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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钟唯贤的后事安排完全由文化厅操办,庄之蝶他们毕竟是外单位人,只是由周敏传递消息,注视着哪一处安排不妥,方去向厅里建议。钟唯贤的老婆领着那个痴傻的儿子,去医院的太平间揭了床单看了一下,于太平间外的土场子上烧了一刀麻纸,又让儿子摔了装着面条和纸灰的孝子盆,就开始与厅里领导谈判,要求组织上补助五千元,要求招其儿子参加工作。谈判进行了三天三夜,谈判的结果如何,庄之蝶没有去理,周敏也不过问。而李洪文却告诉了那老婆说钟唯贤临死前把一个枕匣交给庄之蝶了,这老女人就来追问庄之蝶要枕匣。庄之蝶只好当了她的面打开枕匣,却把那一沓沓信拿在手里,说:“你看看,这都是编辑部业务来信,老钟让我替他作处理的,没一分钱呀!”老女人说:“公家的信这么稀罕地放在枕匣里,人都死呀还不忘处理公家的事?他那心里就没有我娘儿,他那钱都花到哪儿去了?一个子儿也不留下?!”便把信让庄之蝶拿去,抱走了空枕匣。庄之蝶一连几天不再闪面,当听说悼词写好后,他来文化厅找着领导,要了悼词逐句逐字地修改。领导劝他不要感情用事,庄之蝶说,那我就召集上百名文化界的人让大家讨论讨论吧。并起草了讣告,派周敏去报社发消息。报社的回复是报是党报,凡发讣告的只能是有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庄之蝶又连夜写了一篇悼念短文,以散文的形式在第三版的副刊上发表了。当天,来文化厅送花圈的不下百人。文化厅领导同意了庄之蝶修改后的悼词,并安排两天后上午去火葬场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庄之蝶一个晚上在拟写会场两边的挽联,拟好就害头痛,痛得要炸裂一般。孟云房、赵京五、苟大海、周敏都来看他,他说:“遗体告别那日,能通知到的都通知让去,人越多越好。你让我好好睡睡,我是没休息好。这里拟了一副挽联,也不讲究平仄对仗了,你们看看意思表达出来没有?修改好了,扯十多丈白纱,无论如何找到龚靖元,让他用墨直接写上去。先在文化厅大院挂上一天,再挂到会场去!”众人看那挽联,竟是一幅长联:

莫叹福浅,泥污莲方艳,树有包容鸟知暖,冬梅红已绽。
别笑命短,夜残萤才乱,月无芒角星避暗,秋蝉声渐软。

孟云房、赵京五、周敏分头去了,牛月清就去街上买黑纱,准备给这帮与钟唯贤关系好的朋友每人一个,参加告别仪式时戴。等回来,庄之蝶并没有睡着,唐宛儿就坐在床边,柳月在厨房里烧姜汤。她一进门,唐宛儿低头把眼泪擦了,说:“师母,你也歇着,可别都把身子搞坏了。这次没有这帮朋友,钟主编不知后事怎么个草草就处理了的,瞧他那老婆,人死了哭了两声,倒还只是诉她的委屈,这算是什么夫妻!”牛月清说:“这你哪里知道,他们关系一直不好的。”唐宛儿说:“像她那个样儿,鬼和她好哩!”就不自觉伸了手将庄之蝶身下的被角往里掖了掖。牛月清看见了,眼睛瓷了一下,走过去把掖好的被角却拉开,重新压实;唐宛儿立即意识自己那个了,身子不自然起来,从床沿上挪身到床边的椅子上,说:“我在潼关看过死了人唱孝歌的,那孝歌说:‘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说一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我当时倒不大体会到那悲凉。钟主编一死,我却一想到那孝歌就流眼泪。”牛月清说:“钟主编死时朋友们不是都在吗?”唐宛儿说:“那算什么朋友的,他有他心上的人的。”牛月清说:“心上人,心上什么人?”庄之蝶说:“宛儿说的是安徽宿州的女同学。”牛月清说:“宛儿,你也知道这事?”庄之蝶说:“是我说给她的。”牛月清瞪了庄之蝶一眼,说:“这事你千叮咛万叮咛不让我给人说,你却全说出去了?!宛儿,钟主编那枕匣里人都以为是钱,其实全是你庄老师以女同学的名义写给他的情书!这事可得保密,说出去了,一是对钟主编不好,二是对你庄老师也不好。”唐宛儿说:“人都死了,说了怕什么?真相公开,外人只能感叹钟主编和庄老师的人好,做的是真正爱情的事!”牛月清说:“要说起来,咱只能是理解钟主编。真的抖搂出去,社会上就能有几个像咱一样理解了他?他毕竟是有家室的人,说爱情,两个人过了一辈子了,都有那个痴傻儿子的,怎地能说没爱情?”唐宛儿说:“那是两码事哩!晚上我睡在床上想,钟主编说他可怜也可怜,说不可怜也不可怜的。一头的白发,满心的红花,人活得也够潇洒了。只可惜那个情人是个虚的……”牛月清说:“是个实的,她还能敢来?”唐宛儿说:“怎么不敢来?要是我,知道钟主编那份感情,我来抱了他的尸首好好哭一场的!”牛月清说:“你?谁能和你比?!”说罢了,又觉不妥,说:“我见不得说情人长情人短的,情人还不是娼妇、妓女?宛儿,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你给我说了还罢了,给外人说了不知又惹什么是非?!柳月!姜汤还没烧好吗?”唐宛儿被抢白了一番,脸面没处搁去,站起来说:“我去厨房看看。”就到厨房去。牛月清看着庄之蝶说:“那枕匣里的信你怎么处理呀?同老钟一块火化了吧!”庄之蝶说:“女的写给老钟的是六封,老钟写给女的是十四封,一共二十封,每封都差不多五至八千字。我想将来好好写一个长序,一块交哪家出版社印一册书的。”牛月清说:“明明是你写的,倒口口声声那女的,你造个假的也自己都认假成真了!你要出版,少不得社会有流言蜚语,景雪荫的风波还不是教训?这会我也不与你说,老钟一死,你也是悲伤得糊涂了!”庄之蝶说:“你懂什么?”不耐烦起来。牛月清说:“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我也害怕你倒懂得太过分了!”唐宛儿端了姜汤过来,听见两人言语不柔和,就在卧室门口咳嗽一声,听着他们都不言语了,才走进去。

