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昆山雪刃(十六)
“照此说来,这柄刀的旧主多半也非等闲之辈——呵,说不准便是云荆山的刀。”
众人心中震动,一时间无人接口。忽听方轻游道:“诸位、且先退后,远处有人来了。”
诸人退向桌边,将门口空处了一片,不多时,却见有个黑袍麻鞋、腰插竹箫的中年男子踏进了屋子。
陈彻一怔,道:“天音宗的人上山来了,多半是那灰衣人已然败给了柳续。”说完瞥了宁简一眼,却见她淡然伫立,神情中看不出是忧是喜。
不经意间又瞟向叶凉,却不由得一惊:叶凉脸色煞白,浑身轻颤,盯着门口的那个天音宗门徒,似已恐惧至极。
那天音宗男子扫视堂中,锐声怪笑道:“方轻游,你倒是找了不少帮手。”
方轻游低头看着手中的那柄单刀,却只淡淡道:“我当真没想到,你们这些天音宗弟子竟如此胆大妄为,明知正气长锋阁下了严令,‘各派武人未得允可,不得接近舂山’,可你们却仍敢追上山来纠缠不休,难道竟不怕得罪燕寄羽么?”
那天音宗男子冷笑道:“近日燕山长已擢谭长老为青锋令使,我等登上舂山,却正是奉燕山长之命。”
“谭寒音拿了青锋令?”方轻游神色微讶,轻轻一叹,“没想到武林中这么快便又有了第十二位青锋令使。”
叶凉听见“谭寒音”三字,身躯突兀地挺直,宛如被人拉紧了心弦,不知不觉间已将雷缨络给他的那柄短剑拔出。
陈彻乍闻身旁铮然拔剑之声,忽然掌心微痛,这才察觉自己先前一直将青锋令攥在了手里,连方才吃烙饼时都未曾放下。
又听那天音宗男子漠然道:“方轻游,你杀害了薛长老,眼下又胆敢躲进舂山,我倒要反问你一句:你难道不怕得罪燕山长吗?”
方轻游闻言莞尔:“我来昆仑,本就是为得罪燕寄羽而来。”
那人神情微紧,语声僵硬道:“你既不知死活,咱们便言尽于此。后会有期。”说着转身走向门口。
薛夜鱼忽道:“阁下留步,还请吃些东西再走吧。”
那人闻言回身,但见薛夜鱼坐在桌旁侧目看过来,桌上却摆着些烙饼与碗筷,当即哼了一声,道:“那也不必了。”
“不是请阁下吃桌上这些——”薛夜鱼淡淡道,“山中刺薛夜鱼,送君赴鬼宴。”
话音方落,堂中烛火一阵急闪,明灭不定;一瞬间陈彻望向桌旁,但见薛夜鱼仍自端坐,脸颊苍白明丽,刺在脸上的那条青色小鱼却竟已消失不见了!
那天音宗男子脊背一僵,随即浑身抽搐起来。
众人瞧得心惊,但见那人不断反手去挠背上,却似徒劳无用,随即收手,厉啸一声,扑向薛夜鱼,方一跃起便又摔落地上,就此毙命。
薛夜鱼轻轻摇头:“被我的鱼儿咬中,还敢妄动内息,只会死得更快。”
屋里一时寂静;陈彻瞥见薛夜鱼的脸颊上倏忽多出了一片青色的鱼尾,随即便是鱼身、鱼鳍、鱼目,仿佛那条鱼又在虚空中游回了她的脸上。
方轻游眼看薛夜鱼与那天音宗男子相隔数丈,竟瞬息制死了那人,一时却看不破她究竟是用毒、暗器抑或是别的手法,不禁轻叹道:“久闻山中刺高手能杀人于无形,今日得见,果然是神乎其技,令人难以揣度。”
薛夜鱼却不接话,只淡然端坐。
烛火渐渐安定,雷缨络忽道:“我本以为方兄要试一试那柄新得的刀呢。”
方轻游一怔,笑道:“那也不急于一时。”随即留意到叶凉正神情紧张地注目自己,便道:“叶兄弟,怎么了?”
叶凉颤声道:“那、那谭寒音也在舂雪镇上么?”
方轻游道:“不错,我上山前曾与他短暂交手。”
叶凉低下头去,喃喃道:“我七岁时,便是一些腰插竹箫的黑袍人闯进了我家,他们的手掌上能发出虫子叫声,他们、他们杀死了我父母……那为首之人便自称是叫谭寒音。”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方轻游叹道:“竟是如此。叶兄弟,却不知天音宗为何会找上你家?”
叶凉道:“他们是去我住的村子里搜寻一样物事,没能搜到,便滥杀了许多村民。”
方轻游道:“他们要找什么物事,你可还记得么?”
叶凉道:“嗯,是一封书信。”说完心神一震,忽而想到行囊里还放着吴重从鄂州“晴川刀”那里取来的书信,不禁惊疑暗忖:“总不能世事如此之巧,难道竟会是同一封书信么。”
方轻游道:“只是一封书信么?”
叶凉茫然摇头:“我也不知他们要寻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书信。”忽听雷缨络道:“叶公子,咱们一起寻到谭寒音,为你父母报仇。”
叶凉一愣,转头瞧见雷缨络眼中清光盈盈,似欲落泪,不由得心中颇为感动,认认真真道:“多谢雷姑娘。”
方轻游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道:“此人孤身来到,多半是先行探路,恐怕更有许多天音宗门徒将至,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走吧。”
随即,众人纷纷出门,继续朝着峰顶行去。
叶凉将那柄短剑紧握在手,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走出一阵,忽听薛夜鱼道:“叶凉,你手里那柄短剑可不是‘孤鹜’吧?”
叶凉一怔,道:“不是。那柄‘孤鹜’起初被我用来砍柴,后来碎在衡山了,这柄短剑却是……”
雷缨络忽而回眸,接口道:“这柄剑是我赠与叶公子的信物。”
“原来如此,”薛夜鱼淡然颔首,“江湖儿女互赠配剑作为定情信物,倒也常见。”
叶凉闻言顿时惊慌,赶忙道:“不是、不是这样——”说着瞥向雷缨络,却见她已回过头去,继续默然引路,却竟似不打算辩解。
方轻游瞧见叶凉窘迫,便岔开话头道:“用剑砍柴,可不容易吧?”
叶凉点头道:“嗯,我第一天去砍柴时,便觉得剑身会断,但方前辈的‘孤鹜’实在是一口好剑,我砍了七年柴都没有断,只是也难免渐渐生锈,去年秋天终究还是碎掉了。”
方轻游轻轻一叹,道:“再好的刀剑,也经不住年月摧折。”
众人一边说话,一边登山,又走出半晌,突然齐齐凝住了步子——
舂山的峰顶上亮起了一点灯火。
那灯火凌空显现在远远的高处,宛如在阴沉晦暗的夜幕中悬起了一轮明月,洒下来一片冷冷淡淡的清光,如薄衣般轻轻披在诸人身上。
让人既难攫取,又无从闪躲。
一时间仿佛天地空芜,只剩下那片灯火定在半空里。众人各怀心事,一起静默。
雷缨络忽而轻叹:“这江湖纷纷扰扰,你争我斗,究竟是为了什么。”
宁简道:“人世间自古以来便是如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忽听叶凉惊咦一声,众人回身望去,在黑沉沉的山脚下,宛如呼应舂山峰顶似的,舂雪镇上也渐次亮起了点点灯火。
两片灯火遥相而峙,像是一对故友,又像宿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