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科幻小说 > 枭起青壤

终曲

终曲 第1章

炎拓在医院里住了一周。

真让吕现给说中了,这趟受伤,惹来汹汹一场大病,把前段时间被关在矿底时种下的病因给成倍诱成了果,检测下来,生化全项有一半都有偏差,慌得医生还以为是工作程序出了错,急嘈嘈地要求重新再来一次。

炎拓自己倒觉得还好,还能喘气能走路,于他来说挺知足的。

这期间,他一直和余蓉保持联系。

余蓉还在金人门,主要有两件事。

一是继续找人。

因为日复一日的太平无事,余蓉她们胆子渐大,已经不满足于只在外围搜寻,有一次甚至深入到了人俑丛,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

一无所获。

余蓉跟炎拓抱怨说:“我现在相信冯蜜的话了,什么白瞳鬼、枭鬼,真的是从来都不上来的,也是邪门了,就那么一次,怎么就叫我们给撞上了?邢深这手气,用在什么地方不好?”

二是驯蒋百川。

炎拓听到这话,半天没作声。

余蓉大概也能猜得出他在想什么:“我也不想的。”

驯蒋百川跟驯孙周不同,毕竟熟人、长辈。

余蓉有想过把蒋百川送去精神病院,再一想不妥,蒋百川这种的,跟有攻击性的疯子不一样,他嗜血食肉,兼具诡诈,在精神病院待着,保不齐日后会闹出大事来。

所以得驯,至少得驯成孙周那样,知道避人、不伤人。

她说:“以前带着孙周的时候,聂二就总有意见,说是把人当畜生一样使,不合适。可我能怎么办?又没个山林可以放归。”

“我想过了,青壤这么大,就让蒋叔留在这吧,也算是有个自由的空间。这地下总有能逮能吃的,大不了隔段日子过来投喂一下。”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炎拓问她:“你大概会在那待多久?我会尽快……”

余蓉知道他的身体状况,老大不客气地打断他:“你别尽快,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炎拓,你的事,我管不着,但请你有那个能力了再折腾,别拖个一步三喘的身体过来,要我们抬要我们拽,尽给我们找麻烦。”

炎拓被她呛得无言以对,顿了顿才说:“还有件事……”

他把进山路经南巴猴头时,夜半听到的怪声给余蓉说了。

“林喜柔最初绑了瘸爹他们,约见的地点就是南巴猴头,虽说后来你们都没去,但我一直觉得,那里应该有点蹊跷。不管是南巴猴头还是我爸的那个矿坑,我感觉都得有个善后。你们要是还有余力,费用我解决。”

他没把话说得太死,毕竟现在,余蓉那头的人手也寒碜。

余蓉没异议,说:“桩桩件件的,慢慢来吧。”

 

一周之后,炎拓出了院,没要任何人送,自己回了小院。

到的时候是傍晚,夕阳坠得很低,红金色的日影斜铺进通往小院的巷子,炫扬开一种荒诞的、与心静不合的热闹。

炎拓一个人走过日影,走近熟悉的院门,伸手想叩,听到里头传来笑闹声。

好像是卢姐,笑得险些岔气,说:“让林伶评评理,我这饺子,怎么就像窝头了?”

长喜叔也在笑,印象中,从来没听过刘长喜笑这么开怀:“你看这饺子,教这么多天教不会,做别的一点就透,你是跟饺子有仇啊?”

林伶也笑得咯咯的,不过显见的偏向卢姐:“能吃就行,味对了就行,反正吃进肚子里,好看不好看的,不重要。”

……

真是热闹啊。

炎拓收回叩门的手,倚着门,在跨槛上坐下来。

说不清为什么,不想进去,觉得自己和门的那一边格格不入,进去了会破坏气氛。

也不知坐了多久,直坐到天都黑了,夜凉开始浸人,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卢姐出来扔垃圾,冷不丁看到门口黑漆漆地窝了个人,吓得“呀”一声,连退了好几步。

炎拓这才反应过来,站起身子,叫了声:“卢姐。”

檐下有灯,卢姐认出他来,笑着拍拍心口压惊,说:“哎呦,怎么坐门口啊?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心说还得等几天呢。”

聂九罗走的时候,跟她说自己半个月后回来,还说要考核她,卢姐一直算着日子,还怪有压力的。

快吗?炎拓勉强笑了一下,这几天,他心境苍凉得,仿佛半辈子都过完了。

卢姐往他身后看,“咦”了一声:“聂小姐呢?还没到啊?”

炎拓脑子里轻轻嗡了一下。

还没到,他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到。

他说:“阿罗路上要去看个什么石窟,我就先回来了。”

卢姐一点都没疑心,聂九罗常这样,喜欢石窟、造像、各种楼阁庙观,一时兴起就会整月不着家。

她把炎拓往门里让,问他:“吃了没?给你做个什么?我包了可多饺子了……”

炎拓打断她:“做份面吧,就是上次来,你做的那种鸡汤面,里头有鸡丝、木耳,还撒枸杞的。”

这描述得有点过于细致了,卢姐觉得奇怪,抬头看了他一眼,心头忽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异样。

“炎先生,你气色不好啊,是不是生病了?”

原本还想笑着调侃一句“是不是又被骗去挖煤了”,到底不是很熟,又咽回去了。

炎拓笑了笑,说:“是啊,有点不舒服,所以先回来休养。”

 

和卢姐一样,林伶和刘长喜也在炎拓这儿碰了软钉子:欢欢喜喜上来和他打招呼,然后被一句“我有点累,先上楼了”打发掉,没了下文。

炎拓知道自己装得不够好,但没办法,他并不想笑,也没那么多精力去顾及他人。

二楼几乎完美地保持了聂九罗离开时的样子:卢姐如常保洁,林伶和刘长喜也很有做客的礼数,基本只在楼下活动,很少上来打扰。

炎拓开了灯,在工作台前坐下来,这一坐,仿佛双腿灌了铅,骨架也坍塌,再也没力气起来走动了。

卢姐很会察言观色,面端上来之后,没说什么就下楼去了,还拦下了试图上来询问的林伶和刘长喜,点拨他们说:“这种一看就是想静一静,上去问了也没用。”

炎拓埋头吃面,老实说,跟上次一样美味,但大概人的心事太多时,胃也塞满,食不下咽。

他些许用了几筷子就撂下了,目光落到了手边搁着的、小院的模型上。

真美的院子,梅花盛放,岁月也停在之前:聂九罗穿着睡衣、吊着胳膊,他笑呵呵持一支梅花,脖子上还挂了块“老赖”的牌子……

院门上的对联依然红灿灿的,一边书“平安”,另一边是“归来”。

炎拓伸出手,在对联上轻轻抚过。

曾经,这个小院子等回了他。

将来,也能等回聂九罗吗?

……

晚上,炎拓稍事洗漱之后,就睡在聂九罗房里。

他现在很难睡着,一闭眼就是青壤、黑白涧,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前一个晚上,他梦见白瞳鬼带着聂九罗的尸体过了涧水,那场面如默片,没有任何声音,而他身体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就那么眼睁睁看着。

今晚,要是能连续剧一样续上也好,让他看看,它们把聂九罗带去哪了。

睡到半夜,果然又做梦了。

可惜,续的不是前一晚的剧情。

梦见翻了个身,睁开眼,透过床顶挂下的薄幔,看到聂九罗正坐在梳妆台前,哼着歌,慢慢擦拭水乳。

炎拓又惊又喜,坐起身子,说:“阿罗,你回来啦?”

聂九罗柔声说:“是啊。”

然后向着他转过头来。

她的脸上,有一对慑人的白瞳。

……

炎拓猛然醒转,冷汗涔涔,心脏收缩得厉害。

他揿亮床灯,床顶是有挂下的薄幔,梳妆台前却空无一人。

这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炎拓伸手抓摁住跳得过急的心口,缓了好一会儿才开门出来。

卧室外就是大工作室,里头塑像太多,满目影影憧憧,怪吓人的,炎拓抹了把额上的汗,摸黑走到阅读区,揿亮了阅读灯,在沙发里坐下。

夜晚真是安静,灯罩下泻出来的光稳稳地笼住他,像个贴心的、暖融融的气泡。

炎拓坐了很久,才趋身朝向书架,想找本书看、打发后半夜。

聂九罗的书很多,专业之外,休闲的小说类也不少,然而书脊上的名目一列列扫下来,炎拓提不起丝毫兴趣。

他的目光渐渐溜到书架下层。

有一本,书脊上什么都没印,不知道是什么书。

炎拓好奇地抽出来,这才发现,是本影集。

聂九罗的影集吗?他愣了一下,印象中,这种影集比较老旧——年轻人多使用电子相册,专门打印出来并不常见。

他迟疑着翻开。

 

卢姐睡到半夜,忽然听到房门被敲得山响,先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唬得心惊肉跳,再然后听到炎拓的声音:“卢姐,麻烦开个门,有事问问你。”

是炎拓啊。

卢姐吁了口气,不觉又皱眉:什么火烧火燎的事,犯得着这么夜半叫门?就不能等到天亮?

她披上衣服开门出来。

怪了,炎拓面色不大对劲,胸口起伏得厉害,怀里抱了一本影集,一见她就慌忙打开:“卢姐,这本影集你见过吗?上头没有文字标注,我不是很确定,得找你问一下。”

巧了,翻开的这页是婚纱照,卢姐真见过。

她说:“这是聂小姐的家庭相册嘛,上头人是她父母啊,有小孩儿的就是聂小姐小时候了。”

炎拓一颗心跳得几乎快蹦出来,指向婚纱照里的新娘:“这就是她妈妈,裴珂?”

他之前查过聂九罗的信息,知道她父母姓名,但照片没见过——她接受采访,多是展示自己,也没可能把父母的照片都给刊出来。

卢姐点头:“男的就是她爸,聂西弘。”

炎拓激动到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问:“那她爸妈当年是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卢姐为难:“这我就不知道了,雇主的私事,我也不好打听啊。聂小姐倒是提过一次,说是她妈妈出意外死了,她爸太伤心,走不出来,所以跳楼了。”

对,卢姐不知道是正常的,可以找当年的人问。

炎拓:“那有没有她父母的老朋友什么的……”

卢姐想了想,摇了摇头:“那得回老家找,聂小姐前一阵子回过老家,给他爸做冥诞来着,还说有个叔叔还是伯父的……你问聂小姐好了。”

回过老家吗?那就好办了,聂九罗的手机在他这儿,联系人里捋一捋,总能找到的。

炎拓感激地看卢姐:“那行,卢姐,你赶紧睡觉去吧,不打扰你了。”

卢姐一头雾水被他请回了屋,心里嘀咕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啊,非得半夜来问,这些小年轻真是……咋咋呼呼的。

 

炎拓攥着影集,本来是想回房的,走到花树下,不自觉地,就在石墩上坐了下来。

裴珂,那个白瞳鬼领头的女人,是聂九罗的妈妈,裴珂。

她的好多照片上,都戴着那条翡翠白金的项链,那条项链,原来是裴珂的——也很合理,妈妈的东西,就是要传给女儿的嘛。

所以后来,阿罗一直戴着。

怪不得,最后那一击之后,那女人一再去看手里的项链,还问他聂九罗叫什么名字、父亲是不是聂西弘,她认出来了!裴珂认出来了!

难怪她放过他,那种情势下,猜也能猜出他和聂九罗的关系了,放他一码,是看在阿罗的面子上吧。

既然是亲生母亲,一定不会看着女儿去死了,也不会舍得女儿去当白瞳鬼吧,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裴珂手上,有足足四尊女娲像,阿罗会活过来的,一定会!

炎拓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影集的硬壳上,眼睛上渐渐漫上热雾。

他觉得自己好起来了。

第2章

炎拓和聂九罗相处的日子不算长,关于她父母的事,她只略提过一次,从未展开细讲。

他想打听一下当年的事,更重要的是,了解一下裴珂的品性:如果她是个疼爱女儿的母亲,他会更觉踏实。

但如果她暴戾冷酷,对孩子不管不问,那事情怕是不如他想的乐观。

第二天一早,炎拓就在聂九罗的手机里找到了聂东阳的联系方式,身体原因,不便奔波,他委托了公司的一个长期合作方,请对方派个能干的员工过去——最好是搞销售的,会察言观色,也能说会道——多方打听一下。

安排好这事,他心里舒展不少,精神也肉眼可见地好转。

 

打听消息需要时间,炎拓静下心来等,真正过上了“休养”的日子。

他很快就发现,走的这几天,留下的人似乎都有变化。

首先是卢姐和刘长喜之间,似乎有那么点点化学反应,当事人都没太发觉,炎拓先察觉到了。

刘长喜比从前爱笑了,话也比以前多了,一会批评卢姐包饺子的手法不对,一会又说她酸汤调得不地道,被卢姐顶了之后也不生气,笑呵呵背着手,眼角的皱纹都结成了花。

卢姐呢,一口一个“老刘”,仿佛这名字就长嘴边上了,一有重活就嚷嚷“老刘帮个忙”,什么拎袋米啊,挪个酱缸啊,而刘长喜也很要表现,一撸袖子就上,好像还怪享受的。

炎拓暗地里起了撮合的心思,刘长喜当初,对他母亲林喜柔生出不一般的情愫,也因为这个,蹉跎了婚娶最好的时机,人又木讷,也就一直单着了,但感情这事,只有适配与否,没有早晚。

至于卢姐,听说是结过婚,不过中道拆离,有个儿子,也大了,能养活自己,不要她操心。

这要是能成,也挺好的,人都是风里的芦苇,有人自飘摇,有人习惯相靠,炎拓目测,卢姐和长喜叔都属于后者。

不过他并不拔苗助长,只明里暗里,话里话外,给制造个小机会。

其次是林伶。

那天,几个人在厨房看卢姐包饺子,炎拓注意到,林伶手里卷了本书,《雕塑入门》。

林伶看到炎拓盯着她手里的书看,还以为他是在怪自己借聂九罗的书看却不爱惜、随意拗卷,慌得赶紧改为拿捏书脊。

炎拓问她:“对雕塑有兴趣啊?”

林伶还没来得及吭声,卢姐先帮她代言了:“有,上次蔡先生来拿了两尊像去店里,林伶拉着人家问长问短,还问年纪大了能不能学咧。”

又揪了一小团面扔案板边:“我包饺子的时候,她拿面团捏小像,还怪像的呢。”

林伶红了脸,说:“我就是瞎问问,我没天分的。”

炎拓指那团面:“那捏一个瞧瞧,会捏鸭子吗?”

林伶拗不过,捏着那团面搓弄了好久,真捏了个鸭子出来,面跟泥不同,太过绵软,可塑性没那么强,鸭子受材质所累,整体有点垮,但细看形态,憨态可掬,不失情趣。

炎拓说:“挺好的,你要是想学,我支持你。也不用太纠结天不天分,天分高了,作品能娱人,天分没那么高,就学来娱己呗。”

就好比这世上,拈花弄草、舞文弄墨的人多了,未必个个都是大手,但同样能怡情养性、滋长岁月、慢酿时日。

林伶眼前一亮。

又有一次,她觑了个空子,征求他意见:“炎拓,我眼睛这里,想去埋个线,你觉得好吗?”

炎拓不懂好好的眼睛里为什么要埋根线:“那会发炎的吧?”

林伶一听就知道他不懂,只好实话实说:“就是做个……双眼皮。”

炎拓明白了。

他想了想,说:“可以,你的人生,你的身体,你可以自由支配,不用问我意见,自己决定就行。钱方面不用担心,你也是家庭的一份子。”

林伶笑起来,虽然不用问他意见,但他支持了,她觉得自己也能更有勇气去迈这一步。

她说:“我看网上人写,医美会上瘾的,止不住,动了这就想动那。其实我动动也挺好的,我要是整得跟之前不一样了,再想办法搞个身份,林姨……林喜柔就再也找不到我了吧。”

炎拓想说,她现在就找不到你了,以后也没可能找到你了。

不过犹豫了一下,又忍住了:事情还没有最后确认,他不想给人预支欢喜。

 

两天之后,有关于裴珂的消息陆陆续续反馈到炎拓这儿来。

大部分都是积极的,说是亲子关系不错,裴珂蛮疼女儿,夫妻也恩爱,不然不会发生妻死夫殉情这样的事云云。

少数唱反调,说小两口其实没那么琴瑟和鸣,闹过不少摩擦。

炎拓觉得这也正常,舌头还有跟牙齿打架的时候呢,小夫妻有过不愉快的时候,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最后来的那条消息让炎拓心里打了个咯噔。

那个销售经人指点,找到一个叫詹敬的人,据说年轻时跟裴珂挺熟,两人谈过恋爱,直至裴珂婚后都还没断。

詹敬那古怪脾气,自然是不接受任何问询的,但金牌销售可不是吃素的,有着迎难而上的干劲和绵里藏针的技巧,半磨半缠之下,三巡白酒灌过,勾出了詹敬呜呜咽咽的心里话。

这段心里话,被以视频的方式发送到了炎拓的手机上,省却了转述的偏差,相当原汁原味。

视频里,詹敬一身酒气,老脸涨红,攥着酒杯一直磕桌面:“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得真真的,我们阿珂,才不是旅游的时候出了意外,她是叫聂西弘这王八羔子给杀了,杀了的!”

炎拓皱眉,这就有点太扯了吧。

詹敬忽然又紧张兮兮改口:“还有一种可能,阿珂还没死,尸体找不到,也不一定是死了,她是被囚禁、囚禁起来了。”

忍俊不禁的金牌销售以画外音的形式出现:“聂西弘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怎么囚禁啊?”

詹敬怔愣地看镜头,眼神勾勾的:“囚禁,在地牢里,我们阿珂在地牢里受罪……”

说到后来,老泪横流。

炎拓关了视频。

他实在没法把地下的那个白瞳女人跟眼前的詹敬联系在一起。

听那销售说,这姓詹的,至今还对裴珂念念不忘。

炎拓觉得,还是忘了的好,因为他直觉那个裴珂,怕是连这个詹敬是谁,都记不起来了。

 

一个星期后,炎拓再次回到金人门。

余蓉还没走,驯人不是三两天的事,她这一两个月,算是为了蒋百川暂时驻扎在金人门了,雀茶等人则在离入山口最近的镇子租了房子,采买一切需用品,轮流进山——也算是建立起一个小型的、可支撑的短期生活供应链。

炎拓到的时候,正赶上雀茶和孙理要进山。

这次进山,比之前要轻松,雀茶经人指点,找到附近的村民,几家一凑,居然凑出一支有五头骡子的骡队,对外只说是有科学家朋友在山里做动植物考察,要定期送物资进去。

骡子背负,那是比人要高效多了,脚程也比人更快,而且必要的时候,骡子还能驮人。

所以这一趟,只用了一个白天的功夫,炎拓就到了金人门所在的外洞。

外洞里,支了好几顶帐篷,那两个抬过炎拓的也在,明儿一早,他们会随骡夫和骡队出山,由雀茶和孙理接他们的班。

余蓉正守着一顶帐篷抽烟,看见炎拓,一脸的不耐烦,说:“你又来了。”

 

来之前,炎拓跟余蓉通过电话。

余蓉不是很建议他来,理由是,青壤现在安静得连只老鼠都没有,你来了干什么呢?有这时间,不如安心休养,等后续有了动静或者迹象,再过来也不迟。

炎拓说:“去了心里踏实。”

余蓉嗤之以鼻,踏实什么啊,自欺欺人而已。

所以这趟见了面,不揶揄他两句不舒服:“话都跟你说明白了,非不信,非得过来。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你一来,里头就有响动了?”

炎拓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来也怪,电视里那些主角,遭受了打击,通常都会更暴躁,他脾气反而比以前好,觉得再刺耳的话也不值得动怒,再恼人的冒犯都能一笑置之。

见他这幅水泼不进的模样,余蓉也懒得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一早,送走骡夫一行人之后,三人带上物资,由内洞取道,直奔金人门。

这一次,是从金人的鼻子进,通道依然狭窄逼仄,装满物资的包袋经常就会被卡住,得猛拽才能过关。

一番周折之后,再次踏上青壤,炎拓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蒋百川。

他还没驯好,不能放养,所以脚踝上套了锁拷,用铁链拴住,另一头连在石壁上旧时凿出的锁扣里。

蒋百川的面相已经变了,脸上仿佛挂不住肉,两腮塌陷,半边脸上长满了毛,头发白了一半,乱蓬蓬的,眼珠子似乎比从前小,却更聚光,像两点诡异的亮,幽幽浮在上半张脸上。

雀茶从包袋里拎出块带骨头的大肉,还没扔出去,蒋百川已经兴奋不安起来,满地乱转,嘴里发出“昂昂”的声响。

雀茶有点难受,胳膊重得仿佛灌了铅、提不起来,余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从她手里接过来,一扬手抛了出去。

哗啦链响,蒋百川的速度快得惊人,一纵身窜将上来,几乎把链条拉绷成了直线,下一秒,已经扑住肉骨落了地,贪婪地以口撕咬,又上爪扒拉——他的趾爪还没发育完全,撕拉得多少有些吃力。

炎拓看得有点反胃,别过脸去:驯兽他看看也就算了,驯人他是真看不下去。

余蓉把枪和背包都递给他:“真一个人去?不要我跟着?”

炎拓:“一个人。”

去涧水的路上如果没风险,他一个人足可应付,如果有风险,那么,自己的事,他不想把余蓉或者雀茶也拖累进来。

余蓉:“这些日子,安稳是安稳,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炎拓说得轻松:“如果遇到地枭,有枪。如果遇到白瞳鬼,上次都没带走我,这次估计也不会带。”

余蓉示意了一下背包:“里头有干粮、水,几把手电,还有夜光喷漆。之前我们去涧水,一路上拿夜光喷漆喷出指向标了,不过这玩意儿不能自发光,得先蓄光才能亮,你打手电多照照,照到了就会发光,来回应该就不至于迷路了。”

炎拓提枪在手,点了点头,说:“走了。”

 

从这儿出去,是一条夜光石的长道,人下去好远了,还在视线里。

雀茶目送炎拓的背影,喃喃说了句:“炎拓这样的男朋友,也是挺难得的吧。”

余蓉正扑弹待会开驯时要用的弹球,闻言抬头:“这话怎么说?”

雀茶叹了口气:“有情有义嘛,到这份上了都不放弃。再看我和老蒋,十几年情分,跟过着玩似的。”

余蓉说:“这又不是跟我谈恋爱,我不知道这样的男朋友怎么样。不过,当朋友是挺放心的,遇着凶险,这人不自私。”

两人一齐看炎拓越走越远。

雀茶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余蓉,当着他的面,我没敢提。就算那个女白瞳鬼是聂二的妈妈,他能找回聂小姐的概率也很小吧?”

