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昆山雪刃(四)
陈彻这才恍悟:靠窗那桌的两个客人竟然便是燕寄羽与李素微;他本以为这两人既是一院一教之主、更可说掌控着整个武林,想必都是让人望之凛然的宗师气派,却不料其言谈举止瞧来似还不如当年青州城里的吕大少威风,甚至燕寄羽嘴上的那瞥胡子还显得颇有些滑稽。
正气长锋阁的六位阁主中,陈彻先前只见过方天画、铁风叶与岳凌歌,其余三人都是今日初见,随即他又打量了几眼龙钧乐和李素微,但见一个眼神精刁、笑态市侩,一个面容沉肃中透出几分苦郁,却都不似什么傲然出尘的武林高人。
当是时,江海余放下了酒碗,缓缓起身。
燕寄羽淡淡道:“龙掌柜,眼看要开打了,可否把衣衫还给在下?”
龙钧乐摇头微笑:“燕山长,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
岳凌歌忽道:“龙掌柜,咱们与弓魔相斗之前,在下却还有一笔账要和龙掌柜算算。”
龙钧乐瞥了一眼江海余,但见他双目微闭,似正漠然听着,又似已入定,当即笑呵呵道:“岳公子请讲。”
岳凌歌苦笑道:“我可是听闻,这几日龙掌柜找了个说书人,捏造了许多在下的丑事,在这春风酒楼里翻来覆去地叙说……龙掌柜是个生意人,却不知这般抹黑在下,究竟于你能有何利处?”
龙钧乐轻轻颔首,忽然拊掌两下,先前那说书人便又从后堂走了出来;却听龙钧乐道:“既然岳公子提及此事,你不妨就再来讲说两段吧。”
那说书人一愣,随即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却说青城弦剑一派,有独门内功名曰‘弦歌九刃’,初学时须先由师父将一丝‘弦劲’渡入徒弟右腕上的‘列缺穴’,据说受劲之际臂上经络剧痛如灼,故而青城弟子大都以面不改色、坦然承受为傲,可是唯独这岳凌歌……”
说着面露不屑,笑笑又道:“可这岳凌歌在岳河为他渡劲时,却是疼得龇牙咧嘴,大呼小叫,乃至于痛哭流涕,哀嚎求饶,实在是大失名门风范——但谁能想到,就是这般怕痛的一个顽劣子弟,却竟继任了青城掌门,当上了正气长锋阁的阁主……”
“胡言乱语!”岳凌歌闻言干咳一声,皱眉道,“这龇牙咧嘴倒是有的,可是痛哭流涕云云,却是从何说起?”
那说书人似不知眼前这人便是岳凌歌,连连摇头道:“我所讲述的,那是千真万确,不单如此,须知这岳凌歌荒淫无度,听闻他豢养了一个美貌的小侍女…”
陈彻四下环顾,但见人人神情冷淡,似乎根本无人在意那说书人的话语,但那人却兀自讲说不休,朗朗语声被堂中其余人的静肃一衬,显得颇为怪异。
宁简蹙眉打断道:“岳公子,你家侍女去哪里了,怎么没跟着你?”
岳凌歌嘻嘻一笑,却避而不答,只道:“嗯,看来知雨倒是比我更讨宁姑娘喜欢。”
铁风叶忽而笑道:“岳公子与龙掌柜一唱一和,在这里拖延时辰,想必是布置了什么妙计,嘿嘿,可江兄却竟也颇有耐性地听了这许久,倒是有些奇了。”
岳凌歌一怔,瞥见江海余仍自阖眼默立,当即淡然道:“铁兄若等得没耐性了,不妨先和弓魔过手几招,在下自当为铁兄掠阵。”
铁风叶瞪眼冷笑道:“岳凌歌,你老子岳河生前却也称我一声‘铁兄’,你新升了阁主,便将自己的辈分也升了么?”
岳凌歌目光闪烁,随即神色一正,躬身拱手道:“是晚辈失礼,还望铁前辈莫怪。”
燕寄羽忽而轻叹道:“龙掌柜让人反复讲说温、岳之事,酒也不给我多喝一碗,无非是对我不满,一则怪我不为温歧温兄复仇,二则却是觉得我不该仓促将岳公子升为阁主。”
龙钧乐闻言淡淡一笑,却不接口。
燕寄羽道:“诸位有所不知,温兄临去青石镇之前,曾留下书信与我,信中温兄似已对自己将遭不测之事有所预料,且极力向我举荐了岳公子,说岳公子定能当得阁主大任。”
龙钧乐皱眉沉吟道:“竟有此事。”顿了顿,又道:“我知燕山长平生从不说假话,燕山长既如此说了,我自是信服。”
岳凌歌闻言却是神情一黯,望向江海余,道:“我等今日自当尽力为温楼主复仇。”
燕寄羽微微点头,又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对龙兄解释这几句,却也是存心想拖延一点时辰。”
龙钧乐道:“这是为何?”
燕寄羽苦笑道:“先前江兄喝下的那碗酒里,凝有我的停云笔意与李兄的玄真内劲,我本是想等着江兄的酒劲发作,可眼下看来,江兄的修为却比我预想得更要高。”
江海余闻言缓缓睁眼,淡然道:“人世间的刀酒剑酒,我喝过太多了,反倒是寻常的酒水喝得少些。”
岳凌歌神情顿变,叹道:“可惜,我只盼江兄能再多睡片刻,方白便要到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铁风叶皱眉道:“方白竟也来舂山了?可他明明……”说到这里,却顿住不言。
岳凌歌颔首道:“我已派我家侍女去镇外迎接方前辈了。”言毕转头,目光灼灼地注视江海余,却见他仍是面无表情,不禁微笑道:“看来江兄自恃修成了‘青丝箭’,已然天下无敌了。”
江海余恍若未闻,径自低声道:“方才你们絮絮叨叨之际,我睡了一觉。”
陈彻一怔,他也正自犯困,听闻弓魔方才竟睡了一觉,不禁有些羡慕。众人面面相觑,均未想到江海余在众多敌人环伺之下,却还敢闭目入睡。
燕寄羽淡淡道:“江兄养足了精神,那是要大开杀戒了。”
江海余轻轻地松出一口气,道:“算此生苍天薄我,世人欺我,心魔侵我,我已有十多年未曾做梦了,可是近日来到这舂雪镇上,我又开始做梦了,方才我却是梦见自己乘舟海上,浮沉于惊涛之间。”
燕寄羽道:“料想江兄此番山中梦海,必有所悟。”
江海余神色恍惚,却不接话。与此同时,李素微眉梢一动,道:“有人来了。”他先前一直沉默端坐,此刻忽然开口,众人都是一惊;宁简凝神听去,过得半晌,果然听见远处隐约有一两道脚步声传来。
燕寄羽道:“可惜来者却不是方白。”
江海余冷声道:“来者不是方白,但方白的剑意却早已在堂中。”说话中慢慢转头,目光落在了叶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