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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卷 第1章

九月中旬,江南还是流火季,“秦岭淮河”一线,已渐入秋凉。

晚十时许,安开市石河县兴坝子乡一带,差不多已是漆黑一片,只西头一隅有几点亮——周围山影憧憧,风过林噪,映衬得那亮如扑跌不定的灯苗。

兴坝子乡人惯住乡东,西头是野地,解放前修过庙、起过祭台,还请过巫师禳灾驱鬼,后来大运动,砸烧之后便荒废了,再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这儿长出了大片的玉米,可惜品种不行,掰来只能喂猪。

这季节,玉米已经掰得差不多了,地里只剩一人来高的枯黄秸秆,身杆细瘦,密密麻麻,风一过,哗啦哗啦,怪瘆人的。

 

那几点光亮来自玉米地中央朽颓的破庙,以及庙外的越野车。

驾驶座侧车窗半开,孙周挟了烟的左手搭在窗沿,正和女友乔亚打电话,因着聊到兴起来不及抽,只能任烟空烧,是以每隔一会,都要磕掉烟灰。

“乡下地方,四面一个人都没有……我跟你说,我心头真发毛。”

他瞥一眼周遭,忽然觉得左手露在车外很没安全感,于是撂了烟,把手缩回来。

乔亚对这地方有耳闻:“是山区吧?我听我爷说,那一带解放前是匪区,杀过好多人,还闹过鬼呢。”

孙周胳膊上冒起一片鸡皮疙瘩,下意识左瞄右瞥:左边是一片黑魆魆秸秆地,秸秆在风里轻晃,晃出一股子阴怖森凉;右边是庙,里头的光亮像幽微萤火,缓缓飘移。

“我有什么办法,聂小姐要看泥塑,人家艺术家。”

“也怪我,路上走错道了,到得就晚,聂小姐又看入神了,我不好意思催她……”

他是跑线司机,聂小姐是雇主,走不走,什么时候走,雇主说了算。

乔亚发牢骚:“看雕塑,怎么不去龙门、敦煌啊,跑去乡下……”

孙周说:“不是说了艺术家吗,那些有名的窟,人家十来岁就全看遍了。现在就流行找这种乡野的、原生态的,触发创作灵感。”

乔亚没词了,顿了顿问:“听说她雕个像,能卖几万?”

孙周其实也没数,但他装着很懂行:“艺术能那么便宜吗?至少也十几万啊。”

乔亚感叹了会,末了说了句:“这聂小姐胆儿可真大。”

“可不,”孙周很有感触,“这黑灯瞎火的,又是秦巴山区,我跟你说,我心里都打鼓,这要是冒出几个不法分子把我们给弄死了……”

乔亚没好气:“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她一年轻女的,敢跟你一男的,大半夜跑那么偏的地方去——她就不怕你起色心、把她给那什么了?”

“我拿钱办事,有职业道德。再说了,这都认识几天了,等于半个熟人。”

乔亚冷笑:“熟人?人家说,性犯罪一半都是熟人下的手,女人防男人,不分熟不熟。反正换了是我,绝对不敢跟一个不熟的男司机大半夜往乡下跑,男同事、男同学都不行。”

孙周涎了脸:“那我呢,我行不行?”

乔亚也发了嗲:“你行。”

孙周心上胯下同痒,正想说两句骚话,忽然看到车左的后视镜里,掠过一个黑影。

他吓地一激灵,手机都掉了:“谁?”

回应他的,是风过秸秆地的哗啦声响。

孙周打开车门,四下看了一回,觉得那玉米地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

捡起手机,通话还没断,乔亚已经发了急:“怎么了?谁啊?”

孙周后脊背上一阵泛冷:“不说了,我去……催催聂小姐。”

他挂了电话,小跑着往庙里去——他虽然身高一米八,看着壮实,但那是虚壮,真出什么事,他罩不住。

更何况,还带着这个弱不禁风的聂小姐。

 

庙不大,穿门过院就是正殿,早些年砸烧过,后来文保局着手修复,修复到一半,不知是缺少资金还是觉得意义不大,又放弃了。

正殿的供台上,挤挤挨挨的都是泥塑,那位聂小姐,聂九罗,着白衬衫、黑色紧身裤,正跨坐在一架便携式铝合金伸缩人字梯顶端,左手持手电,仔细打量一尊泥塑的眼眉,腕上晃着极细螺纹多圈手环,泛柔润银光。

庙内昏暗,手电的光柱里,飘着上下浮荡的尘。

孙周还记得,傍晚到的时候,这些泥塑都还满覆灰土,但现在她打量的这尊,眉眼分明,色彩也凸显,显然是清理过了。

他叫了声:“聂小姐。”

聂九罗回过头来。

她二十五六年纪,身量苗条,一头漆黑长发,冷白皮,发色是真黑,黑到发亮,皮子也是真白,瓷白冷调,质地好到搽什么粉霜都是多余,所以她用酡红色的口红——皮冷的人唇色偏淡,不搽口红,总会透出些疲弱的意味来。

这一回头,也同时露出那泥塑的脸,这泥塑虽残却美,不过美得不端庄、形似妖魅,聂九罗的刘海低低压着眼眉,乌黑眸子,雪肤红唇,恰侧在泥塑脸边。

两张脸,一个活人,一个死物,一个肉胎,一个泥质,孙周晃了神,觉得聂九罗的脸比之旁侧那张,更多点慑人的魅气。

他想起乔亚说的见色起意,心说:就算真有机会,我也不敢把她那什么了。

“聂小姐,都十点多了,我们先回去吧,明天再来,这一带治安不是很好,路况也差……”

聂九罗一点就透:“好,我拍几张照片就走。”

 

拍完照片,孙周收拾好梯子什物放进后备箱,阖上车盖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

似乎有什么声音,呜咽幽怨,像是女人在……啜泣。

孙周被自己的联想吓得周身汗毛倒竖,飞快地钻进车子。

聂九罗坐在后排,正仔细看刚才拍的照片。

孙周清了清嗓子:“聂小姐,你有没有听见什么……怪声啊?”

聂九罗奇怪:“什么怪声?”

果然,孙周也猜到了不能指望她:这些搞艺术的人都太投入了,一旦沉迷起来,敲锣打鼓都惊动不了。

他岔开话题:“不是,你是外地人,不知道……这一带,以前叫南巴老林,土匪杀人,阴气重……”

聂九罗说:“我知道,南巴老林么,以前是原始森林,从东汉开始就禁革山场,‘遍山皆是海,无木不成林’,清朝的时候涌入大量流民,白莲教变乱就是从这起的,再后来土匪盘踞,建国后才被肃清。”

孙周听直了眼:“这你都知道?”

聂九罗又低下头看照片:“大学的时候对区域历史感兴趣,辅修的。”

辅修,主业都这么精了,还辅修,难怪人家能赚大钱、是坐车的,而自己,只能大半夜给人开车。

孙周一边感叹,一边发动了车子。

 

这一带路不平,孙周爱惜车子,开得很慢,正准备绕弯时,右首边的秸秆地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

当时,车光笼住了那一处,孙周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女人一张脸惨白,满脸血污,两颗眼珠子凸起,眼角瞪到几欲眦裂,看那架势,似乎是想冲出来求救,但有根粗壮的黑褐色手臂自后箍住她的脖子,刹那间就把她拖回了秸秆地里。

这一幕转瞬即逝,但视觉震撼却极强,以至于人都没了,孙周的视网膜上,仍停着那两颗暴突的眼珠子。

他周身的血直往脑子里涌,“啊”的一声,下意识踩了刹车。

车身猛顿,聂九罗猝不及防,险些撞上前头的椅背。

她稳住身子,抬头问孙周:“怎么了?”

怎么了?

孙周大口喘气,车左车右,前前后后,都是秸秆在轻摇,哗啦声里,偶有枯杆被吹折的脆裂声。

是幻觉吗?

他觉得那不是幻觉,此时、此刻,就在车外,有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怎么办?孙周手心冒了一层津津的汗:路见不平吗,还是当什么都没看见?

见孙周不答,聂九罗更奇怪了:“车子出问题了?”

“不,不是,”孙周稳住心神,再次发动车子,“刚有什么东西,呲溜从前头窜过去了,给我吓了一跳。”

聂九罗不疑有他:“可能是兔子吧,或者老鼠,这种野地,又靠山,很多小动物的。”

 

车子终于驶上县道,孙周脑子里一团乱。

那个女人怎么样了?会死吗?如果死了,赖他吗?

他马上为自己辩解:这么做是对的,远离危险。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见义勇为,万一拖走那女人的是个杀人犯呢?他如果下车去救,搞不好也会挂在那,车上还有聂小姐,聂小姐也会被连累……

所以,这样是对的。

就这么一路恍惚着回到酒店。

石河县是个小地方,这个叫金光宾馆的准四星酒店,已经算最高档的了,聂九罗回房前,跟他定了明早九点,还去兴坝子乡。

还去,还要去。

孙周心事重重地睡下,一晚上辗转反侧,做了很多零碎的梦,这梦糅合了他听过的各类怪异传说,逼真到可怕——

夜深人静,聂九罗在清理破庙的妖女像,她是活人,那泥胎感了她的阳气,渐渐活转,挤眉弄眼,她却浑然不知;

他的车子,怎么都动不了,他下车查看,看到车胎上缠满玉米秸秆,他拼命去撕拽,那秸秆却有生命般一路疯长,缠绕他的身体,戳进他的七窍;

那个女人被拖进秸秆地,他装作没看见,车子急驶入县道,忽然间,咔嚓咔嚓的声音铺天盖地,沥青的县道上长出了成片的秸秆,秸秆林里,影影憧憧,飘着女人时而凄苦时而诡笑的脸。

……

早上九点,孙周顶着两黑眼圈,载着聂九罗,再次前往兴坝子乡。

这次走对了路,十点刚过,就已经到了破庙门口。

聂九罗照例的一入庙就八风不动,孙周在外头等她,刷微博,看抖音,晒太阳,还曾爬上车顶眺望远方:整个上午,只有一个开摩托车的从不远处经过,车声突突,开车的加坐车的,一共三壮汉,超载驾驶、跨坐叠乘,如一座移动的肉山。

中午时分,阳光炽烈,孙周嚼面包就脉动,嚼着嚼着,目光不觉黏在了远近那密密的秸秆上。

那个女人,被拖进秸秆地的女人,是被弃尸附近了,还是被带走处理了?

又或许,是自己脑补太多、想得太严重了:没有血腥罪案,可能是夫妻打架,她只是被打了一顿而已。

孙周收回目光,继续嚼面包,嚼着嚼着,目光忍不住,又移了过去。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看看,过去看看,看看,就知道了。

第2章

聂九罗花了一上午,清理出三尊泥塑,时代和岁月的痕迹在泥塑上展露无疑:断头少腿,多处焦黑,有些地方剥蚀严重、露出了里头的胎草架骨。

但还是美的。

现代科技发达,信息共享,人才不管地处多么偏僻,只要能有平台展示自我,就不会被埋没,但旧中国不同,那时候,山凹里的天才,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山凹,再惊才绝艳的作品,也只罗陈于屋前舍后,被村人鄙薄为不能换钱吃饭的玩意儿。

她觉得塑这些泥像的,是个大手。

大手遇大手,难免隔空嗟怀、惺惺相惜,她拍了很多照片,又仔细研究手法线条,直到饥肠辘辘兼内急不耐,才出了破庙。

孙周不在,也不知道哪去了,周围的秸秆地是天然屏障,但聂九罗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露天方便的念头。

她匆匆往东头去,走出玉米地的时候,注意到路旁停了辆越野车。

比孙周的新,也比孙周的大,前车灯处装了防撞罩架,纯白车身,强悍素简,线条刚硬,没有任何装饰。

这种穷乡僻处,好像不大会有外人来,聂九罗心中一动,凑到车窗处看。

车里没人,车前侧悬了个平安符,是个五帝钱的车挂,看到车挂,聂九罗就知道自己认错了,正打算走,忽然看到,副驾上坐了个鸭子。

是只黄毛绒的扁嘴鸭公仔,坐得端端正正,两鸭蹼齐整地向前,一脸呆懵,目视前方,更绝的是,还系着安全带。

妈呀,鸭子。

聂九罗噗地笑出声来,还及时捂住了肚子:她内急得厉害,怕自己笑尿了。

去公厕的一路,她还时不时发笑。

老实说,车内外的装饰都挺硬的,只那只遵守行车安全的鸭子突兀,她估摸着开车那人,不是有孩子,就是有颗不泯的童心。

 

回到破庙,还是不见孙周。

兴许也方便去了,聂九罗打开车门拿东西吃,中午时分,四野偏静,偶尔传来啁啾鸟声,正天上有轮日晕,聂九罗眯着眼看,还伸出手,放进日晕的中心。

日晕三更雨,今晚上,可能是要下雨。

一顿简餐吃完,孙周还是没回来。

聂九罗有点奇怪,这一带治安不大好,孙周考虑到她的安全,从来都是守在附近,即便内急,也是快去快回。更何况这么久了,就算掉进茅坑,也该爬上来冲干洗净了。

孙周的电话扔在驾驶座上,打电话找他显然是行不通了,聂九罗双手拢在嘴边,试探着喊了句:“孙周?”

声音传散开去,没收到任何回应,她尝试着走远些去找:“孙周?”

她走进秸秆地里。

这些秸秆可真是碍事,一丛一丛,遮挡人的视线不说,还不时勾挂衣服,有不少秸秆被村民当柴禾齐根割走、只露短茬,她穿的是硬底矮靴,一路踩过去,发出咔嚓的干裂声响。

走了一会,她停住脚步、蹲下去看地面。

那一处土壤里,有几处褐红色,像是渗进了血,拿手试了一下,已经干了。

聂九罗笑自己疑神疑鬼:如果是孙周留下的,不会干这么快,而且,这是乡下地方,村民习惯在野地里杀鸡宰鹅,这多半是鸡鹅血。

她抬眼四顾,又发现一处异常:不远的地方,秸秆往一个方向倒,像是曾有什么重物被一路拖拽。

聂九罗站起身,正要过去看个究竟,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转身看,是有人跌跌撞撞奔来,身形被密密的秸秆遮挡,看不真切,步声又急又重,掺杂着秸秆的断折声,迅速逼近。

听声势,方向正朝着她,聂九罗下意识撤开两步,几乎是与此同时,秸秆丛中冲出一个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的男人。

即便是有心理准备,聂九罗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那男人猝然止步。

居然是孙周!

他头脸冒血,颈上破口处皮肉外翻,眼神满是空洞,即便站住了,身体仍止不住发颤,这颤抖甚至带动牙关,发出格格的轻响。

聂九罗觉得不太对劲:“孙周,你怎么了?”

这问话把孙周从混沌拉回现实,他眼神渐渐聚焦,嘴唇急速翕动着,蓦地迸出一句:“快跑啊!”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箭一样窜了出去。

聂九罗怔了不到一秒,也跟着拔腿就跑。

她当然不知道孙周在躲什么,但习惯使然:大街上,人人都抬头看天的时候,她也会跟着看一眼;人人都惊惶逃窜的时候,她也绝不会逆流而上。

管它呢,跑起来总是没错的。

快到车边时,她于百忙中,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没有想象中的丧尸、怪兽、变态杀人狂,事实上,秸秆地里几乎称得上是宁静,不过,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某一个风压秸秆的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

引擎声暴起,聂九罗一把拉开车门,一只脚才刚迈上车,车子已经呼啸着窜了出去。

我靠!

聂九罗措手不及,几乎是杵翻在地,刹那间天地倒置,整个身子跌滚开去,掌心因为拼命要撑住地面,被磨得火辣辣得疼,迅速挺起上身时,只觉空气灼热——那是车子临去时,狠狠喷出的一兜尾气未散。

孙周这个王八蛋!

她恨得咬牙,不过不忙骂孙周,轻重缓急她是知道的:秸秆地里还有伤人的玩意儿呢,孙周跑了,她可别稀里糊涂成了替补。

聂九罗抓了块石头在手上,盯住秸秆地,慢慢站起身子。

周围安静极了,一分一秒似乎都被拉到永无止境,好在,满眼的秸秆始终安宁,只时不时与风厮磨。

看来,那东西是……走了?

不过,即便走了,她也不敢在这久留了,聂九罗揣着小心,快步往东走——乡东是住人的,到了人群中,就可以心安了。

她越走越快,时不时观察左近,走着走着,陡然收步。

那辆白色的越野车,后车厢门大开,有个男人用力扔进去一个大帆布袋,然后重重拉下车盖。

聂九罗丝毫没有“终于遇到人了”“可以求助了”的兴奋感,在事发地附近出现的人,一半是真路人,一半是关联者——也许这个人,就是伤了孙周、把他吓得屁滚尿流的那个呢?

而如果真是的话,她的表现就至关重要了:不能显出慌、怕,不能显出对这人的怀疑,但也不能全然漠视。

她把彼此的距离控制得适度,步子不紧不慢,一脸冷漠,目光淡然扫了过去——非常路人式的、随意瞥一眼的那种。

那男人也看了她一眼,巧了,也是路人式的、随意瞥一眼的那种。

这是个年轻的男人,身形高大,宽肩窄臀,有着耐看的五官和紧实硬朗的下颌线,一定不常笑,因为爱笑的人,眉眼一定是柔和的。

聂九罗收回目光,又很“随意”地瞥了眼他的车牌号。

副驾上坐了只毛绒鸭子的男人,未必是有童心,也未必是当爹了,还有可能是个嗜血伤人的心理变态。

因此,记下他的车牌号,很有必要。

 

走过乡东口的小卖部,眼见得左近人多起来,聂九罗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很好,她安全了,可以秋后算账了,她对孙周受伤的那点关切,早就被差点碾在车轮下的愤怒给抵消了。

她走到一棵浓密的老槐树下,尽量离树下打花牌的几个老婆子远点,然后给旅行社打投诉电话。

聂九罗这趟是有事来陕南,要留半个月左右,但事情很清闲,她不想空耗在酒店浪费时间,所以联系了旅行服务商,要求包车定制线路,看一下就近几个县乡的庙观雕塑,越古旧越好,不怕残破。

由于不是常规路线,其中某些目的地又较为荒僻,所以旅行社开出了两倍于市场的价格,聂九罗答应得很爽快,只两个要求:一,安全;二,各个点都走到位。

还“安全”呢,她看着磨去了一层薄皮的手掌,准备吵个大的。

凡事不争不恼,别人还当她没脾气呢。

电话接通,聂九罗温温柔柔开始叙事,她从不泼妇骂街:泼妇骂街,看似轰轰烈烈,实则气泄得太快,不利于打持久战。

事情讲完,那头已经战战兢兢,重复了无数遍“对不起”。

聂九罗:“我不觉得这是说两句‘对不起’就完了的,我雇的司机,遇到事,甩下我跑了,这合理吗?”

旅行社:“是,是,太不合理了。”

聂九罗:“如果不是我反应快,是不是就卷到车底下去了?我可以理解孙周是遇到了突发变故,但这是两码事,我花了钱,我就要求和钱对等的服务,一个号称有近十年驾龄的老司机,就算再惊慌失措,可以这样置客人的生命安全于不顾吗?”

旅行社显然深谙“语气越平静、事情越大”之理,恨不得在那头给她磕头:“是,是,聂小姐,这绝对是我们的工作失误。”

聂九罗正准备来个辞藻华丽的反问第三弹、把气氛拱向高潮,耳边忽然飘来一句:“就是偷汉子去的,哦呦,脸皮都不要咯……”

什么“偷汉子”?聂九罗一个分心,华丽的辞藻飞了个干净。

“还糟怪(说谎)说去打牌,打一夜都不着家……”

“她男人学摸(找)去了,哦呦,要打死人咯……”

“聂小姐,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马上就近安排司机去接你,孙周这边,我们尽快联系他,了解情况……”

好像暂时也只能这样了,聂九罗一心二用,此刻倒是对凭空飘过来的八卦更感兴趣,客观地说,她不是八卦的人,但八卦都到耳边了,硬要当没听见也没那必要。

她含糊地应付了两句,挂掉电话,向着那几个打花牌的婆子走近几步。

几个婆子高谈阔论、义愤填膺,丝毫不觉得聂九罗这外人出现得突兀,还积极团结她融入讨论,讲几句就问她看法:“你说是啊,女子?”