遗体告别的那日,庄之蝶头还是有些痛,吃了一片止痛片去了。送葬的人特别多,花圈从灵堂大厅里一直摆到外边的场子上。仪式完毕,送钟唯贤进火化炉,庄之蝶要亲自去,几个人把他劝住。有一个懂些按摩的人就在灵堂外的台阶上给他捏头。李洪文跑来说:“火化炉前排队的特别长,看样子明日还轮不到烧的,人家让把遗体先停放到冷库去。”庄之蝶说:“这怎么行?乡下死了人讲究入土为安,城里就是入炉为安。今日来了这么多人,最后却火化不了,这太刺激大家感情。再说你也知道你们文化厅情况,一时火化不了,后边谁来具体在这儿经管?”李洪文说:“我也这么想的,给人家反复说,人家就是一句话:排队去!你是名人,你能不能去说说?”这当儿,孟云房从焚尸炉那儿跑出来说:“事情好办了!”庄之蝶问怎么给人家说通的,孟云房说:“我进去看见那门口贴了一个红字条,上面写着‘优待知识分子’,嗨,现在政府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火葬场还行,也优待知识分子了!”李洪文说他怎么没注意那红字条儿,孟云房真是独具慧眼。三人就走去交涉,说钟唯贤是高级知识分子,现在就可以提前入炉了吧?那管理员说:“知识分子?怎么证明是知识分子?”庄之蝶说:“他是《西京杂志》的主编。”那人说:“有证件吗?”庄之蝶说:“什么证件,来火葬人还把证件带上?我们做证明也不行吗?”李洪文就说:“这就是庄之蝶!”那人说:“庄之蝶是干啥的?中国人十一亿,我记不了那么多名字。什么单位?”李洪文说:“你连庄之蝶都不知道呀,单位是作协。”那人说:“做鞋的?鞋店里怕没有知识分子吧!我们这里只认高级职称证,什么教授呀,总工程师呀的。”庄之蝶说:“我做什么鞋不用管啦,这死人却是有高级职称的,记住,是编审,不是什么张婶王婶!”那人说:“你火倒比我大?!拿证来!”三个人都傻眼了,庄之蝶让李洪文去找厅长来,厅长来了说他是厅长,死者真的是编审,高级知识分子,只是还没有发下证来人就死了,他可以证明,并要留下名字、电话以供调查。那人就让写证明条。写了,却说没有职评办的公章,如今西京就这一个火葬场,死人太多又来不及火化,有人就冒充是领导干部的,冒充知识分子的。说:“我烧这样的人多了,骗不过的,知道职评办的公章是什么样儿!”没办法,李洪文和苟大海就搭了厅长的小车速去了职评办盖公章。约摸一小时后,两人高兴返来,老远处手扬了一个小红本本,说:“职称办的人一听情况,破例发了证了!”庄之蝶便过去把证件让那人看了。那人没有说话,就把钟唯贤的尸体推到炉前,用一个长长的铁钩扒着装进一个炉箱里。庄之蝶咬牙切齿地看着,突然把那手中的小红本本扔进了炉膛里,转身就往外走。一直走到灵堂大厅的外边,一脚踩去,发动了“木兰”,跟谁也未打招呼,疯一般骑上去驶走了。

半个月里,庄之蝶任何人也懒得去见,唐宛儿从她家几次让鸽子带了信来,约他过去,他接了鸽子取下字条,并不写一个字地放鸽子又回去。在家待着,来人又太多,每日早起去门口吮喝了牛奶,就骑“木兰”去那些低洼改造区闲逛。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来这儿干什么,整晌整晌在推土机推倒残墙断壁的轰鸣声中,看那一群上了年纪蹲在土堆上唠叨的人。这些人唠叨着这片低洼区的过去是怎样的有着几家妓院。有叫鸭子坑的,鸭子坑的妓女便宜,比不得迎春楼上妓女能歌善舞,身价昂贵。鸭子坑来的都是赶车的马夫、终南山下来的炭客、渭北的那些赶毛驴贩运火纸、瓷器和棉花、烟草的脚户,一个晚上最便宜的是管那娘儿们一碗馄饨就行了,可以放那么一炮,还可以整夜让她抱了脚暖。他们唠叨,哪一处原是住着一个弹棉花的,整日背了弓子,用一个棒槌在败絮上嗡儿嗡儿地弹。人穷得冬天买不起个帽子,包的是他老婆的花头巾,耳朵梢子都冻干,却乐哉得很。一边打弓弦,一边双脚还按了弓弦的节拍跳动。真是破锅配了烂勺,那老婆原在关中西部塬上来的戏班子里敲板儿,人称敲猪皮的,嫁了来猪皮是不敲了,但男人的棉花弓弦一响,她就咿咿呀呀唱《梁山伯与祝英台》:“蹴下尿尿写文章,立着尿尿狗浇墙。”他们唠叨,哪一处是陆家辣面店的,店很小,因出售的是纯一色的耀州辣子,名气就大。陆老头是个驼背,生养的女儿却水色,就被一个军官收去做了小了,这陆老头从此也阔起来,不卖辣子面,每日清早是熬了茶蹴在巷头品麻哩。但军官的小老婆不知怎么回娘家却吊死在那院后的香椿树上,陆老头没了脸面,卖了房子搬到别处去住。这房子后来连住过三户人家,却都不出两年,老婆就上吊了。庄之蝶听了,也不近去问这些往事的根根梢梢,也不问这一片低洼地还有过什么出奇的人和出奇的事,却想,这些人怎么说起这些那么有兴趣?不改造这片地方的时候他们或许都在骂着不改造,现在改造开了却似乎又舍不得了的?后来就瞧见他们那里围了打麻将,一边搓牌,一边用手在头上拍打,在脸上拍打,叫嚷怎么啦,这么痒的,人老了皮肤倒娇贵,明日得去买挠手了。庄之蝶觉得好笑,却也觉得自己身上也痒起来,并没有蚊子的,却痒得比蚊子叮着还痒,火辣辣地发疼,就回来了。第二天,又去街上,街上的人明显少起来,且差不多是用纱巾裹了头面,如北京城的人到了三月防风沙一样,立着笑看了一阵,自己却又是浑身奇痒,撩了袖子,见胳膊上已起了一片一片的红疙瘩。静下来认真地看,胳膊上也就有了两个白麦麸一样的东西落着,几乎像是头屑,但那地方就痒痛了,只见头屑的颜色竟由白变红,由平面而立体,才看清是一种什么虫子。一边抓着痒,一边跑回家,牛月清已经在家了,于门口挡住他,要他把衣服脱了,只穿个裤衩进门,进了门又让脱了裤衩就放到盆中去用消毒水泡,说:“你跑什么呀,你是让魔虫把你吸干吗?”

