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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卷 第1章

雀茶睡到半夜,感觉身侧的乳胶床垫微微凸浮了一下。

这是蒋百川起来了。

雀茶没动,心里憋着气——她睡前和蒋百川闹了一场,发誓这两天绝不给他好脸色看。

但耳朵不由她,耳朵竖得高高,捕捉每一丝蒋百川的动静:他拖动椅子坐到书桌边了,他打开电脑了,他戴上耳机了,屋里的光影明暗有了变动、他又在看视频了。

雀茶委屈地咬牙:她一个漂亮女人,最盛放的花期,陪在一个半老头子身边,他居然还不知道珍惜,说好了陪她在西安玩个尽兴的,结果呢,每天都心不在焉,尽惦记着板牙的破事。

狗男人,真当她吊死在他这棵老树上不会跑呢?反正她也不清不楚没名没分,身边精壮的男人大把,她换谁不行?

老刀就不错,身强力壮,一定比姓蒋的持久;山强长相逊了点,但年轻啊,二十出头,也算根嫩草;邢深……

想到邢深,她忽然走了神。

 

雀茶是在板牙第一次见到邢深的。

那天下着雨,华嫂子领她去刚打扫好的小楼——她对村里的住处本没报什么希望,所以看了之后,很是满意。

毕竟是在村里,能做到窗明几净,挺到位了。

她打开窗户,想看看山乡的风景。

雨不算大。

靠山的地方,雨一旦下得小,远近就容易成雾——视野内一片蒙蒙,连眼皮子底下的板牙都绰绰约约、犹抱琵琶了。

有个男人,撑伞从楼下经过。

那就是邢深。

雀茶起先没太留意他,只是觉得这场景像幅水墨画,人和景互相成就,意境怪美的。然后华嫂子就挨了过来,跟她说,那是邢深,那么出挑的人物,可惜了,是个瞎子。

瞎子?

雀茶盯着邢深看。

一个瞎子,她想,出入怎么不用人帮忙呢,也没见他用盲杖或者导盲犬,居然走得远比大多数人姿态好看,甚至走出了些许“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沉静超然。

……

雀茶怏怏地翻了个身。

过去这段日子,她一直嫌弃板牙破败、冷清,“要把人闷出病来”,跟蒋百川磨了好久,他才如她所愿、带她回了花花世界。

但是现在想想,板牙也不是没好处的。

至少,她在板牙见到了邢深不是吗。

 

雀茶的这些小心思,蒋百川半点都没察觉到,这些日子,他满心满脑子,都是被秘密囚禁在板牙的那三个“人”。

打开文件夹,密密麻麻都是小视频,这是他要求的:跟这三个人的所有接触、对话,都得有影像记录。

鼠标在不同日期人名编号的视频上挪移,终于选定了一个。

视频打开,画面头几秒很暗,也很晃,炎拓艰难地在椅子上坐直身子,然后侧头吐了一口血唾沫。

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有血痕和淤青,脸颊因为连着几天被迫断食断水而略有凹陷,灯光打过去,面部几块阴影显得分外厚重。

问话的人是蒋百川,不过他没有入镜。

蒋百川:“狗牙是怎么来的?”

炎拓直视镜头,牵牵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但饿得实在没力气:“捡的。我有家公司,做中药材经销的,也涉及资助直采,就是出钱资助人去一些比较偏远的地方,寻找野生的药材。人工栽培的总是差点意思。”

说到这儿,他舔了舔嘴唇。

有只手入镜,把一小瓶盖水泼到了炎拓脸上,炎拓拼命仰起脸,伸出舌头把能舔到的都啜吸进了嘴里。

这点水并没能让他缓解多少,相反的,他更饿了,饿得身体都有点发颤。

“有一次,他们进山直采,我正好没事,也去了。就是那次捡到的狗牙,当时以为他是迷路的,想做好事送他回家,谁知道问他姓名住址他都说不上来,直采还没结束,就先带着了。”

蒋百川:“然后呢?”

“然后就发现,他有一些地方跟人不太一样,或者说,比人强吧。我们做生意的,难免有些不干不净的事,需要敢踏线的人去处理,狗牙这样的,没身份没档案,很合适。”

蒋百川:“在哪捡的他?”

炎拓抬起头,舔了舔重又发干的嘴唇:“给我张区域地图,我指给你看。”

蒋百川就在这里揿下暂停键,把炎拓的脸部放大,再放大,直到大得像素模糊,一双眼睛几乎看不出是眼睛。

他觉得炎拓没讲真话,但无从反驳:不管怎么打、怎么开虐,炎拓咬死了就是这几句。

蒋百川眉头紧蹙,过了很久,才点开第二个视频。

这一次的主角是孙周。

他只穿了条遮羞的裤衩,嘴里塞了团布,手足用绷带捆缚,整个人呈“大”字形,被固定在一张铁板床上,眼神惊惧,拼命挣扎,激动得额上青筋暴起。

入镜的人是华嫂子,她手里持着三寸来长、莲藕粗细的一束柴棍,棍头先在油坛子里搅裹过油,然后移向身侧的油盏就火,棍头哗啦一声,冲起橙红中带锈绿的火焰足有两拃长。

华嫂子将焰头移近孙周的脸。

这不啻于生烤活烧,孙周的身体猛地一挣,动得更厉害了,镜头拉近,直切孙周的脸,几乎能看到皮肉被烧炙时冒出的丝缕白气、听到滋滋的泛油声。

蒋百川第二次揿下了暂停键,把孙周的面部放大,再放大,直到孙周暴凸的双眼几乎占据大半个屏幕。

即便是像素泛糊,还是能清楚地看到,孙周的左右眼睛里,各有几道鲜红的血线,穿瞳而过。

蒋百川摇头,低声喃喃了句:“救不了了。”

他最后点开的是狗牙的视频,点击的时候,喉头微微滚了一下,嘴唇有点发干——其实这些视频,他都已经看过了,看过,自然就有心理准备,但也正是因为有心理准备,身体先帮他做出了应激反应。

和孙周一样,狗牙只穿了一条裤衩,不过,他是在昏睡着的,这和他重伤有关:聂九罗为了验明他“地枭”的正身,在他颈后、手臂、大腿三处下刀放血;而为了让他短时间内丧失活动能力,又下了两刀,一刀捅进颅顶,一刀断了脊椎。

这样一来,加上先前左眼的伤,狗牙身上,一共六处伤口。

视频拍的是正面、正脸,乍一看,会觉得他的左眼窝白茬茬的一片,头顶也有一小撮白尖,镜头切近了才发现,那是结了一层类似蚕茧或者蛛丝一样的东西,密密缠裹。

不用一帧一秒往下看了,六个伤口都是这德性,蒋百川将进度条直接拉到了2分39秒。

画面上出现了狗牙左眼伤口的特写,依旧是被白茧丝密密缠裹,摄像者喘息粗重,声音也有点异样:“我拍的是他瞎掉的这只眼,之前眼球已经完全损坏了,现在仔细看,这层茧膜已经鼓胀起来了……”

为了让观看者感同身受“鼓胀”的效果,镜头转成了平视,而的确像所描述的那样:那层茧膜底下如同充了气般,一点点往上胀起,眼看就要胀裂开来……

手机响了,睡前开的是振动,所以没音乐,只是在桌面上嗡嗡振着,像只躁动的蛤蟆。

蒋百川怕吵到雀茶,匆匆关了视频,抓起手机去了阳台。

夜色正浓,但城市毕竟是城市,彻夜不息的灯火稀释了黑夜,低处的马路上车来车往,远处,隐隐能看到大雁塔厚重的轮廓。

电话是山强打来的,说得又急又快。

蒋百川静静听完:“非正式渠道?”

“是啊蒋叔,是不是挺耐人寻味的?就是在微信群、朋友圈还有论坛发了,压根没上官方渠道。还有啊,说是报过警了,公司方面着急、自发悬赏寻人,但是,我托派出所的朋友打听过了,没谁接到过报警。报警,梦里报的警吧。”

蒋百川嗯了一声:“然后呢?”

山强有点迟疑:“我跟大头商量着,也假装是知情者,去跟对方接触接触。老话不是说嘛,山不来找我,我就去撵它……”

“山不来找我,我就去撵它”,这句子化用的,还挺活泼乡土。

蒋百川轻轻笑了笑。

从聂二手中接收炎拓等三件“货”已经两周了,不得不说,两周过去,如进了死胡同,毫无进展,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散了,板牙只留了华嫂子等四五个看家保洁的。

狗牙昏着,孙周在“治”着,炎拓倒是招了,招得无懈可击——他名下产业众多,得益于他有一个会赚钱的老爹,他非但有个中药材经销公司,还有源头的种植农场;他的母亲林喜柔,真的是个卧床多年的植物人,照片都拍回来了,是个干瘪萎缩、行将就木的小老太太;电话来往多,真的是因为炎拓是个孝子,护工经常跟他沟通林喜柔的身体状况……

无懈可击,有两层含义,一是的确真实可信;二是对方把局做得太完美。

蒋百川直觉是后者,炎拓身后这池水,比他想得要深,深得多。

他沉吟良久,才说了句:“接触是应该接触的,但要好好计划一下。”

 

砂锅的盖被沸热的水汽顶得砰响,银耳羹好了。

卢姐熄了火,盛出一碗放在黑漆绘金的盘上,托了出来。

这是幢民国时留下来的三合院老宅,但并不严格遵守当年的建筑形制,有点中西合璧的意味,正房是二层的小楼,房址闹中取静,一仰头,就能看到中心城区的商厦。

卢姐是做家政的,原本只上门服务,年前接了这单,中介说,有个年轻的女客户,姓聂,要找个住家阿姨,薪水开得高,活还不重,也就做做饭、洗洗涮涮什么的。

卢姐果断接下了,上手之后,她觉得自己确实幸运:住得好,吃得好,活计少,客户还性子随和……

这种好事,烧高香都烧不来。

聂小姐上个月去了陕南采风,可能是受了凉,回来之后,一直感冒咳嗽,卢姐每晚都给她熬银耳羹,清嗓子,也润肺。

外头正下着雨,下得还不小,好在屋子外头都有雨檐,围着院子匝了一周,雨檐遮挡的地方修成步廊,去哪屋都淋不着,卢姐顺着檐下的步廊走到正房前头,推门进去。

一楼是客厅,没开灯,不过不影响视物,因为二楼的光透下来,给厅左那道螺旋的楼梯洒上了幽微的亮。

卢姐顺着楼梯往上走,这个聂小姐,是做雕塑的,各种类型都涉及一点,但主中国传统泥塑,二楼就是她的工作室兼起居室。

一上二楼,灯光就亮了许多,这里做成通透的大开间,无遮无挡,两张极大的台子,一张是工作台,放斧头、锯子、锤子、铁丝、龙骨木架、塑刀等林林总总,外行看了,会以为是木匠的作业台;另一张是雕塑转台,中间有个转盘,雕塑搁上去,三百六十度旋转,省得人围着塑像修容时绕来绕去地费力。

除此之外,屋子各处,高高低低,都摆着雕塑,有成品,有进入阴干期的,也有她做到一半忽然不满意、暂时搁置的——她会拿透明大塑料膜把泥塑包罩起来,定期喷水以保持可塑性,以待将来某一日,突然又有了想法、续上再来。

……

聂九罗没有在忙,正安静翻看一本影集,她已经换上了入睡前的珠光银丝缎睡袍,坐姿很惬意。

卢姐把托盘放在一边,朝影集上瞥了一眼。这是老影集、老照片,照片边缘都已经泛黄了,上头两个人却是年轻而生动的。

聂九罗看的这张是婚纱照。

卢姐立时就从面容眉目间扑捉到了他们和聂九罗的关系:“呦,这是你父母啊?”

聂九罗嗯了一声,把照片侧向卢姐:“跟我长得像吗?”

卢姐连连点头:“像,你也会长,父母好处都占到了。”

聂九罗笑,还伸手摸了摸脸:“是吗?”

家政公司对员工的要求,是多做事少开口,尤其别打听雇主的私生活,再加上聂九罗还总外出采风,是以卢姐在这干了不短时间了,对她的家庭生活依然一无所知。

不过,也是时候能拉拉家常了,而且,看聂九罗言笑晏晏的,对这话题似乎也并不反感。

“他们……不跟你住一道啊?”

聂九罗说:“我妈很久之前出意外死了。我爸太伤心,走不出来,跳楼了。”

卢姐猝不及防,脑子一时卡壳,说了句:“好男人啊。”

话一出口,恨不得自抽两个耳刮子:人家爸妈这么惨,她夸“好男人”?

她磕磕巴巴解释:“不是,我看电视里,男的死了,一般随着殉情的都是女的,反过来的少——你爸……是个讲感情的人啊。”

聂九罗看向照片,话说得不咸不淡:“好男人……可能是吧,好父亲就未必了,跳楼的时候,大概忘了自己还有孩子要养了。”

卢姐尴尬到无以复加:这话,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聂九罗意识到了她的困窘,抬头向着她一笑:“没事,我不忌讳这个,对我爸也没意见,发个感慨而已。”

她是不忌讳,但卢姐看来,这算是重大“工作失误”了,她讪讪地又搭了两句话,逃也似地下楼去了。

第2章

聂九罗合上影集,端了羹碗走到半开的窗边。

雨下得正急,院落中央,一蓬巨大的黑影在雨里左摇右摆,那是一棵三米来高的桂花树。

聂九罗有点担心,金秋桂子香,前两天卢姐还说等挂花了,就要张罗着收集花瓣、做桂糖桂酱,现下这风大雨急的,可别把她的一树花都给糟蹋了。

搁在工作台上的手机振响了一下,有新消息进来。

聂九罗听到了,没去管它,悠悠闲闲喝完了银耳羹之后,才过去翻看。

阅后即焚,居然是“那头”发的。

事情不是都了结了吗,怎么又找上她了?聂九罗皱眉,顿了几秒才点开信息。

——紧急,电联。

聂九罗一怔,回想起来,她还从未在“那头”的信息里,看到过“紧急”这种字眼。

她回了个“好”。

这是双方商定的规矩:再十万火急,也不能直接联系,得等对方同意。

电话是蒋百川打来的,语气凝重,开门见山:“聂二,炎拓跑了。”

 

“炎拓”这个名字,聂九罗听来几乎有些陌生了。

好在她很快想起了这个人,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也立刻想到“炎拓跑了”这件事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一口恶气直上心头,真想挤进电话听筒、顺着话线去到那一边,打爆对方的狗头。

猪队友、废物,跟这样的人合作,她真是倒了血霉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跑的?”

 

蒋百川大致把事情说了一遍。

说是这两周多以来,除了把人关着,余事毫无进展,大家多少有些着急。

前两天,忽然有了新情况,一则寻人启事在安开市的非官方渠道纷传,有人悬赏寻找炎拓——留守在板牙的“保洁人员”动了心,想尝试着接触一下,看能不能有新发现。

蒋百川自责:“这也怪我考虑不到位,板牙现在没有能担事的人。大头他们经验不老到,估计是接触的时候,被对方看出蹊跷来了,人家反过来跟踪他,找到了板牙。”

人分三六九等,智分高下低劣,这种事,也没法去怪谁:他就是笨,就是不机灵,你能怎么着?

“是只跑了炎拓,还是都没了?”

蒋百川苦笑:“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一端端一锅,哪有只救一个的啊。”

“然后呢,有什么损失?有伤亡吗?”

蒋百川迟疑了一下:“猪场被烧了,事发是在半夜,子午交,华嫂子给孙周送饭,正好撞上,重度烧伤。目前还没咽气,不过……情况不乐观。”

猪场是板牙私设的监狱,也叫“枭窝”,设在地面以下,地面以上是养猪场,紧挨屠宰房。这么设置有两个好处:一是猪圈脏污,普通人都会绕着走;二是一旦有异动异响,被人听去了也以为是在杀猪,便于掩人耳目。

至于“子午交”,那是地枭吃饭的点:地枭一天吃两顿,子午相交时分,正午和子夜。

“其它人还好,大半夜的都在睡觉,住得分散、离猪场又远,避过去了。另外就是马憨子,看到有车进村,上去盘问,被揪住脑袋撞晕过去,轻度脑震荡。”

聂九罗一直听着,直到这时才说了句:“他本来脑子就不好。”

蒋百川感叹:“是啊,这一撞,更傻了……华嫂子现在由她远房亲戚照顾着,咱们的人,尤其是炎拓见过的,我要求他们直接‘消失’最少半年,这样一来,不管对方怎么查,查到板牙也就断了。”

聂九罗说了句:“你们当然是好消失的。”

什么华嫂子、大头,都不是真名,也都不是板牙本地住户,万人如海,一头扎进去,只要不露面,可不就是“消失”了吗。

蒋百川尴尬:“聂二,你看,你要不要躲一躲?”

聂九罗反问他:“我怎么躲?我是普通人,有名有姓,有产有业,躲到哪去?”

蒋百川忙说:“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安排。”

“就算你们完美安排我躲起来了,躲多久?我一辈子不出来了吗?”

蒋百川沉默半晌:“或者,我安排几个人过去,暗中关照你?”

聂九罗哼了一声,鼻息带轻蔑:她是真不觉得蒋百川安排的人能关照她,真出了事,谁关照谁还不一定呢。

蒋百川连着遭她抢白,无可奈何:“你当时,真是不该让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这还是她的错了?

聂九罗越是有气,语气越柔和:“我说了,我是普通人,普通人的名字,有什么好藏的?再说了,我当时也想不到,人送到你们手上了、还能飞了啊。”

蒋百川面上无光,讷讷说了句:“那……你什么想法?炎拓这一趟,吃了不少苦头。看起来,是恨上你了。”

聂九罗冷笑:“那当然,难不成出了这事,他还爱上我了?”

那一头,蒋百川再度沉默。

窗外,雨更大了,靠近窗边的雨线被风齐刷刷打斜,又被光镀亮。

事情已经这样了,再怎么对蒋百川发脾气也是徒劳,聂九罗说了句:“我想一想,晚点再联系你吧。”

挂了电话,她在窗边站了半晌,心里窝着团乱麻,一时半会也理不出个头绪。

实在没事做,索性把空了的碗盘给卢姐送下去。

三合院的东边是厨房,因着地方大,保留了旧式的灶间,而卢姐因为来自乡下,打小烧柴擦灶,所以对比边上全套家电的现代化厨房,她更喜欢大铁锅木头盖要往灶膛里添柴的灶房,还常跟聂九罗说:铁锅蒸出的米饭香,能出脆生生的热锅巴;灶膛里烧出的玉米,比烤箱里烤出来的好吃一百倍。

聂九罗无所谓,反正她管吃不管做,也不管洗,卢姐爱用哪一间,悉听尊便。

没事时,她会来灶房坐坐,因为这里的家什都老旧,搬个小马扎坐下,会有一种岁月静好、不知今岁何岁、山中无甲子的感觉。

若是赶上卢姐正开灶做饭,那就更惬意了,火食的味道,自古以来就熨帖人心。

……

卢姐正在灶房擦锅台,见她拎盘子端碗地进来,赶紧过来接了:“聂小姐,你还自己送下来,放那我去拿不就行了。”

即便关系已经很熟了,卢姐还是坚持称她一声“聂小姐”,毕竟雇佣关系,这是礼貌。

聂九罗空了手,在灶台边的小马扎上坐下。

卢姐察言观色:“工作不顺心啊?”

在她眼里,聂九罗简直人生赢家:年轻漂亮,有才有业,真有不顺心,也只会是工作上遭受点波折、创作上卡卡壳而已。

聂九罗说:“不是。”

她手指插进头发里,没章法地理了几下:“我在老家,有一些亲戚,远亲,做的不是什么正经事,我跟他们也基本没来往。”

卢姐用心听着,雇主能向她说事儿,让她觉得自己挺受尊重的——多少雇家政的看不起人、把人当佣人使呢。

“但是呢,也不好断。上一辈的原因,欠过他们不少钱。”

卢姐忍不住说了句:“那得多少钱啊?你现在……都还不清?”

聂九罗没回答:“有债嘛,就免不了还有联系。本来我想着,债清了之后,各走各的,没想到他们现在出了娄子……”

卢姐有点紧张——

“然后他们都跑了,我被拱出去了,”聂九罗笑,“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们的对家,现在都得找上我了,我成唯一的靶子了。”

卢姐听懂了:“那……麻烦大吗?不行就报警,把事情说清楚,总不能给人背锅吧?”

聂九罗看灶台上那口大铁锅,真大,再大点,就能“铁锅炖自己”了。

她说:“不是报警的事……锅呢,背不背,反正都卡身上了。”

 

蒋百川挂了电话。

刚才打电话时,他脸上是挂着笑的,语气是和缓和息事宁人的,甚至脊背都稍稍前勾,带着隔空讨好的意味。

但是电话一挂,他的表情、体态和姿态就全变了,像是人还是那个人,偏又长出了另一副胎骨。

他漫不经心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凑近浴室镜,仔细地、一缕一缕,拨着鬓边的头发。

刚吃饭的时候,大头说看到他鬓角有白头发,有吗?真的假的?

找到了!

还真有,只有一根,但无比扎眼,很服帖地间杂在他那染得黑亮的头发之间。

蒋百川愣了一下,伸手想把它拔掉,手到中途,忽地心有所感,回头一看,雀茶正倚靠在浴室的门边。

浴室里有灯,但外间的灯光打得更亮,她穿大红丝光的睡袍,背后一片雪亮,亮得她面目有点模糊,乍看上去,像一朵红到炫目的大花。

蒋百川皱眉:“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为了找个僻静的地方打电话,他特意上的三楼——这别墅是他私产,加地下室一共四层,这一层的卧室和洗手间是客用的,除了家政保洁,平时没人来。

也不知道她在那站多久了、听到了什么,蒋百川重又看向镜子,小心地拈起那根白头发:“还有,老穿红,你不觉得瘆得慌啊?红衣的女鬼都比别的鬼凶呢。”

边说边手上用劲——

拔下来了,鬓角边又是黑黝黝的一片了,心里也舒服了。

雀茶说:“那个聂二,是男的女的啊,真姓聂啊?假姓吧?”

蒋百川的脸阴下来:“不该你打听的,别瞎问。”

雀茶跟没听见一样:“她要知道你阴她,你也麻烦吧?”

蒋百川不悦:“你胡说什么!”

雀茶哼了一声,并不怕他:“我那晚在酒店,都听到了,你说什么将计就计、顺水推舟……没你们故意放水,炎拓的同伙哪就能那么容易找到板牙……”

蒋百川吼了句:“还说!”