很快,聂九罗就搞清楚了这桩乡村桃色事件的来龙去脉。

原来,就在昨儿晚上,兴坝子乡有个女人,说是出门打牌,一宿没回家,她老公猜是女人玩上了瘾、留宿在牌友家了,也就没当回事。

结果一直到今天上午,都没见女人露面,电话又关机,她老公不乐意了,找上门去,才知道女人根本就没去打牌。

这下麻烦了,不见了人,又联系不上,她老公嚷嚷着要报警,牌友怕事情闹大,说了实话:打牌只是托词,女人在邻村有个相好的,其实她昨晚上,是找相好的去了。

女人老公暴跳如雷,叫上两表兄弟,开上摩托车,气势汹汹去邻村捉奸去了。

截至目前,捉奸的“战况”还没传回来,但几个婆子笃定,此去必是腥风血雨,通俗点讲就是,“要打死人咯”。

第3章

下午,聂九罗等来了接她的车,却没等到乡村桃色事件的落幕——这事居然又起波折。

说是那老公带人找到了奸夫,一通拳打脚踢,奸夫被打得跪地讨饶,嚎出又一通曲折:那天晚上,两人是约好了私会来着,可是他左等右等,没见女人来,打电话也不接,他没细想,只当是女人家里有事、临时变卦了。

简单概括就是,桃色案有向人口失踪案过渡的趋势。

至于失踪案又将是个什么走向,聂九罗没再关注:她对人对事都是“适度好奇、适可而止”,精彩的小说、好看的电影,送到她跟前她就看,看了一半忽然没了,她也不是很惦记。

新派来的司机叫老钱,四十来岁年纪,回去的路上,他一再代表旅行社向聂九罗道歉。

这是孙周个人行为,聂九罗倒也无意向无关人等发难:“那个孙周,联系上了吗?”

老钱尴尬:“没呢,电话倒是通的,就是不接。”

又嘀咕说,挺壮实的小伙子,怎么就能被吓成这怂样。

所谓的“丧尸”“怪兽”“变态杀人狂”,都是调侃性的臆测,几率毕竟不高,想来想去,仇家寻仇、赌档逼债的可能性还更大些。

聂九罗问了句:“他是不是得罪了人,或者欠人家钱什么的?”

老钱答得谨慎:“这个不太好说。”

也是,普通同事而已,上哪去知道别人的私生活呢。

 

原本,孙周是随着聂九罗住宾馆的,但老钱是旅行社“就近”派来,本地人,在县里有住处,所以把聂九罗送回宾馆之后就回去了,说是晚上还联系不上孙周的话,后面的行程就由他接手。

时间还早,聂九罗回到房间,取出笔和画本,很快投入工作。

她下一个作品,准备塑魔女,线稿已经起过好几张了,都半途而废,废掉的原因只有一个:美则美矣,魔性不足。

这次也是一样,人物面部才刚有了个轮廓,她已经不满意了,端详再三,画笔一扔,靠在椅子里发呆。

下一刻,蓦地想起了什么,又赶紧坐起身,把这两天在兴坝子乡的那个破庙拍摄的照片导入电脑,一张张放大翻看。

她的本意,是想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帮助自己激发灵感,但是看着看着,不觉走了神。

国内的庙宇殿堂,坐主位或者尊者位的塑像,一般都是宝相庄严或者慈眉善目,偶有忿怒相的,用意是借金刚怒目荡妖鬼奸邪——极少有供奉魔媚相的。

而且,供奉的人物得有来头,什么太上老君九天玄女吕祖二郎,但破庙里的这尊,以她之阅看无数,居然认不出来,难道是土生土长的地域性山精野鬼?

正沉吟间,手机响了,有消息进来。

聂九罗点进一个“阅后即焚”的app,里头有条以信封式样发过来的新信息,发信人昵称是“那头”。

双击信封,内容显现为“第七天,平安”,同一时间,行末出现了信息自毁的十秒倒计时。

十秒一到,一股烈焰蓦地腾起,瞬间吞噬了那行字,字体消除后,还有灰雾慢慢弥散。

现在的app,做得可真精巧,聂九罗正想撂下手机,又停住了,顿了会,她把那辆白色越野车的车牌号发了过去,附了句“看看这车主有没有什么前科,比如赌博放债什么的,资料发我邮箱就行”。

孙周要是再找不到,警方迟早介入,也必定会来找她问话,她直觉那位小黄鸭车主,没有十分嫌疑,也有三分蹊跷。

放下手机,她继续忙自己的,直到肚子饿得扛不住了,才想起点外卖,这外卖也点得很险:九点二十五下的单,再过五分钟,商家就停止营业了。

约莫十点钟,外卖送到,一大汤盒的石锅鱼,外加一份手工面,聂九罗将台面收拾出一块,行将开动,忽然觉得罪孽:面食易胖,石锅鱼又重油重辣,这么晚了,自己居然吃这么油腻。

她倒了杯水在手边,每拈一筷子菜,都浸一下水过油,这么一来,菜的原味被破坏,自然是难享口舌之欲了,但心中不乏成就感:和好身材相比,这些都是次要的。

饭到七分饱,聂九罗停箸收筷,汤盒虽大,汤汁居多,该捞的都捞的差不多了,这一餐也不算浪费,正待收拾,面前的墙上忽然咚的一声。

声音怪扎实的,可见隔壁的住客这一撞实在不轻。

念头方起,聂九罗心中一动:隔壁是尾房,孙周住的,行程期间,房间都是一次性定好、房钱提前付清,酒店不可能再转售别的住客。

这是……孙周回来了?

这人就这样回来了?也不说向她招呼两句?还有旅行社,既然联系上孙周了,总得给她来个电话、做个情况说明吧?

还顾客至上呢,顾客都发过一次脾气了,还这么敷衍,看来是不知道这位顾客有不屈不挠的精神啊。

外卖的味道大,聂九罗收拾好之后,扎紧袋口放到了门外,反身进屋时,瞥到隔壁的房门,犹豫了一下,过去敲门。

孙周毕竟是受伤了,血淋淋的,于情于理,她该表个问候。

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果然是孙周,他穿酒店的浴袍、布拖,头脸以及肩膀、胳膊,好几处扎着绷带,也许是因为受伤,整个人精神萎靡,眼神也呆滞,看了聂九罗好一会儿,才说:“哦,聂小姐。”

那神色,仿佛刚刚记起这世上还有她这么一号人。

“聂小姐,你怎么回来的,叫滴滴打车吗?”

听这问话,应该是没跟旅行社联系过,还有,居然还关心了一下她怎么回来的,真是让人“感动”。

“你没接到旅行社的电话?”

孙周的眼珠子像死鱼眼珠那么鼓着,想了一两秒钟,才说:“手机放车上,忘拿上来了。”

“那赶紧去拿,旅行社一直在找你,可能都联系你家里人了,你这样一直失联,他们怕是都要报警了。”

孙周又想了想,像是才反应过来这事的严重性:“是,我尽快去拿。”

他嘴上说着“尽快”,但是语速一点都不快,慢吞吞的,反应也滞后,有点迟钝,像电影《疯狂动物城》里那个急死个人的树懒:别人即时就能做出反应,他得停个两三秒。

孙周之前不这样啊,这是被吓出PTSD了?

聂九罗忍不住又多问了几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这伤是怎么弄的?你后来开车去哪了?”

孙周说:“伤啊……”

他还是慢吞吞的,伸手去抚额头的纱布,那动作之缓,缓得聂九罗恨不得伸手帮他摸:她其实不算急性子,实在是因为孙周这蜗行牛步的,太急人了。

“野狗咬的……又咬又抓……我去医院处理了一下,后来……太累,在车里……睡了一觉。”

聂九罗无语,听他说句话,真是能耗掉人所有的耐性,还有,他还“睡了一觉”,心比脸还大,这是完全忘了自己把乘客给拉丢、且差点把乘客给轧了吧?

她结束这对答:“那你尽快跟家里联系吧,好好休息。”

 

回到屋里,聂九罗坐回桌边,继续无语。

她直觉孙周有点奇怪,不过,她并不关心这种奇怪:毕竟只是临时而又松散的雇佣关系,人回来了就好,至于发生了什么事、回来之后会引发什么连带反应,交由他身边人去探究吧。

点开屏幕,一封新邮件跳了出来。

是“那头”发的,应该是查到了白色越野车主的资料,只是孙周既然是被野狗咬的,那个男人的嫌疑算是洗清了。

聂九罗随手点开。

脸对得上,果然是那人,名叫炎拓,西安人,九三年生,未婚,奉公守法,没有任何前科,名下登记了不少产业,包括闹市区临街的一整条商铺。

聂九罗心说,这要是白手起家,还是颇有点能耐的。

再往下看,原来主要是有个好爹:炎拓的父亲叫炎还山,九十年代初就下海,开过煤矿,当过包工头,在股票刚放开的时候炒股,在房子不值钱的时候囤房,简直人生赢家,除了死得太早——过世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

炎拓的母亲叫林喜柔,九十年代后期在炎还山当包工头的建筑工地上出了意外,被凌空坠落的水泥板砸成瘫痪,脑部也受重创,没有任何认知,一直卧床至今。

聂九罗看到后来,颇有点唏嘘,理了下时间线,炎拓等于在孩童时就“失去”了母亲,没几年又丧父,小小年纪,又守着一份遭人觊觎的家业,真不知道是怎么一路熬过来的,难怪看他眉眼,是个不常笑的——不是有句俗话吗,幸运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在治愈童年。

不过,路人的事情,就让它路过吧。

聂九罗关了邮箱,又一次尝试线稿,这一回,不知是吃饱了来了精神还是从照片中得到了灵感,进行得居然相当顺利,笔下勾抹挑画,出的图渐渐有那味儿了。

正渐入佳境,桌子倚靠着的墙上,又是一声沉重钝响,这一次,可绝不是人撞到的了:聂九罗直觉应该是重物猛撞才能出的声音,而且,隐约还伴有玻璃的碎裂声。

她一个分心,手上一滑,魔女那本该线条优美的脖颈曲线,滑成了一道僵直的斜线。

什么情况?孙周这是在拆屋吗?

聂九罗坐了会,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站起身,向着门口过去,或许是心里有什么预感,脚步越走越缓,及至到了门边,手已经挨着门把了,又缩了回来,再然后,小心地凑到猫眼上,看外头的动静。

对比正常视角,猫眼的成像稍稍有些膨胀,外头挺安静的,灯光明亮。

聂九罗吁了口气,正想移回目光,有个人进入了猫眼的视线范围。

这是个年纪在二十到三十之间的平头男人,个子不高,身材极粗壮,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帆布袋,他似乎很是警惕,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有一个瞬间,脸恰好正对着聂九罗这头。

没法具体形容他的长相,丑就对了,还不是普通的丑,属于那种先天、病理型的、有缺陷的丑。

他走得很快,不到两秒钟,就走出了猫眼的范围。

聂九罗的心跳慢慢加速:这人是从左首边过来的,左首边就是尾房,对面的那一间没开过门,那就是……从孙周房里出来的?

想到刚刚墙上的震响和玻璃碎裂声,她觉得这人不像是孙周的朋友。

估摸着那人应该已经走远了,聂九罗小心地打开门。

走廊里空荡荡的,隔壁传来“嘀嘀”的声音,那是门没有关好的警示音。

聂九罗快步过去,出于礼貌,还是先敲了敲门:“孙周?我进来了?”

无人应答。

聂九罗一把推开了门。

如她所料的,屋里有些狼藉,茶几歪倒在墙边,几面上的玻璃碎裂了一地,地上横了一只酒店的布拖鞋。

孙周不在,卧房、浴室都没有。

电光石火间,她的脑海中掠过平头男人拎在手里的、沉重的帆布袋。

第4章

聂九罗来不及回房,踩过一地狼藉,冲到床头的话机旁,拨打前台电话。

那头刚接起来,聂九罗就劈头盖脸发问:“有没有一个拎大帆布袋的男人出去?大帆布袋,一个男的?”

前台懵得很:“哈?”

“有没有?”

“没,没看见。”

那就是还没到楼下?聂九罗心安了点:“如果看见,马上拦住他,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他偷了我东西。”

为了引起重视,她又补一句:“十几……好几十万。”

前台显然是被如此大额的损失给震住了:“好……好。”

聂九罗刚想撂电话,又想到了什么:“除了大堂,这个宾馆还有其它出口吗?”

“有,还有三个后门。”

聂九罗心下一沉。

共计四个出口,截下那个男人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了。

 

警察是近十二点的时候到的,一老一少,态度都挺客气,先查看了孙周房间,又调看了宾馆监控。

孙周房间有器物损毁,但没迹象显示发生了人身伤害。

宾馆摄像头的布控主要分布在大厅、电梯内和电梯口,没有任何一个摄像头拍到了那个拎帆布袋的平头男。

就目前的情况,没犯罪现实,没危害社会的犯罪行为和后果,只靠怀疑,是不能立案的,老警察让聂九罗做个报警登记,尽量阐明情况、写清联系方式,留待后续跟进。

聂九罗也是生平头一遭报警,没什么经验,眼见就这么结束了,忍不住问了句:“你们法证……不用去收集一下指纹、证据什么的吗?”

老警察无奈地笑,小警察很热情:“你是看港剧看的吧,我们这边不叫法证,属于刑事技术部门,是负责犯罪现场勘查的。”

聂九罗约略懂了:人家隶属“刑事”,负责的是“犯罪现场”,孙周这事,能不能算是桩“案子”还都不定呢。

填表的当儿,小警察又跟她解释了一下目前的考量:孙周现在连“失踪”都算不上,万一他明天自己回来了呢?器物损毁不等于暴力绑架,万一他是主动配合、自愿钻进帆布袋玩“消失”呢?

可能性太多了,没有更新的情况出现之前,这只会是一桩“出警记录”,他们也只能加以留心、后续跟进。

让他这么一说,聂九罗也有点不确定了:早前她曾猜测孙周是被赌档逼债,会不会是孙周为了躲债,联合朋友上演了这么一出?

管它呢,反正该做的她都做了。

一张表填完,老警察大致扫了一遍:“你是做雕塑的?这个属于美术专业吗?”

大类上是算的,聂九罗点头。

“那会画画吧?这个算基本功好像?摄像头什么都没拍到,你看过那个人的脸,能不能大概画一下?”

这要求不算过分,聂九罗从前台借了纸,开始出速写,行将画完时,听到门口传来行李箱滚轮的声音。

这么晚了,还有人入住呢,聂九罗手上不停,眼皮微掀,向门口瞥了一眼。

居然是那个炎拓。

不过也不奇怪,这县城不大,外来的客,又有钱的,大多选这宾馆。

三更半夜,两个穿警服的守着一个在大堂画画的年轻女人,这场景不可能不引人注意,炎拓往这头看了一眼,不过,他似乎没什么好奇心,很快收回目光,径直走向前台。

聂九罗三两笔给人像收尾,递给老警察。

老警察忍不住“嚯”了一声:这人像画得可真棒,更关键的是,这人长得太有“特点”了,相当好认——职业原因,他最怵“大众脸”,通缉画像发出去,如泥牛入海,再热心的朝阳群众都认不出人来。

他把画纸拿到前台,让酒店复印一份留样,叮嘱让客房、后厨以及安保各处的员工都认一下,有没有对这张脸有印象的。

服务员正帮炎拓办理入住,但不便怠慢警察,赶紧伸手接过,和老警察一样,她第一反应也是这画画得好:“真有才,十分钟不到就画出来了。”

老警察笑笑:“人家是专业的,有功底。”

炎拓看向画幅,画得是好,这脸太有生气了,神态特点,都抓得恰到好处。

 

虽说警察是职责所在,但大半夜出警,也是挺辛苦的,聂九罗把两人送到酒店门口才转身回房,离着几米远,就看到炎拓在等电梯。

聂九罗走过去,和他一起等。

电梯来了,出于礼貌,聂九罗侧了身,让带行李的先上,及至她进了电梯、想摁楼层时,手才抬起,就放了下来。

他已经先摁了,也住四楼。

聂九罗往边上站,和他保持社交距离,然后盯住电梯门,只等门开,她好跨出去。

钢制的电梯门上,隐约映出两人的影像,看得出,炎拓对同乘者毫无兴趣,一心只想回房。

他去兴坝子乡的玉米地里做什么呢?偷玉米吗?还有,他那只鸭子呢?干嘛不带上来?留人家孤零零一个在车里过夜。

困意上涌,聂九罗低头掩口,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个时候,炎拓极快地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电梯到达楼层,聂九罗先一步跨了出去,炎拓随后跟出:他的房间和聂九罗的其实是两个方向,但他没急着回房——他站在电梯口,一直目送聂九罗,直到看清她住的,是走廊靠左边的倒数第二间。

 

聂九罗回房之后,稍事洗漱就上了床,不过没忙着熄灯就寝,她把文具袋拿到床头,抽出笔和一张长条纸,略一沉吟,在纸上开始写字。

一共写了三条。

一,孙周白天被狗咬伤,晚上被人用帆布袋拎走了,报警。

二,兴坝子乡有个女人疑似失踪。

三,两次遇到一个叫炎拓的男人,他车子的副驾上坐了只毛绒鸭子。

末尾记下年月日,写完了,她三折两绕,把长纸条折成个立体的星星,眯着眼睛瞄准不远处的行李箱,投了进去。

她写这些,可不是为了分析:她习惯把一天中发生的、有印象抑或是新奇的事儿写下来,折成星星留存——别人折幸运星,大多是为了许愿,她权当记日记。

一天一个,几句话就完事,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个,比写日记容易坚持,家里头已经存了两大箱了,那么长的年月日,也只积攒了两大箱而已,岁月真是也厚重,也单薄。

无聊的时候,她会开箱,随手捞起一个,拆开过往的某一天,尝试着和往日再会——有时候,纸上的那些事儿,她还会有印象;更多的时候,早已不记得了。

来陕南第七天,箱子里已经有七颗星星了。

 

聂九罗揿了灯,疲惫睡去。

再睁眼时,感觉已经睡了很久很久,然而屋内漆黑一片,摸过手机一看,才睡了两个小时。

她躺了会,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日晕三更雨,古谚真是神奇,果然下雨了。

横竖也是睡不着了,聂九罗起了个夜,回来时把大床对着的那面窗的窗帘打开,然后重新躺回去。

这是她的习惯,失眠的时候喜欢“看夜窗”,屋里黑漆漆的一片,外头却总隐约有光亮,内暗外明,人会有奇异的安全感,像窝在一个隐秘的眼球里,窥视着外头的世界——很多创作上的灵感,就是她在这样的“偷窥”时来的。

雨下了有一阵子了,窗上满是雨滴和交七杂八的雨痕,水渍镀满来自或远或近的、四面八方招牌的彩光,像窗上挂了个梦,绚丽而又油腻。

她的心思又绕到眼下的作品上。

魔女。

魔女,应该是在夜和暗里潜行的,眉眼和肢体动作都该是妖异的,大啖人头就太表象和血腥了,文学上有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意蕴,雕塑也该这样以简化繁……

正想着,窗户的下沿处,出现了一个蠕动着的黑影。

聂九罗没在意,看夜窗看多了,总会发生这种事的:有时候是鸟,有时候是野猫,还有一次,在草原附近采风,晚上住在草场,半夜时,窗户外颤巍巍立起一只旱獭。

不过,又过了会,她没法再忽视这个黑影了:黑影在往上爬,不是猫也不是鸟——先前蠕动着的部分是个人头,下头连着肩膀和胳膊。

那居然是个人?

聂九罗躺着不动,一颗心止不住猛跳:这是四楼啊,在窗外这种立面上爬,不管是想做贼还是行凶,这阵仗是不是太大了点?还有,目测这人身上没有牵引绳,手上好像也没吸盘之类的攀附工具,攀爬立面,怎么做到的?

难不成这宾馆里住着什么重量级人物,对家大费周章,请了行家里手来、试图夜半盗取机密?

又过了几秒,聂九罗的脑子一凉。

那黑影停在她窗边不动了,大半个身子窝在那儿,如一团怪形。

窗上传来卡扣压碾和磋磨的声音,很明显,那人正试图开窗。

夜半窗外过人虽然惊悚,但只要这人不是冲自己来的,也就是一场惊乍而已,可是,冲自己来的就不同了。

更何况,宾馆安装在高层的窗户,还是最普通易撬的卡扣窗。

冲她来的?她近期得罪过人吗?她有经年阴魂不散的仇家吗?她身上带了什么遭人觊觎的重宝吗?

没有,都没有啊,她七天前才到的这儿,在这之前,有十多年没来过陕南了。

有那么一瞬间,聂九罗想开灯,但转念一想:开灯太容易打草惊蛇了,那人在窗外,灯光一起,刹那间就会遁去,那时候,她再想搞清楚这人的来历和用意可就难了。

得让这人进屋,进了屋就好办了。

聂九罗屏住呼吸,借着室内黑暗的遮掩,尽量动作幅度很轻地摸向床头柜,想找点什么防身。

很快,指尖挑到一根铅笔,又连带摸着了卷笔刀。

她悄无声息地缩回手,眼睛死死盯住窗外那团黑影,同时,借垂在床沿的盖毯遮掩,将笔头插进卷刀口,手上慢慢捻转。

刨刀削笔,她操作过不知道多少次,即便不看,也能大致感觉出轻薄的木刨花是怎样一层一层慢慢旋下、软软落地,以及,笔尖的尖利程度。

窗开了,雨滴的声音立时清晰,冰凉的湿气很快侵进微暖且闷滞的室内。

怕眼睛的微亮引起来人的警觉,聂九罗微阖上眼睛,集中精力听身周的动静,后背都有些发汗了。

她觉得这人确实是冲着她来的。

没错,即便闭着眼,也能察觉到身前微妙的明暗变化——这人已经站在床头、看着她了。

不是为财,这人对财物没兴趣,那是为什么,劫色?她的美色,初高中时代确实吸引过几个男生翻墙扒窗,但那些墙,最高的也不到两米。

喉头传来粗糙的触感,那是男人骨节粗硬的大手拢了上来、几乎握住她大半个脖子。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聂九罗的心头,她几乎是瞬间心眼透亮。

这人要杀她!

