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央视主播失误集锦”在网上疯传,接连出了三季,可见其火爆程度。在什么都可以拿来娱乐一下的时代,这不足为奇,平时正襟危坐、侃侃而谈的主播们也偶有惊慌错乱的时候,再集合起来看,当然有不一般的“笑”果。就连我们办公室里几个人都自己伸长了头颈凑近某个手机屏幕,也是一边看一边大笑不止。可笑过之后,也都不免心下惴惴,唯恐自己上了下一季。
那前三季中好像没有我,遇到一些看过的朋友聊起来,很是有些人当面赞我:“从来没见你出过错,厉害!”我连连摆手、急急否认,这倒不是谦虚,是说实话。赞我的朋友要么是客套,要么就是因为太忙电视看得太少,所以只把那视频集锦当成了全部。二十几年的工作中,即使我主观上未敢一刻松懈,客观上也总有失误的时候。从不出错的主持人有没有?我不敢断言,就算有也一定是凤毛麟角吧。至少在我熟识的同行中,包括在我们和观众心目里已封“神”的前辈师长中,也未有一人做到了永远精准无误。至于我,更不是“播神”。
一
我迄今出过的最大的失误,是在2008年5月13日凌晨的那次直播中。5月12日汶川地震发生10小时32分钟后,我走进演播室,接班张羽继续直播,一边焦灼地期待着灾区前方可能传回的任何一点新消息,一边不停地播报与之相关的各类信息,从凌晨1点持续到凌晨4点。当播到一组外国领导人向我国发来的慰问电时,我不知怎么回事,竟将“慰问电”说成了“贺电”!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我眼前如一道霹雳闪现,紧跟着冷汗涔涔而下,凌晨时分那难免的困倦一扫而光。我急忙纠正过来,强自镇定地继续将后面的内容播完,但脑子里的阴影挥之不去。直播结束,同事们都忙着做播后的整理工作,没有人和我提起这个失误,也许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想给我更多压力吧。我沮丧地回到办公室,暗骂自己:“这样低级的失误在这个时候出现,简直是对灾区人民犯罪啊!”我开始预想着最坏的结果和要承担的最大责任。
那时候没有发达的社交媒体,但网络论坛、博客等正如火如荼,我做好了迎接网上无数板砖的准备。但意外的是,网络上有关我这个失误的留言、评论、帖子绝大多数都是对我表示理解和谅解的,很多网友说,“谁没有口误的时候啊,主持人凌晨坚持直播,太疲倦了,能理解”,“电视台工作很辛苦,千万别因此受处分啊”,等等。来自观众的宽容令我很感动,也愈发令我惭愧,对网上为数不多的批评甚至斥责更诚心诚意地接受。
我一遍遍反复检讨着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熬夜时状态疲劳?困倦?直播时信息纷乱?庞杂?这些都可以是理由,但都不应该是理由,如果接受这样的理由,那就是对自己的纵容、对职业的不尊重。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不够专注,而这正是直播的大忌。我很感谢观众的宽容,也很感谢领导和同事们的体谅,是他们帮我一点点减轻了心理上的负担,让我能继续有机会用更认真的工作来弥补过失。但我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滥用这些宽容和体谅,否则就辜负了这些宽容和体谅。
二
同事们交流起来,一致感慨,有时候直播中出错简直就是鬼使神差、莫名其妙,错得自己事后捶胸顿足,大呼“怎么会在这小阴沟里翻了船”!但冷静下来,仔细梳理就会发现万事总有因果,有失误也就必定有原因。除了直播时不够专注之外,对一些自以为熟极而流的内容过于自信,也是导致出现失误的一大主因。
2012年,神舟九号与天宫一号成功实现太空对接,同一天,蛟龙号7000米级海试深潜成功。我在直播中当即引用毛泽东主席的诗词“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来表达终于实现了这个充满浪漫主义色彩梦想的兴奋之情。说完这段话,引出了接下来的新闻片,我还兴奋不已时,耳机里传来导播无奈又忍俊不禁的声音:“康老师,你刚才说成‘可上五天揽月,可下九洋捉鳖’了。”我的第一反应是:“你听错了吧?”这怎么可能呢?扭头问搭档的张泉灵:“我说的是什么?”泉灵一脸坏笑地回答:“我也没注意。”
这是我从小就背过不知多少遍的啊,怎么就成了“五天”“九洋”了?拜托,您自己给我掰着指头数数这五天是哪五天?那九洋又是哪九洋?可事实就在那儿明摆着呢,这就是自以为是的结果啊!新闻片播完,镜头切回演播室,我先就刚才的口误道了歉,再纠正了一遍,心里的懊恼就别提了。从此也长了记性,再熟悉的也不能大意,嘴永远别跑到脑子前面去。
事后有人对我说:“其实我们看的时候也没注意到,你这一纠正反而让更多人知道你出错了,没必要。”我不敢苟同,且不说任何失误都不可能不被发现,既然已经错了,不管当时有多少人注意到了,该承认并且改正就要承认和改正,这不丢人。比起把头埋在沙堆里就以为别人看不见的鸵鸟政策,坦承并及时改正不是更好的处理方式吗?