雀茶吓了一跳,再开口时,十分委屈,眼睛里都蒙上了一层泪雾:“怪我咯?你们偷摸做事,为什么不跟华嫂子说?她还跟我一张桌上打过麻将呢,说没就没了……”

蒋百川自知理亏,换了副相对温和的口吻:“这不还没死吗……有些事,本来就不好对太多人说,也是该她命里有这一劫,早去晚去都没事,谁知道正好赶上她送饭的点了呢。”

他边说边走上前,伸手就去搂雀茶的腰,雀茶又挣又躲地没避过去,到底被他抱住了,可是又不甘心撑了这许多天的冷战草草收场,于是板了脸、不拿眼看他。

蒋百川哄她:“这么多天了,还气呢?你是属打气筒的吧,出个气没完没了的。”

雀茶没绷住,扑哧笑出来:“你才属打气筒呢。”

这是终于讲和了,蒋百川话里有话:“雀茶,有些话,可不能乱讲啊。”

雀茶白了他一眼:“你放心吧,我不蠢,也就在你跟前说说,别人面前,我提都不会提的。炎拓跑了,那个聂二,很气吧?”

 

对这个聂二,雀茶雾里看花,知道那么一点点。

听蒋百川说,聂二和他,类似于同族,双方的祖上,都是做同一种买卖的,非常古老,老到可以追溯到人类的起源,不甚光彩,但也不是大奸大恶,反正不在三百六十行之例,较真起来,属于外八门吧,“狩猎”这一路的。

建国后,很多老行当老买卖都消失了,蒋百川所在的这一行,也毫无例外的人丁渐少,更糟的是,剩下的人中,绝大部分还不愿再做这行。

聂二就是其中之一。

这也可以理解,铁匠的儿子一定要打铁、农户的女儿一定要种地吗?花花世界,林子无限大,人家愿意随心飞,你也不能硬拗了人的翅膀不是?

但关键是,聂二有胎里带出来的本事,平时未必能用到,特定的情况下,少了她又不行——就好比有些警察办案,三五年都不一定开一回枪,可万一呢,真遇到持枪的悍匪,那还不得枪上、枪对枪吗?

好在,因着早年一些错综复杂的原因,聂二和蒋百川之间,有数额不小的债务,双方商定,钱债,劳力来还,也就是说,蒋百川这头有需要时,聂二得尽量帮忙,她上不了岸,一条腿还拖在这趟浑水里。

聂二要求不见光,她不想被牵进任何麻烦事,就想当普通人、过安生日子。

蒋百川当然满口答应。

所以,聂二的真实身份,只有蒋百川等两三个人知道;和她联络,用的是另外的、不绑定真实身份的手机以及账号;双方之间,不留任何书面可查的来往记录,再急的事,也不直接电联,要征询对方同意——对雀茶来说,就是有这么一个人,远远地存在着,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反正必要时,这人会来帮忙就是了。

颇像唐僧取经路上求助的各路神佛:平时不掺和你们赶路,真遇到状况去请时,也请得来。

这一趟,蒋百川带人走青壤,就请了聂二外围留守十五天:太平无事的话,她后方观望;一旦有异变,第一时间就位。

用蒋百川的话说,聂二真是来对了:因缘际会、机缘巧合,她以一己之力把炎拓一行人都给端了。

但现在,炎拓跑了。

那个聂二,很气吧?

第3章

蒋百川哈哈一笑:“气,可不管气不气,事情不都已经这样了么。”

雀茶瞪他:“你这人,心可真黑。炎拓那伙人做事那么狠,万一报复上她,那可怎么办?你不是说她有用吗,有用还把人给推出去阴了?”

蒋百川顺手关了浴室灯,揽住雀茶的腰往楼下走:“你这就是不懂了,我手上是留了三个人,可什么都问不出,抓来了又有什么用?想钓大鱼,得把水给搅浑了,把人放出去,就是为了让这池子深水动起来。”

“再说了,怎么能叫心黑呢?这么一来,是把她给推出去了,可是我及时通知她,也承诺全力提供帮助了不是?只要她愿意,在我这随便躲多久,我菩萨一样供着她。”

聂二是把好刀,可这刀只愿待鞘里,你想用她,还得征求她意见,用得太不顺手了。

现下事态不明朗,对方什么来头他摸不准,能者多劳,推聂二出去试水最合适不过了,真是金子,不怕火来炼,不是的话,捧着供着也没意思,兴许她逼上梁山没了退路,索性就下了水入伙、和他成一路人了呢?

正寻思着,手机震响,聂九罗那边的消息过来了。

蒋百川看了雀茶一眼。

雀茶很知趣,扭过身子,后脑勺对着他,以示自己不会探看。

蒋百川点开消息。

——如果炎拓找到我了,我尽量自己解决。

蒋百川没回复,盯着消息焚毁,鼻子里哼了一声,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厉害,这是不要他关照呢。

 

炎拓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像个花卷:被人抻抬弯折,捏出细细的褶,还小心地一片片粘上葱花,以便看起来更加美观。

下一步,就该上笼屉了,他想。

然而最终没见到笼屉,反而是耳边细碎的刀剪镊声渐渐清晰。

炎拓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从天花板上垂吊下的、不规则冰块玻璃面的熔岩灯。

这是自己的房间。

时候应该是晚上,因为吊灯亮着,灯光是岩浆黄色的,这种灯,一旦亮起来就没感觉了,炎拓还是喜欢它没打开时的样子:像块悬空的但充满科技感的石头,水银亮里泛着冷硬的灰。

吕现正拿酒精棉片擦手,听到动静,向着炎拓一笑:“醒啦?”

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中等个子,因着生活安逸,年纪轻轻,腰身已经有向游泳圈发展的趋势,他最大的特色是长了一张特讨丈母娘喜欢的脸——谈过三任女朋友,分手的时候,女方都是好合好散,但女方的妈妈无一例外伤感得不行,仿佛错失的是多么绝世的好女婿。

炎拓含糊地应了一声,脑子里空空落落,一时间想不起前情。

吕现说:“睡好几天了。炎拓,你这趟可受大罪了。”

是吗?炎拓开始想起一些事儿了:野麻地,帆布袋,雀茶手里那只正对着他的、不锈钢箭的箭尖,大头往他身上乱蹬时脚上穿的球鞋的脏底,还有……聂九罗。

对,聂九罗。

想起这个女人,他就完全清醒了,目光也沉了下去。

吕现伸手点向他大腿前侧、已经稳当包扎好的一处:“这一块,不是铁烙的吧?肉都坏死了,烂的那味儿,嚯,再迟两天,都能长蛆。”

炎拓反胃:“描述得这么详细,你不嫌恶心啊?”

吕现兴致勃勃:“不过,有个好消息。”

他朝炎拓倾下身子,拿手虚比右侧脖颈到下巴颌这一块:“这儿,有道伤口,疤是留定了。但是万幸,没上脸,一般看不见,即便看见了,也无损你英俊的小脸,反而凭添男人的英豪气概。”

炎拓:“滚你的蛋。”

吕现惊讶:“介意啊?那也没事,人到中年,你就留一把大胡子,胡子一多,也就盖住了……”

他及时刹了口,因为炎拓的两只手已经撑在了身侧。

根据经验,炎拓做出这种姿势的时候,下一秒多半是要起身,而自己也多半要挨揍——当然,他现在身上有伤,八成是做做样子。

吕现见好就收,揿下脖子上挂的无线呼叫器:“林伶,炎拓醒了。”

那头几乎是立刻传来林伶的声音:“好,我马上过来。”

吕现朝炎拓挤了挤眼睛,着手收拾药箱,准备功成身退,炎拓忽然想到了什么:“林姨呢?”

吕现头也不抬:“你说我女神啊?去农场了。”

炎拓没吭声。

他老爹炎还山当年生意越做越顺,也随大流热心慈善事业,设立了一笔助学金,吕现就是受益人之一,他是学医的,学成之后在大医院历练,同时受雇于炎拓的公司,这人很聪明,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他的话说,有钱人、大公司嘛,免不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操作,必要时需要私下的医疗救护,投桃报李,他是助学金造就的,而今以自己的所长作回报,很合理。

但炎拓怀疑,吕现之所以甘心违规做事、以及三任女友都走不到最后,跟他倾心林喜柔有很大关系:他把林喜柔引为女神,经常埋汰炎拓说,你看看,差不多的年纪,人家辈分比你高,能力还比你强,表面上你是法人,事实上是人家背后运筹帷幄、为你铺路搭桥,你是何德何能,能有这么个女神阿姨!

 

吕现前脚刚走,林伶就到了,还抱了瓶插好的花,姹紫嫣红、叶翠蕊娇,往桌子上一搁,整个屋子都多了几分生气。

炎拓说了句:“挺好看的。”

回想之前的日子,在猪场阴暗的地下囚室里过活,耳边还常传来孙周撕心裂肺的惨叫……

相比现在,真是恍如隔世。

林伶拖了张椅子过来坐下:“我给林姨打过电话,她刚好在回来的路上了,估计半个小时就能到。”

炎拓嗯了一声:“她去农场了?”

农场,也就是挂他名下的那个中药材种植场。

林伶点头:“带狗牙去的。”

“去干什么?”

林伶轻笑一声,压低声音:“去干什么……能让我知道吗?”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顿了顿,炎拓岔开话题:“那孙周呢?”

林伶茫然:“什么孙周?”

炎拓:“和我一起关着的。”

林伶:“和你一起关着的,不就是狗牙吗?”

这其中看来有偏差,得两头梳理,炎拓示意林伶先说。

 

事情倒不复杂,一个大活人忽然失联,一两天还能等,三五天一过,就得找了。

再加上这期间,林喜柔还接过一个炎拓手机打过来的电话,来电者说手机是捡到的,问她是谁、怎么归还手机。

林喜柔答是医院护工,还提供了公司地址(反正网上查得到),请对方把手机寄回来,说机主回来之后,一定会有答谢,然而奇怪的是,电话旋即挂断,那以后,也再也打不通了。

一开始,大家没往坏处想,只是局限于电话查访,查着查着,觉得不太对,失踪得太彻底,就不像一般的失踪了。

林喜柔先指派得力助手熊黑带人到石河县实地寻人,再然后着急了,带上林伶亲自去了。

林伶说:“实在没线索,就只好悬赏找人了,林姨这种当然不出面,我以公司助理的身份主理。”

说到这儿,林伶哼了一声:“过滤之后,跟我面谈的有三个,这人有没有问题,一见面一交谈基本就知道了——那个司机老钱和开旅馆的老头都老实,让录视频就录视频,拿到钱之后,高高兴兴走了。”

“唯独那个叫大头的,屁事一堆,不同意我定的约见地点,说不安全,要在他说的地儿见;不肯出示身份证件,要保护隐私;也不录视频,说侵犯他肖像权。”

炎拓心下透亮:“他这是故意和你们接触,想掏我们的底。”

林伶点头:“这还没完呢,聊完之后,他跟踪我。林姨说,将计就计吧,让熊黑反过来跟踪他,这一跟就跟到了板牙。”

“熊黑你懂的,性子躁,手又毒,再加上看到你和狗牙都不成人样了,当场就炸了,一把火烧了猪场不说,还把一个女人推火里去了。”

炎拓一怔:“多大岁数的?”

“说是四五十岁吧。”

那多半是华嫂子了,炎拓沉默半晌,说了句:“熊黑不该这么做。”

林伶接口:“是啊,林姨狠狠骂了他一顿。他这一烧,线索都没了,还打草惊蛇,那个大头,再也找不着了。”

炎拓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丝什么,太快,没抓住,只是下意识问了句:“线索都没了?”

“对啊,”现在说起来,林伶还有点忿忿,“那个村子,本来就没住多少人,救火的都没几个,打听下来,猪场是外乡人租的,什么名姓不知道,遇到个拦车的,还是个傻子,你说熊黑是不是手贱?就因为那女的咬下他胳膊一块肉,他就把人撂火里去了——你至少先套出点话来啊。”

炎拓没吭声,脑子里还盘桓着那句“线索都没了”。

林伶没注意到他的反常:“幸好还有你,你要不醒,那真是一筹莫展了。”

炎拓嘴唇有点干:“狗牙没说什么?”

林伶摇头,再次压低声音:“我没见到,不过听熊黑下头的人说,狗牙似乎是死了,不知道真的假的。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农场地下二层……”

她没再往下说,突地打了个寒噤,不安地朝门的方向看了看。

炎拓低声说了句:“那件事,能不提就不提。”

林伶赶紧点头,似是觉得话题太沉重,刻意说点轻松的:“对了,你干嘛把人家漂亮姑娘给扔了啊?”

炎拓没反应过来:“什么扔了?”

林伶抿嘴一笑,掏出手机,翻出张照片朝向他:“这个聂小姐啊,起初实在没线索,林姨还说要查她呢。”

然后大头出现,顺藤摸瓜,找到了炎拓和狗牙,聂九罗这条线,也就自然被认为是没什么价值、丢开了。

炎拓盯着那张照片看,那其实不单纯是照片,是张杂志刊页,聂九罗穿着经典蓝色的棉质吊带、黑色束口的灯笼裤,赤脚倚坐在旧式的木质窗扇边,略低了头,蹙眉凝思,窗外是虚化的绿树,两只手上沾了不少泥渍。

随意中有种很闲适的美,这是张很成功的工作间隙抓拍。

“杂志图?”

林伶点头:“她在雕塑的圈子里还挺有名,网上搜到挺多。”

炎拓喉结微微滚了一下,也顾不上身体不便,手臂硬撑着欠起身体:“其实,她……”

话还没说完,门一下子被推开了。

在这儿也好,在种植场也好,不敲门就直入的,只有一个人。

林伶脊背一激,立刻站起身:“林姨。”

来的正是林喜柔,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即便眉头有忧色,都不减她半分容光。

她身后站着熊黑,如一截铁塔,已经到了穿外套的季节了,他却只着一件上书“惹我试试”的短袖白T,被一身黝黑的腱子肉撑得紧绷,右手小臂上,纱布厚扎了一圈。

纱布扎围着的,估计就是被咬掉了一块肉的地方了。

炎拓躺回床上,也叫了声:“林姨。”

林喜柔笑着走过来,坐到炎拓床边:“终于醒了,刚遇到吕现,他说没什么事,休息一阵子就能好个七七八八了。”

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抚摸炎拓的脸。

炎拓下意识想避开,又忍住了。

林伶插了句:“林姨,你来得正好,我刚把我们这边找他的事给说了,正想问问他那头的。”

林喜柔嗯了一声:“小拓,林姨问你点事,很重要。”

这话一出,屋子里顿时安静,守在门边的熊黑看了看门,又“咔哒”一声加上了保险。

炎拓先开口:“狗牙没告诉你吗?”

林喜柔叹了口气:“你这趟是遭了罪,但跟狗牙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他没三五个月醒不过来,你告诉我,是谁伤得他?”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把手缩了回去,途中蹭到炎拓的面颊,炎拓觉得,她指尖比几秒前要凉。

方才脑子里闪过的那东西突然清晰:“线索都没了”,“幸好还有你”,“狗牙没三五个月醒不过来”……

也就是说,现在,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什么都是事实。

他一颗心猛跳,吞咽下一口唾沫,在最后一刻下了决心:“我没看到。”

熊黑插了句嘴:“猪场下头有五间牢房,他和狗牙没关在一起,估计两人都不知道对方什么遭遇。”

林喜柔又问:“你是怎么落到他们手里的?”

炎拓说:“实在也是挺意外的,我回程的时候,导航出了点故障,走错路、去到的板牙。”

“我下车问了个路,也就只问了个路。上车的时候,有三……四个人吧,忽然同时攻击我,其中一个,往我颈后插了针,应该是有麻醉效用,我很快就失去意识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猪场地下了。”

第4章

林喜柔沉吟:“那个老钱说你撞车昏迷,还有什么针筒,又是怎么回事?”

炎拓轻描淡写,刻意模糊时间先后:“那是出事之前了,我连着几天很累,疲劳驾驶,撞到路基下头去了,索性就在那睡了一觉,估计睡得太死,那人当我是昏迷了。针筒是我拿来对付孙周的,就是跟你提过的、狗牙抓伤的那个人——你不是说,狗牙只要伤人,哪怕只是抓破了一道口子,都得一并带回来吗。”

是嘱咐过,她的原话是,这种伤,外头的医生处理不了,带回来,我们自己有办法。

“板牙那几个人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袭击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自己都没察觉?”

炎拓摇头:“不是,他们刑讯我的时候,我隐约听他们提过,好像是说我车上……有骚味。”

说话时,他着意观察林喜柔的面色,果然,听到最后,她表情不大对劲。

炎拓说:“林姨,你知道的,我车上一向很干净,怎么会有骚味呢?反正,我自己是什么都没闻到。”

林喜柔面上依然带笑,蜻蜓点水一句话带过:“听他们胡说,那是他们嘴不干净。”

炎拓想了想:“倒也不是,听他们话里那意思,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闻到,只有那个叫大头的鼻子灵。”

林喜柔垂在身侧的手蓦地一攥:“鼻子灵?”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立马把话岔开:“他们有多少人,你见过的,都还记得长相吗?”

“我只见到了袭击我的那几个,因为打过照面,他们见我的时候不做遮掩,分别是大头、山强、华嫂子、一个瘸腿的老头,另外还有个叫雀茶的女人,但应该不是真名。其它的人都包得严实,只看得出高矮胖瘦。”

“至于长相……林姨,我语文和美术都一般,描述做不到贴切,画也画不出来,只能说点‘眼睛大、人矮’这类大概的,估计对你帮助不大。”

林喜柔眼眸中掠过显而易见的失望,顿了顿才说:“没事,晚点你把这几个人的体型、容貌还有特征都说给熊黑听,有多少说多少,有总比没有好,剩下的,让他想办法去跟。”

炎拓点了点头:“林姨,有什么问题吗?我怎么觉得,你对这件事特别关注的样子?”

林喜柔一怔,旋即又笑:“废话,你们不明不白伤成这样,我能不在意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小拓,你先休息吧,你养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再想起什么,记得跟我讲。”

她说着便站起身。

林喜柔都放话要他“先休息”了,其它人自然也不便再留,林伶再度起身,熊黑伸手开门。

炎拓心内长舒了口气,这才发觉这一番对答,自己的掌心已经汗湿了。

希望狗牙能晚点醒过来,越晚越好。

林喜柔都快走到门口了,忽地又想到了什么,转身笑着看他:“对了,你跟我说遇到个老朋友、要聚一聚,那个朋友,就是那个聂小姐吧?”

炎拓心头一凛,脸上却半分都不露,还窘迫地笑了笑:“是,其实她不是什么老朋友,也就是路上遇到的,有点感觉,林姨你懂的。”

林喜柔笑得愈发温柔:“我猜也是,你们年轻人会玩。你早就长大了,那个聂小姐还那么漂亮。”

边上的林伶飞快地瞥了炎拓一眼,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

“只是,你怎么会把人家扔在山路上呢?”

炎拓冷笑:“有些人,看起来不错,相处起来,完全不是那回事,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都是抬举她了,忍多一会都受不了,扔山路上,已经对她很客气了,林姨,不提她,扫兴。”

林喜柔的印象中,还从没听过炎拓这么贬损人,愣了几秒之后,忍不住轻笑出声:“那位聂小姐,是得多糟糕啊。”

 

和蒋百川通过电话之后,聂九罗着实紧张警惕了几天,但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桂树从挂花到落花、卢姐的桂花酱都熬好装瓶放进冰箱了,仍是太平无事。

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炎拓那头要是过个一年半载才来报复,这一年半载她就不过了?

想清楚了这一节,聂九罗也就把心放下了,只是从工作室的一尊泥塑之上取下了一把匕首,白天放在手边,晚上塞在枕下。

泥塑和匕首,都值得一说。

泥塑塑的是反弹琵琶的飞天,姿态袅娜,衣袂飘飘,不过并不等身、一米来高,匕首就是藏在飞天反弹着的那把琵琶里的——外观上绝对看不出来,应用了古代的销器机关技艺,依特殊次序拨动音箱上的几根弦线,里头藏物的细长匣子就会自动启出。

匕首不大,乍看很普通,长不到二十厘米,宽不足一寸,厚度适中,方便贴身存放,这是把“剑中剑”,里头还套了把更小的——通体没有任何花纹雕饰,只握柄上有篆体的小字,外头的是个“生”字,里头的是“死”字。

……

这一天秋高气爽,是个黄道吉日,宜开工动土,聂九罗的魔女图几经修改,接近完稿,也是时候开始了。

早饭过后,焚香拜过泥塑的祖师女娲,她就开始挥锤动钉,给新作品起龙骨胎架。

一般人对泥塑都有误解,总以为是抓把泥、掺点水,揉揉捏捏就完事了,其实不然,泥的黏性不足以支撑自重,哪怕是迷你如“泥人张”,还得反复砸揉且加以棉絮,把胶泥给揉成“熟泥”,大型的泥塑就更复杂了,先得用铁丝铁钉木条做出个形状骨架,叫“立龙骨”,然后绑稻草、糊糠壳,上了粗泥之后,还得上细泥,那之后罩胶裱纸、纹饰沥粉,一层一层,程序繁琐,才能出个人形。

不过仔细一想,一个人,卸去彩妆扒了衣饰,褪皮剔肉,剩了个伶仃的骨架子,在某种意义上,跟泥塑是一样一样的。

难怪这一行的祖师爷是女娲。

聂九罗告诫自己,塑像要和造人一样虔诚,一肢一骨,都不能马虎。

所以单这“龙骨”一节,她起了拆,拆了起,叮叮当当没个消停。

中午,卢姐把饭送上来,看到聂九罗高坐工作台,左手握锤右手拈钉的,忍不住叹气说,这要不讲,过路的还以为屋里住了个木匠呢。

某种程度上,卢姐真相了:做美术这行的,大多自带仙气范,唯有雕塑流的,大敲大打,挥锤动斧,被人戏称为艺术行当里“搞土木工程”的,所以,别看聂九罗体纤人瘦,手臂和手上的劲力远超一般同性,有几次,卢姐都撬不开的罐头盖子,都是她给搞定的。

总之是当木匠当了一天,拆拆立立,一直到晚上才出了个满意的胎架。当然,在卢姐眼里,骨架子是没有美的资格的,依然三个字,丑绝了。

这一日体力劳动过量,聂九罗不到十一点就熄灯就寝了——换了是从前,身体疲累,那是一定会一夜黑甜到天亮的,但今天,说不清什么原因,半夜两点多的时候,她忽然醒了。

屋里黑漆漆的,但并非伸手不见五指,聂九罗的床上装了帐幔,半透纱的那种,把夜色又滤厚了一层。

这安静中涌动着一股异样的危险气息。

聂九罗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子,伸手从枕下摸出匕首,又摸着了绑腿带,安静地把匕首贴肉缚在了大腿上,然后拉过睡袍的裙幅遮住,下了床。

她没有穿鞋,赤脚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

卧室外头就是工作间,夜半的工作间是有点可怕的,因为她的雕塑太多,白天面目历历倒也罢了,晚上就是一团一团或蹲或伏的人形黑影,说不清那是人、是泥塑,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聂九罗屏住呼吸,向工作间里走了两步。

灯亮了。

亮的不是大灯,是尽头角落处的落地阅读灯,灯光昏黄,那里有一面墙的书架,两张对坐的单人沙发,中间隔了个小圆茶几,没事的时候,她会沏一壶茶、窝在沙发里看看书。

临近阅读灯的那张沙发里,坐着炎拓,两只手都搭在沙发扶手上,右手握着枪、在扶手上有节律地敲点,枪口正朝向她。

终于来了。

聂九罗反放松下来,她原地站住,轻轻吁了口气,腿上贴着刀身的那一块皮肤本该是冰凉的,现在却稍稍发烫。

炎拓先开口:“聂小姐,真没想到还能见面。”

是没想到,本不该有这次见面的,如果蒋百川不是那么废物的话。

他示意了一下对面的那张沙发:“别站着啊,坐下聊。”

聊就聊吧,那些影视剧里,恶斗之前,总会有一番唇舌之争——打嘴仗很重要,谁先被嘴得心浮气躁或者怒发冲冠,谁落败的概率也就更高。

聂九罗步履如常地过去,两手扶住扶手,施施然落座,正待换个舒服的坐姿,就听身下“咔哒”一声轻响。

她头皮微麻,目光不觉下掠:这沙发她常坐,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炎拓又说话了:“聂小姐,坐下了就别乱动,被炸成一块块的就难看了。尤其是……”

他倚上靠背:“……为了见你,我特意换了身新衣服,不想刚穿上第一天,就粘得又是血又是肉的,不好洗。”

聂九罗头皮上的僵麻蔓上脖颈,听这意思,坐垫下头他放了东西了,但坐都坐上来了,还能怎么着?