余蓉没吭声,也没能抓住回弹的球,弹球擦着她的手边扬起,又落回地上,一路弹着,越弹越远,最后贴着地,骨碌碌滚去连目光都追不上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余蓉才说:“是的。”

雀茶轻声说:“可是他看起来,满怀信心、挺高兴的样子。”

余蓉:“由他去吧,能高兴几时是几时,不管怎么样,他这信心,不能被咱们打击。”

第3章

炎拓一路都行进得很顺利。

在这儿,照明确实是个问题,如今市面上的夜光产品,都得先吸光,然后才能放光,但青壤没太阳,没法持续提供光源,所以余蓉她们喷出的夜光指向标,亮了一段时间之后就黑了,得靠手电光不住扫照去“激活”。

这么一对比,秦朝时缠头军埋设下、能自身放光的夜光石,可真算是宝贝了。

全程寂寂,炎拓先还担心会有什么异物猛然蹿出,到后来,自己也懈怠了:别说什么危险的气息了,他直觉身周数里之内,连个活物都没有。

数个小时之后,他穿越人俑丛,抵达涧水。

大概是因为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上游融水渐多,涧水的汹涌程度比上次要大——当时如果是这种水势,他估计撑不到十秒自己就被冲没了。

想想也是骇人,真到了丰水季,一入涧水,估计会无人生还。

炎拓在涧水边站了很久。

身在小院的时候,他心心念念想来,迫不及待,总觉得来了就妥了、来了就好办了,现下站在这儿,胸腔内的兴奋渐渐退却,有点明白余蓉为什么几次三番阻拦、不建议他来了。

因为不来,他会满揣希望,觉得只差动身上路。

来了,把小院到涧水这段路急急走完,前路就无处下脚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你一来,里头就有响动了?

炎拓伫立良久,忽然双手拢于嘴边,冲着对岸大叫:“裴珂!裴珂你在不在?”

又叫:“阿罗,阿罗你在吗?”

身周余音袅袅,低处涧水狂嗥,没有任何回应。

 

夜深了,一天的驯化早已结束,蒋百川一顿饱餐之后,蜷在山岩边呼呼大睡——由人退回兽,没了思量算计,日日只管吃睡,也不知道是于他幸运还是不幸。

余蓉和雀茶在地上划了格子下棋,玩所谓的农村格子棋,三狼十五猪,大石子是狼,小石子是猪,狼吃猪,大吃小。

两人身边,一盏白日吸饱了日光的营地灯,正莹莹泛着光。

雀茶忽然低咳了两声,目光示意了一下余蓉后方:“回来了。”

余蓉回头去看,果然是炎拓回来了,离得还远,看不清脸,但单从步伐姿态中,都能看出这一日是空忙一场。

她把棋盘上石子一推:“不玩了。”

说着站起身来,大开大合地下腰舒腿、伸展筋骨,候着炎拓走近,才看似随意地问他:“没收获,是吧?”

炎拓点了点头。

余蓉打了个呵欠:“正常的,里头安静好些日子了,你一来就能有发现,也太巧了,编故事的都不能这么写。”

雀茶也说:“种子长成花,还得慢育苗呢,慢慢来吧。”

炎拓微笑,心头积下的阴霾去了不少。

——种子长成花,还得慢育苗呢。

他喜欢这个说法。

 

炎拓在金人门内住下来。

他基本每天都去涧水,有时会在那过夜,隔几天随着骡队出山,把自己捯饬清爽了之后再进。

他习惯了冲着对岸喊话,从来都是无人应答,涧水很长,不清楚对方在对岸的哪个方位,炎拓生怕错过,索性使了个笨法子,用夜光漆在这一头的高垛上喷字,喷写了一条又一条。

喷累了的时候,他就拿手电光遥遥照那些字,用不了多久,字的碧色光迹就会一条一条,在暗夜里铺展开。

——裴珂,可以出来聊聊吗?

——阿罗你在吗?

——我基本上每隔一两天就会来河岸,要是看到了,能等我一下吗?

——我在这留了几瓶夜光漆,能回我个话吗?

写了这么多,只要人来了,总能看到吧?

可万一她们来的时候,这些字,都黑下去了呢?

不能只依赖这一个法子,有一次,炎拓跟余蓉商量说,他想依着地图,去找乐人俑,尝试一下敲缠头磬会不会管用。

余蓉像被马蜂蜇了一样跳起来:“你疯了吧?你还想把那些东西招上来?”

炎拓说:“我考虑过了,到时候,你们退进金人门,它们上来了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至于我,只要裴珂在,我能跟她对上话,就没什么问题。”

余蓉哑然,想劝两句,转念一寻思,随他去吧,人执拗时别拦,越拦越执拗,再沸的汤水,搁着搁着,总有冷下来的时候,拼命对着吹气是吹不凉的。

她给炎拓提供了地图。

炎拓找了足有两天,终于找到了,真如邢深所说,这儿的地形很奇特,像个朝内传音的、巨型的喇叭。

然而,眼前一片狼藉,所见皆是废墟:所有的乐人都被砸烂了,俑片碎了一地,缠头磬也毁了,只余折毁的磬架和一两片磬石。

炎拓在原地踯躅了好久,捡了片磬石回来。

那天,雀茶和孙理出山了,另两个人当值,凑在一起说起来,其中一个很笃定:“不是深哥砸的,深哥敲磬的时候,我也在,还上去试敲了两下呢,敲完在那等了好久,没等来动静我们就走了,我们走的时候,不管是磬还是乐人俑,都还好端端的呢。”

那是林喜柔的人砸的?不太像,她对缠头军的事知道得不多。

余蓉想了想,说:“像是白瞳鬼做的,裴珂是缠头军出身。”

炎拓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要毁掉这个呢?”

余蓉沉吟了会:“是要彻底断绝跟地面之上缠头军的联系吧,她出狠手,掳走那么多人,看架势,也是不准备跟咱们保持什么友好关系了。”

炎拓沉默了很久。

他觉得自己走进死胡同里了:夜光漆的喊话从无回应,缠头磬这条路又被绝了,他接下来可怎么办?

等吗?谁知道会等到猴年马月?

或者……入黑白涧?

炎拓陡然打了个激灵。

 

时间过得很快,堪堪又是一个来月过去了,除了涧水日复一日的汹涌,青壤之内,一如既往的死寂。

这期间,刘长喜回了由唐,林伶经老蔡介绍,报了个什么雕塑速成班,卢姐依然在小院待着,委婉地朝他打听过一次聂九罗什么时候回家,说是自己的家政合同快到期了。

每次接到这种电话,炎拓都草草敷衍过去,他现在被自己给陷住,全然赌徒心态,离不开金人门了:已经等了这么久,万一转身一走,对岸就来人了呢?

再等几天,再多等几天吧。

余蓉跟他说准备撤出的时候,炎拓猝不及防:“啊?”

余蓉无奈:“我在这两个多月了都,总不能把这当家吧?蒋叔这头差不多了,也是时候忙后面的事了。”

又说:“看在大家交情的份上,我间或陪你来个一次两次可以,长住我可吃不消啊。”

炎拓设法找补:“那……其它人呢,我可以出钱,继续雇他们一段日子。”

只要有人在这帮他守着金人门,有骡夫赶着骡子进出保障物资,那现状就还能维持。

余蓉:“你没听我说吗,要忙后头的事了,还要去探探南巴猴头呢,这里得放一放了。你也出去过段正常日子吧,老在这耗着,跟外头都脱节了。”

雀茶在边上听着,一时嘴快:“是啊,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说不定要长期抗战……”

蓦地想起要给炎拓“信心”,赶紧住了嘴。

“长期”两个字,跟一盆冷水似的,浇得炎拓透心凉。

他其实不怕“长期”,三五年,七八年,想想并不难捱,他在林喜柔身边,不也捱了很久吗?

怕的是这长期“长”得没边。

 

既然是准备撤出,最后的几天,炎拓往涧水跑得更勤了,每趟都尽量带更多的电池,沿着涧水河岸不断地走,不断给夜光漆喂光——走着走着,身后就迤逦开一道长长的光带。

有时,他会驻足岸边,考虑着心一横、入黑白涧的可能性,终究是下不了决心:进去了,就回不了头了。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他一路沿着涧水喂光,那些暗下去的大字,随着光线的摄入,又依次亮起,明明暗暗,看上去有点悲凉。

走着走着,炎拓无意间一瞥眼,看向涧水。

触目所及,忽地毛骨悚然。

涧水上,有些高垛互对的地方悬了箭绳,应该是之前白瞳鬼越涧时留下的,余蓉她们觉得没必要毁去——又不是钢筋水泥造就,毁了的话,射一箭就又架上了——所以,也就留着了。

之前,炎拓经常看到这些绳,孤孤单单,在水上凌空飘摇。

但现在,有个女人站在绳上,正低着头,看脚下汹涌而过的涧水,俄顷又转头,看就近的高垛,以及高垛上喷绘下的话。

炎拓只觉周身的血一下子涌向颅顶,大叫道:“裴珂!你是不是裴珂?”

他几乎是冲过去的,脚下几度趔趄,到河岸时,差点没收住脚、一头栽进河里。

那个女人向着他转过身来。

炎拓眼前一糊,真是裴珂。

也许是在地下久不见光的缘故,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似乎只二十五六年纪,一头乌黑长发,不看那双眼睛的话,容貌很美。

身上的穿着也跟上次不同,上次的比较简单,适合打斗,这次的,有袍裙的感觉,更日常,也更飘逸点。

他之前没留意过,聂九罗跟裴珂,其实长得很像。

裴珂看了他一会,终于开口了:“我没猜错,你果然回来了。”

又说:“你知道我啊?”

炎拓心跳得厉害:“知道,阿罗……阿罗怎么样了?还有,还有上次你身边的那个小女孩,是不是叫心心?”

涧水的澎湃声太过嘈杂,裴珂身形一晃,已经溯绳而上,连过几个高垛土堆,落在了距离河岸较远、也相对安静的地方。

炎拓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过来。

裴珂先开口:“你和夕夕很熟啊,听说聂西弘死了?”

炎拓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绑走了那么多人,总能打听出聂西弘的事的,说不定,对他也知道得不少了。

“是,跳楼死的,说是因为你殉情的。”

裴珂哦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是吗,别人也就信了?”

“也不是吧,你的一个朋友,叫詹敬的,就不相信,一直说你被聂西弘给杀了。”

裴珂有点疑惑:“詹敬?”

想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说了句:“他啊。”

听这口气,炎拓觉得自己猜测得没错,詹敬在裴珂这儿,果然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他定了定神:“阿罗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有……变吗?”

裴珂沉默了一会儿。

这沉默让炎拓心生惶恐,正待追问,裴珂开口了。

“我有话跟你说。”

“你叫炎拓是吧,那个小女孩,是叫炎心,应该是你妹妹。”

炎拓只觉双眸烫热,猜测终究是猜测,永远不及得到确认这么激动。

他嘴唇微微颤抖:“那她人呢,在这附近吗?”

裴珂声音冷硬,答非所问:“我绑走了一些人,我知道这些人不是全部,外头一定还有。你回去跟他们讲,不用来找,不用来救,这些人永远不会回去了。”

“也不用再走青壤了,未来,不会再有地枭逃出来,这儿,也不会再有地枭了。”

这是什么意思?

炎拓脑子有点懵,不过,关键词他是抓住了。

“‘你’绑走了一些人?”

应该是白瞳鬼绑走了这些人吧,裴珂的说辞,仿佛这事是她个人行为似的。

哪知裴珂点了点头:“没错,就是我要绑的。”

第4章

炎拓有点懵,但没贸然发问,他觉得裴珂这种性子,想说自然会说,自己只要听着就好。

裴珂又说:“这么说,你们未必会死心,不妨给你讲清楚点。我为什么会去到地下,你是知道的?”

炎拓点了点头:“听说是走青壤的时候,被地枭拖走的。”

裴珂淡淡道:“差不多吧,人是被拖进了黑白涧,但没死。一来,我没那么好对付;二来,它们很快发现,我的血一点都不美味,咬到嘴里的,是颗毒蘑菇。”

“可是,一入黑白涧,就回不了头了。变化不是先从面貌开始的,是从这儿。”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额头。

“像吸毒上了瘾,对黑暗,对地底,有着抵抗不了的渴望,我明知道我在上头还有女儿,我还是要往地下去,那里,才是我的家。”

炎拓周身发凉。

怪不得她说那些被掳走的人回不来了,那些人,已经反认他乡是故乡了。

那聂九罗呢,她怎么样?

或许是怕这答案不如人意,他忍住了没问。

“我横穿了黑白涧,一路上,整个人经常沉浸在幻像里,觉得自己像逐日的夸父,追着一轮黑太阳。然后,很幸运,在黑白涧的阴面边缘,我遇到了缠头军的……祖辈。”

炎拓嘴唇微干:“白瞳鬼?”

裴珂冷笑了一声:“你们把我们叫白瞳鬼吗,真会起名字,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我的到来,对他们来说,是件大事,毕竟千百年来,再也没有新人加入。再然后,我就跟他们一样了。”

炎拓小心翼翼:“是用女娲像帮你……转变的吗?”

“对,为了我,请下了供在神山的女娲神像。”

难以想象,地底居然还有“神山”,那应该就是大众想象中的幽冥世界吧?

炎拓想起之前在书上看到的那句话。

——这是一个黑色的国度,所以叫做“幽都”。

“融入这些祖辈,非常难。我一度像个哑巴,只能比比划划。他们的那种语言、腔调、以及发声,都太……”

裴珂在这儿停了会,又说:“但没办法,被逼的,必须去学、去听。”

一滴水,只能迁就一条河。

“不过,语言沟通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还是在这儿。”

她又用手指点了点额头。

“我是一个现代人,和他们的年代,隔了差不多两千年。大家的想法、行事方式,完全不一样。地下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既低等野蛮,又荒谬血腥,在那儿,没有做人的感觉,一个个的,都活成了野兽。”

炎拓约略能明白裴珂的感觉。

都说三年一代沟,那裴珂和缠头军先辈之间,隔着的怕是海沟了。秦朝虽然是封建社会,但还有奴隶制残余,那时候的缠头军,估计也不讲什么博爱、自由、平等,在这种兽性的世界里待久了,人性估计也所剩无几……

炎拓没敢再往下想。

裴珂说:“我始终无法适应,心情苦闷,经常进黑白涧散心。其实我们这样的,进了黑白涧属于逆行,越往上走,身体承受的不适就越大,但这反而给了我一种自虐式的快感。”

说到这儿,她看向炎拓:“不过,也多亏了这种排遣方式,我才遇到心心。否则的话,她早被撕裂分食、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炎拓打了个寒噤。

这一瞬间,他太感谢裴珂了:老天保佑,心心总算还有那么点运气,被抛弃在黑白涧之后,没有太受罪。

既然说到了炎心,那裴珂索性多说点,她知道炎拓想听。

“心心算是老天给我的慰藉吧,她跟我的女儿一般大小,很大程度上填补了我对夕夕的思念。那时候,她已经会讲话了,说得出自己的名字,记得妈妈、哥哥,还记得有个坏女人,把她扔在了这儿。”

“我当然促成了她的转化,我很高兴,有她在,我就不孤单、有人说话了。不过,小孩子的学习能力和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比成年人强,她学说下头的话比我快多了,接受得很快。反而是原有的语言,用得越来越生疏,尽管我常跟她说、帮她练,还是一再退化。你跟她说过话吗?跟她说话,真是让人着急,那语言能力,还不如三岁小孩。”

“还有,说出来你可能会难过,有时候,恨比爱持久,在地下待了几年之后,心心已经不记得什么妈妈、哥哥了,唯独对坏女人,记得很牢,甚至能说得出她的大致长相。”

“我跟她说,如果有一天,再见到这个坏女人,就带来见我,我能帮她问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坏女人,林喜柔,林姨。

余蓉已经把林喜柔是血囊的事告诉了炎拓,对林喜柔,炎拓的感情很复杂,他恨她在自己一家的身上吮血食肉,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妹妹炎心,在地下,同样需要血囊,不也扮演着一个“林喜柔”的角色吗?

“那个林喜柔,你后来问她话了?”

“问到了,也知道你的事、知道你和心心的关系,不然,我哪有耐心跟你扯这么多。”

“那……后来呢,你杀了她吗?”

“没有,心心要留着她玩,就让她陪着心心玩、给心心解闷吧。”

一个“玩”字,听得炎拓毛骨悚然,顿了好一会儿才问:“林喜柔这样的,不是没法去地下了吗?”

“是啊,她下去了很难受,老得很快,骨头软了,背也驼了。你不喜欢这样吗?她害了你一家,老天把报仇的刀递去你妹妹手上,你不开心吗?”

炎拓说不大清。

不开心,没有大仇终得报的欣喜,也没什么可难过的,更接近于一种麻木。

林喜柔落了个下场悲惨又能怎么样呢,他的父亲、母亲,还有妹妹,都以各自的方式,永远“远离”他了。

他问:“我能见见心心吗?”

裴珂不咸不淡回了句:“要见也可以,不过没什么必要。一是,她并不喜欢上来;二是,我把问出的事都跟她讲了,她知道有你这个人,但她不记得你了,也没那么想见你。”

又说:“你不会以为,她见了你,会泪眼汪汪,或者跟你抱头痛哭吧?不会了,现在的你,对她来说,跟一块石头没什么分别。听说你一直想找回妹妹,其实丢了就是丢了。”

炎拓强笑了一下,没说话,有苦涩的况味慢慢爬上心头。

其实丢了就是丢了,那个说话透着小奶音,会护着他、不让妈妈打他的心心,早就丢了。

他是终于找到心心了,也终于永远弄丢她了。

恍惚中,听到裴珂的声音:“说完你妹妹了,说回正题吧。”

“你或许知道,我们在地下,有个坑场。所谓的夸父后人,在地下,小部分是野生,大部分被抓来、当畜生一样圈养,它们只有两个用途,一是吃食,二是为我们生养血囊。”

“但麻烦的是,它们又不是畜生,是人,有想法,有筹谋。所以长久以来,矛盾不断激化,冲突不可避免。逃跑这种事,时有发生。缠头军当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谁会喜欢资源外流呢?”

“所以枭鬼是布置在黑白涧阴面、阻止地枭外逃的屏障,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外头的人走青壤所获有限、蒋百川几次都是空回?就是因为从源头上被遏制住了,黑白涧里,寥寥一些游窜在外的,能被他撞上的几率,就更低了。”

“但意外时有发生,林喜柔就是例子。这女人很聪明,她不但自己逃了,在外头立下脚、打开了局面,在地下,她也有自己的渠道,有点类似于偷渡,蚂蚁搬家一样,一个一个把地枭安排出去。”

炎拓脑子里,蓦地闪过那张Excel表格,原来那批人,并不是一次逃出去的。

裴珂说:“我很不喜欢这样,其实何苦把事情搞这么复杂呢?那些地枭,只要你聪明点,给它们施点恩惠,把它们略微当人看,它们就会感激涕零、安于现状。毕竟,从本质上讲,它们也是人。”

“是人,就有人的各种奴性。多的是愿意当奴隶的,也多的是以能为你生养血囊为荣的,只要你聪明,会安排。一切都会井井有条。咱们都上过学,学过历史,学过政治,当矛盾过于激化,你不妨改一改体例。地枭死绝了,对我们没有好处,为什么不能适当让利、给它们点甜头,让它们更好地服务我们呢?”

“那些没脑子的缠头军,把下头搞得水深火热,两千年,原地踏步,一点发展和进步都没有。那儿可是我的家啊,我要永远活在这么个没指望的地方吗?”

裴珂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傲慢的微笑:“有一天,我忽然就想通了。既然这群废物没这个能力,那就给我挪地方,让我来吧。”

炎拓一下子就明白了:“你想和他们斗?”

裴珂反问他:“人在哪儿不斗呢?”

在地下,想解决分歧,难道要靠讲理?笑话,话没说两句,就叫人生吞活吃了。

她要不动声色,慢慢培植势力,一步一步,让地下变天。

“我当然没有脑袋一热就去斗,没把握的事我不做,想斗,得有足够的实力。你看到了,我这些年混得不赖,心心是我的心腹,除此之外,我已经能驱使一些人、发号施令了,但这远远不够,那些,不是自己人,不是和我有同样想法的人。”

炎拓心头直冒凉气:“所以,你绑那些人……”

裴珂点头:“青壤里,还能有什么人会来呢?我老早就相中缠头军了。只不过那时候我还不成气候,没人听我使唤。另外,我也不知道缠头军什么时候会来,蒋百川的做派,几年才来那么一次,我总不能派人在外蹲吧?再说了,即便蹲守,等我们得到消息、从地下赶过来,也来不及啊。”

于是,这想法一直盘桓心头,伺机欲动。

炎拓听到这儿,忽然想笑。

他几乎要可怜起蒋百川和邢深这些人了。

这么多年来,他们自以为守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挨靠着摇钱树,甚至雄心勃勃,想更进一步,得到什么女娲肉。

他们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是超然不俗的一群,谁承想在这千年的棋局、长久的谋划中,他们是食物链的底层、最渺小的那一拨,忙前忙后,可怜而又可笑,被地枭相中,也是裴珂的“猎物”。

“那这一次……”

“这一次,因缘际会,时机成熟了。事情的起因,是黑白涧的地枭异动,林喜柔在尝试召唤地枭,你知道吗?”

炎拓摇了摇头,蓦地想到什么,又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想起在人俑丛时,自己曾拿枪托砸晕过一只兽形地枭。

正如白瞳鬼能够驱使枭鬼,林喜柔这种的,和兽形地枭间一定还存有某种感应,她约邢深在黑白涧换人,为求绝对优势,很可能试图召这些地枭前来助力。

“那时候,我们就警觉了,也做了清扫,她应该没唤出几只来。再然后,缠头磬被敲响了,这就说明,外头有缠头军。”

这就有意思了,地枭异动,缠头军又在给枭鬼传音,青壤之内,看来有稀罕事发生。

刚好,此时的裴珂,在白瞳鬼中已经很有分量,她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自己的计划可以动起来了。

所以,白瞳鬼来势汹汹,过了涧水,见枭杀枭,见人绑人。

炎拓心中五味杂陈:“你绑了那么多人,就没想过他们根本不愿意吗?”

裴珂轻描淡写:“只要入了黑白涧,不愿意也愿意了。”

“再说了,为什么不愿意?他们在上头,是什么有成就有事业的人物吗?”

她语气渐转讥讽:“往青壤跑的,无非是为了钱,但凡他们在上头有点本事,也不至于来求这种财。”

“上头人多、出头艰难,为什么不来地下呢?在上头什么都不是,多他不多,少他不少,可到了地下就不一样了,一来就是人上人,顶级掠食者。事情做成了,不愁过不舒坦,还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这样不好吗?”

