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竹声新月(七)
戌时两刻将至,忽有个脸色通红的酒客摇摇晃晃地站起,走到阿狐那桌坐下,笑道:“我瞧你半天也不吃一口,莫不是从前没吃过好菜,不知该如何下嘴了?”
阿狐道:“我是在等人。”
那人斜着醉眼打量阿狐,嘴里含糊道:“是吗,便让我先帮你吃些吧。”说着便提箸去夹那鲈鱼;阿狐猛地站起,扭住那人的手,道:“你不能吃!”
那人挣扎起来,陈彻见状赶忙快步走过来,与阿狐一起架住那人,半搀半搡地送出了酒楼;那人已喝得烂醉,一时爬不起身,不久便瘫睡在了街边。
阿狐回去坐下,陈彻算了算时辰,道:“阿狐,那柳续不会不来吧?”
阿狐一怔,笑道:“你先前也说了,那柳续是江湖中有名的大侠,岂会言而无信?他说来喝酒,那是一定会来的。”
陈彻道:“嗯,我想也是。”犹豫片刻,又道:“先前在街上,那姓方的瘦子说今晚要与三个人在春风酒楼碰面,当时那吕大少也听见了,我有些担心,说不准吕大少要宴请的正是那个瘦子。”
阿狐道:“那又如何?”
陈彻道:“如果柳续也是和那瘦子一起的……”
阿狐顿时摇头道:“那可是柳续柳青眸!他既答应了和我喝酒,就不会去吃别人的宴。”
说完便将身躯坐得笔直,不再四处张望,低头注目着桌上那盘鲈鱼,像个刀客在守着自己的刀。
半晌过去,酒客们眼看阿狐只是默然呆坐,渐渐的也都失去了兴味,不再议论他。
酒楼掌柜向着陈彻招了招手;陈彻走到柜台边,却听掌柜道:“你这位朋友,当真是要请人喝酒?”
陈彻道:“嗯,他要请的是个很厉害的人,约莫也快到了。”
掌柜狐疑地点了点头,道:“那就好,我瞧他一直动也不动,像个傻子似的。”
陈彻转头看了一眼孤零零坐着的阿狐,轻声道:“他不傻,我觉得他也很厉害。”
戌时两刻,柳续没来。
陈彻走近阿狐,尚未及开口,阿狐便语声轻快地说道:“陈彻,我方才心想,那柳续既是武林中的成名刀客,又答应来见我这样的无名之辈,多半是要迟些到来,这才与他的身份相符。”
陈彻听他语气笃定,便道:“不错,那咱们再等等。”
直到戌时三刻也渐渐过去,堂中酒客愈稀,柳续仍然没来。
陈彻看向窗边,恰逢阿狐也扭头看过来,一瞬间他觉得阿狐的眉目口鼻在烛火下扭成了一团,瞧着很是丑陋怪异,下一瞬却又见阿狐似乎只是神色淡淡地与自己对视着。
阿狐低声道:“鲈鱼凉了,陈彻,鲈鱼凉了。”
陈彻闻言怔住,半晌才醒过神来,道:“我去把这些菜再热一热。”
阿狐低头看着满桌菜肴,忽道:“我知道柳续为何不来了。”
陈彻道:“为什么?”
阿狐道:“因为桌上没有四鳃鲈鱼。”
陈彻一愣,却听阿狐又道:“一定是的,一定是柳续知道我没法请他吃四鳃鲈鱼了,才不肯来……嗯,我本来在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请他吃春风酒楼最好的酒菜,是我没能做到,是我先言而无信了……”
陈彻道:“阿狐,你别乱想了,那柳续怎会因为——”话未说完,忽见阿狐抬头望向自己,眼中泪光盈盈,神情难过已极。
阿狐道:“可是我连寻常的鲈鱼也从没吃过呀,这一桌子菜,我以前一样也没吃过。”
陈彻默然点头,一时间无言以对。
忽听脚步声响起,侧头看去,却是吕玉寒面色阴沉地走下楼来。酒楼掌柜当即赔笑道:“吕公子,你老人家宴请的贵客还未到么?”
吕玉寒冷哼一声,走到门口左右张望,却不接话。片刻后,他转回身来,环顾堂中,瞥见了陈彻阿狐两人,似觉有些面熟,随即皱眉打量着阿狐,道:
“你小子还活着?”
阿狐神情一紧,起身道:“……吕大少。”
吕玉寒走了过来,问道:“今日在长庆街上,你俩也听见了,那方天画是不是说今夜要来这里?”
陈彻心中一动,这才知道了那瘦子的名字;阿狐回想从前听过的江湖故事,脱口叫道:“原来那人就是‘白马长戈’方天画?”
吕玉寒颔首道:“不错,我晚上本是要宴请他的。”
陈彻道:“那人确是说过今晚要来春风酒楼。”
吕玉寒不再看两人,径自皱眉沉吟起来,喃喃道:“可是眼下已是亥时,不但方天画未至,其余几人却也都没来,这可真是奇了……”
说着在堂中来回踱步,又低声自语:“这方天画身为青箫白马盟之主,亦是正气长锋阁的阁主之一,以他这般身份,既接了我的请柬,绝不该爽约的,莫非是出了什么大变故?”
酒楼掌柜道:“吕公子,楼上的菜肴,是否再要重新热过?”
吕玉寒道:“不必了。”说完又走到门口张望。
陈彻低声问阿狐道:“咱们还等柳续么?”
阿狐默然片刻,道:“等。”
陈彻道:“那我去热菜。”阿狐点了点头,帮着陈彻将桌上菜肴一一端去后厨热过,又一道道地摆回桌上。
吕玉寒久久伫立,目视着门外夜色,此刻忽然转回身来,慢悠悠地走近两人,道:“我的菜不必热,你们的却也不必了。”
陈彻与阿狐对视一眼,未及反应,吕玉寒倏忽起脚踢倒了桌子,酒菜淋洒了满地。
两人慌忙闪避到一旁,半晌才稍稍定神;阿狐看着那盘扣翻在地上的鲈鱼,一时间手足止不住地颤抖,瞪向吕玉寒,大声道:“吕大少,你——”
吕玉寒淡淡道:“我怎么样?”
阿狐一怔,慢慢低下了头,没再说下去。
吕玉寒冷笑道:“你这小乞丐诓骗我说要学刀,却拿着我的银钱到酒楼里大吃大喝,了不起,很了不起呀。”
阿狐脸色苍白,与吕玉寒目光一触,不禁张口结舌。陈彻道:“我们请人喝酒,就是想要拜师学刀。”
“嗯?”吕玉寒眯起了眼,“你们要请谁喝酒?”
陈彻道:“柳续。”
吕玉寒哈哈大笑:“就凭你们两个,也配请柳青眸喝酒?他若真来了,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说到这里,想起自己宴请方天画,却也没能请来,心中羞恼交迸,抬手便甩了陈彻两个耳光。
“你干什么?”阿狐一惊,当即挺身护在陈彻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