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妞妞,走了。
她走得那么突然,我真的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
这一段时间她确实看着有些不舒服,最初是肚子突然胀得鼓鼓的,但是因为妞妞一直是个贪吃的、标准的小馋猫,所以我们只是习惯性地以为她是吃撑了肚子,肠胃胀气。似乎也是在印证着这样的判断,过了几天,那鼓胀消下去了,当时我们仍习惯性地认为,一向健康的妞妞,是因为有着强大的自愈能力,所以自己康复了。其实,那个时候,恐怕已经是她病根深种的阶段了,我们是多么粗疏、多么不合格的爸爸妈妈啊。又过了一阵子,妞妞明显地瘦了。尽管她从来算不上肥猫,但也一向圆滚滚肉乎乎的,健康而壮实,这一下子瘦下来,才让我们真的觉得不对劲。同时,发现她的呼吸很急促,似乎每一次呼吸都要使出最大的气力。
永远在忙碌中的我,从宁夏出差回来,第二天带妞妞去了医院。从出门到做检查,再到拍X光片、抽血、打点滴,我的妞妞乖觉得让人心疼。她自然是不愿意去医院的,但不像波波哥哥那样,要发出巨大的嘶吼表示自己的不满,妞妞即便不开心、不愿意,她也总是会忍着。
检查发现妞妞出现了乳糜胸,这是一种可能由多种原因引起的动物疾病。那天,医生从体重只有六斤的妞妞的胸腔里抽出了将近二百毫升的积液!难怪妞妞每一次呼吸都那么艰难。抽出积液后,她喘得不那么费劲了,可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乳糜胸,一时还做不了判断。毕竟,妞妞已经十二岁了,猫咪的十二岁大概相当于人的花甲之年,她真的已经步入老年了,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病灶会引起这样的症状,只能一一排查。是啊,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突然意识到,妞妞已经不再是身体机能良好、总是充满活力的“小姑娘”了!可是,她真的几乎从没生过病,她的眼睛里总是闪着单纯的光,叫声也一直都是那样嫩嫩的,呆萌无比,让我们怎么把她当作一只老年猫咪来看待呢?那天在医院里,旁边的一个奶奶还问:“这只小猫有五岁了吧?”妞妞总是会让人误以为她不会长大,不会老,不会病,不会死。
其实,一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够接受她长大了,她老了,她病了,她走了。但回想起,妞妞仿佛真的预料到了离开我们的时刻即将到来,她其实有过和我们认真地告别。都说猫是精灵,他们有着超越人类的感知能力,现在,我更加深信不疑。
从宁夏出差回来,我又马不停蹄地奔向了长春。到长春的那天上午,妞妞妈妈打电话说妞妞今天好多了,吃了很多东西,除了她喜欢的罐头,还喝了酸奶,而且妈妈到哪儿妞妞就跟到哪儿,简直寸步不离。她以前也经常这样,弄得我们常说她是块“黏”糕,而病中的妞妞,这样黏人,看着格外让人心疼。我在电话里说,不能掉以轻心,已经联系好了农大的动物医院,我回去就一起带妞妞再去检查,让更有经验的医生赶紧确诊,得抓紧治,真的不敢再耽搁了。下午,我又接到了妞妞妈妈的电话,她哭着说,妞妞又喘得很厉害,我一边安慰她千万别慌张,也可能是天气太热,也可能是她跑了跳了动作大了所以呼吸急促,一边告诉自己当晚就赶回去,第二天马上带妞妞去看病,真的不敢再耽搁了。
可偏偏,就耽搁了。夏末北京频发的雷雨让当晚所有从长春回京的航班都取消了,火车票也买不到,我只能第二天一早赶回北京。农大动物医院很忙,之前的预约只能取消,和医生再次联系之后又改成了次日一早。我心里很急,但那个时候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妞妞肯定会挺过来,妞妞肯定不会有事,我无比坚信这一点。回到家,进门的时候,妞妞趴在她平时最喜欢待的地方——一个小软垫子上的小凉席上,背对着我。我在门口叫了她几声,她似乎没有听见,头没有回,只是耳朵有轻微的晃动。我轻轻走过去抚摸她,她这才抬起眼睛看了看我,那目光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就像每天我回家时候一样。只不过因为不舒服,她没像平时那样嫩嫩地叫几声来回应我,但是我能感觉到,妞妞知道爸爸回来了,她很踏实。
旅途劳顿的我倒头睡了一会儿,醒了想起下午原计划还有一些事要办,便赶紧起来洗漱。在卫生间里,听到外面妞妞忽然叫了起来,那声音和平常不太一样,好像在撒娇,好像在要吃的,叫得特别响,充满了依赖。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变得畅快多了,我对妞妞妈妈说,你女儿又在耍赖呢,精神好起来了。没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妞妞的声音,她是在和爸爸妈妈告别吗?她应该是在和爸爸妈妈告别,只是,当时我们都不知道。
出去办完事,直到晚上九点左右,我们才回家。路上,妞妞妈妈说归心似箭,想赶快回到家,给妞妞吃专门买的低脂鸡肉罐头,我们的小馋猫病着,更不能亏了嘴。进了门,打开灯,妞妞就在门厅的入口处躺着。我们还像往常那样叫了她一声,她一定是累了,所以躺在那儿等我们。可是,她没有反应。她没有反应!一种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我清楚地看到妞妞一动也不动……
妞妞妈妈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不敢看,不敢看。”我蹲下来,轻轻地触了一下妞妞的身体,我的手触到的是冰冷僵硬。我看着妞妞的眼睛,她的眼睛睁着,已经没有了光,只有定定的凝视。我的妞妞走了,就在我们忙于办事的时候,自己静静地走了。
她那样侧躺在地上,身体呈现一种平时几乎从未有过的姿态。她睡觉或者休息的时候,要么团成一个圆圈,要么四肢蜷起卧在那儿——我常开玩笑说她在“孵猫蛋”,有时候睡着了做梦的时候会是前后腿伸得笔直的样子。现在,她侧躺在地上,四肢就那么随意摆放着,好像只是累了,就那样休息一会儿。可她真的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姿态休息过,我知道,我的妞妞走了……
妞妞,爸爸可不可以稍稍安慰一下自己?你是不是用这种仿佛最放松的姿态告诉我,你走的时候并没有挣扎,并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你是安安静静地走了吗?
