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乐园里无忧无虑地生活了64年的芭比,在今年迎来了她的存在主义危机。
她原本只存在于玩偶世界,却在知名女性导演格蕾塔·葛韦格执导的电影《芭比》中,成功获得了人形真身。为了高度还原芭比的梦幻小屋,电影的布景团队几乎把供应商卖向全世界的荧光粉色油漆买到缺货。
就在这样一个兼具真实与虚假的“平行时空”中,由玛格特·罗比饰演的经典款芭比突如其来地开始思考死亡问题,因此破坏了芭比乐园永恒的欢乐。她被要求前往现实世界,找到变故出现的起源,并且加以修复。
就在芭比带着男朋友肯穿梭于芭比乐园和现实世界的过程中,他们的世界观受到了巨大冲击,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反应开始在芭比乐园之中发生。
《芭比》剧照
《芭比》讲述的故事出乎人们的意料。当这个身材性感的娃娃早已经成为女性主义浪潮中“落后”观念的代表之时,却又通过一种近乎自嘲的表现形式,毫不遮掩地指出芭比乐园的女性理想与现实世界的的落差,为人们提供了一个足够温和的视角,去观照我们当下面临的现实。
在网上不乏看完《芭比》后,情侣闹别扭,甚至分手的叙事。这些现实中的互联网叙事,与《芭比》的奇幻故事,形成有趣的互文。芭比的火,到底冒犯了谁?
被嫌弃的芭比
从表面上看,芭比乐园确实是彻头彻尾的女性天地——房屋为女性而建造,街道为女性所清扫,权力由女性掌握,连诺贝尔奖都只有女性能取得。
以经典芭比为首的娃娃们相信,芭比乐园的存在为现实世界提供了理想的蓝图。作为引领女性独立的模范,她们认为自己已经创造出了一个足够美好的世界。
每天清晨芭比们都会互相打招呼
但当芭比闯入现实世界,在街道上接连不断地受到不被尊重的对待时,在警察局三番两次地被言语挑逗时,在她看到这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享有最多财富的、被印刷在纸币上的,全都是男性时,她曾经虚幻的想象逐渐被颠覆了。
最受打击的时刻,是当她出现在一群女孩面前,却被为首的女孩大骂为“当代法西斯”。女孩说,因为你的存在,女性主义的进程倒退了五十年。
一个饶有趣味的反差出现了。为什么风靡于20世纪50年代末、被视为女性企业家大胆创新的芭比娃娃,在当下没能实现她声称的女性独立,反而招来了如今的厌弃?
回溯芭比的历史,芭比娃娃的创造者,是当时美国罕见的女性企业家露丝·汉德勒。一天,她看到女儿在玩“过家家”,拿着的是印有成年女性形象的纸片人。这时,商业灵感骤然降临。
露丝·汉德勒
露丝想要解决的是一种从未被发现的需求:女孩们渴望长大成为女人,她们已经厌倦了抱着婴儿娃娃扮演母亲的游戏,也不关心手枪、坦克、足球等男孩子们的玩具。
纵使招致公司成员的反对,露丝也笃定地相信,女孩们需要一款形象为成年女性的娃娃,她想让这种娃娃——也就是后来的芭比——最大程度地激发女孩们对自身未来可能性的想象。
但事实上,这并不意味着芭比的出现与女性解放的思想或理论有任何关系。
初代芭比的造型
无论生产芭比的美泰玩具公司在今后如何为自己的动机正名,无论如何协力出品《芭比》大电影这样的行为,也丝毫不能掩盖一个事实,即,芭比的诞生,实质上只是商业世界中的一个成功创意。她的创造者并非旨在激励女孩们解放自身的天性与创造力,反而引导并助长了规训的强化。
