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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 撒哈拉——台湾

书信
撒哈拉——台湾 一九七四年一月二十五日

爹爹、姆妈:

今天收到爹爹的来信,真是喜出望外,因为这一阵根本不在等家信,信来了吓了一大跳。爹爹来信所提我婚事。Perez母亲上星期天过世,我自然而然疏远他了,没有麻烦。他母亲要过世,事先我就知道,不告诉他而已。这种第六感有时有,有时没有。Jose(即荷西,以下方便阅读起见,均改为荷西——编注)去非洲了,他来信一再催我快去,我没有证件之前不会去。爹爹,我的婚事,你们不能当台湾的婚事一样来看,因台湾婚姻是“大事”,如姊姊,如宝宝。此地婚姻一般人比台湾还看得重,我和荷西不是太钻牛角尖的人,我们只是想生活在一起,那么结个婚方便一点,我也要改国籍,所以你们不要愁,我天涯海角都可去,倒不是为荷西,而是生性喜欢在异乡,况且我做荷西的妻子,也是诚意的,我并不喜欢有太重的社会负担,就是说,我现在最看重的是心灵的自由,只要做事不太离谱,就不去多想。过去为了个性上的放不开,吃了很多苦头,现在知道自己的缺点,要设法去改掉。我很怕结婚后进入另一个别人的大家庭,荷西有几个兄弟姊妹,我全认识,但可能只有妈妈难缠,我们不会跟她有什么来往。爹爹,姆妈,我的婚事只是改国籍和与荷西生活在一起而已。国内根本没有人会知道,了不起知道我有一个朋友,因为我不必要告诉他们。换一张护照我在出进别的国家方便一点,但我中国国籍并不放弃,因为中国人终是中国人。我为了腰痛,长住国外对身体好一些。拜托现在我要这些证件:

①户口誊本

②未婚保证书(随便人保证)

③护照、出生证明

现在我要的是①和②项,因为有了这两张纸,我方可去葡萄牙领事馆申请“未婚证明书”,至于③项,我已有了,出生证明也申请来了。请寄给我,因我需要放着,换国籍之类要办很久。

我们这儿有看“星座”算运气的,很准,我这月准得很,是巧合也罢。你们想必旅行已快回来,我很希望能跟你们讲话,不知何时才有电话打回家。爹爹事业好是一定的,手纹要辛苦到很老。我的事你们放心,不会太严重,放心放心!我很好,天仍冷得很。皮大衣很有用。姊姊“陆空联运”包裹到了。要赶稿子了。朋友们有来吗?未婚证明书请寄给我。

妹妹上

一九七四年一月二十六日

爹爹、姆妈:

天下的事全是上天的安排,也全在一念之间。我怎么会知道这一次我再回西班牙来,是冥冥中的引导,叫我回来遇见我七年前的朋友。七年前的荷西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每天放学了就去宿舍看我,当时我们常常出去疯,每个星期天早晨都去“海盗市场”买鸟的羽毛,大街小巷玩得像疯子一样高兴。后来我交朋友了,他仍在找我。现在六年分开,再见他已是完完全全的成人了,学了特别的潜水技术,又念了海洋学院。我跟他要结婚的决定是在他,不在我,他一直对我说,从小他的梦想就是娶Eile(三毛的西班牙名字——编注)做太太,这种想法过去Claudio和他哥哥Mnurijio都有过,但是他们变了,只有荷西坚持不变,希望有一天他的梦想能成真。他是一个外表沉静而内心如野马似的孩子,跟我十分合得来,我们是自由自在的,婚后也不会过正常日子,但是我十分向往他的生活方式,因为此人有个性,懂得安排不同于常人的日子。今天他去撒哈拉海边工作了,不装炸弹,只潜水,刚刚打电报来说到了,这个孩子有感情,细心,我十分欣赏他,他走了,我轻叹了一口气,他在时我们天天没处去,总在散步,散得我累死了。在Segovia有一天去古堡,荷西、我和几个嬉皮朋友要下古堡下面的田野去玩,他们不走小路,一个个从古堡的悬崖上吊下去,雪才化,滑得要命,荷西是狂叫一声就跳,我被他吓死,他又跌又滚一下就下去了,我穿长裙子也爬下去,好玩是好玩,这辈子还没有做过这种人吊在岩石上,比十层楼还高的悬崖,全是疯子,跟他们在一起身体一定要好,要不然吃不消。我常常在想《读者文摘》里一篇文章,它说“每夜你上床时,一定要觉得——今天可真活了个够——那么你的一生都不会有遗憾”,跟着荷西是一天当两天活,此人很当心我,爱护我,有一次我半夜吐了,在Segovia,他吓得一夜没敢睡,开着灯守在我床垫旁,他哥哥叫他去睡,他一定不肯,还生气,结果我自己好了,他才去补睡。年轻人的心还是一片真情,我看了十分感动,我一定也要好好地对待他。