聂九罗愤怒极了,她这么遵纪守法的人,特么得罪谁了?上来就杀?

你要是来偷钱,我嚷嚷起来叫人就行。

你要是想劫色,我给你全身上下戳几个窟窿放血。

但你要是想杀我……

就在那大手行将用力攥紧的时候,她猛然睁眼、迅速抬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几乎已经攥得汗湿的铅笔,狠狠插进那人的左眼。

第5章

那人连退两步,捂住眼睛惨声长呼,聂九罗也不去管他,就势滚向床头,揿亮屋灯。

就在灯光亮起的瞬间,窗口传来玻璃碎裂的撞响,急回头看时,那人已经从打开的那扇窗内冲撞出去,力道太大,还连带着撞破了边窗的玻璃。

聂九罗冲到窗口,先朝下看:毕竟人跳出窗户,一般都会摔砸在地上的。

然而,除了稀拉的玻璃碎响,并没有预想中的重物落地声,她心念一转,又马上仰头上看,隐约看到楼顶边缘处似乎有黑影一掠,就再也没动静了。

整个过程,从极度嘈杂混乱到异常死寂,也就两分钟不到,玻璃破裂的声响虽然刺耳,但因为实在太晚了,左近的客人都在沉睡,也就并没有什么人被夜半惊起。

聂九罗站在窗口,风从窗户破洞处阵阵涌入,渐渐凉却她一身细汗,她反应过来,快步走到床头关了灯:还是裹在黑暗中有安全感,屋里灯光大亮,太容易被人窥视了,一举一动都毫发毕现。

然后,她面窗背墙倚坐到地上,打开手机上的“阅后即焚”app,给“那头”发信息。

聂九罗:我这里出事了,电联。

行末,依然是信息十秒自毁的倒计时,聂九罗盯着屏幕,看方格字一个个被烈焰浓烟吞噬,现在是半夜,她并不指望对方能秒回。

然而一分钟不到,手机就响了,电话接通,那头传来邢深温和而又沉静的声音:“阿罗。”

聂九罗尽量言简意赅,把事情说了一遍:“那人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可能不去医院处理,你们常在陕南,我想你找人帮忙打听一下,哪个医院接待过这样的伤者、对方是什么人。”

邢深说了句:“电话别挂,我先去安排。”

直到这时,聂九罗才长吁了口气,视线差不多已经适应室内的暗度了,她起身走到台柜前给自己开了瓶矿泉水,咕噜喝下去半瓶。

过了会,听筒里再次传来邢深的声音:“阿罗?”

聂九罗把矿泉水放下:“讲。”

“冲撞出了窗户,没跌下去,还能立刻爬到楼顶,一般人……做不到吧?”

这话说得真委婉,聂九罗说:“我觉得是人都做不到。”

邢深很严谨:“那也不一定,经过特殊训练的武林高手可以。对方是谁,有怀疑的方向吗?”

“没有。”

停了会,她又加一句:“我是个普通人,我的职业,不可能给我招来要命的对手。”

“普通人”三个字,着重加强语气。

邢深:“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能得罪谁啊,她为人处世那么温和,对人即便热情欠缺,礼数也绝不会不周到,聂九罗没好气:“投诉过旅行社,不过为这点事,我觉得他们不至于。”

又或者跟她给警察画像有关?不过聂九罗懒得再去给邢深描述经过了,再说了,要是画像还没出,杀她勉强合理,画像都交出去了,还来搞她,图什么呢?

邢深也没个头绪:“你就这样放他进屋,太危险了。”

“如果这人就是要杀我,这次不成,还会有下次,与其拖拖拉拉,不如一次解决。”

邢深还是觉得凭空冒出个人要杀她这事太匪夷所思了:“会不会只是随机作案?正好挑上了你?”

正好挑上……

聂九罗冷笑:“那我也太倒霉了吧。”

彩票抽奖什么的,怎么就没见她有这运气呢。

邢深笑:“是他倒霉,瞎了眼。不过阿罗,把人眼睛给戳瞎了,你这个仇结大了,我怕你后续会有麻烦。”

聂九罗说:“正当防卫。”

她一点也不后悔那支铅笔戳对了地方:对方上来就要她的命了,她还讲什么客气?

再说了,想想都后怕,如果当时她不是恰好醒着……

邢深说:“现在猜什么都是虚的,先打听着再说吧。”

聂九罗嗯了一声,正准备挂电话,又想到了什么:“回我消息这么快,这么晚了,还没睡?”

邢深:“大家正聊事情呢……也是挺怪的,这次进山,连着遇到两座空帐篷。”

聂九罗倒不这么觉得:“山里有空帐篷,不是正常的吗?”

有些进山徒步露营的人,拔营的时候嫌费事,是会把帐篷给留下的,除了不太环保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往好处想,还方便了后来人,颇有点“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意味。

邢深解释:“不是,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空,是指没有人。帐篷里的所有装备物资、乃至换洗衣服都在,而且叠码得整整齐齐,单单人不见了。从各种迹象来看,已经不见了有些天了。”

聂九罗想了想:“这是要么被野兽拖走了,要么,山里有个流窜的杀人狂吧?”

话是玩笑话,但也并非全无可能,邢深说:“我们也是聊各种可能性,所以夜半都还没睡。你今晚……没事吧?”

“没事。”

“好久不见了,你这几年……”

他没再往下说,听筒里是忙音。

聂九罗已经挂电话了。

 

出了这么诡异的事,再加上守着一扇破窗,聂九罗后半夜再也没能睡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收到“那头”的消息:截止目前,向石河县的各大医院诊所、乃至临近县的都打听过了,没有被戳瞎了眼的伤者前去求医。

这么重的伤,不去正规的医院求医,简直是自取灭亡,除非这人恰好有朋友是能动这种手术的、私底下给包扎处理好了——不过,这种几率,未免也太小了吧。

聂九罗给前台打了个电话,称自己不小心撞坏了窗玻璃,愿意全额赔偿,请尽快派人维修,或者帮她换间房。

……

早九点,旅行服务商打来电话,从今天开始,行程由老钱接手,人和车都已经在停车场等着了。

聂九罗很快洗漱好了下楼,上车之后,老钱没着急出发,先正式做了个自我介绍,强调自己经验丰富、责任心强,又唏嘘了两句孙周的情况,说是孙周的家人也一直联系不上他,早上已经商量着要报警了。

报警好,双重报警,警方会更重视。

开场白结束,当日行程开启,老钱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把几张单页往后递:“聂小姐,你看一下,这是今天的行程。”

也就单日的行程,居然还要制作单页。

聂九罗接过来,这是旅行社自己制作打印的,很简单的线路图,只标出公路、河流、主要的地标和目的地。

一般带客出行,都有一套话术,比如以当地哪个传说切入、沿路介绍哪些趣味人文,老钱已然熟记在心,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始,前方车道有人倒车,他只好停车。

聂九罗下意识抬头,目光却被斜前方不远处、炎拓的那辆白色越野车给吸引了过去:炎拓也在,正打开车门,把她见过的那个大滚轮行李箱搬进车后座。

停车场里就这么点动静,老钱也看见了,“嚯”了一声,说:“箱子里肯定是值钱东西。”

聂九罗好奇:“你怎么知道?”

老钱的回答颇有道理:“他那车那么大,有多少行李后车厢都塞下了——行李嘛,不是一般都放后车厢吗,哪有放车后座的。不是值钱的,也用不着这么宝贝。”

……

车上路道,老钱继续开展工作:“聂小姐,我们今天要去隔壁县,走省道,来回一百多公里,两座道观,一座和尚庙。你看那张路线图,就是有公路的那张。”

聂九罗依言找到那张。

“你有没有注意到,省道边有个村子,名字怪特别的?”

聂九罗瞥了一眼:“是那个‘板牙’村吧?”

在周围“七里桥”“李家沟”“王家营”等地名的衬托下,“板牙村”这名字,如清流一股,相当突出。

老钱兴致勃勃:“你知道它为什么叫‘板牙’吗?”

说实在的,老钱这一句接一句的,转场生硬,颇像背台词,聂九罗想笑,不过人家如此投入和卖力,她也不好打击对方积极性:“为什么啊?”

很好,游客发问了,怕就怕客人不配合、自己全程唱独角戏。

老钱说:“这名字有来历呢,两个说法。一是村里井水不好,喝了坏牙,村里人人都长大板牙。”

聂九罗笑:“这个……太牵强附会了吧。”

坏牙的水是有的,但那是一坏坏一嘴,没听说过能精准打击大牙的。

“另一个说法,咱这不是多山吗,板牙村也背靠着山,那山竖面平,中间裂道直缝,看起来跟两颗大牙中间的牙缝似的,所以叫板牙村。”

聂九罗问他:“你去过吗?”

“一般人都不会去的,也就名字好玩。小村子,没什么风景……”说到这儿,老钱心中一动,“聂小姐,你是不是想去看?有兴趣的话我就半路绕过去,也不费事。”

聂九罗摇头:“没兴趣,你最好也别去,听着不吉利。”

老钱起了好奇心:“为什么啊?”

“你不是说村子背靠着山、山像两颗大牙吗?牙连着嘴,村子落在嘴边,像要被吞了似的,风水不好,晦气。”

老钱啧啧了两声:“嗯,是有道理。”

心里却想:这个聂小姐,年纪轻轻,怎么信这些玩意儿,还挺迷信的。

 

炎拓车上省道。

这条道不是高速公路,没收费站,他一边开,一边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看车后座,那个大箱子斜在车后座上,很扎眼。

又开了会,后车厢里传来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偶尔撞击,没什么规律。

炎拓皱了皱眉头,凝神看前方公路:省道隔离护栏的铺设并不完善,而且路边会有通往县乡干线的岔道。

很快,他就将车子驶入了县道,又转进最近的乡道,总而言之,只要还能走车,哪里偏僻往哪开,最后把车子停在了一片僻静的小树林边。

炎拓在车里坐了会,没着急下车:这季节,树叶将黄不黄,已经透出了几分萧索,远处是个靠山的村子,很平静。

确信四周“干净”之后,他下车打开后车厢,后车厢里有个帆布袋,正动得厉害,里头显然装了活物。

炎拓拉开袋子拉链。

正奋力挣扎的孙周身子一僵,抬头看向炎拓,他嘴巴贴了宽胶带,发不了声,只能拼命眨眼晃头,满眼哀求。

炎拓拎出车载药箱,取了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纱布在手,从一个没贴标的塑料瓶里倒出些药水浸了,捂向孙周的鼻子。

孙周挣扎得更厉害了,然而砧上鱼肉、受制于人,很快,他的挣扎就弱了下去,半分钟不到,人已经彻底安静。

炎拓把药水瓶放了回去,关好后车盖,顺势掸了掸手,同时习惯性地四下扫视,目光由近及远、由低而高,又蓦地收回,压在几十米开外的埂头。

因着阳光的关系,那里有镜片的亮光,经验判断,要么是眼镜片,要么是望远镜片。

那里有人。

真是晦气,特意挑僻静没人的地方做见不得人的事,还被人给撞见了。

第6章

炎拓顿了一会,大步向着那头走去。

离着还有十几米远时,那一处哗啦一声响,有个衣着褴褛的男人跳起来,端长枪在手,大吼:“站住!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炎拓吓了一跳。

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只几秒功夫,目光已在这人身上打了好几个转。

眼前这人头发蓬乱打结、满脸污灰,光着两只脚,趾甲周围满是黑垢,端着的“长枪”是木头刻的,脖子上挂塑壳破损的玩具望远镜,肩上挎了个带把手吊绳的饭盆,腰里插了个不锈钢的汤勺。

这八成是个傻子。

炎拓停下脚步,配合地高抬两手投降。

傻子非常满意,腾出手来抽出汤勺,勺子那头罩住耳朵:“洞幺洞幺,我是洞拐,森林防线发现鬼子,发现鬼子!”

傻子“通报”完了,又恶狠狠盘问炎拓:“你们有多少人?多少条枪?是不是到板牙村来搞破坏的?”

炎拓觉得,这是个傻子无疑了,但为求稳妥,他还得再设法求证一下。

他示意了一下远处那个安静的小村子:“你家住那?”

傻子对他的答非所问很不满意:“老实点!休想从我嘴里套出一点情报!我们板牙已经做好了迎敌准备,你们想发动进攻,是自取灭亡!”

炎拓:“你说得对,我现在就撤退。”

他倒退着走了几步才转身离开,傻子一直端“枪”防范,直到亲眼看到他上了车,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又拿起汤勺附向耳边:“洞幺洞幺,我是洞拐,鬼子已被我逼退,鬼子已被我逼退!”

炎拓发动车子,行至路口时,方向盘一打,直奔村子而去,还不时关注后视镜:现在非但突破“防线”了,还直捣黄龙,他想看看,那傻子会是怎么个反应。

很快,车后远处出现了一个狂追的身影,那傻子一边拿汤勺“锵锵”敲盆一边声嘶力竭大喊:“乡亲们哪,鬼子进村啦!快跑啊!”

炎拓暗赞,觉得这人还真是傻得认真负责。

很快,车子到了最东头的平房边。

老实说,陕南不少村子,尤其是山里的,还是挺落后的,不乏土坯石垒者,但这个村子车道可达、相对现代:主要的路道都铺了水泥,入目多数是平房,二三层的小楼也不少,高处天线电线错落,栖着不少发闲的鸟雀。

不过,基本看不到什么人,这也是大势所趋:中青壮外出、老妇幼留守,全国的小乡村都在“空心化”。

早有个女人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看究竟。

这女人五十来岁年纪,齐耳短发,穿绛红褂子条纹裤,脚蹬方口布鞋,手里攥着一把瓜子,嗑得很有风格:别人嗑剩的瓜子壳都是随手扔掉,她会把空壳拈到眼前,然后指腹上下一撮——空壳跟花一样,悠悠扬扬撒出去。

炎拓下了车,示意了一下前路:“大嫂,走这条,能上大路吗?”

女人摇头:“走错啦,往里没路,得往回走。”

炎拓“哦”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到了奔跑的傻子身上:“那人……是怎么了?”

“嗐,马憨子,打小就这样,脑壳坏了。”

说话间,马憨子已经奔到了近前,一开口就号丧:“乡亲们哪,我来晚了啊。”

整得跟乡亲们都已经壮烈了似的。

那女人对付马憨子,显然驾轻就熟:“你搞错啦,这是游击队……马队长,鬼子在西头,你那边瞧瞧去。”

马憨子腰杆一挺,两脚跟很有声势地一碰:“是。”

炎拓目送着他撒丫子跑远,终于确认了这就是个傻子,他定了心,向那女人致谢告辞。

女人忙着看手机上新进来的消息,都没顾得上应声。

炎拓拉开车门,半个身子都钻进去了,那女人忽然喊他:“哎,小伙子,你,你等下。”

什么情况?炎拓疑惑地回头看她。

那女人也看他,憋了半天,磕磕巴巴:“小伙子,我看你身强力壮的,有……有力气,能不能帮……帮我搬一下酱缸?村里后生都不在,我这一个人,弄不动。”

说到后来,她窘迫地挤出一个笑来。

炎拓觉得这要求有点突兀,不过,人家刚给他“指了路”,投桃报李,帮忙搭把手也没什么。

 

屋里还真有一口酱缸,足有小半人高,怪沉的,别说那女人一个人弄不动了,再加上炎拓都有些吃力。

两人合力把那口酱缸往门外挪移,那女人全程笨手笨脚,途中有几回不得不停下重来。这还不算,炎拓注意到,至少有两三次,那女人在偷偷打量他——有一次,他故意大方回视过去,那女人慌慌张张,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炎拓心里泛起了嘀咕:他长相身材都不差,外出时被小姑娘行注目礼或者偷拍照片也有过,但挪酱缸也不是什么潇洒的动作,要说这女人是为他而五迷三道的,也太扯淡了。

好不容易把酱缸挪到门口,女人端了水盆来让炎拓洗手,炎拓一边往手上打着肥皂,一边不动声色四下观望,这一观望,心里头更是警钟大作了。

片刻之前,就近的路上还空无一人,现在,多出三个人来。

一个是六十多岁的瘸老头,花白头发,拄拐,离他约莫百来米远,看架势是要往这头走,不过现在正停在路上,咔嚓咔嚓摁着打火机,试图点烟。

一个是三十来岁、穿蓝色工装褂的壮年男人,脑袋挺大,头发下沿紧接着衣领,敦敦的仿佛没脖子,他坐在斜对着这女人平房的一道残墙的墙根处,正嘎嘣嘎嘣地啃黄瓜,身边还放了个开了盖的酱罐,啃一口,就把黄瓜探进去蘸点酱。

最后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剃着平头,长得倒不能算丑,就是眉眼潦草了些,五官齐齐往脸中央攒聚,而倘若把中间那块儿抹上白粉,活脱脱京戏里的丑角形象——他已经走到了车边,正好奇地往车里头张望。

炎拓朝他的方向喝了一声。

那小伙子吓了一跳,脖子先是一缩,紧接着就往这头伸探,瞬间满脸堆笑:“哎哟,哥,你的车啊,真好看。”

炎拓自己车上有鬼,自然把人往最坏处琢磨,他觉得,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两个——

一是,那个所谓坏脑壳的马憨子,其实是在装傻。他看到了车后厢里绑着的人和发生的事,已经跟村里人通过气了。

二是,这个叫什么板牙的村子,本身就有问题。没准就是现代版的孙二娘黑店,专挑落单的过路人下手,劫财害命。

总之是,走为上策吧。

他也顾不上跟那女人打招呼了,双手在水里快速搅洗了之后起身,边甩着手边往车边走。

身后,女人想叫住他,一时间又没合适的借口。

那小伙子见他过来,赶紧退后两步让道,边让边殷勤地跟他搭讪:“哥,你是来找人的?”

“不找人,路过,问路的。”

小伙子的笑里多了几分狡黠的意味:“我们这村子在尽里头,来的都是奔着来的,哪有路过的?”

神经病,管天管地,还管上人是不是路过了,炎拓没搭理他,一手拉开车门,正待抬腿上车,那小伙子一把把车门给攥住了。

炎拓心里咯噔一声:这是真有问题了,这村子、这人,真有问题了。

他看向那小伙子,不动声色:“怎么着?”

那小伙子让他这么一看,心头止不住犯怂,讷讷地松开手,又是脸上堆笑嘴里跑车:“不是,哥,我要去大路口,方便捎我一段吗?”

炎拓一句“不方便”正待出口,斜里传来懒洋洋的一句:“山强,甭做梦了,有点出息,别看人家车好就想往上蹭。”

是那个大头男人。

山强立时垮了脸,转头向那男人骂:“关你屁事啊。”

那男人把剩下的一截黄瓜屁股塞进嘴里慢嚼,没搭理山强,却拿眼睛斜乜着炎拓:“这就走啊?问完了路,不得给点咨询费啊?”

果然,是遇到地痞村霸了。

炎拓懒得惹事:“多少钱?”

那男人拍拍手起身,慢吞吞走到炎拓面前,比划了个“三”的手势:“三百块,不过要现金啊。”

这年头,虽然电子支付已经大行其道,但炎拓出门时,还是会在身上放个千儿八百的以防万一,再说了,三百块,在讹诈界,也不算狮子大张口。

他低头去掏钱包。

就在这个时候,那男人忽然一头向着炎拓怀里撞过来,同时嘴里大吼:“还装什么啊,干他啊!”