她哦了一声,继续把坐姿调整到位:“还特意换了新衣服啊?那我这身是潦草了。”

炎拓看了她一眼。

她穿珠光银的重磅丝缎睡袍,腰间以带扣束,睡袍很长,目测站立时能到脚踝,所以即便坐下,露得也不多,只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小腿,脚很好看,秀翘柔滑,脚背上仿佛晃着层珠润肤光——听人说,脚好看的女人,远比脸好看的女人要少。

老天待她,还真是精心。

炎拓的目光最后停在了聂九罗脸上:“聂小姐,你耍得我很惨哪。”

聂九罗笑笑:“‘耍’这个字用得不贴切,猎人设下圈套、套取猎物,那叫狩猎。有哪个禽兽被抓到了,会说猎人在‘耍’他呢?”

炎拓不跟她打嘴仗:“我有些事问你。”

聂九罗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你问呗。”

“狗牙这种……是什么东西?什么来历?孙周‘扎根出芽’是什么意思,你们怎么治的?伥鬼又是什么?”

聂九罗奇道:“你不知道啊?”

继而笑:“我知道。”

再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不会告诉你。”

炎拓也猜到了她不会配合:“这么说,聂小姐是过够了、想死?”

聂九罗凉凉回了句:“你拿什么保证我的安全呢?不说,会被炸死;说了,八成也会死。横竖是死,不如不说,还能让你堵心一把。”

炎拓也不留客:“那聂小姐一路走好。”

他撑住扶手起身,绕过茶几往外走:现在算是进入心理战阶段了,有人步上断头台时大义凛然,砍刀真挥起来就怂蛋了——聂九罗嘴上厉害,但他赌她还是惜命的,三步之内必然会叫住他。

果然,经过她身侧时,她开口了。

“炎拓。”

炎拓停下脚步。

聂九罗还是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调调:“我小时候看电视,好人被坏人杀了,就那么死了,真是太不值了。”

“我很容易角色代入,想着,如果是我,可不能白白叫人给杀了。万一倒霉,真要死,那怎么也得拽上害我的人一起啊。”

话未说完,她身体蓄势,两手一撑飞扑过来,一把抱住炎拓,同时身体一拧,把炎拓的后背推转向自己坐着的沙发。

她也赌一把:沙发垫下没有什么炸弹,真的有,炎拓就是她的肉盾——退一万步讲,就算炸弹威力太强,把两人都给炸死了,她也把炎拓给拉下去作陪了不是?

相当漫长的一秒钟。

没有爆炸。

前戏唱完了,接下来该动真格的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动手。

第5章

聂九罗提膝上撞他裆间,左手下切夺枪,炎拓反应倒也不慢,左手迅速下摁,硬生生将她上撞的膝头摁下,同时手指顺着膝盖滑入她小腿后,一把包圆攥住,用力向外撞甩。

这么一来,聂九罗夺枪的计划就告落空,她指尖刚触上枪身,就已经身不由己外甩——炎拓这么大力,她是绝扛不住的。

好在她的优势是机变和身子轻盈,一抬眼看到炎拓腰间的皮带,想也不想,抬手抠进裤腰抓住带扣,借着这一抓之力止了甩脱之势,同时身子上腾,如一只灵猿般,瞬间手臂抱住炎拓头颈,身体攀贴上了他的后背。

机会稍纵即逝,她手指探向炎拓颈大椎之后用力扒住,附近他耳边说了句:“死去吧你。”

语毕用力一拧。

她一贴上他的后背,炎拓就知道不妙了,颈大椎是什么地方,哪能吃得住劲力,轻者致晕重者要命的事,是以几乎是在聂九罗发声的同一时间,他双手上抓,攥住她双肩下拽,吼了句:“下来。”

聂九罗顷刻间天地倒转,手上失了力道支撑点,这第二杀的机会也打水漂了,不过还是那句话,她倒下也不能让他站着——虽说身子倒置,但趁着炎拓还未松开攥住她肩头的手,聂九罗手臂绕如缠藤,转瞬绞住了炎拓的胳膊,与此同时小腿一勾,吊住了炎拓的脖子:“你也下来!”

两人双双砸落地上,这一砸声势不小:沙发移位、阅读灯斜倒,连小圆茶几都翻倒滚开了去。

因着姿势扭曲、没来得及做防护,且倒也不是好倒,聂九罗一落地全身都痛,眼底冒星,迷糊间看到炎拓的脖颈喉结就在嘴边——高手之争,一招一秒,她不及细想,张口就咬。

炎拓当然不知道她是要咬,只是眼角余光瞥到她又上来,知道不是好事,下意识一偏头,聂九罗这一口便结结实实咬在他颈侧——颈侧的肉相比胳膊腿,当然是柔嫩的,痛感也更加尖锐,炎拓只觉得一头血直冲脑门,扶在她腰间的手大力攥收,把她整个人推扔了出去。

聂九罗重重撞上书架,上头的百十本扑簌簌砸到她身上,这也就算了,腰险些没给拗断、痛得她直冒冷汗——她第一爬都没爬起来,第二爬才喘着粗气、抓住书架搁板起身。

炎拓站起时也没定住,踉踉跄跄连退几步,被工作台给挡停,上头立着的龙骨架晃了几晃,又颤巍巍立住。

两人隔着几米远,警惕而又冷漠地对视。

三合院的一楼西厢房里,被惊醒的卢姐惴惴坐起,慌乱地揿着了床灯。

 

炎拓伸手摸了摸被咬的地方,那里已然皮肉皴起,再把指头送到眼前:见血了。

聂九罗嘴角一阵麻胀,舔了舔一股咸腥味,是嘴角裂出血了,她索性伸出舌头全舔了,自己的血,自己吞,权当没流血。

第一回合,不胜不负。

再一低头,衣带松了,胸口敞得有点开。

聂九罗一手掩理衣襟,另一手扯扣衣带,眼睛盯住炎拓,满目挑衅:“姓炎的,打不过我啊?我就穿了这么点,赤手空拳的,有种就别用枪,算什么男人。”

炎拓笑笑:“你没枪,你有牙啊。”

聂九罗也笑:“你没牙?”

炎拓看了她几秒,手上一松,枪身绕着食指扳机处滑转了半圈,就势把枪身插回后腰:“我没枪,照样拔你的牙。”

第二回合。

两人都没着急动,互相审视距离方位,琢磨着一击奏效的法子。

拆万儿八千招打三天三夜那是武侠小说里的意淫,聂九罗没那个体力精力,事实上,这种高强度的体力打斗,持续两三分钟就把她累得够呛了——她擅长取巧的闪电战,之前不管放倒狗牙还是炎拓,都是出其不意、十秒绝杀,战线越长她越吃亏。

得加快速度了。

聂九罗疾步上前,一脚踩上翻倒的圆几,身子借力蹬起扑向炎拓的同时,手臂长探抓起沙发上的靠垫,向着他头脸砸扔过去。

一个靠垫,真打着了也不痛不痒,不过炎拓谨慎为上,一个箭步撤开身子,躲开靠垫、也躲开聂九罗的飞扑。

这一下,聂九罗扑了个空,身体平窜上台面——不过这也在她计划之中,她左手一撑止住身体,右手前捞攥住台面上的手斧,看也不看,以肩为轴,反手就是一个劈抡。

炎拓猝不及防,只觉一道森凉弧光凭空向着面喉劈现,急仰身时,到底慢了一步,肩侧一凉,衣袖上绽开一条口子,旋即一片温热。

然而来不及细看,聂九罗一个旋身,第二斧已经劈过来了。

炎拓又惊又怒:真是好极了,哄得他把枪收起来,她倒玩上斧头了。

他心下一横,没躲,反而正迎上去,行将照面时一个矮身侧闪,左手横揽住聂九罗的腰,顺带着把她左臂也箍住,身体顺势转到她身后,等于把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右手抓住了她扬斧的手腕,臂上用力,一寸寸把她的手臂往下摁拗。

又成了力气的比拼了,聂九罗全身像是被硬邦邦的铁箍箍上了,半分力气也使不上,眼睁睁看自己的手被炎拓带着下拗,斧口垂下时,炎拓手上又是一攥,聂九罗痛得浑身发颤,手指发痉,手斧咣啷一声落了地。

她心下发狠,狠急智生,用尽浑身的力气,仰头往上猛撞。

炎拓比她高,下颌就在她头顶上,突然吃了这一撞,撞得牙床猛扣舌头,眼底一团团发黑,手上自然也就松了。

聂九罗趁势得脱,跌撞着往前连迈了好几步。

不过她也好不到哪去,她的头不是铁打、炎拓的下颌也不是软的,这一招即便杀敌三千,自损也有三五千了,她摇摇晃晃,脑子忽左忽右地发沉,喘着粗气回过身,恰看到炎拓吐出一口血唾沫。

应该是那一撞,牙齿咬破了舌头了。

打铁趁热,一鼓作气,两杀都拿不下他,得祭出绝杀了,聂九罗打红了眼,一声厉喝直冲上去,炎拓抬手格挡,她攻的却是下盘,腿上一个猛铲,抱住炎拓,又是双双滚翻在地。

这一滚声势更大,撞得工作台挪位半米多,上头的锯子锤子塑刀凿子哗啦啦落地,连龙骨架也终于立不住,向着这头扑跌下来。

机不可失,聂九罗顾不上其它,翻身坐到炎拓身上,右手一扯,把左腕的环圈扯绷成一条森然银亮弦线,向着炎拓脖颈就套。

这手环,炎拓也算眼熟了,但想死了都没算到,居然能当杀人利器。

这么尖细的弦线,脖子被勒住了那还得了?

他脑袋急闪,抓住落在手边的龙骨架格挡,就听“哧啦”一声,弦线紧绕龙骨的头颅,发出去的劲力没收回来的道理,再加上头身相接处的木架相对细弱,下一秒,木架脑袋已经被大力绕割下来,骨碌碌滚远。

聂九罗手上不停,又是一个圈绕。

炎拓看到银线又到眼前,知道自己是疏忽了:弦线跟刀不同,刀想再砍得先收回,但弦线绕空绷尽,又是一条直弦,第二攻可以无缝衔接。

他抬手想抓点什么,入手细软腻滑,腕处似乎碰到什么硬物,他心念一动,手顺着聂九罗的腿迅速上抚,一把抽出匕首,在脖子被弦线圈紧的同时,反手用匕尖抵住了她心口。

聂九罗身子一僵,不动了。

匕尖相当尖锐,已经进了皮肉,睡袍的破口处慢慢渗上血色,睡袍的遮掩下,有一滴殷红的血,顺着她小腹慢慢滑落。

炎拓脖子外圈的皮都已经被弦线勒破了,他看着聂九罗笑:“赤手空拳?聂小姐,你身上藏的东西可够多啊。”

两人都不动,也冒不起这个险去刺激对方,喉管、心脏,不比阑尾,都不是人体舍得起的。

就在这个时候,楼梯上传来卢姐战战兢兢的声音:“聂小姐啊,出什么事了吗?”

聂九罗心头一凛,吼了句:“没你的事,我拆东西,你明早再来收拾!”

卢姐:“哦,哦,那行。”

这倒也不赖卢姐心大,她们家政公司专门有个群,都是服务作家、画家、设计师之类的,这类人群特立独行的比例高,出状况的也多,什么自闭自残吸毒,其中有一个,大半夜忽然来了灵感,拿自己的血在大白墙上画了个血意淋漓的心脏,把阿姨吓得接连一星期噩梦不断。

所以,聂九罗在拆东西,虽然是在半夜、动静也有点大,但是,依然正常。

炎拓候着卢姐的脚步声消退:“聂小姐,咱们是要这样……到天亮吗?”

聂九罗咽了口唾沫,没吭声,攥住手环端头的手有不易察觉的发颤:一个姿势端久了,难免这样。

炎拓:“我是个惜命的人,你这满屋子事业消遣,应该也挺珍惜人生的,你看,与其现在双双丧命,不如各退一步,都先活着好不好?”

聂九罗就坡下驴:“好,你先。”

炎拓冷笑:“我先?你这种撒谎成精的,有什么资格要我先?你先。”

“撒谎成精”这四个字,倒也没冤枉她。

聂九罗说:“好,我先。”

她盯住炎拓,先松开手环一端,环身有复位弹力,很快蜷缩回腕上、恢复本样,她两手虚张举起,以示现在无威胁,然后慢慢起身后退。

炎拓也盯死她,松开匕首,撑起手臂起身,站起时,一脚把匕首踢开老远。

第二回合,不输不赢,再次清零。

聂九罗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再来。”

炎拓不打算再跟她缠斗:“聂小姐,我来是想跟你聊事情的,你这状态疯癫了点,不太适合,改天吧。”

说着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腰后插着的枪亮晃晃地对着她。

还改天?这种事夜长梦多、早结早了,谁也受不了整天心惴惴地等临头一刀,聂九罗喝了句:“回来!”

说话间,抢身上前,伸手就去拔枪。

炎拓敢让枪落她眼里,也就是笃定她拿不到,就在她发声的同时,他斜向冲前、一个窜跃上捞,把搁在临墙展示架高处的一尊罩透明塑料膜的塑像给推了下来。

这尊塑像,他之前就注意到了,是尊水月观音像,隔着塑料膜都能看出精工的程度,塑像面部双目修长,微闭俯视,衣袂褶皱繁复。

他笃定珍视作品的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作品损毁。

聂九罗眼见塑像跌落,脑袋里嗡的一声,头皮跳炸,到底是职业本能占了上风,放弃了追击炎拓,飞身扑前去救。

这尊像,就是老蔡口中“三年了,你好意思再拖吗”的那个,之所以进展奇慢,是因为务求精心。珍视也是绝对珍视,眼见如果硬生生抱住、势必会有大损,情急之下,贴地滑身,拿自己的身子去当塑像的肉垫,终于在观音倾倒的最后一刻、伸手稳住了。

隔着透明膜与悲悯面目的观音相对,聂九罗剧烈喘息、心跳如鼓,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耳边传来瓦摔片裂的声音,炎拓没从楼梯走、那只是障眼法,他翻窗出去的,踩落了不少青瓦片,屋檐尽头就是院墙,翻下墙落地即遁——他走了。

聂九罗在地上躺了会,这才忍痛坐起,同时小心翼翼地扶正塑像。

到底是跌落事故,饶是极尽小心,菩萨还是未能全须全尾,有些边角小物件跌落在塑料罩里,聂九罗认出有垂手的那只大拇指、连珠璎珞上的一块、还有宝冠的一角。

虽然容易修补,但每掉一块,还是像掉了她一块肉,心疼。

过了会,她咬牙爬起来,走到开着的那扇窗前。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花草香,地上散落着七七八八的瓦片,卢姐的房灯还亮着,亮着亮着,就关了。

看情形,至少是今晚,这人不会再回来了,恨也没用,等也白搭。

聂九罗闩上窗户,捡起被炎拓踢开的那柄匕首,踩过满室狼藉、一地钉凿,中途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到沙发边,一把掀开坐垫。

狗屁的炸弹,是个不锈钢的弹扣,承了重量就会咔哒一声。

她攥起弹扣,步子虚浮地往卧室里走,脑袋还是昏的,那一撞,真是撞得她脑子里万物移位。

聂九罗手上用力,攥紧弹扣。

下次见到,她要把这玩意儿塞炎拓嘴里,让他生吞下去。

第6章

凌晨四点多,正是大多数人睡得最沉最死的时候。

然而,城中心四星级大酒店的某个房间内,却是灯光大亮,浴室里热雾氤氲,水声不绝。

过了好一会儿,水声才收住,炎拓“哧啦”一声拉开浴帘,赤脚跨出浴缸,走到宽幅的镜子前头,伸手把平视的镜面那一块给抹清晰,然后抬起下颌看。

真是惨不忍睹,颌下乌紫了一大块,右颈上有一块渗血的牙印,还挺齐整、上下牙都没缺席,还有绕脖子一圈的血肉模糊的破口,与以上相比,脸上的几处擦伤,以及舌头咬破之后满嘴的血腥味,简直不值一提。

他掀开手边的药箱,一处处清理上药,全程疼得呲牙,末了在脸上不同部位贴了三块创可贴,这才扯过浴袍穿上,走了出来。

屋里还基本保持着入住前的整洁,书桌上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已经黑屏,炎拓走过去坐下,先激活屏幕打开搜索页,然后键入一行字。

——被人咬伤需要打狂犬疫苗吗?

出来三千多万条关联结果。

什么世道,咬人的人这么多吗?咬人的人都该入刑、敲掉满口牙,然后一辈子喝稀饭。

炎拓咬牙切齿,点了几条进去看过,心下稍安:一般是不需要打的,除非聂九罗本身就携带狂犬病毒。

她应该不携带,虽然她看起来挺像已携带多年且毒入膏肓的。

他靠上椅背,仰头歇了几秒,又坐直身子,键入第二个搜索。

——聂九罗。

截止目前,他跟她已经有过两次冲突了,冲突不是坏事,可以迅速建立起关于这个人的观察分析样本。

她擅长突袭和以快打快、速战速决。即便是实力强过她的,也容易在她这儿翻船,毕竟“猝不及防”,太突然了,很难防备。

她目的性很强,不在乎什么手段。譬如咬人,一般人是不屑于这么做的,但她无所谓,也就是说,在她眼里,只要能降伏对手,机心使诈什么的,多多益善。

她体力不行,或者说,相对于男人,女性体力始终是弱的一方,所以,一旦被拖进“以力打力”的模式,她就会越来越居于劣势。

她腕上的手环,应该是她压轴的利器,因为即便是在被他“绑架”的时候,她都没用过,看来今晚上,她即便没有亮出十分底牌,也已经使到八九成了。

他还得,尽量多了解她一些。

如林伶所说,她的关联页挺多,大多是行业杂志采访,也有文艺类和偏时尚类的,大概是因为人长得漂亮,又有才华,比有才却无貌的更容易出圈——这次夜探之前,他其实已经看过不少了。

炎拓点开一篇新的。

最先出来的就是她的大幅半身照,浅笑嫣然,眉目生动。

炎拓看了就来气。

再往下拉,给的标题是“岁月静好,人淡如菊”,炎拓心内“呵呵”:人是不是淡如菊他不知道,毕竟不熟,但“牙狠如狼”一定是真的。

他一脸嫌弃地往下看。

走进小院,有些神思恍惚,仿佛一脚从红尘踏入桃源,有人说,每个艺术家心中都有一座孤岛,而聂九罗,是真真正正,居于孤岛。

狗屁不通,哪家孤岛在市中心、走十分钟就是市内最大的商厦?

我问她,这样一成不变、和泥胎凿具相伴的日子,不闷吗?她莞尔:怎么会呢。又说,不要当它们是死的、不会呼吸,和它们相处的时刻,同样波澜起伏、惊心动魄。

炎拓心说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在这里忍受这种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小学生文笔。

还有,她当然不闷,她绑架、囚禁、咬人、动斧头动刀,她过得刺激着呢。

……

炎拓又点开一篇。

第二次见到聂九罗,她刚从海岛度假归来,我问她,在水中畅游、遍览水下世界,是不是又积累了许多新的创作灵感?她很遗憾地摇头,告诉我说,自己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多半是小脑发育不健全、肢体平衡感不行……不像他,两岁就会游了。

……

再点开一篇。

母亲长期旅居国外,父亲又忙于生意,但时空的隔阂并没有减少他们对女儿的关爱……

炎拓心里咯噔一声。

这跟他查探到的完全不一样:聂九罗的母亲是在一次旅游时“意外身故”,父亲是“跳楼自杀”,旅居和做生意又是唱的哪一出?

炎拓抱住胳膊,想了好一会也理不出头绪,转念一想,杂志嘛,只给你看你想看到的,都是人设。

他的目光落到电脑右下角,那里有提示新邮件的图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来的。

炎拓点击图标,屏幕上跳出邮件标题《017号近况》,发件人是林伶,发件时间四个小时前。

打开邮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很普通的生活照、随拍,所以人物的表情姿态都很真实自然:从背景看,是一个建筑工地,照片拍的是个戴黄色安全帽、四五十岁的老头,皮肤黝黑,满脸沟壑,一手挟烟,一手抓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对着镜头笑成了一朵花。

照片下方,是林伶的邮件。

“017号朱长义,目前在安徽省芜湖高新区一个建筑工地上做建筑工,和工地上负责做饭的马梅(江西人,37岁)发展恋爱关系中。马梅与前夫周大冲七年前离婚,儿子周孝(9岁)现由马梅抚养。”

炎拓将文字内容默念了一遍,然后打开存储盘里一张藏得很深的Excel表格。

表格打开,里头已经有十来张工作簿,每张都是同样的格式,炎拓新建017号,把朱长义的照片、所在地理位置、工作、人物关系,一一拷贝进去。

拷贝完毕,他盯着工作表最底端状态栏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标号,随手点击了一个。

006号。

页面打开,照片上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人,国字脸,一脸正气,双目炯炯有神,这人叫吴兴邦,人在河南安阳,是个出租车司机,有个坐台出身的女朋友许安妮,两人确定关系之后,许安妮从良上岸,在一家餐馆当收银员。

再点开一个,014号。

这次是个女人,沈丽珠,五十来岁年纪,人在重庆,是家火锅店的服务员,认了个干妹妹叫于彩艳,两人合租了一套不到六十平的小两室,沈丽珠非常疼爱于彩艳六岁的女儿茜茜。

……

不看了,再看也还是这些,男女老少,东西南北,各行各业,完全找不到共同点。

他保存文件,顺手给林伶回了两个字。

——收到。

再看时间,快五点了,还来得及睡个短觉。

炎拓关了电脑,刚站起身,就听手机铃响,拿起一看,是林伶发了视频通话请求。

很显然,她是收到了邮件、知道他还没睡,所以立马拨了过来。

真奇怪,她怎么这个点还没睡?

