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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熟的人

晚熟的人

高粱初红吾乡影视基地的旅游旺季到了。自从在我的家乡蛟河北岸拍摄过电视连续剧《黄玉米》后当地政府在电视剧所搭景观的基础上迅速把这里建设成了一个在半岛地区赫赫有名的旅游热点。每到五一、十一长假车辆排大队游人挤成堆。见到这样的热闹场面我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都是一些新造的景观什么土匪窝、县衙门有什么可看的呀。还有我家那五间摇摇欲倒的破房子竟然也堂而皇之地挂上了牌子成为景点每天竟然有天南海北甚至国外的游人前来观看。我实在想象不到他们能在这里看到什么。尽管我想象不到他们能在这里看到什么但是我也经常带着一些远道而来的贵宾去参观并且煞有介事地为他们解说当然我也可以不来但总是来。

大概在五年前我带着法国的一位作家朋友来看这个旧居在门口遇到了我的老邻居蒋二。其实他的原名叫蒋天下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年代这名字能演绎出吓死人的结果幸亏他的爹是退伍军人家庭成分又是雇农根红苗正。起这样一个名字完全是无意所以也就没别的好说只是让他立即改名。他爹说就叫蒋天吧有人说蒋天也不行那就去一横叫蒋大叫蒋大也不行于是又把“天”字里的人撤掉蒋天下就这样成了蒋二。我亲眼见过蒋二抱怨自己的爹爹呀爹呀姓狗姓猫也比姓蒋好啊他爹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你怨我我怨谁去

“蒋二”我问“忙什么”

我早就听说蒋二借着我获奖的机会发了财。有人说你看蒋二真是财运来了拦都拦不住。他先是在旧居旁摆摊卖你的书然后又兼销当地的土特产什么剪纸、泥塑、草鞋、木雕……关键的是他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时低价买下了我的旧居西边那块扔满垃圾的洼地雇人推土填平迅速盖了五间屋又在原先的老屋和新屋之间搭起了一个大天棚在里边建设了几十个摊位然后又把这些摊位出租给做买卖的把那五间新屋租给了一个来自青岛的作家每年租金数万据说他扬言要娶一个二房太太。几十年前蒋二脑子曾经出现过一点儿问题村里人都把他当傻瓜看待但事实证明他是村里最精明的人。他前些年是装傻因为装傻在未免除农业税和各级提留之前他一分钱也没交过。

“嘿嘿瞎忙。”他搔着脖颈子说。

“怎么样发财了吧”我问同时我侧身对法国朋友说“这是我的邻居从小在一起长大割草、放牛、下河洗澡、摸鱼是真正的发小”

“凑合着吧”他说“比种地强多了。”

“你的地呢流转出去了吗”

“流转什么每亩每年二百元还不够费事的荒着去吧长草养蚂蚱。”

“果然是发了财了”我说。

“大哥”他说“托你的福咱们村都沾你的光我要请你吃饭今天中午怎么样赵志饭馆东北乡最高水平想吃家禽吃家禽想吃野味有野味。”

我说“我记得你比我大一岁应该我叫你哥”

他笑道“当大哥的不一定年龄大你说对不对给个面子我请你吃午饭连你这些朋友一起请”

我说“谢谢你的好意吃饭就免了只求你今后别卖我的盗版书。”

“大哥我从来不干那种缺德事”他指着旧居前后那十几个摊主道“都是他们干的我还经常去批评他们呢。”

“好那我要谢谢你”

“不用客气大哥”他说“你必须赏脸给我让我请你吃顿饭。吃饭是个借口主要是想向你汇报一下我的计划。你知道我们蒋家的滚地龙拳是很厉害的我小时候跟着我爷爷学过因此我也算滚地龙拳的传人……”

寒风凛冽法国朋友耳朵鼻尖儿都冻红了我忙说“蒋二咱们改日再聊吧

我带着朋友进入旧居蒋二在我身后喊“今后不许再叫我蒋二我叫蒋——天——下。”

蒋天下的爷爷蒋启善外号“蛐蟮”。他个头矮小其貌不扬但村里人对他无不敬仰。敬他的原因一是因他有一身武功二是传说他曾赤手空拳打死一个日本兵并夺了一支大盖子枪。虽然这故事的版本很多但我们都深信不疑。

二十世纪70年代初期临近我们村的国营蛟河农场改制为济南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独立营安排了五百多名青岛市的知识青年。知青们都发军装但没有领章帽徽只能算是准军队编制。

虽是准军队编制但他们享受着比军人高的待遇这与福建那个教师斗胆给毛泽东主席写了一封反映他的儿子们插队在农村的艰难生活的信有关。

最让我们羡慕的是这个独立营里每星期六晚上都会在篮球场上放一次电影。这也让我们这些农村小青年跟着沾光每个星期六也成了我们的节日。每到周六下午我们就无心干活只盼着队长能早点下令收工但队长故意与我们作对平常日放工还早点每到星期六红日不压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他是不会下令收工的。队长虽然是我堂叔但我恨透了他恨透了他的不仅仅是我还有队里所有的年轻人。从田里回到村庄放下工具即便抓起一块干粮就往农场跑也赶不上电影的开头而农场的知识青年们烦我们这些来蹭看电影的农村青少年所以他们就故意地提前了放映的时间这使得我们看了好多部半截子电影。

为了不看半截子电影我们索性不回家吃饭了队长一下收工令我们扛着工具直奔蛟河农场的篮球场。一路奔跑急行军上气不接下气。干了一下午活本来已经又渴又累加上这七八里路的奔跑到了农场的篮球场一个个汗流浃背无论是什么季节估计我们的身上都散发着不好闻的气味我们的气味应该是那些知青尤其是那些浑身香喷喷的女知青厌恶我们的原因之一。再加上我们没文化没修养看到电影里尤其是外国电影里的一些情节便大呼小叫有时甚至妄加评议。譬如看到《列宁在1918»中芭蕾舞剧<<天鹅湖》的片段我们便嗷嗷乱叫常林——村子里最调皮捣蛋的青年大声评论“奶奶的脚尖走路屁股上打伞这是什么玩意儿”我们的无知和野蛮引得知青纷纷侧目。趁着换片亮灯的时刻一个头发蓬松个头高大的知青站起来大声喊“老乡们我们不反对你们来看电影但希望你们能保持安静不要影响别人。”

他的话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却遭到了常林的公然抵制。换片完毕放映开始场子一片黑暗只有银幕上的人物在活动、说话。这时常林突然放了一个极响的屁一般情况下臭屁不响响屁不臭但常林这个屁既臭又响。尽管我们站在知青队伍的外围他们每人一个小马扎坐着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气味瞬间扩散弥漫了一片空间那些坐在常林前面的知青一个个掩鼻尖叫有的竟像被电击了一样蹦了起来。