炎拓其实觑到这男人来势了,下意识后退,但几乎就是同一时间,身后的那个山强也扑了上来,两手死死搂住了炎拓的腰。

两个人,一个前撞,一个后搂,炎拓被叠在中间,颇似三明治的夹心馅,再加上他是在后退的,三个人,全都没稳住重心,一起跌滚在地。

炎拓心叫不好,身未落地就是一记勾拳,把那男人的大头打得歪向一边,正待翻身起来,腰间一紧,又被抱翻开去——那个山强也不跟他缠斗,就是自后拼命抱住他,说死也不松手。

这一百几十斤的分量坠在背上,着实要命,炎拓暗暗叫苦,下一秒,眼前一暗,是那个大头男人又扑了上来。

三个人,立时陷入一场厮打混战。

老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炎拓虽然仗着身手敏捷,总能让两人吃到苦头,但如被藤缠蔓绕,总也脱不了身,正心急如焚,一瞥眼,又看到有人加入战团。

是那个拄拐老头,一脸凶悍,一瘸一拐地大踏步过来,拐身高高扬起,向下便砸。

说时迟那时快,炎拓脑子里灵光一闪,用尽浑身的力气猛一翻身,这一翻把死搂住他的山强硬翻到了上头,而老头的那一拐,恰恰砸在了山强头颈之上。

山强惨呼一声松开手臂,蜷缩着翻滚到一边,炎拓趁势掀翻大头男人起身,向着车门半开的驾驶座急窜而入,身子还未坐定,只觉颈后刺痛,是那老头扑赶上来,将注射针头直插进他后颈。

炎拓顾不上细看,抓住车门狠狠一撞,老头伸进车内的手臂被夹得险些凹折,痛号一声,托着手臂跌跌撞撞退了开去。

机不可失,炎拓发动车子,车头原本是向着村子里的,此刻只能先朝前猛冲,十几米后一个大旋尾,终于掉过头来,向外疾驰。

山强和那老头都受了伤,还没缓过来,大头男人是爬起来了,似乎想上来拦车,但畏惧车子来势,又急往边上退,倒是那个女人,人不可貌相,抱着一条长凳,大叫着往车前冲。

怎么着,这是想用长凳把车子给阻停吗?

螳臂当车莫过于此了,炎拓眸底发沉,油门一踩到底,直冲了过去。

那女人原以为能逼得炎拓停车,但眼见车到身前两三米都没停的意思,刹那间毛骨悚然,又忙不迭往回退,车身狂啸着掀过她身侧,她头皮发炸双腿发软,连人带凳摔滚了开去。

……

车子一路风驰,车尾腾起黄土,马憨子正倒扛着枪在这头“巡逻”,远远看见车子驶离,大惑不解,停下脚步张望,还遥遥跟他打招呼:“游击队,不吃了饭再走啊?”

第7章

聂九罗这一日的行程很是乏味。

三座庙观,大而堂皇,其中两家还得买票,但雕塑都簇新,手法流俗,说白了,流水线产品,毫无特色可言。

下午四点多,她就看完了最后一座,出来找车。

老钱正坐在一处小摊旁吃烧烤,跟各个群里的人聊八卦聊到热火朝天,忽地瞥见她,赶紧起身结账,然后一溜小跑,赶在她之前奔到车边,热情地帮她开了车门。

聂九罗坐进后座,说了句:“回去吧。”

她觉得挺累的:如果一天忙下来收获满满,反没这么累,最怕就是白忙,忙了个寂寞,累心。

车上公路,老钱有些惴惴:旅行社有个群,前两天孙周还在群里抱怨,说这聂小姐看起雕塑来没完没了——怎么换了自己,结束得这么早、脸这么臭呢?是对自己的服务不满意?

不行,得找补点什么、提升客户满意度,所谓“景点不行,人文来凑;人文不行,传说来凑;传说不行,胡侃胡凑”。

好在他刚在群里听了一圈八卦,多的是侃资,老钱清了清嗓子:“聂小姐,你们前天,是不是去了兴坝子乡啊?”

聂九罗嗯了一声:“前天,还有昨天,都去了。”

“那你晓不晓得,就前天,在兴坝子乡,有个女人失踪了?”

聂九罗愣了一下,立刻想起了在兴坝子乡东那棵大槐树下、几个打花牌的婆子聊的八卦。

没想到这事还能接上后续,小地方就是这点好,城东城西唠叨的,都是同一件事。

“失踪那女人找到了?”

老钱摇头:“没,没呢,不过据说,据说啊,是遭了狼了。”

原来,那个失踪女人的老公捉奸未果之后,于昨日晚间报了警。

警方的办案程序走到了哪一步,老钱不得而知,但他有个姨婆,就住在兴坝子乡,于乡里的动向那是一清二楚。

说是女人失踪的消息传开,乡里乡亲的都很关心,今儿早饭之后就自发组织起来,老头老太小孩儿都参加了,在附近进行了地毯式的搜寻,连一向不去的乡西头都去了。

聂九罗敏锐地抓住了老钱话里的关键词:“为什么都不去乡西头?”

现在回想,在破庙里看雕塑那两天,确实特别清静——乡东乡西,离得其实不算太远,但从未见到乡东的人往西头来。

老钱说:“嗐,习惯了,乡下人迷信,觉得乡西不干净……说正题啊,到了乡西头,找到了不对劲的。”

一是零星的、干涸的血迹,二是断折的、一路歪塌的秸秆,顺着这些痕迹,最后找到一个临近山边的地洞。

说到这儿,老钱单手掌方向盘,另一只手拿起手机不断滑屏:“群里还传了照片呢,哎呦,这帮人聊这么多,翻不到了都。”

聂九罗提醒他:“不用给我看,讲就行,你注意开车。”

老钱忙放下手机,尽己所能地描述了一下那个地洞:洞口是刨开的,整个洞斜探进地下,进深约莫有两三米,又腥又臭,熏人鼻子。

聂九罗听得有些乱:“不是说遭了狼吗?洞里有狼?”

老钱的回答让她哭笑不得:“没找着人,也没找着狼。但那个洞像狼打的,狼喜欢掏窝洞,狼爪子有劲、会刨。”

人没了,附近有个洞像狼打的……

阖着“遭了狼了”是这么推测而来的。

聂九罗实在无语,但她还是给了自己的意见:“我觉得,是狼的可能性不大,就算真是狼吃了人,总得留下骨头吧。”

老钱猛点头:“我姨婆也说不是狼,她说是……嗐,奔九十的老婆子了,尽胡咧咧。”

聂九罗来了兴致:“你姨婆说是什么?”

她觉得,近九十的人了,即便说的是瞎话,也值得听上一听。

老钱本来不想说,一转念,想起这个聂小姐有点迷信,没准爱听这个。

他颇为自得:“聂小姐,这也就是我姨婆年纪大,还知道这些事,你去问别人,哪怕是从小住在那儿的,都未必听过呢。我姨婆说啊,是庙坏了,地观音不高兴,出来作乱了。”

“什么庙坏了?”

“就那座破庙啊,玉米地里那座。”

“庙坏了,‘地观音’为什么不高兴?”

“她的庙嘛,她的家呗。”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聂九罗来了精神:“那是个观音庙?完全不像啊,我在庙里,也没见到观音像。”

老钱嘿嘿笑:“聂小姐,你以为是真观音啊?那就是个妖精,起了个好听的名罢了。”

 

老钱给聂九罗讲了个山乡恐怖故事。

说是很多年以前,得追溯到清末了,兴坝子乡还只是个无名小山村,那时候不分什么乡东乡西,离着村子十来里的地方,有个大沼泽,如季节性的皮肤癣:冬天冻硬板结,夏天则泥泞不堪,不知道吞噬了多少失足的鸡、鸭、猪、甚至于人,温度稍稍一高就臭气熏天。

村里有户人家,住着个老婆子和两兄弟,有一年秋凉的时候,差不多也正是现在这个时候,老大背了山货,去城里赶集。

去城里得经过那片大沼泽,平时大家都是绕着走的,但是老大图方便,觉得九月了,大沼泽不那么软了、可以过人。

这一过,就再也没回来。

人不能就这么没了,老二安慰了母亲之后,循着大哥走过的路去找。

他在大沼泽里找了三天三夜,没找着老大,却遇着一个破衣烂衫、蓬头赤脚的年轻姑娘,姑娘自称是随家人投亲,半路遇到土匪、被冲散了,一直在山里瞎摸乱走,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老二见姑娘可怜,就把她带回了家。

乡下人好客,老婆子虽然还在为大儿子的失踪而伤心,还是强撑着给姑娘烧了洗澡水,又把她换下来的脏衣服抱去洗,洗着洗着,忽然发觉不太对。

这姑娘的衣裳,有的偏大,有的偏小,大多是破旧的,唯一一件看着像样点的,是条黑土布裤子,而这条裤子,是男式的。

老婆子记得,大儿子出门的时候,就穿着这么一条裤子。

那年月,乡下人的衣着都简单,黑土布裤子属于烂大街的款式,老婆子怕自己看错了,又去查裤边的针脚:儿子的衣服都是自己缝的,自己的针脚,自己当然认识。

这确确就是老大的裤子,往水里一浸,水中浮上一层泛腥味的血红色。

 

听到这儿,聂九罗忍不住夸了句:“讲得可真细致,可以去写书了。”

她原以为老钱这样的大老粗,讲故事属于粗枝大叶型的,没想到娓娓道来,画面感这么强。

老钱回答:“因为记得牢啊。我小时候在兴坝子乡过的,我姨婆拿这个当睡前故事……我的天,那时候乡下老停电,黑咕隆咯,你想,点着根蜡烛,讲这种故事,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

聂九罗笑:“你姨婆心可真大,怎么给小孩儿讲这种故事。”

老钱也有同感:“那时候小孩儿糙养呗,一时讲鬼一时讲狼的,现在都不讲咯,现在孩子金贵,怕讲了有啥……童年阴影的。”

 

老婆子去问那姑娘,姑娘说,裤子是在山里捡的,离着裤子不远的地方,还有只散了架的草鞋呢,草鞋上稀稀拉拉的也都是血,因为没找到另一只、凑不了对,她也就没捡来穿。

但具体是在山里什么地方,她不认路,说不上来。

这铁定是遭了虎狼了,老婆子大哭一场。

也只能大哭一场了,山里人嘛,靠山吃山,吃久了山,偶尔也被山吃,不算稀奇。

家里少了口人,好在很快添补上:姑娘无处可去,留下来给老二当了媳妇。

不过,老婆子并没有很高兴:她家老二长得蠢笨,这姑娘却太水灵漂亮了——她有经验,这样的结合长久不了,这女的八成是个潘金莲。

村里人也说,这小媳妇看着就不安分,不定哪天就偷了男人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媳妇和老二过起了和和美美的小日子,试图调戏她的下流胚子全在她面前吃了闭门羹,非但如此,那些得罪了她们家的人,隔不了三五天,家里必有倒霉事发生:不是鸡被拧断了脖子,就是烧饭的锅被打掉了底。

于是又有传言说,这小媳妇是山精木魅,身上有着诡异的本事呢。

老婆子初时也有点怕,后来想开了:管它是精是怪呢,只要是护着自家人、不害自家人,其它的,就随便吧。

就这么过了一两年,除了小媳妇肚子始终没动静、略有遗憾之外,倒也太平无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村里遭了大灾,还一连遭了两:先是地震塌屋,然后是天雷劈着了山林,林里起了大火,火借风势,如一张流动的火毯,把整个村子都给裹盖上了。

也阖该小媳妇倒霉,那天老婆子和老二下地干活,就她一人在家做饭,先是被房梁砸瘫在地动弹不得,然后又眼睁睁看着大火将自己吞噬。

等被人救出来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被烧成了喘着残气的一截木炭,全身焦黑,身体往外渗着带黄脓的血水,只眼睛里晶晶亮的,那是还会流眼泪呢。

老婆子和老二哭得呼天抢地,小媳妇倒还镇定,气若游丝地说,自己死也就死了,就是没给这家留个后、不甘心,她要看着老二续弦生子,才能闭得了眼。

一时间,远近十里八村,都交口称赞这小媳妇的“德行”,还有人张罗着要上报县里,给她立个牌坊——这些都是题外话,总之是,老二很快重建了屋舍家院,也很快又娶了一个。【聂九罗:呵呵,男人……】

新媳妇不漂亮,但身子壮实,忙里忙外,家务农活都是一把好手,不到一年就怀了胎,这期间,一截木炭般的小媳妇,就躺在偏屋里,不吭气,吃得也少,静静等着闭眼。

一朝分娩,得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欢天喜地,老婆子忙着照顾新媳妇,老二去给小媳妇报喜。

老二这一去,跟老大似的,没见回来。

老婆子等得心焦,自己去偏屋找,这一找才发现屋里空空如也,木窗子支棱着,黑漆漆的窗外卷风卷雪,窗框上还滴着血。

 

说到这儿,老钱问了句:“聂小姐,你猜是怎么回事?”

聂九罗想了想,大晚上的,卷风卷雪,又是靠山的小村子,一般冬天的时候,狼在山里找不着食,就会冒险往村里进——鲁迅的名篇中,祥林嫂的小儿子阿毛就是这么被狼给叼走的。

她说:“我猜一定不是狼。”

老钱惊讶:“为什么?当初姨婆让我猜,我们小孩子都猜是狼。”

聂九罗笑:“就因为大家都会猜说是狼,这么好猜,让人猜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话有点拗口,老钱一时没回过味儿来。

不过,这聂小姐是说对了,姨婆当时也说:“我就知道你们要猜是狼,你们这小脑子哦……这世上比狼可怕的东西,多得多哩。”

 

老婆子也猜是狼。

她着急忙慌地抓起镰刀,又从灶膛下抽了根烧得正旺的火把,向屋后寻摸了过去。

地上的积雪还不成规模,虽然只薄薄的一层,也能依稀辨出痕迹,这痕迹通往屋后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老槐树去年也被烧成了枯焦炭黑,但几个月前开始发新枝,这会儿,枝上还挂着花穗。

槐树很少在冬天开花,村人说这是祥瑞,老婆子也信了,可现在,她觉得是妖邪之兆。

树后正传来“嘎吱嘎吱”的啃啮声。

第8章

老婆子战战兢兢地探头去看,这一看如被电殛,手中的镰刀咣啷一声落了地。

她看到,那焦炭一样的小媳妇,正抱着老二的尸体在啃,老二的胸部以上都已经被啃没了,耷拉在地的双臂和双腿由于神经的自然反应,还在间或抽搐。

听到声响,小媳妇回过头来,咧嘴向着老婆子一笑。

小媳妇的面孔是黑的,嘴唇烧去了大半,露着白森森的牙,牙缝间满是血肉,一双眼睛放光,脑后垂着枯草一样的乱发——大火过后,她的头发已经被烧没了,老婆子久不注意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像老树发新枝一样、又开始长头发的。

老婆子哪经得住这个,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倒摔在地、昏死了过去,阖眼前,她依稀看到,小媳妇挟着老二的残尸,窜进了墨黑的暗夜之中。

 

老钱就在这里停下话头。

天快黑了,路道上车少,已经入秋,远近的植被都开始萧疏,显得天地四野都冷冷清清。

有十来秒钟,两人都没说话,聂九罗是在消化这个故事,老钱是在酝酿话题。

“聂小姐,我小时候听这个故事,只顾着害怕了,长大了再回顾,觉得这个事吧,逻辑上说不通。”

聂九罗也有这感觉:“你说。”

老钱竹筒里倒豆子样、将疑虑和盘托出:“你说这妖精,真耐得住气,跟老二过了一两年才吃他,早干嘛去了。”

聂九罗想了想:“可能跟她受伤有关系,她伤了元气,需要补一补吧。”

老钱大摇其头:“no,no,no。”

这个故事他打小就听,几十年下来,闲时揣摩过上百遍不止了:“首先,她受伤要补元气,一年前刚受伤的时候为什么不补,养了一年多才补?还非得惦记着要给这家留个后?这也太良心了吧。其次,一日夫妻百日恩,人相处久了会有感情的嘛,一个村子的人都搁在那,她随便拣一个补呗,要童男有童男,要童女有童女,何必非得拿自家人下手?”

这还真情实感上了,聂九罗失笑:“故事嘛,很多民间传说都这样,经不起推敲的。”

老钱叹了口气:“我姨婆也这么说,我跟她探讨吧,她就发急,越老性子越急,跟我嚷嚷说,她就是这么听来的,她哪知道妖精怎么想的!”

本来嘛,人心隔肚皮,人都不知道另一个人是怎么想的,上哪去知道妖精怎么想呢。

聂九罗问了句:“后来呢?”

 

后来的事就简单了。

老婆子醒了之后,小媳妇、老二都不见了,只老槐树下头一摊冻成了冰的血,提醒着她一切并非幻觉。

嚎哭引来了左近邻里,一干人拎上锄头柴刀、打着火把循血迹一路去找,找进了大沼泽,天寒地冻,狂风怒号直如鬼哭,没人再敢往里去,只得打道回府。

而第二天,大雪如被,四野银白,什么痕迹都没了。

大沼泽,又是大沼泽,老大去赶集、取道大沼泽,再也没有回来;老二去找大哥,在大沼泽里遇到了小媳妇;而小媳妇从大沼泽来,穿着老大的黑土布裤子,又挟着老二的残尸,消失在大沼泽。

大沼泽,老婆子真是怕了大沼泽了。

不独是她,整个村子的人都开始谈大沼泽色变,这恐惧继续蔓延到四里八乡——秦巴山脉绵延甚广,你怎么知道那东西不会找上自家呢。

各种各样的谣传如汤如沸:李庄的李大也在村口看到小媳妇了,她力气好大,一只手拖走了一头猪;王村的王七上山砍柴,看见一头狼被开膛剖肚,而那一截焦炭般的小媳妇,正捧着狼心狼肺大快朵颐,头发长得更长了,都快垂到腰了,走动的时候,像根老木桩子上披下厚重的蛛丝……

一时间人心惶惶,很多人甚至怕得卷起铺盖背井离乡,事情惊动了县令,但事涉怪力乱神,不敢上报——清中期源于江南的“叫魂案”曾引发过席卷大半个中国的妖术恐慌,当权者对此极为震怒,砍过不少当官的脑袋。

县令只得会同师爷,多方设法,寻找能“降妖”的高人。

又过了一年,正值隆冬腊月,有个游方的道士经过此处,多方掐算、几番起卦排盘之后,断言说妖孽的根子在大沼泽,想要端掉这祸害,必须先治理大沼泽。

……

听到这儿,聂九罗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故事的走向真是跌宕起伏,起初,她以为是乡野异闻,后来是以身报恩的行善故事,再后来,风云突变血腥恐怖,而今,画风一转,成了宣扬环境保护。

老钱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聂九罗忍住笑,让他继续。

“我姨婆说,这道士做法,阵仗可大了,远近有数千人跑来看热闹——那年头,中国人少啊,数千人,赶上大集市的规模了。”

聂九罗脑补了一下,清末那种人口密度,又是山村,数千人到场,确实是一次“盛会”了。

“道士嘛,很多玄乎的操作,一条条一道道的,我姨婆也描述不来,只说到最后,有上百号人,在空地上起冶炉、鼓风箱,现场烧起了铁水。”

聂九罗没绕过弯儿:“烧铁水干什么?打铁?”

老钱说:“冬天了啊,大沼泽已经板结冻上了,非但冻上了,这热胀冷缩的,还裂出了成千上百道缝——道士不是算出那妖精就在大沼泽下头吗,用铁水往里灌,这是把她家门给焊死,让她再也出不来了。”

聂九罗恍然,这法子虽然粗暴,但是听上去挺爽,而且,确实实用。

老钱啧啧有声:“这可是个大工程,非得人多才行,不过咱们中国,自古人就多啊,说是这烧灌铁水,连着干了三天三夜,到了晚上,铁水打花,可好看了。哎聂小姐,你见过铁水打花吗?是我们陕西米脂那块儿的绝活,值得一看啊。”

真不愧是做旅游的,讲个恐怖故事都能绕回老本行,聂九罗说回正题:“灌完铁水之后呢?”

“就完事了啊,那道士走了就。四里八乡的,又正常过日子了呗,这大沼泽啊,不知道是不是被铁水烘烤的,再到夏天的时候,就没那么烂了,再后来,村民觉得那块地裸着难看,看了也害怕,就从别处担了黄土石块来,把那一大片给厚铺上了。”

有了土,有年年降下的雨水,有风吹来或是各类飞禽走兽带来的种子,这块地渐渐地长满了各类野草作物,成了乡下常见的那种无主荒地。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听了这个故事,还带着铁锨铲子去挖过呢,想看看能不能挖到铁壳——挖到一米多深也没挖到,累了个臭死。”

这倒不稀奇,因为岩石圈的循环作用和人类活动的影响,地层本来就是在逐渐增厚的。

聂九罗问了句:“那庙呢,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道士走了吗?说是已经把那妖精给镇住了,但村里人心里不踏实啊,乡下人,又迷信,觉得还是得起个庙,供奉供奉。”

怪不得呢,聂九罗想起那尊魔媚相的雕塑。

国人造庙,大多供奉两种:一种是普度众生、能给自己带来各种好处的神佛金仙,比如佛祖、菩萨、财神爷;另一种就是各路妖鬼,供它是因为怕,祈求它别来祸害自己,祸害别处么随意。

“起了个庙,又不好说是供妖精,传出去了不像话,就含糊说是供了‘观音’,但明明是妖精,说她是观音又怕真的观音发怒降灾,所以叫‘地观音’,地里出来的嘛。”

话到这儿,聂九罗差不多全明白了:“后来建市划乡,兴坝子乡分了乡东乡西,乡西恰好就是那座庙的所在,乡下人忌讳,所以不大去乡西,说那儿不干净?”