炎拓点了接通。

那一头的灯光有点暗,林伶坐在床上,面色苍白,头发蓬乱,一开口就带了点哭音:“炎拓,我现在有点怕,真的,我睡觉的时候,有人进来过……你怎么啦?”

说到后来,她注意到炎拓的异样,怔了一下,还把身子凑向屏幕:“你脸……戴的什么项链?”

炎拓摸了摸脖子,对,项链,血项链,还坠了个牙印吊坠。

他说:“没事,遇到个神经病,摔了一下,还划到了脖子。”

手机屏幕,灯光又暗,看不大清,林伶被敷衍过去:“你那个药材吃死人的事,解决了?”

炎拓不动声色:“差不多了,跟药材没多大关系。”

他伤刚好,板牙的事又没个后续,林喜柔原本不放心他随意外出,但炎拓打理公司这些年,生意上的伙伴不少,对方很乐意为他圆谎和提供方便,所以他借口“药材出现问题,吃死了人”“需要亲自过去解决”,人命是大事,林喜柔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叮嘱他务必小心。

一听跟药材没关系,林伶放心不少:“还是得小心,就怕又遇上板牙那群变态。”

炎拓说:“这要还能遇到,那就是天定的缘分了。”

他在各类对公信息上填写的地址,确实是他的地址,但他还有别的地址——他在城郊的一栋别墅有房间,别墅挂在熊黑名下,林喜柔、林伶还有熊黑他们,都经常住那。

手机早毁在猪场了,用的是新手机、幽灵号。

这趟出来,开的是熊黑下头一个小弟的车,驾照都拿了别人的,住酒店是朋友公司的协议酒店,拿员工身份证办妥入住,他连checkin都不用做,直接刷卡开门。

换言之,从大数据来看,他是隐形的,除非板牙的人能动用全国范围内的监控天眼——对方真这么手眼通天,他躺平认栽好了。

他把话题拉回来:“你刚怎么了?睡觉的时候,谁进去了?”

林伶身子一个激灵,不安地看看周围,压低声音:“我不知道,但是,那种感觉太清晰了,绝对不是做梦,我就觉得,有人摸我的脸、脖子,还有……”

她讷讷地停下,顿了顿又说:“我怎么都醒不过来,好不容易醒了,一身冷汗。”

炎拓:“你怀疑有人趁你熟睡、非礼你?”

理论上不太可能,别墅里住的都是“自己人”,再说了,林伶算是林喜柔的养女,一般人再见色起意,也得忌惮三分。

他觉得林伶可能是做了春梦,但又不便说破:“这个好办,你要是真怀疑,买个藏摄像头的玩偶放床边,看看能拍到什么。实在太害怕,你就让人帮你在外头租套房子,搬出去几天缓一缓也行。”

林伶目光空洞地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问他:“炎拓,你住这个……别墅,不怕吗?”

炎拓沉默了片刻,安慰她:“放心吧,你到林姨身边也二十多年了,要出事……早出事了。”

林伶强笑了一下:“你说,如果不是那回……农场地下的铁门没锁、我又好奇走进去了,我现在,过得会不会比较自在点?”

 

林伶约莫两三岁的时候,被林喜柔收养。

说是“收养”,其实更类似于“买卖”,那个年头,小地方的收养手续本就不健全,更何况,林喜柔没有通过任何官方机构,她直接进了村、入了室,一叠钱甩过去,领了孩子走。

两三岁的孩子,没有太清晰的记忆,或者说,记忆没有逻辑结构,只是零落几个散点。

她记得家里养了头大黑猪,很凶,老是哼哧哼哧乱撞,还把她撞得四仰八叉过。

她记得院墙是黄胚土混着稻草垒的,中间塌了一块,那头大黑猪经常从那个豁口跑出去。

还记得屋子里供了个带框的黑白遗像,框玻璃裂了一长道,下头是张稍嫌稚气的男人脸,小眼睛塌鼻梁,反正长得不好看。

跟她一样不好看。

只记得这些。

她跟着林喜柔,一步就从破乡村迈进了大城市,也迈进一个三口之家。

男主人叫炎还山,得了绝症,拖着病体,像个老头子,眼神勾勾的,仿佛掉了魂,从早到晚都掉魂,有时傻笑,有时又喃喃自语。林喜柔很嫌弃他,也叮嘱林伶少靠近。

女主人就是林喜柔,林伶好喜欢她,觉得她美过电视里任何一个公主或者仙女。

还有个好看的小哥哥,叫炎拓,林伶一开始也喜欢他,后来就不喜欢了,因为他很凶,常常瞪她,背着林喜柔,会吐她一脸唾沫,会踹她腿和屁股(因为肉厚的地方踹了看不出痕迹来),有几次,还揪着她稀疏的一头黄毛骂她丑。

反正就是很坏的那种男孩子,但他长得讨喜,又会伪装,大人都喜欢他。

没过几年,炎还山就死了。

再后来,年纪渐长,入学念书,炎拓不再针对她,可能是上了学,知道不该欺负小姑娘,但他仍然讨厌她,几乎不和她说话,林伶自然也不会去主动和他说话——她进入青春期,发胖,越来越内向自卑,走路都会溜着墙根,唯恐挡了任何一个人的道。

农场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高二。

第7章

所谓的农场,其实是个靠山的村子,那一带土质不适合种庄稼,却很适合培植中草药,有脑子精明的村民就开始改种药材,一年下来颇有赚头,于是邻居们有样学样,你三亩我五亩,久而久之,这村子成了小有名气的药材村,不少药材商、批发户,每年都会定时过来收购。

炎还山是最早看出其中商机的人,他觉得这种小作坊式的你一家我一户太没效率了,他野心勃勃,想整合这村里的资源,把零散的自给自足的村民变为给自己打工的员工——成立一个中药材公司,对外收购的同时也配置自有的种植基地。

想法虽好,施行起来却长路漫漫,一来他手上的生意本就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二来层层手续,无数批文,还得征求村民的同意,所以一直到他死,也没能看到这公司破土动工。

后来种种,都是林喜柔促成推进的,总之是,林伶上高中的时候,基地正式开始运行,林喜柔也几乎不着家,大部分时间都扑在了这个基地上。

高二暑假,林伶到农场避暑,当时炎拓也在农场,为了拿毕业的“社会实践”学分。

基地有幢三层的大楼,占地很广,做仓储及药材前处理使用,譬如洗药、切片、干燥等等,林伶到的第一天,就决定每天楼上楼下二十个来回,为了瘦身减肥。

而跑楼伊始,她就注意到这幢楼不止三层:地面之下还有空间,只不过通往地下的楼梯口被铁门锁着,说是下头存放着废弃被淘汰的机器以及预备年底集中销毁的劣质药材等等。

这让人联想到阴暗的地下室、张满蛛丝的旧器具以及快速溜窜的老鼠,林伶对铁门之内,毫无兴趣。

那天,她下到楼底,发现铁门没锁、开了道缝,隐约还有林喜柔的声音传出。

林伶有点惊喜,她好些日子没见到林喜柔了,她喜欢这位“林姨”,全世界,只有她对自己最温柔、关爱。

她雀跃地小跑过去,进了大铁门,里头跟外头是两个世界,阴暗、寂静、杂乱,废弃的家具和机器垒得到处都是,门缝射进来的光道里,飘着很多灰尘。

林伶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怎么会有林喜柔的声音呢,她是高层、大老板,即便是检查工作,也不会跑到这鬼地方来。

她恹恹地转身想走,就在这个时候,尽头深处,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声。

那声音起得突然,一两秒就没了,但叫得特别惨,林伶吓得浑身汗毛倒竖,但她太怂,连说话给自己壮胆都小小声:“谁啊?”

没人回答,倒是过了会,又有低低的、如泣如缕的声音传出来,不过音量太低,实在听不清,林伶犹豫了一下,放轻脚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过去。

后来回想,也多亏了那年头并不盛行监控这玩意儿,否则早被发现了。

负一层的尽头处,垂着非常厚重的塑料帘,很多大商场会在冬季使用这种帘子,隔音、保暖还挡风,帘子那一头有光,灯光。

林伶咽了口唾沫,掀开帘子进去。

居然又是一道向下的楼梯,这楼底不止一层。

蹑手蹑脚下了几级台阶,声音渐渐清楚了。

那是个男人在哭着哀求,声音很虚弱,有气无力,仿佛刚刚那一下惨叫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林伶听见他说:求你们了,放了我吧,钱都给你们,我还有个女儿,安安才上初三,我一死,她就无依无靠,成孤儿了,今后可怎么办哪。

说完了又哭,哭得很凄惨。

林伶吓得浑身发抖,以为自己撞上了犯罪现场、有人正在劫财杀人。

突然间,她听到林喜柔的声音,声音很温和亲切,她说:“你放心吧,你的女儿,我们会好好照顾的。”

林姨?林伶脑子里一懵:怎么会是林姨呢?林姨怎么会劫财杀人呢?她那么有钱!

男人的惨叫声再次传来,伴随着大棒捶击肉骨的扑扑声,林伶即便没看到,也能脑补出那惨不忍睹的场面,她瘫坐在楼梯上,抱着膝盖抖成一团,这期间,她又听到了几句话。

一句是林喜柔说的:“注意点,别打死了,要留口气。”

一句是熊黑说的:“知道,我有分寸。”

熊黑是近几个月突然出现在林喜柔身边的,铁塔一样的壮汉,拳头攥起来有小孩脑袋大,大名叫孙熊,因为体态如熊,人又黝黑,所以绰号“熊黑”,林喜柔说熊黑是她从外地请来的保镖——生意场上,难免遭人报复,当老板的请三两保镖,并不稀奇。

剩下两句,是那个被毒打的男人说的。

第一句是:“我骨头,骨头断了……我跟你们无冤无仇,老天爷……老天爷,安安,安安……”

第二句是:“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这句反复念叨的微弱呻吟渐渐远去,林伶缓了好大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又折下几级台阶。

下方的空地上没有人,能看到一滩血以及很粗的一道、由这摊血延伸出去的愈远愈浅的血渍,很显然,是熊黑把人拖走,林喜柔也跟着走了。

林伶对着那滩血站着,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定是坏人,害过林姨,所以林姨狠狠地动私刑报复了回去——私刑当然是违法的,但是大人之间的事,太复杂了,也许……也许林姨也是没办法。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马转身上楼、走出那道铁门,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双腿不听使唤,打着颤走下平地、又继续往里走——她想知道那个男人被拖到哪里去了,林姨吩咐“要留口气”,是想学电视里那样,留着这个人的命、长久折磨吗?

又或许,是她内心里,实在不相信林姨会做这么可怕的事,一定要眼见为实,看到了才肯死心。

负二层占地面积不算小,分不同区块,有储物室,也有培养室,不过很多还没完全建好,走廊岔口很多,林伶也不知该往哪拐,乱走一气之后,前面是个培养室,没路了。

林伶试了一下门把手,居然拧开了。

她不知道灯在哪,只能就着走廊的灯往里看。

首先闻到的,就是泥土的味道,这间房中间有一大片区域没有抹水泥、铺地坪,就是地下土壤的原生状态,等分成三块,每一块有单人床板大小,上头罩着拱形的塑料棚,很像常见的塑料大棚的迷你版。

三个迷你塑料大棚也不是紧挨着的,两两之间隔了约莫半米的距离,用红砖铺了步道。

真奇怪,是什么金贵的中药材要种到地下、还用膜围护?林伶虽然对中药材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万物生长靠太阳”,没听说过在这么深的地下室种东西的。

她走到离门最近的那个塑料棚前,蹲下身子,掀开塑料膜朝里看。

空空的,像是种子还没顶芽破土。

又掀开第二个。

还是空空的。

事实上,第二个不是空的,如果她看得再仔细一点,就会发现泥土之下有轻微的拱动,颇似下头藏了条巨大的蚯蚓。

她掀开最后一个。

刚一掀开,就吓得全身一个激灵,倒不是如何害怕,而是猝不及防:里头睡了个赤裸的中年女人。

那女人平躺着,双手张在身侧,面目苍白,长得很丑,眉骨凸出,鼻子宽下巴短,乍看跟返祖猿人似的,人显然活着,因为有呼吸,而因为土壤松软,身体大半陷进土里,所以打眼看上去,像片会喘气的浮雕。

怎么睡这儿了呢,还不穿衣服?林伶觉得羞耻,但出于青春期少女的好奇,忍不住瞟了两眼女人的隐秘部位。

是厂里的工人,跑这偷懒睡觉来了?可谁会这么个睡法啊,变态吧?

林伶又害怕起来,脑子里有个声音说:算了算了,赶紧走吧。

她慌里慌张起身,也是阖该倒霉,蹲得太久,腿有点酸,起得又太猛,一下子失了重心,栽进塑料棚里,忙乱间拿手一撑,入手一片冰凉柔软,撑那女人腿上了。

这一下,那女人显然是被扰动了,喉咙里“嗬”了一声,并未睁眼,但上半个身子离地足有40度夹角。

借着外头的灯光,她看得清清楚楚:女人的后背上——也不止是后背,一直延伸到腰际——长满褐红的、从土里抻拉出的粘液血丝,密密蓬蓬,怕是有成千上万根。

粘丝的另一头没在土中,而随着女人的坐起,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腐臭味涌了过来。

林伶脑子里一片空白,直接吓懵了,过了一两秒,张嘴就待尖叫——

有人自后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拖拽到了一边的角落里,林伶只觉得一头撞在坚阔的胸膛上,耳边响起低低的声音:“别叫,有人来了。”

炎拓?

炎拓怎么在这?

林伶愣愣攥着他的胳膊,听到他砰砰的心跳声,抬头看他的脸,那时候的炎拓大学还没毕业,尚未完全褪去青涩,但已初具男人的模样,他表情很凝重,还不安地舔了一下嘴唇。

的确有人来了,随着脚步声渐近,走廊里的灯盏盏灭掉,熊黑的声音传来:“灯我都关了啊,门也带上。”

说话间,他的脑袋探了进来。

林伶紧张得呼吸都要停止了,好在熊黑只朝几个塑料棚扫了一眼、压根没注意阴暗的犄角旮旯,很快就带上了门。

里外全黑了,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屋里安静地像地下墓穴。

林伶好久没和炎拓说过话了,然而,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和此刻共有的秘密,让她觉得炎拓亲近起来,她颤巍巍地、耳语般问他:“这是什么啊?”

黑暗中,她听到炎拓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

……

农场的遭遇,开启了后来她和炎拓合作的第一步。

——如果不是那回……农场地下的铁门没锁、我又好奇走进去了,我现在,过得会不会比较自在点?

炎拓说:“没有如果,命里该你发现,注定的。早点睡吧。”

林伶没动弹:“炎拓,你说林姨为什么要收养我呢?”

炎拓没吭声,近几年,林伶不止一次问过他这个问题。

平心而论,他真觉得林喜柔没必要收养林伶,如果说是喜欢孩子,大可就近在城里找,可爱的、好看的、合心意的,什么样的找不着啊——和林伶熟了之后,他听她说起过关于家乡的零星记忆——到底有什么必要,要去穷乡僻壤领回来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呢?

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想法,他没跟林伶说,就如同这一次来找聂九罗、他也没跟林伶说一样:两人虽然是合作关系、理应互通有无,但他对林伶选择适度保留,一是因为天生的不安全感,二是他觉得,林伶的性子,多少软弱了些。

在林喜柔这样的女人身侧活着,是不能当个软绵绵的小羊羔的。

另外,其实他也有和林伶同样的问题。

林姨为什么要留着他呢?

在她直接或间接地造成他妹妹失踪、母亲瘫痪、父亲死亡之后,她为什么还要留着他、养着他,甚至善待他呢?

第8章

聂九罗早上醒来,甫一睁开眼,就觉得浑身酸痛,像被人打过一顿。

再一想,可不就是被打了吗?互殴的那种。

她嘘着气起身,去到洗手间开了灯,先审视头脸。

半边脸肿了,像个发酵馒头;唇角破了口,也只能任它破着,贴上创可贴的话,吃饭喝水都不方便;额头上有块指甲大的擦伤,之前倒是没注意,可能打得太投入了——她在额上贴了块创可贴,整张脸立刻多了些许苦大仇深的气质。

面子看完了,再看里子:她背对宽幅的梳妆镜,松开系带,睡袍滑脱到肘侧,扭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原本,她有一身堪称瓷肌的好皮肤,但有了细瓷的长处,也就承下了短板:不堪磕碰——别人撞在哪儿,揉一揉摸两下就过去了,她不是青肿,就是血瘀,没个三五天不会见起色。

现在,从肩胛到腰身都没眼看了,尤其是肩后和腰侧那两块,因为被炎拓大力攥过,颜色接近黑紫,很是触目惊心。

聂九罗恨得磨牙,拧毛巾擦脸时,想象着那毛巾就是炎拓,使了大力,毛巾的多处棉线衔处都绷断了。

昨晚上打得太累,刚一躺下就睡死了,没来得及细想,现下天光大亮,觉足神清,再回想半夜这一出,觉得颇多地方值得寻味。

炎拓是有同伙的,上门报复,为什么不带上帮手一起、而是单枪匹马过来呢?难道出于男人的自尊,要“独立”找回场子?

另外,相比找她算账,他好像真的更在意问她一些问题。

——狗牙是什么东西、什么来历,孙周‘扎根出芽’是什么意思,怎么治的?伥鬼又是什么?

有意思,他居然不知道。

可即便不知道,也不妨碍他鞍前马后、为虎作伥啊。

聂九罗拿过手机,想跟蒋百川提一嘴昨晚的事,字都输进去几行了,又停住了:事了通知他一声就行,有必要让他知道其间的曲折吗?

正犹豫时,门上笃笃响了两下,卢姐的声音传来:“聂小姐,蔡先生来了。”

 

聂九罗在睡袍外头加了件开衫的毛衣,拢合衣襟下楼见老蔡。

老蔡五十来岁,是一家艺术品商行的老板,店里销售各类中高端艺术用品,包括画作、雕塑、民间手工艺品等等,也不定期举办各种相关的交流沙龙,由于入行年头多,人脉广,他很擅长促成交易:聂九罗有好几件作品,是他向出手阔绰的老客户推荐的,价格通常能翻上好几倍。

所以久而久之,两人形成了亦友亦合作的关系,他对聂九罗挺照顾,属于“爷叔提携后辈式”的那种关心。

老蔡戴了个颈挂式入耳的新式耳机,摇头晃脑,也不知道在听什么,抬眼看到聂九罗下来,笑嘻嘻跟她打招呼:“阿罗啊,有日子没见啦……你怎么啦,被打了?家暴啊?你交男朋友了?”

得亏聂九罗和他熟,理解他的问话逻辑:呦,被打了——女人被打一般是被家暴啊——家暴得有个男人啊——你交男朋友了?

她不置可否,斜眼看老蔡。

老蔡当她默认,痛心疾首:“我早跟你说过,这男的没几个好东西。他叫什么名字?哪工作?地址给我,老哥安排人,非揍死个王八犊子!”

聂九罗说:“走路没注意,摔的。”

摔的啊,这就没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了,老蔡立马冷漠:“年纪轻轻的,走路怎么不带眼呢。”

边说边递了张票过来:“喏,下周二的,你去学习学习。”

聂九罗接过来看。

是主题雕塑展,名为《凝固音符》,展出的都是与音乐有关的名家作品,不乏异国佳作,票的背面印了件来自法国、名为“舞者”的展品,线条简洁,没有任何精工细作的人物表情,只凭肢体动作,就将意蕴诠释得极其饱满。

老钱提醒她:“贵宾场次,不对公众开放,看看人家的展什么样,将来自己开,也好有个数。”

聂九罗怅然:“我什么时候能开真正意义上的个展呢。”

以前只是应邀送单件作品参展,离“个展”差太远了。

老蔡说:“现在就能啊,把你那些个雕塑,搬外头墙根放一排,也叫个人展览啊。”

聂九罗没好气。

老蔡又嘿嘿笑,示意了一下展票:“想开这种层次、还跨个国巡回的,你还不够格。不过,加把劲,你有潜力,我看好你五年内有希望。入行嘛,就得做尖儿。”

聂九罗没吭声。

五年,可真是漫长,是她既往人生的五分之一呢。

 

接下来的几天,聂九罗照常忙碌,主要是做修补,俢复摔缺了件的那尊水月观音,也请人来修补房顶,至于那尊掉了脑袋的龙骨架,她没有再补——一行有一行的迷信,刚有个雏形就被斩首的作品,还是放弃吧,以后再另起一个。

忙碌途中,偶尔会心有所感、看向门或窗的方向:门外窗边,每次都是家常风景,她估摸着,炎拓再次出现,不会选在她家了——已经有过一次,下一次,时间地点,他都会换个新的。

而下次见到,他势必更难对付,毕竟对她的路数,他越来越熟了。

……

再次见到炎拓,是在展馆外头。

当时,她已经看完了展,时间上有点尴尬:下午四点,去吃饭嫌太早,想做点什么又太仓促。

她步下展馆前的台阶,等订好的网约车。

过了会,一辆破车姗姗而至。

她还以为是自己订的车,心内吐槽着卖相真磕碜的同时,俯身去开副驾的门,这个时候,司机向着她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聂九罗身子一僵,旋即,心头腾起一股变态似的莫名快感。

又来了,这人又来找死了,这是五行欠揍,人生欠蹂躏啊。

来得还挺是时候,都是休养生息完毕:她脸消肿了,唇角结的痂也掉了;他脖子上的牙印平了,弦线勒出的破口也基本愈合,只右脸颊上还意思性地贴了张邦迪。

聂九罗冷冷盯着他看,身周人来人往。

炎拓说:“上车啊,咱们的事,总得了结不是吗?早死早超生,你还想改下周?”

聂九罗往副驾座位上看了一眼。

炎拓:“没有炸弹,也没帮手,就我一个。这儿这么多人,不方便,咱们找个郊外没人管的地方,一次性把事都给了结了。”

聂九罗朝车子努了努嘴:“车怎么这么破?”

她不在意坐破车,但炎拓这种身家,开这么辆车,总觉得有那么点……诡异。

炎拓说:“上次我倒是开了辆好车,把我车弄哪了?改装拆卖了吧?开破车心里踏实,你要想坐好车,自己找车,跟着我开就行。”

那倒不必,聂九罗拉开车门坐进去,先不坐实,试了一下才放心,又留神看车座四周。

炎拓:“没有机关,一辆破车而已。”

聂九罗系好安全带,取消网约单时迟了一步,已经产生罚款了,付完罚金,车子刚好拐进主干道,这种车来车往的地段,到处是摄像头和眼睛,傻子才会搞事。

她装着翻包找东西,把匕首悄悄塞进袖管,然后拧开口香糖盒子,往嘴里扔了一颗。

炎拓瞥了她一眼:“聂小姐,我问你的那些问题,怎么说?”