“你把我的话给现在的主事人带过去,蒋百川也好,别的谁也好。我会安排对黑白涧的清扫和边界更严的封锁,以后,应该不会再有地枭现世了。我也不希望老有地枭越界,惹出什么事,引来不相干的人对地下的好奇,打扰我们的清静。缠头磬我已经毁了,大家没必要再有瓜葛,从此之后,地上的归地上,地下的归地下,你们过你们的,我也会过好我的。我说的够明白了吧?”

够明白了。

炎拓一颗心往下沉:“那阿罗呢?她也……变了?再也不想回来了?”

裴珂沉默。

 

炎拓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见面以来,他其实问过几次聂九罗了,但每次,裴珂不是答非所问,就是沉默。

她终于开口:“你说夕夕啊,她怎么样,你不是看到了吗?”

这什么意思?炎拓没听明白:“她不是活过来了吗?”

“是谁告诉你,她活过来的?”

炎拓脑子里的一处,似乎开始有蜜蜂在扇动翅膀,嗡嗡的,且频率越来越快。

“你们有女娲肉……”

裴珂的语气很生硬:“我们从来就没有女娲肉。所谓的女娲像,只不过是传说中女娲尸身坍塌瓦解处、血肉腐烂渗进的泥壤而已。”

是自己用词不严谨了,炎拓口唇发干:“是女娲像,可以让人活过来……”

“女娲像只是能让我们以人的面目活在地下、地枭以人的面目活在地上,从来不能起死回生。”

炎拓看着裴珂,心头一片惘然。

他努力想抓住点什么,去驳倒裴珂。

“可是,我亲眼看到地枭,只要伤的不是颅顶或者脊柱,死了还能再活……”

“你也说了是地枭,地枭的再生能力很强,这是它们的天性。但那是地枭,不是我们。我们受到致命攻击,是会死的。为什么我们才能做地下的顶级掠食者?就是因为命只一条,只有做到最强、最顶级,才能活得长久。”

炎拓双腿忽然有点软。

他想起一些事情。

——陈福死了之后,没有女娲像的助力,也在行李箱中活过来了。裴珂说得没错,再生力是地枭自带的,并非女娲像赋予。狗牙当初确实浸泡在泥壤里,但泥壤的作用,只是让它恢复得更快。

——裴珂绑人时,伤了不少人,不过只是伤人,她从来没有把人杀死,除了聂九罗那一次……

他嗫嚅着,又问了一次:“那阿罗呢?”

裴珂的语气中,第一次有了苍凉的意味:“我认出她的时候,太迟了。那时候,她那么拼命救你,我想,你是她喜欢的人吧,所以,我放过你了。”

每个字他都听得明白,但他不懂裴珂想表达什么。

“她是你女儿啊,你没把她救活吗?”

裴珂很平静地看她:“她是我女儿,可我不是女娲大神,我没有让死人复活的能力。”

她伸手摘向衣襟,从襟前摘下一朵花,递给炎拓。

黑色的花。

炎拓愣愣看着,茫然地接过来。

触手冰凉,地下还有花吗?不知道,他没去过,这花的颜色和裴珂衣服的颜色是一样的,再加上夜光太弱,他一直没注意到。

这花是什么意思?代表着祭奠的白花吗?

裴珂说:“我走了,就这样吧。我一直在想,你或许会回来看看的。你真回来了,这很好。说明夕夕没爱错人,她看男人的眼光比我好。”

炎拓喃喃:“凭什么?”

凭什么,这一趟死的是阿罗?

蒋百川、邢深他们,那些被绑走的,乃至林喜柔,这些深涉其中的都还活着,凭什么,反而是聂九罗死了?

裴珂没说话,她转身走向河岸,脖子上凉沁沁的,是那条翡翠白金链子。

翡翠贴肤戴着,很快就焐热了,可每次想起夕夕,那一块就凉了,她的喉头处也冷飕飕的,仿佛被掏出一个大洞来。

凭什么?

她也想问,怎么偏偏是夕夕呢,又为什么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在那一刻动了手呢?

裴珂飞身掠上了绳。

炎拓如梦初醒,疯了一样追过来,问她:“那她的尸体呢,阿罗的尸体呢,你带去哪了?”

裴珂站住了,立定在颤巍巍的绳上。

她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看脚下汹涌湍急的涧水。

炎拓周身冰冷,仿佛自己也被浸泡在森寒的水中:“你把她……扔进水里去了?”

裴珂说:“你以为我为什么会上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看夕夕。这儿是女娲大神的肉身坍塌之所,传说她的血液化作了河水,日日奔流不息,能和祖神同寂,是夕夕最好的归所了吧。”

第5章

这几天,又轮到雀茶和孙理在。

因为已经在着手撤出了,孙理留在外围整理装备,余蓉和雀茶照旧地守在金人门外,看着蒋百川,也等着炎拓。

蒋百川已经可以脱链了,这阵子喜欢猛跑,仿佛天地阔大、急着去探索,常常是交睫间就跑得不见了人,得余蓉嘬哨才能唤回来。

雀茶常盯着蒋百川疯蹿出去的身形发呆。

蒋百川过了五十之后,多是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嫌跑起来累,他热衷于青壤的事,却不大爱和雀茶讲,有时候被问得急了,就神秘兮兮说,大事,要是真能成了,说不定能长命百岁,精力还更胜青壮。

如今,也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得偿所愿。

……

今天晚上,雀茶煮了一锅杂菜,有荤有素,手头还有酱包,等炎拓回来之后,人手一个纸碗,夹菜蘸酱,跟吃火锅也大差不差了。

锅汤半开,蒸汽顶着锅盖突突翻响,热腾腾的香味四溢,雀茶闻着怪满足的。

余蓉躺在一边,一手枕头,另一手来回抛着弹球玩。

雀茶找话跟她说:“这头事结了,预备去哪啊?”

余蓉:“先把南巴猴头给清了。”

蒋百川废了,邢深没了,余蓉自觉该站出来,做好这些善后事,毕竟她是“鬼手”。而且,和聂九罗一样,她也是蒋百川试图重振缠头军的受益人:普通人家,哪会支持女孩儿去驯兽呢,又哪会有钱去大力培养她?

“然后,看看能不能回泰国吧。”

雀茶看了她一眼:“国内不好吗?”

余蓉一个欠身,用力把弹球砸向对面的石壁,又敏捷地伸手,抓住快速回弹的球:“好是好,不适合我野。我这种人,过有板有眼的日子难受。”

雀茶哦了一声,说:“我从来都没出过国呢,老蒋连出省都很少带我。”

又若有所思:“你说我这样的人,要是去泰国,会有出路吗?”

余蓉说:“有啊,有本事的人,本事就是路,到哪都能铺开。”

自己这样的,也能算“有本事”了?雀茶又惊又喜,正要说什么,抬眼一瞥,改了口:“炎拓回来了。”

余蓉懒洋洋地爬起来。

这些日子,都习惯了,炎拓回来了,就能开饭了。

 

炎拓的脚步声渐近。

余蓉掀开锅盖,拿筷子搅着里头的杂菜,头也不抬:“又白跑一场吧?”

炎拓没吭声,走到一边,抽了纸巾,拧开矿泉水浸湿了洗脸,嘴里含糊应了句:“不是。”

不是?

余蓉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直到炎拓洗完脸,在锅边盘腿坐下,她才发觉,这一次好像真的有点不同。

炎拓的眼睛发亮,脸上带红,情绪也振奋,他往碗里夹菜:“你们一定想不到,我遇到阿罗的妈妈,裴珂了。”

他边吃边讲,讲到紧要处、不能心挂两头,索性就停筷;讲累了,又自己给自己中场休息,埋头狠吃一气。

反而是余蓉和雀茶,听了开场之后就忘记吃饭这回事了,端着碗等下文,一锅杂菜,有大半锅进了炎拓的肚子。

听到末了,两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惧和狐疑。

裴珂的故事固然惊人,但因为是转述,也就少了一分震撼,反而是炎拓叫人越发难捉摸,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聂九罗是真的已经死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悲怆痛苦,脸上还隐隐带了点……感奋?

余蓉咽了口唾沫,跟他确认:“那聂二是……被扔进涧水里了?”

炎拓点头,用力嚼一片牛腩肉。

雀茶也问得委婉:“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炎拓放下碗,拿纸巾擦了擦嘴:“水太大了,到丰水期了,树叶掉下去都能卷沉,我还是等枯水期再来吧。”

余蓉和雀茶瞠目结舌,顿了顿,两人不约而同地伸筷子夹菜,仿佛是要借开吃掩饰心头的惶惑。

炎拓进了金人门之后,雀茶低声问余蓉:“这个炎拓,不会是发疯了吧?”

听说有一种疯法,是表面上看不出端倪,人的谈吐也正常,但专在某些事上如疯如魔。

什么叫枯水期再来?还来做什么?听那语气,不像是要做祭奠的。

这是准备捞尸?

这个炎拓,不会是疯了吧?

 

第二天,按照原计划,关锁金人门。

骡队按时过来接人,许是工作告一段落,骡夫心情舒畅,还主动跟余蓉打招呼:“余教授,研究结束了啊?”

余蓉汗颜,她这辈子,还是头一遭被人称作教授。

她回首看山洞,蒋叔从此就留在这儿了,人过半百,没法退休享福,反而要过饥一顿饱一顿、趾爪刨食的日子了。

又看炎拓,还是那副如常的神气,仿佛这儿并不是个伤心地。

……

临近入山口,通讯信号恢复,炎拓收到了林伶的电话。

不是好消息。

林伶说,那位蔡先生,就是来聂九罗家里取走雕塑的,给她介绍了个不错的雕塑培训班,他自己也是股东之一,经常来培训教室转悠。

那天,下课的时候,她撞见卢姐脸色不大对,过来找蔡先生说话。

铺垫到这儿,炎拓都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卢姐怎么了?她出了什么事了吗?”

他还想说,认识一场,又有聂九罗这层关系,卢姐有事的话,他兴许能帮上忙。

林伶急得跺脚:“什么事?炎拓,你自己没意识吗?聂小姐和你一起走的,如今两个多月了,她一点消息都没有,失踪了!”

炎拓一怔。

这一刻,他有回到烟火尘世的感觉了:在青壤,死了就是死了,没了就是没了,无人过问。但在这个真实的法度世界,人没了,亲友是会报案的,警察是要追究盘问的。

林伶忧心忡忡:“其实卢姐一早就疑心了,但是她跟长喜叔聊得多,知道你有家有产,觉得有身份的人不至于犯事,就没多想。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

炎拓嗯了一声:“她报案了?”

“还没,她毕竟只是家政,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所以去找了蔡先生。蔡先生人脉广,跟聂小姐又比较熟,后续估计挺麻烦的,我跟你打个招呼,你得有个数。”

炎拓说:“随便了,真有事,让律师去解决吧。”

他实在心力交瘁,不想把自己搅进这种烂摊子里,给律师砸钱,让律师想办法应付,给他清静就好。

林伶提醒他:“我已经搬出来了,不过……课没结束,我先就近租房。我建议你也别回小院去了,现在这种情况,卢姐难道还能敞开大门迎接你?”

炎拓没说什么,沉默着挂了电话。

是回不去了,那是聂九罗的房产,而他在法律上,和聂九罗没有任何关系,更别提现在还是个身有嫌疑的人了。

顿了顿,他回头看向来路。

枯水季,要等到秋冬,那至少……还得半年。

 

炎拓没回小院,直接回了家。

林喜柔不在了,各色大小事,终于真正回到他手上。

公司除了一些大的决策暂时搁置外,其它倒还运转正常,毕竟是多年的企业了,即便大老板缺席,按惯性都还能拖个一年半载。

公司事务之外,急需处理的杂事也不少,炎拓桩桩件件,逐一着手。

——清理了种植场的地下二层,还农场本来面目。

——由人事和财务牵头,专门成立了个项目组,去捋林喜柔在时、以他或者公司的名义过手的各类操作。

——保留了熊黑的别墅,一是留作警醒,二是别墅挂熊黑名下,他也没法处理。

杂事之外,两件大事。

一是父亲转手的那家矿场,那是青壤的出口之一,晾在那儿,始终不放心。而且所谓的“转手”,不过是林喜柔玩的障眼法,实际上左手转右手,还在他名下。

炎拓了解了一下,这种废弃的矿坑,一般都是矿井口封闭就没人管了,不过按照《煤矿安全规程》,有责任心的企业会对采空区进行矸石充填,防止出现地标塌陷。

他以此为借口,报经有关部门,表示要负起企业责任,对矿场进行充填。老实说,这一出有点莫名其妙,毕竟荒废了多年,突然来这一下,多少有点“钱多烧的”的意味,但由唐方面没有拒绝的道理——对采空区进行回填,总比来日塌陷要好。

第二就是协助余蓉,去探南巴猴头。

原本想亲自去,但当时在忙矿场的事,余蓉也表示自己只是先带人探路,让他确保资金到位,她得购置点厉害的装备,至于要不要他人也到场,视情况再说。

炎拓也就没再坚持,私心里,他也觉得南巴猴头即便有鬼,也不会太凶险:毕竟最大的凶险已经在青壤经历过了,林喜柔真有什么大杀招,也不会傻到在青壤不用、却安置在南巴猴头。

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余蓉半夜给他打电话,通知他事情完结了。

又问他:“你知道那儿有什么吗?”

炎拓想起押着陈福走山路、途经南巴猴头一带那晚听到的诡异嗥叫,自己也不敢肯定:“地枭?”

余蓉说:“没错,地枭。你不是提过,林喜柔在石河不止一个落脚点,但你没去过吗?我怀疑这儿就是,依托着一个地洞拓开修成的,还整得挺好。怪不得当初换瘸爹,她要指定南巴猴头,阖着也是她老巢。另外,还有整整一大箱的泥壤。”

炎拓紧张:“你的人,没受伤吧?”

余蓉不屑地笑:“你以为是什么厉害的地枭?也在你的那张Excel表格上,做废了的那一批,有几个人专门看护,伥鬼没跑了。”

炎拓恍然大悟。

做废了的那一批,他一直以为做废了就是死了,居然并没有。

据余蓉说,这批做废了的,比兽形的地枭还要恐怖,因为半人半兽,畸形的躯体间,某部分又是正常人形,直接就把雀茶给看吐了,不过好消息是,这一批肢体不协调,攻击力较弱,因为进化得不好、畏光,所以白天基本都龟缩在地洞里,晚上会被带出来遛一遛。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半夜,炎拓他们会听到怪声。

炎拓终于明白,林喜柔为什么每年有段时间都会从石河进山了,掳人什么的大概只是顺带,只怕去探视这一批才是目的。

他问:“那这一批,你预备怎么处理?”

余蓉说:“和那个李月英一样,给蒋叔作伴去吧。”

李月英,额头贯了箭,死了,但一定死不透,余蓉给她手脚都上了链铐,又在脊柱第七节 处扎了钉针,给她的活动造成一定障碍,让她留在青壤了。

炎拓说:“这样也好。”

又提醒她:“不管你之后去哪儿,余蓉,半年后,希望你来找我,我有事做。”

余蓉一句“你别疯了”都到喉口了,又咽了回去,沉默了一会,说:“好。”

 

大事小事完结,可以专心自己的私事了。

半年,也漫长,也短暂。

这半年,林伶没回来,打电话过去,她只推说在学雕塑,但其实算起来,雕塑课早该结束了。

炎拓没追问,林伶的生活,她自己决定,想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尽可以在外头飞,多高多远都可以。

老蔡那头,真的给他带来了一些麻烦,炎拓并不生气,相反的,还有几分欣慰:聂九罗在这世上,除了他,还是有人牵挂着的。

他出的唯一一趟远门,是去见詹敬。

依然由那个金牌销售作陪,詹敬经不住酒,几旬酒过,就又怨妇样,叨叨起自己忘不了的旧情。

炎拓觉得特别好笑,特别荒唐。

这一回,詹敬说的比上次要详细,这人活在自己脑补的剧本里,一门心思认定裴珂的意外是聂西弘一手策划。

炎拓突然反问他:“为什么,不能是裴珂想杀聂西弘呢?”

詹敬没明白:“哈?”

炎拓没再往下说。

他见识过裴珂,她的心计比常人要幽深很多。

也许当初,是裴珂想杀聂西弘呢。

蒋百川邀请裴珂走青壤,聂西弘其实不用去,更何况,两人还有个女儿,他更应该在家里照顾女儿。

可他还是去了,也许是裴珂立主他去的,她想报复他,又要撇清自己,青壤太适合“出意外”了,而出了意外之后,蒋百川一行人,都会是这意外的见证。

只不过事到临头,天不从人愿,反而是她出事,聂西弘一直不知道妻子的杀意,所以痛哭流涕、哀哀想念,直至萌了死志。

是聂西弘想杀裴珂,还是裴珂想杀聂西弘,真相,只有裴珂自己知道了。

……

撇除以上种种,炎拓的所有时间,几乎都花在了潜水上。

他研究潜水,请了专业教练帮自己精进水性,了解地下暗河,关心一应新出的水下器材设备,他没有悲伤,心情低落时就下水,把自己浸在水里,闭气到最后一秒。

他经常做梦,梦见聂九罗湿漉漉地从水里出来,长发披散,双目泛红,问他:“炎拓,不是说好的吗,我在哪,你在哪,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梦里,炎拓居然知道这是个梦。

他说:“快了,阿罗,你信我,我答应过的,说话算话。”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炎拓在室内游泳池里闭气,这段时间,他的记录已经从三分五十秒跃升到四分钟。

水面上有影光,一晃一漾,看起来很熟悉。

炎拓哗啦一声出水,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是余蓉,她扎了花头巾,穿花里胡哨的衬衫,耳后挟了根烟。

往她身后看,是雀茶,坐在泳池边的椅子上,穿一件潮牌的卫衣,带亮晶晶铆钉的马丁靴,右侧鼻翼上,居然还钉了个钻。

炎拓叹了口气,他还记得,最初见雀茶时,她穿杏黄色的深V领长裙,一头大波浪,眉目精致如画,优雅得不行。

近墨者黑,余蓉真是以一己之力,把雀茶的审美给带歪了。

炎拓仰起脸,说了句:“来啦。”

余蓉居高临下看他,看了会之后,蹲下身子:“没改主意,还是要去?”

炎拓说:“去。”

第6章

还是坚持要去?

看来这半年,也没能让这人脑子降温啊。

余蓉眯缝了眼打量他:“炎拓,你知不知道,那是一条河?”

这还能不知道么,炎拓笑笑出了水,拿了条干浴巾擦身子。

余蓉:“你知不知道,河水是一直在流动的?尤其是丰水季的时候,水势很急。”

炎拓问她:“要喝点什么吗?”

余蓉可不吃他这套:“我地理再不好,也知道中国的地势西高东低,水是往东流的,咱们这块,是黄河流域,那条涧水很有可能是最终流进黄河的。”

然后百川归海。

都没错,炎拓纳闷地看她:“你想说什么?”

还搁这装傻呢,余蓉真是要气笑了:“你听说过谁掉进汹涌的黄河里,隔了七八个月,还能原地打捞上来的?尸体早就不在那了,炎拓。”

炎拓说:“你敢百分百肯定?”

余蓉一时哑然,这谁敢说百分百呢。

炎拓笑起来,笑容里隐有得色:“你看,你也不敢把话说死,阿罗在不在那,咱们得看了才知道。”

不远处,雀茶叹了口气,二郎腿换了个边跷:这次来的路上,余蓉就说一定要把炎拓给当头喝醒,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

余蓉执拗劲儿上来了:“炎拓,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聂二还没死呢?”

炎拓居然认真回答她:“都说眼见为实,只有亲眼看见了,才能承认对不对?”

这是疯入脑髓了吧,余蓉匪夷所思:“你不是亲眼见到裴珂把她给……”

炎拓:“当时光线暗,我的状态也很激动,我不能确定阿罗是不是真的死了。”

“裴珂后来不是告诉你了吗?”

“她只是嘴上说了,又没有给出确凿证明。”

余蓉倒吸一口凉气。

她算是终于见识到什么叫“只要我不承认,一切就不是真的”,炎拓真是朵奇葩,挖空心思地用1%的可能性撬翻99%的事实,说服了自己不说,还想去说服全世界。

她问:“如果你永远找不到聂二的尸体,那在你心里,她就一直活着?”

炎拓把球抛回给她:“你这话说的……尸体都没有,干嘛一定要咬定人家死了呢?活着不好吗?只是我没找到而已。”

他擦着头发,径自去冲淋。

余蓉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老话说得没错,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这人装得上瘾了,堵住了耳朵,就当漫天雷响不存在。

雀茶劝她:“算啦。”

余蓉:“不是,为什么就不能放弃呢?”

一句话,忽然让雀茶生出许多感慨来:“这世上,太多人说放弃就放弃了。当初,我带走孙周,那个乔亚没怎么挣扎就放弃他了;还有我和老蒋,是怎么两相弃,你是看到的。如今,有一个不肯放弃的,不好吗?”

“可是他不清醒啊。”

雀茶说:“如果他不清醒比较快乐,那就让他不清醒好了,他不清醒,又没祸害他人,非矫正他干嘛呢。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他不清醒?兴许他比谁都清醒。”

兴许他比谁都清醒,只不过,一再拒绝真相的来临,像个赖皮的孩子,能拖几时是几时罢了。

 

又到入山口。

孙理和其它几个人也都来了,半为帮忙,半为探望一下蒋百川。

半年,还不至于物是人非,附近的骡夫都在,骡子也在,且队伍更壮大了。

骡夫还认识余蓉,非常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余教授,又来做研究啦?”

为了跟教授的形象相契合,余蓉没敢穿得太花哨,花头巾换成了素色,鼻梁上还架了副没度数的眼镜。

她推着眼镜回答:“是啊,学校课题任务重,又来了。”

……

炎拓购置的装备不少,得分好几趟运进去,不过多是气瓶、潜水服、配重带、潜水手电等常规水下装备,很多最新式的装备带不进去,因为下金人门的通道太窄了,水下推进器都得选可拆解和轻巧款的。

炎拓和余蓉作为前队,押了一部分装备先行入山。

路上,不可避免地又聊到了裴珂,半年过去,不知道她的计划是不是推进得顺利,也不知道失踪的同伴中,有多少人已经以白瞳鬼的面目“重生”了。

余蓉忽然冒出一句:“别人我不知道,邢深……估计挺能适应,这个人,一直觉得生错了时代,到了下头,没准去对了地方、如鱼得水。”

炎拓没说什么,如果事已至此,那能适应也挺好,希望立足悬崖的,悬崖都能生花,陷身渊底的,渊底亦能有芳华。

过了会,他问:“还有机会见到他的吧?”