爹爹,姆妈,你们不要为我的前途担忧,我是自由的,我会过得很好,荷西对我的爱护够我满意了,我们再不好也不过是分手而已,但看情形不会。我个性变了很多,将来的事不去愁烦,所以你们也不要烦。荷西去潜水,给他去潜,如果出事了,人生也不过如此,早晚都得去的,也用不着太伤心。在此我的朋友很多,大家都对我好,我们这条街上的邻居如何的好,比合江街时邻居还好,所以我很受疼爱,精神上不觉孤独。爹爹,姆妈,我早点弄文件,文件来了我去葡萄牙使馆申请西班牙文未婚证明,我换了护照马上可以回来,或等有了孩子回来住,荷西要孩子,他一再叫我快弄文件,我对这张护照倒是很感兴趣,我太爱西班牙了。现在我将头发染成咖啡色了,淡咖啡,像外国人一样,很奇怪,下月再染回来。我很想家,荷西也想跟回台湾,但要看这半年所赚够不够他维持下一年的生活及念书费,有钱当然一同回来玩。谢谢你们。

妹妹

一九七四年四月十八日

亲爱的爹爹,姆妈:

我已买了二十二日的机票赴非洲,飞四小时,机票是一百美金单程。明天打电报给荷西,他说家已弄清洁,可以住了。有三个房间,一间做客厅,一间睡觉,一间当大衣柜放我的衣服。家具是一个大床垫(我不能睡床,腰痛),一个画桌,一个低的小桌,一个冰箱和厨房,清洁用具,但是地板上全部铺阿拉伯地毯。荷西不会做窗帘,叫我去做。我用钉子钉上。

今天去移民局,仍然没有居留证,我一呆,马上跟他们老板去商量,他们叫我十天后再去,给我签证延期,我说不可能,帮帮忙,现在“当场就一定要”。他们居然给我了。我乐得呆呆的,在街上跌了一跤。风又吹掉了我六千块西币,又去追,全部追回来了。去订机票,说要二十三号星期一的,小姐一直笑,她说不可能,我说为什么,她说星期一是二十二号。付了机票钱,又忘了拿找钱,她又出来追我。我是天字第一号大糊涂虫。中国再要找另外一个也找不到了。

爹爹,姆妈,我是中国历史上有纪录以来第一个女性踏上撒哈拉沙漠的土地,很有意思。

这才是人生,如果说来世界上走一遭只这几个月的西班牙生活,已值回票价,何况来世界的票一直是爹爹、姆妈在替我付。我不知怎么告诉你们我心里对你们的爱和感激,我是太幸福了。谢谢你们。

我的文件全没来,但是荷西姊夫答应我替我办。昨天晚上与荷西姊、姊夫和两个嬉皮朋友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去吃饭,吃完饭去他姊夫的母亲家,好大好大的房子,有一个天台有无数美丽的花,玩到一点回来人瘫掉了。这儿的朋友对我太好太好,没有话说,是自己人。

我的离开,同住的很难过,玛丽沙是一直在哭,卡洛与我同房,她前天弄我的箱子,一面理一面流泪,也是一半感触她自己。我星期一走时留下条子,不与她们告别,因为要哭的,我自己一个人去机场。朋友全部不讲,因为他们会缠我,如果一个一个去告别,我的节目会排到月底。

我的智利朋友,银行家的儿子回来了,我们认识一个晚上(在看法兰明哥舞时认识),第二天跟他去跳舞跳到清早,他问我“要不要跟我去智利,我在那边环境很好”。我说不要,但是此人实在是太英俊了,我一生没有见过如此英俊的男子(Gerbert是风度好),想不到此人又回来了,打电话来,我不出去了。但是我一辈子会跟这个人做朋友。荷西什么都没有,但我信任他,他是我这么多男朋友中唯一没车的一个,但我会选了他,也是他本身有许多长处。

Salinar先生自从台湾情人来了以后,很少见面。他最可惜我结婚,他有他的想法。

我在外独立惯了,来去都很自在,叫朋友送,他们星期一全部上班,不行,星期天同住女孩全部在家,要哭死了,不能打扰别人星期天的心情。所以我一个人走。

行李有四大箱,三箱明天航空公司来拿(运费一千台币),一箱与我同去。牟敦芾有东西留在我处,我交阿房。邻居都要哭的,这儿几个太太们很宝贝我,我走自己也要哭,不敢辞行。西班牙是我自己国土,离开了真是依依不舍。