是这个理儿,但也不全是,老钱想了想,又做了补充:“这个是叫那什么……恶性循环,因为大家不大去乡西,所以那里发生谋财害命或者伤人案的概率就比较高,而又因为那里出过很多事,大家就越发不大去了,所以这日积月累的,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跟庙的关系倒不大,再说了,现在知道‘地观音’这故事的,能有几个啊。”

聂九罗嗯了一声倚回靠背,刚听得入神,她自己都没察觉自己什么时候坐直身子的。

顿了顿,仍觉得余味未了:“这故事挺有意思,比看庙有意思多了。”

今晚上写记录,她得把这条记进去,这一天本来过得有点寡淡苍白,因着这故事,瞬间添了彩。

得了客户夸奖,老钱心里美滋滋的。

聂九罗忽然又想到一点:“那庙坏了,‘地观音不高兴、要出来害人’,这话有什么根据吗?”

老钱“嗐”了一声:“那就是纯迷信了,清末之后,咱们国家不是日子不好过吗,老落后挨打,内乱也多,什么闹长毛、白莲教、土匪、兵变,每闹一次,村子不都得遭殃吗?村子遭殃了,庙能不坏吗?你现在看到的庙,虽然是解放前修的,但已经不是最早那一版了。我姨婆就是牵强附会,觉得庙坏了就会有灾,硬把锅扣妖精头上,其实那都是人祸,有灾了庙才坏……哎哎,卧槽卧槽……”

说到末了,老钱忽地倒吸凉气,车速也低下来。

前方路面空空荡荡,无车无人,也没猫狗过路,聂九罗有点奇怪:“怎么了?”

老钱指着斜前方让她看:“聂小姐,你看,那护栏!”

经他提醒,聂九罗才注意到,斜前方有一段护栏被撞断,残段颤巍巍地歪斜着,有点惨烈。

不过她经常外出采风,对这种护栏被撞断或者车子四轮朝天倒翻路边的场景见惯不惊:“应该是出过车祸。”

她又往路墩下扫了一眼,没车子,应该是已经清过场了:护栏外是向下的坡地,再远是大片的野麻,这是高杆作物,最高能蹿到两三米,早些年,农村种这个的人还挺多,后来逐步让位于其它经济作物,能见到的大多是野地野生的了。

老钱唏嘘:“是今天出的车祸,早上我们打这段路走的时候,护栏还完好着呢。”

身为司机,老钱对同行出事故分外关注,他把车子贴边缓行,频频朝外看,看着看着,一脚踩下刹车:“不对不对,聂小姐,你看,你看那车胎印子。”

此时,车子已近断栏,借着车灯打光,看得分明:斜坡上只有下去的两道车辙——如果清过场,应该车辙混乱,而且,现场会留下救援者的脚印。

再顺着车辙的方向看,印子一路延伸至野麻地,相接处有不少野麻断折,应该是车子开进去时轧的,但麻茎多少有点韧度,只要不断,或多或少总会还原,所以,再往里去,就看不见了。

司机分两种,一种是对车祸漠不关心,因为看多见惯;一种是特别热心,因为换位思考,希望改天自己有难时、也能得到别人的热心帮助。

老钱属于后者。

他赶紧去解安全带:“哎呦,这人是不是没刹住车、一气头开进去了?人和车不会还在地里吧,我得去看看,兴许还能救两个。”

聂九罗看向野麻地。

高杆作物,又是高杆作物,她想起兴坝子乡的那片玉米地。

她现在有点膈应这样的地方了:杆身瘦高,又浓又密,把视线遮得严严实实,谁也不知道地里究竟有什么玩意儿。

她想提醒老钱小心点,或者随身带根棒子什么的,然而老钱跑得飞快,只这片刻功夫,已经去得远了。

第9章

车子虽然是靠边停的,这条路几乎也没见着过车,但天已经快黑了,安全起见,聂九罗翻出车上的荧光布三角警示牌,在来车方向架设好了之后,才拎着手持照明灯往这头走。

路上,她还弯腰捡了块石头。

刚走到野麻地边,就听到深处传来老钱的叫唤声:“哎呦,小兄弟,这……这怎么了?”

聂九罗循着声音紧走几步,入目是一辆白色越野车,很眼熟,再看车头,有防撞罩架。

是那个炎拓?

驾驶室的门开着,老钱站在门口,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我没学过急救,是不是不能随便挪动伤者啊?这得打120吧?”

聂九罗走到门边,抬高照明灯往里看:车里的安全气囊已经打开了,炎拓抱着气囊趴伏在方向盘上,昏迷不醒,或者说是“昏睡”更贴切些。

听上去呼吸挺顺畅的,不像是受了伤气息滞重,聂九罗下意识看向副驾。

公仔鸭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很显然,它那身板,跟安全带两不相合,撞击发生的时候,它掉到车座下头去了,还是倒栽葱、屁股朝天的那种。

而在公仔鸭的边上,有什么东西泛着金属冷光。

聂九罗扔了石头,拨开安全气囊,探身把那东西捡起来。

是枚手压式注射针筒,但跟医用一次性的那种不一样,针头偏粗,不锈钢嵌玻璃刻度管的筒身,刻度管里还剩了大半的针剂,呈淡褐色,一漾一漾的。

再拈转筒身,看到背面靠上的位置打着钢印,一般不锈钢制品打钢印,要么是品牌logo,要么是“304”字样以示质量,但这个钢印,打的是个小篆体的“火”字——不认识小篆也没关系,因为火的篆体和现代字体差别不大。

老钱倒吸一口凉气:“这……吸毒啊?”

他没见过毒品,也没见过是怎么吸的,只从新闻报道中知道有“注射”这种方式——见炎拓昏迷不醒,聂九罗又拈着针筒一再端详,不自觉地就开始往不好的方向设想了。

聂九罗有点好笑,她示意了一下针头:“内径都超一毫米了,这么粗,明显不是给人用的。”

说着,目光落在了炎拓后颈之上,他是趴着的,后颈的针孔并不难找。

听她说得有模有样,似乎还挺专业,老钱不觉松了口气,正待说些什么,就听炎拓闷哼了一声,艰难地抬起了头。

老钱又是惊喜又是紧张:“小,小兄弟,你没事吧?哎,哎,你别乱动啊……”

炎拓只觉得耳边嗡嗡的,说话声很吵,头痛欲裂,眼前一片明暗不定,身体发飘,地也好像不是平的了、左右倾来歪去,他摸索着解开安全带,一个跨大步下了车,踉跄着险些摔倒,勉强站定之后,胃里一阵恶心上涌,俯身撑住膝干呕了两声,含糊着问了句:“这哪啊……”

老钱是真热心,作势虚张着手,跟随时要护犊的大鹅似的,生怕他摔了:“小兄弟,你撞车了,别猛走,最好别走动,来来,先坐下,慢慢缓缓。”

横竖已经有老钱做专人看护了,聂九罗也懒得再上去凑热闹,她移转照明灯照向车子后座,灯光笼住斜歪着的行李箱。

老钱的话犹在耳边,“箱子里肯定有值钱东西”。

能多值钱呢?满箱子钻石吗?

她斜乜了一眼炎拓,他正背对着这边、疲惫地席地而坐,低垂的头埋在耸起的肩胛之间。

老钱向她喊话:“聂小姐,车上有水吗?他这……迷迷瞪瞪的,神志不清了都,喝点水可能会好点。”

聂九罗欠身蹬进车子,四下扫了一眼:“没有……”

话未说完,心头猛然一凛。

车子是一体连厢式的,刚她站在车外,看不到后车厢,而今身子拔高,又有照明灯,看得一清二楚:后车厢里有个帆布袋,轮廓形状有些不正常。

帆布袋?

她脑子里仿佛闪过快速剪切的镜头:帆布袋,在兴坝子乡,炎拓用力扔进后车厢的那个;前一晚,貌丑男从孙周房里出来,手里拎的那个。

是同一个吗?越看越像。

她心头打鼓,又快速回头看了一眼炎拓,还好,他抬手撑住额头,还没完全清醒。

聂九罗迅速跨进后座,后座的靠背很高,人想翻过去有些困难,她扶住椅背,身子尽量前探,同时伸长手臂、努力去够帆布袋的拉链。

一次,两次,她腰腹的肌肉都有点拉扯得生疼——再一次努力时,终于哧啦一声,将拉链拉开了约莫十来公分。

孙周那惨白而了无生气的脸仿佛是忽然跳出来的,就嵌在拉链的开口处,被灯光一照,白得浮肿而又透明。

聂九罗头皮一炸,好在人还警醒,听到外头有动静,立刻回身。

是炎拓,他扶着头,脚步虚浮地正朝这边来,边上没见老钱,也不知道哪去了。

现在再去拉合拉链已经来不及了,聂九罗装着若无其事,同时不自觉地挪移了一下身体,试图挡住炎拓的视线。

炎拓到了车边才看到里面有人,不由皱眉:“你……谁啊,在我车上干什么?”

聂九罗强笑:“我找水,我……朋友呢?”

“拿水去了,我车上没水……”

说话间,他一只脚已经蹬上了车,就在身子欠起、钻进车子的半途,周身骤然一紧。

这种“紧”的状态,连聂九罗都感知到了。

这种状态不难理解,就好比一个睡过了头的上班族,前一秒还直愣迷糊,下一秒,忽然意识到“卧槽,迟到了,要扣钱了”,整个人就会瞬间清醒、乃至寒毛直竖。

炎拓就是这样,就在刹那之间,他一下子清醒、甚至于警觉,之前的变故、处境的危险、车里的秘密,什么都想起来了,整个人弓紧弦绷。

他抬起头,看向聂九罗。

车外很安静,风过时,野麻哗啦轻响,已经不是夏季了,却仍有“蝉噪林逾静”的感觉,再远处,隐隐传来后车厢开阖的碰响,老钱一定在找水。

炎拓的眼神,让聂九罗想起曾经见过的一种鹰隼,锐利、危险、深不可测,但又平静。

她勾在提柄上的手指微松,让灯光下倾,试图让车内的亮度低下去,低到炎拓注意不到帆布袋被拉开的口——尽管心里也知道,这么做多半没用。

炎拓说:“找水……后车厢也找过了?”

聂九罗笑得有点僵,含糊应了一声。

炎拓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被挡住了,他下半身不动,膝盖跪压在座位上,只上半身向边上侧,目光绕开她,在后车厢内停了两秒,又收回来。

聂九罗也不说破:“你既然没事,那不打扰了。”

她伸手去开后座的车门,炎拓在手套箱上拍了一下,箱盖咔哒弹开,露出一把斜放着的手枪。

他拿出手枪,倒没指着她,只是斜垂在身侧,又问她:“你怎么称呼?我姓炎,炎拓。”

“姓聂,聂九罗。”

炎拓点了点头,示意了一下副驾的椅背:“聂小姐,来了就聊聊,别急着走。”

说话时,看到倒翻的公仔鸭,于是弯腰捡起,还掸了掸,放到挡风玻璃边。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必要再打马虎眼,聂九罗索性全盘摊开:“炎先生,我可不是一个人,我的包车司机还在外头呢。”

炎拓向外看去,隔着野麻间错的缝隙,能隐约看到远处有个人影,正小心地步下土坡、往这头来。

“一个包车司机,辛苦开一天车也赚不到几个钱,你要想让他跟孙周似的,也犯我手里,尽管把他也拉进来。”

聂九罗沉默了一下:“你想怎么样?”

炎拓再次示意副驾:“不是说了么,聊聊,聊好了什么事都没有,聊不好,再看着办。”

聊就聊吧,与其等炎拓动粗“请”她,还不如配合一下,保持体面。

聂九罗双手扶住前车座,跨坐到前头,在副驾上坐下。

炎拓俯探下身:“左手,斜往下点。”

坐姿还有讲究?聂九罗没多想,手依言下探,炎拓伸手从车座底下摸出串什么,咔嚓一声,就把她手腕给套上了。

聂九罗一怔,这才看清是个单腕的手铐,铐端连着钢链,一直没入座底,她挣了一下,没挣动,那一端显然是焊死了。

这还没完,炎拓继续弯腰,从车载脚垫下头又拉出来一个:“脚过来点。”

聂九罗没吭声,把脚移了过去。

她穿的是短靴,裤脚没入靴端一指左右,再往下是细白脚踝,炎拓觉得这样下铐不太方便,有心让她把鞋脱掉,犹豫了一下又算了,咔嚓上了铐。

做完这些,他直起身子,朝她摊开掌心:“手机。”

聂九罗很配合地交手机。

炎拓把手机收过来,又指了指正往这头走的老钱:“把你的司机打发走,要合情合理,别引人怀疑。”

这不是开玩笑吗,聂九罗没好气:“那是我的包车司机,专门负责我的接送,他要送我回酒店的,我怎么把他打发走?”

炎拓冷冷回了句:“那是你的问题,你做不到,那就请他上车。我车坐得下,装人的袋子也还够。”

聂九罗心里骂了句“艹”。

什么玩意儿!

老钱过来了,跑得呼哧呼哧,手里还拿了瓶矿泉水,近前时有点发懵:“小兄弟,你没事啦?聂小姐,你……你怎么坐他车上了?”

聂九罗说:“你回去吧,我跟他车走。”

老钱更懵了:“不是,聂小姐,我得负责送你回酒店啊。你跟他走,你们认识啊?”

这俩不像认识的啊,聂九罗看到驾驶室里的人时,表现得很平常——这要是你认识的朋友,你能不关切、能不嚷嚷?

聂九罗笑笑,伸手探出车窗,把水接过来,又示意了一下炎拓:“你看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老钱一头雾水:“应该……没大碍,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去医院查查好。”

聂九罗打断他的话:“我说长相。”

老钱张口结舌:“哈?”

长得那当然是,没挑的,脸和身架子在那摆着呢,但是好端端的,干嘛问长相呢。

老钱实话实说:“长挺好的啊。”

聂九罗泰然自若:“我也觉得不错,刚问了价钱,挺便宜的,我准备包几天,你就先回去吧,车钱我照付,要用车的时候,我再找你。”

老钱那神色,跟刚遭了雷劈似的。

他是听说现在的年轻人私生活比较开放,酒吧里看对眼了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能去开房,但那也就是听说,周边所见,还都是相对保守的,忽然间活生生给他展示了一个,一时有点接受不了。

再说了,他对这个聂小姐,印象一直都挺好,年轻漂亮,有气质有才,性格也好,说话和和气气的……

没想到哇,人不可貌相,搞艺术的人太可怕了,他这忙着救人呢,她这就勾搭上了,这种见不得光的事,还拿到台面上说,说得还这么理所当然!当然了,男的也不是什么好货,刚撞完车,路都走不稳就接活,忙着赚修车费吗?

世风日下,下到没边了!

一码归一码,老钱努力不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还是把客户的人身安全放到第一位:“那……聂小姐,这样是不是不安全啊?”

消费还得去大店呢,这种路边接上头的,属于路边摊吧。

聂九罗说:“没什么,我看了一下评价,好评还挺多的。”

还有评价?

老钱三观哗啦啦碎了一地,这事还能上网开店?还有好评?国家怎么能允许的?

临走前,他用看鸭的眼神看了炎拓一眼,恰看到他那头的挡风玻璃边,有只公仔鸭。

他有点明白了。

这应该是职业的象征了,他想,就像电视剧里反清复明的红花会一亮红花,对方就知道这是什么人了——这聂小姐看来是玩惯了的,不是业内人或者玩咖,还真看不出来呢。

第10章

天已经全黑了。

车内开了前侧的阅读灯,昏暗的冷光调,微微泛荧蓝,高处路道连过路车都少有,细长身条的野麻丛丛纵纵,把车子裹在中央,带出深重的隔世感。

炎拓拈着那个手压式注射针筒,翻来覆去,看了有一会了:那个叫板牙的村子让他捉摸不透,真是自己倒霉、碰巧进了一个贼村吗?可要说是冲着他来的……

真是荒唐,他从来没去过那个村子,连这个市,都是生平头一遭来。

聂九罗坐在一边,不声也不动,只偶尔伸手、拈拨左腕上的螺纹手环,环身相擦相碰,发出极细碎的轻响。

这声响引起了炎拓的注意,他看了一眼聂九罗:“你是干什么的?”

 

炎拓的运气还算不错,那老头虽然将注射针筒插进了他的后颈,却没来得及推入太多针剂,他得以争取到片刻的清醒:最要紧的是妥善隐藏自己和这辆车,被这村子的人追上、晕在半路或是被警察发现,后果都不堪设想。

所以车子上路之后,他尽量选择没有摄像头的偏僻路道,然后相中了这片野麻地——野麻是高杆作物,杆身足以没过并遮蔽车子——开进野麻地之后,他还特意拐转了几个弯,停在最深处。

一般的司机都要赶路,来去匆匆,八成都不会注意到这里“撞过车”,即便注意到了,也少有那个闲情过来查看,而过来查看的,要么是真热心,要么是包藏祸心。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遇上热心人了,留下聂九罗,是因为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但再一想,这路人出现的次数,有点太多了。

尤其是在他被攻击之后,第一个找过来的,居然是她,而且,她的临危表现也出人意料——老钱固然是被她用借口支走的,但如果不是她表现得那么自然,老钱也不会走得那么痛快。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她是不是那个板牙村放出来追咬他的狗呢?

聂九罗说:“我手机上有微博,实名认证,也有微信,都在上头了。”

她觉得这个炎拓,并不穷凶极恶:真正凶残的人,早一枪一个,把人撂倒在野麻地里了。他肯让老钱走,其实释放出一个相对温和的信号。

炎拓拿出手机,用她的脸解了锁,先点进微博看。

看不出来,她是做雕塑的,还小有名气,博上有几十万的粉,这微博是工作相关,展示的都是作品,炎拓即便是外行,也看得出她的作品很有个人风格,细腻处带妖冶,温情处渗凉薄,剑走偏锋得恰到好处。

他一张张点进了看,不时放大:“都是你塑的?”

聂九罗嗯了一声。

炎拓沉吟了一下,蓦地去拿聂九罗的手。

聂九罗一怔,下意识缩手,不过慢了一步,炎拓的指腹从她掌心一路摩挲、拖过指腹,力道很轻,若有若无的触碰,却激得她小臂微微发麻。

“你手不粗啊,做泥塑是手工活,手指一般都粗糙。”

聂九罗微蜷了手、笼住掌心:“注意保养、肯花钱,手粗不到哪去。”

这倒也是,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现在的年轻姑娘,但凡经济允许,在保养上都不会吝啬。

炎拓继续翻看微博,雕塑是个功夫活,她的作品并不多,只翻了十多页,就已经翻到了两年前。

有认证,有作品,基本做不了假。

他说了句:“塑得还挺好看。”

然后退出来,又点进微信,聂九罗微拧了下眉,觉得隐私被触犯到,再一转念,反正也没什么隐私。

聂九罗的微信好友不少,工作伙伴为主,也有家政、快递、护肤美甲,炎拓大略看了看,知道了不少事,比如她有个住家阿姨叫卢姐,上一条消息是上周的,问她白米虾是盐水煮还是爆炒;比如她院子里种了不少花和树,花匠两周去一次,处理普通人应付不了的虫害叶病;再比如她有尊作品,三年了都没完成,对接的那个老蔡发牢骚说“三年了,你好意思再拖吗?这生孩子生快点,三年都三四个了”。

炎拓觉得这个老史说话还挺严谨,三年三四个,充分考虑到了生双胞胎的可能性。

他正要说话,机身微微一震,有新的消息进来。

不是短信,也不是微信消息,炎拓退回主界面去看,才看到她居然有个“阅后即焚”的app,点进去一看,发信人叫“那头”,消息以信封的形式折着,不显示。

聂九罗也看见了,没吭声。

炎拓点开消息。

——第八天,拜第三尊小金人,平安。

十秒一到,消息自动焚毁,屏幕上赤焰腾腾,逼真得仿佛人的鼻端都能嗅到烟火气。

“这又是谁?”

聂九罗说:“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不能正常联系,要用这种阅后即焚的方式?”

聂九罗没好气,忍了又忍,转向炎拓,粲然一笑:“我男朋友,有老婆,所以大家日常沟通都很谨慎,尽量不留下记录。他这两天进山拜神,被大师领着去拜保佑人发财的小金人。山里状况多,我要他每天给我报平安——炎先生,你留我聊聊,大家聊重点,这种个人隐私,是不是能尊重一下?”

炎拓淡淡回了句:“你说一句当人小三我就懂了,不用解释这么详细。”

特么这不是你让解释的吗,聂九罗问得直接:“你要聊聊,该聊的都聊了,你聊得满意吗?我能走了吗?”

炎拓不动声色:“聂小姐,大家无冤无仇,我不想拿你怎么样。但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放你走,我也不放心。”

聂九罗答得很快:“我就一普通人,不想惹事。我什么都没看到,不会对外乱讲的。”

“你拿什么保证?”

“我可以立字据。”

炎拓说:“立字据,你违约了,我还能拿着去法院告你?”

看来立字据是行不通了,发毒誓什么的多半也白搭,聂九罗把球抛回给他:“那你想怎么样?”

炎拓答非所问:“聂小姐,雕塑得费不少时间功夫吧?”