庄之蝶问这是怎么回事,牛月清说:“不得了了,西京要闹灾了。不知哪儿飞来这么多怪虫子,西门北段那一片树叶也全让虫子叮成网了,虫飞得害怕死人哩!到处都在说这不是好预兆。上海流行了甲肝,人死得一层一层的,西京怕是怪虫比甲肝还厉害,要死一半人了!”柳月是出去买菜时,身上被叮了五处,回来换了衣服去消毒,赤身裸体地在卧室照着镜子涂清凉油,涂满了却用手擦眼睛,清凉油就酸得双眼流泪水儿,换了衣服说:“真是这样吗?我身上被咬了五片疙瘩的。”庄之蝶说:“虫子也知道柳月肉嫩哟!”牛月清说:“咬着你好,你图漂亮嘛,偏要穿那超短裙亮白萝卜腿嘛!”柳月不爱听,转身到她的卧室去了。牛月清说:“你瞧瞧,屁也不敢嘣一下!”庄之蝶说:“你那样说话谁爱听的?”就对柳月喊道:“柳月,你用肥皂擦擦那疙瘩就不痒了!今天是几号了,让我记记这现象,西京城是有那么多神功袋魔力罩的,倒又出了这魔怪虫儿!”牛月清说:“你多会为人哟,你越是这样越要显派我不是人吗?”庄之蝶只是笑笑,便进了他的书房去。到了晚上,一家人默不做声看电视,电视上出现了市卫生局长向市民讲话,说的正是有关飞虫的事。原来这是改造低洼区推倒了那些古旧房子,墙缝中已经饿干了的臭虫就随风飘得四处都是;这些干虫并没有死的,落在人畜身上见血就活了。让市民不必惊慌,也不要听信任何谣言,市卫生局已出动几十支消毒队去低洼区消毒,虫害会很快制止的。柳月就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噢,原来是臭虫咬人哩,咬得人心疼的!”牛月清说:“柳月你说啥?”柳月说:“我说臭虫一咬,人心里怪泼烦的。”牛月清没言传,却皱皱鼻子说:“什么东西这么臭的?”柳月说:“是不是庄老师又没洗脚?”牛月清说:“不是脚臭,臭虫专门咬臭东西,你庄老师脚没被咬嘛!”庄之蝶哧地笑了,说道:“一大一小两个鬼东西,斗小心眼上哪里来的这么天才?!”牛月清和柳月倒忍不住笑了。牛月清说:“我哪里比得了柳月!”

柳月说:“甭谦虚么,我还得向你学哩。”牛月清说:“你个没大没小的,整日你跟我斗花嘴儿!”柳月说:“不斗花嘴哪儿就热闹了?要是换个别人,想要我跟她斗花嘴我还懒得斗哩!”牛月清就高兴了,搂了柳月说:“你真是我的冤家!”这时电话就响起来,柳月去要接,一边说:“我哪里是你的冤家,你的冤家是庄老师。你名字是一个月字,我名字也是一个月的,天上只能有一个月,现在倒两个,咱就是对头哩!”接了电话,原来是老太太从双仁府那边打过来的。牛月清听说是娘的电话,就说:“柳月,你问问老太太被臭虫咬了没有?”柳月就这般问了,老太太在电话中说:“我怎么能让臭虫咬的?早几日我就知道飞的是臭虫,你大伯来说,臭虫要咬城里人呀!你们知道不,为啥有臭虫?你大伯说了,城里几十年没臭虫的,那是鬼在管着的,鬼护着城里的人。成片成片的房子要拆,这房子是谁盖的?是老先人鬼盖的。如今说拆就拆了,没一家的后人祭过先人,先人饿了肚子还能照管了后人吗?那臭虫不咬了人怎的?一个臭虫附一个鬼魂儿,谁不祭先人就吃谁的血!你大姐被咬了吧。你老师也被咬了?那是你大伯咬哩,他生日你们一个也不来烧纸!”柳月说:“大娘你又犯病了!鬼那么多的,那这是人城还是鬼城?你给我抓一个鬼来看看!”老太太说:“白日我抓不住的,他们在天上那么高我怎么抓,你给我飞机吗?天阴下雨,黑漆半夜里,到处都是的。世上的人是一层一层轮流着,你大姐的爷爷你们都没见过,我过门的时候见了他,就是你大伯那样子,只是多把胡子。你大伯老了的时候,你老爷爷的那些朋友来还以为你大伯是你老爷爷的,直喊得胜得胜!得胜是你老爷爷的小名。你大姐现在又哪一处不像你大伯,是缩小了的你大伯。人就这么一个模子往下按,老的是少的放了大的,少的是老的缩了小的,只有死了各是各的鬼,鬼能不多?你给你大姐说,她要见你大伯,让她今日回这边来,我夜里让你大伯来和她说话儿。”柳月说:“我不听了,我不听了,我让我大姐和你说!”牛月清过来接了听筒,说:“娘,你又说什么呀?我们明日过来看你,你好好睡吧。”老太太在那边发了恨声:“你就跟我这样说话吗?我给你说,你们要过来就过来,不过来就甭过来。你干表姐来了,她是有啦,一坐下就想吐唾沫,你也不来看看吗?还有,她说你应允了把柳月嫁给她儿子,怎么再不见提说了,她是来专门要讨个准话儿的!”牛月清听了,又是高兴又是紧张,高兴的事是干表姐已经有了身孕,紧张的却是柳月的婚事,就说:“明日我过来再说。”放下听筒,叫庄之蝶到卧室里说话。