余蓉随口回答:“能吧,如果他像裴珂那样,一时兴起,跑去涧水,那是有机会见到的。不过还是别了,万一他想带我下去‘享福’,我可消受不起。”

炎拓只把她前半句话听进去了。

——能吧。

这么多人,都有可能再见到,老天公平点,也分点机会给阿罗吧。

 

几个人在外洞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开工,各司其职。

炎拓、余蓉和雀茶带头批装备去涧水,孙理他们几个分作两班,轮流值守金人门、接应骡夫送进来的新物资,以及往涧水分批次运送。

金人门闭锁了几个月,再次开启,气味都有点滞涩了,也许是因为到了枯水期,风声偃息,放眼看去,一片死寂。

孙理有点忐忑:“蓉姐,蒋……蒋叔去哪了啊?”

余蓉说:“下头这么大,未必老在这儿窝着,在哪都有可能,安心等着吧,这趟留得时间长,总能见着的。”

说完,招呼炎拓和雀茶上路。

炎拓带了几辆可组装的小拖车进来,虽说下头的地并不平整,但有拖车总好过人力背负,他和余蓉两个轮换着拉车,雀茶间或搭把手。

每走一段路,余蓉就会登上高垛嘬哨,试图把蒋百川给引出来,雀茶心情复杂,又想看看他,又觉得不如不见。

行过半程,眼见毫无回应,雀茶忍不住开口:“余蓉,会不会是下头没吃的,老蒋给……饿死了啊?”

话未说完,炎拓突然一把抄起拖车上挂着的枪,枪口前指,厉声喝了句:“谁?”

卧槽,有情况吗?余蓉暗骂自己大意,也同时抄枪——虽说大家都默认青壤之内已经太平,但就怕万一,所以必要的家伙都带上了,甚至比上次备得更全,连催泪弹都有。

一喝之后,非但并没什么异状,连刚刚炎拓听到的异响都停止了。

炎拓咽了口唾沫,冲余蓉打了个手势,端着枪,慢慢绕过遮挡视线的高垛。

下一秒,他吁了口气,枪口垂下,神色却有点复杂,说了句:“是李月英。”

李月英?

余蓉颇反应了几秒,下意识走上前来。

这也是个“老朋友”了。

李月英正蹲在高垛的背面,因为暴瘦的关系,整个人似乎比之前小了一圈。

她手里攥着半只老鼠,是不是老鼠不肯定,炎拓只是从她指缝里垂下的、犹在轻甩的细尾巴判断的,之所以说是“半只”,是因为那东西的头已经没了,而李月英的嘴巴里鼓囊囊的。

他刚刚听到的声响,原来是她“进食”时发出的,她是被他们打扰、吓停了。

双方对视了一会之后,李月英若无其事,继续低头啮噬,手腕间的链铐相碰,叮叮作响。

炎拓心里堵得慌,说:“走吧。”

走了一段之后,回头去望,李月英还蹲在那儿,肩头微微耸动、小口吞咽。

炎拓说:“我们和它们……一定要这样吗?”

这话没说全,但余蓉听懂了,任谁看过刚刚那场面,心情都昂扬不起来,她闷闷回了句:“没办法,共存不了。”

共存不了。

她甚至都没办法给蒋百川找个周全体面的去处,上哪顾得上李月英呢。

 

又到涧水。

枯水季果然是又一番景象,水位低了约莫一米多,而且肉眼看去,水是几乎不流的。当然,“不流”只是假象,炎拓清楚,只要入水,即刻就能感受到那股无处不在的推动力。

小拖车在水岸边停下,拖车上挂了盏用于照明的营地灯,周遭黑漆漆的一片,这仅有的光像旷野里的一点孤火,渐渐地,就勾勒出了附近炎拓曾经留下的、夜光漆的幽亮。

——阿罗,你在吗?

——我在这留了几瓶夜光漆,能回我个话吗?

余蓉四下看看:“从哪开始?”

炎拓抬起手,指向河面上悬着的一根箭绳:“那儿,裴珂站在那儿祭奠阿罗,她应该就是在那把阿罗扔下去的。”

他得从那儿开始,水流经的地方,就是他要一寸寸探寻的地方。

 

因为是探河,深度有限,比实际的潜水要轻松很多,深度计指北针什么的都不用带了,配重也就象征性地系一些,炎拓穿好全套潜服潜靴,臂配潜水刀,背了气瓶以及推进器,又在腰上牵了潜水行进绳——一般水底洞穴探险,行进绳的作用是防潜水员迷路,如今一条涧水,只有一个流向,迷路是不大可能的,牵绳只是防出意外。

照例,由余蓉缀他下去。

余蓉原本是打定主意不再泼他冷水,但下河在即,看涧水黑黝黝地泛亮,心里忽然紧张,问他:“炎拓,你真想好了?我跟你说啊,涧水不是人工湖,里头不长小鱼小虾,万一有史前巨鳄什么的……”

泰国鳄多,恐怖探险电影也多,余蓉本能地觉得,只要是涉及到地底、河流,里头绝不会太平。

炎拓迟疑了一下,要是此行真一无所获、反喂了怪物,那他这半年筹谋,可就成了为水畜送餐饭了。

但也只是略一犹疑,很快就笑了,说:“想好了。”

余蓉一声叹息,目送炎拓入水。

……

这条涧水很长,想检索河底,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事的,余蓉和雀茶都做好了长时间作业的准备。

炎拓在水里行进,她们也就在岸上跟着迁移,先行去下一程等着炎拓。怕孙理他们进来送物资找不着人,还用夜光漆在地面喷出行进的箭头。

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为炎拓做后勤辅助。

——比如生火,以便炎拓上来烘烤。秋冬枯水季,地下河温度很低,即便有潜水服,炎拓每次上来,依然被冻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那些蓄电池式的保暖装备,一一比较下来,哪个都没有火堆实用。

——比如做饭,尽量还整些热乎的。人是铁饭是钢,总不能让人水淋淋上来,顿顿只啃压缩饼干。

——比如备好新一轮的潜水手电、气瓶,给推进器更换新的蓄电池。

——比如警戒,这里是涧水,是边界,得时时提高警惕。

有一次,见炎拓做的太辛苦,余蓉提议,由自己替他一程。

炎拓一口就回绝了。

余蓉误会了他的意思:“怎么,就你做事精细?我做事不让人放心?”

炎拓迟疑了一下,说:“不是,我怕水里有东西。”

万一水里有东西,伤到余蓉就不好了,他是心甘情愿、以身犯险,何必拉着余蓉一起呢?

 

蒋百川是在探河的第四天出现的,那天,余蓉在岸上等得无聊,再一次嘬哨尝试,起初以为又是空忙,哪知片刻之后,对岸渐渐传来异响。

居然是对岸?余蓉和雀茶都有点紧张,一个枪上膛,一个箭搭弦,雀茶甚至生出了把简易面罩给戴上的想法,这样,一有不对,她就可以投放催泪弹了。

过了约莫五分钟,蒋百川出现了。

细想也不奇怪,一道涧水,拦不住什么的,蒋百川可以在涧水这头,也可以去那头,他已经兽化,非人非枭,也无所谓什么一入黑白涧、变不变了。

也许是那一头的吃食好,和李月英不同,蒋百川居然膘肥体壮,毛发油亮,比从前大了一个号,一张尖酸扭曲的脸上,呈现一派剑拔弩张式的凶悍。

雀茶惊得瞠目结舌,她觉得相见真不如不见:兽化之后失去神智的蒋百川、出奇适应青壤的蒋百川,这一个个新的形象,把她记忆中的那个蒋百川一点点挤压到失色、失真。

她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少女时爱上的蒋百川是什么样子了。

蒋百川在对岸急得又挠地又倒气,估计是找不到口子过来,过了会,向一侧飞奔着去了。

余蓉大致猜到,这一带没有箭绳搭桥,蒋百川估计是找能渡水的绳桥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蒋百川就顺着这一侧的河岸向着两人飞奔,那架势,看着还挺雀跃,余蓉扔了块早上刚送进来的大排肉过去,蒋百川半途飞纵扑下,绕着肉团团乱转,兴奋地像过了年。

雀茶喃喃说了句:“我下次不来了。”

不想再看见蒋百川了,哪怕彼此间爱早就没了,也希望各自都体体面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再长的河流都有尽头,第七天,涧水“露天”的部分走完了,或者说,涧水流到了青壤这个地下大空洞的尽头。

再接下去的部分,是真正的地下了:人再也不能劳累或者气瓶耗尽时浮上水面呼气透气,即将进入完全的、被水充填满的洞窟河道。

气瓶在水底的支撑时间约莫是一个小时,推进器也是同样,即便他能做到心态平和、以最低限度的耗气支撑行进、以人力漂游辅助推进器,也最多把时间多延长二十分钟。

八十分钟,还要算上返程,除以二之后,他至多只能往里进四十分钟的路程——而且,因为返程是逆流的,所需的气量和推进力都更大,所以,四十分钟已经是极限。

从小院到涧水,从涧水到探河,他走到最后一程了。

这七天,余蓉是眼看着炎拓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的,她觉得雀茶说得没错,炎拓是清醒的,他比谁都清醒,只是别人不能给他信心,不给他造梦,他就为自己造出了一个来。

现在,他走到梦的边缘了,再走下去,这梦就要破了。

她想给炎拓留点念想,能拖几时是几时:“要么,咱么回去,多找找装备,下次再来?”

炎拓抱着新换上蓄电池的推进器坐在河岸边,低下头,剥开一粒巧克力塞进嘴里,说:“就这次吧。”

余蓉没看他:“炎拓,都走到这份上了,可以摊开了说吗?这四十分钟走完,再没收获,咱可以学会放弃了吧?”

炎拓说:“我不是不能放弃,只是,我还没尽全力,一个人,没尽全力就放弃,以后想起来,一辈子都会有遗憾的。”

余蓉百感交集:“不是,咱接下来就尽到全力了啊,四十分钟啊炎拓。”

炎拓摇头:“没有,也许再过几年,科技更先进,就不止只能往里进四十分钟了。到时候,我还能再来。其实,即便是现在,有一款常压潜水服,也已经能达到水下作业五十小时了。”

他查过售价,八百来万,能负担得起,就是太大了,过不了金人门,还需要船只做后援,不现实。

可以后,以后说不定,电脑都可以从台式到微型,他总有希望的。

余蓉苦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人,大概是永远也不会放弃的。”

之前她跟雀茶吐槽这一点时,雀茶就说了:“炎拓这人,比咱俩都能熬,你只要想想他为了复仇,在林喜柔身边熬了七年多你就懂了。”

炎拓笑:“也不是,我也会放弃的。”

上一次,他就放弃了,吞了一颗折起的星。

他也会放弃的,心死了,志灭了,就会放弃,可现在,他的心还没死,还嘭嘭跳着呢。

他微笑着跟余蓉和雀茶招手道别,再一次下了水。

这一次,跟之前不同,前方黑压压的,洞口如一张掀开的大嘴,潜水手电的光直直刺进去,像极了体检时,医生打着光,去探人的咽喉。

炎拓扶稳推进器,身子尽量不动、只顺水推,一点点放慢呼吸频率和用气量,往这咽喉更深处行进。

 

一路上,安静极了,炎拓很注意身法和蛙鞋的踢法,以免不必要的抖动扬起泥沙、造成可见度的下降,虽然他带的这款手电,亮度最高可到六千流明,高亮状态下能支撑一百二十分钟,泥水再浑浊也不是问题。

水里有浮游生物,动植物都有,也认不出是什么,有些一蓬一蓬,有些一条一条,都很和缓地从炎拓身边飘过,如果不是残压计和计时器荧蓝色的数值始终在提醒他,他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四十分钟。

到最大值了。

炎拓身在水中,不上不下,无依无靠,手电光探亮前路,胳膊渐渐发颤,好不甘心啊,前头还有路,凭什么,凭什么就不能继续了?

再多四分钟吧,他已经能做到四分钟闭气,还能为自己多换几步路。

炎拓心一横,继续前进,残压和计时的数值跳得让人心烦。

两分十秒的时候,手电光的尽头处,忽然有了些异样。

说不上来,模模糊糊,影影绰绰,河道两边坑坑洼洼,不像之前几天经过时那么顺滑——当然,“顺滑”只是比较而言,河道也不可能平顺光滑如镜。

炎拓的心砰砰跳起来,他努力压伏这种情绪:靠气瓶顺气的时候,心跳加速可不是好事,会加快余量消耗的。

两分二十七秒,炎拓压伏不住心跳了,甚至于比之前跳得还厉害。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石窟。

没错,是石窟,受聂九罗的影响,炎拓现在闲暇时,会翻看石窟雕塑的资料,还会看一些纪录片,虽然现在还看不大清,但他隐约觉得,这个地下石窟,巨大而又阴暗,形制有点像敦煌和龙门的风格,壁上凿龛,一个连着一个,窟龛里似乎还有石雕泥塑。

因为人在水下,位置低,所以抬头观望,压迫感极强,仿佛是漫天神佛,当头罩来,个人如蝼蚁般微不足道,立生顶礼之心。

这是什么东西?地下工程吗?还是原本地面上的石窟群因为地壳变动等原因、整体沉入了水下?

炎拓尽量不大口呼吸,下意识加强了推进器的档位。

近了,又近点了。

炎拓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凿出来的,而是天然形成:这段河道的壁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石质的原因,就是有很多窟龛样的、一到两米长宽左右的浅坑,因为密密麻麻,一个连着一个,再加上洞里有造像,人在远处看,难免就会生出身入石窟群的感觉。

可是,造像又是什么东西呢?

炎拓往前又行进了十多米,接近边缘处的、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触目所及,惊得脑子一炸,水里翻仰了身,险些控不住平衡。

不是造像!那是个人!黑巾缠头,头上有一团歪髻,肚腹处覆着皮甲,一如他在秦陵兵马俑里看到的人俑。

这是个秦朝时的……缠头军?

此时此刻,炎拓也顾不上什么气瓶余量、时间限制了,有得挥霍就挥霍,他稳住心神,调转推进器的方向,近前去看。

真的是,就是个人,活生生的男人,造像再惟妙惟肖,也不可能做到这么肌理分明。这个人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近乎透明的、微带肉粉色的膜,这膜包裹着人身,甚至和洞壁连在了一起。

再靠近点看,炎拓的心跳几乎都要停了。

这人有呼吸,而且很奇怪,他皮肤粗糙黝黑,右脸颊上却有碗口大的一块,一直连到右鼻翼处,肤色相对浅白,也更细腻。

炎拓颤抖着手出去,隔着潜水手套,触摁了一下外层的皮膜。

柔软,有弹性,似乎是肉质。

炎拓的心跳突了一下,脑子里忽然迸出几个字来。

——女娲肉?

他猛然转身,手电光不受控似的乱颤,掠向远远近近、前后左右,各个方向。

不止是人,也有兽,兽形的地枭,甚至有怪形的水鳄,还有被称为关东细犬的古猎犬,还有,还有……

手电光一停。

他看到孙周了。

真的是孙周,炎拓清楚地记得,他被白瞳鬼和枭鬼撕裂,齐肩断了一条胳膊,但现在,那条没了的胳膊似乎又生出来了,长出了拃长的一截,在肩头支棱着。

炎拓一下子明白了。

怪不得刚刚那个缠头军的右边脸有点异样,那应该是被什么凶兽咬掉了、又再长出来的,因为终年不见光、不经风吹雨打,所以肤质和颜色都和别处不同。

女娲肉,白瞳鬼、地枭,以及蒋百川他们,都想找到女娲肉,但从来没找到过,他们得到的,只是女娲肉身坍塌之地、一些血渣渗入的泥壤而已。

他们怎么就想不明白呢,那是一条河啊,河水经年流动,女娲肉怎么会留在原地?当然是被冲走了,想找,也得顺着河流去找啊。

但没人这么做,从来没有,也许,他们都跟余蓉一样,认为河流不息,掉进去的任何东西,都会被冲走,然后百川归海。

没人想得到,会在这儿勾连、沉寂,矗立起一座宏大的殿堂。

炎拓双目渐热,他刹那间反应过来,慌乱地催动推进器,手电四处探照。

看到了,看到冯蜜了,她头上结着脏辫,但失去头皮的那一块,头发是乱长的,长出一截了,有点飘。

还有呢,还应该有人,他还没找到。

炎拓眼前有点模糊,他抬手去擦,这才意识到隔着面罩,根本没法做到。

他心里默念着,让自己镇定、再镇定点。

手电光再次定住。

那道直直的、刺裂黑暗涧水的光柱,尽头处微微扩散,光晕温柔宁和,笼在了聂九罗身上。

她睡得真好,侧身微微蜷着,仿佛身在母体,永远无忧无虑。

炎拓忽然平静下来,如果不是脚下无撑无承,他真想跪地长叩、膜拜不起。

这就是女娲吗?

传说中的造世大神?

在她眼里,没有人枭之别,没有禽兽之分,没有高下,没有优劣,没有偏私,没有谁该活着,谁该去死。

都是子民,都是生命。

即便肉身坍塌又怎么样,这寂寂水下,不为人知的角落,依然是她为众生铺扬开的伊甸园,生能造人,死亦庇护。

第7章

聂九罗所在窟的位置属于中高处,为了节省电源,炎拓暂停推进器,尽量顺着水流借力,踩动脚蹼,缓缓升到聂九罗身边。

他先看她咽喉部位。

真好,对比孙周的“缺胳膊”,她的伤应该属于小伤了,已经长好。而且,因为她本身的肤色就很白,后长出的部分跟先前的,并没有太明显的色差。

她是在呼吸,只不过很慢,这让炎拓想起养生功法里常常提到的“龟息”,传说中,把呼吸调理如龟,即便不饮不食都能长寿、长生。

炎拓的脑子里闪过好多实际的问题。

——怎么把她带走呢?从这层皮膜里剖出来吗?应该不可以,剖出来的话,她没法呼吸了吧。

——那只能连这层皮膜一起带走了?也不能贸贸然带上去,她现在未必离得了水,万一一出水就迅速干瘪萎缩,那就糟糕了。

炎拓小心地伸出手,顺着肉膜和窟壁连接的部分往内摁抠,他的本意是想试试这肉膜是否易扯易拉,结果让人失望:这肉膜软归软,也颇有弹性,但完全不像可以凭蛮力撕开的。

那试试刀呢?

炎拓从臂上抽出潜水刀,这种刀是专为蛙人配备,可以刺杀凶猛的水鳄,也能迅速割断韧性极强的绳索。

他把刀尖对准肉膜和窟壁之间,用力刺入,然后往下划割。

万万没想到,还是不行,锋利的刀刃过处,看似是割出破口了,但那破口以肉眼都几乎捕捉不到的速度迅速愈合。

至柔至刚,至软至强,这女娲肉,居然是破不了的?

炎拓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算什么?如果根本突破不了,那聂九罗得永生永世困在这窟里、成为一尊活死人的造像了?

残压计和计时上的数值还在变换,炎拓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一颗心激烈猛跳,避开聂九罗的身体位置,疯狂地继续试刀,又一再粗鲁地伸手去撕抓,正头脑发热间,突然察觉到,身子一侧,似乎有巨大的暗影当头罩来。

炎拓打了个激灵,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

这一凉,脑子也终于静了。

一路过来,水下都是相对宁和的,即便有生物,也是那种几乎可以忽略的浮游类,连稍微凶恶一点的水禽都没有——但这种巨大的暗影,再加上还是缓缓移过来的……

乐观点想,是有大型的水藻恰好漂移了过来,但这可能吗?

余蓉的话忽然又在耳边响起。

——我跟你说啊,涧水不是人工湖,里头不长小鱼小虾,万一有史前巨鳄什么的……

炎拓近乎僵直地、缓缓转过了头。

是蛇。

又或者说是巨蟒更合适吧,通体莹白,因为蛇鳞泛亮,所以这白趋近于生铁似的那种亮,而且,这蛇居然长了两个头……

炎拓脑子里一空,整个人都木了。

聂九罗的位置已经是在窟的中高处了,但这蛇是从更高处潜下来的,蛇身拱起,居高临下,虽然是缓进,但无声胜有声,声势极其骇人,似乎下一秒就能把他给吞了。

还有,他看清楚了,不是蛇长了两个头,而是,这是两条蛇,只不过,蛇身的下半截是交缠在一起的,蛇尾完全隐在高处的一个窟里。更叫他手足冰凉的是,这两个蛇头,都酷肖人脸。

人面蛇?世上有这种品种吗?可能有吧,不是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吗。

他听说过人面蜘蛛,据说日本还有一种人面鲤鱼,被政府列为受保护动物。

腰上的牵绳忽然一紧,但炎拓身子一动不动,他怕稍有异动,就会引来巨蛇的攻击。

——传说中,女娲人面蛇身。不过也有说法,所谓的蛇,只是女娲的坐骑、守护兽。会不会是女娲肉身坍塌,这蛇却始终守护?

——他直觉这蛇,是被他引出来的。因为他在疯狂破坏封住聂九罗的肉膜,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那肉膜,也算女娲的肉身吧。

——这蛇会勃然大怒,一口吞了他吗,他这身量,怕是抵不住。不过,女娲从来主“生”,是护佑生灵的,物似主人行,他或许,还有那么一丢丢能活命的机会?

炎拓的手一松,那把潜水刀落了下去,直直沉入河底。

也不知过了多久,近乎死寂的对视中,蛇身开始缓缓收回,两只蛇头上的人面,如两张悲悯的脸,离他越来越远,中间隔着漾动的水纹,真让人怀疑,这一幕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自炎拓下水进洞开始,余蓉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焦躁中。

他下河倒还好,河面上没“盖子”,一旦出了状况,迅速浮上来就是,她和雀茶在岸上,也能尽快接应,但进洞就不一样了,还要往里进四十分钟那么久。

她看着牵绳的绳团随着时间的逝去一点点没入水中,忍不住跟雀茶发牢骚:“这万一,水里有史前巨鳄……”

雀茶说:“可不是么,一口就没了。”

余蓉瞪了她一眼,她就怕出这种事:到时候收回来的,是截空绳头,那就悲剧了。

不远处传来扒拉声,蒋百川又来了:之前,他的觅食地主要在黑白涧里,那里的生物,可比涧水这一边要丰富。不过这几天,这头更胜那头,因为有人投食。

吃现成的,总比辛苦搵食要自在。

可巧,不久前孙理他们刚送了一拨物资进来,而且,因为知道蒋百川经常在这头出现,送东西的时候,会特意搭上还算新鲜的肉骨。

余蓉在物资堆里扒拉了一阵,拎了条羊腿扔过去。

蒋百川得了羊腿,欢欣雀跃,拖到一边大快朵颐去了。

雀茶盯着黑黝黝的洞口,突发奇想:“哎,你说,夸父七指,七个出口,有一个始终没找到,会不会是这条涧水啊?”