Fernando说叫我写信给他,他不回信(为了荷西),但是有一天如果跟荷西不好了,来跟他。我说西班牙是不能离婚的国家,我也不做此想,我愿意一辈子平平凡凡跟荷西度过,他对我的爱是自小以来就爱我的,我要好好珍惜。嫁给荷西是我的福气。我们外型、个性都很相配。

前天试做羊肉、鱼煮大蒜和葱。不能吃。但是非洲只有羊肉(鱼荷西去海边捉,都是一人高的大鱼),中国字“鲜”就是羊肉和鱼一起煮。天啊,我要吐了。我买了四瓶酱油,四百台币。另外非洲没有淡水,所以不能常常喝汤。没有水果,没有蔬菜,我不在乎。今天看见绿豆,一小包四十台币,舍不得买。粉丝一包一百台币,都没买。荷西爱吃中国菜。我在Segovia常做给他吃。

姆妈,荷西说叫你不要难过,非洲的纬度跟台北一样,所以更近了。说不定我们坐个澎湖渔船明年回来了。

非洲气候是白天酷热,晚上酷寒,我是说沙漠气候。

我们住的地方是一幢平房,没有路也没有门牌。荷西租了一个信箱,你们收信后请给我来信,非洲是一片荒漠,我需要精神粮食,什么杂志、书报,都请收集了用“船”寄给我。

妹妹

一九七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爹爹,姆妈:

来此已经五天了,初来时警局一定限我四十八小时出境,理由是此地是西班牙殖民地,拿西班牙签证的护照在非洲殖民地并不生效,我们找了律师,弄了半天,现在总算给了我三个月。这三个月内一定要结婚,但是文件寄来非洲已一星期,我们至今没有收到,此地邮政很坏,说不定已掉了。荷西已去上工,每日清早五点半起床上工,到下午又得去学铁工,晚间九点半方能回家,他工作够苦,一天十五小时不在家,我也很寂寞,洗洗衣服,煮煮饭,日子难以打发。我们住在镇外,走路去镇上要来回四十分钟,全是沙,我也没兴趣弄得灰扑扑地进城,但是几乎每天他上工了,我总去城里办事,这一条路上的人都很低级,总有人来麻烦我。用海水煮饭大概是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了,卡车装海水来,四个大桶放在天台上,水都是臭的。淡水一瓶要二十台币,我干脆不用了。

奇怪的是有煤气和电,也有冰箱。我住的房子还可以,但是没有装饰品,空荡荡的,我已在做窗帘。这儿城内的西班牙人除了军人、警察之外就是荷西做事的公司。一派殖民地作风,令人受不了,这里的人太脏了,几乎百分之九十不知道自己几岁,也无法来往。我和荷西婚后,有十天假,我们去深入沙漠,要向导,那时可好玩了。现在文件不来,我很担心。

这几日一直在想,长住沙漠里,过着精神上、物质上都十二分苦的日子是否值得,洗衣、洗澡全是臭水,吃的也不多,但是荷西好,他像一个男子汉,虽然没有时间陪我,我不能怪他,我已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不能像大孩子一样,什么苦都该克服它。荷西自己很能吃苦,我也不敢抱怨,他所能尽力的已全做了,我很满意,这样一个丈夫我没有遗憾。他下月一号去西班牙,我本想跟去,但是我们算算钱大约要花二万五台币,所以我不跟去了,独立留下来,大约要一个月的时间一个人,在马德里我不在乎,朋友太多了,又是大都市,这儿他走了,我要吃一点苦头了,但是他是去受更好的训练,将来本事更多一点,我应该给他去,留下来也是一个克己的功课。荷西最不喜欢爱哭的女人,所以我要强一点。等他回来我们已结婚了,可以去沙漠里旅行,这是我十分向往的。我需要再半个月的时间来适应这儿的寂寞,可以克服的。环境也有美的一面,沙地上,到了夜间,满天的寒星,十分诗意,此地仍很冷很冷。