庄之蝶问:“娘的病又犯了?”牛月清说:“就是那老糊涂的旧样儿。”说罢却嘿嘿地笑。庄之蝶说:“什么喜事儿,用得着这么笑儿?”牛月清说:“干表姐来了,她有啦!”庄之蝶说:“她又来了?她有了什么啦?”牛月清说:“你写起小说来天下没有你不懂得的,生活中却是大傻蛋!”就附在庄之蝶耳边叽咕了一阵。庄之蝶说:“真的就有了?我有言在先,我是不愿意的。”牛月清说:“你不愿意咋?我能不知道自己有更好吗?可你有本事你给咱来一个嘛?!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我说的,没有你说的!”庄之蝶气得就往外走。牛月清拉住又说:“还有一事,这得你拿个主意,就是干表姐问柳月的婚事,那边逼着要一句准话儿。”庄之蝶说:“你明日过去给娘说,别让她从中掺和。柳月不要嫁那儿子;前些日子赵京五给柳月提亲来的,他一心看中了柳月,让我做媒哩!嫁给赵京五不比那儿子强?!”牛月清说:“赵京五?赵京五眼头高,哪里就看上柳月?你给柳月说了?”庄之蝶说:“没说呢,等个适合时候试探问她,这你不要先问。”牛月清说:“我不问的,我吃得多了?你舍不得她,又看不上干表姐的儿子,你愿意把她嫁给谁就嫁给谁去,只要高门楼的人能看上,她当了后宫娘娘的,与我甚事?这个家我说话顶什么用,保姆的地位都比我高哩!”

第二天,牛月清去了双仁府那边,庄之蝶在家,听见扑扑腾腾一阵响,知道是鸽子飞来了,就去凉台上接。柳月笑着抢先接了,一见那字条就说:“好不要脸!好不要脸!”庄之蝶过去看字条,字条上什么也没有写,用糨糊粘了三根短短的毛,旁边一个红圆圈,就装了糊涂,说:“这是什么,怎么就不要脸了?”柳月说:“你骗我不晓得吗?这红圆圈是涂了唇膏后用嘴按的;这是什么毛,卷着卷儿,这不要脸的真不用写字了,上边的下边的全给你寄来,让你去的嘛!”庄之蝶悄声说:“你怎么认出这是那东西上的毛了?”柳月说:“你别以为我没有,女子没毛贵如金!”庄之蝶说:“我可没听过贵如金,白板是白虎星克人哩!”柳月就恼起来,转身就走。庄之蝶却一把搂了到房里,要解她的裤子。柳月还是恼着脸,把裤带抓住就不放,说:“我是白虎星,把你克了谁去×唐宛儿的?”庄之蝶说:“已经是晦气这么多了,我也不怕克的!”柳月说:“你要来我就来了?我去找你,瞧你没睡着也装着睡的!我现在没那个兴头,你别动手动脚的强迫。那一次让你占了便宜,坏了我女儿身,你却想几时来就几时来,我还是闺女,将来还嫁人不嫁人?!”庄之蝶见她真的生气起来,也就把牛月清要嫁她给郊区的干表姐的儿子,赵京五又如何来求婚,他又怎样说服牛月清,准备给她和赵京五做媒的事一一说了,问柳月的主意。柳月听了,却嘤嘤啼哭起来。庄之蝶一时不知所措,说:“你怎么哭了?你是嫌没及时给你说吗?”柳月说:“我只哭我自己太可怜,太命苦,大自不量力,也太幼稚了!”说罢回到她的卧室呆呆一个人垂泪了。庄之蝶闷了半会儿,想她这恶狠狠的话后的意思,终于醒悟柳月原是一心在他身上,企望得有一日她能取代了牛月清吗?这么想着,倒觉得柳月太鬼,太有心计,就多少有些反感,也不再去劝说柳月,只在客厅里坐了擦皮鞋。但是,柳月却从她的卧室出来,倚在墙上,说:“庄老师。”庄之蝶头没抬,擦他的皮鞋。柳月又叫了一声:“庄老师!”庄之蝶说:“庄之蝶已不配做你的老师了,庄之蝶是个坏人,老奸巨猾,欺负了幼稚的柳月。”柳月就笑了,说:“我这话说错了吗?难道不是我幼稚吗,我一个姑娘家能和你在一起,我有我的想法就不应该吗?我现在才明白,我毕竟是乡下来的一个保姆,我除了长相还差不多外,我还有什么?我没有的了,我想入非非就是太幼稚了!但我并不后悔和你在一起,你也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你只要需要我,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以后就是嫁了谁,我这一生也有个回忆头!现在我只求你实话告诉我,赵京五真的给你这么说了?他是说心里话,还是只要占占我的便宜?”庄之蝶被柳月这么一顿诉说,心里倒有些难受。他放下了皮鞋,过来拉了柳月,突然拦腰端平了她,说:“柳月,你要原谅我,真的原谅我。我要给你说,赵京五确是不错的人,他年轻,人英俊,又很聪明能干,多方面都比我强的。他向我央求做你们的媒人是真心的。如果你不满意,我就回绝了他,我再给你慢慢物色更合适的。”柳月的双手就伸上来勾住了庄之蝶的脖子,仰了脸面亲起那一张嘴来。两人作闹玩耍,嘣儿一声,一枚扣子挣掉了落在地上。柳月努力了身子去捡,庄之蝶偏不让捡,柳月的上半身已伏了地上,下半身还被箍着,笑得颤声吟吟。庄之蝶就觉得手里滑滑的,放下了人,展手看时,柳月已羞了脸趴在地上不动。事毕,柳月说:“这事我再也不敢干了,将来赵京五知道了他会怎么贱看我的!”庄之蝶说:“他哪里想得来的。你大姐回来了问起我,就说我到报社开一个写作会去了。”柳月说:“你还要到她那儿去?”庄之蝶说:“她叫了几次我都没去,再不去,她在那边不知急成什么样儿了!”柳月心里不免又泛上醋意说:“你去吧,在你心里我只能是她一个脚趾头了。可你给她说,今日却是先有了我才有她的!”