人跟人不同有的人天生就具有一些特异的功能。譬如有的人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有的人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物体有的人能嗅到常人嗅不到的气味这个常林能驱动意念制造出又响又臭的大屁因为这特异功能村里人都不敢惹他生怕中了他的毒招。人们私下议论说这家伙肯定是黄鼠狼转世其实他比黄鼠狼厉害多了。黄鼠狼只在遇到危难时才会释放臊气保护自己但常林却可以随时驱念放屁这样的特异功能也应该是社会生活不正常时的产物动荡不安的生活是大善的培养基地也是大恶滋生的温床。乱世出英雄国败出妖怪也是类似的道理。所以也可以说常林之恶是时代之恶。

几根强烈的手电光束交叉着照到常林的脸上几个知青跳出来其中一个对着常林的脸捅了一拳这一拳打在鼻子上鲜血流出常林把血往脸上一抹大吼一声就跟那几个知青打成了一团常林身高马大家庭出身好爷爷早年当贫农协会主任领着斗地主分田地后来被还乡团杀害这样的家庭出身使他成为那个时代的骄子我们见惯了他打人从来没见过他挨打常林平日里也好施拳弄脚自吹是蒋启善的高徒但在一群知青的包围下却只有挨揍的份儿毫无还手之力。我们这些平日里跟着常林胡作非为的小喽啰都缩着脖子躲在一边连声都不敢吭。

这时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干部模样的人站出来劝知青们收手然后又义正词严地宣布“你叫常林我认识你我们兵团保卫科的人也都认识你去年你偷走了我们地磅上两个秤碇你还偷剪过我们种马场那匹苏联马的尾毛。你还偷过我们拖拉机上的零件。这些我们都记着账如果不是看你家庭出身好早就把你扭送到公安局里去了现在你又来扰乱公共秩序施放毒瓦斯害兵团战士这是大罪你知罪不知罪”

常林摸着脸上的血吼叫着——他虽然挨了痛打但嘴上一点儿都不软“你们管天管地还管着老子拉屎放屁老子就是要放老子要用毒瓦斯把你们这些鸡屎知识青年全毒死”

那中年干部道“常林你要为自己的话付出代价的我警告你如果我们这些兵团战士被你熏出了毛病你要负全部责任”

常林道“我负个屁的责任臭死你们才好”

中年干部道“不怕你小子嘴硬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常林道“走着瞧就走着瞧”

这时电影也在闹闹哄哄中演完了电灯猛地亮起照耀得周围白亮如昼我们看到常林的脸上全是血头发凌乱牙缝里也有血完全是一副鬼脸子有三分可怜七分狰狞。

中年干部道“我代表生产建设兵团保卫科宣布你为不受欢迎的人今后不准你出现在我们农场的土地上。”

知青中有人高喊“下次再来捣乱就砸断他的狗腿。”

“一群人打我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还还还兵团战士狗屁你们穿瞎了这身军装有种咱们下次一对一单挑一群人打我一个你们狗屁……”常林说着说着竟呜呜地哭起来了“一群人打我一个你们算什么好汉……算什么好汉……”

常林如果死硬到底我们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奇怪但他这一哭却把我们起码是把我弄糊涂了他是害怕了吗还是被打痛了或者这是他的苦肉计

知青们七嘴八舌地讥笑着“好好下次来一对一单挑我们这里有青岛市体校的武术冠军有摔跤队的冠军还有戏曲学校的武生随便拉一个出来也能打得你屁滚尿流……”

“可别让他屁滚尿流他的屁一滚无论什么冠军也被他熏倒了……”

在众人的笑声中敌对的气氛渐渐成了戏谑。常林道“你们谁打过我老子都记得君子报仇不用十天你们等着吧。”

中年干部笑道“行啦常林滚吧只要你不施展你的屁功这里随便拉出一个也能打得你四脚朝天或是嘴唇啃地”

常林道“你说不让我放屁我就不放了老子偏要放臭死你们这些狗杂种”

说着常林就开始双手揉肚子大口地吸气。然后猛地转了身对着那些人把屁股翘了起来。

下一个周六上午可靠情报传来农场晚上放映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一听这名字我们就猜到这是战争片好好好妙妙妙我们不停地看太阳但太阳就像焊在了西天离地平线三竿子高的地方一动也不动。记得那天下午是种麦子在我们队那块距离村庄最远的地里。我们人在地里干着活心早就飞了。我悄悄地对队长说“叔啊今晩上农场放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战争片能不能早点放工啊”队长也就是我堂叔把眼一瞪道“我管你地下游击队还是地上游击队就这么块活早干完早收晚干完晩收今儿个八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队长抬头看天我们也跟着看天。太阳还在西天悬着但颜色已经发红东边那一轮巨大的圆月已经升了起来。

“要想去把电影看那就使劲把活干太阳底下干不完月亮照着继续干”队长道。

“伙计们加把劲”常林喊叫着。

“拼了干吧”我们十几个人呼应着。

因为春天生产队的牛传染上瘟疫死了大半畜力不够拉耧的活只好由人来干。三个人拉一耧常林是壮劳力双手扶耧杆主拉我与蒋二是小青年准劳力左右傍着常林副拉。耧后跟着扒粪的撒化肥的拉拖覆盖垄沟的因此播种的快慢全在拉耧的身上。另一盘耧由郭林主拉小启与老纠副拉老纠不老只有十六岁我们六个人一起呼喊“伙计们为了《地下游击队》拼了吧”我们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我心里回响着悲壮的旋律那是一部忆苦戏的旋律。心里有旋律脚下迈大步。我们赤脚踩着松软的土地绳子紧紧地煞进肩膀上的肌肉。步伐又大又均匀在后边扶耧的队长被我们拖得气喘吁吁。客观地说扶耧的活儿一点儿不比拉耧轻松既要有技术又要有体力。扶耧人要掌握耧尖入土的深度还要不停地摇晃耧把使那个石头做的耧蛋子来回敲击耧仓后边的左右挡板使那根拧在耧蛋子上的铁条不停地但又必须均匀地摆动使耧仓里的麦种均匀地流出来伴随着扒粪手扒到耧盘上的粪肥进入耧尖豁出来的垄沟里。我们行进的速度愈快队长摇晃耧把的速度也必须随之加快。在耧蛋子清脆而急促的响声里在两个扒粪手接力赛般的奔跑中我们终于在太阳通红巨大贴近了地平线而一轮巨大的圆月在东边天际放出银白色光辉时将这块地播种完毕。按说我们必须轮番与队长抬耧回家但为了《地下游击队》哪怕让队长扣我们的工分我们也在所不惜我们从肩上摘下绳子跑到地头穿上鞋子不顾队长的喊叫便结伙向蛟河农场的方向奔去。

尽管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但为了电影为了《地下游击队》我们动员起身上的残余力量跑跑跑。八月十六日傍晚辽阔的田野真是诗与画一般的美好秋风吹来阵阵清凉田野里的庄稼大都收割完毕只有那些晚熟的高粱在月光下肃立。我们尽最大力量奔跑但腿越来越沉肚子越来越饿汗已经流光了口也越来越渴。我们已经看到了农场大粮仓顶上那盏水银灯的光芒因为天上明月的辉映这盏水银灯似乎不如往常那般耀眼。我们跑到了蛟河新桥过了桥再有三百米便是那放电影的操场。因为大粮仓的遮挡我们看不到那露天的银幕但我们似乎听到了电影的声音。