真有意思,你问我就要答吗?那各国间谍特务机构都别费事了,约出来下午茶你问我答好了。

聂九罗没理他,一心盘算着待会怎么速战速决:到了地方规规矩矩下车然后拉开架势对打未免太蠢,最好行车途中就动手——当然,得选空旷没人的路段,她身形占优势,在车里这种小空间,比炎拓容易施展。

炎拓很识趣地笑笑:“我猜也没指望。”

聂九罗留意外头的道路变化,突然想起孙周:“你们把孙周怎么了?”

孙周?

炎拓奇怪:“孙周不是在你们那吗?”

他反应很快,立马理清楚了:“孙周不在你们那?那我就不知道了,他也不在我们那。”

这一下大出聂九罗的意料,蒋百川说人都被救走了,炎拓又说人不在他那,葬身火场不可能,除非骨头都烧没了,那最大的可能性是……孙周当时趁乱,跑了?

这可不是很妙,聂九罗喉口轻轻咽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想联系蒋百川,下一秒意识到场合不合适,又忍住了。

外头人车渐少,已经进了城乡结合部,人再少点,就可以动手了。

聂九罗找话说:“你和狗牙,是怎么认识的?”

炎拓:“这个不关你的事。”

真是个双标狗,追着问她一大串,她问,就是“不关你的事”。

车速就在这个时候明显变快,路旁的树和野地飞一般嗖嗖后退,聂九罗不得不抓住车顶前扶手。

炎拓:“怕啊?”

这还没完,他揿下开关键,把前后车窗都打到了最大,乡下土路,尘土本来就多,车速一快更是够呛,而且风呼啦啦窜灌,耳膜震得嗡响,正常的音量说话,压根就听不见。

聂九罗的长发瞬间倒扑在脸上,又吃了一嘴的沙尘,心中恼火,吼了句:“你有病啊?”

炎拓大声回答:“聂小姐,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开破车吗?”

说话间,车身猛烈一震,飞掠过一道埂沟,紧接着一个甩屁股,急速上坡近百米后,直跃上一座铁桥,视线也随之一阔。

这儿是绕城而过的大河,河面不算宽,但桥长也有好几百米,而且,远远能看到河上的新桥——这铁桥是失修废弃了的,久已不过车,车子驶过,几乎能听到下方的桥板咣啷作响。

炎拓转头看聂九罗,轻声说了句:“因为这车是要报废的。”

车里空气窜流得厉害,聂九罗根本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他嘴唇翕动,一声下意识的“什么”还没问出口,就见炎拓猛打方向盘,紧接着巨大的撞声传来,铁栏裂开,车头斜向下,从五六米高的桥上掀落下去。

聂九罗脑子懵空了两秒,整个人像是被急速的旋流卷吸进巨大的恐怖当中。

这是……车子坠桥了?

她这辈子,还从没经历过这么剧烈、这么有破坏性的阵仗。

更要命的是,她怕水。

她连跳伞、蹦极都不怕,但她怕水,那种被密实的、不透气的液体包裹的感觉太可怕了,她试过泡澡时把身子埋进水里闭气,结果瞬间慌乱,差点在浴缸里溺水。

巨大的水声传来,眼前旋即暗下来,水无缝不钻,车窗是全开的,那就不是“钻”的问题,而是长驱直入了——水,到处都是水,气势汹汹,蜂蜂拥拥,抓抓不住,推推不开。

聂九罗还没来得及闭气,已经呛水了,她吞了那口水,闭住气,被迫随车体下沉的同时,飞快地去摸索安全带。

头顶上那片夕阳渗下来的亮,愈高愈远,旁侧黑影掠过,那是炎拓已经松开安全带,相当自如地从车窗窜了出去。

她在心里说:别紧张,别急,不要急。

带扣解开了,她口鼻处已经有细微冒泡,她抓住车窗框,脚下用力在车身上一蹬:运气够好的话,她或许能借着这一蹬之力浮上水面?有没有人能救她且别管,至少能张嘴呼吸。

就在她身子蹬出车窗、行将上浮的时候,黑影又从车顶探了出来:炎拓伸手摁住她的头,一把就将她摁了下去。

太难受了,脚下没有地,不管怎么乱蹬乱踏,蹬踏到的都是虚无,而且,她开始闭不住气了,水从嘴巴、鼻孔、耳孔灌入,身子失去了平衡,在水里倒翻、歪转。

身周的水愈见浑浊,浑浊之外,炎拓模糊的身形又在逼近,聂九罗一股狠劲上来,拼尽最后的力气伸手去抓:死也拽他一起,同归于尽算了。

然而,炎拓早料到她会有这招,一个轻松的游窜,绕着她移了开去。

沉重的黑由四面八方压了过来,聂九罗觉得自己没气息了,身体不再挣扎,意识像一滴清水,跌进浓墨里。

她简直是痛悔了。

早知道会死在炎拓手里,这辈子以这种方式收场,她该先下手为强、先杀了他的。

第9章

聂九罗有生以来,就没这么恐慌过。

没办法,每个人都有一击即溃的命门,她就是怕水。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瘫在一片黑里,惶惶不安,失魂丧胆,然后,有一线白光挤破这黑暗,炎拓顺着这光过来,手里拈着一把锃亮的剔骨尖刀,向着她俯下身子。

聂九罗声音都止不住发颤了:“你干什么?”

炎拓说:“聂小姐,你耍得我好惨哪。我一片片剐下你的肉,让你知道,什么叫报应。”

说话间,刀尖便向着她面颊剜下来。

聂九罗头皮发麻,尖叫:“别,别。”

做艺术的,对美有极致追求,她没法想象自己的脸被剜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那还不如让她去死。

情急之下,她颤抖着伸手扶住炎拓腰际:“我们聊聊。”

炎拓问她:“怎么聊?”

她说:“怎么聊都可以,我们聊聊,慢慢聊。”

说话间,手探上他后腰,指尖隔着薄薄的衣裳,缓缓顺入他后背肌肉的沟壑,同时凑近他唇,吐气一般,轻声说:“聊聊。”

她知道自己是漂亮的,美貌,有时是刀尖,有时是护盾。

炎拓终于动摇,低下头,吻住她的嘴唇。

她心内长舒了一口气,更加配合地回吻,心想,就当被狗给舔了吧,再等一会,等他更加沉溺和迷醉,就伺机杀了他。

……

聂九罗猛然睁眼。

天已经黑了。

不过,窗外永远有亮,能让人看清近处的情况:这就是居住在市中心的好处,人寂寞灯光都不会让你寂寞。

身下是柔软的褥子,床周围设着帐幔。

聂九罗腾一下坐了起来:这是她的家、她的卧房。

什么情况?她做了个梦?

她立刻去摸头发:不是梦,头发有点柴,里头还有些干湿,她确实落过水。

怎么回来的?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聂九罗只觉得后背发凉,下意识把手伸进衣襟,抚过胸口,又把手探向腿内侧,确认没有不适之后,她急急下了床,开门出来,把身子探出窗外。

灶房亮着灯,卢姐拎着花洒,正给庭院洒水。

聂九罗喊她:“卢姐。”

卢姐赶紧停下,转身看她:“聂小姐,你醒啦?你还吃晚饭吗?”

聂九罗:“我怎么回来的?”

卢姐:“我不知道啊,你……不知道?”

 

卢姐是真不知道。

她晓得聂九罗去看展,但不确定她回不回来吃晚饭,所以四点多的时候,给她打了个电话。

没人听。

卢姐最后决定做两手准备,把蔬菜肉类什么的洗净,分别切丁块条,这样的话,聂九罗回来,想吃饭,半小时内自己就能让菜上桌;不想吃,就把净菜扎进保鲜袋扔冰箱,明儿再做不迟。

这期间,她开门接了几个快递,又出门扔了趟垃圾。

一切都置备停当之后,她搬了小马扎出来,坐在屋檐下刷视频,正笑得乐呵,无意间瞥眼,看到正房一楼的门开着。

她有点纳闷,下午做完保洁,她记得把门关了啊,现在开着……聂小姐回来了?

卢姐上楼来看,工作室里没人,卧房的门虚掩,她凑过去一瞧:呦,躺床上睡觉呢。

八成是看展看累了,卢姐没敢叫她,再一转念,兴许她回来的时候,自己出去倒垃圾了、没撞见,也就没往心里去。

 

聂九罗拿话把卢姐敷衍过去,重新回到房间,在梳妆台前坐下。

没开灯,镜子里只有模糊的黑影,她看向自己的镜像,突然觉得陌生。

她从未遇到过极端的险境,也就无从得知自己会怎么表现。有一种说法,梦里的自己,是卸去了一切法律、道德、顾虑束缚的本真,一举一动,都是内心最直白欲念的外化。

梦里,她的恐惧是真的,看来她是怕死的,在恐惧面前,她的膝盖也会弯,为了保全自己,不惜代价,哪怕采取现实中自己不齿的手段。

这种感觉不是很好,像是自己揭开自己的画皮,远不是自以为的光鲜亮丽。

……

聂九罗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抽开抽屉,翻了个老手机出来。

自己随身的手机多半已经葬身水底了,好在手机更新换代快,一般手头都会有一两个替换下来的,她直接插上电源,等了片刻之后开机,连上家用wifi,然后打开微信app,输入密码登入,径直拨了老蔡的语音电话。

老蔡还以为她是来反馈看展心得的,接听得优哉游哉:“阿罗啊,怎么样,是不是很受鼓舞?”

鼓舞个姥姥。

聂九罗语速飞快,气喘不匀:“老蔡,你是不是有开私立医院的朋友?我要做全身体检,最细致的那种,我现在就过去,马上安排,最好现场出结果,拜托医生加个班吧,费用不是问题。”

她没那么天真,炎拓淹她这一把绝不是为了找乐子。

兴许他在她身上注射了什么、安装了什么呢。

 

十分钟后,聂九罗风一样卷出了门,给卢姐撂了句话,说是去做体检。

卢姐惊讶:“这么晚了,医院还体检啊?下班了吧,要不明儿再……”

话没说完,人已经没影了。

卢姐心头惴惴,总觉得聂九罗看展回来之后透着一股子诡异,这么急急慌慌去做体检,她是不是在身上哪儿摸着肿块了?

越想越是忐忑,打定了心思要等她回来,这一等就等到了凌晨一点多,聂九罗推开大门进来,极度疲惫,步子都像是拖拽着的。

卢姐紧张地要命,迎上去问:“体检……没事吧?”

聂九罗说:“没事。”

然后绕开卢姐,回了房。

嘴里说没事,但这脸上身上,都写着“有事”啊,卢姐急得没法,到底是放不下心,犹豫再三之后,给她泡了杯桂圆枸杞水送上去。

一上二楼,卢姐就吓了一大跳。

聂九罗把工作室里大部分的塑像都搬到台边的空地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围成了一大圈,她自己就坐在圈子中央,挨挨这个,摸摸那个,最后非常惬意,躺了下去。

撞都撞见了,不能当什么都没看到,卢姐讷讷:“聂小姐,怎么躺地上了,不凉啊?”

聂九罗说:“你看它们,多可爱啊。”

可爱什么啊,聂九罗的作品,精美细致那是真的,但要说可爱,卢姐是万万不能认同的,她觉得远不如喜羊羊和美羊羊可爱。

她把枸杞水放到桌上:“自己做的,是怎么看都可爱。”

聂九罗喃喃:“差一点,就再也摸不着它们了。”

卢姐心里有数了:这八成是小年轻的疑神疑鬼,身体有点不对付就怀疑自己病入膏肓,体检了之后什么事都没有,心情一好,更热爱生活了,看什么都喜欢。

雇主没事,卢姐也跟着欢喜:“没事就好,老天爷给你送礼呢。”

聂九罗没说话,躺得更放松,眸光渐渐敛回来。

不是老天爷,是炎拓给她送礼呢。

 

接下来的三天,一切恢复如常,聂九罗补办了手机号码,先用旧手机凑合着,预备过一阵子几个大品牌出新再换新机型,其它时间,就用来练小物件手塑:揉好炼制泥,揪一团在手里,就可以随心所塑了。

她以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为蓝本,逐一捏制或扑蝶或拈花的丰腴美人,唐装仕女一个个姿态万方地站上台面,不失为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这天下午,阳光斜斜透进窗户,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聂九罗给第六位美人塑“娥眉”,以今人的审美视角来看,唐时的“娥眉”其实不好看,粗圆如蛾子翅膀,倒八字般点在眉心两边。

手机响了,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聂九罗一手泥,不方便解锁,拿下巴颌尖在屏幕上滑了一道。

炎拓的声音传来:“聂小姐?”

聂九罗心头一紧,旋又徐徐舒开,朝手机瞥了一眼,没吭声,继续跟唐女的娥眉较劲。

炎拓坐了会冷板凳,又问:“在吗?”

聂九罗说:“有话讲。”

炎拓:“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聂九罗:“哪?”

炎拓:“我给你叫个网约车,六点钟到你家门口接。”

聂九罗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炎拓那头默了几秒,也挂掉了。

看看时间,四点半,还来得及洗个出门澡。

她撂下仕女,又揪了一团泥到手中,开始捏炎拓,只求出个大致轮廓,不用精塑眉眼,所以几分钟就出活了。

她把泥人立起,低下头,下巴搁上台面,和“它”对视良久,然后抬起手,中指用力一弹,就把泥人弹飞了出去。

泥人半空旋翻,揉泥性软,落地不碎,只砸了个扁。

聂九罗心说:这一局算你赢。

 

六点正,聂九罗一袭绛红高开叉的及踝长裙,外罩黑色小西服,蹬一双黑色系带高跟鞋下了楼。

听见“噔噔”的高跟鞋声,卢姐从灶房里探出身子:“今天也不在家吃啊?”

聂九罗旋甩着银色镶钻的小坤包,说:“不在。”

卢姐目送着她出门,有点羡慕聂九罗,也羡慕现在的年轻姑娘:真好,浓紫宝蓝,绛红翡绿,怎么漂亮怎么穿,线条裁剪还这么贴身,哪像她那个时候,社会风气偏保守,衣服穿得紧绷点勒胸都会有人背后指戳不正经。

她低头看自己已经有赘肉的腰身和粗胖的腿,怪遗憾的。

 

车到地方,是条步行街的街口,华灯初上,正是饭点,街上人来人往,聂九罗下了车,正不知道往哪走,一个系着围裙的年轻小伙计向她招手:“聂小姐吧?客人说地方不好找,让我来接。”

果然不好找,店面并不在主街,在岔路的小街,还是尽里头的一家老字号卤水铺子,这年头,酒香也怕巷子深,地理位置不好,生意自然就清淡,难怪正值饭点,还能支使人手出去带客。

聂九罗往不大的小店里扫了一眼,没炎拓。

小伙计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楼梯后头:“在包房里。”

这么破的店,还设包房呢,聂九罗拎着裙摆矮身绕过楼梯,还真有一间,垂着蓝印花布的门帘,掀开一看,里头有张四方桌,桌后坐着的正是炎拓。

聂九罗也不拿正眼看炎拓,径直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坤包撂上桌面,卷提裙摆又去挪凳子:凳腿不平,好在地面也不平,挪来移去,总有机会四平八稳。

炎拓看她忙活,说了句:“不好意思,地方简陋,对不住你这身打扮。”

聂九罗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回了句:“我穿什么我高兴,跟和谁吃饭、在哪吃饭,没关系。”

顿了顿又说:“你可真是个疯子。”

说实话,她这辈子,截止目前,还只在他手上栽过,能让她栽的人,是敌是友,她都高看一眼。

还得谢谢他给她警醒,她以后和人争斗,绝对不会靠近水边。

“疯子”大概是说他坠车入水的事。

炎拓点头:“彼此吧,上菜?”

“上菜。”

炎拓拉了拉墙上垂下的叫铃,很快,伙计就把菜送到了,都是小碟卤味,牛肉、牛肚、小龙虾、鸡翅、花生米、毛豆、海带结、藕片等等,另外还送来半扎啤酒、一壶菊花茶并两个杯子,外加一个装满开水的暖壶——这架势就是慢吃慢聊、茶不够自己添的意思,吃它三五个小时没问题。

伙计出去的时候,把楼梯旁侧的一个推拉门给拉上了,别看只薄薄一扇门,外间的喧闹声立时就小到几乎听不见。

炎拓俯身从脚边拎了个纸袋过来:“给你的。”

聂九罗接过来看。

是她落水时遗失的所有东西,但只要水损或者不能用了的,都依原样或者更高价位换了新的,所以包是新包,手机也另附了一台最新款,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聂九罗伸手进去拨了几下,看到自己的匕首,长长松了口气——别的都可以丢,这个不可以,独一份的。

甚至,她预备再见面时让炎拓吞下去的那个弹扣也在——他应该是不知道她留着做什么用的,还是依样放进来了。

聂九罗不动声色,把纸袋搁到一边,等着炎拓继续表演。

果然还有下一幕,他脱掉夹克,又低下头,自后把T恤给拽脱了下来。

呵呵,脱衣服了,想搞什么?

聂九罗盯着看,她倒是希望T恤掀起,露出的是肥膘五花肉,不过炎拓肩背宽圆,肌肉结实,身材这块没得挑剔,况且,他这年纪,本就是男人筋骨业已长成、且最强健蓬勃的时候。

片刻后,她移开目光,知道炎拓想让她看什么了:他身上有伤,虽然大多已经结痂,仍旧触目惊心,条条道道,应该都是落在蒋百川手里时遭的罪。

聂九罗不和他对视,目光落在茶壶弯翘的嘴上:“我只负责移交,别人做了什么,我没法控制。”

炎拓同意她这话:“但是,没你中间出力,我也不用受这些罪。裤子就不脱了,腿上还烂了一块,医生拿刀子把烂掉的部分一点点刮掉的。”

聂九罗抬眼:“所以呢?”

“所以,当你落在我手里的时候,我完全可以对你做同样的事,哪怕只是拿刀子在你脸上划上几道。”

这话好像没得反驳,聂九罗手指压住茶杯的边沿,压得杯底翘起、在桌面上打转玩。

炎拓两只手伸进T恤袖管,又把衣服穿了回去:“但是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送你回家。聂小姐,我送了你一份大礼,我想图回报。”

第10章

聂九罗早就猜到了:炎拓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来的,他想探知一些秘密,问不出,来硬的又不管用,所以,使了这么迂回的一出。

的确是份大礼,大人情,易地而处,如果这一次是炎拓折她手上,她会怎么做?她会把人交给蒋百川,嘱咐他加镣上锁、千万别让人给跑了——不敢说炎拓这辈子就烂囚室里了,但至少三年五年,是见不了天日了。

作为敌人,他的确可以对她造成任何伤害,而今秋毫无犯,你敢说你一点都不买账?和她的命相比,几个问题算得了什么呢。

而且,炎拓问的问题,诸如“狗牙是什么东西,‘扎根出芽’是什么”,她反复斟酌过,答得到位,不至于暴露什么。

她旧话重提:“你跟他同进同出,他是什么,你居然不知道吗?”

炎拓回了句:“突然有一天,他们就在你身边了,他们不说,你怎么会知道?”

聂九罗心里一动,背上生凉。

她用的人称代语是“他”,而他回答的是“他们”。

以为只此一例,没想到居然是汹汹一窝。

“你来找我,他们不知道吧?”

炎拓:“不知道,也不知道你。”

聂九罗一怔:“那他们就没问你是怎么出事的?”

“问了,我说车过板牙,被人麻翻了。反正狗牙现在昏迷不醒,又没有其他人证,黑白真假,我一个人说了算。”

聂九罗心跳加速:难怪她担心自己暴露了之后后患无穷,这后患却迟迟不到,原来是炎拓出于私心、把她给真空了。

也就是说,他要向她打听一些事,却又不希望同伙知道他的这些小动作。

“你跟他们之间,有矛盾?”

“聂小姐,偏题了,这个不关你的事。我只想打听一些信息,然后,大家就两清。”

聂九罗盯着他看了会,终于从筷筒里拈起一双筷子,倒了开水来烫。

炎拓暗暗松了口气,她肯开吃,这饭局就算成了。

他俯身捞起一瓶啤酒,在桌边磕掉瓶盖:“你喝酒还是喝茶?”

聂九罗抓起茶杯摆过去:“给斟点酒。”

 

两人各喝各的,没碰杯,也各吃各的,没搭话,聂九罗不急,炎拓也不催——反正这铺子通宵营业,再长的秘密,也够时间消化。

过了会,聂九罗问他:“知道大禹吗?”

“知道,大禹治水。”

“大禹还干了什么?”

还干了什么,主要不就治水吗?开山、凿渠、治水……

聂九罗一看他这表情,就跳下一题了:“知道鼎吗?”

炎拓反应了几秒,从最常见的“顶”过渡到“鼎”:“问鼎中原的那个鼎?知道。”

“知道鼎是做什么的吗?”

也知道,历史课上讲过:“烹肉煮肉的。”

聂九罗说:“行了,知道你水平在哪了,我从头讲吧,会讲得尽量详细。你问的四个问题,我都会讲到。不许录音,我讲的时候,你听就行,尽量克制,没必要就别说话,除非我问你话。讲完之后,我会给你留时间、酌情回答一些可以回答的问题。要讲的内容不少,难免口干,记得给我倒茶。”

说完,把杯中残酒饮了。

炎拓很配合,拎起茶壶,给她倒上第一杯茶。

 

上古的时候呢,人一般是不旅游的,一来没那么多交通工具,二来虎狼满路,出外风险也大,多数都是在自己住的地方附近过一辈子,所以对别处的事情,完全不知道,就好比一个南方部落的人,从来没见过“雪”,而一个常年居住旱区、靠溪涧露水生活的人,也不可能想象到世界上还有江河瀚海、水里还有能食人的大鱼。

但是,当王就不一样了,能当王的人,不能不了解自己的疆域领土、以及各地的风土人情。尧舜禹禅让,不是说找到继承人之后把王位交给他就完了的,找到了,还得培养他、锻炼他、一样样事的考察他。《史记》里记载“帝舜荐禹于天,为嗣。十七年而帝舜崩”,就是说舜立禹为继承人后,至少考察了他十七年,交给他各种各样的工作,做好了,才有资格继续当继承人,几次做不好,说换掉也就换掉了。

所以治水,也只是帝舜交到大禹手上的一项重要工作而已。

十七年里,大禹不止治水,还循行九州、考察民情。他当上王之后,令九州贡献青铜,铸了九个大鼎,这九个鼎,就不是用来烹肉煮肉的了,属于礼器。一个鼎象征一个州,也可以说这鼎就是地方志,大禹命人把自己循行各州时见到的当地奇异之处、奇异之物都刻画了上去,《左传》里也认为,鼎上刻的图画是地方地图,以及只有当地才出产的妖异之兽。你可以把它想成是旅游手册,即便你从没去过,翻翻手册,也能知道当地有什么名胜、特产、猛兽。

 

不许录音,只能上手记了。

炎拓的手机备忘录一直开着,听到这儿,他键入“鼎书”两个字。

那种民智闭塞的年代,有这样的“鼎书”还是挺必要的。

他想起华嫂子口称“雨大爷”时拜的小青铜鼎,难道说“雨大爷”其实是“禹大爷”,大禹?