余蓉皱眉:“不是吧,这算什么出口。”

雀茶来劲了:“不是啊,地枭轻易死不了对不对?连脑袋没了都能再新长一个出来,那也肯定淹不死,它们完全可以被水冲着,一路冲去黄河、再入海。万一被打捞上来、活过来了,那也算是‘出路’啊。”

余蓉瞥了她一眼:“这出路是不是也风险太高了,哪那么容易就被打捞出来了?再说了,漂在水里,它就是一块无知无觉的大肉,水里吃人的鱼可不少。”

没等漂出个眉目,就被鱼群分而食之了。而且,就算漂出去了、运气极好被打捞上来,没有女娲像转化,见了光的地枭,又能活多久呢?

雀茶若有所思:“也是。”

说到水里“吃人的鱼”,余蓉重又焦虑,看看时间,过去四十分钟了。

但牵绳的绳团,还在不断入水。

余蓉咽了口唾沫,有点沉不住气:“怎么还朝里进呢?”

论理,只要炎拓转向折返,这绳子就该停了。

雀茶也有点紧张:“是不是他在下头发现什么了?”

有可能,炎拓应该知道时间的重要性,到点不返,很有可能是有什么发现。

余蓉催促雀茶:“先把火生起来,在里头泡这么久,回来得冻成冰棍了。”

雀茶应了一声,起身从小拖车上往下搬木柴片,余蓉继续盯着牵绳,同时对比时间,然后不断舔着嘴唇:不能再往里进了,虽说看起来只是多进了几分钟,可推进器没电了是小事,关键是气瓶,在水底下没法呼吸,那可是分分钟就要命的事。

雀茶觑到余蓉脸色不对,也有点慌:“要么……把他拖回来?”

余蓉苦笑:炎拓已经下去那么远了,人正常走路的话,一小时能走三四公里,在水里可能会慢点,但两三公里总是有的——她又不是金刚,让她只凭一根绳,去硬拖一个两三公里外、浸在水里的大男人,还是逆流,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正急得额头渗汗,牵绳拖抖了一下,终于不动了。

余蓉如释重负,回头又吩咐雀茶:“汤水也先煮上,等他出来,刚好能开餐。”

边说边站起身,一点点往回收绳。

收着收着,手上微微一绷。

余蓉心头一震,为了佐证,她还用力狠拉了一把。

还是绷着的!

大意了,绳是停了,但人没往回走,这是……出事了?

余蓉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她就势把牵引绳在肩颈上绕住,用尽浑身的力气向后仰。

雀茶正生着火呢,见势一惊:“怎么了?”

余蓉没吭声,过了会,绳子略有松动,这应该是那头在往回返了。

这时候才回?余蓉声音都变调了:“过去多久了?”

雀茶赶紧看表:“五十二分钟。”

五十二分钟,完蛋了,四十分钟的单程,硬生生被炎拓多拖了十二分钟,就能他能闭气四分钟,那还有八分钟呢!

如果没有助推或者助拉,炎拓必死无疑了!

余蓉吼雀茶:“别烧火了,赶紧过来帮忙!”

雀茶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帮着余蓉一起拉绳,她一颗心抖索索、手臂也发颤,只觉劲还没没来得及使出去,绳子又松了。

不能这么原地站着拽拉,因为炎拓是在返程中,绳子本来就是一再松落的,而且……

雀茶提醒余蓉:“咱们使的力和他一个方向,才能有效果吧?”

她们站岸上,使力的方向和炎拓的返程方向是有夹角的,中学物理学过,这样的话,力会被分散。

余蓉秒懂,四下张望过后,几步冲到小拖车前,又踹又蹬,几下就把小拖车的一只车轮给搞下来了,同时嘴里嘬哨,哨声极其尖锐。

不远处,刚啃完羊腿、满意非常的蒋百川浑身一凛,连蹿带跳着奔了过来。

余蓉顾不上交代什么,一刀断了牵引绳,把车轮串到绳上,同时抓住绳头,在蒋百川健硕的上身一再绑绕,打了个结实的结。

再然后,她抓起车轮,几步飞窜到河岸边,扑通一声跳了下去,紧接着,哨声自下方传来,蒋百川如闻号令,精神为之一振,前爪着地,喉间嗬嗬作响,飞一般地沿着河岸、朝反方向狂窜出去。

雀茶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趔趄着奔到河岸边去看。

余蓉正不断踩水、浮在水中央,手中稳着那个车轮,如扶方向盘,那根牵引绳穿过车轮,绷得犹如弦紧的同时不断回收,在水面上激出一条笔直的白色水花。

雀茶恍然大悟。

那个车轮是用来定向的,这样,余蓉和炎拓之间就是一条直线,拉力施加上去,可以保证炎拓一路笔直回返、不走偏。至于蒋百川,起到的是“纤夫”的作用,他如今吃得膀大腰圆,兽化之后又蛮力无穷,疯跑起来,那拉力可绝不含糊,比几个余蓉加起来都给力。

那头有推进器,这头又在帮着拉,足以帮炎拓“抢”回不少时间了!

……

约莫半个小时后,牵引绳险些磨断的当口,炎拓终于出现了。

他还扶着推进器,但光从身姿形态,看得出已经筋疲力尽,余蓉松了车轮,猛扑了几下水迎过去,一把掀开炎拓的面罩。

眼见他脸色青紫,再多几秒,估计就会双眼翻白了。

余蓉怒从心头起,正要大骂他几句,整个人身不由己,抱着炎拓一起被拉出好几米远。

原来是她忘了嘬哨把蒋百川叫停,但蒋百川已经狂蹿下去这么远了,估计嘬了也听不见,余蓉用尽力气抽刀断了绳索,和炎拓团团在水里打了几个转之后,终于停下来。

炎拓大口喘气,头晕目眩,余蓉累得靠不了岸,声音倒还中气十足:“你特么不知道到点就要返程吗?这要是没有小车轮、没有蒋叔,你丫死挺了知道吗?”

炎拓虚弱地抬起头看着余蓉,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他说:“余蓉,我找到阿罗了。”

 

篝火侧畔,炎拓裹着条大毛巾,抖抖索索喝完一碗热乎的羊肉汤,也讲完了这一趟下水的经历。

余蓉听得咋舌,到末了居然兴奋得很:“还有这种地方?”

太特么刺激了,水下石窟,活死人造像,双尾交缠的巨蛇,这可是花再多钱跑再多地方都看不到的奇景啊。

雀茶这半年一直跟着余蓉东奔西跑,对她的脾性也摸得差不多了,一听这话,就知道她转的什么念头。

她给余蓉泼冷水:“你就算了,你闭气还不如炎拓呢,你下去了,谁拉你上来?谁指挥得动老蒋?”

也对,余蓉有点泄气,对着火搓了搓手:刚死攥着车轮,手上勒出了老深的印。

过了会,她说:“总体来说,是个喜忧参半的好消息吧。”

聂二居然还活着,真是让她始料未及,想想真是感慨,居然让炎拓给赌赢了。

可是,怎么把聂九罗给带出来呢?

她沉吟着说了句:“那蛇……好像不是很有攻击性啊。”

炎拓点头:“我感觉,真是我把它招出来的,但它也不是想把我怎么样,就是要……阻止我似的。”

余蓉斜了他一眼:“那些要真是女娲肉,也相当于是女娲尸身了,那蛇等于守护者吧,你在那又是撕又是刀割的,你自己品品,这种行为是个什么性质?”

炎拓汗颜。

或许是因为“聂九罗还活着”这个消息太让人雀跃了,尽管还带不出她、束手无策,但他的心情依然舒展。

一直在边上旁听的雀茶忽然冒出一句:“炎拓,你当时,一直戴着手套吧?”

是啊,炎拓瞥了一眼自己扔在一旁的潜水手套:“当然得戴手套,水下不戴手套,手指很快会冻僵的。”

雀茶说:“你有没有试过,不戴手套去碰那些女娲肉呢?”

炎拓心中一动:“你什么意思?”

雀茶:“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那些如果真是女娲肉、造世大神的尸身残留,肯定很有灵性。你全身捂得严严实实,一寸肉都不露,你去碰女娲肉,说句啊不好听的,人家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啊?再后来,你又撕又割,跟个强盗似的,怎么着,你还能从她那把人强抢出来?也不看看那是谁的地盘。”

“也许,那里的人是抢不出来的,得靠你去接,愿意跟着你走的,就会跟着你走。不该被你带走的,你上刀用枪都没辙。”

第8章

炎拓被雀茶一番话说的,半晌没吭声。

余蓉奇怪地看向雀茶:“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不得不说,雀茶的思路还真挺清奇,余蓉听炎拓说到那层肉膜手撕不破刀割不裂时,还曾想提议他不妨带枪去试试。

雀茶说:“那是因为……”

才一开口就晃神了。

最初,刚跟蒋百川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上过头、发过晕的,对未来满满的计划和期许,很想给蒋百川生个孩子。

那两年,看了很多资料,关注了不少婚育博主,去医院看病时,还曾特意绕去过妇产科,看新手妈妈们在走廊里练走道、抱孩子,交换心得体会。

她记得她们叽叽喳喳讨论说,小孩儿刚生下来,真是丑死了,看一眼嫌弃得很,完全没母爱,可是抱在怀里喂过几次奶就不一样了,肌肤相贴,软柔得心都化了。

还有走廊里那些关于亲子的宣传画,每一张都温馨有爱,让人觉得关于生命,关于接引,是一件极其神圣的事。

余蓉伸手在雀茶眼前晃了晃:“雀茶?”

雀茶这才回过神来,看到炎拓和余蓉两个都疑惑地盯着她看,脸上不由发窘:“就是……我也不懂你们说的那些事,又是什么肉啊又是什么泥壤的,我就是觉得吧,女娲造人,跟母亲差不多,母亲生孩子,不也是在造人么。”

“母亲对孩子,当然是庇护的,听炎拓说,不管是人,还是地枭,甚至于狗,那儿都有。哪个母亲舍得轻易把孩子交给别人啊,你想把人领走,当然得真心诚意,还能下手去抢吗?要是那么容易就能把人搞出来,哪天那个石窟被人发现,里头的人不都被弄出来去做展览了吗?”

说到这儿,见炎拓和余蓉都听得入神,蓦地局促起来,话也说得磕磕巴巴:“我……我不知道啊,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们随便听听就行。”

火堆上的羊汤都快烧没了,她急急过去抽柴压火,又往锅里加了点水。

余蓉咂摸了好一会儿,说:“没准真是个方向,怪不得说女人是情感型动物,心思是要比咱们细腻一点。”

炎拓觉得她这话说得好笑:“你不是女人么?”

余蓉瞥了他一眼:“我啊……”

她没往下说。

她有时觉得自己是女人,有时又觉得更像男人,有时觉得当女人真麻烦,有时又觉得做个男人也糟透了。

都说女娲是造人的大神,她真想去问问,造出她这样的,是什么用意。

不过转念一想,管它呢,在水下石窟里,一枭一犬都值得护佑,更何况是她,她活得风风火火的,就是意义。

她对炎拓说:“你要是真确定那蛇不会把你给嚯嚯了,再去试试好像也可以。人这辈子有些东西,就是老天馈赠的,偷不来、抢不来,也想不来。或许你命里,该当有这一次。不过……”

余蓉话锋一转,又给他泼冷水了:“如果就是没法把她带出来呢?”

炎拓轻轻把喝空的碗放到地上,说:“那我常来看她,将来我老得快死的时候,就在那儿卸掉气瓶、原地升天,请女娲也把我收在石窟里好了。”

余蓉真是服了他了。

真是打不死的小强,在聂九罗的事情上,他似乎永不绝望。

余蓉心说,这要是聂二顺利出来了,两人在一起了,以后万一有个摩擦想离婚,聂二还离不掉呢。

真要到结婚的时候,她得提醒聂二,慎重考虑。

 

体力所限,立刻再进水洞不大可能,三人就地过夜,第二天早起,又着手做进洞的准备。

推进器和气瓶都已经更换了最新的,为了防止磨断,牵引绳这次改成双股,蒋百川也被余蓉唤回来了——昨天绳子一断,他身上负荷就没了,然后拖了根长绳不知道去哪转悠去了,半夜才又溜溜达达回来。

待会,还是要靠蒋百川出大力,余蓉扔了块大肉排给他。

炎拓对要用蒋百川这事,心里始终过不了槛,但现今这形势,又不得不用:他专门去到蒋百川身边,说了句“谢谢蒋叔”。

蒋百川只顾埋头啃食,充耳不闻。

 

这一次,余蓉和炎拓约定,单程五十分钟,成与不成,都得按时返回。

相比第一次,这时长要宽裕很多:毕竟第一次是一路查看、检索着过去的,这一次却是直奔目标。

送炎拓下水时,余蓉再三跟他确认:“那蛇……真不会吃你?”

炎拓给她吃定心丸:“当时蛇都到我跟前了,真想吃我,一口我就结束了。它自己缩回去的。”

余蓉不敢长舒一口气:那毕竟是蛇,谁能知道它打什么算盘?

她说:“反正呢,时间差不多我就下水,第五十分钟就开拖,你配合点。带聂二回来是赚,你一人回来是平,你要都不回来,那就是亏了。”

炎拓笑,末了郑重说了句:“余蓉,多谢你了。”

经历使然,他不敢跟人交心,这么多年,认识的人倒是不少,能作性命相托的好朋友几乎没有。

他觉得现在,余蓉算是一个了。

余蓉皱了皱眉头,说:“靠,酸死了。”

……

如炎拓所料,这一趟单程相当顺畅,第三十七分钟时,已经到达石窟。

跟昨天一样,这儿静如深海,潜水手电的光和他的存在,是唯二扰动。

雀茶说,过来领人要“虔诚”,炎拓索性做全套,向着窟顶双手合十过头:他记得白色巨蛇就是从那儿出现的,管它看不看得懂呢,反正他礼数到位了。

行礼完毕,炎拓直接上浮到聂九罗身边,摘掉右手的潜水手套。

地下水冰凉刺骨,寒意顷刻间就从右手蔓延到了全身,炎拓不禁打了个冷颤,然后伸出手,慢慢触到那层近乎透明的肉膜上。

裸手接触跟戴手套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有手套就有屏障,心理上有安全感:谁知道这东西有没有毒、会不会侵蚀皮肤呢?

入手温软,指尖触按处,无数条血丝一样的细线延伸开去,波纹样一轮又一轮,这微漾的触感又传回指尖,激得炎拓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可是,然后呢?

礼数到了,行为够礼貌,真心和诚意他都有,然后呢?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啊,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把聂九罗交还给他啊。

炎拓的后背开始渗出细汗,他有些手足无措,几乎是无意识间,指尖往肉膜内陷入了一丁点。

是真的陷进去了,他看得清清楚楚,但就在同一时间,一股钻心样的剧痛自指尖袭来,炎拓如遭电噬,瞬间缩回手来。

手似乎比刀管用,但也只是管用那么一丁点,刀割不开,手指……反正也进不了。

又白来了?

炎拓仰头看窟顶,窟顶黑漆漆的,那白蛇似乎没有探头出来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的举动不算冒犯?

炎拓低头看自己的手,顿了顿,再次尝试把手探进皮膜中。

那股钻心样的剧痛感又来了,这一次,炎拓死咬牙关,但只进到差不多第二指节处,就痛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不得不逃命样缩回手来。

好在疼痛感并不追着他,只要缩手,也就很快消失了。

计时器显示,已经是四十三分钟了,他还有七分钟。

炎拓怔怔看着被封在窟里的聂九罗。

撕扯不行,刀也不行,枪弹什么的大概率也是白搭,裸手去触碰更是要人命,这皮膜的厚度,他至少得探进一只手,才能碰到聂九罗。

但他只探进两个指节深,就已经要了老命了。

计时器蓦地闪烁变数,四十四分钟了,倒计时六分钟,他不能浪费时间在这空想了。

炎拓的目光落在聂九罗的手上。

他记得,聂九罗睡着时,会习惯性地蜷手指,但现在,大概是被肉膜给封住了,很安稳。

他很想握一握她的手,哪怕暂时带不出她,也想让她知道,他来了,距离她很近很近。

炎拓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其实碰得到她,理论上,只要他能忍住疼痛,就能碰得到她。只要他在活生生痛死之前缩手,他就死不了。

倒计时五分钟。

炎拓的心狂跳起来,他吸了吸鼻子,用力吞咽了一下,再次伸手。

这一次,他没去看自己的手,代之以把注意力聚焦在两人手之间的距离上,看着距离缩短,会有成就感。

疼痛如期而至。

炎拓控不住推进器、也踩不住水了,他胸口压在推进器上,左手死死扒住粗糙的窟壁,右手持续前探,有一瞬间,他想早死早超生、猛一下探手进去,但做不到,疼痛已经让整条手臂都似乎蒸发掉了,他使不出力,只能一毫一毫,几乎是伴着惯性往里进。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炎拓眼前阵阵发黑,继而发金,然后是像血一样,觉得满目殷红,潜水头盔的镜面上渐渐蒙上雾气,这是他血液循环加速、身体发热所致。

很快,他的身体就蜷起来,觉得自己像一只搁在油锅里煎的大虾,正慢慢被煎熟。

再然后,两条腿不受控地剧烈发颤,身周水纹乱漾,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痛到失禁了。

理智在对他疯狂吼着“快停、缩手”,可同时,始终又有一丝不甘,不断在怂恿他:反正已经受了这么多罪了,何妨再多撑一会?

接下来,完全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推进器直接漂没了,背上的气罐仿佛有千斤重,不断把他的身体往深里拉,左手没能扒住,一下子滑落下来,脑子里有根弦崩断,声音尖利,几乎要钻透脑骨。

就在意识完全褪去的这一瞬间、身子完全沉坠的这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触到聂九罗的手了。

而和从前那几次一样,她的手条件反射式地微微一动,也牵住了他的。

 

第四十八分钟,余蓉下水就位,依然是取河心位置,确保和炎拓出来的方向在一条直线上。

河岸上,蒋百川也已经就位,上身五缠大绑,就待余蓉一声令下。

这一趟,围观的除了雀茶,还多了孙理和另一个人,他们送物资进来,恰好赶上这阵仗,索性多留会看热闹,也算是变相和蒋百川多亲近亲近。

雀茶一会看河里的余蓉,一会看岸上的蒋百川,明知不该笑,还是觉得有点好笑:这架势,像极了以前在学校里开运动会,选手一一就位,就待发令枪响。

第五十分钟,余蓉试了一下绳索,觉得炎拓没有返回的意思。

因为第一回足足撑到了五十二分钟,所以即便过了约定的时间,余蓉倒也没太过焦虑,只是忍不住发牢骚:“特么的,男人没一个做事靠谱的,指望他守时真特么……他每次不给我搞出点幺蛾子来就不罢休……”

话未说完,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她盯住黑洞洞的入口,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这里头,好像不大对劲,虽然暂时还感觉不到,但总觉得水流有点不对劲。

过了会,连岸上的雀茶她们都生出怪异的感觉来了,雀茶很信直觉,心头一阵阵发毛,忍不住说了句:“余蓉,要不然你先上来吧,我这心里……”

话还没说完,余蓉悚然变色,一把撒了手里的车轮,手臂一抡就向河岸边游:现在,她十分肯定这洞里是真不对劲,而且,眼见得就呼之欲出……

才刚扒住岸壁,还没来得及往上攀爬,汹涌的水浪自洞口喷薄而出,斜溅而起的水花足有几米高,余蓉猝不及防,被水浪一下子推涌下去。

她慌不择路,一把抓住了牵引绳,这牵引绳是绑在蒋百川身上的,但蒋百川的力再大,哪能及得上水浪的推力?刹那间趾爪就抓不住地,嘶吼着被倒拖进水中,好一通拼死挣扎。

雀茶几个被浪头打了一身的水,几乎被浇懵了,足足过了五六秒中才反应过来,好在这个浪头过后,没有后浪跟上,逆流而推的水重又涌回。

孙理眼尖,指着水中央大叫:“蓉姐在那!那,蒋叔在那,哎,多了两个人!还有两!”

余蓉刚从水下潜上来,还有点晕头转向,忽听到“多了两个人”,精神猛一抖擞,几下猛划水,抬手就抓住了戴潜水头盔的炎拓。

而抓住一个,也就抓住两个了:炎拓手臂间,死死环着聂九罗。

余蓉只觉头皮发麻:还真让他带出来了!

下一瞬,她冲着岸上怒吼:“还站着干什么?不知道帮个忙啊?”

 

一通手忙脚乱之后,所有人都上了岸。

篝火再次燃起,雀茶铺开地垫,又加垫了条盖毯,以便炎拓和聂九罗能躺得舒服些。

这两人都昏过去了,好在呼吸还顺畅,不同的是,聂九罗眉目舒展,入睡般安详,炎拓却眉头紧皱,偶尔身子发痉,好像遭受过什么痛苦似的。

最惨是蒋百川,他应该是怕水,经了一遭水之后,宛如被雷劈过,即便是上了岸,仍抖抖索索地缩成一团,半天缓不过来。

……

肉汤初滚的时候,炎拓醒了,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如在梦中,坐了两秒,四下去看。

好在第一眼就看到了聂九罗,炎拓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身子一瘫,又仰面跌下去,大口大口地吁气。

余蓉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发生什么事了?”

炎拓也说不清,他只记得,那时候拉到聂九罗的手了,再然后,突然暗影罩下,大力涌来,失去意识前,他死死抱住了聂九罗,脑子里只一个念头:可不能再失散了。

见炎拓不说话,余蓉还以为他是淹懵了:“怎么了啊?”

良久,炎拓喃喃了句:“生孩子也就这样了吧。”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余蓉翻了个白眼,撂了句“还没醒呢”,就凑去雀茶身边,看肉汤的火候了。

炎拓睁着眼,定定看高处,听身侧聂九罗的呼吸,内心慢慢铺展开,仿佛铺开到无边无际,一片祥和,又像被揉皱了很久的纸,一根根纹理都终于熨帖。

起初,他听了雀茶的话,也以为领回聂九罗是在接引,类比接生。

一般生孩子,是母亲遭受痛楚。

但没想到,从石窟处接回聂九罗,是接引的人要经受这么一番。

生孩子也就这样了吧。

女娲肉护佑了这些伤残的生命,却不再轻易交还。没有哪个生命是能轻易来到这世上的,新生儿如此,他想挽回消逝的生命,也是如此。

很公平。

这罪受得值得,也受得心安。

第9章

炎拓之前和余蓉以及雀茶有过共识:关于石窟以及女娲肉,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流传开去引来觊觎,把下头扰得不得安宁。

所以候着孙理他们走了,他才讲起这一趟的经历,至于余蓉后面要怎么跟孙理他们解释,那就不是他要操心的了。

听完全程,余蓉总算明白了炎拓没头没脑的那句“生孩子”是怎么回事。

在她看来,石窟类似女娲母体,炎拓是去接引接生的,母体承受分娩的痛楚不是常识吗?好家伙,原来在下头,是反过来的。

接生的人要遭这种罪,那谁还肯去接呢?