“弟兄们”常林说“到河里洗把脸喝点水拾掇得利索点别让那些‘鸡屎青年’笑话我们。”

我们沿着桥头两侧的台阶下到河边踩着探到水中的石条各自捧水洗掉了脸上厚厚的泥土然后又捧水畅饮浇灌了焦干的肚肠。我感到河水使肚腹充盈起来但肠子一阵阵的绞痛一走动便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刚刚饮足水的牛在走动的时候肚子里也会发出这样的响声。我感到很饿我知道大家都饿。常林道“伙计们先看电影看完电影我带大家去‘保养机器’。”

“保养机器”是我们这伙人的黑话其意思就是去偷东西填肚皮。麦熟前我们会跑到麦田里手搓麦粒吃玉米将熟前我们会偷了玉米烧吃花生成熟时偷来花生那更是美味大餐而现在这季节农场的农田里剩下的就是那两百亩良种的红瓤薯了。

我听到大家的肚子都在响常林打了一个响亮的水嗝道“今天晚上这一肚子凉水为我制造毒瓦斯提供了动力。哼奶奶的他们要是再敢欺负我我就要把他们全部放倒”

我们很想笑但实在笑不动了。拐过大粮仓篮球场就在面前水银灯与银盘月合伙照着光滑的水泥地面没有银幕没有整齐坐着的一片知青哪里有电影电影在哪儿原来那情报是假的我们被骗了。顿时我感到浑身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极度的失望让我想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但哭又有什么用呢忽然我们听到从大粮仓里传出了一阵猛烈的爆炸声然后是激烈的枪声……天哪电影战争片《地下游击队》竟然在大粮仓里放映。这些家伙为了不让我们蹭看电影竟然跑到大粮仓里放映。我们找到了粮仓的大门门半掩着有两个知青手持步枪站岗。我们看到那块耀眼的银幕挂在大粮仓内的墙上几百个知青排排坐着仰脸观望。

……姑娘听说你已经连续48个小时没有喝到水啦这可不是我的本意……

我们这里连小孩都是革命战士……

电影显然已经演了大半我们来晚了我们来早了也没用他们躲在粮仓里放映其目的昭然若揭我们成了不受欢迎的人怨谁多半怨常林这个屁精。

常林斜着肩膀想往里挤站岗的知青用枪托子把他捣出来。

常林怒了大吼着“兵团战士们你们竟敢用枪托捣我贫农子弟你们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还还还军民鱼水情呢还还还军民团结如一人呢我看你们简直就是黄皮子游击队是蒋介石的部队是国民党反动派你们不放我们进去我们也不让你们看舒坦伙计们往里冲看他敢怎么样难道你们还敢开枪”

在常林的鼓动下我们心中生出了仇恨也陡生了勇气便一起大呼小叫着往门里挤。那两个持枪哨兵中的一个端起枪来咣当一声推动了枪栓似乎把子弹上了膛——后来我知道他们的枪是剧团的道具那枪栓虽然能拉动但既无弹仓更无子弹。

常林弯腰蹩气按摩肚腹显然又在制造毒瓦斯。我们怕被熏倒慌忙掩鼻跑到一边去。

没等常林把毒瓦斯放出来他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我们看到常林的身体猛然往前一蹿然后就实实在在地趴在地上。我们听到他嘴里发出一声怪叫这声怪叫与他的脸碰撞地面的声音混在一起潮湿而黏腻令人闻之极度不快。明月照耀着那个出脚的人只见他头发蓬乱个头高大疙疙瘩瘩的脸光芒四射上唇上留着黑油油的小胡子。这还是上周六晩上从人群里站出来批评常林的那个知青。后来我们知道他姓单名雄飞爷爷与父亲都是铁路工人在当时这样的出身可谓高贵无比货真价实的无产阶级后代按说上大学、参军、招工都应该先安排他这样的人但在走后门盛行的时代里他却成了独立营里回不了青岛的少数知青中的一个最后竟屈尊与我们村的吴桂花结了婚。粉碎“四人帮”之后才勉强安排到县化肥厂就了业他当时怒踢常林屁股时想不到几年后自己竟成了常林邻居吴老二家的上门女婿后来又与常林成了不打不相识的朋友。

常林被单雄飞从后偷袭。那一肚子臭屁似乎从嘴里呕了出来。他跪在地上哇哇地吐着吐出了在河里狂饮进去的水这些呕出来的水仿佛——不说了。他终于站了起来嘴唇破了门牙也动摇了牙缝里流着血他狂叫着“是谁踢了我”

单雄飞冷冷地说“我”

“尽管老子拉了一天耧尽管拉了一天耧老子又疯跑了八里路来看电影尽管老子中午只吃了一个饼子两棵葱到现在还没吃一粒米尽管老子又饥又累肚子痛牙也痛尽管老子是在你们的地盘上但老子还是要豁出个破头撞一撞你这个金钟”常林的好口才突然地展现出来估计让那些读过高中初中的知识青年们都自愧不如。他对我们说“伙计们如果我今天被这个卷毛兔子打死你们就把我抬到河边扔到河里我活了二十多岁还没见过海呢我要被河水漂到东海里去见见大波大浪。如果我把他打死那我也就回不去了那就麻烦你们跟我爹娘说一声我是为了贫下中农的尊严而死”然后他就紧了紧裤腰带退几步猛转身走到被水银灯和月光照耀得纤毫毕显的球场上说“卷毛兔子来吧”

我们跟随着常林到了球场很多知青——其中有好多个

因为抹了雪花膏而气味芳香的女知青——也都围上来有的知青兴奋得嗷嗷叫。

“来吧卷毛兔子”常林咬着牙根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嘿真是小瞧你了”单雄飞道“想不到你还满嘴豪言壮语呢从哪儿学的”

“这还用学”常林道“老子早熟生来就会”

“你想怎么打是文打还是武打”

“什么文打武打”常林道“往死里打”

“那就来吧。”单雄飞抱着膀子坦然地说。

“你来啊”常林双手攥拳摆出一个骑马蹲裆步“你来”

“来了”单雄飞猛喝一声对着常林捅出一拳常林急忙出手招架但单雄飞的拳半途收了回去狠狠地将常林奚落了一下。

知青群里发出了一声笑。

单雄飞的第二拳又是虚晃但这一次常林动了真格的他一个癞狗钻裆便把那个卷毛单雄飞扛了起来转了一圈猛地擾出去但单雄飞早就用手抓住了常林的膀子右腿插到常林的双腿间顺势一别两人同时倒地但单上常下按摔跤的规矩常林输了。这时我也才明白他们吆喝了半天的生死搏斗不过是摔跤而已。而只会使蛮力的常林显然不是在体校里专门学过的单雄飞的对手。

知青们为单雄飞喝彩我们为常林鸣不平我们说“不公平常林干了一天活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哪像你晚饭还吃了两个馒头一碗肉吧”