你们的包裹可寄来APARTADO,499,是信箱号码,我每两天去城里拿信。另外有什么杂志书报请用船寄来给我。

荷西昨天捉大鱼回来,我不会弄,他杀好了给我冻起来,有一个人那么大的鱼。明天跟他去海边,来回一百里,有车去。

我的一生有苦有乐,人生实在是奇妙而又痛苦的。我并不能说我十分地爱荷西,但是跟了这样的人,应该没有抱怨了,他是个像男人的人,不会体贴,但他不说,他做,肯负责,我不要求更多了。赚的钱我们下两个月可以开始存了。爹爹钱在银行存半年定期,不能动的。希望明年有钱了,可以有一个孩子,也可解解寂寞。伯伯、嬷嬷来了,我正好跑到马德里去做做城里人,来回机票八千多块(涨价了)。

回想马德里所有的男朋友,没有一个比得上荷西,我不后悔我的选择。但是这个丈夫是付上了很大的代价的,沙漠生活是十分枯燥的,我正好守着。希望能回台湾来一次,台湾在感觉上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了。千山万水之外啊!我很高兴我有了归宿,我太幸福了,许多人一生只活一次,但我活了许多次不同的人生,这是上帝给的礼物。我从来没有跟荷西吵过架,将来也不会吵,心情很平静,是再度做人了,我要改的地方很多,我都改掉了。这块顽石也被磨得差不多了。真希望回台湾一次,给我过过任性的日子,要吃要睡都可放恣,只有父母跟前永远是小孩子。这里锅子、碗、盘都很贵,我煮了饭便要倒出来,洗锅再炒菜。我们已花掉快四万块西币(二万台币),家中什么也没有。

现在文件已到,明天去看律师,如果再要什么手续我真烦疯了。荷西回西班牙要去家中解释,我看他也是心事重重,主要是Claudio的妈妈不好,什么都乱讲,弄得他父母不喜欢我。我们想还是婚前要讲清楚的好,免得太不孝。如果他母亲以死来威吓,荷西要受很大的痛苦,这是他的事,一个男子汉应该懂得如何处理,我也不去想它了。他的兄弟姊妹都是帮忙我们的。

今天荷西捉了一条大章鱼回来(又去学铁工了,送鱼回家来煮),吓人得很,很大,塞满了一大缸,他说是章鱼卷在他身上,他就捉它回来吃,我不会弄。又捉了四个螃蟹。这儿别人没有鱼吃,都吃骆驼肉,我们总有海怪回来。也是一乐。

请转告我朋友们,我住在非洲了,来信请寄信封地址。

想不到马德里的生活是繁华一梦,现在又静得如生活在无人之地,也是报应,上八个月太疯了。

特别地想家,以后会习惯的。荷西那么爱我,我没有遗憾了。我们不买脚踏车了,想分期付款买一辆小三洋摩托车来骑,买车不可能,没有钱。

毛毛军官还是兵?各有好处。军官多一份责负,兵少一份责负但吃苦一点。全家人都好吗?姊姊常回家吗?我再回来时小孩们都要不认识了。宝宝,好吗?小姑回国住多久?爹爹好吗?我人在外面,心里总记挂着家里。顾伯伯、妈妈好吗?小姨父身体如何?我现在不拍照,度假去真的沙漠再拍。

妹妹上

一九七四年五月二十日

爹爹,姆妈:

五月二十八日是你们结婚纪念,我没有忘记,也没有忘记五月四日的母亲节。但是对我来说,天天是父亲节、母亲节,因夜夜回台北家中,梦中家人生活起居历历在目,所以并不生疏。分析二个女儿,姊姊可说是“孝”,我可说是“极不孝”,但我有一个地方可以补,就是“亲”。自小以来,我可说是逆子,叫父母受了很多不必要的苦痛,但我也有一个好处,对父母的亲爱胜于其他兄弟姊妹,人在远方,没有一日忘父母,这是自然的现象,但我年事渐长,回想半生作孽,对不起父母之事太多,如真有鬼神,死后下地狱成分居多,只求下半生要好好照顾自己,就是对你们的报答了。我们四个孩子有福,能生在这样一对父母家中,也是上帝特给的恩赐。你们在孩子们眼中,不只是爱而已,尚有其他家庭父母所得不着的“敬”。我常对朋友们说,我的父母这世上找不出另外一对,这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结婚文件又差一张,已去葡萄牙再申请,“请免公告证明”已发下来,却不知又找麻烦(法官不相信我三十一岁,又不肯认我护照照片,说是另外一人),婚期渺茫,但我反而不急了。世间诸事,大凡一个“缘”字,天地上下亲疏爱憎都脱不了这个字,也就是圣经上所说的“万物都有时”,所以强求生死聚散都是愚人的事,我原先很急,现在放下了,顺其自然吧。随便什么时候结婚。

