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讨论晚年时,往往会令人很踌躇,因为既不想让别人也不想让自己太消沉,因此会倾向于关注晚年生活更令人愉快的侧面,比如谈谈“死亡”这个词,说说不断来访的年轻人,发现新的兴趣爱好等等。但我必须承认,自己晚年生活相当大的一个部分,是为年纪比我大,或就算不比我大,但已衰老的人做点什么事,或更糟的情况是,想做却无法做什么事。人不是按相同的速度变老的,因此最终大部分人都必须照顾别人,或被别人照顾,相对而言人们会更喜欢后者吧,但就算这是相对较好的选项,其实也远不是乐观的选项,我原来并不理解这一点,大概很多人也和我一样吧。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自己的反应,世界上确实有很多无私的人,照顾别人对他们来说非常自然。但我只能为我的同类说话,对我们来说,这确实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是因为巴里才对此事有明显感觉的。当然,在一定程度上,我也曾照顾过老朋友南·泰勒,她最近刚过世,但我只是全力帮她的朋友之一,所以尽管这个过程持续了两年左右,却从不需要我全职在场。但面对巴里,却是或说应该是,全天候的。
我们在20世纪60年代相遇,那时他是个希望自己没结婚的已婚男人。这倒不是因为他不爱妻子,而是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他曾一度怀疑但却一直愚蠢地努力忽视的事实,那就是以他的性情来说,他根本不适合婚姻。他一向厌恶占有和被占有,不仅是理论上说说而已,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均如此。他确信他不会因为喜欢甚至爱上别的女人而少爱妻子一点,可他的妻子在这一点上无法认同。他觉得妻子很不理性,觉得这是逼他欺骗,而他是个不愿意欺骗的人。巴里是个典型的不忠实丈夫,实际上,他非同寻常地确信自己有理,觉得“想成为某人的唯一”这种高于一切的想法是神经质的、不健康的,会引发很多疾病。
我四十三岁时(我比他大八岁)与他有相同的感受。与浪漫爱情背道而驰,我心里怀着强烈的解脱之感,而且也已经习惯了不结婚,觉得婚姻困难重重,缺乏热情,我宁愿期望不一样的生活。因此我们走到了一起,仅仅因为喜欢,而且身体上彼此吸引,却完全没有结婚的念头。我们对于写作和表演(巴里是剧作家)的好坏见解相同,一致认为清晰、自然是首要素质。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有很多话说,他曾告诉过我如果与太太分手,他唯一确定的是再不会结婚了,我还记得听完这话后心里曾一阵轻松,因为我不再有罪恶感了。这对我,甚至是个安慰。因为从那个时刻起,我就知道无论如何,总会有另一个人为他洗衣做饭,我可以享受爱的果实,却并不需要在厨房里艰苦努力。我吃惊地发现,尽管年轻时经历了这么多浪漫爱情的风风雨雨,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最合适的角色显然是做第三者。和巴里的关系逐渐稳固,逐渐持续,但我们一直都更像是相互喜欢而不至于相互迷恋的朋友,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最后他的婚姻还是走到了头(并非因为我,但为了方便起见,说我是理由也行),巴里开始自己生活,但他并不擅长这个。我已经记不清他在何时、为了什么搬进我的住所,因为这并没有改变我们见面的次数,但我想应该是在我们不再做情人以后。唉,努力拼凑记忆的碎片来探究细节真是单调乏味的事情,但我相信就是在那个时候。只是我们从情爱转化为稳定的伴侣是个渐变的过程,我确实不太记得准确时间了。
我所记得的时间,是很久以后巴里开始生病的时间,那是2002年1月。实际上在这之前他就已经患糖尿病了,是老年人常见的轻度糖尿病,但刚开始时他并不了解这一病症,后来他咨询的医生又恰好轻视了这些症状,告诉他不必担心,只要药物治疗和饮食控制得当,病症就能轻易控制。对这一建议,巴里唯一听进去的是“别担心”和“药物治疗”,他说服自己和我相信只要吃药,就万事大吉,这是某医生说的。这个某医生,基于将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应该感到万分幸运,因为我的出版商和我完完全全忘记了她的名字。我和巴里共同生活期间,巴里还为她的书捧过场呢。当时他身体状况不错,还挺喜欢她的。而我对糖尿病,除了知道症状厉害时需要注射胰岛素外,一无所知,当我听说巴里连注射也不需要,真是觉得很轻松,所以就随他由着性子犯蠢,却没有意识到这是个大错。