说到处理方式,有了失误该怎么反应?该怎么处理?得当不得当,大不一样。我刚工作不久,有一回值早班,新闻结束前的报尾,也是不知怎么了,一句简单的话愣是秃噜成了“这次新闻节目播……播……播……送完了”,之后下意识地、绝对是下意识地,我的手抬起来做了一个欲打自己嘴巴的动作,嘴里无声地来了句“[插图]”,这完全是我平时说话秃噜了以后的习惯性动作!可正在直播啊,等我意识到也晚了,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把话再说了一遍了事,我用余光都能看到旁边一起值早班的修平姐强忍住的笑。下来和修平姐请教探讨,有这种失误该怎么办?她告诉我先是要时刻意识到在播出状态中,不能把生活中的一些习惯带进来,进而我们都觉得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应该先致歉再改正。想象一下,虽然这句话秃噜了,但如果我不是随随便便,而是郑重地说声“对不起”,再把话完整清晰地说完,对节目效果的损害不是最小吗?说起来,那时候我对自己的职业真是知之甚少啊。
三
对于直播中的失误,网络上常冠以“××门”,我最出名的一次,大概是“鼻涕门”。
那是2010年4月2日,中午直播的《新闻30分》。一条急稿送进来,内容是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与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通电话,两页传真稿,我还没来得及完整看一遍,镜头已经切到了我面前的摄像机。因为紧急,编辑没时间将稿子按照符合提示器标准的格式重新整理,我要低头看稿播出,同时,在一些句头句尾和需要强调的地方要抬头看摄像机交流。播了没几句,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我这该死的有过敏性鼻炎的鼻子早上起来就不对劲,而《新闻30分》播出的前几条都是抬头看提示器,倒还没事,这赶上一篇要低头播的急稿,鼻涕就开始不管不顾地服从地球引力的作用了。不专注是直播的大忌,可这时候我已不可能不生出杂念,一边震慑心神别出错,一边脑子里飞速判断、决定到底该怎么办。擦一下?可能保证一下就完全解决问题吗?如果不行,恐怕结果更糟。不擦?万一真的流过界岂不是更不严肃了?这是重要的时政新闻啊!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决定不抬手擦,因为一旦做了这个动作,就最直接地打破了播出的正常状态,相比之下是更不妥当的处理方式。我尽量多抬头播,必须低头时就借着镜头的角度偷偷吸一吸鼻子,尽量减缓鼻涕下泄的速度,同时不能过于慌张地加快语速,不能让脸上有任何不该有的表情,那不仅欲盖弥彰也会让自己做出的所有应急措施都毫无意义。就这样坚持播完,没出现最坏的情况,可鼻涕到底挂在了鼻子下面,以演播室的灯光,不可能不显现,而且,吸鼻子的声音再控制也能听得出来。我知道,“鼻涕门”无可避免了。
网络上的反应,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说:“康辉流着鼻涕可没有出现任何差错,佩服、感动,感动于他的敬业精神,感动于他的个人素质。”也有人说:“流着鼻涕播新闻太不庄重严肃了,不擦鼻涕是对观众的不尊重。”还有人说:“这种意外不属于央视处罚范畴吧?如果不属于,说明央视是人性化的。”更有人建议:“央视应当制定应急预案,在主持人因为客观原因不慎流鼻涕的时候,要有应对措施和行为规范,以保证重大新闻的圆满顺利播出。”等等。
我们时常害怕网络暴力,但从我经历过的一些事包括“鼻涕门”,我仍然看到了很多善意、包容、理解和理性的关注。不过,我不敢接受任何关于敬业的褒奖,恰恰相反,虽然那一次不是我主观的失误,可比哪一次失误都让我痛心和自责,不在于它确如所料地引起了网络围观,而在于我痛感自己并不够敬业。做这个职业,身体不仅是本钱,身体本身就是工具,调整不好自己的身体,就等同于不敬业。我只是在当时做出了所有可能的反应中最适当的一种,但依然改变不了这个失误本身给新闻播出带来的影响。这记重锤,砸得好痛,也砸得好正。