雀茶也听傻了,她还以为,姿态虔诚、裸手触摸,感应到彼此都是同类,那封膜就能应手而开……

是自己想的肤浅了,死在同类手上的人,可比死在异类手上的要多得多了,同类绝不是接引的加分项。

余蓉挠了挠脑袋:“那我,还能接得出孙周吗?”

她原本计划着,如果炎拓全程顺畅,那她也找机会依葫芦画瓢,就手、顺便、辛苦一把,把孙周给接出来,也算有始有终。

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辛苦一把”就能做得到的。

炎拓没说话,他也有点乱,还没完全捋清楚。

余蓉换了个问题:“那你,还能把冯蜜给带出来吗?”

炎拓想了一会,缓缓摇头。

他说:“首先,从个人意愿上说,我不想把冯蜜带出来。”

冯蜜毕竟是地枭,依赖血囊而活,只要再见天日,她就要寻找血囊,这是她生物的天性,他不好去评论对错。

但与其放任无辜的人继续受害,那他情愿冯蜜一直待在石窟中,这是最合适的解决办法了。

“其次,即便我想,我估计也没有那么强的意志力,能再次承受住那种痛苦。”

余蓉好奇:“到底多痛啊?”

又看雀茶:“女人生孩子,真这么痛吗?”

雀茶没好气:“我又没生过。再说了,炎拓也没生过啊,他那只是个比方。”

两人齐齐看炎拓。

这问题,炎拓也回答不了,索性继续话题:“第三是,有一点你们忽略了,阿罗当时给我回应了。”

她反握住了他的手,这个细节,当时觉得尔尔,现在想来,极其重要。

那是她的意愿。

可是冯蜜就未必了,他于冯蜜而言,只是个不错的朋友,冯蜜固然对他表示出过好感,但在她心里,有着远比他更重要和亲近的人和事。

雀茶后怕:“好险啊,亏得聂小姐有这么个习惯。要是她没有的话,你觉得你还能带得出她吗?”

炎拓沉默。

还真不敢说,他们固然是爱人,但爱情有那么大的魔力吗?能让她在昏睡八个月之久后,只凭一记触摸,就感应出是他、愿意跟着他走?

他审慎作答:“如果我带不出她,或许还能让裴珂再做尝试,毕竟她和阿罗之间有血缘关系,亲缘感应可能会更直接。”

余蓉听明白了,不精确地总结一下(也没法精确,毕竟可参考的,只有炎拓的个人经验),大概要具备三个条件。

一,强烈的把人带回来的意愿。

二,经受得住巨大痛苦的意志力。

三,对方的回应。(有血缘关系的话可能会更直接)

她有点泄气:“我能多想救孙周?他爸妈来都比我强吧,我看孙周也不大会回应我,我跟他,连朋友都算不上。”

雀茶反觉得合理:“就应该是这样啊,不然,想复活就复活,随便谁轻轻松松就能把人复活,生命也太廉价了。”

生命之所以珍贵,不就是因为来得不易,保有也不易,且只有一次机会,不能续费延期,也不能推翻重来吗?

又说:“那我看那个石窟里的人,能出来的几乎没有了。无亲无故的,谁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接他们出来呢?”

那石窟里,还有两千多年前的缠头军呢,亲友尽凋,知交全无,谁会去接他呢?

像个恒久落寞的码头,再也无船来靠。

炎拓想了想,建议余蓉:“你要是真想尝试带出孙周,我建议过几年。他的胳膊长得很慢,八个月了,也就那么一小截。”

“对我们人来说,阿罗受的是致命伤,孙周只是残疾。但如果站在女娲造人的角度、只看肢体缺失的多少,阿罗受的反而是小伤,只需要长点皮肉,孙周却得再长一条胳膊,你等孙周都长齐全了再说吧。”

余蓉还不死心:“到底有多疼,能给个参照吗?是割一刀的那种,还是暴揍到人吐血那种?”

毕竟是一条命,她愿意去碰碰运气,前提是别疼太狠,割一小刀或者挨一记重拳那种,她估摸着自己还能承受。

炎拓低头去看聂九罗,她睡得真好,希望她做的是个好梦。

他抬头看余蓉:“现在想想吧,其实也不怎么疼,你大胆去接生好了。”

男人真是狗,这脸变的,比翻书还快,可见是自己“生”完了,站着说话不腰疼。

余蓉大怒:“我信了你的鬼!”

 

余蓉的想法是,既然事情告一段落,自己短期内又不可能去捞孙周,那就尽快开拔回撤好了:这里毕竟不是什么山明水秀的好地方,越往外去越安全,即便半路扎营,也好过宿在涧水边。

炎拓没异议。

装备物资等,大半都可以留在这了,只带上必需品,基本算是轻装。

炎拓背起聂九罗,难免有点担心:“阿罗怎么还没醒呢?”

余蓉看不上他那副患得患失的模样:“惯性,惯性懂不懂?飞机也不是一秒降落的啊,她这连睡八个月,醒过来不得缓冲啊,总得一两天吧。”

炎拓笑,余蓉说话不好听,像热锅炝辣椒,但习惯了之后,还挺受用。

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涧水,目光又越过河面,长久停驻在对岸那一片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这些日子,裴珂没有出现,心心也没有。

想想也正常,她们本来就不喜欢上来,又或许,正在忙着用女娲像转化邢深那些人、实施自己的计划吧。

虽然再见的几率不大,但只要想见,总还是有机会再见到的。

 

当天晚上,几人越过人俑丛,在一处高垛背后扎营。

蒋百川一路随行,半为这两天跟他们混惯了,半为跟着他们有肉骨吃。

不过,有蒋百川在,守夜不是问题,他比人警醒多了。

临睡前,余蓉看着宛如得了多动症般绕着营地跑圈的蒋百川,心中五味杂陈。

她突发奇想,问雀茶:“你说,把蒋叔……送去石窟好不好?”

雀茶吓了一跳:“怎么送?推下涧水淹死,然后顺水流过去?这不是谋杀吗?”

余蓉没再说话。

是有些不太合适,跟谋杀似的,可是,好端端一个人,还是她的长辈,如今像条狗一样蹿前跑后,看着实在……

雀茶猜到了她的想法:“你又不是他,我觉得,老蒋现在,还活得比从前更轻松。其实啊,你觉得他不体面,还是用人的标准去看的。”

狗刨食,猪拱槽,都是天性,进食的需要使然,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只有人的讲究多,不能掉粒,不能咂嘴,不能拿筷子乱拨别人面前的菜,条条框框,把自己高高束起,回头再看,便觉得这个上不了台面,那个也有失体统。

余蓉长叹一口气:“可能吧,人本位嘛,有些想法,一时半会的拗不过来。”

……

睡到半夜,炎拓忽然醒了。

因为已经进入了有夜光石的地段,所以即便在帐篷里,也并不显得很暗,朦朦胧胧间,他看到,身边坐起个人。

此行只带了两顶简易帐篷,一直是余蓉和雀茶共用一顶,他自己用一顶,找到聂九罗之后,她自然和他住。

如今,身边坐起个人……

炎拓脑子里一激,瞬间睡意全无,腾地坐起身,又惊又喜,但怕吵醒别人,声音还是尽量压着的:“阿罗,你醒啦?”

边说边去摸身侧的手电,先摸着照明棒,赶紧掰亮。

聂九罗转头看他,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许是睡了太久的缘故,脸上又带了些许茫然,浸水之后阴干的长发拂在脸侧,有点蓬松,有那么几丝几缕,甚至还张扬地飞翘着。

因为有人可“看”,她散漫的眸光开始聚焦,懵懂的表情慢慢消失,表情多了些许鲜活。

这也算久别重逢了吧,炎拓一颗心跳得厉害,都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你要不要喝点水,或者吃点东西?”

聂九罗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下颌渐渐扬起。

炎拓心中咯噔一声,他有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聂九罗当初那种睥睨的、拿他当空气似的眼神又出现了,还是那副目空一切、拽得人五人六的神态,朝着他冷哼了一声。

哼完了,抬手拈起一缕头发。

阴干的头发手感很涩,闻上去也怪,聂九罗一脸嫌弃,问他:“去哪洗澡?”

口气很冲,也必然不会压着音量,隔壁传来窸窣的声响,估计是余蓉她们也被惊动了。

她这状态不太对,炎拓的太阳穴处痉跳,小心翼翼问了句:“阿罗,你还认识我吗?”

聂九罗扫了他一眼,老大不耐烦,说:“看着眼熟吧。”

炎拓心头一沉,他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

吞食生死刀磋磨出的粉末,对人体是有副作用的,所谓的“疯刀”,真的可以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就是发疯的意思。

聂九罗现今的异常,究竟是当初的那股劲还没过去、惯性使然,还是真的疯魔上脑、不可逆了?

炎拓口唇发干,一时说不出话来。

聂九罗嫌他木讷,语气更不耐烦了:“问你呢,去哪洗澡?”

炎拓:“这里……没法洗澡。”

什么叫“没法洗澡”?

聂九罗怒了,一把扯开帐篷的拉链钻了出去,炎拓怕她有失,赶紧跟出来。

倒也还好,她并没有一出帐篷就蹿得没了影,倒是守夜的蒋百川,原本窝在那百无聊赖,突然听到动静,大概是以为来了活,职责所在,腾地蹿到近前,毛发奓起,喉内嗬嗬,凶相毕露。

这可是正撞枪口上了,聂九罗眸光森寒,五指倏地成爪,冷笑了声:“什么玩意儿。”

边说边向蒋百川走了过去。

眼见她一副要宰几个的架势,炎拓吓得头皮发麻,几步冲过去挡在她和蒋百川之间,继而被她逼得节节后退:“阿罗,阿罗你听我说……”

末了实在没办法,厉声喝了句:“阿罗!”

这一声倒是奏效了,聂九罗停下脚步,抬眼冷冷瞥着他。

身后不远处,从帐篷内探出头来的余蓉急吼吼朝他喊话:“炎拓,安抚!安抚为主,这儿可没人打得过她!”

这一路过关斩将的,连地枭和白瞳鬼都没能搞死他们,要是最终在聂九罗手上完成了团灭,那真是冤过窦娥,死了都没处说理去。

炎拓挤出一个笑来,尽量向聂九罗释放善意:“阿罗,卢姐已经帮你把洗澡水放好了,就是离这儿很远,得走很久……”

很显然,卢姐她也有印象,说不定比对他还更熟,毕竟她认识卢姐远早于他。

“路远,不会开车吗?”

炎拓指了指周围:“你看这儿的地形,车开不进来。”

“不会修路吗?”

几轮对答下来,炎拓已经有点摸着门道了:疯的人其实自有一套逻辑,得顺着来,她说她是小苹果,你就别说她是颗梨。

他说:“已经在修了,工人手脚慢,人又笨,还没修进来。阿罗,咱们先休息,休息好了,就能洗澡了。”

聂九罗想了想,估计是觉得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也就不再纠结什么洗澡,只是目光绕过炎拓,仍在蒋百川身上打转。

炎拓秒懂:“我帮你赶走……”

见“赶走”似乎不合她意,立马改口:“……宰了他。”

聂九罗挑不出他什么错处了,看周围这环境,也实在没辙,站了几秒,又哼了一声,转身回帐篷。

余蓉和雀茶两个,脑袋原本是探在帐篷口的,一见她靠近,齐刷刷缩了回去,生怕被她逮到,又挑她们脑袋的不是。

过了一会儿,炎拓过来,撩开她们的帐篷门,又指指蒋百川,低声说:“赶紧打发他走吧。”

余蓉点了点头,又伸手指脑袋:“她这……是临时的,还是?”

炎拓摇头:“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10章

老一辈说,疯子大致分两种,文疯子和武疯子。

文疯子敏感、偏执,类似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于己有损,于人无害。武疯子不同,有暴力倾向,会伤害他人,路人见了,一般都要绕着走。

聂九罗是两者兼而有之,毕竟她“动手”能力太强,以前就崇尚能动手绝不动口,而今少了理智的束缚,就更变本加厉了。

她也不是失忆,不管是炎拓、余蓉还是雀茶,她都“有印象”,然而视若无睹,仿佛这些人原本是立体的,而今都瘪成了贴花墙纸,从她的世界中隐退,和她再无瓜葛。

她自成体系,只琢磨自己关心的事。

起初是要洗澡,一时半会没法达成,又急着联系老蔡,被炎拓以“电线被大风吹断了,信号连不上”为借口回绝之后,又问炎拓:“我参赛的事怎么样了?”

炎拓也不知道她究竟参了哪个赛,只能含糊以对:“都还挺顺利的。”

聂九罗:“都这么久了,奖还没评出来?”

炎拓找借口:“评委之间……有点分歧。”

聂九罗面色不豫:“哪个评委?”

看这架势,一语不合就要去宰评委了,炎拓急中生智:“不是,一等奖是你没跑了,二等奖不好定,竞争比较激烈。”

原来如此,聂九罗点了点头,暂时原谅了评委。

余蓉和雀茶两个不敢惹她,但也没耐性哄,两个人一路以躲为上,把所有状况都交给炎拓解决,暗地里还感慨说,果然接生这事,不是生完了就完了的。

生了还得带呢。

好在聂九罗状况不算很多,因为本质上,她眼睛里已经看不到炎拓这类“凡人”了,也懒得和他多费口舌。

一直到出山,她只又发了两次脾气。

一次是走金人门的时候,嫌路径太窄,还愤怒地猛踢了一脚。

炎拓安慰她说,拓宽计划已经申请到款项,工人们过两天就会开工。

第二次是坐着骡子出山,怪自己的骡子太颠、不好驾驭。

炎拓顺着她的意,任由她把所有骡子都试坐了一遍。

聂九罗发现这些骡子都是半斤八两、没一个省心的,也就不再牢骚,但全程黑脸,谁也不理。

……

再次出了入山口,炎拓长吁一口气,觉得这一遭是真正终于彻底、回归人间。

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是各奔东西的节奏,炎拓原本想安排大家聚个餐,让这离别宴有点仪式感,但聂九罗一心要回家,不愿意浪费时间吃这顿饭,话还说得很决绝:“不吃,要吃你吃,我自己走。”

炎拓有点为难,毕竟这一次能功德圆满,余蓉她们是出了不少力的,而今拍拍屁股就走,即便事出有因,他也觉得不太合适。

余蓉便出来打圆场,说是自己会安排一桌酒宴,好好犒劳相关人等,炎拓负责报销就行,都是好朋友,不用讲究细节。

 

饭可以不吃,辞行不能太潦草,行李装车、把聂九罗送上副驾之后,炎拓站在旅馆门口、离着车边不远,跟余蓉和雀茶聊了一会。

余蓉安慰他:“我估摸着状况都是暂时的,你就算对聂二没信心,也该对女娲大神有信心。人家女娲修补过的,总不能是个次品吧?”

炎拓也是这想法,所以这两天心态还算乐观。

他看向雀茶:“那你后续……什么打算?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在公司给你安排一下,生活安稳没问题。”

雀茶没领这情:“我前三十年还不够安稳吗?后三十年还求安稳?”

炎拓笑:“那是要求刺激了?”

雀茶想了想:“也不是,刺激也未必适合我,不过我总得都尝试一把,才能找着最适合自己的道。你放心,真没路了,我会去找你帮忙的——我帮过你,去朝你拿点报酬,不会不好意思。”

……

真烦人,哪这么多话讲,耽误她宝贵的时间。

副驾上,聂九罗皱着眉头看炎拓一干人聊得没完没了,心头气闷,又转头看另一侧街景。

街的这一边,不少摆摊的,毕竟是镇子,市容市貌的监管没那么严格。

有个倒卖二手皮货的男人,正倚靠在墙面上抽烟,按说天气已经转凉,一般人长袖外都加搭外套了,他还很拉风地穿了件短袖T配小马甲——吐烟圈时,偶然一抬眼,恰与聂九罗的目光相触。

发现是个美女,这男人不觉来了骚劲,冲着她轻佻地飞了个眼风。

聂九罗沉下脸来。

见她被冒犯到了,男人如捡了大便宜般兴奋,还得寸进尺,冲着她撅起嘴、隔空啵了一记。

非常好,聂九罗解开安全带,不动声色地开了车门下车,径直朝那个男人走了过去。

男人略有些紧张,但见只是个柔弱的姑娘,又觉得即便闹起来,她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再说了,自己干什么了?连指头都没挨过她那。

于是理直气壮、挺起了胸膛。

途经一个鞋摊,聂九罗略扫了一眼,顺手攥起一只大码的男拖。

摊主正在刷视频,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这种打扮的客人,也犯不着当街偷鞋。

待见她真的拿了就走,不由得叫出声来:“哎,哎,怎么拿人鞋不给钱呢?”

聂九罗充耳不闻,直奔目标,那男人看见她拿鞋了,但没当回事,还不屑地撇了撇嘴。

这一头,炎拓几个听到鞋摊摊主的嚷嚷声,下意识往这个方向看,不过聂九罗已经不在鞋摊边了,是以一时都没发现状况。

还是雀茶心细,目光往两边扫了扫,面色突变,大叫:“聂小姐,在那,那呢。”

话还没完,聂九罗这边已经下手开抽了,一扬手,又准又狠,啪地一声,正抽在那男人胳膊上。

那男人原本以为只要稍微一躲就能躲过去,没想到被抽了个正着,还以为是自己大意,正怔愣间,第二记又来了,这一次是横抽、正打脸。

男人嗷地一声痛叫起来,继而气急败坏,也顾不上后果了,没头没脑抡拳反击,然而不论他使出多大的力气,始终打不着人不说,自己身上还频频挨抽,有时是头脸,有时是胳膊,记记脆响,无一走空。

街面上的闲人立时涌了过来,打人嘛,本来就好看,更何况还是女人打男人这么精彩。

那个鞋摊摊主也在其中,原本是气冲牛斗地要过来抓贼,观望片刻之后,低调地往后缩了缩。

一双塑料男拖,进价三块五,她只拿了一只,折合一块七毛五,他不想为了追回这点损失遭这种罪。

就在那男人被打得哭爹喊娘、眼泪鼻涕差点糊了一脸的时候,炎拓终于赶到。

他自后一把抱住聂九罗的腰,带着她连退几步,低声劝她:“阿罗,算了。”

算了就算了吧,反正自己也打累了。

聂九罗把拖鞋一扔,指着那男人对炎拓说:“把这人送去坐牢。”

那口气,仿佛监狱是她开的。

炎拓一口答应:“好。”

那男人满胳膊满脸的拖鞋印,红彤彤的一块连着一块,本来气不过,想豁出去了跟对方死磕,乍听这对答,心头一唬,没敢说话。

他寻思着,口气这么狂,这两怕是大有来头。

余蓉也过来了,她拍拍炎拓的肩膀:“你们先走吧,这儿我来解决。”

又不耐烦地赶围观的人:“看什么看,都闲得是吗?”

她这个子块头,尤其是光脑壳上那条蜥蜴,意味太过复杂,人群很快一哄而散。

混乱中,鞋摊摊主蹲下身,眼疾手快地抓起跌落在地的拖鞋,喜滋滋地去了。

 

不管人和事发生着怎样的变化,聂九罗的小院,好像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卢姐还在,她和聂九罗之间的合约到期之后,老蔡出面,又续了一年,让她继续负责小院的日常维护,不过双方都心照不宣:最多也就为聂九罗尽这一年的心力了。

没想到的是,聂九罗居然又神奇般地回来了。

收到消息之后,老蔡一秒都没耽搁,立马赶到了小院。

卢姐给他开的门,第一句话是:“炎先生送她回来的。”

说这话时,多少带了点愧疚:这半年,两人都当炎拓是罪犯、凶手,不止一次商量过该怎样让他露出真面目,卢姐因为这事,甚至都不大搭理刘长喜了……

万万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给他们唱了出柳暗花明。

第二句是:“这几个月,聂小姐脾气见长啊。”

老蔡显然对“脾气见长”这四个字未能理解透彻,心也挺大:“长脾气不怕,要能再长点本事就更好了。”

语毕直奔二楼。

这半年间,老蔡来过几次,卢姐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那些个雕塑造像,如陈列待展般一一置摆。

但现在,所有的造像都被集中到了工作台以及附近,高高低低,错落摆了一大圈,聂九罗正皱着眉头挨个检查。

到底是半年多没见了,老蔡顾不得其他,打心眼里高兴:“阿罗啊,这么长时间,去哪了啊?手机也打不通,消费记录为零,还以为你出事了……”

聂九罗头也不抬:“别吵!”

又说:“控温控湿是不是没做好?连喻水保鲜都做不到吗,这道干裂纹都差不过有一个半指节了!”

老蔡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旁边有人答:“是,我没安排好,负责保养的人已经被我辞了,还扣了两个月的奖金。”

循向看去,正是炎拓,他抱着胳膊倚在墙边,答得不慌不忙,见老蔡看他,回以礼貌的一笑。

老蔡有点尴尬,毕竟这半年,他给炎拓找的麻烦不少,但同时也如堕云里雾里,觉得这对答特别魔幻。

炎拓看出了他的疑惑,但又不好解释什么,只丢了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这当儿,聂九罗也看见老蔡了:“我正要找你。”

又指阅读区的沙发:“来,坐下聊。”

感觉有些诡异,老蔡心头纳闷:聂九罗那架势,仿佛他是给她跑腿打工的。

他满腹狐疑,才刚迈开脚步,炎拓三步并作两步,在他耳边吩咐了句:“不管她说什么,都顺着捧着,原因晚点跟你解释。”

 

聂九罗的要求让老蔡大吃一惊。

她要开个展。

聂九罗想开个展,老蔡一直是知道的,不过,两人也曾达成过共识:目前还是以揣摩学习为主,首展并不着急。

惊愕之下,他也忘了炎拓的吩咐,实事求是:“阿罗,我觉得你各方面都还欠火候,当一个人天赋不足的时候,真的就要靠资历去熬火候……”

聂九罗微掀了眼皮看他:“你说谁天赋不足?”