昨日与朋友们去沙漠中开车奔驰,又见海市蜃楼、奇景,忽然危塔孤耸,忽而城郭连亘,劈空而来,超拔可喜,忽而大风吹去,缥缈虚无,是空是色,然后返虚入浑,化实为虚,色相皆空,可谓天下奇观,恐怖之极。

沙漠中有一大峡谷,千万年前为大河床,尚有如桌大一片小水池,池周密密长满小草,我细看尚有黄色小花,心中受到很大的启示,芥草在沙漠中,尚且依水欣欣向荣,而我们为人者,环境的挫折一来,就马上低头,这都是没有了解生命奥秘的人所处的心境,我想沙漠可以学到很多功课。

再说回程时,看见大漠中,一人骑骆驼,踽踽独行,这时多年来不能了解的元人马致远的诗“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一幅图画,就明明放在眼前,只是气势更加雄壮,而少诗中悲凉之气。我在此生活,所得到的东西,是比马德里要多得多的。

唐朝时代的“大食国”(西元七五七年)安史之乱时,向新疆借兵,此时阿拉伯人第一次进入中国,后来“大食人”经波斯湾出发,经印度洋、马来半岛,一直到广州、泉州、扬州几个贸易港来经商,现在泉州还有回教文化的遗迹,那时大食人来往中国,有一定的地方居住,叫“蕃坊”。这是我最近才找书看来的。因为住在阿拉伯人国内,自然对这些感兴趣。另外我发觉回教是早期基督教的一个支流,穆罕默德与耶稣之死(或生)相隔五百多年,他们的教史十分相近,这不能多说了,因是家信,你们看了要被烦了。这是道安法师前一阵寄给我的书中看来的。要谢谢他的教导。

再说我的生活,现在淡水有人送来门口,不要钱。菜蔬每星期一摩洛哥边界开放,运来回人区,自有小孩来叩门告诉我菜来了,我可买到青椒、番茄之类(就这两样),肉去军营中买。所以生活都解决了。这都是阿拉伯朋友对我的好意。我偶尔替他们写写信,算算账,换取友谊。也算“代书”。(西班牙文的信。)

荷西今天下午回来,他带厨房用具来,他母亲尚替我买了酱油。兄弟姊妹常来信,小妹要一个台湾玉戒指,我想等她告诉我样子,请俞小姐代找。婆婆我也想送手镯一只给她,公公想送一副台湾玉袖扣、领夹,过去“欣欣”二楼约三百台币一副(不是金的),但现在不要。这个家确是合作,大哥在德国替我买皮大衣,全家都好,只是妈妈难缠,现在她肯替我买了大小一套锅子,我已十分感激她态度的转变。荷西是对我好的,你们放心,我身体渐渐适应沙漠,人晒黑黑(每天晒太阳一小时),胃口可以,天天食牛肉,人是越来越好看,并不老态,仍梳小辫子,发已齐腰长,卷起来短一点。此地人慢慢认识,也有照应。市政府、邮局、法院、警察局的人全认识了。此城三万多人,你们放心,放心,尿血早好,一定不要急,我在此非常习惯了。

妹妹上

PS.邮局弄掉我一小包裹,内是假睫毛的胶水和晒太阳的油。马德里寄来的,现在我叫他们赔钱。另外千嘱万嘱,如有中国包裹来,不可弄掉(掉了要赔十万)。我在等丰富的家中包裹来。

一九七四年十月十一日

爹爹,姆妈:

我九月二十六日寄出的稿子,居然在《联合副刊》十月六日刊出来,故事叫《中国饭店》,笔名用的是“三毛”,不知道你们看见没有?也许你们太忙了,不会注意到,我今天看见报纸,真是吓了一跳。荷西提水回来,我大叫告诉他,我们很高兴,可惜他不懂中文,这一点最是寂寞,他是外国人,不能懂得我心里所有的事,连我写的东西也看不懂,实在是很遗憾。这种“三毛文学”正如许多朋友所说,是别树一格,好似在听我说话,但是生动有余,深度不足,而我在“笔”上的确是写得活蹦乱跳,而内心是空空洞洞的,实在是退步。不及十八岁时的东西。不过爹爹、姆妈一定爱看,我这样连续写,将来出一本书,书面要写“送给我的父亲和母亲”,这件事不出两年一定会成的,《三毛流浪记》十一月份会有一万字左右在《女性世界》,请你们抽空也要看看。我最近有点生病,所以没有去镇上,荷西下班了方去拿信、买菜,但是也快可出门了。家事我仍照做,就是不出门。