聂九罗摸不准他用意,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出一个得小半年?”

“看情况吧,可长可短。”

“很挣钱?”

怎么着,难不成他还想入行?

“聂小姐,我也没想好要拿你怎么样。要不这么着,先去我那住一阵子,不耽误你工作,反正都是塑东西,在哪不是塑啊?”

聂九罗好一会儿才开口:“软禁啊?”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塑好了我买下,你接了单,挣到钱——我包吃包住还付你酬劳,是你衣食父母,怎么能叫软禁呢。”

聂九罗语带讽刺:“不能和外界联系?”

“你们搞创作的,为了工作专注,不是经常要闭关吗,用不着联系,省得分心。”

聂九罗差点气笑了,这姓炎的可真是能说会道啊,舌头吧啦吧啦往外冒莲花,绑架软禁叫他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炎先生,我这个人,好请不好送啊。”

“没关系,我送人有一手,你喜欢的话,送到西也没问题。”

“送到西”这话都出来了,她再叽歪就显得不识趣了,再说了,本来也不是地位对等的谈判,聂九罗倚回靠背,无所谓地看向前方:“枪在你手里,你说了算。”

炎拓看了她一眼,她侧着脸,连面部的轮廓线都写着无所谓,睫毛很长,承着车顶灯洒下的微光,睫尖泛亮。

带着她是个累赘。

但她这表现,放她走,他还真不敢冒险。

 

炎拓车出野麻地,就近兜了一圈,选定了一户家庭旅馆。

看中这家,是因为它位置偏,生意淡,说生意淡都是抬举它了,压根就没客人:车子开进去的时候,只院门处拴着的狗汪汪叫了几声。

旅馆本身也简陋,自搭的大场院,正面铁门,另三面平房合围,中间的院子停车。

炎拓要了最角落的那间。

聂九罗全程配合:这儿不具备求救的条件,她唯一瞥见的人是开旅馆的老头,六十多了,佝偻着腰,不住咳嗽——这还不够炎拓一拳的。

炎拓先把聂九罗带进屋,反剪了手、拷在洗手间墙角一根竖向的废弃水管上,又爬高关死了高处的透气窗,这才又折回车上拿行李。

普通的行李都放在房里,但有两件送进了洗手间,一件是装孙周的帆布袋,另一件是那个一直搁在车后座的行李箱。

帆布袋好理解,毕竟里头装着人,但行李箱怎么也会搬进来呢?

……

炎拓再进洗手间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沙色防水中帮靴,黑色的帆布作训裤,裤子后兜塞了双全指护掌手套,上身套了件圆领中袖的速干面料黑T,聂九罗坐在地上,因为是仰视角,看他分外有压迫感。

这不像是准备“洗洗睡了”的装束,聂九罗问了句:“要出去啊?”

炎拓嗯了一声,拧开水龙头捧水洗脸,台盆很浅,水花不断溅出落地,地上的瓷砖本就脏污,经了水,更显狼藉。

聂九罗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

这人要出去,当然是好事,绑匪不在,肉票自救的概率会更大,怕就怕他给她来一针让她昏迷……要么,待会他给她用药时,她就说自己从小就对医用麻醉剂过敏、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

他未必信,但也不敢不信吧?毕竟一条人命呢。

水声停了。

炎拓扯过毛巾擦手,边擦边走到行李箱边,靴头磕了磕行李箱的箱侧:“醒着吗?”

这是个硬壳框架箱,非拉链,铝框卡扣设计,靴头硬挺,磕上去砰响。

聂九罗头皮一麻。

什么意思?他对行李箱说话、还问“醒了吗”,行李箱里,装的居然是个人?

这从小缺爱的变态男人也真是绝了,帆布袋里装一个,箱子里也装了一个。

静了会,箱子里传来轻微的“哧啦”声,那是指甲在抠磨箱身。

炎拓蹲下身子,磨转密码,然后一把掀开箱盖。

这一回,聂九罗的头皮不只是麻,简直是在痉跳了。

箱子里居然盘卧了个男人,箱子虽是大尺寸,但相对于一个大块头的成年男人来说,还是逼仄了些——聂九罗都说不清他是怎么把自己的身子拗进去的——他的皮肉死死抵住箱子四壁,硬把一个人形拗成长方体,以至于像个融化的皮冻,头不在头的位置,脚也不在脚的位置。

他后脑朝上、脸朝下埋着,含糊地应了一声。

炎拓说:“我有事出去一趟,孙周,还有这个女人,你要看好了,别出岔子。”

聂九罗心内凉了一截:还以为炎拓一拖三、箱子里又是个肉票,现在看来,竟然是他同伙。

真会玩,把同伙塞箱子里,她想起前一晚自己在酒店大堂速写时、炎拓拖着滚轮箱进来时的场景。

原来当时那口箱子里,蜷着一个人啊,难怪要放后车座,确实是“金贵东西”。

那人又嗯了一声,还是没动。

炎拓皱眉,伸手去拨他肩膀:“你是长箱子里、不准备出来了?”

不拨还好,这一拨,那人身子一阵发颤,头拼命往箱子角落里钻。

炎拓心下生疑:“狗牙,你出来说话。”

狗牙含混地回了句:“一路颠,又撞车……我难受,歇会再起来。”

炎拓没吭声,他盯着狗牙的后脑勺看,经过一天的闷盖,箱子里有点腥,还有点臭。

顿了会,他伸出手去,一把揪住狗牙的后颈肉,硬生生把狗牙的脑袋拎了起来。

聂九罗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叫出声来。

这个狗牙,就是她在窥视镜里看到过的那个丑男,不过,他现在跟之前,长得不太一样了——他的左眼窝,已经被戳成了个发黑的血窟窿。

第11章

炎拓的震惊,倒也不比聂九罗来得少。

他盯着狗牙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眼睛怎么回事?”

狗牙支吾:“我昨晚上不小心,戳到了。你这样,我头……头晕……”

这么重的伤,脸上的痛楚之色不可能是装的,炎拓松了手:“怎么戳的?”

狗牙像个虚弱的病人,又慢慢窝回行李箱里,口齿不清:“就是一不小心,我头疼……”

炎拓说:“你放屁。”

这话一出口,屋里静了几秒,狗牙不哼唧了,水龙头慢吞吞地滴着水。

炎拓终于开口了:“酒店房间里没有危险设施,你真是在屋里弄伤的,早嚷嚷开了,会一声不吭?你昨晚上,是不是出去过?”

狗牙慌里慌张:“没,没有,我就是不小心,是牙刷,牙刷戳到了……”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天旋地转,再然后,耳边一声砰响,整个人砸落在地上,眼前都砸起了金星——是炎拓一手掀翻了行李箱。

聂九罗还没反应过来,炎拓已经一脚踏上狗牙的后背,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往这条腿上倾,压得狗牙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这还没完,他从后腰拔出枪,枪口往下抵压狗牙的后脑,力道很大,狗牙的一张丑脸几乎在地上挤成了平板。

“不说实话、当我蠢是吗?林姨说了,你老实,我是来接人;不老实,我就是来运尸。”

狗牙吓成了怂蛋,声音又尖又细,就差鼻涕眼泪齐飞了:“我说我说,昨晚你骂我废物,说我被住孙周边上那女的看到了,还画成画儿给警察了,我来了气,想……想找她算账来着……”

炎拓一怔,手上劲力微松,不经意地瞥了聂九罗一眼。

聂九罗一脸纯良,心里骂娘。

“我爬窗出去的,不知道是在哪儿,脚下一滑,窗上有根铁丝,一下子就戳进我眼窝里……我怕你知道,我就没说。”

聂九罗心头狂跳,好在还能迅速下判断。

——这俩,的确是一伙的。

——炎拓是能管着狗牙的,但狗牙显然另怀机心,有事瞒骗炎拓。

——这俩之上,还有个叫“林姨”的。

屋里又静了几秒,炎拓收回踏在狗牙背上的脚,狗牙喉咙里挤出一声得释似的长嗬,手忙脚乱地往行李箱里爬,箱子被他扒拉得颠落不定,像被浪推拱着的小船。

过了会,他终于把自己塞回去了,还伸手拉合了箱盖,不过没盖严,箱盖被顶起了一指多。

他的独眼就从这缝隙中警惕地往外看,看到炎拓的靴子,靴身上的铆钉泛冷硬的古铜色,还看见角落的水管底下,坐着个反剪了手的女人,也穿靴子,靴底的防滑纹道道清晰。

他不认识聂九罗,因为从头到尾都没在光亮处见过她,只在黑暗中迎头撞上她插过来的铅笔,笔头尖锐无比,以至于那一瞬间,都未曾感觉到疼痛。

“我刚才交代的,都清楚了吗?”

刚才交代的?狗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清楚,你说要出去一趟,让我看好孙周和这个女人。”

“看好就行,别动人家。”

狗牙赶紧应声。

这场景太诡异了,聂九罗头皮发麻:怎么不管是炎拓还是狗牙,都不提包扎伤口的事呢?这是戳瞎了眼啊!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但炎拓总觉得还有些不放心,他往洗手间里巡视了一会,试图找寻出疏漏或者隐患。

末了,他的目光落在了聂九罗身上。

她就是了,最大的隐患。

他拿了卷宽胶带过来,走到聂九罗身前时,哧啦一声撕开一长截,然后蹲下身子。

聂九罗下意识侧头避开:“我不会叫的,这旅馆没客人,你又留了人在这看着,我没那么蠢。”

炎拓不吃她这套:“聂小姐,你很会说话。狗牙这段数,经不住你花言巧语,还是封上的好。”

聂九罗心里骂他眼瞎:他还当狗牙是好鸟、怕她忽悠狗牙?他自己都被狗牙忽悠瘸了。

不过想想忍了:恶人自有恶人磨,她乐得装聋作哑、看他们狗咬狗。

她转而做另外的争取:“那能不能先让我吃点东西?”

中午看庙,没顾得上吃,晚上被绑,没机会吃,已经饿两顿了——换了是别人身陷囹圄,或许会茶饭不思,她不,总得吃饱了,才有精力跟这些恶人磨吧。

炎拓跟没听见一样,径直用封箱带贴住她的嘴,为防松脱,还用手掌往两边用力压按了一回。

聂九罗皮肤薄,被他这么用力一按一松,脸上回血,透粉绯红。

走之前,炎拓回答了她的话。

他说:“我看你长得挺耐饿的,少吃几顿死不了人。”

 

车出旅馆,炎拓打开导航,直奔板牙村。

人不能不明不白被阴,总得知道个子丑寅卯。

……

他没敢把车子开进村,停在距离很远的地方,然后步行过去,每一步都谨慎,唯恐露了行迹。

行经白天的小树林,借着月色,远远看到对面来了条人影,炎拓一闪身就避进了林子。

那人毫无察觉,不紧不慢地继续朝这头走,人没到,声音晃晃悠悠先到。

“八国联军已经打到村口了,猪都被他们牵走了,我感觉,真不能指望老佛爷了。”

是马憨子,手持汤勺,正在“打电话”,向臆想中的上级汇报工作:“师长,我们已经加派人手,日夜巡逻,绝对绝对,不能让洋鬼子打进板牙。”

炎拓无语。

经过白天那一闹,他基本可以肯定这马憨子确实是个傻子,傻得还挺繁忙,白天打鬼子,晚上斗西洋。

马憨子继续说着话,忧心忡忡从炎拓身边经过:“是的是的,我尽快联系义和团……”

炎拓觑着他走远了,从树林里出来,一路快步进村。

 

晚上,有灯光坐标,看得更分明:整个村子,只一处亮灯。

亮灯的地方不陌生,就是村东的平房,里外两间都雪亮,窗户半开,炎拓还没到近前,就听到了哗啦啦的垒麻将声。

他猫着腰,先凑近里头那间,透过窗户往里看。

是那个白天诓他搬腌菜缸的女人,正拿打火机点手里的线香,外屋传来嚷嚷声:“华嫂子,快点,等你开局啦。”

那女人显然就是华嫂子,她搁下打火机,吹燃了香头:“就来,就来,等我给雨大爷上柱香。”

边说边转向一侧的神龛。

炎拓也看向神龛,老实说,供神有关二爷,有观音菩萨,他还从来没听过什么雨大爷风大爷——待看真切了,更是一头雾水。

神龛里供着的是个青铜鼎,只有烧水壶大小,看成色,显然不会是真的,八成来自义乌小商品市场。

华嫂子拈香三拜,嘴里喃喃有声:“雨大爷,您保佑,内场外场太平无事,青壤结穗,开花见果。”

拜完了,显是心急打麻将,草草插上线香,三步并作两步向外屋赶。

炎拓轻手轻脚,又转向外屋的窗边,一眼看去,心中猛跳:这屋子里,绝大多数都是“熟人”。

入目是一张牌桌,三缺一,单等华嫂子入座,牌桌后是一张板床,凉席都还没撤。

床上坐着山强,盘腿倚墙,脑袋上包着绷带,盘得跟印度锡克人的缠头巾似的,面无表情,不声也不动,若不是那双小眼睛还会不时溜溜往牌桌上转上那么一转,炎拓真会以为,他已经被瘸腿老头那一杖子给砸傻了。

牌桌上的三个,有两个是见过的,一个是拄拐的瘸腿老头,拐杖还斜搭在腿上,被车门夹伤的那条胳膊用绷带吊着,只用一只手哗哗洗牌;另一个是大头男人,他是真爱黄瓜蘸酱——手边一碟切成块的黄瓜,碟口挤了一大坨辣酱。

第三个……

炎拓盯着剩下的那个女人看,这个,是屋里唯一一个,他从未打过照面的。

这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头大波浪长发,丰腴而又美艳,或者说,接近香艳了:她穿带怀旧感的杏黄色哑光真丝深V领长裙,V口处肤光胜雪,简直惹人遐思无限,眉眼精致如画,眼波微荡,似乎随时都能泻到人心上、伸出手来挠你的痒痒。

她一边码牌,一边头也不抬地招呼华嫂子:“快点,就等你了。”

华嫂子小跑着入座,两只手习惯性地在身侧的衣服上抹了抹,正待摸牌,又停下了:“我们……就这么打啊?”

那女人乜了她一眼:“不这么打,还想怎么打?给你请个伴奏的?”

“不是,我是说啊……”华嫂子不安地向半开的窗外瞅了一眼,“万一那人……回来报复怎么办啊?”

炎拓心里一紧,华嫂子嘴里的“那人”九成是指他了。

那女人漫不经心:“来了最好,我还怕他不来呢。今天回来迟了,没赶上。”

顿了顿又补一句:“你们也真是废物,四个人,拦不下一个。”

大头斜了眼:“说谁呢?”

他边说边拈起一截黄瓜,蘸了酱之后送到嘴里,泄愤式地咔嚓一声咬。

瘸腿老头单手把牌码成墩墙,看出来心里有气,牌身磕得碰响:“雀茶,别特么吃灯草灰、放轻巧屁,你在,你也拦不下。”

雀茶哼了一声,唇角不屑地弯起。

山强有气无力地打圆场:“行了,别窝里斗了。我越想越觉得这事不简单,茶姐,要么你跟蒋叔说一声?”

“老蒋在外头忙正事呢。屁大点事,犯得着吗。”

“屁大点事?”山强激动,以至于忘了自己现在本该虚弱、声音都高了八度,“茶姐,你仔细琢磨,这是屁大点事?蒋叔这趟是为了什么去的?”

让他这么一说,雀茶也有点举棋不定,她骰子攥在手里,先不忙着开牌,过了会转向大头男人:“大头,你确定,真是那味儿?”

华嫂子也在边上帮腔:“你是不是酱味儿冲鼻子、闻岔了?”

大头冷笑:“那一车骚味儿,我能闻岔了?”

说着,拿手指点了点自己油晃晃的鼻子:“你就算不信我,也该信这狗鼻子啊。”

一车骚味?

炎拓如堕云里雾里,他有很好的卫生习惯,车里很干净,绝无异味。

雀茶掷骰子,点数了之后抓墩:“那是挺奇怪的。这人车牌号记下了吗?”

山强有气无力:“我本来记下了的,叫瘸爹一打,顺序……记不真了。”

大头怪里怪气:“记下了有什么用?我们就这几个人,看家都嫌不够,还能追他去?”

雀茶瞥了他一眼:“着什么急啊,查车牌,查他全家,人又不会飞咯,等老蒋回来,再堵上门去、跟他算总账不迟啊。”

华嫂子还是定不下心来:“那……那要是还没等老蒋出来,那人这两天就杀回来报复可怎么办啊?”

雀茶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那就跟他聊聊呗,这世上,有什么事是聊不定的吗?他带着货来的,指不定是想入伙呢。”

从各人说话的语气态度,炎拓猜测,这个叫雀茶的女人,应该算个小管事的。

 

或许是因为大家心里都不踏实,麻将也打得不尽兴,十点刚过就散了,除了华嫂子,几人各回各家。

板牙村没路灯,走夜路要么靠手电筒,要么靠手机电筒,四个人,四个方向,电筒那点光像细瘦的游鱼,游进大得找不着边的黑暗。

炎拓如一抹幽魂,跟在雀茶的后面。

半夜的山乡静得有点瘆人,雀茶穿杏皮色的高跟鞋,走得摇曳生姿,鞋跟磕得地面蹬蹬作响。

不过,女人终究是敏感的,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警惕地把电筒打向身后,同时喝了一声:“谁?”

炎拓早已抢先一步避进了黑暗的角落,目不转瞬地盯着她。

顿了几秒,见周围没动静,雀茶只当自己多疑,长长松了口气,又嘟嚷了句:“这鬼地方,下次我再也不来了。”

第12章

雀茶住的是幢二层小楼房。

房子的外立面镶着瓷砖,大门上贴着业已褪色的春联,各方各面都透着土气,不过在农村,这算得上是“豪宅”了。

她一路直上二楼,心情不错,还哼上了歌,进屋之后利落地拉链一解长裙落地,再甩脱高跟鞋,扯了条浴巾就进了洗手间。

很快,洗手间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就着水声,炎拓把屋子内外查看了一遍。

这房子应该平时没人住,因为毫无生活痕迹,但打扫得很干净,极有可能是近期打扫的,窗户上擦拭的渍印都还清晰可见。卧室的角落处有两个行李箱,一个26寸,黑色,男式,靠墙立着;一个22寸,花色,大剌剌摊开,里头都是些女用衣物,乱糟糟团扔着。

床上的被褥也是一团乱,原本是两个枕头,一个跌落床下,另一个摆在床头正中。

这雀茶应该不是本村住户,近期才来这儿的,她有个亲密男伴,但这两天,男伴不在这住。

屋里的女性气息很重,香里透着绵软的糯,炎拓打开了一扇窗散味,又从摊开的行李箱里拣了件外套,这才拔枪在手、坐到床边。

水声停了,隐约又有哼曲声传来,再然后,门被拉开,雀茶赤着脚,一边理着包头的干发帽一边往外走,才刚走了两步,尖叫一声,僵在了当地。

她身上裹了条大浴巾,结扣塞在胸前的沟壑间,干发帽还没理好,有几缕头发垂落下来,梢尖挂着水,九月的夜晚,温度很低,凉气从开着的那扇窗里侵进来,直扑她裸着的地方,扑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声音打颤:“你谁?”

但渐渐的,她就冷静下来,身子也从紧绷转成了舒展:眼前是个男人,对付男人,她太有资本了。

她笑起来,很快猜出了炎拓的身份:“你就是那个白天来过的男人吧?”

炎拓把外套扔向她:“穿上衣服说话。”

她没接,看着衣服到了跟前、然后落地,说:“我不冷。”

一边说,一边动作优雅地松开了干发帽,任带水的长发散落肩上,同时向着梳妆台走去。

炎拓冷冷说了句:“你就给我站在那,哪都别挨,哪都别靠。也别想着自己漂亮就能给我来荤的,我不吃这套。”

雀茶一时面上发窘,顿了顿,觉得扯破了脸皮也好,她就不用装了。

她伸手抓住浴巾结扣、防止掉落,然后温柔一笑:“那你想怎么着?你们爷儿间有误会,被扎了针,拿我一个女人出气,不地道吧?还专拣人洗澡的时候。”

说到后来,语气里带出些许娇嗔。

炎拓冷笑:“我好端端地开车从这经过,没偷没抢,上来就给我一针是什么意思?”

雀茶笑里多了些莫名的意味:“行了,帅哥,大家都坦诚点,‘开车从这经过’,谁信哪?摊开了说吧,你是来入伙的,还是来谈生意的?”

炎拓没听懂,但这不妨碍他接话:“入伙怎么说,谈生意又怎么说?”

“入伙呢,我们说了不算,得能做主的定。谈生意,那当然也得跟他谈。”

“能做主的,就是那个姓蒋的?他干什么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雀茶心说果然,哪会是什么“开车经过”,连当家的姓什么都一清二楚,这分明就是目的明确、直奔板牙来的。

“忙要紧事去了,几时回来,要看事情顺不顺利……少说也得七八天吧。你不嫌弃,就在这住下了等,反正村里空房多。或者,过几天再来也行。”

说到后来,她嫌脚底下凉,抬起一只脚往另一条腿的小腿肚子上蹭暖,脚趾甲被水洗过,亮晶晶的。

或许是已经聊上了,她话也多起来:“帅哥,你现在是单干哪,还是跟人合伙?”