聂九罗喝了口茶,又夹了几样卤味吃了,才又继续:“再问你个问题,各地的土壤都是一样的吗?”

炎拓想了想:“不一样吧,矿物质不同,肥力也不同。”

“颜色呢?”

“颜色也不一样,我记得东北叫黑土地,陕北叫黄土高坡,南方是……红土?”

 

大禹划分的九州,跟现在的行政区划当然不一样,有一本书叫《禹贡》,传说是大禹写的,记录了各地的地形、土壤、物产,当然,现在又有学者考证说不是他写的——不管是不是吧,反正大禹根据各地的不同情况制定过进献贡物的标准。

简单点说就是,不能一刀切。一个地方的土地肥沃、风调雨顺,出产的粮食自然就多,要缴纳的税赋也就多。与之相反,一个地方土壤贫瘠,苗都长不到三寸长的,粮食部分的赋税也自然应该减免。

大禹就是这样一一考察九州的土壤颜色、肥力以及物产。

其中有一个州叫梁州,具体范围不可考,大致是指华山以南、黑水之间,放在今天,咱们去过的石河一带,秦巴山地的很多地方,都属于梁州。《史记》里说这儿‘田下上,赋下中三错’,意思是这里的土地是下上等,肥力一般,那么收赋税的时候就不能往死里收,收个下中档就行了。又说‘其土青骊’,土壤是青黑色的,又称青壤。区别于别处的黄壤、白壤、黑坟等等。

 

炎拓喉结微微滚了一下,备忘录另起一行,键入“青壤”两个字。

“青壤”这个词是第二次听到了,还是华嫂子,拜青铜鼎的时候提过“青壤结穗,开花见果”。

聂九罗目光瞥过他手机,候着他输入完毕才又继续:“狗牙这种东西,古名‘地枭’,就刻在这尊梁州鼎上——这句话,我晚点会修正,你先这么听着就行。”

炎拓浑身一震,聂九罗从上古开讲,他还以为要过很久才能听到正文,没想到这么快就点了题。

他忍不住问了句:“地是……土地的地?哪个xiao?”

“鸟字头木字底的那个。”

原来是那个“枭”,他不再发问,动筷子夹了片牛肚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地枭,原来叫地枭。

“地枭的名字里有个‘地’字,很直观,因为这东西,是从地下出来的,而且,只会从青壤的地下爬出来。你把它想象成植物就好理解了,别的土壤种不出来,只有青壤可以。又或者这么理解,别的土壤,什么黄壤白壤,对地枭都是有毒的,它只能突破青壤。”

说到这儿,聂九罗抬眼看炎拓:“知道九鼎去哪了吗?”

炎拓:“还埋在地下,或者……博物馆?”

他是真不知道九鼎去哪了,不过,青铜这玩意儿耐久,不大可能腐烂消亡,估计不是待发掘,就是已发掘了。

看聂九罗的表情,他这两个猜测,应该都是不着四六的。

 

九鼎在当年,估计也跟传国玉玺似的,夏亡了就归商,商亡了就归周,东周的时候,鼎还是在的,因为楚王曾经派人去问鼎的大小轻重,碰了个钉子,所以后人才造了个词,把企图夺权这种叫“问鼎”。

东周之后,一般认为,九鼎归了秦国,《史记》也记载说,“五十二年……其器九鼎入秦”,民间还有传说,说秦国有个大王,就是因为看到九鼎的时候,非要举一下试试重量,结果重伤死了。总之,九鼎最后见于记载,就是在秦,秦以后,史料就再也没提过了。

接下来我说的,你就当个野史听,爱信不信吧。

九鼎入秦之后呢,找了个地方也就放着了,毕竟不是小玩意儿,不适合随身赏玩,再说了,当大王的都很忙,也不可能整天绕着鼎转悠。再后来,就到了秦始皇一统六国。

秦始皇统治后期,沉迷于访仙求药、寻求长生不老,历史上记载很多,国人投其所好,献方献策的也不少,但大部分都是忽悠。不过,其中还是有两条,引起了皇帝的重视。

其中一条就是徐福计划赴东瀛寻找仙山和仙人,有关于徐福的传说很多,感兴趣自己去搜。

另一条就是看管九鼎的官员呈报的。

看鼎这工作你懂的,清闲得很,看守者有大量时间琢磨研究,他上奏皇帝说,梁州鼎上记载有地枭,枭起青壤,地枭这种东西,有两种特性,第一是‘就宝’,‘就’是文言词,趋近、靠近的意思,地枭喜欢靠近宝脉,比如珍宝珠玉什么的,驱使地枭可能会找到宝物,所以地枭后来还有个别名,叫“嗅金兽”。

 

这是渐渐说到核心了,炎拓没了吃喝的心思,他想起曾经问过雀茶,自己车上那玩意儿叫什么,雀茶回答说“招财猫”,当时还以为她是在拿自己寻开心,现在想想,“招财猫”和“嗅金兽”,本质上的寓意是一样的、都指向不菲的财富。

他注意到聂九罗的茶碗快空了,拎起茶壶给续了一杯。

聂九罗:“秦始皇富有天下,对‘就宝’什么的当然不屑一顾。但第二个就不同了,你可能也猜到了,地枭童颜长生,不但能活很久很久,而且没有‘老’的迹象。肌理不垮,毛色不变。”

炎拓眼前掠过林喜柔的脸。

林姨,林喜柔,这么多年了,她的确没有什么变化,从小到大,他经历过几次举家搬迁,也许正是因为林喜柔总也不老,怕周围的人看出端倪,才有此举措。

他没能克制住:“那地枭……是什么东西?”

聂九罗答非所问:“上古时代又称神话时代,很多超能力的神人,很多诡异奇谲的怪物,夏商是个过渡时代,应该存在,但缺少史书记载,到了西周末,一切突然明明白白落地,史料有、实证有、周礼有,具体人物也有,行事纷争,跟现在也大差不差。那些鼎书上记载的诡谲事物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还有人猜测说,可能是发生过什么事,被一次性肃清了。而肃清的时间,就在没有史料记载的夏商一代、周之前。”

“能当皇帝的人,不会只寄望于一种方式、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总得有几手准备。所以,下东瀛的宝船他在派人督造,用于寻找地枭的精兵他也在抽调。”

寻找地枭?

炎拓心中一动:“地枭……在秦始皇时代,已经只是传说了?”

“对啊,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仿佛经历过一场大肃清,那些鼎书上记载的妖异生物,到了秦时,基本就已经看不到了,其实也不排除是人类活动领域的不断扩张导致这些生物的领地被挤压、躲得越来越隐蔽,甚至是灭绝——你别看人没凶兽厉害,体型杀伤力都不占优势,但人的数量多啊,一对一、十对一打不过,一百对一那还不是一灭一个准?总之,秦始皇那个时候,地枭就已经是传说了。”

 

而之所以徐福的故事广为流传,地枭之说却不为人知,是因为地枭在鼎书中被称为“凶兽”“邪物”,它嗜血食肉,更可怕的是,被地枭咬过或者抓伤的人,只要稍微重点,基本没药救,伤口一旦扎根出芽、长出兽毛,这人就算是废了、跟禽兽也没两样——访仙求药,向仙人靠拢,听起来高端点,也比较浪漫。找地枭这种事,不怎么上台面,自然也就秘而不宣。

公元前210年左右,即距今两千两百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徐福赴东瀛访仙的宝船鼓帆下海,同一时间,寻找地枭的精兵——这些人一律黑巾缠头,又叫缠头军——秘密进入了地处青壤的南巴老林。

第11章

徐福你知道的,一去不回头了。

我只说缠头军,缠头军一直忠心耿耿,鼎书记载地枭在南巴之地有四个极其隐秘的巢口,缠头军一再深入老林,找到了密林中居住的土人。

用今人的观点来看,土人就是生活在老林里的少数民族,由于长期伴山而生、远离人世,他们的生活环境、方式、习性,乃至身高、体型、单项器官的发达程度,都跟外面的人不一样,最大的特点是,能嗅到地枭的味道——据说是一种很奇怪的骚味,但缠头军也好,除了土人之外的所有人也好,都闻不到。

不过这也合理,人都是随着环境进化的,这也是优胜劣汰的一种:在地枭出没地附近世代生活的人,只有能闻到地枭的味道,才能提前做逃离或者迎击的准备,否则早灭族了。

从这些土人的口中,缠头军确认地枭不是虚妄的传说,而是切实存在过的,然后陆续锁定了巢口。

接下来,他们做了三件事。

第一是收编土人,土人的鼻子对他们来说太有用了,被收编的土人后来被叫作‘狗家人’,这不是骂人,真的就是指他们长了个狗鼻子。

 

炎拓想起那个老爱吃蘸酱黄瓜的大头,他应该就是“狗家人”了。

难怪华嫂子给他指路时还正常,看完手机里来的新消息之后就莫名其妙、用挪酱缸这种拙劣的借口把他拖住。

现在想来,是大头给华嫂子发了消息,因为他嗅到了从车里传出来的、地枭的味道。

 

缠头军做的第二件事是“堵”,堵住四大巢口、给巢口安门落锁。

虽然老话说“堵不如疏”,但毕竟不是事事都是治水,地枭本就罕见,堵住了源头,也就等于堵住了后患。

当然,“堵”这件事,也是下了血本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怕各地的百姓造反,于是‘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铸造了十二金人,秦灭之后,十二金人也没了下落——民间有各种传说,有说被项羽火烧阿房宫时一并烧了的,有说被秦始皇带进墓里陪葬的,也有说东汉末年的时候,被董卓销毁了铸造铜钱的。

其它的金人我是不知道去哪了,但就我所知,至少有一尊,是被用在了南巴老林——由一化为四,铸成了四扇大门,因为是金人所化,就叫金人门。

缠头军做的第三件事,就是分期分批进入巢口,反锁金人门,正式寻找地枭——这么做其实还挺悲壮,关门打狗,可以打死狗,但门锁了,自己没退路,也可能在里面被狗给咬死。总之,缠头军死了不少,经历过无数惊心动魄的事儿,历时两年多之后,终于摸着了门路,找到了第一只地枭。

 

说到这儿,故事差不多也快到尾声了,聂九罗长舒了口气,问炎拓:“依你看,秦始皇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这不废话吗,当然高兴了。

炎拓正想回答,又起了犹疑:一来据历史记载,秦皇这个人好像有点喜怒无常;二来她特意提出来问,答案一定不那么简单。

炎拓:“不……高兴吧?”

聂九罗一脸“我就知道你要这么答”的表情。

她说:“你历史不大好,公元前210年,也就是徐福下东瀛和缠头军进入南巴老林的那一年,秦始皇就已经过世了。过世两年多之后才找到地枭,那时候,陈胜吴广之后,又有项羽刘邦,秦二世都快走向末路了。”

是吗,炎拓觉得自己的答案也没毛病:换了随便是谁,生前交代的事儿死后才有眉目,能高兴吗。

聂九罗:“缠头军的所在太偏僻了,是连信鸽都到不了的地方。山中无甲子,他们一心寻找地枭,终于有了成果时,才发现山外早已变了天,皇帝死了,对口的上级也在换代的争斗中被杀了,换言之,这支缠头军彻彻底底被遗忘了。”

“大秦都快没了,回去当官是没指望了,各地都在打仗,他们也不想掺和,集体商议了之后,决定封口、守住地枭以及南巴老林的秘密,易甲为民当老百姓。”

“那之后,他们就在南巴老林附近住下,自然形成了一个村落。中国古代社会相对封闭,流动性差,一个村子代代延续,续个千八百年,变化也不会很大,渐渐的,靠山吃山,村落成了猎户村,也就是俗称的‘巴山猎人’。当然了,这个猎户村区别于其它的,有着自己的秘密。”

“平时呢他们跟普通的猎户也没两样,打狼打豹、猎熊猎虎,但一般每隔百多年,精壮猎手充足的时候,会秘密组织一次‘拜金人,走青壤’,期待着猎取地枭,这叫‘青壤结穗,开花见果’。毕竟,猎到一只地枭,就意味着额外的财富,哪怕是全村都来分,也足够每家分个盆满钵满了,这世上,谁能不爱钱呢。不过绝大多数时候,走青壤,都是走了个寂寞,一无所获。”

炎拓觉得有点说不通:“不是抓到过地枭吗?地枭不是‘长生’吗,理论上,只要抓到一只地枭,就可以一劳永逸了吧?为什么还要去抓呢?”

聂九罗回了句:“你别忘了,地枭是生存在地下的,‘长生’指的是在地下,那是它们的生存环境。见了天日就不行了,衰老得很快,死得也很快,基本上能活二三十年就顶天了。”

炎拓心里说:不是的,不是这样。

聂九罗开始讲述之后,他几乎全程都是兴奋的,她的很多叙述,和他这些年来所观察到的迹象,是相符合的——他知道的都是碎片,如今被一点点串连,引出前尘、旧事、因果,这种感觉,简直让人激动到难以自持。

但到了这儿,就开始不一样了,林喜柔不是这样的,她没有生活在地下,她几乎不曾衰老,更加没有要死的迹象。

聂九罗看出他表情不对,只当没看见:“现在,我开始正式回答你的四个问题。我之前给出过的答案只是为了帮助你理解,并不准确,这里,会有修正。一切,以我现在说的为准。”

“第一,狗牙是什么东西,什么来历。之前我回答说是地枭,在这里,我要更正一下,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不止是我,板牙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很多特征,跟地枭很像,或者说,他一定跟地枭有极其密切的联系,即便不是,也是近亲。”

炎拓想说什么,聂九罗示意他不忙说话,先听她讲。

“有一个很关键的信息点,我之前没有提,特意放到这里来说:缠头军做了巴山猎人,他们以狩猎为生,地枭,跟虎狼熊罴一样,只是一种猎物。地枭是野兽,不是人,它跟人,是有本质区别的,它也不像人,猴比它更像人。所以在我眼里,猎取地枭这件事,虽然不算特别正经,但也不是什么天理难容,毕竟是野兽。”

“这也是为什么哪怕先前我觉得狗牙非常奇怪——能在高层的外墙立面来去自由、被捅瞎了眼硬熬着不治——我都没有把他跟地枭联系到一起的原因。直到我发现,被他抓伤过的孙周居然扎根出芽了。为了进一步确认,我在他颈后、手肘、大腿根处放了血,地枭身体这几处的血液比较粘稠,但即便这样,我依然不能说他就是地枭,所以只能说,‘可能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

炎拓脑子里已经乱了,先前的喜悦慢慢变质:这么多年了,他那么不容易,都快接近答案了,为什么她话锋一转,就又不是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像她一样、对狗牙有了解的人,结果,只能给个猜测?

“第二个问题,扎根出芽是什么意思,已经回答你了。”

“第三个问题,怎么治。缠头军总结经验,地枭是地下生物,畏火,更讨厌阳光。一般是在受伤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拿‘天生火’,也就是用透镜、古代用阳燧,从太阳上取下的火,去反复炙烤,能把根芽渐渐逼退,也就安全了。一定要尽早,拖得越久越完蛋,如果眼睛里出现一条红线穿瞳,那这个人,基本就可以放弃了。”

不对,又不对了,林喜柔不是这样的,她不讨厌阳光,有一段时间,她还曾经去海边晒日光浴,说喜欢那种看着就很健康的、小麦肤色。

“第四个问题,伥鬼是什么。”

“所谓伥鬼,取的是‘为虎作伥’的意思,在缠头军和地枭打交道的过程中,偶尔会出现很诡异的情形:平时很好的兄弟,并没有被抓伤,好端端的,会为了地枭鞍前马后、誓死效力,他们没有丧失神智,各方面也都正常,但就是会对地枭百般维护,反过来算计、杀害自己的同类,这种人,就叫伥鬼。”

炎拓明白了:“你以为我是伥鬼?”

聂九罗没说话,她身子前倾,盯住炎拓的眼睛,顿了几秒才说:“你不是吗?”

炎拓心头一颤,没吭声。

“狗牙在兴坝子乡杀了人,还伤了孙周,是你把他转移走的;后来,你要求狗牙去酒店把孙周劫走了,还怪他行事不小心、被我看到脸了;再后来,在小旅馆里,你又吩咐狗牙看守我和孙周——你俩即便不是好朋友,也是互助的同伙,我把你看作伥鬼,一点都没冤枉你,你在板牙受罪,受得也活该。”

说完了,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茶杯上,茶杯口沿有口红印,杯里还剩了一半的茶,她屈起左手拇指和食指,像弹之前那个仿炎拓的小泥人一样,轻轻用力一弹,杯子就飞了出去,落地居然也没碎,骨碌碌滚了一长道,也泻了一长道的水。

炎拓还是没说话,只是斜瞥了一眼那只落地的杯子,他知道,这饭局,是结束了,饭局上这短暂的和平和交情,也差不多走到尾声了。

“炎拓,四个问题,我全回答你了,为了帮你理解,我还附赠了不少信息。现在,你可以问问题,我会决定答还是不答,最多三个,就在这问,今晚问完,今晚两清。”

炎拓抬头看她:“你知道这么多事,你是缠头军的后代吗?”

“缠头军的后代,不一定要在祖宗的行当里搅和。我是个普通人,只想忙自己的事,对你、狗牙以及同伙什么的,我没有探听的兴趣。下一个。”

只剩两个问题了。

炎拓喉头发干:“怎么杀死地枭?”

聂九罗眉毛微挑,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猛。

“看来你对地枭有点了解……狗牙的新眼珠子快长出来了吧?”

炎拓没什么表情,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地枭的再生能力很强,不夸张地说,哪怕是头被砍了,也能从脖腔子里再拱一个出来,时间长短而已。天火烧、捅颅顶和断脊椎都会对它们造成较大的损伤,但也只是拖延痊愈速度。至于杀死……缠头军把地枭当宝贝,设法帮它们延命还来不及呢,只恨它们活得不够长,因为它们活着活着就死了啊。所以,我没法回答。下一个。”

炎拓坐着不动,巨大的失望像渗骨的瘴气,从胸腔里蔓延出来,一寸寸延到全身,几乎要拉垮肉骨。

他还以为,今天晚上,会推开一扇大门,他眼睁睁看着大门徐徐打开,居然又关上了。

聂九罗催他下一个,下一个问什么呢?脑子里像糊住了一样,连最基本的逻辑思考都没法进行了。

灯光昏黄,先前没感觉,现在只觉得这光腻得很,像肥腻的油,散散慢慢满屋乱撒。

炎拓说:“你说的都是真话吗?聂小姐,如果你撒谎了,给我一个比率,我能接受。”

聂九罗冷笑:“一码归一码,我来回礼,没必要拎上假货糊弄人。”

炎拓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是我小人了。聂小姐,你……怎么回去?要送你回家吗?”

聂九罗一愣,不过她很快起身,拎起纸袋和包:“不用了,你的车,我不大敢坐。”

炎拓想起身送她,一来心情实在低落,二来看她神色,未必领情,所以虽然欠了身,还是坐下了。

聂九罗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他:“炎拓,两清了吧?”

炎拓:“清了。”

“我今天能坐在这跟你吃饭、给你讲地枭的由来,完全是因为要回你的礼。既然两清,出了这扇门,桥路两不挨,你以后小心点,别再被我撞见。我不会在一个人手上栽两次的。”

炎拓抬头看了她一会,说:“你也是。”

第12章

聂九罗走出卤味馆时,特意抬头看了一眼高处的招牌。

卤小兵。

这名字挺好的,很讨她喜欢,小兵,透着勤恳做事的朴实味儿,比什么“卤王之王”“卤味之宗”平易近人多了。

她没有急着打车,反正冷空气尚未南下,温度很适合走马路——她也很需要走一会,把自己从那个关于地枭的故事里走出来,走回普通但又泛着热烫烟火气的生活里去。

如今,她唯一的忧虑就是狗牙。

少则三月、迟则半年,狗牙一定会醒,而狗牙一旦醒过来,她就没法继续安然“真空”了。

再一转念,反正中间还有个炎拓:狗牙讲出真相,就等于直指炎拓也撒了谎,炎拓一定会做点什么的。

不知道为什么,炎拓最后的样子,以及最后问的那句话,让她觉得,他有点可怜,表象背后,也许另有款曲。

不过她的心肠很快重又冷硬,可怜什么啊,管他背后有没有隐情,伥鬼就是伥鬼。偷了东西就是贼,警察只负责抓,至于这贼值不值得同情、背后有没有什么悲情故事,那是法官和记者要忙的事。

她扬手招了辆出租车。

 

回到家时,卢姐刚睡下,听到动静披上衣服出来,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聂九罗摆摆手,示意卢姐安心睡觉,然后径直穿过院子,推门进厅,走了两步之后,觉得高跟鞋真是累,于是就地甩了,赤脚上了楼。

工作室真大,虽然东西不少,但有时候夜深人静、抬头四顾,总会有空旷的感觉。

现在也一样,觉得真是空旷。

聂九罗在工作台前坐下,抽了张淡金色的长纸条出来,写今天的事。

一,和炎拓见面,两清。

二,卤小兵,挺好吃的,可以再去。

三……

没有三,找不出了。

她扔下笔,把纸条折成星星,拈起了走到靠墙的一个旧式双开门大立柜前。

立柜左右门扇上分雕神荼郁垒,中国最古早的门神,两人嘴巴都微张,做成了孔洞。

聂九罗把星星送进郁垒嘴里,顿了顿,又半弯下身子,拉开了立柜门。

里头是两大箱纸折星星。

其实是两个定制的敞口玻璃缸,分左右,左边上的标签写“20022012”,右边是“2013”;左边的差不多全满,右边的半满;左边的星星比较黯淡,纸张也杂旧,右边的就鲜亮多了。

聂九罗深吸一口气,探手伸进左边的那一个,奖池摸彩一样在里头来回搅了几次,摸出两个小星星来。

拆星最好有点仪式感,她关掉大灯,开落地阅读灯,然后坐到灯下的沙发里,珍而重之打开一个。

——朱伟拽我小bian子,疼哭了,老师叫他道qian,为了给老师好印xiang,我说没关xi。朱伟,我不灭你满门,shi不为人。2002.3.20

聂九罗噗一声笑出来。

朱伟是谁?毫无印象了。

不过挺好的,她小时候即便遭人欺负,精神上也绝不凄楚。

聂九罗带着笑去拆第二颗,拆着拆着,笑意就慢慢消失了。

这一条是2003年5月6日的,说实在的,和上一条相差的日子并不算太多,但是,她记得太清楚了,甚至能回想起一些细节:写完这一条后,她掰断了塑料壳的自动铅笔,还喝了杯掺水的白酒,以显示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

——为了我这bei子的幸fu生活,我决定,去找jiang百川谈判。

……

蒋百川,也是时候跟蒋百川通个气了。

聂九罗点开“阅后即焚”,键入时却犹豫了:如果告诉蒋百川,自己任由炎拓走了却没拦,他一定会唧唧歪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反正自己和蒋百川也不是什么上下级或者亲密伙伴关系——欠债还钱,她做应该做的、尽告知义务就行了。

她斟酌了片刻,键入一行字:今天收到未知号码来电,炎拓打的。

几分钟后,那头回过来两个字:电联?