爹爹上个月没有来信,想必又在忙工作了。我在外的心,看不到家信,心中便要胡思乱想,不知你们是否都健康?有事不可瞒我,我知道你们很忙很累,一日工作下来再要写信给我实在是太重,但是你们来信不必长,只要有爹爹、姆妈笔迹,或爹爹写个信封,我认得出家中每一个人的英文字笔迹,看见就放心了,不必写长信来。毛毛军中地址有吗?请寄来给我,“联副”我的文章也请寄毛毛一份好吗?他一定看了会欢喜。我现在有五年护照,随时可回来,如果你们要我回来,我便可回来。

这儿生活十分寥寂,我盼望十二月可回西班牙去,荷西也希望回去看看父母亲,这儿非洲人不怎么友善,交不上什么朋友。西班牙籍的太太们,怕打仗,都走光了,一个也不留。我很寂寞。

姊姊来信说用了十六万去旅行,玩得太高兴了,我亦为她高兴,姊姊自小没有出远门,这次跑了那么多地方,真是难得她一个人会去。十六万是太太贵了,我们此地旅行社,七万西币(四万台币)十七天亚洲来回机票包括旅馆和早餐,还可分两年付清。另外去意大利、希腊,都便宜得很(比自己去便宜,因是包机),我请姊姊省钱,明后年来一次欧洲。

我们此地生活没有什么变化,每天吃吃饭,睡睡觉,一日就过去了。可笑的是我睡觉分三次。清早三点到五点一次(五点荷西上班,我自会起来),早晨八点到十一点再睡一下。中饭四点吃,下午六点睡午觉到七点半,再起来看看电视之类,十一点吃晚饭,荷西十二点上床,我看书到三四点。(这是荷西上早班时间表,他五点上班,下午三点半下班回来。下星期上午班,下午一点上班,晚上十一点回来。)

我想以后会一直写下去,我是说文章。这个东西要灵感,有时枯坐十天半月没有一个字,有时一夜成书,完全勉强不得。

外公、外婆身体健康吗?精神愉快吗?姆妈,我今天寄出信,请姊姊买一件毛料子,做一件洋装(放大彩色照片上的红色长洋装,就是唯一的一张放大照片中那个样式,尺寸如常,不必放大),钱请算给姊姊,我稿费尚有吗?下月《女性世界》也会有收入,约有四五千元。因我公公要我们回西班牙时补请喜酒,我想做一件衣服,颜色姊姊知道。请客、回西路费、度假都要大钱,我没想到公公仍要我们做喜事,这下“齐天大圣”来变钞票,只有现在拼命省了。荷西根本不急,到底年纪小,只知道喝汽水和吃冰淇淋,他天天都要我买冰淇淋蛋糕,这几日他买菜,每日都有蛋糕吃,不会节省。

请来信啊!我很想家。中秋节是九月三十日,我们吃了卤牛肉。我上周寄回照片收到了吗?

妹妹上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一日

爹爹,姆妈:

我的足踝在马德里回来后不几日,便跌断了,当时很痛很痛,在地上狂叫,但是那日没有医生,等了三日脚已肿得一塌糊涂,方才去看,上石膏之类,两个月过去,现已好了,不用石膏,但仍是一碰就痛,已可走路,跑是不行,所以我说生病了。这个脚不断,文章还写不出来呢,因祸得福,荷西因此下班回来仍要带菜、洗衣,现在我已可接过来做了。本来不想讲,但姆妈担心我生什么病,所以现在告诉姆妈,没有什么大不了,已经好了,再过一月便可去度假了。药费保险,只付百分之二十,医生不要钱。

我们因计划写书,所以替相机又添了一个三脚架,一个远镜头,一个广角镜头,我的书要有许多图片,荷西负责照相。这几日又有朋友说,你菜做得那么好,为什么不出一本食谱,西班牙没有中国菜食谱,我可卖一个好价钱,我想太好了,荷西可写西文,我们来出书,计划太多了,要一步一步做出来才好。

现在公司“公共关系”给我一个差事,我却不想要了,因为上司我不喜欢,另外是我们已申请工作在西班牙南部、葡萄牙边上去工作,明年二月可能会走,薪水少,但我们希望走,因此地局势不定,所以我工作的话,做不到两个月又得走了,我亦不太感兴趣,薪水大约有三百美金左右,如明年二月不走,我便去做事。如果明年能走,那是太理想了。

荷西已拿到政府发给的文凭,(大学不用念啦!)又拿到水底工程的证书,还有工作执照,现在已有保障,这都是他月月去申请来的。今天发下来,有这文凭,吃饭不愁了。我对他所赚非常满意。昨天给我五千,算我零用,我想买些此地的手工艺品。