单雄飞道“哎放屁虫要不今天就算了等下次你吃饱了再来”

常林对蒋二说“蒋二你去撸几把苘叶过来。”

球场边上堆着一垛朽烂的木材木材旁边有一片野生的苘麻叶片肥大枝丫里尚有黄花蒴果正嫩。我们蜂拥过去每人揪了几把顶端的嫩叶和蒴果这蒴果我们都吃过我们叫它“苘饽饽”。

常林坐在地上将那些苘叶和蒴果摆在面前抓起来就往嘴里塞。青涩的气味扑入我的鼻腔让我想起上学时采摘苘叶喂养老师的兔子的往事。我的老师说苘叶是上好的饲料苘饽饽的营养尤为丰富。

常林吃苘叶的粗鲁和威猛估计让那帮知青开了眼界他们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这群知青里有一个女的后来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我看过她写的一篇散文《吃苘叶的人》绘声绘色地描写了常林的吃相。她写道“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一只饥饿的公羊看着他嘴角流出的绿色的汁液和那因大口吞咽而翻白的眼珠子我恍然感到他的头顶冒出了犄角……”

吃了几把苘叶和苘饽饽后常林揉了揉肚子拍了拍胸脯活动了一下身上的关节大吼一声对着单雄飞扑上去。单雄飞慌忙架住了常林的双臂常林却往后自倒双腿翘起蹬着单雄飞的肚子猛地往上一挺。一般的人中了这一招都会在空中翻滚一百八十度然后沉重落地但单雄飞是练家子知道真要跌过去那就像水泥地上摔青蛙嘎一声断了脖子、破了后脑勺子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所以他迅速地用双腿盘住了常林的腿这样的胶着战况难分胜负。肚子里有了几把苘叶和苘饽饽的垫底常林的气力明显提高他的力大在周围十几个村子里都是有名的但单雄飞的确是高手他的小动作一个接一个几乎是防不胜防常林后来基本上是在地上翻滚以双手和背肘为支撑两条大长腿像梿枷一样抡来抡去像大夹剪子一样又夹又别终于有一脚蹬在了单雄飞的小腹上他惨叫一声弯着腰就坐在了地上。

“让你见识一下滚地龙拳中的鸳鸯脚”常林气喘吁吁地说“滚地龙拳二十四招我只学了两招一招鸳鸯脚一招夹剪步半生不熟的。我师父要是来了你们全营五百个知青也不够他老人家一个人打的。”

“你的师父是谁”单雄飞脸色煞白地问。“滚地神龙蒋启善”常林庄严地说。蒋二自豪地说“我爷爷”

日本北九州作家鹤田泽庆来华知我在高密便乘坐高铁赶来。老友相见不胜欢洽。他希望我能带他去我故乡一游并说这是十年前他带我去他的家乡游览时我对他的承诺。

我带他先去看我的旧居这也是他的要求他的眼眶里竟然盈着泪水。我说这房子在当时是村子里中等水平啊大家都这样而且我们也没感觉到有多么艰苦而且而且我说而且甚至还有很多欢乐啊一直跟随在我们身后的蒋二不蒋天下蒋总高密东北乡地龙文化公司的蒋总说“那是那是那时我们下河摸鱼上树偷枣去农场看电影与知青比武欢乐多多不胜枚举”我看着这个剃着光溜溜的头有文化的人爱剃光头脚蹬软底布鞋下穿肥腿黑裤上穿黑色中式大褂胸前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背后绣着“滚地龙”三个草体大字、精神抖擞、出口成章的奇人不由得感叹道“蒋兄离上次见面不过五年想不到您竟然成了大老板而且文化水平好像也有了很大提高。我的话里其实含有讥讽之意因为我们一起上小学时这个蒋天下是以鲁钝著称的上学五年勉强升到三年级老师见了他就头疼。大哥他说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逢老雕。我这是运气到了而我的运气是大哥您带来的所以今天我必须请您和您的外国友人吃饭。

我们被蒋总和他的秘书小单半拖半拉到他的公司总部就是他突击盖起的那五间新房子。我问不是说租给青岛作家了吗早就被我轰走了他不屑地说什么作家冒牌的不瞒您说大哥他天天躲在屋里伪造您的书法然后让那些摊位给他代卖。哦还有这事儿我问。不瞒您说大哥他的字比您的字漂亮多了我到文化局执法队告了他借机与他解除了租房合同。文化局处罚他时他还不服气说这是为您增光添彩呢我说呸放屁我哥的字无论多么丑那上面也有我哥的气息就像那臭豆腐无论多么臭那也有人喜欢我说闭嘴蒋二没有你这样夸人的

我和我的日本作家朋友坐在蒋二的地龙公司专为吃饭喝酒装潢得金碧辉煌的房间里那位单秘书给我们倒上茶。此女浓眉大眼一头乌压压的卷发我立刻想到单雄飞仔细一端详眉眼也像而且她一口青岛话。蒋二想对我介绍他的秘书我说不用介绍你是卓娅吧她笑着说大叔卓娅是我姐我叫舒拉。你父亲还好吧退休了吧早退了。现在常住青岛这不被蒋总聘回来当武术指导今天下午您就能见到他。

赵志酒店的小伙计开着电动车送来了蒋二为招待我们订购的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我说最好来几棵大葱蒋二随即对那送菜的小伙计说快去拿几棵章丘大葱。别忘了带酱。接着又说大哥闯外这么多年还好这一口啊我说天可改地可改饮食口味不能改。你还记得常林大战单雄飞那晚上他吃的什么吗怎么会忘刻骨铭心的记忆蒋二道吃了一堆苘叶、苘饽饽然后用鸳鸯腿把单雄飞踢翻。他笑着说老单连生两个女儿竟赖上了常林说他把自己的种子库给踢坏了那常林道你的种子库坏了可以用我的。蒋总单舒拉嗔道不许你说我爸爸的坏话。这是坏话吗蒋二道这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好话来大哥还有尊敬的远道而来的贵宾请品尝一下本公司用我们老蒋家的祖传秘方酿造的地龙酒他将一个贴有滚地龙商标的酒瓶打开往我们的酒杯里倒了浅绿色液体气味辛辣扑鼻有些古怪。这是啥酒啊会不会有毒大哥这也就是你要是换个人敢这样说我一个大耳刮子扇得他满地找牙这酒舒筋活血舒经健络那是基本的功能了治疗跌打损伤消痰活血那也是酒到病除。最神奇的是经我们的老乡心脑血管专家李文海教授临床验证此酒能溶解附着在血管壁上的斑块知道什么是斑块吗不知道吧不知道就算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咱这地龙酒是真正的琼浆玉液你别吹了就说这酒是用什么泡制的吧大哥蒋二看看鹤田泽庆说涉及国家机密过几天我单独去告诉你来他举起杯又说小单你也来喝。蒋总我不会喝酒。胡说你会不会喝水会喝水就会喝酒来替你爸爸喝必须的蒋总这安全吗我狐疑地问。什么蒋二瞪圆了眼道大哥省长市长他们的命不比你金贵他们都点着名要这酒喝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大人物了想想咱一块儿喝沟里的水把蛤蟆疙瘩子都喝到肚子里的时候我先干有毒先把我毒死他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怕他生气我也喝了大半杯那鹤田泽庆也太实在了见主人干了杯他竟然也跟着干了。单舒拉抿了一小口。蒋二一瞪眼单舒拉道蒋总饶了我吧不行蒋二道你这是替你爹喝你爹那酒量高密东北乡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单舒拉道他是他我是我呀什么他是他你是你蒋二道没有天哪有地没有他哪有你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单雄飞的女儿不会喝酒那我要给你做一个DNA检测了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蒋总我豁出去了但我就喝这一杯要不下午上了台忘了词儿我可不负责。好吧就这一杯。单舒拉将那一大杯酒一饮而尽眉眼间陡然生出一股豪气这就更像单雄飞了。我问你爸爸当时已在化肥厂工作吃商品粮他怎么可以生二胎蒋二道二胎三胎还有呢大叔您别听蒋总的我爸爸是城市户口但我妈是农村户口可以生二胎呀。二胎那你弟弟是哪儿来的大叔现在反正也不怕了。我妈生了我后就偷偷地把我送到了我大姨家养着对外就说我夭折了然后又有了我弟弟。这计划生育也是撑死大胆的饿死小胆的呀我感慨地说。你以为呢世界上的事儿就是这样无论多么高的山也有鸟飞过去;无论多么密的网也有鱼钻过去。好大葱大酱来了天大地大不如嘴大爹亲娘亲不如饭亲来吧吃大哥别装文雅