聂九罗键入:好。

电话立刻就过来了,蒋百川的声音有些激动:“他说什么了?有透露有价值的信息吗?”

聂九罗说:“要让你失望了,他没说什么有用的。他知道地枭的一些事,但不全。目前看来,他已经知道地枭的由来、缠头军,以及狗家人的存在,但他不知道刀家和鞭家,他还问我怎么杀死地枭,我说不知道。”

蒋百川恨恨:“他还说自己就是一普通人,无意中捡到狗牙的……我就知道这小子有鬼。”

聂九罗嗯了一声,反正她没撒谎:炎拓确实知道这些,她告诉他的。蒋百川只需要知道炎拓知道什么就可以了,至于是谁告诉炎拓的,她觉得不重要。

“还有,我问了一下孙周,炎拓说,孙周不在他们那儿。”

蒋百川冷笑:“这小子满嘴鬼话,谁知道真的假的。”

聂九罗:“我觉得他不像在撒谎。当时现场着火了,一切都很混乱。你以为孙周被他们带走了,他们以为孙周还留在你那儿,会不会有第三种可能,孙周趁乱,自己跑了?”

蒋百川顿了几秒:“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吧。”

聂九罗说:“孙周本来就已经扎根出芽了,现在不受控制,情况只会越来越危险,你最好派人去找一找,万一闹出事来就不好了。”

蒋百川答应得很爽快,又说:“那你呢?炎拓逃走之后,我们一直查不到他,这个电话可能是前奏,我怀疑他后续会有大动作。”

聂九罗的目光落在自己拎回来的那一大兜上:是有大动作,不过已经搞过了。

“聂二,还是小心点好。要么这样,我派几个人过去,你放心,不会让他们知道你,只让他们在那一带住下。给你留个号码,万一你需要人,就打他们的电话,一个好汉三个帮,紧急的时候有人帮忙,还是方便的。”

这提议合情合理,还体贴,再回绝就伤感情了,聂九罗笑笑,说:“好啊。”

 

蒋百川在阳台打的电话,挂断时,看了眼时间,11点半。

差不多快到孙周吃饭的时间了,他得去看看。

阳台连着卧室,他拉开隔断的玻璃门,雀茶已经半睡,听到声音,还以为他是要上床,睡眼惺忪间看到,他又开了卧室门往外走。

雀茶:“出去啊?”

蒋百川:“不出去,下去。”

雀茶哦了一声,翻了个身,很快又睡着了。

……

蒋百川一路下到地下室。

这片别墅区的设计,其实是没地下室的,但因为房子是自家的,爱怎么挖怎么挖,所以大多数人家都往下拓了,蒋百川也拓了一层,平时用不到,这段时间派了大用场。

地下室面积在一百平左右,隔了三室一厅,连厨卫都有,油污废水什么的另外加装提升器。

进到屋里,就听刀声笃笃,大头围着围裙对着砧板,正扬刀开剁:板上一摊肉红,有猪大排,也有肝。

蒋百川凑过去:“都新鲜的?”

大头:“那当然,我嘱咐过卖家,如果是化冻的肉,我要退货投诉的。”

说话间,已经剁好了,大头拿了个不锈钢盆过来,满满堆装进去,又在上头插了把叉子。

蒋百川接过盆子:“我拿进去,你玩儿你的吧。”

他端着盆,走到最靠里的那间卧房敲门,这间跟另外两间不同,门外头特意加装了一把挂锁,不过现在,锁是开着的。

门应声而开,山强探出头来:“呦,蒋叔啊。”

边说边让开道,露出身后床上坐着的孙周。

孙周正看电视,闻声看向蒋百川,目光下一秒落在盆里的红肉上,脸上现出嫌恶的神色。

相比之前,他的形容枯槁了好多,原先还算是个长相周正的精神小伙,而今怎么看怎么有点尖嘴猴腮的意味,尤其是眼睛周围,皮肉耷着,更显颓态。

蒋百川笑呵呵的:“孙周,今天感觉怎么样?”

孙周开口就是抱怨:“蒋叔,能不能别叫我吃……这东西了?”

他指蒋百川手里的盆肉,一脸要吐的表情:“怎么样都该煮熟了吧?生肉都有细菌,没准还有绦虫,我闻着都要吐,这是人吃的吗?”

蒋百川说得温和:“为了治病嘛,忍一忍。”

不说治病还好,一提治病,孙周更是一肚子怨言:“蒋叔,开始你们用火烤,虽然烤着难受,但烤完我真的觉得舒服点,为什么就中断了呢?”

蒋百川很耐心:“分阶段来的嘛,你还不信我们吗?这肉你以为只是生肉,其实我们加了东西的,有药效——你要不信,你就去医院治,你也不是没去过,结果怎么样,伤口长那么多毛,人还稀里糊涂的,不是我们,那毛能下去、你能清醒吗?”

孙周不吭声了。

这话是真的。

那天,他受好奇心的驱使,走进那片玉米地,其实没想走远,但冥冥中又在不住较劲:总想找到点证据,以证明前一晚没发生什么大事、自己也并不亏心。

他也看到了血迹、塌折的秸秆,心里有点怕,但天日朗朗给了他继续走的勇气,他越走越急、越走越快,最后,找到一个地洞。

那个时候,地洞的口不是敞开的,洞口堆了一堆土,很像蚁巢的巨型版。

孙周多了个心眼,他捡了根棍子,捅开那堆土。

里头黑漆漆的,毫无动静,他俯下身子,往里看了看:看到两粒莹莹的东西飘着,像两颗发光的青葡萄。

这要换了个山里人,马上就会猜是狼、进而警醒,然而孙周不是,长在城市让他欠缺对山林生物的警惕——他反应慢了一拍,里头突然伸出两条手臂,钢爪样攥住他的肩头,把他上半身拖进了洞里。

孙周的感觉是一下子进了地狱,里头墨黑、潮湿、腥臭,但更可怕的是,他在被不断地抓挠、撕咬。

他尽己所能地挣扎、抵抗,但仍然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吓得几乎失语,只看到那两颗鬼魅样的眼珠子在身周乱舞,再然后,很突然地,有人拽住他两条腿,把他连人、带那个东西,都拖出了洞,同时朝着那个东西怒喝了一声。

孙周压根就没看到是谁拖他出来的,他只看到了被连带着拖出来的那东西:说不清那是不是人,一张脸血红,扭曲得吓人,龇着白森森的牙。

不过,那东西似乎是怕光,又似乎更怕来的那个人,条件反射般往后瑟缩了一下。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快跑!

他跑出了玉米地,上了车,然后一路风驰电掣,伤口一时麻,一时痒,脑子一时冰,一时胀,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想起:是不是该去医院看看啊?

于是就去了。

到了医院,也觉得怪,医院的走廊为什么像虫子一样弯弯曲曲地扭呢,地面为什么坑坑洼洼呢,挂号柜台后头护士的脸,为什么一会方一会圆呢?

后来到了医生那儿,医生问:“狗咬的?”

他的脑海中居然真的晃出了一条凶狠的大黄狗,然后答:“是的。”

医生吩咐护士给他做了包扎,又打了针,完事之后,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出门上车,座位上,他的手机屏一闪一闪,仿佛即将起跳的青蛙,他赶紧伸手去扑,没扑着,自己反一头扎座位上,睡着了。

所以,他和聂九罗说的都是真话,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说的都是真话。

这一觉睡到了晚上,他坐正身子,不知道该往哪去,摸摸身上,有张房卡,想起来了,该去这儿过夜。

他顶着脑子里的一团浆糊发动车子,一路招骂数次,万幸没出车祸,车进酒店停车场的时候,有辆白色越野车也正好往里进,其实他在先,白色车在后,但他脑子里浆糊得厉害,停了车不说,还热情地朝那人招手,客气而又慢吞吞的,像喝了三斤老酒一样卷着舌头打招呼:“你先,你先。”

那人看了他一会,说:“你先吧。”

……

蒋叔说得没错,去医院治过,不是没治好吗。

自己能从浑浑噩噩飘一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不是多亏了蒋叔他们的“火疗”吗?

蒋叔不会害自己的吧,再说了,自己就一小司机,人害他图什么呢?

孙周摁住恶心,又看了一眼盆肉:“真是药啊?”

蒋百川说:“中医里,蝙蝠屎是药,鸡嗉囊也是药,别看它恶心,良药苦口……利于病嘛。”

第13章

开车回西安,要两天的时间,炎拓心里有事,不能全神贯注,两天又被他拖成了三天。

第二天的傍晚,车进陕西,地图上,陕西省的轮廓像个跪蹲着的兵马俑,炎拓感觉,自己是从人俑的脚趾头进了省,一路向着盆腔处的目的地进发。

高速道热闹又冷清,热闹的是穿梭不绝的车,冷清的是独自驾车的人,他跟着导航走,偶尔抬头看一眼分岔路道处高高立着的指示路牌。

不知道是第几次抬头时,看到路牌上有一项是:由唐县(62km)。

由唐县。

炎拓心中一动,还没想好要不要去一趟,方向盘已经往那个方向抹了过去。

 

晚上八点多,炎拓的车子上了老牛头岗。

这是他父亲炎还山最初起家的地方、起家的煤矿。

而今孤寂得像坟地,别说是煤矿,整个老牛头岗都废弃了,很容易让人想起曾经盛行于美国西部的淘金潮——淘金者来了,酒馆饭店来了,妓女来了,各种各样的配套设施来了,一个中小城市崛起了,然而无金可挖时,人潮退却,只剩了荒芜的废矿。

老牛头岗的煤矿关停,并非是因为煤真的挖尽了,而是开采不再具经济性,再后来,随着煤炭去产能化的深入推进,煤矿大批淘汰,留下了越来越多的废弃矿井,炎拓看过相关报道,2020年,国内废弃煤矿约有1.2万个,全世界都在探讨废弃矿井的资源利用,有说开发工业旅游的,有说建地下医院、深地科学实验室的,总之是探讨得热热闹闹,但这热闹,绝轮不到小地方的老牛头岗。

通往场院的铁门关着,铁栅栏上生锈挂灰,铁门高处的标语铁贴牌还没全朽尽,留了“高,班,家”三个字,向天支棱着。

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炎拓坐在车里,出神地看那扇铁栅栏门,人进不去,车光却能遥遥透入,照亮门后的一片平地。

最初,炎还山就是骑一辆二八杠大自行车,日日进出于这铁门之间的,他的母亲,也常来往于此,哪怕是他,对这儿也有模糊记忆:他在门后的那片平地上学走路,摇摇摆摆,一步三晃,矿工们围蹙在旁,大叫“小拓,加油”,长喜叔手里拿着棒棒糖,像拿着引驴的胡萝卜,引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当然,那个后来成为他“林姨”的女人也在。

炎拓调转车头,车头一转,矿场就暗了,很快,老牛头岗也沉进了黑暗中,像个包裹了秘密的坟头。

……

车进由唐县城。

县城早不是旧模样了,街道、高楼、商业街,都是新修的,新得让试图怀旧者寂寞。

炎拓把车子停在路边,走进一条小吃街。

街口有家店,叫“长喜酸汤水饺”。

炎拓掀开帘子进去,店面不大,但布置得清爽整洁,已经不是饭点,仍有六七成的上座率。

收银台内站着老板刘长喜,低着头聚精会神,连有客到都没注意,大概是在理账。

炎拓挨过去,屈指叩了叩台面:“一碗酸汤饺,猪肉白菜的。”

刘长喜忙不迭抬头:“哦哦,好,里头坐……小拓啊?”

炎拓笑,看刘长喜又惊又喜的脸,长喜叔老了,鬓角一片白,其实细算算,年纪还不到五十。

刘长喜激动坏了,盯着炎拓看了又看:“哎呦,长高了。”

炎拓:“怎么可能,上次来就这么高。”

上次来是两三年前,那个岁数,也不大可能再“窜一窜”了,但刘长喜就是觉得,炎拓更高大了些,也许是自己老了、长缩了吧,他嘴唇嗫嚅了半天,又加一句:“有男人样了。”

 

炎拓落座不久,酸汤水饺就上来了,还附赠了几碟凉菜,一罐冰峰。

刘长喜生意扔给伙计,专程陪他吃饭:“这趟,住不住啊?”

炎拓捞了个饺子吃了:“不住,路过。”

说着,抬头看了眼店内:“生意不错啊。”

刘长喜笑起来,脸上老大褶子:“是啊,你晓得的,之前都是摆摊,被撵来撵去的,遭罪。盘下这儿之后舒坦多了,说出来你不信……”

他压低声音,比了个“八”的手势:“今年到现在,挣了八万多呢,净利。”

炎拓点头:“挺好,难得现在这么稳定。长喜叔,你也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了。”

刘长喜一愣。

就在这一刻,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时光的飞逝:小屁孩儿,似乎就在不久之前,还吃棒棒糖吃得一手粘,哭着让他拿肥皂“洗手手”,这一刻,居然老气横秋地劝他“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了”。

刘长喜打哈哈:“都老头子了,还找什么人啊。”

炎拓低头去捞饺子:“别等我妈了,不可能醒过来了。再说了,即便能醒,她那心里,也全是我爸。”

刘长喜猝不及防,当场僵住。

他觉得尴尬极了,多年揣着的秘密一下子被人撕拉出来摊开,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回应,好在,炎拓很体贴,他一直低着头吃饺子,间或喝汤,始终没抬头、没去看他的眼睛,留足时间给他过渡。

刘长喜干咽着唾沫,看炎拓的发顶,以及他吞咽时微微耸动的肩背,直到脸上不那么僵了,才故作随意地问了句:“你妈,最近都好啊?”

炎拓吃完了,抽了张纸巾抹嘴:“还是那样,医生说,如果让她自己选,她可能更愿意痛快地走,而不是这样赖活着。我吃完了,长喜叔,占你便宜,我不给钱了。”

刘长喜应付似的笑:“还给什么钱哪。”

及至看到炎拓起身要走,才反应过来:“这就走了啊?”

炎拓:“走了,说了是路过嘛。”

刘长喜急急起身来送,到门口时,被小伙计绊住了问事,没法把人送到底,只得对着炎拓的背影嚷了句:“帮我给你妈带个好啊。”

炎拓没回头,抬手过头招了招,那意思是:知道了。

 

因着刘长喜的嘱托,第二天中午车入西安之后,炎拓去了趟托养会所。

这是一家相当私密且高档的植物人托养/康复会所,以前是刷卡探视制,前些日子,因为有人盗取客户会员卡蒙混入内,而今改成了刷卡加指纹准入。

炎拓半年多没来了,一是因为下载了会所app后,24小时监控,想看随时看到;二是来再多次,人也还是那么躺着,也看不到什么不一样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想来。

来一次太压抑了。

……

他的母亲,林喜柔,住的是会所里采光最好、相对也最安静的一间。

推门进去时,两名护士正帮林喜柔做肌肉按摩,目的是防止肌体萎缩,其实肌体早已萎缩了——卧床二十余年,再怎么“被动运动”,也抵不上普通人的活动量。

炎拓见过母亲当年的照片,明眸皓齿,珠圆玉润,而今干瘪、瘦小,不能吞咽,要靠鼻饲管进流食,面黄肌瘦,剃着光头,看上去可怜又可笑。

护士认识他,也清楚他的习惯:“那……炎先生,我们回避?”

炎拓点头,又补了句:“拿点棉签和盐水来吧,我帮我妈刷个牙。”

上次来,他帮她拍了背,防止生褥疮,这次刷个牙吧,来一趟,不能干瞪着眼看,总得做点什么。

护士很快就把需要用的放进托盘送了过来。

炎拓戴上医用口罩,把椅子拖近床边,叠了纸巾垫在脸下,然后把床头的口腔灯拉到合适的位置打开,一手侧托了林喜柔的脸,另一只手拿棉签蘸了盐水,探进口腔,很有耐心,一颗颗牙地清理。

因为长期不咀嚼,她的下颌肉是僵硬的,嘴巴并不易张。

即便护士早晚会做清理,她口腔里的异味仍远超常人,隔着口罩都能闻到。

而他掌心托着的脸,无知无觉,轻得让人心悸,任人摆弄。

……

全程做完,窗外日光正炽,有一道光落在被褥上,落得温柔绵软。

炎拓盯着那道光看,直到有手机消息进来。

是林伶发的:快回来了吧?林姨让我问你到哪了。

炎拓回了两个字:快了。

回完消息,他又坐了几秒,然后起身把椅子归位,向着门口走去。

开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

失去了生活、爱人、家庭,甚至名字……都被偷走的女人。

 

回到别墅,已是午后。

往常,别墅里是有点吵的,因为这是熊黑的产业,他负责公司安保,交游甚广又出手阔绰,以至于这儿不像居所,更类似狐朋狗友打牌喝酒、联络感情的俱乐部。

炎拓他们进出,走的是后门的专用电梯,换言之,别墅一二层半公开,三四层私密自住,以门禁分隔,泾渭分明——对外熊黑只说楼上住着重病的亲戚,需要静养,来客知情识趣,从来不会好奇窥探。

然而今天,整栋楼都安静,炎拓进电梯的时候,没有听到任何的吵闹声。

多半是熊黑不在,这就反常了,他向来是紧跟林喜柔、不离左近的。

炎拓先上三楼。

林伶正在电梯边的小客厅里做手工小屋,闻声抬头,炎拓已经进来了。

“熊黑不在?”

“两天没见到他了,我打过电话去农场,也不在那。”

那就是被支使着去做别的事了。

炎拓的目光掠过茶几上快完工的小屋,粉色系,很少女心,有小桌子小椅子小梳妆台,是不是每个姑娘都喜欢这种梦幻调调的?

聂九罗肯定不是,她工作室里那些雕塑,有美到极致的,恶到狰狞的,就是没活泼可爱的。

他压低声音:“你怎么样,最近睡觉还正常?摄像头买了吗?”

别墅里是有监控的,但主要对外,防外贼,起居空间都没有。

林伶点头:“买了,没发生什么事。”

这就好,炎拓安慰她:“你可能就是做梦。”

希望吧,林伶朝外间努了努嘴:“林姨让你一回来就去见她。”

 

林喜柔的门关着,炎拓伸手叩门:“林姨,是我。”

“进来。”

炎拓推门入内,林喜柔正在打电话,示意他等会。

听不到通话内容,林喜柔只简单地“嗯”,“好”,“就这样”,“拍张照片给我”,但察言观色,能看出她心情很好。

生意上的事已经绝少能让她笑逐颜开了,炎拓心里一激:难道是板牙的追查有线索了?

这对他来说,可绝不是好消息,只要出现一个人证,他撒的谎,就全破了。

放下电话,林喜柔看向炎拓:“可算是回来了,这种药材上的小事,何苦自己跑一趟……”

话到中途,脸色突地一变:“脖子怎么了?”

边说边伸手来摸。

脖子上的伤好差不多了,但牙印没那么快隐形,炎拓不自在地避开:“没事,遇到个神经病……”

林喜柔没林伶那么好糊弄:“是女的吧?”

“嗯。”

林喜柔皱眉:“小拓,你正经交个女朋友,别总是招惹这些不着四六的。上次什么聂小姐,把人扔山里了,这次才去几天,又弄来一个咬人的,你就不能交往点正常人吗?”

炎拓:“我下次……注意。”

旋即岔开话题:“林姨,看你心情很好,有喜事?”

林喜柔颇为感慨:“是啊。”

“跟板牙有关?”

林喜柔不置可否,但看她的表情,八成是猜对了。

奇怪,林喜柔对“板牙”极为重视,炎拓有一种直觉: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和狗牙在板牙遭了罪。

“不是说,线索到板牙就断了,查不到人了吗?”

林喜柔款款一笑:“小拓,这你就别管了。林姨一直后悔把你搅和进这事,受了那么多罪。你放心,害你的人,林姨会让他们加倍偿回来的。”

炎拓沉默了一会,忽然笑了:“我懂了,林姨。是我没用,我难得帮你做一回事,就办成这个样子,捅出这么大篓子,要一堆人追着收拾。你没骂我,已经很给我脸了。”

林喜柔一怔,觉得他误会了:“不是,小拓……”

炎拓伸手去开门:“我都明白,林姨你不用安慰我。”

第14章

林喜柔无奈:“你怎么这么倔呢,这回出事,跟你完全没关系,是狗牙不做人事,拖累了你。”

炎拓的手从门把上缩回来:“狗牙?”

林喜柔阴沉着脸点了点头:“这事太复杂了,以后再跟你解释吧。总之,完全不是你的疏忽,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炎拓半晌才开口:“既然这样,林姨,我自己的仇,我自己去讨,一切都由你代办,别人会看不起我的。”

林喜柔失笑:“你这孩子,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分什么你讨我讨啊。你还记不记得,熊黑放火那次,有个女人被烧伤了?”

炎拓不动声色:“那个华嫂子?她醒过来了?从她嘴里掏话吗?”

林喜柔轻蔑一笑:“哪还醒得过来啊,早死了。”

炎拓心里一沉。

华嫂子的确是当初坑害他的人之一,但他再愤恨,也不至于想她死。

林喜柔恨恨:“板牙那群人消失得太彻底了,只剩这个华嫂子。我一直让熊黑派人在那盯着,从住院,到死,到烧成灰,到下葬,下完葬,我让他盯着坟……”

炎拓听得脊背发凉。

“……终于,刚熊黑跟我说,葬后第十八天,半夜,有个老头偷偷去烧了纸,拄拐的、瘸腿老头。我跟他交代了,这个老头,一根毛都不能掉,务必给我带回来。”

说话间,有图片消息进来。

林喜柔笑着点开:“来,你看看,是不是你提过的那个瘸腿……”

她忽然不说话了,毫不夸张,炎拓觉得,几乎就是在刹那之间,她脸上的血色褪去,连嘴唇都蒙上了一层灰。

从未见过她这样,前所未有。

她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照片,攥着手机的手指渐渐青白、骨节凸出,足见力道之大。

炎拓朝屏幕看去。

没错,是那个瘸老爹,一般来说,人上了年纪,面目也会相对慈祥柔和,但他不,横眉竖眼,一张老脸上,有一种剑拔弩张式的劲力。

他说:“就是这人,林姨,你认识啊?”