我没有意识到他这么做很愚蠢,是因为我所认识的他,除了仅有的一次他太太处理的紧急情况外,相当健康。在我的记忆里,他连感冒、头疼或消化不良都没得过。如果别人生病,他的反应也通常很简单:“是癌症吗?会死吗?很疼吗?”这几个问题他一定会问,一旦打消了这几个疑虑,他就觉得没什么问题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唯一关心的也只有疼痛,他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不能忍受这一点。他如果受了伤,会疯狂地要求医生:“给我打吗啡!”而且不断坚持,别人如果拒绝,他就觉得那是施暴。这种态度,是他太太在场那次紧急状况的后遗症,当时他因肠绞痛异常痛苦,他原来剑桥的一个同学后来做了医生,偷偷给他打了些吗啡才缓解。这些吗啡不仅给了他愉悦的安慰,还治好了他的病,或者说看似治好了他的病。所以到了现在,他一旦觉得哪里痛,就会要求吗啡,完全不思考别的问题。如果医生护士建议他控制饮食,或解释任何一种非止痛治疗方案,他立刻就不搭理别人,他已经在内心深处决定:“这完全是无聊透顶、不讨人喜欢的建议,我才不听呢。”就是这个样子。
但他并没能任意胡闹很久。早在2002年1月,这个某医生把他送到皇家自由医院,给他的阴茎做了个很小的干预治疗,两天后他尿不出来了,细节我就不在此赘述了,你会为此感谢我的。整个过程异常折磨人,我们不得不连夜坐急救车赶到急诊室,等了四个多小时,巴里越来越痛苦,一个医生给他插了根尿管……因为一系列复杂的原因,在给他前列腺动动小手术解决这个问题(不是癌症)前,他必须插尿管三个月。任何插过尿管的人都知道,不舒服和羞辱感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反应,因为痛苦的感染很快会越来越甚。不久,我们就习惯了不断往急诊室跑的悲惨严酷的时光,后来终于等到了预约的手术时间,他们竟然在最后一秒钟取消了手术,理由是巴里的心脏无法承受(这个理由后来幸运而神秘地消失了),我们简直惊呆了,关于下一步要怎么办,他们什么也没说,就送他回了家。我们当时没有医院的任何消息,只能绝望地给这个某医生打电话,问她:“他这辈子都得插着尿管生活了吗?”她回答说:“可怜的巴里,有时候确实必须如此,恐怕是的。”
几周后,我们听说医院给这个某医生写过一封信,告知巴里的治疗进展,但她原封未动。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搞清楚,只是能感觉到,作为唯一希望的她,竟然也渐渐消失了。我时不时去她的诊所替巴里取糖尿病药片,药片很快就送出来了,有一个小小的瞬间,我甚至觉得这个诊所比我看病的那个好多了,因为不需要排队,我压根儿就没想过那里为什么除我之外几乎见不到一个病人!然后,如果巴里需要去看病,预约电话的回答是:“医生今天不在,请明天下午再试。”如果我问能不能见她的合伙医生,“恐怕不行,他出诊去了。”诸如此类,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了自己歇斯底里的尖叫:“这个诊所压根儿就没有医生!”事已至此,巴里才听得进我一直跟他说的,如果早找我的医生看病,情况会好得多。但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这对我们想早点做手术的愿望已经没什么帮助了。
在政府免费医疗系统三个月的经历,加上晕头晕脑的某医生,把我和巴里逼成了活死人,而我们还是一定程度上思维敏捷、见多识广的老年人,如果是境况更差的老年人,遇见这种事情又会是什么结果?只有天知道了。我们不再相信自己说的做的有什么用,没人愿意告诉我们任何事,即使说了,也一定是愚弄我们、欺骗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变得非常消沉,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悲惨地坐等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最后还是亲爱的萨莉来救了我们,她赶到伦敦,打电话给皇家自由医院的那个顾问在哈利大街注册的诊所,为巴里预约看病。