我抓起一段葱蘸上黄酱咣当咬了一口这一下唤醒了我的胃唤醒了我的豪气唤醒了我的乡愁。葱酱一入口那酒的辛辣就变成了甘甜和芳香鹤田泽庆这孩子太实在了跟着我们吃葱抹酱跟着我们大口喝酒一会儿工夫就接近全醉了这孩子醉相很善不哭不闹不喊不叫眯着小眼满脸微笑。其实人家也快五十岁了我还叫人家孩子。小单把他扶到沙发上去睡觉我与蒋二边胡吃海喝边回忆往事。蒋二这个上语文不认字上算术不识数的笨蛋竟然不时地引经据典口出佳句听听大哥毛爷爷怎么说的来着“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苏爷爷怎么说的来着“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大哥您是怎么说的来着“高密东北乡是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毛爷爷和苏爷爷文化太高话说得深奥不如大哥您土鳖人讲土鳖话犹如臭鸡蛋拌上隔夜的蒜泥气味独特冲击灵魂大哥你们都说我装傻其实我不是装傻我们老蒋家的人有个特点那就是晚熟当别人聪明伶俐时我们又傻又呆当别人心机用尽渐入颓境时我们恰好灵魂开窍过耳不忘、过目成诵、昏眼变明、秃头生毛我就是个例子。

他尽管讲得不太靠谱但确实又有一点儿道理傻瓜蒋二东北乡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记得有一年我探家回来路过河上石桥发现石桥上坐着四个人都光着膀子挽着裤腿子把脚伸到桥下的流水中问他们在这儿干什么他们说用脚丫子钓鱼这四个人一个是吴家庄的二嫂性别男因妻子跟人跑了神经受了刺激每天穿着妻子的花衣裳抹一脸胭脂在集市上唱戏。一个是刘家庄刘月老光棍子神志不清常说自己是刘邦转世。一个是高家店高大年据说解放前曾在青岛拉过黄包车后来参加马拉松比赛得过亚军后来不知何故而疯狂。另一个就是蒋二这四个人坐在石桥上用脚丫子钓鱼钓着钓着就打了起来互骂膘子痴巴神经病然后不欢而散但用不了几天又会聚到一起。他们四人当年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四大神仙。当时我想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现在二嫂、刘月都做了古高大年流落在外不知所终只有这蒋二不但存在着而且脱胎换骨、返老还童、智慧大开于是我明白与他相比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大哥蒋二道我爷爷生于1903年1973年时他七十岁村里与他同龄的人都弯腰驼背、耳聋眼花了但我爷爷是满头黑发一口铁牙耳聪目明腿脚矫健单雄飞挨了常林一脚后知道了我爷爷的滚地龙拳便前来拜师学艺。那时候你已经当兵离开了家乡不知道这段秘史。我爷爷那时在生产队饲养室当饲养员住在饲养棚里。我每晚去跟他做伴睡觉。你应该还记得饲养棚门前那眼八角水井吧你还记得井边那棵耷拉柳吧你还记得饲养棚前我们生产队的打谷场吧你还记得每到晩上尤其是有月光的晚上在光滑的打谷场上我们村里的青年们在那练武吧常林说自己是我爷爷的徒弟那是吹牛但我爷爷夜深人静时在打谷场上演练他的二十四招滚地龙拳时一定被这小子偷看过他是偷艺者是看武艺看武艺也能打倒两个不通武艺的蛮汉。单雄飞第一次来找我爷爷拜师时是与三个知青一起。他们见了我爷爷就很不礼貌地问你就是滚地龙蒋蛐蟮吧我爷爷翻着白眼装聋根本不回答他们的话。我爷爷当然不能回答他们竟然直呼我爷爷的外号。然后他们又说听常林说您会打滚地龙拳能不能教教我们我爷爷当时还在饲养棚里铲牛屎便把一铁锹汤汤水水的稀牛屎猛地往他们面前一扔粪水溅起沾了这几个知青的衣裳。他们中的一位说这老头又聋又哑能会什么武术什么滚地龙屎壳螂滚蛋吧。我当时在场愤愤不平地说爷爷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我爷爷依然装聋。我又骂单雄飞他们滚你们这些屎壳螂我爷爷生了气一出脚就让你们断胳膊断腿。

过了几天那单雄飞又来了这次是他一个人一见我爷爷就道歉说蒋师傅我们年轻不懂事上次出言不逊惹您老人家生气了。说着他就从挎包里摸出了一瓶栈桥白干一包灯塔牌香烟放在饲养室的灶台上。我爷爷严厉地说拿走那单雄飞学武心切不在乎我爷爷的态度点上一支烟硬往我爷爷嘴里插我爷爷无奈只好把那香烟叼了。单雄飞恳切地说蒋师傅您就收下我吧。我爷爷装出很尴尬的样子说青年你别听常林那鳖羔子胡说我一个农民会什么拳除了会蜷着腿睡觉别的啥都不会。单雄飞道蒋爷爷我知道您会我学过武术能看出来的您都七十多岁了还目光炯炯黑发如漆而且您的两个太阳穴都是凸起来的不是练家子哪有这样的精气神我爷爷说年轻人我要是会拳还用得着在这里喂牛养马单雄飞道这不奇怪古来高手都在民间。您要不收我这徒弟我就不走了。我爷爷道青年听我老头子一句话赶快回你的农场去别影响了进步。而且我还劝你不要去练什么武管用吗不管用°李家官庄几十个会拳的手持枪刀剑戟跟日本人去拼命被人家一个胡子还没扎全的机枪手端着挺歪把子机枪嘟嘟了一梭子就全部躺了死的死伤的伤所以我说年轻人练武的时代过去了。单雄飞道这么说您承认自己会武术了我爷爷道我不会我一点儿都不会走吧年轻人别耽误我干活。