“合伙。”

雀茶“哦”了一声,多少有点失望:单干多好,现在就能端他了,端一个就是端全家,便利。合伙么,那就不能轻举妄动了。

“那个姓蒋的,现在能联系上吗?”

“帅哥,你这就是不懂了,只有他找我们,我们哪能联系得上他啊。你放心,等他电话打来,我会跟他说。”

炎拓不置可否,过了会,话锋一转:“我车上什么味?我怎么闻不到?”

雀茶咯咯一笑:“你当然闻不到,我也闻不到,挺好奇到底是什么味儿的。”

“大头能闻到?”

雀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没接话,把话题又岔开了:“帅哥,我打听一下,你手上多少货啊?”

“那得看你们要多少。”

雀茶明显怔愣了一下,她喉口微微滚动,声音都有些变了:“价钱呢,开多少?”

再这么一问一答下去,怕是要露馅,炎拓就在这里收口:“具体的,我只跟姓蒋的谈。”

板牙是个惊喜,他有两个选择,一是从雀茶嘴里掏话,但她只是个小角色,所知有限;二就是虚与委蛇放长线,冒更大的险,会会那个老蒋。

他愿意冒这险。

他站起身:“我过几天再来。”

雀茶有些意外,不过她也明白欲速则不达:“也好,帅哥怎么称呼啊,老蒋回来之后,我好向他通个名姓。还有,方便的话,留个手机号吧。”

这些信息迟早查得到,隐瞒也没意思,炎拓实话实说:“炎拓,双火炎,开拓的拓。”

他把手机号报给雀茶,屋里没笔,手机也不知道扔哪去了,情急之下,雀茶开了根眉笔,把号码记在了梳妆镜上,写得很快,手有点发颤。

这细节让炎拓明白,他为自己立的这个人设,于对方来说,相当重要。

看来用不了几天,他就能见到那个姓蒋的了。

他都走到门口了,又转回头:“再问一句,我车上那玩意,你们把它叫什么?”

雀茶说:“叫招财猫啊。”

炎拓觉得这回答挺假,但她神色又不似作伪。

他离开了小楼,走出十多米远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嘬哨,回头时,看到雀茶倚靠在二楼窗口,笑得甜蜜而又柔媚,她本身皮肤就很白,被灯光一照,整个人简直亮到发光。

她的手里握了一把豹折叠式的三用手弩,弩上已经装好了不锈钢箭,箭头泛森然冷光,正对着他。

炎拓说:“你穿上衣服吧,省得感冒。”

说完了,转身继续往前走,把整个背部大方亮给了她。

雀茶的头微微侧向、看向弩身的瞄准镜,看到炎拓的后背整个儿框在了镜头的十字里。

她的食指勾向扳机,在上头搭了一会,又松开了。

 

回到车上,炎拓只觉得周身火热,额上发烫,两个手心拢得全是汗。

他把额头抵靠在方向盘上,慢慢平缓心情。

过了会,他直起身子,拿起手机,翻开最近通话记录。

密密麻麻的记录,来自同一个人,林喜柔。

炎拓盯着这名字看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然后拨打。

那头很快就接听了,声音不疾不徐,绵细柔和:“小拓啊。”

炎拓的颈后有一圈汗毛立起,这么多年了,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他定了定神:“林姨。”

林喜柔笑:“到哪了啊,明后天就能到家了吧?”

“不是,林姨,想跟你说一声,我得晚点才能回去,”他力图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随意,“在这边遇到一个朋友,很多年没见了,聚一聚。”

“那挺好啊,难得你有处得来的朋友,”说到这儿,她声音低下去,“不过带着狗牙,得注意啊。”

炎拓看向车内的中央后视镜,镜面里,他的表情铁一样冷漠:“我明白。”

“一路都还顺畅吧?”

“顺畅。”

“如果被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你知道该怎么办?”

“知道。”

林喜柔嗯了一声:“林姨知道你是个心软的孩子,下不去手的话,让狗牙做就行。”

“懂。”

挂了电话,炎拓在车里默坐了会,然后发动车子,掉头回旅馆。

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让聂九罗和狗牙同处一室,他总觉得不放心。

 

再说聂九罗这头。

炎拓刚走,狗牙就改了先前卑懦的神气,连往箱子外头吐了两口唾沫,嘴里骂骂咧咧,聂九罗隐约听到什么“便宜儿子”“小白脸”,具体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再然后,狗牙把灯给关了——他爬出行李箱的时候,聂九罗还吓了一大跳,以为他认出她来了,要报瞎眼之仇。

没想到,他只是走到门后、关掉了灯,又摸黑走回去、爬进了行李箱。

为什么呢?聂九罗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难道他不喜欢光?

她的双手虽然反铐,手指还是可以活动自如的,右手食指灵活地一挑,就勾住了左腕上的手环。

这个手环,外人看只是“极细、多圈、螺纹”,blingbling的又时尚又好看,其实得拆解才能知道玄机:这手环并不多圈,只是一根绕了数圈而已,韧性很强,即便强行撸直,一松手,仍会回到多圈的状态。

她拈了会手环,想想又放弃了,过了会,双手带动铐身,在水管上磋磨起来。

金属磨挫金属,那声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很快,狗牙就耐不住了,在黑暗中瓮声瓮气朝她吼:“别出声!”

聂九罗权当没听见,她笃定狗牙不敢动她,毕竟炎拓曾经嘱咐过。

狗牙暴跳如雷,蹭一下窜跳出箱,一拳把灯开关砸开,又冲着她吼:“听不懂人话啊?”

聂九罗脸一仰,示意他自己有话说。

狗牙怒气冲冲,抬手就待撕开胶带,行将碰到她脸时,忽然顿住,再然后,小心翼翼,慢慢拈起胶带边缘。

这人怎么突然间怜香惜玉起来?聂九罗大为惊讶,然而下一秒,就听哧啦一声,胶带被狠狠撕扯下。

聂九罗疼得倒吸凉气,一张脸火辣辣的,真怀疑是不是面皮都被扯掉了一块。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狗牙跟炎拓一样,都是变态。

她咬牙缓了一缓,抬起头,满脸关切:“你的伤口,要不要包扎一下?”

狗牙:??

“就是你的眼睛,这么重的伤,完全不加处理,会感染的。”

狗牙这才反应过来,恶声恶气回了句:“不用。”

“你可能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聂九罗毫不气馁,“我看你伤口挺深的,那根铁丝有多长?会不会伤及脑子?可能一时半会你还能撑,但是细菌万一进到脑子里,整个人也就废了,这周围环境这么脏……”

狗牙不胜其烦,暴躁地打断她:“不用不用!你闭嘴!”

艹!还有这么油盐不进的,聂九罗头一次见到瞎了眼还不当一回事、任眼窝里血流脓淌的:“你是人吗?”

这话其实纯属无心,她的想法是“是人都知道要包吧,这都不处理,你是不是人啊”?

没想到的是,这么随意的一句话,居然让狗牙大为震动,他身子一僵,面色都黄了,然后气急败坏:“谁不是人了?”

聂九罗心中一动,狗牙这句话,初听没什么,细品不对味:一般人对骂,大多是“你不是人”,“你才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继而上升到八辈祖宗、远亲九族都被开除人籍,但很少有人会反驳“谁不是人了”。

虽然狗牙有些举动,尤其是深夜扒窗那一出,曾让她对邢深说出“我觉得是人都做不到”这种话,但那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大千世界,出个把能飞梁窜屋的奇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盯着狗牙看,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仅剩的那只独眼里,被她盯出了几分惶恐,而那只瞎眼,血脓中已经结上了黑痂。

聂九罗一字一顿,语气和缓,说:“你不是人啊?”

第13章

狗牙暴喝:“你再不闭嘴,我就杀了你!”

手铐是铐在废水管上的,聂九罗虽然离不开水管,但立起坐下还是没问题的,她手指虚拢住水管,慢慢站起身子:“炎拓吩咐过你,不能动我。”

狗牙笑得狰狞:“那是之前,现在,我即便杀了你,炎拓也不会反对的。”

哦,之前,现在,差在哪儿呢?

聂九罗第三次重复:“你真不是人啊?”

“不是人”这概念,起初她还有点毛骨悚然,后来一想,铅笔插进眼窝时他照样痛得逃跑,再能耐,也就肉骨凡胎——“不是人”其实不可怕,鸡鸭鹅不也不是人,还被宰来吃呢,可怕的是“到底是什么东西”。

狗牙眸内杀意大盛,他本身长得就丑,又瞎了一只眼,表情一扭曲,真比恶鬼也不遑多让,聂九罗在他有进一步动作时喝住他:“兴坝子乡有个女人失踪了,跟你有关系吗?”

她想明白了,事情就是从那片秸秆地里开始的:孙周满头是血、如见鬼魅地驾车狂奔,炎拓扔了个沉重的帆布袋进后车厢,干涸的血迹,塌倒的秸秆,一个斜向进深两三米、腥臭的地洞……

而就在这前一天,有个女人失踪了,要说只是巧合,三岁小孩都不信吧。

狗牙语意阴毒:“这可是你自己不想活的。”

话音未落,他就直扑了上来。

聂九罗觑准他来的方位,十指骤然握紧水管,手上借力,身子腾空,再在边墙上用劲一蹬,两条腿狠狠绞上狗牙脖颈,紧接着一个扭身,手上一松,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狗牙脖颈上,跟着他粗笨的身子一道重重落地。

落地时,狗牙尚有知觉、还想抬头,聂九罗膝盖加力,侧方位压制他颈侧大动脉,狗牙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压速降,哼都没哼一声,就被绞晕了过去。

聂九罗没敢立刻松腿,又过了几秒,才收腿坐起。

整个过程,也就十秒不到。

因为双手被铐,整套动作下来,难免伤及自身,别的不说,光那一腾一扭,手腕上已经被磨下了一层皮。

聂九罗舒了口气,手指迅速挑起手环。

手环的两个端头,都嵌了米粒大小的珍珠,她把一边端头的珍珠抹到掌心,两指拈住快速转动,很快,珍珠被卸了下来,露出尖利的环尖。

下一秒,环尖探进手铐的锁眼,随着她手上的动作,极其细微的卡扣移转声不断传来,终于咔哒一声,铐子开了。

聂九罗立马站起身子,甩了甩手腕之后,先把狗牙给铐在了水管上,又拿起炎拓留下的那管宽胶带,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狗牙的双腿缚了个结实。

炎拓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要把她的腿也给绑上呢?不过,得谢谢他轻看她,不然,她还真没这么容易作妖呢。

搞定了狗牙,聂九罗绷紧的一口气才真的完全松懈,她抹了把额上的汗,走到帆布袋面前,俯身拉开拉链。

孙周还在昏睡,苍白的脸了无生气,不过鼻息还是有的。

睡这么久,一定不是自然酣睡,个中少不了药物作用,聂九罗也没准备叫醒他,反正袋子敞着口,让他先顺畅地呼吸、缓一缓吧。

她立起身,正想去外屋翻看炎拓的行李,孙周忽然抽搐了一下,喉咙里长嗬一声,陡然睁开了眼。

不睁眼还好,一睁眼,翻的全是眼白,像眼眶里塞了个死鱼鱼肚,鼓胀得要满出来,聂九罗吓得抽了个冷子,待要仔细看时,他眼皮一耷,那口气咽下去,又安静了。

什么情况?

反正孙周也是被绑着的,用不着怕他暴起伤人,聂九罗弯下腰,小心地打量着他的头脸——头脸处的绷带因为没有及时更换,再加上处境的狼藉,已经有些渗血发黑了。

看着看着,她忽然注意到,孙周颈侧的绷带边缘有一处,长着黑色的短毛。

孙周是平头,那个部位,按说长的也不可能是头发,聂九罗伸出右手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有点硬,胡子短茬一样硬。

愣了几秒之后,她脑子里过电一般,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不会吧?

聂九罗一颗心狂跳,也顾不上动作轻柔了,上手就去扯孙周的绷带,一时间扯不脱,去外屋找了把剪刀过来,咔嚓咔嚓几剪子就把绷带全剪开了。

触目所及,只觉得凉气入心,胸腔内一片森冷。

孙周的头脸处,大大小小至少有十几处咬痕抓痕,全都见血见肉,当然了,此时不可能在流血,只有皮肉卷翻,但是卷翻的皮肉间,都长出了黑色的毛——颜色深浅不一,有些是漆黑粗硬的,有些则是灰褐色,像绒毛,软软的,还打着卷。

聂九罗盯着看了几秒,蓦地伸手出去,揪住几根粗硬的,硬生生拔了下来。

说来也怪,刚才还抽搐翻眼的孙周,此刻就像死了般毫无动静,连该有的躯体反应都没有,那情形,仿佛就算拿把刀子在他身上现割肉,他也不会动弹一下。

这毛不是拔下来就算了的,毛囊根处,连着长长的黏液细丝,有点类似藕丝,泛着幽幽的土黄色。

聂九罗呢喃了句:“我艹。”

 

被硬生生绞晕是一种很奇特的经历,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体验:有人会瞬间断片,也有人会看到五颜六色,觉得眼前的画面超美。

狗牙属于后者一类,只觉得十分舒适,天光柔和,整个世界软软乎乎,像一块可揉可捏的大肉,而他是个有弹性的气泡,在这块大肉上悠悠弹起、落下,复又弹起。

突然间,大肉倒卷,壁立千仞,成了轰然倾泻而下的冰水,他打了个激灵,陡然惊醒。

是真的有水,聂九罗刚刚兜头泼了一盆水过来。

透过眼睫毛上挂着的水珠,狗牙模模糊糊看到,她手里拎了个已然泼空的、俗艳的红盆,然后把盆往边上咣啷一丢,扯了截卫生纸包住手、俯身拿起一只塑料拖鞋,大踏步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子。

缺氧的感觉还在,看人有点重影,狗牙晃了晃脑袋,再晃晃。

聂九罗说:“我问你,孙周的伤是谁搞的,是你,还是炎拓?”

一股子恼恨涌上心头,狗牙梗起脖子,正要吐她一口唾沫,聂九罗手起鞋落,一鞋拖抽在他腮帮子上,抽得他脸都歪了:“问你话呢,谁搞的?不说是吗?我抽到你说为止。”

说话间,又是一鞋拖下来。

片刻之前,她还温柔地同他说话,问他“你的伤口,要不要包扎一下”,现下冷酷得简直判若两人。

狗牙挨了几鞋拖之后,火冲上脑,吼了句:“就是老子,老子杀了你!”

很好,第一个问题有答案了。

“炎拓是帮你擦屁股的是不是?你在外头搞出烂事来,他帮你收拾?”

狗牙浑身一震,没有立刻回答,就是这一迟疑,鞋拖已经又抽了下来——狗牙的脸皮再糙再硬,这几下子挨过,嘴角也已经被抽裂出血了。

他拼命晃着脑袋,试图避开:“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三个问题……”聂九罗空着的那只手按向他的胃腹,“兴坝子乡的那个女人,是在这吗?”

狗牙脑子里轰的一声,全身的汗毛都奓起来了,他听到聂九罗的声音:“不说没关系,才两天,消化不完的,剖开来看看就知道了。”

很快,她就把剪刀拿过来了,锋利的刀锋相擦相碰,咔嚓,咔嚓。

狗牙有一种恐怖的预感:这女人说到,真能做到。

他尖叫:“是是是!”

咔嚓声停了。

屋里静得可怕,狗牙觉得自己的心都快不跳了:炎拓为什么还不回来,这么久了,也该回来了吧?

聂九罗缓缓在他身前蹲下,目光与他的视线相平:“最后一个问题。”

狗牙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极度恐慌中,他忽然走了神:在兴坝子乡的那片玉米地里,有个荒废的破庙,他曾进去看过,里头有一尊残破的塑像,很美,但是细细端详,总觉得很可怕。

聂九罗的眉眼和那尊塑像一样生动,人也一样可怕,不,她要可怕多了。

“你是地枭吗?”

 

炎拓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过了夜半。

除了红底白字的店名灯箱还亮着之外,场院内一片漆黑,连狗都不叫了——听到车声,它把脑袋略抬起些,又慢吞吞地、无趣地耷了回去。

炎拓停好车子,径直走向房间。

离开之前,他记得洗手间自己是给留了灯的,而今漆黑一片,不过这也正常,狗牙一贯不喜欢灯光,说灯泡晃晃地挂在那儿,像个太阳,叫人恶心。

他打开门。

门开的刹那,他突然精神紧张:这屋里不对劲。

是不对劲,很快,他就看出异样来了:屋里当然是一片漆黑,但在屋子的中央,有更黑的一团人形轮廓,摇摇晃晃。

他喝了声:“谁?”

同时飞快地伸手揿下灯开关,为了方便住客,开关就设在进门右首边。

灯亮了。

灯下有个人,居然是聂九罗。

她的状态很糟,面目惨白,精神恍惚,衣衫不整,更可怕的是,她的脸上、身上都是血,连头发上都是,打着结缕。

炎拓脑子里一嗡:狗牙惹祸了。

看见炎拓,聂九罗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跌跌撞撞就朝着他过来,但她走不稳,只走了两步就直挺挺栽了下来。

炎拓条件反射,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聂小姐,你没事……”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上腹部轻微刺痛,像被什么叮了一下。

他脑子里警钟大作,瞬间想起瘸腿老头插进他脖颈的注射针筒:里头装的不是普通的麻醉剂,一般来说,麻醉剂都是静脉注射,很少肌注,因为肌注生效太慢,但那枚针筒里的针剂,只推压了那么一点,还是肌注的方式,就让他睡死过去几乎长达十个小时。

那枚还留有大部分针剂的针筒,他小心包好、收进了行李袋里,原本是想着回去之后找专业的人化验一下……

他想把聂九罗推开,迟了一步,针剂已经一推到底,反而是聂九罗一把搡开了他,借力站定了身子。

炎拓踉跄着退开两步,也顾不上聂九罗了,迅速拔出针筒扔掉,然后摁向插针处:这针剂真是霸道,只须臾间,那一片都已经僵麻了,而且,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僵麻像一团溃散的蚂蚁,正四下蔓延……

聂九罗甩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块湿毛巾,她看向炎拓,同时理出一撮头发,没事人一般擦拭着上头的污秽:“我没事,狗牙的血,不是我的,不用担心。”

妈的!

炎拓心里怄得几乎要吐血,迅速反手从后腰拔出枪,然而,拔枪时胳膊尚有力道,举枪时,整个前臂都麻了,指节一个痉挛,枪脱手落地,咣啷一声滑出去丈许远,反而离着聂九罗近了。

他跨步想去捡枪,腿关节也麻痹了,步子一跨反栽趴在地,聂九罗也不去管他,拎起边上的一把椅子过来,端端正正杵地,然后坐上去。

炎拓用尽浑身的力气,伸手去够那把枪,颤抖的手指刚挨到枪把,聂九罗一脚踩了下来,把他的手连同枪把都踩在了脚下。

她穿的是短靴,靴底很硬,靴皮锃亮,靴筒处,露着一截细白的脚踝。

炎拓抬起头。

聂九罗坐在椅子上,向着他俯下身子,垂落的长发有几缕搭在了他的肩上。

她说:“你可真不该把我请来。”

第14章

凌晨一点多,秦巴山脉腹地。

林木葱茏,浓荫蔽天,深夜本就是漆黑的,这里尤甚,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过分。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被古人称为“狐狸所居,豺狼之薮”的荒僻所在,此刻,有一隅却有杂乱亮光透出,伴着隐隐人声。

亮光来自不同的光源:营地灯、照明棒,以及狼眼手电。

十几个年龄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女,正就着亮光打包行李、收纳帐篷。

一个小个子的年轻人从登山包中拽出揉成一团的橘红色冲锋衣,抖开了穿上,又套上花哨的魔术头巾,嬉皮笑脸地问对面一个穿军绿色短袖、肌肉鼓鼓的男人:“老刀,看我,我是来探险徒步的大学生,像不像?”

边说还边风骚地三百六十度转圈,以便老刀全方位赏鉴。

老刀其实不老,也就三十不到,皮肤黝黑,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他正用牛皮包裹手中的56式军刺,闻言斜乜了眼:“像,真像,像个鸟。”

说着军刺一抽,作势就要扎过去:“猪鼻子塞葱,装什么象!”

小个子早料到他这一出,嗷一声窜出去老远,站着嘎嘎笑,边上有个净白面皮的女人看不过去,“嘘”了一声,低声呵斥:“闹什么!蒋叔打电话呢。”

小个子心下一凛,赶紧收了声,合掌过头四下乱拜示意“莫怪”,然后溜回原位。

老刀斜了他一眼,目光中尽是幸灾乐祸。

小个子悻悻的,理了会背包之后,向斜后方看过去。

那里,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个小山包,上头站了个人,正在打电话,因为有点逆光,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出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腰杆挺得很直。

小个子拿胳膊肘碰了一下老刀:“哎,你说,不是说要在山里待半个月吗,怎么才过半就急着回去啊?”