用我的话说,“看看花二百二十五英镑后有什么不同吧!”这个罩在白外套下的神秘人物,曾经当着我们的面在走廊的一角消失无影,现在却变得态度和蔼,满口承诺,对我们的所有问题一一作答,十分清晰。不不不,巴里当然不需要一辈子都插尿管,这种事绝少发生,他确定在巴里身上也不会发生;手术延误只是因为他需要在术前与心脏科专家会诊,确定是使用普通麻醉还是硬膜外麻醉,不巧心脏科专家度假去了,三周之内暂时还回不来。回家以后我才忽然想到,这个假期休得也太长了点吧,而与顾问面对面时,只因为他回答了我的问题,对待我们就像对待理性的成年人,我们就深觉感激,连起码的理性思考都没有了。疾病带来的羞辱感更深了,我们依然是活死人,只不过在那一个瞬间,我们变成了快乐的活死人而已。
三周最后拖成了将近五周,痛苦难熬的五周,我们打了无数个焦躁不安的电话,顾问最终宣布第二天手术时,还不忘情绪化地加一句:“明天反正是要动手术的,和你们打的电话无关。”这立刻让我觉得和电话有关。手术很成功,尽管几周后伤口才愈合,还不断感染,并且,巴里从此就没有恢复健康。
就是从这个时候,我开始写日记,我过去从没写过,我大段大段地写,有时会隔几天,而不是按日子顺着写,因而更像回忆,不像通常的日记,其中有一段描述了我和巴里的关系:
已经不记得和巴里的关系开始时,我是否有过踌躇,这么快、这么满怀激情地再次和已婚男人在一起,我想或许也曾经有过迟疑吧。但我清晰地记得,当我知道他有个善良能干的太太时,心里有多安慰,因为我不再需要为照顾他而忧心忡忡了。后来玛丽一脚把他踢了出来,他最后和我生活在一起,但这种“不必照顾他”的状态并没有改变。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再有激情的性爱,他对结婚比我还没兴趣,所以,我们就像两个朋友一样决定住在一起,而不是组成家庭。当然,我帮他洗衣服,他做饭给我吃,这些都没有问题。最近几年,他的怪癖越来越厉害,变得有点讨厌,我想我也一样,没什么不同,我们只不过温和地朝着各自的方向漂流而去,所以我们在一起时并没有幽闭恐惧。我想很少有一种男女关系能像我们头八年那样既快乐,同时还能做到相互不索取。并且,这种彼此不索取的关系还快乐地持续了四十多年!
后来,他的前列腺出了问题。虽然不照顾他是个根深蒂固的习惯,但你毕竟不能无视一个人泌尿系统罢工的事实吧?那个可怕的夜晚,当我们拨通999叫急救车时,就已经陷入了“必须照顾”的情形之中。
有意思的是,一方面我为必须花这么多时间为他做事、为他担忧而异常沮丧;另一方面,我却从未质疑过自己该不该这么做。这种沮丧尽管真实,却仅存于表面,在我的内心深处,想都没想就觉得应该照顾他。
但我还是被自己接受这件事的程度吓到了。有一次他住院时便秘了,主要原因是尿管插得不好,不能承受任何轻微刺激,这让他觉得很害怕,所以基本上不愿意动,完全僵在那里。医院给他用了疏导剂,我下午到医院时护士告诉我:“我一直想让他去卫生间,但他说你不来他就不去。”我一到床边他就说:“感谢上帝你终于来了,现在我可以上厕所了。”(在这里我想再占用几行字描述一下随后的场景和细节。)幸好厕所里有很多纸巾,还有个很大的有盖垃圾桶来放用过的纸巾,以及足够的热水。把他、坐圈和地板弄干净并不难,我震惊的是自己竟然不介意为他做这些事情,没有畏惧,没有厌恶,似乎疏离地看着自己做事,好像在工作,不需要刻意努力,像个职业护士一样。但与此同时,我却非常吃惊,的确,我觉得吃惊,不是因为我做了多少,而是因为我不需要刻意努力就能做到。回到床上后,巴里说幸好我在那儿,我尖酸刻薄地回答说护士陪他上厕所也应该没问题吧,他说:“是啊,也行,但有你在我觉得更舒服!”这事发生后,我才意识到,经过这么多年,我的角色几乎已经变成了妻子,我想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快乐豁免,终于轮到我尝尝布丁的味道,这也算公平吧,我不再芥蒂“我的方式”失去了多少。但我还是觉得,若能够逃脱这种责任是多么快乐的事啊。