又过了几天单雄飞又来了这一次他提着两瓶景芝白干——那可是当时最好的酒啊还用报纸包来了一块猪肉起码有四斤天哪这是多么厚的礼他把酒和肉放在饲养室的一个空闲马槽里然后扑通跪在地上说师傅你要是不收我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了。

首先是我受了十分的感动我觉得单雄飞是诚心诚意的四斤美酒四斤肉不诚心哪能送此厚礼不诚心哪能下跪而且人家是三顾牛棚而且还跪在了地上。爷爷我喊了一声爷爷不理我只顾端着筛子筛喂马的谷草。爷爷你就答应了吧。我爷爷不睬我的喊叫。自言自语着干自己的活儿。我去拉单雄飞希望他能起来但他很拗我根本拉不动他。终于爷爷筛完了草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吸烟。好久爷爷说你真想学单雄飞跪着喊师傅我真想学。爷爷问你知道习武之人的规矩吗单雄飞道知道“练武为健身不以武欺人武艺长一寸见人矮一分”。我爷爷道那是你们的规矩我的规矩是“无事时胆小如鼠有事时胆大如虎”。单雄飞道师父徒儿记住了。我爷爷道你都跑了三趟了如果我不答应也就太不给你面子了。起来吧年轻人。单雄飞恭恭敬敬地给我爷爷磕了三个头。我爷爷上前把他拉了起来。我爷爷说年轻人我收你为徒但这些东西我不要。单雄飞道孔夫子收徒弟也要收束脩的。师父您必须收下。我爷爷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从此每到星期六的晩上单雄飞就来跟我爷爷学滚地龙拳我是单雄飞的陪练武行里的规矩是师徒如父子但我爷爷为了我给单雄飞降了一辈不许他称师父而称师祖这样我与单雄飞便成了师兄弟。

我爷爷用一年的时间把他的滚地龙拳二十四招全部传授给了单雄飞当然也全都传给了我也有人说这滚地龙拳实际上是二十八招我爷爷留下了四招这也是从猫教老虎学艺的故事里汲取的教训吧。

蒋二谈兴未消我的听趣也浓但单舒拉一亮腕表说蒋总两点半了擂台赛三点开始我们必须出发了。

我们坐着蒋二的豪华轿车在景区里兜了一圈。县衙、土匪窝、烧酒作坊等景观从车窗外闪过。醒了酒的鹤田不停地发出“呦西呦西”的感叹这孩子到了这里后说了起码有三千个“呦西”了而且这数字还在快速地增长。我们看到一群人围着几个化装成游击队员和日本兵的人在表演电视剧《黄玉米》里的片段。我们看到有人在骑“女主角”骑过的毛驴有人在坐“女主角”坐过的花轿那些轿夫和赶驴的人都是周围村庄的农民他们有的是我小学时的同学有的是我小学同学的后代。那时候学生年龄差距比较大我最大的那位同班同学谷满仓已经四世同堂当了曾祖父了。当然我们也从敞开的车窗玻璃缝隙嗅到了烤玉米和烤地瓜的香气还有“剧中人物白脖子”等人吃过的土匪常用饭“揉饼”卷大葱或卷鸡蛋的气味。以上写的都是美好的气味不好的气味就是剌鼻的油漆味。园区正在修建一个富丽堂皇的大门大门上盘着两条龙。几位工人正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给龙喷漆。在单舒拉的引导和蒋二的陪同下我与鹤田坐在了擂台前特意留出的贵宾座位上。那是四把带靠背的折叠椅在这四把椅子的前后左右全是固定在地上的长板凳。

“还单独卖票吗”我问。

“不单独。”蒋二道“包含在通票里到时我按比例提成。”

单舒拉从随手提着的塑料袋里摸出地龙牌矿泉水递给我们每人一瓶。我问蒋二“这也是你们公司的产品”

蒋二笑而不答。

单舒拉道“叔叔你们坐着我到后台准备去了。”

“让你爸爸先过来一下”蒋二道“别告诉他谁在这儿给他一个惊喜”

单雄飞像年轻人一样从擂台上矫健地跳下来小跑到我们面前显然单舒拉并没有遵守蒋二的指示。我急忙站起来他抓着我的手使劲地摇晃着说“贤弟啊久久不见久久思念啦”

看着他满头蓬松的卷毛和红彤彤的脸庞我感慨地说“果然是练武可葆青春岁月无痕啊”

他愣了一下但马上省悟抬起手掌压压头发悄声道“染的嘛”

我说“这气色假不了啊瞧你这脸一丝皱纹都没有啊”

他悄声说“闺女联系了一个美容店给我做了一个去眼袋手术又给我买了十瓶玻尿酸原液每天抹两次效果确实不错。”

“原来如此”我笑道“想不到八尺男儿单雄飞竟然成了‘娘炮’。”

“咱这不也成了演戏界人士了嘛”他笑着说“登台亮相拾掇得稍微体面一点儿既给蒋总长脸自己也觉得有信心。”

“没错师兄”蒋二道“你跟我一样也是晚熟的品种”“他可不晚熟”我笑道“他大概已经熟过好几茬了。”

“也对他跟常林第一次打架的时候就熟透了”蒋二道“那些知青大娘没少耍吧”

“师弟你可别胡说”单雄飞道“师祖要健在我会告你一状让你挨烟袋锅子。”

“可惜常林不在了……”蒋二道“他要在怎么着我也得找个活给他干干。”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问。

“怎么死的”蒋二道“喝了一瓶子‘百草枯’”

“‘百草枯’也能毒死人”我惊讶地问。

“一百种草都能毒枯还毒不死个人”蒋二道“嗨那罪真是遭大了。但他临死不忘幽默我去看他骂他他竟然说师弟他确实也可算作我爷爷的徒弟他说师弟我不是自杀我想用这‘百草枯’治治我那放臭屁的毛病”蒋二眼圈红红地说“奶奶的这屈人他是早熟的品种上了岁数就傻了既然连喝‘百草枯’的勇气都有还怕什么呢”

“他怕什么他遇到什么事了”我问。

单雄飞摸出手机看了一下道“师弟贤弟你们稳坐我该去后台准备了。”

“他到底怕什么”我追着刚才那话头问。

蒋二道“怕什么怕吃鱼卡住嗓子怕关门挤着鼻子怕睡觉扭了脖子。”

“他可不是个胆小的人啊你想想当年独立营教导员桌子上的钢笔都被他偷了”我说“如果教导员枕头下有手枪他也敢偷。”

“有的人小时胆小后来胆越来越大”蒋二道“有的人少时胆大长大后胆越来越小这就是早熟和晩熟的区别。”