老刀一句话呛得他没言语了:“怎么,回去还不好?你是爱上这了?”

 

蒋百川正通着话,看到邢深从坡底上来。

邢深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材高大,偏书生气质,即便是在这种地方,看上去都斯文谦和。

大半夜的,他鼻梁上却架了副墨镜,不过就近的人谁都不觉得奇怪。

因为邢深是个瞎子。

蒋百川伸出手,朝邢深作了个“虚挡”的手势,示意有话待会再说。

他知道对方“看”得到,邢深的嗅觉极为灵敏,几乎可以帮助辨向。另外,他看不到物体的颜色、细节,却能隐约看到一种“光”,对此,邢深向他解释时,曾打过一个比方:任何事物都是“发光体”,或隐或显而已——你觉得这东西不发光,只不过是你的肉眼无法分辨罢了,就好比声音,有些频率,人的耳朵就是听不见的,但那不代表没有声音。

蒋百川有时候觉得邢深做个瞎子可惜了,有时候又想着,没了肉眼,却开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眼睛”也挺好,看到的东西更简单、纯粹。

邢深走近之后,便站定一旁,不声也不动,直到蒋百川挂了电话才开口:“蒋叔,我们抓紧赶路,最早明天中午能到出山口,晚上应该就能回到板牙了。”

蒋百川心情很好地呵呵一笑:“不用了,大家都辛苦了,慢慢走,随便歇,明儿天黑之前赶到山口就可以了。”

邢深一愣:“你不急着……去见那个炎拓了?”

说到后半句时,他下意识压低声音。

就在约莫一个小时之前,蒋百川还把已经歇下的众人都给叫起来,吩咐说马上拔营打包、要尽快出山。

“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说到这儿,他把身子靠近邢深,轻声说了句:“人,已经犯在聂二手上了。”

邢深一怔:“阿罗?他们怎么会遇到的?”

蒋百川说:“小地方嘛,路窄。佛易见佛,鬼易见鬼咯。”

 

针剂的效果确实生猛,炎拓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模糊醒过一次,之所以说是“模糊”,是因为并没有真的清醒,人只些须有了点意识,很快又被昏迷的巨手给攫了回去。

当时,他只觉得四周车声嘈杂,身体不受控,颠扑滚动,拼命睁开眼时,认出这是自己的后车厢,边上的两大件都很眼熟:装孙周的帆布袋和装狗牙的行李箱。

真是风水轮流转,而今轮到他也屈身后车厢了,只不过没装袋,手脚和嘴都被胶带捆扎得严实——他猜测应该是聂九罗在驾车、而车子正行经闹市,因为四面声源很杂,有车声、喇叭声、排气声,还有商家做促销活动的广告,嚷嚷着“特惠大酬宾、仅限今天”云云。

他听着广告,又坠入了无际的黑暗,不过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是昏过去了,昏得无比焦灼,自觉一直在黑色里奔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不知跑了多久,忽然一股阴风穿肉透骨,激得他整个人一片冰凉。

炎拓睁开眼睛。

不是幻觉,是真冷。

天已经黑了,视野内伫立着更加黢黑、轮廓线条拙朴的山体,再高处疏落闪着几颗针尖样细小的星。

北方的秋天,一入夜就凉得够呛,山里又要低几度,后车厢门开着,山风嗖嗖往车里灌,而他就斜躺在正当风的地方——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穿膛风”,穿透了他的胸膛,兼心肝肺肠。

炎拓蜷起了身子取暖,渐渐的,他听到了人声,被风吹过来的、两个人絮絮说话的声音。

他挪转着僵直的脖子,向声源的方向看去。

太暗了,好在借着车内仪表的微光,他能隐约辨认出那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聂九罗,他对她的身形轮廓可太熟了,嚼穿龈血、磨牙切齿的那种熟;另一个他没见过,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前额至后脑的廓线很顺滑,不难猜测梳了个大背头,而从声音判断,这男人应该有些年纪了。

他凝神细听,尽可能去捕捉飘在风里的声音。

聂九罗:“……孙周呢,还能不能救?”

老男人迟疑的:“不好说,尽量吧,要是早点就好了……这都扎根出芽了。”

聂九罗:“对了,之前孙周失踪,我报过案,当时没想到……”

声音在这里低下去,炎拓没听到。

“……想办法销个案吧,安排他露个面或者往家里打个电话都行。”

老男人:“这你放心,我们会把事做周全的。”

聂九罗:“还有……”

炎拓看到,她从裤子后兜里掏出什么递给老男人:“炎拓的手机,我试过了,拿他右手食指可以解锁。有一个问题……”

说到这儿,声音又轻了,炎拓知道事关己身,用力抬起脖子,想尽量往那一处凑,好在过了几秒,她的声音又清晰起来。

“他母亲就叫林喜柔,但是我查过,当了二十来年植物人了,怎么会跟他有这么多通话来往呢?”

炎拓额头沁出一层汗,但顷刻间就被山风给吹没了。

老男人:“会不会是他母亲身边的护工?”

聂九罗:“那不知道,反正,后面就是你们的事了,跟我没关系。查出什么来,想跟我说就说,不想我知道,就不说。”

老男人笑了两声:“聂二,大家自己人。”

聂二,不是聂“九”罗吗?

聂九罗:“别,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跟你们不是自己人。说正事,估个价吧,车上三件货,值多少钱?”

老男人苦笑:“谈什么钱哪,聂二,我跟你家两辈子的交情……”

聂九罗打断他:“不谈交情。三件货,不重样,我算你一百万,不贵吧?”

炎拓听糊涂了,先时他以为聂九罗和这老男人是一伙的,可现在讨上了价钱,像是寄件领薪。

老男人叹了口气:“不贵。”

聂九罗:“那就一口价,消一百万的账,从我欠你的债里扣。”

炎拓越发听不懂了,不过他每一句都记牢,再摸不着头脑的信息也是信息,是谜总有解密的一天。

话到这儿,很明显是要收尾了,老男人:“你怎么走?要么我给你留辆车?”

聂九罗:“不用,手电给我就行,我自己有安排。”

说完,两人都朝车子这头过来,老男人径直去了驾驶座,聂九罗走到车后,帮他关阖后门。

正要拉下车盖,聂九罗忽然看到炎拓的眼睛,车后厢很暗,他的眼睛是亮着的,亮得极幽深,一直盯着她。

聂九罗笑了笑,朝炎拓俯下身子:“不能怪我,你自找的,好好的人不做,干嘛去当伥鬼呢。”

说完直起身子。

老男人已经打开了车内灯,炎拓看到聂九罗的脸,她敛去了笑意,目光下掠,很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是一摊人人避之不及的狗屎。

再然后,砰的一声,车盖重重阖上了。

 

聂九罗目送着车子走远,这儿虽然是山口,跟山里也没什么不同,车光和引擎声很快就被厚重的山体和憧憧的密林给吸噬了。

她原地站了会,这才拧开蒋百川留给她的狼眼手电,调好亮度之后,循着另一条路往外走。

这里是山脚,离着行车道还有段距离。

走着走着,心有所感,一抬头,看到邢深正等在路边。

邢深迎着她过来的方向,唇边泛起微笑:“阿罗,好久没见你了,得有六七年了吧。”

是好久没见过了,六年零七个月,期间通过一两次话,从来都是有事说事,彼此、双方,从来都不在事里。

聂九罗嗯了一声,朝他看了一眼。

他还是老样子,比从前更成熟了些,从小他就被夸说“长大了能当明星”,这话说对了,是能去当,身条、模样、气质,哪一样都不输,除了那双眼睛。

她没停步:“我约了人,赶时间。”

邢深伸出手,原本想拦她,中途又缩了回去,他站在原地,听到周围又静下来,山林独有的那种带万千噪声的静,静得好像她和他都从未来过。

 

聂九罗的确“约”了人。

这是条傍山路,弯曲蜿蜒,头尾都湮没在安静的黑里,聂九罗在一根路墩上坐下,耐心地等。

温度更低了,薄薄的一层衬衫压根抵挡不住,她后悔没朝蒋百川要件外套,只得不住地搓暖手臂,又把头发有针对性地散披到身前身后挡风。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远处两道车光渐近,那是老钱的车,聂九罗站起身子招手示意,车到身前,还没停稳,她已经拉开车门窜了上去。

这季节,车里还不至于开暖气,但温度是舒服多了。

老钱四下看看,惊诧莫名,兼义愤填膺:“聂小姐,大晚上的,他……他就把你扔这儿了?”

聂九罗笑笑:“开始还挺好的,后来一个不对,就谈崩了。”

老钱发动车子:“这什么人哪,没个男人样。”

当然了,他内心里觉得,聂九罗也是活该,太随便,自作自受——但她是客人,他不能把这意思流露出来。

聂九罗拉开车上的小盖毯:“钱师傅,你慢慢开,开稳点,我睡一会。”

她在车后座上躺倒,这两天,脊背就没挨过平的,太累了,现下这一躺,只觉得舒服无比,四肢百骸都惬意了。

模模糊糊间,听到老钱问她:“那,聂小姐,后边的行程还继续吗?”

依他的想法,一般人遇到这种事,哪还有心情玩啊,大都是草草结束或者中途叫停,他得提醒她,因客户原因导致的行程叫停——可以退后半程的旅费,但她也得赔个20%的违约金。

聂九罗说:“继续啊,为什么不继续?”

总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耽误计划吧。

第15章

老钱是做旅游服务的,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转头就忘的,也有印象深刻的。

聂九罗属于后者,但说白了,他跟这些人,99.9%属于一辈子就见一次的交情,所以三五天一过,也就渐渐不再想起、掀过去了。

但他没想到,这事还有后续。

那是聂九罗的行程结束之后、大概两周多的一天,老钱出完车,原本是要回家吃晚饭,哪知老婆给他打电话说姐妹约了自己做脸、没空回家做饭了,让他街上随便找个馆子凑合一下。

老钱进了家路边店吃饺子,一个人吃饭难免寂寞,好在有手机作陪——工作需要,他加了不少本地群,什么“吃喝玩乐在石河”啊,什么“旅游包车一家亲”啊,忙时消息免打扰,闲的时候积极融入讨论、找点乐呵。

正吃在兴头上,其中一个群消息数激增,点进去一看,群友激动地刷起了屏,刷的还都是同一句话“让我赚这两千吧”。

什么情况?老钱往上翻屏,翻了好几页才找到源头:有人发了张照片,说是照片上这人在石河一带失踪了,亲友悬赏找人,只要见过、能回答出基本特征的,酬谢两千,能提供线索者,额外重谢。

老钱也想赚这两千。

他点开照片,一看之下,激动地饺子都没夹住,啪地掉醋碟里,醋星子溅了他一脸。

照片上这男人,不就是那个那个……从事非法服务行业的,那鸭子吗?

居然失踪了,不过也不奇怪,干这行的,不论男女,风险都比较大。

照片底部附了联系电话,老钱一颗心怦怦跳:他不知道这个炎拓是怎么失踪的、提供不了线索,额外重谢是别想了,但两千是绝对稳的!

从没领过这样的钱,老钱有点紧张,剩下的半碗饺子也顾不上吃了,赶紧结了账出门,上车之后车窗紧闭,营造了个相对安静的环境,这才深呼一口气,拨通电话。

面试般紧张。

很快,那头有人接了,是个男的,听声音爱搭不理:“谁啊?”

老钱字正腔圆:“是这样的,我看到你们在寻人……”

话还没说完,对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语带不屑:“你见过是吧?我这一天接两百个电话,都说见过,这么着吧,你既然见过,我问你啊,他开那小轿车,什么牌子的?”

老钱一懵,心里顿时没了底:“小轿车?他开的不是个越野吗?老大车壳子的。”

对方静了有一两秒,再开口时,语气不那么轻佻了:“哥们,就冲你刚那回答,打底钱稳拿了,我刚诈你呢,别怪我哈,骗子太多了。”

老钱忙说:“理解,理解。”

“他那越野车,什么颜色的?”

“白色。”

对方嗯了一声:“这车有什么特征,或者有什么装饰,能说出一样来吗?”

老钱觉得没啥特征,不就是辆挺值钱的车么,至于装饰……

他灵光一闪:“他车上啊,有个鸭子,玩具的那种。”

本来还想补一句是职业特征,怕对方不高兴,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对方又嗯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有点激动:“你是哪天见到他的?”

老钱心算了一下日子:“18,对,上月18号。”

对方很爽快:“行,过来领钱吧。”

两千块,磨磨嘴皮子就拿到了?老钱警惕起来,怕对方是骗子,不过,听到约见的地址,又放了心——中心城区百货大厦一楼的咖啡馆,那地方人来人往,对面就是派出所,太安全了。

 

在咖啡馆角落的卡座里,老钱见到了等他的人。

那是个年轻姑娘,中等个子,身材瘦削,长相普普通通,身体也不大好的样子,面色苍白,头发泛黄——全身上下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双手了,十指纤纤,削葱根一样白里透着润。

她一定也知道自己的手好看,是以在上头做了最大的投资:指甲打磨得透粉滑润,做了银色系散碎金的美甲,腕上是根碎金链子,一粒粒不规则状的细金粒串联而成,因为金粒太小,又是多面切割,所以链身暗闪流动,仿佛腕上浮跃着一圈星光。

老钱觉得这手长她身上有点可惜,把她的容貌映衬得更黯淡了。

她出示了身份证和名片,自我介绍叫林伶,是一家中药材经销公司的办公室助理,而炎拓是这家中药材公司的法人。

换言之就是,老板失踪了,报警之外,部分员工还停下手头的工作,帮着找线索。据她说,那个接电话的也是公司同事,负责过滤虚假消息,把真实且有价值的转到她这里。

她一边说,一边把带支撑扣的手机调到视频模式,调了下位置,确保老钱桌面以上的身体部分全部入镜。

老钱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炎拓……还是公司老板?他很有钱?”

林伶说:“你这不废话吗,生下来就有钱,没过过穷日子。”

老钱听懂了:这是富二代,还不败家的那种。

“那他做那个?”

林伶看了他一眼:“做哪个啊?”

老钱犹豫了一下,想给公司老板遮遮羞,转念一想,人都失踪了,还要啥脸啊,如实告知吧。

他尽量说得委婉:“就是那个色情……服务行业。”

林伶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这是老板的私事,我们不便过问。你就把见到他的经过详细说一说吧,两千之外,我们酌情加钱。”

阖着还有得赚,老钱一阵激动,知道在录视频,于是挺直腰板,尽量仪态到位,然后娓娓道来。

能当带客司机的,嘴皮子都不差,事情被他说得清楚明白,林伶仔细听着,几乎没有打过岔,只是在末了问了句:“这个聂小姐,有她的联系方式或者基本信息吗?”

老钱说:“你们知道她名字,可以上网搜她啊,她还挺有名的,办过展览,还上过杂志呢。”

问得差不多了,林伶很爽快,让他调出支付宝收款码,当场转了五千给他。

老钱走出咖啡馆的时候,感觉很不真实,几次把手机点开,去看刚刚转入的钱是不是还在。

这钱可得捂好了,不能让老婆知道,让她知道了,又被她拿去做脸了;也不能让朋友知道,不然他们会撺掇他请客,现在请客吃饭可不便宜,动辄三四百呢。

 

林伶送走了老钱,又戴上耳机、快进过了一遍视频,这才收拾好东西,直上大厦五楼。

五楼是餐饮区,有闹闹哄哄的美食广场、价廉物美的口碑饭店,也有门庭幽深、一看就知道消费不菲的高档餐馆。

林伶走进门头最气派的那家。

因为价格昂贵,店内只有寥寥几桌用餐的客人,都坐得很分散,灯光也打得暖黄暧昧,林伶走到靠里的一张桌子边,叫了声:“林姨”。

正翻看餐单的女人“嗯”了一声:“坐吧。”

林伶在她正对面坐下,一瞥眼,看到远处几个穿白衬衫打领结的年轻侍应生正偷偷往这头张望,蓦地和她目光相接,窘得赶紧别过头去。

林伶笑了笑,心里清楚得很:这几个人当然不可能是在看她。

看的是林姨,林喜柔。

自己叫她“姨”,其实单从面貌上看,两人的年纪差不多,更叫她艳羡的是,林喜柔有着让人惊艳的美貌和颦笑间足以叫人倾倒的风情,有点港式复古和法式优雅复合体的意味——她穿了条牛油果绿色碎花V领荷叶摆的束袖茶歇长裙,这衣服到了自己身上,用脚趾头想都是不伦不类兼老气,可人家穿着,熨帖得像是第二层皮。

在她面前,林伶从来都是自惭形秽,觉得上苍造人,对林喜柔是呕心沥血,轮到自己时,八成是尿急,三两指捏出个人形就交差了。

她调出视频页面,把插好耳线的手机推到林喜柔面前。

林喜柔说:“不急,你先说,我晚上慢慢看。”

林伶组织了一下语言:“今天见的这个是个司机,还挺有价值。我们19号和炎拓失去联系的,这人18号见过他,说是分别的时候,炎拓车上载了个姓聂的漂亮女人。”

林喜柔浅浅一笑:“不奇怪,小拓是个大人了。他跟我说,遇到个朋友,要耽搁几天,我就知道八成是个女人。”

“但是19号晚上,那个女人被扔在了荒僻的山口,这个司机赶了大老远的路去接她。”

林喜柔摇头:“小拓那脾气,赶女人下车我是信的,但是把人赶在那种地方,不太像他的作风。”

林伶笑:“我也这么想,他会把人扔在闹市、车站、地铁口什么的,方便人家回家。”

林喜柔沉吟了一会:“这个姓聂的女人,要深入跟一下……除了这个,还有其它靠谱的吗?”

“还有两个人,有必要面见,一个是开旅馆的老头,据他说,18号晚上,炎拓住在他的旅馆;另一个叫什么‘大头’,说是看见过炎拓……”

说到这儿,压低声音:“……把一个很丑的男人塞进行李箱。”

林喜柔蹙起眉头:“小拓怎么这么不小心,这种事也能让人瞧见?真是让人头疼……”

“头疼”两个字,她不是说说而已,真的疲惫地拿手去揉鬓角,林伶察言观色,小心翼翼:“林姨,你要是身体吃不住,就先回去休息吧,这儿交给我就行了。”

林喜柔淡淡说了句:“小拓这么久没消息,我哪有心思休息啊。到底,也是我养大的。”

林伶坐着不动,背上一道寒气升起,一路上延到颅顶。

小时候,她把林喜柔当女神,这个领养她的阿姨太漂亮了,电视里那些女明星都没她好看。

后来,她就怕了,她五岁时,林喜柔就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她二十岁时,林喜柔……还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1992年10月18日/星期日/阴

怀孕四个多月了,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肚子隆得多一点了,身体也有点沉,怪不得说女人怀孕是“带球”跑,带着这么大一球,出来进去,真挺累的。

大山终于把儿子的名字给定了,他说“开”字轻飘飘的,没力道,“拓”就不一样了,一听就知道有力气,能挖煤,能保佑矿上生意好。

儿子,你能保佑矿上生意好就行,挖煤就算了。

说到大山……

大山最近有点奇怪,可是让我具体说吧,我又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我和敏娟还有肖秀都说了这事,她俩意见不统一,敏娟说孕妇太敏感,容易想东想西,肖秀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问我,大山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

真是把我给吓坏了,我说我相信大山,他绝对不可能搞这种缺德事,肖秀就冷笑,说男人都这样,这个阶段最容易在外头有情况。

我就不应该听这话,一听进去,就跟在心里扎了根似的,今天产检完,我顺道去了一趟矿上,趁着大山不在,跟个贼似的,把他办公室桌里桌外都翻了一遍。

大山办公室里多了几本拼音认字,可能是给儿子买的(这也买太早了),还多了面小镜子。

男人要什么美呢,照镜子干什么呢?

我多了个心眼,把大山最常穿的那件衬衫上的一颗扣子给拽松了,没拽掉,就是脱了线,垮吊在那儿。

这扣子要是掉了,也就掉了,要是被缝好了,那就是不太妙了。

我还给长喜塞了十块钱,吩咐他帮我盯紧大山,长喜死活不要,说我平时那么照顾他,帮这点小忙应该的。其实我也没怎么照顾他,就是看他刚进矿、年纪小,偶尔会给他塞个苹果梨什么的。

大山要是真在外头有女人了,林喜柔,我跟你说,不能懦弱,别让人觉得你好欺负,你就豁出去,拿刀剁了这对狗男女,再吞安眠药去死——把小拓也一起带走,没爹没妈的,活在这世上也是受罪。

我是不是想太多了?也就一面小镜子,敏娟说得没错,孕妇就是容易想东想西。

睡觉了。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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