪癖让我怀疑他们一定很无聊。
从第一次画裸体,我就产生了这样的看法,一幅素描的好坏取决于画家的专注和尊重,而非精巧,也就是说,艺术家必须沉浸于他所观察的事物之中,用尽最大能力探寻研究对象的真实本性。
而这样的探寻过程,对象也是必不可少的,有时是主观想法投射到对象上,想想戈雅②的《战争的灾难》和他的斗牛系列你就会明白。要将一张白纸变成艺术品以吸引别人的注意,能感动自己和他人,或者给予自己或别人快乐,这确实需要天赋。想做到这一点,你必须理解色彩,对形状有创造力,这些都不是寻常的能力,此外最首要的,是你必须严肃地看待自己。只有非常高傲的人能够仅用单一色彩或两三种色彩就完成大量画作,并不让人感觉极度单调。这就是非写实作品能以一种荒诞感打动我的原因,还有一些种类的艺术品,如同很好的室内装饰品,会让人觉得舒服,但我却觉得,这些作品没有抓住实质,完全比不上那些能探寻、提问、赞美或抨击某个主题的作品。
第二次上写生课时,我放弃了绘画。因为我发现自己如果不天天练习就根本无法提高,而我作为一个以文字而不是以形象为生的人,或许永远也无法超越一个画图员的水平,这种就算竭尽全力也只能做到二流水平的想法,让我的虚荣心受到伤害,导致我对绘画失去了兴趣。直到现在,我偶尔会提笔消遣,也希望自己能多画画,因为它依然对我很有吸引力。不管我微薄的努力距离一个艺术家有多远,我都对那些课程充满感激,因为它给了我一个毋庸置疑的收获——我对事物的观察能力比画画之前好得多。这也是曾画过画的人常说起的感触,就算老了,就这一点,也能成为努力学习绘画的很好理由,因为它给我们的时日增加了如此慷慨的一抹欢愉。
①文艺复兴早期意大利肖像画家。
②戈雅(1746—1828)西班牙浪漫主义画派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