庄之蝶走后,柳月坐在那儿想了许多心事:赵京五原来对她这般上心,但自己倒只觉得他待她好,没想到那个份儿上去。庄之蝶虽是爱她,但更是心思在唐宛儿身上,即就是将来和牛月清闹得越发糟起来离了婚,重新结婚的也是唐宛儿,不会轮到自己。何况这么下去,自己哪里比得了唐宛儿,她是有男人的,一切有个遮掩,自己还是未嫁人,到头来要嫁个安稳家儿就难了。如今赵京五肯要她,虽他比不得庄之蝶,却要比起唐宛儿的那个周敏来,要户口是城市户口,要钱也有钱,更有一表人材哩!柳月这般思想,一时自感身价儿也就高涨起来,一颗心儿就作想了赵京五来。又怕是庄之蝶哄了她,就大起胆子给赵京五拨电话。电话里她先是隐约透露庄之蝶的意思,赵京五在那边连声叫好,一张薄纸捅开,千句万句表达他对柳月的爱慕,直说得柳月也浑身燥热,一边在电话里说尽柔情。那边一个爱的,这边一个爱的,柳月的手就伸下去,不觉已是淫声颤语呢喃不清。

此叫声正好被开了门进来的牛月清听到,问:“柳月和谁说话?”柳月吓得一身冷汗,放下电话过来说:“一个女孩子来电话问赵京五在不在咱家?我问你是谁,她说是赵京五本家堂妹,一口一个她京五哥哥的,我就说你那京五哥哥不在这里的,把电话放了!这个赵京五,他怎么把咱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他堂妹?!”牛月清听了,心里疑惑不定。

转眼中秋节临近。往年佳节期间,西京城里的大名人惯例要走动聚合,三家男人都携了妻小今日去了他家,明日又是三家男人携了妻小去了你家,琴棋书画,吃酒赏月,很是要热闹几天。今年的八月初九,阮知非就来了红帖儿,邀请庄之蝶夫妇节日里都到他那里相聚,他是从新疆弄来了许多哈蜜瓜和马奶子葡萄,品尝过了,要雇车送大家夜里去逛大雁塔灯会,说大雁塔新设了一个专供游人题辞的墙壁,一是能看看世上那些有发表欲却没发表阵地的人的歪诗臭词而取乐,再是把他们的大名也题上去,镇一镇那寺里的一班蠢面和尚。帖子里又夹了一份礼品,是一张美元的放大照片,美元中的华盛顿的像却在暗房洗印时换成阮知非的头像。庄之蝶看了,笑了一声骂道:“阮知非真是钻到钱眼儿了!他骂别人在大雁塔题辞是歪诗臭词,他怕也只会写‘到此一游’罢了!”就对牛月清吩咐,今年过节他哪儿也不想去,明日一一给人家回个电话,就说他已出远门了。到了十四日,庄之蝶在家坐了,却不免有些冷落,觉得推辞了阮知非的邀请似乎不妥,便开了礼单儿让柳月去街上买了东西一一给他们送上门去。柳月说:“大姐已通知了人家说你出门在外不得回来,现在送礼去,人家倒要见怪你人在西京却不赏脸儿了!”庄之蝶说:“哪里依我的名义,就说是你大姐的意思。”柳月把那礼单儿看了,阮知非是一斤龙井茶叶,两瓶剑南春酒;龚靖元是一罐绍兴酒,三斤腊汁羊肉,一条三五香烟;汪希眠是一瓶雀巢咖啡,一瓶咖啡伴侣,一包口香糖,一盒永芳系列化妆品。柳月说:“都是吃喝,偏给汪希眠的有化妆品!”拿眼儿就乜了庄之蝶笑。庄之蝶说:“男人就不用化妆品了?你少见多怪!”柳月说:“对了,我少见多怪,汪希眠那麻子脸是该用粉填填。我只是说老师操心的事太多了!”庄之蝶说:“你这小心眼,我什么没给你买了?送了就回来,你也买一刀麻纸,今晚上要给钟唯贤烧烧。”说过了,心里就酸酸的,并且由钟唯贤便想到了阿兰,由阿兰又想到了阿灿,如果能有一份礼品……不觉就叹了一声,垂头去书房里看书。看了一会儿,周敏、李洪文、苟大海却领了五个律师来家。原来法庭又分别传讯了景雪荫和周敏,司马恭审判员没有透露是否还要第二次开庭辩论的消息,周敏心里却不踏实,便约了众人来和庄之蝶商量应付二次开庭的方案。第一次开庭有几个问题并没有辩论,对方又提出了许多质问。如何能针尖对了麦芒,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又扯了个没完没了,柳月就回来了。柳月一一问候了众人,提壶又给各位茶碗里续了水,就倚在卧室门口给庄之蝶招手。庄之蝶正看着那些文艺界人士提供的关于纪实性文章写法规定的论证书,走过去悄声问:“什么事?都送到了吗?”柳月退身到卧室,说:“都送到了。有个人还回赠了礼品。”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粉黄纱头巾,一个小小的旱烟斗儿,说:“这纱巾是说送大姐的,这旱烟斗儿要送你。我不明白你是吃纸烟的从不吃旱烟斗儿,却偏要送这个?”庄之蝶说:“是吗?”把烟斗叼在了口里那么不停地吸,倒一时口液满嘴,水汪汪的。庄之蝶说:“咋不吸的,明日你去买些烟丝儿回来,我以后就用这烟斗儿吸烟呀!”柳月说:“我现在明白了,我真傻的!”庄之蝶说:“明白什么了?”柳月说:“你用烟斗吸烟了,烟斗嘴儿就老在亲你嘴儿!”庄之蝶说:“哎呀柳月,我家请的不是保姆,是招进来了个狐狸精嘛!那纱巾你就不要给你大姐了,留下你入冬了用吧。”说罢要走,柳月说:“哎哎,你怎么还不问我这礼儿是谁个回赠的?”庄之蝶只是笑笑,就出去又和律师说话了。