芭比的原型,是来自德国的一款名叫“莉莉”的娃娃,人称“莉莉美人”。莉莉身长30公分,有着成年女性的面目,双眼含情,嘴唇微翘,她的胸部丰满,双腿纤长笔直,在烟酒商店或者情趣用品店,她以“情趣玩具”的身份被奉上货架。
莉莉的目标群体是成年男性。男人们互相赠送莉莉娃娃,作为满足彼此恶趣味的礼物。他们会将莉莉摆在汽车仪表盘上,或者是吊在后视镜上。在莉莉的故事里,她与女孩们的想象相去甚远,她唯一满足的,是男人们的想象。
德国玩偶Bild Lilli doll,芭比娃娃的设计灵感来源之一
而芭比的形状、大小、外貌,几乎就是莉莉的翻版。
虽然露丝委托设计师将娃娃的面部设计得更加明媚柔和,但她仍着意使芭比继承莉莉的丰满胸部与纤长双腿,以绚丽多变的娃娃时装作为最大的盈利增长点。在打造完美少女偶像的同时,她也将芭比以及芭比所代表的少女想象固化成了一个充分享有性资本的文化符号。
露丝的宣传顾问迪希特,事实上是一名受弗洛伊德思想影响的营销官,被评价为善于“操纵市场”。
在他经过调研以后向露丝提供的宣传策略中,他建议露丝进一步突出芭比的胸部以符合孩子们对于性感女性的想象。同时只需在宣传时强调,“芭比和她的服装将成为妈妈们教育孩子的手段”,就能够通过将芭比包装成为一名善于穿着打扮的淑女,由此说服妈妈们为孩子购买芭比。
《芭比》剧照
诚然,芭比世界中的娃娃们都有着领先一步的世界地位,她们可以拥有自己的豪宅与跑车,可以成为医生、记者或是总统,可以驰骋于商业世界,也可以漫步太空。
但商业策略就是这样一种狡猾的思维,惯于用华美而不实的空泛想象来掩盖诱导消费的事实。
其实露丝根本不关心当时正在崛起的女性主义思潮,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与耐性去琢磨怎样让芭比娃娃符合女性主义者们眼中的女性形象,她关心的只有“如何才能更好地将芭比的销路打开”。如果广告公司能够通过营销策略,来让女孩们充分产生将芭比娃娃与美好未来链接的渴望,那就足够了。
资本的世界里可没有女性主义,除非——女性主义能让他们盈利。
海滩上的肯
肯,是芭比的男朋友,也是芭比乐园中最无关痛痒的存在。
芭比面世两年后,美泰公司收到大量来信,要求“给芭比找个男朋友”。于是,在一片嘘声之中,肯出现了。他没有芭比那样绚烂的外貌和缤纷的衣着,出场时穿着带有斑马条纹的泳装,胯部平平,显得很寒碜。
在《芭比》中,他总是站在海滩上等待芭比的来临。他不会冲浪,也不会救生知识,他只是站在海边,在芭比向他投来一个微笑后,才算是开启新的一天。
瑞恩·高斯林饰演肯
在芭比的故事里,芭比是第一性,而肯才是第二性。但真人电影版《芭比》重新诠释了肯的存在,从而让这个悬浮的故事拥有了更复杂的内涵:当芭比与肯进入现实世界后,面临男人们的凝视与挑逗,芭比笑着说,她和肯都没有生殖器。
这点睛般的一句话,迅速捅破了芭比乐园的粉红泡泡,迫使观众重新打量芭比与肯。
事实上,在芭比与肯的性别身份之中,存在一种显然的倒错。芭比虽然被设定为女性,但芭比乐园并非性别平等的理想世界。肯虽然被设定为男性,但他更能让女性观众们联想到自身的处境,联想到她们被凝视的、被客体化的处境。
《芭比》剧照
肯始终是作为芭比的附庸而存在。他没有职业,没有房子,日复一日地,他被排除在象征主流社会的“芭比派对”之外,被禁止留在芭比梦幻小屋中度过一个平等的夜晚。
肯在芭比乐园中的处境,是另一种现实。
当肯报复式地将现实世界中的规则带回芭比乐园以后,芭比们如同感染病毒般纷纷抛弃原有的社会身份,转而专注于为肯们端茶送水。当罗比饰演的芭比从现实世界返回芭比乐园时,也因陷入这种被客体化的困境而感到深深的压抑。
《芭比》剧照
