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昆山雪刃(十)
叶凉心神剧凛,但见尹天敌说出“那你”两字时,距自己尚有六七丈之遥,等到说完“死吧”二字时,剑光骤亮,身影已漾成一痕雾气,飘行急近。
一瞬里叶凉想要挥剑格挡,可是两手空空,只得向斜处闪躲,心中惶然,不知是否来得及避过这急如惊电般的一击;随即却见尹天敌模糊的身形猝然清晰,凝停在自己身前数尺外。
尹天敌横剑而立,剑刃上串了半张烙饼。
——先前陈彻目睹了尹天敌两次踏步袭杀对手,却窥破了其出剑的时机:尹天敌看似起脚时便抖腕挥剑,实则那一剑只是虚招,真正发力的却是身形掠至半途时斩出的第二剑;故而方才他定睛看准,将烙饼掷了过去,却恰恰截在尹天敌手腕第二次迸劲之际,破去了尹天敌的剑势。
叶凉缓过神来,又惊又喜,赶忙快步退后,转头对陈彻道:“多谢陈兄相救!”
尹天敌冷眼看向陈彻,道:“你竟能看破我的一步双斩。”
陈彻摇头道:“你这一步,实为三斩,最厉害的杀招却是在你捏成剑诀的左手上,你杀胡越枝时便是先用左手搀住了他;只是方才你出第二剑时被中断,便没再使出左手的第三斩。”
尹天敌默然片刻,淡淡道:“好小子,眼光倒是不凡。”
随即振腕将剑上烙饼抖落在地,盯着叶凉又道:“你不必着急谢他,即便他令你多喘了几口气,你终究也是难逃一死。”
宁简忽道:“尹前辈,此人与刀宗之事毫无瓜葛,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又何必欺压一个晚辈?”
尹天敌道:“我杀人向来不分前辈晚辈,胡越枝杀得,这小子也杀得。”
宁简不再多言,右手敛在袖里,捏住了“绿玉寒枝”的刀柄。尹天敌见状冷笑道:“凭你也想拦住我?”
宁简道:“我不会拦你。你要杀他,请动手便是。”
尹天敌颔首道:“嗯,你想等我出剑之际偷袭杀我,嘿嘿,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叶凉闻言涩声道:“宁姑娘,多谢你了,但你不必为了我去跟这人为敌……”
宁简哼了一声,道:“你不用多说,方才我在酒楼里接下了雇托,要护你周全,岂能失信?”
陈彻一怔,回想在春风酒楼里,宁简却似未曾与吴重等人谈及此事,一时间想不通她是如何接下的雇托。
却见尹天敌忽而皱眉回望:“这又是何人来了。”
众人一怔,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镇子冷清,长街空旷,均觉疑惑;尹天敌回过头来,对叶凉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师父是谁,你为何来到舂雪镇?”
当此生死关头,叶凉心中反而渐渐镇定下来,答道:“我师父是吴重。”
尹天敌恍然道:“原来你就是吴重的那个小徒弟。”
叶凉道:“不错,我随我师父来到镇上,便是要杀刀宗。”说完倏然听见远处街上隐约传来了脚步声,这才知尹天敌方才所言果真不虚。
尹天敌冷冷道:“只因你师父要杀刀宗,你便也要杀么。”
叶凉犹豫片刻,点头道:“我相信我师父。”
尹天敌道:“好个糊涂小子,死不足惜。”
叶凉欲言又止,忽见有个女子转过了街角,脸上似蒙着一层纱巾,步履轻盈,正从远处行来,身影恍如漂在流水中的孤叶般撞入他的眼帘,直撞得他神魂震动,遍体微寒;虽相隔尚远,看得依稀,他却莫名笃定那便是自己曾在雷家庭院里遇见过的雷缨络。
一瞬间,他的心中生出了一抹凉风。
凉意顺着经络汩汩流向臂上,他右手虚握,恍如握住了一道春风,衣袖飘飞起来。
恰逢尹天敌迈步袭斩而来,叶凉随手使出了那式习练了七年的“秋水”,右腕挥扫,刺出了一阵微风,只觉手上轻飘飘的,就像递出去了一封薄薄的书信。
他用风在风中刻下了一道剑痕。
春风穿透尹天敌的胸膛,依旧凝而不散,吹向长街尽处,剑劲渐远渐微——
雷缨络在前行中忽觉心口轻轻一痛,缓下步子,与叶凉遥遥对视。
这时叶凉才觉得手上一重,仿佛从前那柄锈剑又回到了手中。片霎过去,手心里却又变回空落落的了。
尹天敌一步落定,却仍距叶凉两丈有余,胸前缓缓洇出狭细的一痕血,默然片刻,转头对陈彻道:
“我的第二步是五斩,第三步有七斩,你却见不着了……可惜这江湖却见不着了。”
陈彻默然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走到尹天敌身旁不远处,将地上的烙饼捡了起来。
尹天敌哑然一笑,栽倒气绝。
叶凉眼看尹天敌身死,心里咯噔一下,惊骇中险些瘫坐在地,喃喃道:“我、我竟杀死了他。”
宁简淡淡道:“谁要杀你,你便杀谁,这本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秦楚打量着叶凉,半晌才道:“你这小子……啊不,这位兄台竟有如此高的修为,连‘天敌道人’都被兄台你给杀了,佩服佩服。”
说话中雷缨络已走近了几人;宁简瞥见她神情悲戚,想了想,轻声道:“雷姑娘,令尊的事……”
雷缨络微微低头,道:“我已知晓了。”沉默了一会儿,又看向叶凉道:“叶公子,多谢你为家父报了仇。”
叶凉一怔,平生还是头一回有人称呼他为“叶公子”,随即讶道:“雷姑娘,你竟记得我?”
雷缨络道:“我记得叶公子是吴重的弟子,去年曾到过我家中的。”
她语声极轻宁,俏生生立在晚风中,一瞬间叶凉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却竟想起了在玉门关外遇到过的那名无颜崖女杀手,出神片刻才道:“不错……啊,雷姑娘,你叫我叶凉便好。”
雷缨络道:“嗯,你替我报了杀父之仇,我自该深深报答于你。——你有什么事想要我去做么,无论什么事,我都可答允你。”
叶凉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这……无论、无论什么事?”
雷缨络轻轻“嗯”了一声,凝视着叶凉,静静等他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