我还要问就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单舒拉出现在擂台上。

擂台是用原木和木板搭起来的离地约有一米半高台下的空隙里有几只野猫在转圈子还发出凄厉的叫声。擂台的木板上铺敷了一层鲜艳的化纤红地毯擂台后的立壁正中挂着一个巨大的“武”字“武”字两旁挂着一副行草对联上联是“拳打南山猛虎”下联是“脚踢北海蛟龙”台前两侧的立柱上端绷着一条横幅横幅上写着首届滚地龙拳国际擂台赛。在擂台的后方的天空中飘着四个红色的氢气球气球下悬挂着长长的飘带湛蓝的天空洁白的絮状云。有一缕云彩的形状很像一条龙。坐在我们周围的观众中有人举起手机拍照。蒋二兴奋地拍了几张道“太好了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地龙登台好运全来。”

各位领导各位嘉宾各位观众大家下午好单舒拉穿着一条红色的曳地长裙用一口令我感到很亲切的“青普”响亮地说。擂台前端的一排音箱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怎么搞的蒋二喊音响师高密东北乡首届滚地龙拳国际擂台赛现在开幕首先请允许我介绍前来参加开幕式的嘉宾擂台下的两只猫不合时宜地撕咬在一起并发出尖叫。妈的明天弄点耗子药送它们上天堂蒋二恨恨地低声说。专程从北京赶来的我们亲爱的老乡小说《黄玉米》作者著名作家莫言老师。在热烈的掌声中人们把目光投过来几十部手机对准了我我不得不站起来对大家挥手致意。我听到有人说嗨老成这个样子了。还有专程从日本飞来的著名作家也是我们莫言老师的好友鹤田泽庆先生。我捅了一下鹤田他愣愣怔怔地站起来对大家深深鞠躬。下边有请莫言老师上台致辞搞什么鬼名堂我用脚踢了一下蒋二的腿低声说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他嘿嘿地笑着道乡亲们都想念你哪。有请莫言老师单舒拉在擂台上朗声高叫她的声音被扩音机放大后震耳欲聋请大家鼓掌欢迎。在众人的掌声里我绕到擂台侧后方在几个身穿黄色练功服的年轻人扶持下沿着木台阶上了擂台。擂台坐北朝南偏西的阳光很强烈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单舒拉把话筒递给我我说乡亲们久久不见久久想见在这秋高气爽、晴空万里的好日子里在蒋天下先生的盛情邀请下我荣幸地参加这个在高密东北乡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国际擂台邀请赛。吾乡人民勤劳勇敢、修文尚武创造出灿烂的文化滚地龙拳就是这灿烂文化的一部分……这次擂台赛既是武术的盛会也是文化的盛会……我衷心祝愿擂台赛圆满成功并长期举办下去……

我刚刚坐定蒋二就说“哥亲哥我见过有才的但没见过像你这样有才的毫无准备上台就讲既有高度又有深度佩服佩服你也是晩熟品种的杰出代表。”

“混蛋”我低声说“我很不高兴但还是帮你把这台戏演下来了。”

“这就是你”蒋二道“我要是摸不准你的脉我也不敢做这样的安排。”

“下不为例否则断交。”我说。

“哥放心我亏待不了你出场费二十万我先替你入股了将来你就等着分红吧。我们晚熟的人要用一年的时间干出那些早熟者十年的业绩。看老单出场了”