从这个层面上讲,《芭比》已经完全超脱了它旧有的故事体系,转而引发男性与女性共同的思考。无论你究竟拥有怎样的社会性别,都有可能面临“成为第二性”的危机。
成为芭比,成为肯
在变故发生之前,芭比乐园里的一切都看起来很美好。
每天早上,芭比在她的梦幻小屋里醒来,用不接触牙齿的牙刷刷牙,用没有液体的水杯喝牛奶,然后自动换装,在跑车里和朋友们打招呼,无所事事地度过一天。
直到芭比开始思考死亡,一切都改变了。她醒来时再也无法保持完美的微笑,反而会感到疲倦,没有液体的杯子和无法流出自来水的水龙头都让她感到恶心,她曾经完美适配高跟鞋的脚底倏尔变得扁平,大腿外侧也长出了橘皮组织。
《芭比》剧照
这是芭比开始走向真实世界的信号。为了修复身体的故障,芭比不得不前往人类世界,寻找那个同她一起玩耍的女孩,看看女孩到底为何而悲伤。
在新世界,芭比不仅仅见到了与芭比乐园迥然相异的现实社会,她还发现自己会因内心难以抑制的悲伤而流泪。
对于死亡的思考是芭比生命中的一场存在主义危机。她用来辨别世界是虚幻还是真实的标准,就在于生命是永恒还是有限。一旦意识到人是会死的,芭比就再难以日夜沉溺在虚幻的欢乐之中,她迫切需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要厘清她自身与人类的差别。
《芭比》剧照
而在另一方面,肯也先后经历了世界观的巨大震荡。
在他将现实社会的规则带回芭比乐园以后,他从一个完全边缘化的人物直接跃升为乐园的主宰,他挤占芭比的梦幻小屋,在冰箱里放上啤酒,使唤芭比们为自己做足疗。而后又在芭比们“反向洗脑”引发的内斗中失去了主宰乐园的权力,重新落入一无所有的境地。
他所痛哭流涕的事情是,他从未拥有过自我。在六十多年时间里,他的名字始终出现在芭比的名字之后,如果离开了芭比,他将无从得知自己的立身之地。
《芭比》剧照
在这场觉醒之中,芭比和肯都开始认识到他们各自生命中存在的裂痕:芭比生活在虚幻之中,而肯始终是一个附庸。
他们最终都必须走上寻找自己的道路,必须重新发现自身,回答“我是谁”的问题。
其实,《芭比》在结尾处对于觉醒的处理是很粗糙的,它并没有给出具象化的指示,告诉观众觉醒到底意味着什么。它只是借由芭比之口,轻飘飘地说,芭比希望自己的故事没有结局。但实际上这是分外讨巧的处理手法,用以掩盖我们当下对于未来的想象力的欠缺。
《芭比》剧照
唯一令人触动的是年迈的露丝跨越时空与芭比进行的对话。
芭比对露丝说,请允许我成为人类。而露丝告诉她,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事物,而无需得到我的允许。露丝在此处的现身不免有美化美泰公司的嫌疑,但是单从角色本身的故事来说,露丝想要告诉芭比的是,虽然我是你名义上的母亲,但女孩们,母亲无法控制你们的未来,你们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任何人。
“你要成为创造者,而非成为他人的创意。”
芭比想要成为人类的念头显得令人有些费解,但我想,相较于芭比乐园里水杯中没有牛奶的虚幻生活,芭比应该更想要探索世界的真相,直面真实世界的复杂性。而成为人类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妇科医生。
这大概是因为,成为人类首要的命题其实不是如何实现自身的价值,而是,认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