四
有同事这样形容我们的工作,每天都可能遇上各种坑,一不留神就会掉进去。有时候屏幕上的差错,不完全是我们的问题,我们也会“被出错”。
2019年5月1日,我上了微博的热搜,起因是当天的《新闻联播》片头播出中,镜头忽然切到演播室,观众看到我的手正放在鼻子上(又是该死的鼻子),于是“新闻主播康辉当众挖鼻孔”马上成了网络评论区一片哗然的新由头。那天片头走起时,春天干燥的空气里总是有一些小的飞絮,演播室也不是真空,有一片不偏不倚正好钻进了我的鼻孔,为了防止引起打喷嚏之类的播出事故,我不得不处理一下。而恰恰在这个时候,我被突然亮了出去!这下可是有图有真相啊,手放在鼻孔处,不是在挖鼻孔又是什么?大家都看到了,不是当众又是什么?那一刻,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有嘴也说不清”。
有点儿冤枉吗?是有点儿,毕竟我的动作是有缘由的,而且我明明是在镜头不该在我身上的时候做的动作啊。可冷静下来,再想想,也不完全是冤枉,我还是犯了之前说过的“没有时刻处在播出状态中”的错误。我们的播出规范中有“不在播出过程中说与播出内容无关的话,不做与播出内容无关的动作”的描述,严格来讲,这不仅是对直播镜头前的我们的规范,也是对直播镜头后的我们的规范。直播时时刻刻可能有意外情况出现,如果我们能做到时刻保持播出状态,即使有意外情况出现,我们也能不加重失误的程度,不是吗?所以,即使每天的工作都可能遇上各种坑,我们自己时时警醒着,就算掉下去了,也能多少伸手抓住坑边,不至于掉下去得太难看吧。
五
常有人关心,“你们出错了会扣钱吗?”自然会扣,但扣钱不是唯一的处理方式,真出了严重的失误,扣多少钱也于事无补。不过,除了非常严重的失误外,如果只是偶尔的磕巴或是小口误,只要在节目中及时纠正,在我们的操作规范里可不视为错误。当然,前提是“偶尔”,如果总是犯这样的毛病,那只能证明不适合这个岗位,就另请高明吧。
在所有失误中,只有一类有着非常明确的、量化的处罚标准,那就是错别字,这也是我们常被监看、发现、提出、纠错、扣钱的。对这一点的重视十分必要的,国家相关的法律法规中有明确规定,广播、电视应当使用规范的语言文字,而且我们读出的字音会被很多地方尤其是偏远地区的中小学当作普通话教学的标准,怎能、怎敢有一丝疏忽?
要保证标准,就要有明确的依据。我们现在主要依据的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词典字音的规范当然来自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应用的相关机构。本来,依规见字发音,好像是挺简单的事儿,但这些年,我们又确实没少为此头痛。汉语普通话的字音标准隔三岔五会有修正和调整,《现代汉语词典》每隔几年也会依照新的字音规范刊出新版,每出一版,我们就要及时更换字典,否则就可能出现字音上的问题。这也都是合理的操作,关键是,有些字音的修正调整实在让人有点摸不清规律、搞不懂缘由。这几年,“六(liù)安”还是“六(lù)安”? “宁(níng阳平)泽涛”还是“宁(nìng去声)泽涛”? “一骑(jì)红尘妃子笑”还是“一骑(qí)红尘妃子笑”?几度成了打不清的笔墨官司。
作为汉语言标准通用语的使用者与推广者,我尊重国家相关机构的权威,也遵守已发布的语言文字规范,但真心希望在对汉语通用语字音进行规范、修正、调整时,能更充分地考虑到语言文字在应用过程中的合理性,毕竟语言文字是交流的工具,应以不构成交流的障碍、不产生交流的歧义为原则吧?同时,在修正调整时,最好有及时并覆盖全部适用范围的说明与释义,让大家清楚为什么修正、修正的原则是什么,这样才能正视听。特别是涉及古汉语、古诗词的读音时,是不是可以从更好地传承中华传统文化、更完整地传承中华传统文化的角度更加仔细斟酌一些?