单雄飞穿着一身宽大飘逸的白色练功服往擂台上一站真有几分仙风道骨。在他的旁边有一个小伙子打扮成一只绿色螳螂模样另一个小伙子穿着一身紫红色蚯蚓服打扮成一条蚯蚓。我们滚地龙拳的祖师爷蒋启善先生单雄飞扮演。在场院里习武时发现一只螳螂正与一条蚯蚓在搏斗单舒拉在幕后讲解着只见那螳螂挥舞着两把大刀上下左右又砍又刺又剁又抓又拿发动着密集的持续不断的进攻螳螂演员按照解说词的提示向蚯蚓演员发起攻击但那蚯蚓以守为攻躲闪避让摇头摆尾前仰后合左右翻滚折叠并不失时机地用尾巴扫、捆、绞、缠、套、拧将螳螂的所有进攻化解无形最后那蚯蚓一记尾鞭横扫在螳螂颈上扮演蚯蚓的演员左臂左肩着地飞起右腿横扫在扮演螳螂演员的脖子上我们的祖师爷受此启发创造发明了独具特色的滚地龙神拳。单雄飞和扮演螳螂与蚯蚓的演员向台下观众鞠躬致意掌声响成一片下边请滚地龙拳传人单雄飞先生为大家演练滚地龙拳二十四招单雄飞一个人在擂台上翻滚腾跃动作连贯身形优美确实是英雄身手。我努力鼓掌为这些晚熟的人喝彩因为被乡情绑架上台而产生的不快渐渐消散。下边比赛正式开始滚地龙拳第四代传人方江出场挑战者即墨螳螂拳第八代传人青岛市第六届武术比赛优胜奖获得者范仝上台。方江这个有点儿驼背的小伙子身穿黄色练功服腰扎黄色镶红边儿丝线宽腰带。他应该是我小学同学方金侯——方金猴的孙子蒋二道这小子腿功不错但意志力不行打得了胜打不了败担任裁判的是市体校武术教练张坤范仝用螳螂捕蝉的招式伸出右臂试图去锁方江的脖子但方江左手握住范仝的右手腕右手抓住他的右臂用力朝外侧一翻同时双腿夹住了范仝的右腿。范仝左手搾住方江脖子方江身体猛地往右翻滚解脱了自己的脖子同时右腿外侧猛击范仝左腿内侧范仝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迅速地往左翻身想把方江压在地上但方江的双手早已按着范仝的双肩右膝顶住他的肚腹将他放平在擂台上。裁判吹一声短哨示意运动员脱离。我使劲鼓掌知道第一局是滚地龙拳的方江胜了。他这一招叫啥名我问。一小招“如花剪”蒋二道。第二个回合螳螂拳范仝赢一比一。第三局滚地龙拳方江用了一招“小圆堂”紧接着一招“美女照镜”将对手掀翻三局两胜螳螂拳选手服输下台。好好好旗开得胜蒋二抚掌大乐。方江在台上转着圈子对台下鼓掌的观众行拱手礼。下面上场挑战的是来自河南南阳的马氏太极拳第十六代传人马鸣川。几个回合后马鸣川认输下台方江再胜。这小子今天状态很好看样子也是个晚熟品种有培养前途蒋二道。下一个上台的是来自泰安的猴拳第十八代传人侯上树——真是好名字这侯上树按说应该长得猴精古怪瘦骨嶙峋才与他的名字配套但他却是黑眉虎眼、五大三粗亚赛一座黑铁塔。也可能那方江有点儿累了也许是他确实技不如人只一个回合便被侯上树一记直来直去的王八拳捅到了台下幸亏台下早有防备的几个保安接托才没摔惨。狗屎还是扶不上墙啊蒋二叹道。也不能全是你们滚地龙拳胜啊否则还有什么意思啊我说。侯上树打的根本不是猴拳依我看他就是一个学过一点儿搏击的莽汉仗着他那一身蛮力欺人果然他很快就被滚地龙拳的第二个上场选手匡四平打下台去而接下来上台挑战的是来自日本国的选手渡边一郎。这位渡边一郎是个坦率的人他说他的爷爷渡边陵是第一批侵华日军参加过很多次战斗立过很多战功这也就是说他的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这个杀人恶魔1938年8月就在我们高密东北乡的青杀口小石桥上被我们滚地龙拳师祖蒋启善大师一脚踢到桥下脑袋撞在石头上死了。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昨天上午渡边一郎在翻译陪同下参观了我们刚刚建成的“青杀口战役纪念馆”他从我们刚从民间收集来的那次战役的战利品中发现了他爷爷穿过的上衣那上衣的里子上写着“渡边陵”三个字。观众们、朋友们这个日本拳手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我们滚地龙拳的优秀选手匡四平有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的勇气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武术比赛而是关系着国恨家仇请观众朋友们为我们滚地龙拳的拳师加油单舒拉在台后用她的富有感染力的“青普”尽情地煽动着观众的情绪。这不太好吧我说武术就是武术别跟政治捆绑哥这又是你不对了世界上的一切都跟政治关连着文化如此体育如此武术更是如此。蒋二不无得意地说这就是堂堂正正的正能量哥你要继续晚熟我看了一眼鹤田幸好他的中文词不超过五十个但他的脸上似乎显出了尴尬。我说你们应该稍微含蓄点。蒋二低声道哥跟那些早熟的傻×不能含蓄啊越直接越狗血他们越疯狂那渡边一郎身材不高腿短臂长肌肉发达面相凶恶身穿虽不是和服但明显具有日本服饰风格的黑色武士服头上缠着一根白布条白布条上有一红色圆圈。他在擂台上走圈示威好似一头猛兽在留臊圈占领地。匡四平与他行赛前拱手礼裁判一声哨响二人便打在一起。渡边一郎应该是散打搏击一路他出拳如风踢腿似电根本不给匡四平近身的机会。我虽没跟蒋二的爷爷学拳但知道这滚地龙的长项就是近身纠缠搏斗似这般又蹦又跳躲躲闪闪的对手滚地龙拳选手根本无法发挥特长所以也只剩下招架之势无还手之力。眼见着匡四平的步伐越来越乱头脸上中拳肚腹上中腿败象尽现。渡边打得性起一记直拳猛捅到匡四平鼻子上匡四平往后便倒直挺挺地躺在红地毯上一动也不动了。我的心早就揪起对这凶猛的日本选手生出恨意。这哪里还是比赛分明是行凶我看周围观众知道他们之心与我相通再看鹤田竟痛苦地手捂双眼而晚熟者蒋二面带微笑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裁判数数匡四平不动。我的心揪着可别出人命上来几个人把匡四平抬下去。渡边嚣张地将手指噙在嘴里吹出一声尖厉的呼哨。然后迈着猩猩步在擂台上走圈。观众朋友我们很抱歉事先不知道渡边的爹是被我们祖师爷打死的日本鬼子他显然是到我们高密东北乡报仇来了看看他那嚣张劲儿我想大家都恨不得上台痛打他一顿煞煞他的威风让他知道我们东北乡人是不好欺负的同胞们有血性的乡亲们上台啊煞煞小日本的威风一个精壮青年从观众席上站起来几个蹿跳步蹦上了擂台。只见他身穿紧身裤褂脚蹬一双白色球鞋剃着鸡心头显然也是练家子。请这位好汉报上姓名但这位好汉根本不理睬单舒拉的询问一上台便连翻两个空心跟头然后左手按地身体横躺一个侧翻便把那条右腿横扫到渡边脚踝上。按说这一招近乎偷袭违背了比赛规则但观众一片欢呼。其实这已经不是比赛接近胡闹了这是预先的安排还是突发的情况我这颗晚熟程度不够的脑袋一时也想不明白。渡边很快从狼狈状态中跳脱出来他蹦跳着躲闪着满地翻滚的鸡心头好汉几分钟后鸡心头翻滚的速度放缓这渡边像一只肥大的蛤蟆一样猛然蹦起正正地落到正翻滚到仰面朝天角度的鸡心头身上这动作丑陋滑稽突破了武术比赛的底线连酒鬼打烂仗也比这雅观我听到后边有人说这哪里是比武这是癞蛤蟆打架观众席上一片笑声但大家很快笑不出来了只见那渡边双手拤着鸡心头的脖子可不是做戏的样子是打着狠狠往死里拤啊裁判员吹哨制止无用便下手拉扯拉扯不开正无奈时台上跑上来几个人把渡边拉起来然后又把鸡心头抬下去。裁判对渡边提出警告渡边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只是从嘴里喷出一些乱语呦西呦西yesyes你的大大的好然后又吹口哨又转圈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坐在我身边的鹤田悄悄地对我说老师他不是的不是日本人。我陡然间又晚熟了一个量级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戏编剧和导演都是坐在我身边这位晚熟透了的蒋天下蒋总。接下来就是看戏了我拍了一下鹤田的膝盖轻声对他说歌舞伎kabuki。他兴奋地噢了一声然后说呦西呦西呦西……

最后的结局是高密东北乡滚地龙拳的正宗传承人单雄飞老爷子上场与前来寻仇报复的小日本渡边一郎展开了生死大战老爷子在开场时虽然中了渡边几拳但最终在单大师的小圆堂、大圆堂、鸳鸯腿、中锋剪、行者出世、怒马飞蹄、翻天夺印、高鞭封目、苍龙探海等招数的轮番打击下不可一世的日本拳师渡边一郎趴在地上仿佛成了一条死狗。

在上述激烈的搏击过程中单舒拉大呼小叫煽风点火把观众情绪和场上气氛推向阶级仇民族恨的高潮观众狂欢有的人甚至热泪盈眶最后音响放起了用粤语演唱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的插曲《万里长城永不倒》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虏自认……开口叫吧高声叫吧……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冲开血路挥手上吧要致力国家中兴……

在众人的合唱声中几个人把渡边一郎像拖死狗一样拖下台去。

“知道他是谁吗”蒋二问我。

“谁”

“常林的儿子外号‘五毒’的那个。"

昨天凌晨在两片“思诺思”作用下我刚刚蒙眬入睡座机电话在客厅里突然响起这是谁呀我嘟哝着摇摇晃晃地去接了电话。

“哥啊大事不好了”蒋二哭哭啼啼地说“两台推土机正在推毁我们的擂台和滚地龙拳展览馆……”

“为什么”我迷迷糊糊地问。

“说是‘非法用地’”他恼怒地说“可是我建设的时候他们……”

“是不是真的非法用地”我问。

“这事怎么说呢”他吭吭哧哧地说“说非法就非法说合法也合法……这地方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划出的‘滞洪区’可河水断流已经三十多年了……”

“继续晩熟吧。"我撂下电话摸回床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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