说这话时,眸光微沉,幽深得让人有点害怕。

炎拓用力咳嗽了几声,不易察觉地靠近两人,这样,万一老蔡有危险,他好第一时间施救。

老蔡是个生意人,惯会察言观色,当下没敢在“天赋”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结:“不是,你上次不还说,要系统研究一下葛姆雷啊、麦克唐纳等人的风格,西为中用……”

他列的这两个,都是世界级的雕塑大师。

聂九罗哦了一声,说:“这都什么垃圾。”

然后通知他:“你帮我安排,半年内,我希望就把国内的个展给走起来,至于作品方面,你不用担心,我会如期提供的。”

说着向外挥了挥手,那意思是: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老蔡一头雾水,起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聂九罗。

她看起来可真不像是开玩笑。

又去看炎拓,炎拓朝楼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下去谈。

 

这个季节是小院的花期,月季开得正好,桂花树也一树蓬勃、蓄势待发。

没等老蔡发问,炎拓先发制人:“阿罗这人,好胜心很强,她其实很在意你说她天赋不够这事。”

老蔡想解释一下:“天才毕竟是少数,能当人才就很好了,我也是帮她认清自己……”

炎拓表示理解:“这几个月,她其实是去……反正就是各种把自己和外界隔绝、揣摩学习各类古雕塑造像,有点太投入了,所以性情突然就变得很偏激,行为也相对古怪。”

老蔡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古往今来,为了艺术疯魔的人不少,不过他一直以为,聂九罗比较接地气、不是这一挂的。

他说:“那办展的事,她是随口说说吧?”

炎拓摇头:“你就一切顺着她来吧,该准备的全准备起来。我想过了,全国巡展,也就在各地租几个场地,观众可以雇,媒体采访可以找人演,费用我解决,渠道上你帮个忙……总之,让阿罗尽量顺心如意、千万别发脾气,兴许这样,能慢慢好起来。”

让聂九罗事事如意当然是其中一个考虑,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个展的筹备很繁杂,他希望聂九罗有事做,这样的话,她就无暇分心,也就不会再生出别的千奇百怪的事来。

老蔡心有戚戚,抬头看向二楼:“怎么就搞成这样了?要不要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啊?”

炎拓叹了口气,也朝二楼看去:“不知道,可能对艺术……太执着了吧。”

第11章

炎拓的猜想没错,聂九罗一旦有事可忙,生事的概率就大大降低:别说走出小院了,简直是长在了工作台边,连下楼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炎拓在一楼的客房里住下来,其实需要他忙的事已经很少,但他不敢离开,毕竟聂九罗的情况并不稳定——看似不闹事,但一闹起来就是大事。

老蔡隔三差五过来一次,到底是在“筹备个展”,得有个繁忙的样子、让聂九罗看到进度,这样才显得真实——费用已经不需要他操心,在做戏上还不积极点,心里过意不去。

第二次过来的时候,正赶上聂九罗出了第一批图稿,老蔡随手拈起一张看,心里突地一跳,又把剩下的几张都拿过来,走到窗前对着日光细看。

看完之后,下楼找炎拓。

炎拓正在灶房里剥毛豆,这是卢姐看他闲得实在发慌,丢给他打发时间的活。

老蔡问炎拓:“阿罗都是去哪儿闭关揣摩的啊?”

炎拓对雕塑造像的所知也有限,于是含糊以对:“也就敦煌、龙门,麦积山一类的。”

老蔡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又问:“有拜个师父什么的吗?”

所谓的“拜师”,不用行礼入门那么复杂,指的是有人从旁点拨。

炎拓看看老蔡,又看他手里的几张画稿:“怎么了?”

老蔡把画稿递给他,又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画稿图片:“这是阿罗去年画的,你看有什么区别吗?”

炎拓看了又看:“都挺好看的啊。”

真是外行看热闹,老蔡把画稿拿回来,懒得多做解释:“总觉得,比之前更流畅了似的。”

其实这说法太过笼统了。

老蔡的真实感觉是:聂九罗以前的画稿,是一笔一划“画”出来的,再工整精致,也只是画稿而已。但这次这几张,线条一气呵成,半点滞塞都看不到,像是直接从笔头生长出来的,即便已经画完了,还意韵不尽,仿佛仍在生长中。

看来这几个月的闭关,乃至走火入魔,还是有点成效的嘛。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老蔡往小院跑得明显频繁,不是做戏式的那种,是真勤。

聂九罗脾气大,做事时不喜欢有人在边上打扰,即便是屏息静气进出都会遭呵斥,于是老蔡在工作台边架设了摄像机远程观察。

看她起稿的运笔——有几次,他感觉完全是无章法的胡画,但呈现出的,真的就是上手可用的稿子。

看她对龙骨的掌握——不是从前那种一板一眼地搭骨架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骨架搭得不行,可是一堆上泥,形体即刻间呼之欲出。

看她塑形的手法——其实手法已经不太重要,关键是出来的效果。

有一次,镜头正对着塑像的人脸,卢姐打扫卫生时从老蔡身侧经过,吓得啊呀一声,然后笑着给自己解嘲说,看到一张脸往屏幕上挤,还以为是个活人呢。

老蔡坐不住了,又特意去找了一回炎拓,旧话重提。

——这几个月,是不是有人系统性地在给聂九罗做培训啊?

炎拓不蠢:“你是不是觉得,阿罗的水平上去了,进步得还不少?”

老蔡没正面回答,但话里话外,还是流露了些真实想法:“我是觉得,这个展要是来真的,也不是不可行。”

这话听得炎拓心中一动。

一般认为,人在出生的时候,会从胎里带出些天赋,比如有人擅作画,有人擅写曲,有人对数字极其敏感,有人对代码一点就透——因为解释不出原因,所以笼统以“天赋”称之。

聂九罗原本的业务水准,在老蔡眼里显然算不上出类拔萃,但现在,得到老蔡这么高的评价,甚至都具备了“个展”的资格,是因为她的“二次出生”,带出了一些新的天赋吗?

还有,聂九罗是做雕塑的,而公认雕塑的租师爷是女娲,硬要攀扯关系的话,她这一次算是女娲的“直出”呢。

老蔡越说越兴奋:“我再观察观察,她要是发挥稳定,这次真能给好好运作运作,毕竟业内对她没期待,很容易一鸣惊人、打出名姓……”

炎拓没想到歪打正着,这全盘造假的“个展”,还真偏上正轨了。

可是,这么一来,他就更寂寞了。

卢姐在早晚和三餐时段可以上二楼,因为她负责打扫和收送餐。

老蔡在约定好的时段也能上二楼,因为他要跟聂九罗讨论未来个展的主题、展馆、布展。

唯有炎拓,跟聂九罗的生活和事业都挂不上钩,见她师出无名,成了院子里唯一多余的人。

公司的事有专人打理,需要报备到炎拓这里的不多,他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反而是给卢姐打下手,剥剥毛豆,剪剪虾须,理理青菜,削削土豆。

真是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家政。

 

约莫半个月后的一天,余蓉给炎拓打电话,问他这头的进展。

炎拓正在给蛤蜊浸水,伺候这玩意儿吐沙,意兴阑珊回答:“没进展。”

然后把情况给余蓉说了。

余蓉大感意外:“这样不利于聂二的恢复吧?你得多跟她聊天,帮着她……”

余蓉也不知道该怎么措辞,聂九罗毕竟不是失忆。

帮着她……重铸之前的情感体系和对世界的正常认知?这就需要推着她走进世俗世界,不断和外界各色人等沟通,而不是把自己沉进雕塑的世界里去,那可就太不接地气了。

炎拓无奈:“她不想跟你聊天。”

他试过见缝插针、在聂九罗的闲暇时间和她说话,但聂九罗好不容易闲下来,只想休息,并不想听人聒噪,所以不是凶巴巴地呛他就是翻他白眼。

人要脸树要皮,谁还没个自尊什么的?几次三番之后,炎拓就不大凑上去自讨没趣了,甚至看到她时,会主动避让一下,省得讨人嫌。

余蓉说:“这样不行啊,从带孩子的角度来说……”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下。

顿了顿,余蓉接着往下说:“我就是类比一下,你不要多心。你想想,小孩子是不是谁带她多就跟谁亲?你一边想让她记起你来,一边又躲得她远远的,那这得哪辈子才恢复啊?真的,这个不能纵容,得今早介入。”

炎拓头疼:“她跟别人不一样,她一个不高兴就会动手……”

余蓉说得斩钉截铁:“打,让她打呗,只要打不死你,你就得兴风作浪。”

这还没完,听筒里又挤进雀茶的声音:“打就打呗,男子汉大丈夫,还怕打一顿两顿吗?”

真是……聊不下去了。

炎拓岔开话题:“你们签证办得怎么样了?”

之前,余蓉给炎拓透露过,说是想回泰国,还说雀茶也想跟着出去长长见识。

余蓉说:“现在这形势,国外也不见得好,还没最终决定。雀茶在口岸附近挂了个箭馆,给人当私教陪练,挣得还不错,可乐坏了。”

可乐坏了,说自己这辈子是第一次挣钱,说自己挣钱自己花的感觉真爽,还说原来没男人养也没关系。

炎拓沉默了一会,有时候,事情的好坏还真难以界定:假如蒋百川没有出事,雀茶也许永远是他身边一只金丝雀,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认命。

谁也想不到,蒋百川的不幸,反促成她抬头看天,继而找天、振翅。

余蓉最后说:“我觉得暂时在国内待着也行,回金人门还方便点。一是蒋叔在那,隔个一年半载的总得去看看;二是,邢深那些人没个下落,不见一面,心里头不踏实。”

炎拓也是这想法。

他直觉,聂九罗也会再去的。

 

挂了电话之后,炎拓仔细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形势。

他的确有耐性,也很能熬,但这不代表他喜欢这样。余蓉说得有道理,他是得适当地兴风作浪,在聂九罗面前博点存在感。

不破不立,不兴风,哪来的浪呢?

当天晚上,他就越俎代庖,顶替了卢姐送餐的活儿。

聂九罗的耳力不错,再说了,不同的人走路力度不同,很容易从脚步声里听出差异。

回头看到从楼梯上来的人是炎拓,聂九罗很不高兴:“怎么是你啊?”

炎拓说:“卢姐刚脚崴了一下,不方便上楼。”

合情合理,聂九罗不好挑刺,过来在餐台边坐下,如常开餐。

炎拓站在一边,目光不觉就被工作台吸引了过去。

这台子真是大而凌乱,所有工具乱摆,有尚在揉制的泥,有刚开搭的龙骨架,画稿扔得左一张右一张,每一处都彰显着忙碌和投入。

炎拓居然有点羡慕。

真好。

多少人的工作只是为了糊口,做得不情不愿,她能真正喜欢且浸润其中,真好。

聂九罗抬头看他:“你还站这干什么?你在这看着,我怎么吃?”

她吃饭和工作时一样,也不喜欢有人在边上。

炎拓好脾气地笑了笑:“那我待会再上来收。”

转身欲走时,忽然想到了什么:“阿罗,明天去医院做个体检吧。”

聂九罗皱眉:“做什么体检?没空。”

炎拓越发心平气和:“你胳膊之前受过伤,一直没好利索。如今要开展,都是体力活,还是应该及早去查一查。否则筹备到一半,胳膊罢工了,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听上去很有道理,聂九罗不得不点头:“也行。”

炎拓跟她确认时间:“那明天上午,我带你去?”

聂九罗头也不抬:“好。”

炎拓下楼时,步子都轻盈了。

非常好,他的计划,开局还挺顺的。

 

体检本来就是一件耗人的事儿,更何况,为了让聂九罗充分接一下地气,炎拓给她安排的,还是最最大众的那种。

聂九罗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脾气,排队她不高兴,各个科室奔来蹿去她不高兴,体检环节的诸多要求她也不高兴,炎拓则拿出最大的耐心,永远温言宽慰,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赢得了上至医护、下到同检者的一致同情,以至于到后来,聂九罗自己都觉得,再发脾气有点说不过去了。

整个流程走完之后,炎拓拉着聂九罗,拿了骨片,去请医生指点建议。

医生拿着片子看了又看,一脸纳闷,问炎拓:“你们拍这个,是要查什么?”

炎拓解释:“就是……以前骨折过,想看一下康复得怎么样了。”

说完,为了更直观,还在自己的胳膊上比划了一下受伤的位置。

聂九罗瞥了瞥炎拓比划的位置,一脸不耐烦。

医生茫然:“没有啊,是不是拿错片子了?”

拿错片子是不可能的,炎拓以为是医生看得潦草:“您再给看看?”

医生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确信自己没看错,底气更足了:“这根本没问题,你说的骨折的地方,完全看不出骨折过。”

炎拓:“是不是长好了啊?所以看不出来?”

又来了个外行指点内行的,医生心很累,但还得耐住性子:“即便长好了,片子上也能看出骨质的变化。你们自己再确认一下好吧?”

炎拓怔愣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谢过医生,拉着聂九罗离开。

聂九罗很不耐烦,半路甩了他的手,牢骚满腹:“还走不走了啊?”

炎拓手里卷握着骨片,真心为她高兴:“阿罗,你的胳膊完全没问题了。”

他想明白了,她的胳膊恢复到连骨片都拍不出迹象,应该还是跟过去几个月被封在女娲肉中有关。

金人门一行,他原本认为于聂九罗来说是劫,现在看来,说是“运”也未尝不可:她毫发无损,旧伤痊愈,连专业上都大有进益。

聂九罗白了他一眼:“我本来就没问题,是你非耽误我时间。”

……

接下来的两周,炎拓照旧接下卢姐送餐的活儿,也照旧经常遭聂九罗的冷言冷语和白眼,他一点都不生气,相反,还挺高兴的。

两周后的一天,炎拓整理了自己的客房,把行李物件等等,都搬去了卢姐房间边上的小客房。

这个小客房没什么存在感,平时关锁,客人多了才会使用,之前刘长喜和林伶在这落脚时,林伶住的就是这间。

炎拓吩咐卢姐说,自己会在这客房里待足三天,尽量不发出声响,晚上连灯也不开,聂九罗要是问起他来,就说他出去玩儿去了。

卢姐大为不解:“你想出去玩就去呗,为什么要装出去玩呢?”

炎拓有苦难言,他倒是想真的出去玩,不敢呗,万一走了,她在这拆天拆地的,谁还拦得住她啊。

当晚,改由卢姐送餐。

和上次一样,聂九罗从上楼的足音里听出来人有变。

转头看到是卢姐,随口问了句:“炎拓呢?”

卢姐说:“出去玩去了。”

出去玩?

聂九罗愣了半天,忽然来了火:“谁让他出去玩的?”

这么多天下来,卢姐也差不多摸清了聂九罗的性情,深谙避其锋芒之理:“我不知道啊,等他回来,问他吧。”

……

炎拓一直在屋里待着,时间倒也容易打发,处理几封邮件,刷刷剧,也就过去了。

第二天傍晚,正掷骰子玩飞行棋,忽然听到窗外传来聂九罗的声音:“炎拓怎么还没回来?”

这是下来散步了?

炎拓悄悄把窗帘掀开一道缝。

就见聂九罗背对着他站着,即便看不着脸,也能猜到多半是黑如锅底,卢姐依着炎拓之前吩咐过的,老实作答:“不知道啊,也没说去哪玩。”

聂九罗:“电话问他啊。”

卢姐:“打不通,关机了。”

……

第三天的晚上,炎拓终于出关。

他拖着有轮的行李箱,非常招摇地咯噔咯噔穿过小院,卢姐看到了,大声说了句:“炎拓回来了啊?”

炎拓煞有介事:“是啊。”

回了先前的客房之后,他响动很大地整理行李,可惜忙活了半天,也没见聂九罗下来。

炎拓有点沮丧,觉得首战多半是要惨淡收场了。

临睡前,他照例冲了个澡,心不在焉地拿毛巾擦着头发走出洗手间时,忽然看到,聂九罗面沉如水,正坐在屋子中央的那张桌边。

炎拓吓了一跳,毛巾险些脱了手,好在很快镇定下来,还不冷不热地冲聂九罗打了个招呼:“有事啊?”

聂九罗语气不善:“你跑哪去了?”

炎拓说:“玩儿去了啊。”

说完,转身整理床铺,为了表示自己游玩之后心情愉悦,嘴里还哼上了小调。

聂九罗气了:“谁让你出去玩的?都没跟我说一声!”

炎拓口中的小调陡停,再然后,他转过身子,乜了眼看她,一脸的欠揍。

“我干嘛要跟你说一声?你雇的我吗?跟我签过合同吗?给我发过一毛钱工资吗?”

聂九罗一愣。

她回忆了一下,好像真没有。

炎拓说:“我之前给你做的所有事,都是给你帮忙,义务服务。我又不归你管,当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话还没说完,聂九罗腾地起身,啪地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

炎拓吓得头皮一麻,直觉是要挨打了。

半晌,聂九罗恶狠狠地盯着他,一字一顿:“你要多少钱一个月?”

炎拓也盯着她看,过了会,他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说:“坐下慢慢谈。”

第12章

炎拓表示,钱对他来说不重要,他看重的是“尊重”。

聂九罗居然理直气壮回他:“我不尊重你吗?”

炎拓无语,阖着你那叫尊重呢?

不过再一想,她现在对所有人都是一副趾高气扬、鼻孔看人的样,一概无区别对待,尊重不尊重什么的,她可能确实也没概念。

那就手把手地教好了,炎拓说:“你现在,从来不正眼看人……”

聂九罗原本就是在斜乜他的,一听这话,眼睛斜得更厉害了:“眼睛本来就是拿来看人的,看到人不就行了吗?你管我斜着看还是竖着看呢。”

炎拓说:“那你要是觉得斜着眼看人没什么,从现在起,我也这么看你。”

他说到做到,身子往椅子里一倚,下巴颌对着她,眼睛半眯不眯地往一侧倾斜,整个人非常传神地演绎出四个字——

非常高傲。

两人互相斜了半天,聂九罗觉得,自己很想把炎拓的眼珠子给抠出来。

她终于哦了一声:“那我以后,正眼看你不就行了。”

炎拓趁热打铁:“不止是我,老蔡,卢姐,还有外头遇到的那些人,你都别斜眼看人家,那样不好。”

聂九罗哼了一声,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过了会,她斜眼翻了翻墙拐角。

炎拓啼笑皆非,不过算了,这已经算是进步了,墙拐角什么的,她爱斜就斜,随她去吧。

他说:“还有,每次跟你说话,你都很不耐烦,语气夹枪带棒,说不到两句就赶人。”

聂九罗:“我忙啊。”

炎拓:“我知道你忙,所以我从不在你工作的时候打扰你,但你闲下来的时候,跟我聊聊总可以吧。”

他做总结陈词:“你看,我要求不高吧?卢姐是拿你工资的,我不要钱。我就两要求,一是你得正眼看人,二是每天至少跟我聊个……一刻钟。你要能做到呢,咱们就谈妥了,不同意的话,我也不勉强你,过两天我收拾收拾走人,去给别人服务了。”

聂九罗没立刻答应,她拖了会时间,才慢条斯理站起来,说:“行吧。”

说完了,想习惯性地翻个白眼,蓦地意识到这样不好,炎拓想必又要唧唧歪歪,于是把白眼翻给了炎拓的衣领,转身走了。

炎拓又好气又好笑,过了会,他走到门边,看聂九罗上楼。

她心情想必是很好,毕竟不花钱谈定了他这个单子,步子很轻盈,扶在楼梯扶手上的手指像弹钢琴一样,轻轻点个不停。

壁灯柔和的光线笼在她身上,她像个不真实的梦,又像行进着的小夜曲。

炎拓叫她:“阿罗。”

聂九罗回头看他。

炎拓一时语塞,也忘了自己叫她是想说什么了,过了会才说:“你的个展,会很成功的。”

聂九罗说:“那是当然的,还用得着你说吗?”

 

自此,炎拓和聂九罗之间的关系,进入相对平缓的第二阶段。

炎拓抓紧一切时间,得空就给她灌输社交礼仪和社会各项规章制度。

比如,上次拿拖鞋抽人的那种行为,是不可取的。

聂九罗可不这么觉得:“那种人,抽死算了,还留着干嘛?”

炎拓详细给她分析:“他那种行为的确不好,可是你那种方式属于杀人一万、自损八千。你想想,万一他报案,倒霉的是谁?你是动手伤人的那个,会被抓起来的,搞不好还得赔钱给他,你甘心吗?”

聂九罗忿忿,还想让她赔钱?做他的千秋大梦。

炎拓说:“这还不止呢,万一你留了案底,兴许就不让你开展了。还有,一旦判你蹲上三五个月的,咱们这展,还开不开了?”

他看准了,“个展”现在是聂九罗的七寸,一切都得为个展让步。

果然,聂九罗先还听得漫不经心的,一听到可能会耽误她开展,脸色即刻凝重了起来。

炎拓:“所以,下次再想动手,先想想后果,为这事把自己的个展都给赔进去了,值得吗?”

聂九罗想了又想,缓缓点头,觉得炎拓说的的确很有道理。

她说:“那再遇到这种情况,就先忍一忍,以后想办法再抽他吧。”

炎拓:“……”

也行吧,都学会“忍”、知道要克制了,不失为一种进步。

 

老蔡依然是每隔几天就来小院一次,最近一次来的时候,还带了位业内的朋友,两人先看了会视频,又点评了会画稿,最后对着一尊刚出了形的塑像叽里咕噜了半天,满脸放光,仿佛捡到了宝。

炎拓心里便不太受用,老蔡除了最初的时候提议过给聂九罗请个心理医生,那之后,再没关注过聂九罗的心智异常。

有外人在,他不好发牢骚,候着那人走了,才绕到老蔡跟前,话里有话:“你是不是觉得,阿罗现在这样,还挺好的呢?”

老蔡正全神贯注盯着摄像屏幕,语气兴奋,头也不抬:“挺好!挺好。”

炎拓索性挑明了说:“这样性情怪异也挺好?”

老蔡依然未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艺术家嘛,多少都是有点偏执的。多少天才同时也是疯子,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精神上的紊乱,反而能够帮助创作者呈现出更绝妙的作品。”

炎拓心说,我可去你的吧。

他说:“那如果她只有疯了才能超常发挥,那你是不是情愿她是个疯子?”

老蔡愣了一下。

他转头看炎拓,沉吟了会,回答得倒是坦诚:“从朋友的角度,我当然希望阿罗恢复。但从艺术品代理的角度来看,我会觉得,一个天才的艺术家更珍贵,几十年难遇。如果她越疯、作品就越好,但我支持她更疯一点。”

说得如此坦荡,炎拓反没词了。

他寻思着,自己果然是不懂艺术。

……

又过了约莫半个月,炎拓给余蓉打了个电话。

说起聂九罗现在的情况,喜忧参半:“比之前好了不少,但还是差了口气。”

他用了个很精准的比喻:以前所有的人和事,聂九罗其实都记得,但那些于她,像被放空了的充气城堡,软耷、扁平,二维化了,不再立体。

还需要一个契机,为这个城堡充口气,一切才能重新矗立、回到从前。

余蓉说:“呦,差口仙气儿是吧,等着吧。老话不是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找是找不着的,没准一不留神,就等来了。”

顿了会又补一句:“反正你有耐性、能等。”

炎拓在电话这头翻了个白眼。

难怪聂九罗那么喜欢翻白眼,他有点理解了:白眼一翻,情绪到位,意韵万千,的确挺爽的。

他岔开话题:“雀茶呢?”