至晚,牛月清回来,要留着大家吃饭,和柳月出去从饭馆买了一大盆水饺。大家一边吃又是一边谈,总算商定完毕。分手时,牛月清就将新买的月饼一人包一份送了大家,庄之蝶就提议一块去给钟唯贤烧烧纸吧,又都出了门,在街口焚烧了才散去。周敏却把手里的月饼袋儿还给牛月清,说:“师母,你能买了多少月饼,全分给大家了。我家里买着的,这些就留下吧。”牛月清说:“别人都拿了你怎地不拿?一点意思嘛,几个月饼真的就能顶了几顿饭?”庄之蝶说:“中秋节了,没有召大伙来团圆团圆,你师母送了你客什么气?”柳月就把月饼袋儿让周敏拿好了,说:“庄老师说了,你还不拿?你不吃了,还有宛儿姐的!”周敏就提了袋儿方走了。看着周敏走远,牛月清说:“刚才周敏给我说了,钟主编一死,李洪文越发怕责任全落在他头上,杂志社那边就没个主事儿的了。若再第二次开庭,得让你一定要出庭的!”庄之蝶说:“到时候再说吧!”就低头回家了去。

一连数日,庄之蝶却没有再准备新的答辩书,只是窝在家里看书,一边看书,一边又放着那哀乐。中秋节冷冷清清地度过,牛月清和柳月也觉得没劲儿,百般怂恿了一块去兴庆宫公园看了一次菊展,又电话约了孟云房来聊天。孟云房过来待了一天,牛月清和柳月就去双仁府那边了。孟云房就提议:官司看样子不是一日两日即可结案的,如此这么惶惶也不是长法,他来组织一次“求缺屋”的文艺沙龙,要庄之蝶主讲,怎么样?庄之蝶只推托没劲,钟唯贤一死,使他把什么都灰了心了。孟云房劝庄之蝶,别人可以这么说,但你不能这样说的,到了你这名分儿上,若要消极就可惜了。庄之蝶捧着脑袋说他是比别人强一些,强一些的也只是个名分儿,他现在已经过的是另一种的生活,就这么过下去吧。在西京城里能弄到“求缺屋”那样的房子是不容易,召大伙来说天道地他是可以参加的,但要他主讲什么,他是没什么可讲的。孟云房说只要你场场来参加也好的。果然就请了几位好玄学的人来说气功。众人都觉得来人神经兮兮,却又有几分困惑,以为这些人之所以能发气看病,预测未来,都是狂癫状态下的一种别于正常人的思维吧,也只任其阔谈,也觉得有趣。一日,又是请到一位“真人”来,自称是天山派的,先谦虚道他的功力浅薄,其师是一百二十五岁高龄的人,却能御风而起,遁地长行。接着便言称其师曾遥观西京,说这古都之地,应是荟萃天下最多异人,但阴气太重,层层包围,看不清里边细底,便让他来探个虚实的。来了结识所有江湖道上人物,甚至孕璜寺智祥法师,倒感叹真正高人如其师者,并还未能出山。众人见他口气很大,就让他谈谈对于未来世界的看法。此人便海阔天空,滔滔不绝:什么天地怎样起源,日月如何形成;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老庄的自然契同;埃及金字塔的困惑;云贵岩画之谜;月圆月亏对大海潮汐的影响,潮汐变化又对女人经水的反应;杞人忧天,天确实是曾经塌过;毛泽东练气功,所以天安门上手一挥,几百万红卫兵哭成一片。众人听了,虽觉荒诞无稽,又觉得他能自圆其说,且不断冒出许多现代科技名词,更不知了他的深浅。那人却劈头问道:“哲学家是什么?你们文学家又是什么?”竟无人做声,那人一笑说道:“其实简单,哲学家就是先知先觉,上帝派下来管芸芸众生的牧羊人。你们搞文学的,充其量也就是一批牧羊犬了!”听客里就有人说道:“大师知道这么多,与平日我们见到的一些人只会胡吹冒撂、神神鬼鬼的不同!”