绝大多数时候,我都严格遵守“现汉”的字音规范,但有时候,对于已经产生了明显的交流障碍、歧义的字音规范,又该怎么办?抱歉,惭愧,我也有过“明知故犯”,曾以文字记录过前些年的这样一段故事:
又到了戛纳电影节开幕的日子,办公室里照例又要热闹一番。倒不是我们那里影迷众多,而是年年到了这时候,播新闻时到底读gā纳还是jiá纳,总要理论理论。要知道,我们一向被当作汉语普通话的标准样本,小小的字音,于我们可是性命攸关。
那查查字典不就得了,理论什么呢?关键就在这儿,媒体通用的汉译“戛纳”的“戛”字,字典上只有一个注音“j iá”,可我读j iá纳,您不觉得别扭吗?您会不会以为我读错字?或者以为我读的是非洲国家“加纳”,还跑了音?戛纳,法语单词拼写是CANNES,就算音译,也似乎gā纳更接近吧?反正我问遍了周围的朋友、亲戚,没有一个人知道jiá纳是哪里。而gā纳,即便不关心电影节的人,也可能晓得那是法国的一个海滨度假地。
怎么办?办公室同事分成了两派,我算是坚定的“gā纳派”。说到底,播新闻是为了让别人弄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说了半天,连地点是哪儿也要人颇费猜疑,这个读音的区别并非原则与根本上的分歧,只是一个国外地名的中文译法,既然大多数中国人都认可某一个叫法,怎么非得和大家别扭着呢?在语言文字读音的设定上,本就有“从俗”这一标准,比如确凿的“凿”字,原来的注音是“z uò”,可总有人读作“záo”,后来就从俗,改成确凿(záo)了。大概为了改这个音,也讨论了许久许久吧?因为等改成záo的时候,大多数人在广播电视等媒体播音的熏陶下早已对“确z uò”的印象根深蒂固,我们跟着字典改读“确záo”,为此挨过多少“读错别字、工作不严谨”的批评啊!
先声明一下,我当真不是故意叫板汉语普通话字音标准,也绝不是对相关机构的工作不尊重,那里有很多我的师长,我知道他们的认真与努力。我只是站在一个以语言传播信息为职业的人的角度,不希望给我的观众带来认知上的任何不便。所以,我在每年戛纳电影节的时候都会读这么个错别字,这算不算误导呢?
有同事建议干脆把“戛纳”的汉译字改成“嘎纳”,貌似是个好主意。可我还是嘀咕,“嘎”在字典里也有阴平、阳平、上声三个注音,万一标准读音最终被定为上声(三声),我读“gǎ纳”,大家又知道说的是哪儿吗?
这就是我记录下的“明知故犯”的错字故事,我不敢说这篇文字在传播过程中是否发挥了点儿什么作用,但也许正是在我们这些汉语标准普通话的最直接应用者的呼吁下,后来再次正音,“戛”字就增加了gā的注音,从此我们不必再为这个字纠结,我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读这个“错别字”了。由此可见,我们的通用语言文字应用的决策机构是从善如流的。由此我更加坚信,所有的汉语言文字工作者都有着对我们民族通用语的热爱与责任,我们会一起守护好、传承好、发展好我们的普通话。
2018年全国两会现场播报
我不是“播神”,也从未见过什么神。无限趋近完美的工作,只能靠每一次的认真仔细、小心翼翼一点点积累。我们是人,难免出错,但我们又不可以以此为借口而降低工作的标准。完美或许不存在,但追求完美的人应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