耳边是妞妞妈妈痛哭的声音,这一刻,我竟然没有眼泪,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妞妞。她走了,十二年朝夕陪伴我们的孩子,真的走了。可我还仿佛清晰得如同昨日一般记着她刚来的那一天:同事家的猫咪生了一窝宝宝,我们想领养一只,在那一群小小的软软的可爱的兄弟姐妹中,第一眼对视,妞妞给我们的反应是最直接最强烈的,那一瞬间,就是我们今生缘分的开始。她一身虎斑纹,又是那么娇小,于是就叫她虎妞,慢慢地简化成了妞妞。那时候,她还那么小,吃猫粮很费劲,我用棉签蘸着牛奶一点点喂她,她吃得真猛,真痛快。后来妞妞一直都喜欢吃奶制品,酸奶、雪糕,而且只喜欢原味的,不知道是不是爸爸最初喂的那些牛奶的味道让妞妞记了一辈子。
妞妞从来都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她来家里的时候,波波哥哥已经做了四年的独苗,唯我独尊惯了。妞妞从来不和哥哥争什么,一切都让着,仿佛她是姐姐,是妈妈。我总说,妞妞恐怕一辈子都得生活在哥哥的阴影里,大概波波也这么觉着,所以才总是肆无忌惮地“欺负”妹妹吧。我一直以为妞妞真的可以陪哥哥一辈子,我相信妞妞知道波波哥哥也是爱她的。
妞妞,还记得吗?那一年,我们搬家,混乱当中你跑了出去,爸爸妈妈都没有注意到,是波波哥哥焦躁不安、不停地叫着四处乱转找你,才提醒了爸爸妈妈。那一晚的走失,大概算是妞妞一生中给爸爸妈妈找的唯一的一次大麻烦。一夜的寻找,一夜的焦灼,第二天一早,我们在保洁大姐的帮助下,在二十层楼楼道门背后发现了可怜兮兮地蹲在那儿的小家伙的时候,真的没有抱怨,只觉着心在那一刻软成了一团,也是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们永远也不能分开。而如今,老天带走了我的妞妞。
妞妞从来都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波波哥哥一见生人就躲,妞妞却似乎天生是个“外交家”,和任何人都亲近得起来,谁抱都可以。即使有时候被强行抱起来,大概是那姿势实在不舒服,她也有点不情愿,但从来不会挣扎反抗,实在忍不住,至多也就是把前腿抬起来挡在自己和那不会抱猫的人中间,那副隐忍难发的小样子真的让人觉得又好笑又心疼。我只见过一次妞妞暴躁的样子,那是第一次带她去洗澡、整理皮毛,我们夸下海口说妞妞最乖了,肯定会特别听话、懂事儿。可偏偏那一次,她不断地叫喊挣扎着。
我真的不知道在那一刻她到底感觉到了什么,为何会那样的不安、狂躁。我真的不知道,那个时候不知道,以后也永远不会知道了。妞妞妈妈说,妞妞走的前一天,她用针管喂妞妞吃医院开的药。小家伙当然不喜欢,但还是一点都没有挣扎,只是紧紧地咬着牙,不让针管伸进嘴里。可能直到她走了,我才真的发觉这个始终乖巧的“小姑娘”,内心深处有着无比的倔强和不妥协。其实,这很像我,外表的不与人争、云淡风轻,改不了骨子里的原则和坚持。从这一点来看,妞妞真是我的女儿,没错,她是我的女儿。
妞妞妈妈一直说宁可妞妞不是这样一个懂事的孩子,宁可她是个调皮捣蛋、招人讨厌的孩子,这样她走的时候,也许我们的心不会那么疼。可我的妞妞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一个上天派来的小天使。我总是会回想起,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都要在我的胸口上趴一会儿,那么满足地打着呼噜。现在想起来,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之一。可是,我再听不到了。我的妞妞走了。明天我们就要把她送走了,我想带她回原来的家里看一看,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到处都有她的痕迹和气息;我想带她到还没去过的新家里看一看,有拖延症的爸爸妈妈这么久了都没有带妞妞去过,还一直在担心她和波波哥哥会抓家具,会毁东西。妞妞,对不起,明天我们就到新家去看看,爸爸想在那里也能够有你的痕迹和气息。
我对妞妞妈妈说,等到哪一天波波也走了之后,我不会再养这些小动物了,不是不爱他们,而是因为太爱他们。我不想再经历这样的离别,我也不想让妞妞、波波看到我的爱还会再分给其他的孩子,更何况,我也真的再分不出那么多爱了。
我真的不像自己和他人想象中那么坚强,我真的想逃避开人生更多的离别,能逃避开就逃避开。聚散离合自是常情,但我偏偏不想更多去经历,心中已经有了很深很深的刻印,这已足矣。我的妞妞走了。我无比感谢这个小小的生命,十二年的时间里,她让我认识到了什么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毫无保留的依赖,毫无保留的爱和被爱,那么美好。我不祈盼什么来世相聚,今生我已经拥有过,我的妞妞也拥有过,这就是我们共同的、不管经历多少次轮回都不会变的缘分。
妞妞走好,爸爸妈妈送你离开。
扫码看康辉和他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