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昆山雪刃(二十二)
陈彻与宁简相视一眼,均未想到叶凉仅靠自己便击杀了谭寒音,但见那团冰棱刺穿了谭寒音的身躯后四下飞散开来,却又融为清白色的雪水,似乎每一滴水珠上都仍蒙着一层剑意,竟未沾染丝毫鲜血。
柳续、方轻游等人刚刚掠至谭寒音身侧,一瞬间即要被那片雪水泼溅在身,惊凛之际,各自挡避:
展梅脚下一顿,如疾电般倒掠,去势快过了雪水溅射之速,在数丈外站定。龙钧乐却是苦笑一声,抬袖遮掩住面门,袖中灌满内劲,鼓荡不止,将雪水挡下,刺啦连响,袍袖缕缕撕裂,终究倒未被叶凉的剑意所伤。
方轻游猛然提起单刀上下一挥,一蓬水珠尽数打在刀上,刀身瞬息绽出了道道细纹;面色顿变,骇然退步。
柳续方才停步于谭寒音背后,首当其冲,眼看大半雪水都要迸洒在胸腹间,忽而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轻轻触及雪水、随即向旁处一引,同时脚下侧滑出数尺,却将一股水流引到了身边一株枯树的树干上。
一阵低呼声中,柳续眸光凝肃,以指代笔、一路而下,木屑飞溅如雨,顷刻间在树干上连写四字。
天、下、刀、宗。
众人纷纷望向树干,一时间惊心动魄,只觉那四字笔势飞动,宛若惊龙,笔画深深刻在树干上,却如纵横于天际。
“——若写别的字,只怕压不住‘雨梳风帚’的剑意。”柳续轻叹一声,收指站定。
龙钧乐闻言转头,久久端详叶凉,皱眉道:“若这少年已修成方白的剑意,难道大事却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秦楚笑嘻嘻问道:“不知是什么大事?”
龙钧乐却不理他,瞥向地上谭寒音的尸体,哀叹道:“青锋令使又死一人,唉,明晨却如何向燕山长交代?”
“这却奇了,”柳续淡淡道,“龙掌柜素来居中持正,怎么经过春风酒楼里一番打斗,倒似是对燕山长颇为言听令从了?”
龙钧乐摇头微笑道:“那是柳副山长早前误会了,龙某对燕山长的号令,素来便是一心一意地听从。”
说完便转头看向方轻游,又道:“方老弟若是为助刀宗而来,本该杀了吴重师徒才是,为何刚刚却想要救护这位叶小兄弟?”
方轻游淡然道:“若我有幸能与刀宗并肩对敌,虽死无憾,却与旁人何干?这位叶兄弟为人诚朴善良,别说他是吴重的弟子,即便他是燕寄羽的老子,我也绝不会杀他。”
龙钧乐讶道:“素闻玄真教门规森严,弟子都谨言守礼,可是听方老弟说话,却真不像是从前玄真教中的大师兄。”
方轻游一笑,道:“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往后还请龙掌柜海涵。”
众人各怀心事,一时无人接口;随即云破月出,夜色微明,陈彻看见叶凉仍自坐在地上,便走了过去,弯腰伸出手来。
叶凉缓过一口气,道:“多谢。”说话中拉住陈彻的手想要起身,忽觉掌心刺痛,一瞬间便想撤手,但感念于陈彻的好意,却只微微皱眉了一霎,仍是发力拉着陈彻的手站了起来。
陈彻见状一怔,顿时松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却也无甚异样,讶然暗忖:“若我手上当真生出了刀意,可这刀意却又是从何而来呢?”
正自转念,只听叶凉又认认真真地说了一遍:“多谢陈兄。”
陈彻随口道:“不用谢,咱们是朋友。”
叶凉心中一动,犹豫片刻,仍是老实问道:“咱们是朋友了吗,为什么?”
陈彻道:“因为你请我吃烙饼呀。”
叶凉听他说得理所当然,不禁愣住,茫然跟着他走到宁简身边,看了看雷缨络,又看看宁简,张口欲语,忽听宁简淡淡道:“不必谢我,你今日已道过太多谢了。”
叶凉挠了挠头,又转头瞧向薛夜鱼,依他脾性,本是想在谢完宁简之后再去谢过薛夜鱼,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但见薛夜鱼目视柳续,似笑非笑道:
“柳副山长的‘竹声新月’既能克制意劲,却不知能否镇得住刀宗的‘天地朝夕’?”
“我也不知。”柳续神情古怪,眼望着云阁,轻轻一叹,“但只怕再过片时,便可知晓了。”
众人闻言一凛,纷纷回望,但见云阁中忽明忽暗,似乎满堂灯火正自一阵阵地飘摇。忽听柳续朗声说道:“阁下是谁,为何会在云阁之中?”
夜风呼啸,云阁的木门晃动起来,倏忽敞得大开。众人相顾一眼,愈发惊疑。
叶凉凝神听去,果然听见堂中隐约响起了脚步声,正自走向门边。
“咱们先前刚从堂中出来,里面绝无旁人。”方轻游低声沉吟道,“难道真如薛姑娘所言,刀宗一直便在云阁之内,却到此刻才现身么?”
夜风骤疾,吹熄了堂中烛火,一道人影缓缓显露在木门边。众人心神愈紧,借着淡淡的月色辨去,却见那人身形颇有些宽厚,一时间不少人都想:“莫非刀宗退隐多年,已然发福了?”
叶凉上前数步,静了片刻,脱口叫道:“师父!”语声颇为激动。众人一愕,跟着走近,赫然看清了门口那胖子竟是吴重。
陈彻走在薛夜鱼身侧,瞥见她一步迈出、脸上那条青色小鱼倏忽不见,想起她在山腰茅屋里曾用“鱼儿”杀人于无形,顿时心弦紧绷,望向云阁门口——
吴重刚刚走出门来,忽而一个趔趄,身形僵住。
众人面面相觑,却见吴重又缓缓站直了身躯,笑呵呵道:“他娘的,崴脚了。”
龙钧乐皱眉道:“吴兄,你怎么竟从云阁中走出来了?莫非当真是修成了‘心外之心’,已能藏形于天、不露痕迹了么?”
吴重一愣,摇头道:“我是从地道里爬出来的。”
龙钧乐闻言哑然,片刻后才道:“原来云阁之下竟有暗道,吴兄又怎会知道?”
吴重随口道:“这云阁便是我修的,我当然知道,乖徒儿,你过来。”说到一半,便径自转头去看叶凉了,只是在龙钧乐听来,这“乖徒儿”倒像招呼他似的,一时颇觉不是滋味。
叶凉快步走到吴重身旁,道:“师父,你的伤好了?”
吴重道:“好些了、好些了,对了,你带得有酒没有……”众人默然看着师徒俩聊起了闲话,忽听喀拉一声,却是方轻游手中那柄单刀上传出了异响。
方轻游低头看刀,但见刀身上先前被雪水震出的细纹渐渐扩散来——下一瞬,刀刃碎裂坠地,刀柄之下却露出轻薄无锋的另一层刀身来。
吴重闻声转头望向方轻游,颔首笑道:“刀中藏鞘,名曰‘月鞘’,鞘中仍有刀刃,便是刀宗昔年所用的‘雪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