余蓉说:“忙去了,不是说过吗,在箭馆挂职了,比我吃香。”

这是实话,余蓉这专业,在国内的就业面没那么广,炎拓感觉也就马戏团以及动物园对口一点,但马戏并不常见,动物园的员工又相对比较固定,急用人的可能性不大。

他问:“要不要我帮忙?”

余蓉干笑一声:“我还不至于要你救济吧,也就是临时找个事做,打发打发时间,我早搞定了。”

那感情好,炎拓顺口问了句:“什么工作啊?”

余蓉没吭声。

异样的静默中,透过手机听筒,炎拓忽然听到“喵”的一声。

猫叫?

炎拓:“帮人带猫啊?”

余蓉憋了半天,没好气地撂下一句“宠物店”之后,气性很大地挂了电话。

炎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收起手机,心说,宠物店不挺好的么。

也是驯兽的一种,就是那些个驯化的对象个头小了点而已。

 

平静的日子过得特别快,时间像水一样流覆过去,转眼间,又是大半个月没了。

可余蓉说的,那口对聂九罗的康复至关重要的仙气,始终没有来的迹象。

炎拓怀疑,真的得做长期抗战的准备了,有时候,他试着安慰自己:人该知足,现在这情形,已经属于老天开眼了——如果当时,老天就是安排聂九罗死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

这天,从早上开始天色就不好,一开窗就看到阴云压着天边。

卢姐非常肯定地对炎拓说,今日必有大雨。

其实哪用她说啊,城市发布昨儿半夜就开始发预警了,一会说航路受影响,一会调高预警等级。

可大雨却迟迟不至,中午的时候,卢姐又为气象台代言,说这雨还在酝酿中,真下起来了可不得了。

炎拓一笑置之,如今被诸事磨的,他的心态特别佛系:下就下吧,下完了就过去了,淹了一楼,他就上二楼,淹了二楼,他就打着伞蹲房顶。

总有解决的办法的。

不过,这一天聂九罗的效率反相当高,老蔡的说法是,阴雨大风暴雪天,特别带感,容易出作品。

炎拓想不明白,风和日丽的晴好天到底差在哪了。

可能还是他不懂艺术吧。

晚饭的时候,聂九罗完成了所有参展的画稿。

炎拓早就听说最后一张是压轴大稿,很好奇她想展现什么主题。

趁着聂九罗在吃饭,他凑到工作台边,想先睹为快。

一眼就看见了,这张是最后完成的,所以反而搁在了一摞画稿的最上面,画面很怪,居然不是人像,条条道道,更像是某种地貌……

炎拓心中一动:“这个是……”

聂九罗说:“黑白涧啊。”

是黑白涧,太熟悉的场景了,高垛、土堆、条石、涧水,只不过他先入为主,以为她塑的都是人像,所以第一眼没认出来。

黑白涧,她拿这个做个展的压轴?

炎拓有点意外:“这种也能当展品?”

“当然了,场景雕塑嘛,做成沙盘模型那种,没见过啊?”

炎拓约略有点概念了:应该类似于他之前委托她做过的小院模型,虽然是微缩版,但处处精心、还原度极高。

页面上还标注了预设的尺寸,2m*2m,不算小,真还原出来,挺震撼的吧。

炎拓沉吟了一下:“这种,别人会看不懂吧?”

聂九罗哼了一声:“那关我什么事?我只负责出展品,不负责教他们看懂。”

炎拓失笑,不过这话也对,他自己去看一些艺术展时,也不是很能get到艺术家的表达,但这不妨碍他看得目不转睛、努力做出一副很被震撼的样子。

他把画稿放回去,连带着帮她理了理桌子,无意间瞥到,一把中号塑刀的下头压着一摞细长的银色纸带。

这是……折星星的纸?

炎拓的心头一激,目光下意识落到墙边的那个立柜上。

那个以郁垒神荼为饰的立柜,里头收放着两大玻璃缸的星星。

炎拓装着浑不经意,声音却不自觉有些异样:“阿罗,好久没折星星了吧?”

聂九罗“啊”了一声,眉头微皱,她记得,自己好像是有折星星记事的习惯,折了好多好多年。

有日子没折了,也忘了这事了。

炎拓走到立柜边,打开柜门:“两大缸这么多呢,要不要拆来看看?”

他忽然觉得,也许拆这些星星来看,于她会有用:不能光靠自己去提醒、去讲,这些折纸的星星,是她最真实鲜活的过去,一个个拆来读过,可能会帮着她一点点地把扁平化了的一切,再给立起来。

聂九罗毫无兴趣:“那有什么好看的?”

炎拓很坚持:“哪怕只看一个呢?反正现在也闲着。”

见聂九罗没再反对,他探手随意捞了一个,朝她扔过去。

这个星星是荧光纸的质地,一路过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细细的光弧。

聂九罗抄手接住,心不在焉打开,默念出声:“卢姐还不错,可以留下。福寿禄三像卖了三十万……”

念完了,撇了撇嘴,把纸条随手一扔:“没劲。”

炎拓微感失望,不过,他没把柜门给关上。

让她自己关吧,敞口的柜门很碍眼,她看到了,一定会过来关的——兴许关门的时候,一时兴起,她会再拆一颗星星。

多拆一颗是一颗,拆多了,星空也许就会升起来了。

 

卢姐预言的大雨在夜半时分汹汹而至。

当时,炎拓已经睡熟了,正在做梦,也是巧了,梦里也是大雨,还引发了洪水。

多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的一切都是微缩版,小小的院子,小小的他。

他趴在一片树叶上,随着水流飘来荡去,被汹涌的水浪打得晕头转向,不远处,水线已经淹过了小院二楼的窗,聂九罗端坐在另一片树叶上,从窗子里漂了出来。

她可真是淡定啊,一手撑了把伞,另一手还在捏泥人呢,捏的那个泥人有两只白茬茬的眼珠子,多半是白瞳鬼。

炎拓声嘶力竭大叫:“阿罗!”

他怕聂九罗漂走了,努力去拽她那片叶子屁股后头的梗。

聂九罗白了他一眼,说:“吵什么吵,没看见我在工作吗?”

真心急死人了。

炎拓就这么硬生生的,从梦里给急醒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窗户没关严,不知什么时候被大风吹开了,嘎啦嘎啦乱拍着响,窗外头的雨线又密又亮。

炎拓起身关了窗,一时没了睡意,于是开门出来。

原本是想去屋檐下站会、透透气,哪知刚一打开客房的门,就下意识看向楼梯。

那一处,漏下很淡的亮光,很明显,是工作室里还有灯亮着。

这都什么时候了,聂九罗还在忙?这也太拼了吧。

 

炎拓轻手轻脚地拾级而上,步入二楼时,着实怔了一下,还以为自己是进入了什么魔幻世界。

聂九罗的窗户也没关,不过因为卡钩扣死了,不至于嘎吱作响,但由于风大,她的画稿被吹了一地。

不止画稿,还有无数色彩各异的纸带,那都是被拆开了的星,带着有年头的折痕,在屋里飘来卷去。

风大雨大,灯光昏暗而又柔和,满屋高低造像,有面目慈悲的菩萨,也有金刚怒目的神祇,那些画稿、星条,仿佛有生命般在屋里荡游,偶尔发出极低极柔、纸质特有的摩擦声。

往里再走两步,就看到聂九罗了,她裹着毯子趴在大沙发上,已经睡着了,耷下来的手边有个几乎空了的大玻璃缸,里头还剩了十来个没来得及拆的星星,金灿灿地簇拥在一起。

不是说没兴趣看吗?到底还是好奇拆来看了,但也不该是这种熬夜恶补的架势啊。

炎拓苦笑,先去关了窗,然后弯腰收拾一起狼藉,捡齐画稿用镇纸压好,又去捡星条。

星条是一把一把,虚抓在手上,像抓了一把布条。

炎拓把所有的星条纸都归拢到玻璃缸边,就地坐下,听被窗户隔在外头的雨声,觉得这夜其实分外安静。

他随手拿起一条星星纸,尝试着顺折痕归位,很快,那条纸就又恢复成了一颗星。

 

聂九罗朦胧间睁开眼睛。

风大雨大时,她睡得很好,后来窗户关上、屋里安静了,反不太自在,自然而然地,也就醒了。

醒得有些懵懂,一时分不清眼前所见是真实还是做梦。

她看到,炎拓席地而坐,像个小孩一样,把手上的星条七折八绕恢复成星,往天上高抛之后,又目送着星星落进玻璃缸里。

仿佛在玩什么自娱自乐的游戏,乐此不疲,扔完一个,再折一个。

聂九罗看了一会,叫他:“炎拓。”

炎拓吓了一跳,顿了会才反应过来:“吵醒你啦?”

聂九罗摇了摇头,她睡得头发散乱,一蓬长发半遮了眼,透过无数细密的发丝间隙看炎拓,感觉很新奇,觉得他很远,又很近。

她说:“你怎么不看呢?”

炎拓没明白:“看什么?”

聂九罗抬起一根手指,指那些星星纸:“那个啊。”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但她观察了好久,炎拓只是折,从没有停下来去看。

炎拓说:“这不是你日记吗?我看了干嘛?再说了,你如果不介意我看,我以后朝你要着看就行。你如果介意,我现在看了,不是跟偷一样吗?”

又说她:“趴着睡多难受啊,回床上去睡吧。”

聂九罗哦了一声,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爬坐起来,炎拓起身过来扶她,她借力站起,整个人还有点懵,站得摇摇晃晃的。

炎拓有点担心:“是不是头晕?”

聂九罗伸手胡乱抓理了一把头发,说:“没什么。”

她撇下炎拓,自顾自朝卧房走,走得很慢,若有所思,心头一片茫然。

她觉得,今晚的炎拓好像有点不一样,或者说,今晚的自己有点不一样,心头怅怅的,鼓胀着什么,仿佛有什么东西就快清晰了,但又说不清楚。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炎拓。

炎拓正目送她,见她回头,还冲她摆了摆手,似乎是在赶她快点去睡。

鬼使神差般的,聂九罗问了句:“炎拓,我们常打架吧?”

炎拓一愣,打架是打过,但也没有“常”吧。

见炎拓没回答,聂九罗有些意兴阑珊,转身正待进屋,炎拓又把她给叫住了。

回头看时,炎拓盯着她看,脸色有些奇怪,问她:“阿罗,你想打架吗?”

聂九罗说:“现在啊?”

炎拓一颗心跳得几乎快蹦出来,手心都渐渐浸了汗。

他点了点头,说:“就现在。”

打就打,聂九罗低下头,解开略松的衣带,重新扎紧。

她说:“是你要打得啊,打不过我,别哭啊。”

第13章

聂九罗也说不清为什么,一想到要揍炎拓这件事,她居然有点兴奋。

她问炎拓:“要不要让你两招啊?”

炎拓说:“不用。”

这话说得其实没什么底气,聂九罗从水下石窟里回来之后,他还没跟她动过手——万一她的功夫也像她雕塑上的能耐一样精进,那他可就糟糕了。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女娲娘娘擅长造人,没听说过精于格斗,自己应该还挺得住。

聂九罗笑得如一只狡黠的猫:“那来了啊。”

话未落音,右脚脚掌蹬地,一个借力扑跃,平地飞掠,直蹿上横在两人之间的那张工作台。

炎拓看出她的用意了,她这是中途要在工作台上借力,这种飞扑,源于“虎扑”,来势凛冽,但躲也容易,只要往旁侧一闪,也就避过去了。

不过,炎拓另有打算。

就在聂九罗两手扒上工作台、如一只行将腾跃的大鸟般再度纵身的刹那,炎拓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哎哎,等会,等会。”

卧槽!

聂九罗急停。

百米冲刺容易,想立刻停下来,可是要比冲刺多花几倍的气力,她一手急摁工作台面,单膝用力跪抵,这才勉强定住了身形,但气血上涌,好不自在。

聂九罗怒道:“怎么了?”

炎拓一脸真诚:“我突然想起来,你这儿这么多雕塑,要是打坏了可怎么办?我是不是得先搬一搬、给挪个地方啊?”

聂九罗没好气:“搬搬搬!”

炎拓开始慢条斯理地搬雕塑,他准备先耗耗聂九罗的气焰:一鼓作气,再衰三竭嘛,谁说过招就得纯以力搏力来着?兵不厌诈。

聂九罗可没兴趣帮他一起搬,她高涨的战意被截停,满心不快,盘腿坐在工作台面上,看哪一处都不顺眼。

好不容易才等到炎拓全部搬完。

这一次,聂九罗打算来个偷袭,她觑着抽了纸巾擦手的炎拓,装着漫不经心,身子悄悄转了个方位,正待悍然而起、打他个措手不及……

炎拓忽然开口:“哦,对了,阿罗,还有件事。”

很好,第二口待发的气又生生瞥回来了,聂九罗气急败坏:“炎拓,你想死吧?”

炎拓奇道:“这说的什么话呢,我又不是故意打岔的。”

“我是想着,咱们是不是动手前订个约定,只徒手,不动真家伙。你这工作室里,又是凿刀又是斧头,哪一个都是凶器,真见了血,不吉利。”

屁事可真多,聂九罗忍了:“不动就不动,我徒手也能弄死你。”

炎拓:“打个架而已,弄死没必要吧。那我把工具收了,省得你情急之下抓起来就用。”

他又煞有介事地开始收工具,聂九罗阴恻恻地下了工作台,嫌脚上的拖鞋碍事,一左一右都甩飞了事。

炎拓眼角余光瞥到,心说不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来她这是成功被他惹毛,要动真格的了。

这样也好,不破不立,要打就酣畅淋漓打一场。

 

收好工具之后,外头恰起了炸雷,隆隆声像是从屋檐上碾过去的,炎拓就在窗边,下意识抬头,往关阖的窗子看了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风声忽至,聂九罗的一只手已经搭上他右侧肩头。

炎拓急垂眼间,瞥见她纤长的手指和指尖椭圆的光润甲面。

他的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这要涂的是大红指甲,还是怪吓人的。

见招拆招,炎拓右肩急沉,想把她的手给甩脱。

然而精于格斗的人,于这些常用的拆招套路实在是太熟悉了,聂九罗偏不如他的愿,手随之急下,然后一个用力勾抓,指甲隔着衣裳嵌进炎拓的肩肉。

炎拓平时,还真没怎么注意过她的指甲:一个做雕塑的,干嘛要留指甲呢,不嫌干活的时候不方便么?

他心一横,屈肘就往后撞,不过没敢使太大力度。

聂九罗又先他一步料到了,她右手死抓不放,左手也顺势搭上炎拓左肩借力,同时一脚蹬住旁侧的墙面,几步往上疾走,居然硬是把整个身子斜拗上了墙。

这么一来,炎拓的肘击全然落空。

这还没完,聂九罗并不准备真的上墙,她只蹬走了几步就抱扑到炎拓身上,两腿绞挂住他的腰,然后猛然撒手,倒挂下身子,两手倒抱住炎拓的脚踝之后,往旁侧大力一掰。

炎拓下盘没立住,整个人被她带得滚摔地上——当然,这滚摔也有部分是主动,目的在于顺势卸去力道,以免摔得太狠。

落地的刹那,炎拓算是总结出来了:聂九罗这就是狗皮膏药式的打法,只要让她近了身,再想甩脱可就难了。

炎拓翻身而起。

聂九罗倒也不急于追击,她不紧不慢支起身子:“这要是三局定输赢,我已经赢了一局吧?”

如果按赛场规则、触地得分的话,的确是她赢了。

炎拓点了点头。

这就算赢了啊,聂九罗嗤之以鼻,觉得这架打得真是轻松,只随便热了个身就获胜了。

第二局。

两人都没急着先动,审慎打量对方的站位和身周环境,现代竞技格斗,属于“一触即收”式,真正动手的时间其实很少。

过了会,聂九罗先不耐烦:“上次是我攻,这次你先攻吧。”

炎拓说:“行啊。”

他径直走到聂九罗身前站定,抬手先做了个要开扇的架势,聂九罗正待瞪眼,他又缩了回去,口中喃喃:“这样不好。”

继而给她预告:“我推你肩膀哈。”

说着抬起手掌,敷衍似地往她肩头推了过去。

聂九罗气不打一处来:这是瞧不起她吗?还给先来个提示?

她牙关一咬,猛格开炎拓的手臂,另一只手顺势而上,五指成钩,直锁他咽喉。

炎拓倒也不躲,候着她手挨上他喉咙,脚下出其不意猛铲。

聂九罗吃了这一铲,脚下没立住,身子顿时扑跌,但她倒也不慌,想也不想,抬手就去抓炎拓的腰间。

炎拓无语,这也是她的老伎俩了,之前有一次,她就是抓住了他的腰带、临时变招的——但那次,他是系了皮带的啊,现在大半夜的,穿的还是睡衣,这一抓,裤子可就保不住了……

他急中生智,两手探出,狠扣住聂九罗的腰,说了句:“出去吧你。”

说话间控起她的身子,往旁侧用力一丢。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杀招,以聂九罗的本事,几个跨步也就能稳住身子了,但糟糕之处在于,丢出去的方向,是窗户的方向。

更要命的是,那扇窗户,起先是开着的,他怕风太大,顺手给拉上了,却没扣死。

聂九罗这一撞过去,窗扇应声而开,她身后失了倚靠,整个人刹那间倒翻了出去。

天边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又陷入一片漆黑,只余雨线不绝。

炎拓脑子里全懵了,仿佛颅顶开了个盖,三魂七魄都飘走了,他疾冲到窗口,喊了声:“阿罗!”

窗外是覆盖着檐瓦的斜坡顶,借着屋内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到檐瓦都被雨水洗得锃亮,坡面上却空无一人。

炎拓的耳畔嗡成一片,支在窗台上的手臂隐隐发颤:聂九罗人呢?被他从窗户丢出去、又滚落坡面摔下去了?

他这是作的什么大死,大半夜的不睡觉,非要打什么幺蛾子的架?

炎拓喉头发干,正想狂冲下二楼去看,窗外边侧,突然探出一双手,灵蛇般缠掰住他头颈,狠狠往外一拽,低吼了句:“去死吧你。”

炎拓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拽翻摔落在坡面上,坡面有斜度,他止不住势,一路往下斜滚,到檐边时还是没止住,直栽下去不说,还带下了十来片覆瓦,噼里啪啦砸了一地,把檐下的感应灯都给激亮了。

好在,一来只是二楼,小楼的挑高又不算很高,二来炎拓栽下去时,一只手及时扒住了檐边,身子先竖着垂下去再落地,大大缩减了危险距离。

他踉跄着落地站定,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急抬头时,就见一身透湿的聂九罗,直如索命的阎罗,凶神恶煞般从檐边向着他、急扑而下。

这种时候,最好的应对自然是闪躲,但炎拓怕她摔着,急忙张开手臂去接。

一接正中,湿漉漉抱了个满怀,不过,一个大活人从二楼冲扑,势头太猛,炎拓压根立不住,腾腾腾急退几步,退入遮雨的檐下,向后栽倒。

即便在倒地的身法上做足了准备,这一栽还是撞到了后脑,直撞得炎拓眼前金星乱晃。

恍惚间,他看到上方的聂九罗,忽然生出错乱感来,仿佛回到了上一次时,同一地点,恶战的末了:她翻坐在他身上,右手一扯,把左腕的环圈扯绷成一条森然银亮弦线,向着他脖颈便套。

自己当时,是怎么应对来着?

想起来了,她的大腿上有插刀的绑带,上头插了把匕首,当时他无意间摸到,翻手就用匕首的尖抵住了她的心口,逼得她不得不休战。

炎拓下意识抚向她腿侧,入手细软腻滑,却摸了个空。

他听到聂九罗恶狠狠的声音:“我早就说过,要把这东西塞你嘴里,让你生吞下去。”

炎拓莫名其妙:“你要把什么东西塞我嘴里?”

 

其实放完这狠话,聂九罗自己也愣了。

她手里其实并没有攥着东西,也就不存在什么把“这东西”塞进炎拓嘴里、让他生吞下去。

檐下的夜灯昏黄,因着电压不稳,光线还一跳一跳,细密的雨线从檐边哗啦挂下,仿佛在织就宽大的雨帘。

聂九罗浑身都湿透了,发上的水珠慢慢下滚,在黑亮的发梢处汇集,待发梢挂不住这重量时,嘀嗒一声,落在炎拓身上,瞬间就被轻暖的棉质衣料给吸附掉了。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小院。

这是她的小院,只是,盛放着的花对比她离开的时候,已经换了一拨了。

那时还是冬春,她记得院里开花的是铁筷子玫瑰,还有报春,山茶。

现在是……秋季了吗?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棵虽在雨里飘摇、却满枝盛意的桂花树。

卢姐又可以做桂花糖酱了吧。

过了好久,她才低头去看炎拓。

看到她的眼神,炎拓就知道,一切错位的,应该都归位了。

他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唇边扬起微笑,问她:“你要把什么东西塞我嘴里、让我生吞了?”

又说:“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事?阿罗,你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暗搓搓记恨了多少事、准备整治我呢?”

聂九罗也笑了。

她才不会告诉他呢,那时候,他在她沙发坐垫下藏了个弹扣,骗她说是炸弹,会把她炸得粉身碎骨。

那之后,她就发誓要把这玩意儿塞进炎拓嘴里,让他生吞下去。

再后来,弹扣是不知道丢哪儿去了,但事情,她原来一直都牢牢记着。

聂九罗笑着笑着,轻轻伏下身子,两手环住炎拓的脖颈,凑向他耳边。

炎拓只觉得,熟悉的气息,混着秋夜雨水的沁凉充盈鼻端,冰凉的湿发柔软地覆上他的脸侧。

再然后,听到她低声说:“好久没见你了,炎拓。”

炎拓笑起来,眼底渐渐温热,他伸出手,搂住聂九罗的身子。

她温驯的时候,总是显得尤为单薄,单薄到他舍不得多施一分一毫的力气。

他说:“我也是,好久不见了,阿罗。”

 

两人都没注意到,卢姐房间的灯亮过,窗帘还微掀了一下。

再然后,灯就灭了。

卢姐是被落瓦声给惊醒的,这一夜,原本就风大雷烈,她睡得不大安稳,瓦片砸落的时候,猛然睁了眼,还惊出一身冷汗,以为是有贼趁夜乱入。

于是她揿亮了夜灯,却不敢贸然出去,先悄悄掀开窗帘。

这……

卢姐慌里慌张,赶紧关灯,躺平在床上时,还止不住心头乱跳。

年轻人,真是……

求刺激都没个度了,有什么事,去屋里搞嘛,这大风大雨大半夜的……

卢姐觉得,她还是更认同自己那个时代的感情观,人都比较含蓄,情感虽不外放,却雅淡隽永,经久弥香。

要么,改天找刘长喜聊聊吧。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