那人说:“不要叫我大师,我只是我师父的徒弟。恨就可恨社会上一些所谓的气功界人,其实搞些魔术,使点把戏蒙人罢了。有没有气功?是有的。但气功说穿了只是这个行当里的低级水平。小学生插一支钢笔,中学生插两支钢笔,可是能说知识越高要插的钢笔就越多吗?做了你们作家的就不插钢笔。而口袋里偏要插三支四支钢笔的是什么?是修理钢笔的!中国的传统东西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东西。遗憾的是继承传统的人中间有最讨厌的毛病就是吹牛。常言说咋里咋唬门前过,不言不语动实货。真正的高手真人,是大智若愚的。现在的西京城里,有那么多神功袋、魔功带;电视广告上一介绍什么新药,不是对男人能强肾壮阳,就是对女人能解除难言之隐;那公园里、城河沿上,一些人搞什么头撞石碑,掌开砖瓦,这就能挽救了人的问题?雕虫小技,大丈夫不为矣!”众人就拿眼睛看孟云房,孟云房已是满脸羞惭,就说:“你讲得好,但毕竟太高太远,我们是凡胎俗人,只想知道西京将会怎样?”那人不言语了,似乎从刚才的大境界里一时自拔不出,默了半会儿,说:“这我功夫太浅。”众人嘘了一声,倒遗憾了。那人却说:“但我可以接收太空人的真言,试一试吧。”便耸肩抖胸,放松全身,脱鞋松带,盘脚垂首,十指捏了一个莲花状手印,口里一阵阿拉伯数字的顺序混乱的吟念,足足十多分钟,睁了眼睛说:“西京水要枯竭。有这迹象吗?”孟云房说:“是这样的,原来有八水绕西京之说,现在只剩下四水。西郊那片工厂常因水的问题停产,城内西北处居民区,一个夏天水上不了楼,家家住现代洋房却买水瓮,夜半三更才来几分钟水的。”那人眉目生动,说:“这就是了。”又让众人面向北坐,说不能向南,城南是终南山,山中自有高手真人,面向他们,气场遭干扰。然后又是接收太空人语,说了一声众人骇怕之言:西京城数年后将会沉陷!庄之蝶先是认真听他说着,见他越来越妄言忘形,便坐得难受起来,推说去上厕所,出来见坐在另一间房门口的两个女孩哧哧轻笑,便走到那空房里,说:“你两个傻丫头笑什么?”一个说:“那大师正在念咒语着,小红却放了一个屁,她又怕有了响声,硬憋着慢慢要放,声就细细儿闪着出,我们忍不住跑过来就笑了。”另一个就一脸赤红,用手捂这个的嘴,嚷道:“翠玲你胡说胡说!”庄之蝶便说:“小红这你不对了,这不是个屁大一个事儿吗?!”两个女孩越发笑得哧哧,庄之蝶不笑,偏一本正经只管朝窗外看。窗外已是夜色阑珊了。这两个女孩笑过了也趴到窗口来,说:“庄老师真幽默。我们认得你的,只是不敢接近,今日来想听听你讲艺术的,那大师却唱了独角。”庄之蝶说:“听我讲艺术?你们本身就是艺术品嘛!”身倚了窗口往外看夜景。远处的大街小巷,灯火通明,人声浮动,而右前方一大片却漆黑如墨,万籁寂然。女孩儿问那是什么地方?庄之蝶说是清虚庵,清虚庵夜里没香客,也就没了灯火的,那十多个尼姑怕已经早早睡下了。突然小红叫道:“那是什么?”庄之蝶看时,那黑乎乎的一片暗里闪了一下红,熄灭了,又闪了一下红。庄之蝶也不知那是什么,女孩儿就害怕了,说是鬼火!众人闻声过来,就让那真人也看。真人看了,问这是什么地方?孟云房说是一座寺院,那闪红处似乎是寺院后的一片竹林里吧,可竹林里是白日也没人进去的。说着再未有红点闪动。真人说:“今日我在这里说得太多,却不知不远处竟是寺院。这寺院必是古老,那下边埋有法家遗骨,有反应了。”孟云房就说寺院是古老了,唐时建筑的,却不知埋过些什么法家,只是复修时挖出个叫马凌虚的尼姑的碑石,是不是她的魂灵有应?那人忙又捏了几个手印,说那个地方可能还要有红点闪动的,他不能久待,就告辞走了。

众人重新在房里坐了闲聊,庄之蝶仍和小红、翠玲在窗口张望,果然那红点又闪动,翠玲便说那真人话是真的,骇怕了要掩了窗的。偏这时那红光又闪了一下,更有一个大的红团从另一处飘然前移,一直与红点一起了,便有尖锐之声从一处喊:“捉多少了?下那么大功夫?!”就见那大的红团又飘然移走,有脆的女人笑声。庄之蝶说:“什么法家魂灵,那是尼姑在捉什么虫儿的!”众人没有笑,面面相觑,就怀疑那真人的许多话的可靠性了。孟云房说:“听听他那么说一通,对咱们也有启发思维的作用嘛。”庄之蝶说:“那你下一次准备再请什么人给我们这些牧羊犬们作报告呀?”众人方哄地笑了。当下各自散去,庄之蝶和孟云房就睡在房里。要躺下了,庄之蝶说:“谈这类事情,慧明必定也有一套一套的,你以前不是让她来谈心吗,怎么后来一句不提说她了?”孟云房说:“我去找了几次,几次政协主席的那儿子在那里和她吃茶,待我也不冷不热的了。我问她怎么认识四大恶少的老二了?她说别那么难听说人家,你要认识老大老三老四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的。四大恶少咱认识着干什么?!”庄之蝶就笑道:“你吃醋了?这也好,我还担心你去那儿多了,西京多了一个女强人,少了一个真僧尼的。”孟云房拉了灯,一夜再无语。