当然这种自动转换为妻子的改变也不错,因为看起来我从此将一直承担这个角色了。巴里的前列腺问题解决了,糖尿病问题却日趋严重,不久后他就必须增加胰岛素治疗。不过这事他倒可以自己操作,因此对我是很大的解脱,只是注射并没有让他的情况改善多少。大部分糖尿病患者一旦接受治疗并配合控制饮食,往往可以过正常生活,但巴里,或许因为他拒绝在正确饮食方面做任何努力,看起来是要永久性地衰竭下去了,他几乎不能下床。为此我有深深的罪恶感,只是这种罪恶感还没有强到能让我有所行动,我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铁腕地控制巴里的饮食,因为若要那样做,不仅需要每天做饭,还得强迫他吃不喜欢的东西,而这一点,没人能做得到。当然,我可以做点什么防止他吃喜欢的东西……很自然地,我不再买蛋糕、甜饼干等食物,而这个卧床不起的男人,趁每周有三四次被带去图书馆借书的机会,只要我不在场,就毫不迟疑地冲向商店买咖啡、蛋糕或油炸圈饼,只有当他的血糖读数冲上天花板,自己感觉实在糟糕之时,才停止这种白痴行为。但这种理性状态仅仅在阅读中感觉不太糟(实际上从没好过)时才能维持,只要感觉稍微良好,他又故态复萌。想让他远离肥肉,远离咖啡里添加的两大坨奶油几乎是不可能的。看到同样熟悉的萨莉和女儿杰萨米也和我一样管不了他,我稍微觉得安慰,她们劝解说我也做不了什么,但纵然如此,我还是无法抑制地觉得我这个“妻子”,真是表现得不怎么样啊。
他最大的问题,也就是他口中自己的“弱点”,即随着所承受的痛苦增加,他的精力可怕地慢慢枯竭,这个过程越来越严重,到最后他几乎丧失了对一切的兴趣。这个智力水平上乘的男人现在除了侦探小说之外什么也不读,而且就连这样的书他也一本都读不完。他会从图书馆书架上随意挑选五六本侦探小说,第二天就嚷嚷着要还回去,因为(真令人吃惊啊)这些书“读不下去”,但如果我给他点别的什么,他又会说“别打搅我”。他不能被电视上体育台之外的任何东西“打搅”,而且渐渐地,他想看的体育节目也越来越少,现在走进他房间我经常发现电视机虽然开着,他却脸朝另一个方向躺着。他甚至不再主动和我说话,即使和他说话,他也仅仅回答简单的一两个单词而已。一天天过去,他除了“晚饭吃什么”以及“能带我去图书馆吗”之外,什么也不说,这意味着在他的生命里,吃是仅存的快乐来源。在这种情况下,再剥夺他唯一能享受的食物似乎过于残酷,我无法控制地时时想到,如果一个生命已被如此残酷地衰减,吃几口油炸圈饼让它再短点,又有什么关系①?
2006年夏天他有过一段回光返照的时刻,当时皇家宫廷剧院在其楼上剧场举行了整季的朗读会,精选20世纪60年代让这一剧院出名的那些剧作,其中就有巴里写的《晃荡者》。这一朗读会由帕姆·布赖顿执导,他曾是《晃荡者》首场演出的导演,皇家宫廷剧院的星探们还找来一些非常出色的年轻演员(剧中大部分角色是中学男生)。巴里对此非常激动,但我们还是有点茫然,不知道该期待什么。最后表演非常出色,甚至有几分钟观众们都忘记了他们只是在看一场朗读会,感觉似乎是在观看此剧的完整演出,我们真觉得是个非常荣耀的意外。观众的反应与每一个剧作家所期待的一样,最后巴里走上台去感谢相关人员,他在台上看上去又矮又老,哽咽着说:“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料到会再次看到这出戏演出。”观众把他抬起来,萨莉和我都落了泪。杰萨米和比彻姆此前从未看过他的戏,完全入迷了,杰萨米不断重复“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戏”。表演后在酒吧还搞了个聚会,一场混乱好玩的老朋友相见的欢乐瞬间。在回程的出租车上,我问巴里:“这会让你重获新生吗?”他平静地回答:“哦不会,不可能了。”确实没有。
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既悲哀又无聊的状态。有时我问自己,到底是什么,让我,以及我确信其他不计其数的老年夫妻或伴侣在类似情况下,能够坚持彼此照顾?我能给出的唯一答案,只能用比喻来说明,尽管一株植物的根和长在茎干顶端的花朵或果实看起来差异很大,但依然属于同一个东西的不同部分。对我来说,从爱里生长出来的责任和义务,看起来也如此不同,却也是同一个东西的不同部分。否则的话,责任如此不受欢迎,怎么还会这么不费力就和爱绑在了一起?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没有选择第二条路,因为对他来说,没有第二条路。也许一个无私的人(这样的人确实存在)会把做好事当成工作,从中获得满足;但一个自私的人,一边承担着责任,一边也许会尽力想办法逃避,或尽量补偿自己。这个办法也许不值得赞美,但我觉得我不是唯一这样做的老人。
①后来,在本文写作之后,又发现除糖尿病之外他还有心脏的毛病。——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