姆妈,你的尺寸请寄来,我去马德里买皮大衣给你,在马德里只有七天逗留,会很忙,荷西说我回公婆家要接厨房,我同意的。现在另有一工作,给十万一个月,另每个月给一星期假,在海上浮岛做工,不能带太太,我们亦希望去申请,但荷西不喜去,他说钱没有用,随便他了。我说钱很有用。

荷西又感冒了,我自从知道感冒会到心脏之后,很怕这个东西,他常常感冒,这点很不好。潜水的人鼻子不会好。

姆妈,此地医生硬不给我避孕药,说要有小孩的才开方子,我又去要了一次,不给我,我不欢迎小孩。荷西就是大小孩嘛!爹爹太忙,身体注意,姆妈尽量找空休息。

PS.我是每星期一信!

又,我十一月三十日离开此地,去安塔露西亚二十天,如包裹要寄,请十五日以前一定寄出了,谢谢!

妹妹上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

爹爹,姆妈:

旅行虽然好,但是没有家中消息,心中挂念不已,觉得离家日远,不知你们是否都好?希望回到沙漠会有你们消息。

我们在此住了已快一星期,是第二个岛,第一个很大很繁华,现在这个岛叫LA PALMA,城内人口只有七万不到,沿海建的城,这儿没有游客,生活平静极了,所以我们多住了几天。这个岛有台湾三分之一大,我们坐公路局车一站一站去看看,风景十分优美,更难得的是这儿的人太好了,无论去任何一个乡下,在路上都有人“早安、午安”叫个不停,简直如在世外桃源,更可贵的是公路局司机,有一次我们跟车去旅行十二小时(本岛绕一圈),司机清早八点半带我们出城,他沿途停车讲解风景,同车挤着的乡下人也一同去绕不是线内的路,更奇怪的是,乡下人带菜、水果、鸡、小羊进城,全部用公路局车,司机不但不生气,每一站都下去帮忙搬东西(大车肚内可打开放货),我一生没有见过如此一团和气的人。我们去菜场买肉买菜才一次,再去人人打招呼,我们太喜欢这个岛了。明年夏天我们已看好一个公寓,租六千元台币一个月,三房一厅大厨房,浴室、大阳台面对着海,全部家具(包括台布、刀、叉、碗……)所以明年七月我们又回来这个岛度假一个月。

我们这次度假的五万元西币除掉机票之外,可以说刚刚够用(机票两万多),但是自己煮饭,在外吃就不够,这种度假是很和平的,没有豪华的享受,煮煮饭,散散步,看风景都坐公车(租车我怕山路荷西不会开),这样十七天二万七千西币左右,住是住得非常好,吃得也好。

我现在是五十八公斤,人老了很多,这是沙漠内弄老的,眼眶都挂下来了,你们看看我是否又胖又难看。我也不在乎。

这儿包心菜一公斤才十八元西币,比台湾还便宜(沙漠中六十元),水果不便宜,菠菜三十台币一公斤(四十西币),我每日吃许多蔬菜。想到要回沙漠,心中便怅然若失,沙漠不只是寂寞,两间水泥地的房子,吃睡都在地上,漫天风沙,没有一样可与这个小岛做比较,可恨的是那两间水泥地小屋也要租我们两百美金,此地三房一厅家具齐全又面对着海,也是要船运货来,也不过一百八十美金左右一月,沙漠阿拉伯人如何与此地比较。

妹妹上

一九七五年二月十日

爹爹,姆妈:

现在是二月十日下午三点钟,台北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左右,想来你们年夜饭已吃过了。我们也是运气好,接连收到两个包裹,第一个已收到快一星期,今天又收到另外一个大的。这些吃的东西我们爱不释手,“龙门粥”已吃数次,皮蛋全挤扁了,不过一样地吃,番茄、蔬菜寄来已烂掉,下次不可再寄,橘子已吃掉,香肠发霉成白毛毛虫,我已抹干净挂起来,外国火腿、中国火腿都没有坏,腊肉也挂起来了,另外小包食物全部放到纸盒中,家里一片过年景象,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我们因为挂了香肠,也有一点气氛。最奇怪的是这一套小陶器的茶具,我这半个月来,天天想这套茶具,也说不出什么心情,反正就是想要,而且天天在想,结果心灵感应,你们偏偏给我寄来(没破),我打开来时吓得目瞪口呆,这个心电感应是很灵的。桂圆我下午来煮汤吃,这次包裹来,内容太丰富,请下次无论如何不可再寄,花钱花精神我收到虽然很高兴,但是内心却内负重担,不知如何心安。父母爱我之情,这一生不知如何回报,我是急切希望荷西快快离开沙漠,另外找事,你们好来同住,要不然沙漠里没有出头之日。荷西吃了一个中国橘子已去上班,今天包裹是他同去镇上领回来,他切了火腿吃,他看见姆妈居然放橘子来,摇头叹息,不知如何是好。现在东西都已放清楚了,家中食物很多,我们可过一个好年。谢谢爹爹、姆妈,我们虽在沙漠里,也没有忘记我们。下次绝不可再寄任何东西。吃的我现在又去军营中买,一次买大批的,就是要排队等,一次要等五小时以上(早晨八点半去,下午两点半回),我自己一个人去,买大批东西,再去镇上叫计程车回军营,自有军人帮我抬上车子,这样每月可省二三千块(便宜三分之一还要多),我这次看见有橘子,一口气买了十公斤,比外面市价便宜一半,所以姆妈不要担心,我们会想办法,我一月半月买一大批,排队也只是苦一个早晨而已,何况同等的太太们也可聊天。

更好的是,我们的汽车已运来了,这种车有两门的,有四门的,荷西想了一想,加了一万多,买四门的,他说将来爹爹、姆妈来了不必弯下腰进出车子,四门的大一点,进出方便,是白色,里面黑色,非常美丽,很空洞,我们结果是一次付清,十二万一千(西班牙本土是十六万,此地不上税,另外车内无线电没有),现在我们穷得只有几千元在手上,尚得借一万元来度日,好在下月一日又发薪了(一次付利息可以省下六千多元),马德里我们尚有三十七万左右是定期存款。(其中八万五千是荷西,其他是爹爹的。)车子后天牌照弄好,我们买好保险就可开车了,这样我买东西、荷西上班都方便多了。

我的身体已好起来,一吃东西,人又胖了,真没办法,前半个月人如同活死人,天天躺在床上,现在已会起床,也能洗东西、洗地,精神亦好起来,胃口不太好,但又胖回五十四公斤。这一阵天气非常好,不太冷,我去申请了俱乐部做会员,现在可以去游泳、晒太阳,做会员可以用游泳池,每年三千西币。沙漠中生活太无聊,所以我们去做会员。

想来明天新年家中又是一番热闹,只是今年外公是太可怜了,我想他已放弃找快乐,一个人如果心死了,那么活着是非常无聊的。我本想今天请朋友们回来吃年夜饭,但是荷西下班时已是十一点深夜,所以改在这个周末叫朋友们来吃中国菜。我已两天无水,我们买瓶装的淡水来洗碗,真是豪华。

想想姊姊一定又在为公婆家过年忙碌,我也做得一塌糊涂,我公公现在已发肾脏炎,他年纪大了,荷西十分担心,我公公家数荷西最孝,其他人不怎么孝。我昨日尚写信给我公公,问他要不要维他命,因他病了快一个月了。

台中大爆炸案,我们在收音机中听到新闻,荷西说是台中,我想一定炸得不得了,不然撒哈拉电台怎么会有消息,果然死伤那么多(报纸来了)。

我因病了快半个月,欠信快三十封,都得回信,所以稿子被拦下了,这一阵已写好草稿一篇。太多朋友在通信。

味精及六神丸已收到。最奇怪的是,“云南白药”药方上说,可治喉肿痛,我前一阵不但喉内生脓,连舌头根上都发脓泡,我怎么打消炎针都无效,结果服两次白药掺白兰地,第二日便大好,咽水不痛,又服两次,完全消退,所以我觉比六神丸更有用,只是这种东西太烈我不敢多服。

我们现在在等四五月时的一个新工作,赚得少,但是是在西班牙南部,很有希望会去,是一个港口的工程,有四年的工作期。这儿本地非洲人要独立,摩洛哥人又要下来,下面毛里塔尼亚的人要上来,大家都为着抢这个大磷矿,我们这儿数天便有爆炸,现在夜间十二时后已戒严,情况非常不安定,好在我们没有小孩子,万一有事了也不怕。

我们可能夏天一同去马德里看房子,现在尚未决定。不多写了,祝爹爹、姆妈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希望不久的将来,能够来同游西班牙。外公请替我问候。

妹妹上

PS.爹爹,信封上邮票是新的。

姆妈,我有一本全部中国的邮册,现在在哪里?里面有好多套在国外已很值钱了。请过年后替我留意留意,谢谢!不要被小孩玩掉了。我的书都还在吗?我回来时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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