二十二日,洪江抱了账本来找牛月清结算前一段经营收入。算来算去,虽然没有亏损,但盈利并不多的。洪江说了许多待联系的项目,估计下一月会好些,就拿出一卷淡黄色的印有浅绿小花的杭绸、两瓶郎酒、一包燕窝、一条日本七星香烟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说:“师母,中秋节我因去咸阳了几日,没能过来拜望你们,今日来给补上。东西并不多的,我想那月饼点心罐头一类你这儿不缺,送那么些也没甚意思,这包燕窝还是稀罕的,是贵州的一个书商朋友年初来西京,我帮他去弄了一个书号,他感激不过送了我的。我也吃不起这鲜物儿,给庄老师补补身子吧。”牛月清说:“你这是怎么啦,开这个书店,你庄老师是甩手掌柜的,我又不懂多少,哪一件不是你辛苦的!我们没谢你,你倒逢年过节却要送了东西来?好兄好弟的,这就见外了!”洪江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虽做生意比你们强,可没有你们我干什么去,还不是要摆了烤羊肉串儿的小摊子?这些礼品也不仅是我的心意,还有一个人的。”牛月清问:“谁?旁人更要不得这样!你也知道,你庄老师是文人,能写个文章另外还能办什么?结识的老孟他们,来了自个翻箱倒柜寻着吃,这样倒显亲近。如果是外人,必是要求他办事的,他能给别人办什么事?办不了还要埋怨我的。”洪江说:“什么事也不办的,倒是请你们去吃饭。”牛月清就拿过杭绸看时,杭绸上有一个烫了金字的帖子,翻开了,上面写着:“我们经国家婚姻法允许,结为夫妇,百年交好。为感谢多年厚爱和关怀,敬请本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时光临婚礼。”邀请人栏下,写着:洪江,刘晓卡。牛月清目瞪口呆,叫道:“洪江,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有老婆有娃吗?什么时候离的婚?这刘晓卡是谁?突然就结婚了!”洪江笑着说:“这事是太突然,一是没敢为我的事打扰老师、师母,几次我来话到口边,见官司打得紧,你们心躁气浮的,又把话咽了。你也知道,我和原来的老婆吵吵闹闹从没安宁过,实在过不到一块儿,两人说分手吧,就分手了。我只说离了婚再也不找了,过独身呀,可几个朋友说,你整日忙生意,跑前跑后,生活没个规律,若不成个家,几年里身体肯定要垮,性情也会变态。再者,外人不知道还会说是你生理上有毛病,才使原来的老婆要和你离婚的。因此他们提说书店咱招聘的那个女子。我思来想去,那就结了吧,好赖她也在咱书店,互相照应着也好,就匆匆忙忙登了记。好处是晓卡是她家独生女儿,又有房子,咱就全靠了人家。中秋节我们去咸阳她外婆家,晓卡的舅舅在四川工作,正好带了这两瓶酒给我们,晓卡就一定说要把酒敬了师母的。你喝不得烈酒,可这酒倒是要喝的。”牛月清说:“刘晓卡?书店里三个姑娘,我倒搞不清哪一个?”柳月在一旁听了,只是嘻嘻笑,插嘴道:“我知道,是那削肩的、瘦瘦的那个!”就拿指头羞洪江的脸。洪江笑着说:“柳月尽胡猜,是那个腿特别长的高个儿。”柳月叫道:“又换了?!”牛月清说:“柳月你不知道也就甭胡说的,招聘的那几个姑娘,个个都漂亮得我也分不开的。事情既然这样了,我和你庄老师向你恭喜哩!只是这么一前一后两宗大事,你倒捂得这么严,我就要怪你了!”洪江说:“要不,红帖儿第一个就写给了你们!到那日你们可一定要来的。柳月也来,来了做个陪娘吧!”柳月撇了嘴说:“我才不当陪娘,也不去的。我这丑样儿,你成心让我去以丑衬了你那个美人儿?”洪江就说柳月才待了几个月,说话越发有水平,赶明日出去,怕也会写了书的。三人说了一会儿,洪江走了,临走又一再叮咛那日要去,老师、师母若不来,宴席就不开,死等了的。

洪江一走,牛月清问柳月:“你老师哪儿去了?”柳月说孟云房叫去喝酒了。牛月清收拾了礼品,就独坐了,思谋二十八日,真要去吃宴席,该准备些什么贺礼。下午,庄之蝶喝得昏昏沉沉回来,在厕所里抠了半天喉咙,吐出许多污秽,牛月清让他睡了,没提说洪江的事。晚上庄之蝶睡起去书房看书,她进去把门关了,才一一说了洪江结婚事体。庄之蝶也好不惊讶,说:“那个长腿女子,我恐怕也是见过一两次的。当时他说要招聘店员,咱也没在意,后来赵京五对我说他招得比招模特儿还严格,身高多少,体重多少,皮肤怎样,还要符合标准的三围。”牛月清说:“什么三围?”庄之蝶说:“就是胸围、腰围、臀围。那时他就有心给自己找意中人的!”牛月清说:“洪江那黄皮肿脸的,要离就离,要结倒能结。那女子怎么就看上了他?!”庄之蝶说:“现在年轻人换家庭班子容易得很哩!你只是老脑筋,哪里理解!”牛月清说:“那原先的老婆人是俗气,可也老实。一夜夫妻百日恩的,说不行就不行了?这我就是想不通!这事咱管不上,咱也不管,可现在我担心的是这么一来,书店不是要开了他们夫妻店?!”庄之蝶说:“你总不能把刘晓卡辞了?你以后多去那里看看,让把账目一笔一笔弄清。这意思不要显露出来,人家或许一片真心待咱,显露了反惹不好。这场婚姻不论看法如何,你备一份礼送去,礼也不要太薄的。”牛月清就拿了一张纸说:“咱列个单儿。”庄之蝶就不耐烦了:“这些事也跟我商量?”牛月清嘴唇动了动,咽了一口唾沫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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