一定认识,因为林喜柔直到现在,还没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听到炎拓的话,她浑身一震,如大梦方醒,茫然“啊”了一声,紧接着,煞白的脸上血色回潮,呼吸也急促起来,语无伦次吩咐他:“小拓,给我倒……倒杯水……”

边说边倒退两步,怔怔跌坐在靠背椅里。

炎拓从养生壶里倒了杯花茶水递给林喜柔,她颤抖着手接过来,一仰头咕噜噜全喝下去了,完全没了平日里饮茶的优雅。

瘸老爹在板牙也就是个小人物啊,甚至没那个雀茶有地位,更别提跟最上头的“老蒋”比了,怎么林姨见到他的照片,反应这么大?

炎拓心下疑窦丛生,尽量不露,满眼关切。

林喜柔终于缓和些了,但说话还是有点前后不搭:“小拓,你这一趟也累了,歇……歇着去吧,林姨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

炎拓应了声,故意走得很慢,出门之后反手掩门,就更慢——

透过渐阖的门缝,他看到林喜柔已经接通了电话:“今晚能送到农场吗?对,就这个人。”

 

华灯初上,蒋百川家。

正是饭点,做饭阿姨一道道往桌上上菜,大碟大盆,红肉白汤,看着很是诱人。

然而围桌的几个人,没一个动筷子的,蒋百川面色阴沉,看那架势是有雷霆怒、还在强压着,大头悻悻坐着,不时瞥眼看山强——山强正忙不迭地拨电话,拨不通,再拨,急得额上的汗都出来了。

只有雀茶宛如局外人,正忙着玩游戏:她觉得她管理的城市有点太安定繁荣了,有必要投放一些流氓强盗,增强民众的危机意识。

最后一道菜上完,蒋百川挥挥手,示意阿姨不用再过来了,同时向着山强喝了一句:“还打什么打?这都一天了,九成是出事了!”

山强冷不丁吃了这一喝,吓得差点掉了手机,他小心翼翼把手机搁回桌上:“这也不怪瘸爹……”

蒋百川气不打一处来:“都说了近期别出去乱窜!让他来我这住又不来,口口声声自己能管好自己,结果呢!”

山强硬着头皮帮瘸爹说话:“那人家华嫂子伤成那样,他不想走,也情有可原啊。”

雀茶支棱起耳朵:阖着华嫂子和瘸爹还有情况?她在板牙待得时间不长,没看出来。

大头清清嗓子:“蒋叔,瘸爹和华嫂子那是少年情侣离散,鳏夫寡妇,一对老鸳鸯,人家有感情的——华嫂子烧伤,瘸爹忍着没敢去探望,已经很克制了,现在人死了,去上个坟也合情合理,更何况瘸爹还是挑夜深人静的时候去的,很谨慎了。这都这么多天了,也没想到炎拓那头的人还盯着啊。”

蒋百川知道这话属实,从情分上说,自己也觉着瘸爹去上个坟无可厚非,但现在出状况了,总不能夸他上坟上得对、上得好吧。

气氛一时胶着,雀茶停了游戏,顿了顿,凑向坐在身边的山强,压低声音问他:“什么少年情侣离散?”

山强瞅了眼蒋百川,也压低声音,尽量长话短说,跟雀茶科普了一下。

原来,二十多年前,瘸爹正值盛年,跟华嫂子是情投意合的一对,但华嫂子的家人不大看得上他,嫌他穷、没前途。

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只要当闺女的执拗,爹妈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毕竟新社会嘛,婚姻恋爱自由,但瘸爹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受不了别人冷眼,跟华嫂子说,要出去找门路,一定开着小轿车,风风光光回来娶她。

结果这一去出了意外,掉了半条腿,成了残废。

瘸爹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华嫂子,躲起来再不见她,后来,华嫂子嫁了人,瘸爹也在家人的安排下娶了一个,各过各的日子去了。

可惜双方的伴侣都不是长命的,二十年后再遇,两人又都是孑然一身,不过,这俩并没有如别人料想的那样再续前缘,而是就近而居、互相照应着过日子,超过一般爱人的关系,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

雀茶听得怔住,回想起来,她其实挺不喜欢瘸爹这个人,凶声恶气,举止粗鄙,活脱脱一个老刺头,想不到跟华嫂子之间,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再看蒋百川时,就觉得分外膈应了:你自己做局,明明可以通知华嫂子一声的,白白让人送死的意义在哪呢?让这个局更有真实性?

正心里堵得慌,蒋百川的手机有消息进来,他拿起看了一眼,头也不抬,吩咐雀茶:“邢深他们到了,你去帮开一下车库门,迎一下。”

听到“邢深”的名字,雀茶心跳忽然加速,她若无其事哦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去了。

 

邢深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是瞎子,没法开车。

开车的是老刀,这些日子,他一直陪在邢深身边:走青壤之行意外中止之后,一干人都回了板牙休养生息,再后来,刑讯炎拓毫无进展,再走青壤也不太可能,大多数人便陆续离开了,只有邢深,提出要重返秦巴腹地,把没走完的金人门一一走完。

蒋百川当然不可能跟着他,但也不放心他一个人,所以吩咐年轻一辈中身手出众的老刀陪同。

……

雀茶刚迎出去,就遇上了,她遥控打开车库门,顺便帮看左右,指引车子入库。

车窗都是半开的,从她身侧经过时,她看到坐在后座的邢深,也许正是因为眼睛瞎了,没有五色乱心,他任何时候,都不急不躁,温和安静,渊水一样深沉。

他身边,坐了个……小孩?

虽然车子很快入了库,但雀茶确信自己没看错,从身量看,是个八九岁的小孩,穿蓝黄相间的卫衣,戴兜帽,兴许是身体不好,嘴上捂了口罩,低着头,很老实地坐在邢深边上。

出外办事,干嘛还把孩子给带上呢?

不及细想,车子已经停妥,老刀和邢深相继下车,然后关锁车门,向着外头来。

雀茶一愣,脱口说了句:“小朋友……不下车吗?”

老刀瞥了她一眼:“你别管了。”

雀茶知趣地闭了嘴:作为长伴蒋百川的枕边人,这么些年,零零碎碎、丝丝缕缕,事情她多少知道些,但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始终不全,蒋百川对她的期望,只是娇俏可人的女伴,并不把她引为可以共事的同伴。

 

餐桌够大,加多两人也不嫌挤,见邢深他们进来,蒋百川笑着起身:“正好正好,还没动筷呢,菜都还热乎。”

邢深说:“蒋叔,借一步聊两句。”

蒋百川有心理准备,发生这么多事,邢深一出山就接二连三接收信息,要聊也在所难免,他跨步出座,不忘招呼余人:“你们先吃,不用等我们,再等菜都凉了。”

话是这么说,但总不能真让两位吃剩菜,雀茶另拿了保鲜盒来,将各色菜等都挟了小半放过去,候着两人上了楼,才又向山强打听:“哎,你说,邢深眼睛看不见,怎么走路上楼,都不要人领着扶着的?”

山强茫然:“我怎么知道,瞎久了,对世界适应了吧。”

大头则洋洋得意,拈起一根蘸了酱的黄瓜段,嘎嘣一声咬了:“狗家人,那当然是……不一般的。”

……

蒋百川带邢深上了顶楼,周围高层建筑不多,景也不错,外头的路道上,能看到车子倏忽而过,其间夹着不少外卖小电驴。

新产业可真是欣欣向荣、势不可挡啊,蒋百川很感慨,自己当年,如果把钱投在什么快递、外卖而不是搞实业,也不至于人之将老、家底亏空了。

邢深开门见山:“听说瘸爹联系不上了,有没有可能是被……”

蒋百川接口:“八成是了。不过瘸爹还好,我和他三十多年的交情,这人讲义气,骨头硬,嘴也紧,所以问题不大。”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炎拓那边,就完全查不到?”

蒋百川苦笑。

查得到,公司、住址、车牌、手机号,都查得到。

但关键是,公司正常运营着,房子空着,车子和手机报废在板牙了,人是完美“蒸发”了。

非独炎拓,连那个露过一次面的“林伶”,也都无迹可寻了。

当日“将计就计”之后,他其实安排了人,想暗中跟上炎拓的同伙,但跟了没多久就被甩脱了,记下的车牌号也都是套牌的,对方的警惕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他也曾想过借炎拓瘫痪在床的母亲打开缺口,但一来,那是个高档托养中心,一般人进不去,好不容易盗了张客户卡进去,还触发了安全警报,现在人家全盘换系统了;二来听说,炎拓一年都难得去上一两回,他实在没那个人力去做长期的守株待兔。

邢深说:“我担心的是阿罗,她跟我们不一样。你就没帮她安排?”

蒋百川无奈:“我安排了,她不要,觉得自己头铁、什么都能解决。我又不好让人盯着她,她那机灵劲,万一发觉了,闹得不好看——我给了她一个电话,有急事的话,能叫到人。”

邢深觉得不靠谱:“真是连她都解决不了的事,你安排的人,也帮不上忙。要不然,我过去吧。”

蒋百川没说话,过了会,他呵呵笑起来:“邢深,算了吧,你们俩不可能再回头了。”

“蒋叔也算是看着你们长大的,聂二那脾气,想要就要,不要,扔她跟前她也不捡,她早走出去了,你怎么还原地不动弹呢?听蒋叔一句,她配不上你,你啊,值得更好的。”

邢深沉默半晌:“蒋叔,你想多了。我和阿罗有交情,现在华嫂子死了,瘸爹也失踪了,阿罗是个明靶子,我都不知道人家会怎么对付她。这种时候,还顾忌什么嫌隙呢,当然是能帮多少帮多少,再不济,我总还能帮她嗅个味、示个警吧?”

蒋百川干笑:“随你,晚点我帮你去个消息问一下。”

邢深犹豫:“还是别了吧,发消息她多半一口回绝。我觉得可能直接过去……比较好?”

蒋百川第一反应就是千万别,再一转念,觉得让邢深吃个闭门羹也好:年轻一辈里,他最欣赏邢深,就是看不惯他为了个女人婆婆妈妈——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男人嘛,年轻时总有一两年是会为情优柔的,捱过去了就好了,天大地阔,可以放手干事业了。

他说:“随便吧,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对了,蚂蚱带回来了?”

“回来了,在车里。”

“这一路,他怎么样?”

“挺好的,很听话,也很要表现。”

蒋百川点头:“这真是也看缘分的,他就是跟你亲。他现在爱吃生吃熟?”

“爱吃熟的,生的不大沾了。给他扔带血的肉,还会发脾气。”

蒋百川惊讶:“真的?”

然后哈哈大笑:“行,今晚给他上煮排骨。这小畜生,学得越来越像人了。”

第15章

夜半两点,炎拓车进乡村公路,再有一刻多钟,就能到种植场了。

后车座上坐着林喜柔,这一趟,她也只能让炎拓开车送她:熊黑不在,熊黑手下稍微得力点的也不在,夜半赶路,总不能随便拉个阿猫阿狗随行。

车身颠簸了一下,乡村公路就是这点不好,维护不到位。

林喜柔从怔愣中回神:“小拓啊,你累不累?累就开慢点。”

炎拓没吭声,果然,林喜柔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说完了,又回到先前呆怔失神的状态中去了。

 

种植场处一片漆黑,只正门的门卫室内亮着微弱淡白的光,不过炎拓没从前门进,他绕到后大门,快靠近的时候揿了两声喇叭。

大门边黑影晃动,很快,不锈钢电动伸缩门向着边侧滑去。

炎拓一路把车开到了主楼楼下,一楼的边门开着,门内有亮光,熊黑正等在那里。

林喜柔下了车,急匆匆向着那头走,高跟鞋踩得蹬响,风衣的衣角左右飘甩,炎拓端坐在驾驶座上,不声也不动,很安静。

都走到边门了,林喜柔才想起他来,回头招呼他:“小拓,过来啊。”

炎拓应了一声,解开安全带下车。

林喜柔向着熊黑苦笑:“这孩子,也太老实了,你不叫他,他就不动。这半夜三更的,难道我放他一个人在车里待着?”

熊黑斜乜了眼,看正往这头走的炎拓,嘴角不屑地往一边挑起:“这也老实得太过头了吧。”

还想再吐槽两句,见林喜柔面露不悦,知趣地吞下了不说:有句网络上常用的话,叫只有女人才能看得出谁是贱女人,同理,他想说,只有男人才能火眼金睛,看得出谁是贱男人。

林喜柔是养便宜儿子养太久、里看外看都是花。

炎拓老实?虽然熊黑从来没揪到过他不老实的小辫子,但他也从来不觉得这人老实。

 

炎拓跟着林喜柔和熊黑,步入地下楼层。

说实在的,他有些怀念十多年前,那时候,科技没那么发达,里外没布下那么多摄像头和现代化感应装备,这地下二层,他还能伺机进出个几回。现在不行了,里里外外,你根本不知道装了多少电子眼,又是声控又是温控,除非断电断网,不然,他还真没那个胆子偷入。

而且这地下,经过持续完善,早不是当初鸟枪破炮的模样了,每一重区域都是不锈钢门配防爆玻璃的配置,进出是定期更换的密码加指纹双重防护,更重要的是,从表面来看,毫无异常,就是个安保森严的存储兼避光培植场所。

熊黑领着两人走到一间小房间前。

这里的房间基本都隔音,门内即便在争吵,外头也听不到,饶是如此,站在门口,还是能听到“扑扑”砸东西的声音。

熊黑轻蔑一笑:“砸屋呢这是。”

林喜柔皱眉:“没绑?”

“没有,先让老头发泄发泄,耗点力气,反正这屋扛砸,桌子椅子都结实,砸不坏。要我说,这人也真蠢,跟前都没人呢,较什么劲啊。”

熊黑又在门口等了会,这才键入密码,一把推开了门。

瘸爹早听到了门上的电子音,攒足气力,拐身高高扬起,向着门口直砸下来:“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敢绑老子……”

瘸爹虽然凶悍,但在铁塔一样的熊黑面前,可就不值一提了,熊黑一抬手就握住了拐身,一脚直踹出去,把瘸爹踹撞上对面墙上之后,骂骂咧咧把木拐扔到地上:“脾气还不小。”

这一撞,撞得瘸爹一口气好险没上来,他跌坐地上,狠狠抬眼,视线越过熊黑、林喜柔,一下子锁定了站在最后的炎拓,刹那间双目赤红,一张脸都扭曲了:“艹特么是你们放的火!”

这一遭被绑,他也在怀疑是不是炎拓的同伙所为,但毕竟没见到切实的佐证、不敢下断言,如今见到炎拓的脸,再没犹疑了。

他狂吼一声,向着门口过来,一时忘了自己少了截腿,重重栽倒在地,但这丝毫也没影响他的斗志,手、脚加一边的膝盖并用,拼命往前爬窜。

林喜柔站着不动,冷冷盯视着他,炎拓垂下眼,目光旁掠:还是那句话,这些人坑害过他,他并无好感,但也并不想见到他们落得太过凄惨。

熊黑弯下腰,一手揪脖子、一手抓断腿,老鹰掠鸡仔一样把瘸爹拎了起来:“老不死的,消停点吧。”

边说边把瘸爹拎摔进一张椅子里,双手反剪了铐在椅身上,又转头看林喜柔:“林姐,这样行吗?”

林喜柔笑笑:“行,你们都出去吧。”

 

炎拓退出房间,房门一关,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先前还怕瘸爹会戳破自己的谎言,现在反不那么担心了:看林喜柔的反应,板牙村那一出已经无关紧要,她要聊的多半是“旧事”。

熊黑笑呵呵地看炎拓:“咱们去休息室,喝两杯?”

他跟炎拓并无嫌隙,所以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的。

炎拓:“狗牙现在伤养得怎么样了?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熊黑犹豫了一下,顿了顿爽快地同意了:“行,跟我走吧。”

……

熊黑带炎拓进了一间培植室,走到最角落的地方,伸手去掰墙上挂着的长幅“操作准则”,掰开之后是一扇小门,侧身进去,是十平米都不到的小屋。

屋子中央挖了一个直径约莫两米的圆池子,池壁是水泥砌的,可以储水,池子里便是一汪近乎粘稠的泥水,几乎满到池沿,狗牙脸朝下趴浮在浑浊而又腥臭的池水中,如一具浮尸。

炎拓站在池沿,强忍住反胃说了句:“以前挺好奇你们受伤怎么能好那么快……这治疗方式还挺特别的。”

靠墙立着根带竹竿的大钩耙,熊黑抄起来,往狗牙的脖颈处一勾、然后用力一带,把人翻了过来。

狗牙双目紧闭,满是泥水的脸苍白而又浮肿,但炎拓看得清清楚楚:左眼本该是个血窟窿的,而今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伤处新长出的眼皮和肉,颜色更粉嫩些。

他喃喃了句:“真厉害。”

熊黑瞧了他一眼:“羡慕啊?”

“是啊,”炎拓蹲下身子,浑浊的池水里,他模糊的影像一漾一漾,“我从小在林姨身边长大,和你们,也是七八年的交情了,我又不是傻子,相处这么久,当然能看出大家是不一样的——这几年,林姨几乎不对外露面了,估计是怕认识的人发现她长久没变化吧,再过几年,八成又要搬家了。”

“大家都是人,怎么你们就这么本事呢?说不羡慕那是假的,熊哥,有这么好的道,不能带我也沾沾光吗?谁不想青春永驻啊,都说女人怕老,男人也怕啊。”

熊黑哈哈笑起来,他就势在炎拓身边蹲下,还拿手拨了拨池水,就跟是在看水逗弄鱼似的:“我就说嘛,你小子削尖了脑袋在林姐跟前表现,指东不打西的,果然是存了心思的。”

炎拓淡淡一笑:“人望高处嘛,狗牙没了眼珠子都能再长,我要有这本事,简直能横着走。再展望一下,林姨这不老的秘方,但凡能开发利用、商业化那么一点点,活上十辈子都不愁用钱了。”

说着转头看熊黑:“林姨对我是没得说,但在这些事上,始终拿我当外人,就拿八月份你们去秦巴山来说吧,我只能当个接人跑腿的。熊哥,能拉一把、帮指点一下吗?我怎么做,才能让林姨完完全全接纳我呢?”

他两指摁向心口:“真心话,肺腑之言。”

熊黑“嗐”了一声:“不是这么简单的,你没法弄,你跟我们那完全不是一个……”

他意识到说漏嘴了,陡然刹住,又扭头看小门外,生硬地拗转话题:“哎,林姐跟那老头,也不知道聊怎么样了……”

 

瘸爹简直莫名其妙。

好家伙,男人都跑光了,留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着他干嘛,他黄土埋到胸口的人了,还能吃美人计那一套?

他气闷得厉害,奈何手脚都挣不脱,半截的那条腿倒是自由的,恨只恨派不上用场,还有,对面那女人一直盯着他看,看几眼还好,看久了,他就有点毛骨悚然了。

瘸爹脖子一梗,以吼壮胆:“你特么看什么看!喊你们管事的来跟我说话!”

林喜柔笑起来:“你不认识我了?”

瘸爹一愣,又仔仔细细把林喜柔打量了一遍。

开什么国际玩笑,他怎么可能认识她?这样一张脸,但凡见过就不可能没印象。

他皱起眉头:“你认识我?”

见林喜柔默认,他更奇怪了:“什么时候?”

林喜柔说:“我提示你一下,九一年底、九二年初的时候。”

瘸爹只当她在放屁:“小丫头,九一九二年,你都还没生出来吧,想诈你瘸老爹,你还嫩点!”

林喜柔笑了笑:“没想起来啊,再给你点提示,那时候,你在地下。”

瘸爹冷不防一个激灵,原本人是歪靠在椅子上的,现下后背发凉,身子也渐渐坐直了:“你怎么知道的?你家……大人跟你说的?”

大人?神特么大人。

林喜柔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起身,两手撑住桌沿,向着瘸爹俯下身子,再然后一字一顿,笑容也慢慢消失:“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想不起来?你那腿,是怎么没了的?”

瘸爹顷刻间骨寒毛竖,连断腿处都在发胀发热了:“你……你怎么知道的?你是谁?”

我是谁?

林喜柔说:“怎么问起我来了?该我问你啊,我儿子呢?”

她双目渐渐赤红,一股恶气直冲胸臆,盯住瘸爹皱纹百结的老脸,猛然张大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美人大多数时候都是美的,即便哭,都是梨花带雨,但狰狞的时候例外——狰狞的时候,再美的面目都会肌理变形、五官移位。

更何况,瘸爹看到,林喜柔翻卷的舌头下头,像动物受惊奓毛一般,竖起了一根根黑白错间的、如同豪猪身上才会有的,密布的短刺。

 

1993年11月26日/星期五/晴

好久没写日记,本子翻出来,纸页都发黄了。

这事真不赖我,当妈了,时间就不是自己的了,从早到晚,嗖嗖的,都不知道日子过哪去了,老话说“有了媳妇忘了娘”,照我说啊,是“有了儿子忘了郎”,我真是连大山长什么样都记不大真了。

今天难得有时间,得写长点。

过去这一年,最重要的事就是添了小拓,儿子太乖了,可真是个小天使,很少哭闹,还总笑,他笑我就对着他笑,能对笑半个小时也不累,像个乐呵呵的傻子。我已经在嫉妒他未来的媳妇儿了,真是难怪自古以来,婆媳关系都处不好,能处好吗,这么早就已经嫌上了。

大山跟我说,这么喜欢孩子,就再生一个呗,最好生个女儿,这样就儿女双全了,还让我别管什么计划生育罚款,拍着胸脯说“现在咱有钱了,罚款随便交”。

生个女儿也挺好,小拓领着个乖巧的小妹妹,这画面,想起来我都美得晕乎乎的。

不过生孩子对女人来说,真是场消磨,生完小拓之后,我身体就不大好,还添了漏尿的毛病,产假一休再休的,后来索性就辞了。大山体贴我,说要找个保姆。

我吓了一跳,这不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吗?

大山笑我土,让我放眼看世界,说十四届三中全会都开过了,要建立市场经济体制了,还让我向港台老板看齐,人家那才叫会享受。

上周,他把保姆领回来了,要么,我现在怎么会有空闲在这写日记呢。

这个小保姆李双秀,我其实不是那么满意,有两点,一是,这姑娘太漂亮了,不夸张的说,去当明星都不过分,这样的人,能安心当个小保姆?二是,保姆嘛,当然是岁数大点、奶过孩子的好,太年轻了,不牢靠。

但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人家来帮你做事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这不是地主婆作风吗。

大山私底下跟我说,这小保姆,跟咱家还有点渊源。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李二狗,双秀就是二狗的妹妹,来矿上想找份工作,大山觉得矿上活太重,又都是男人,不方便,才把她领回来当保姆的。

那个偷了矿上的钱、失踪一年多了的李二狗?大山也太好人了,李二狗偷了矿上小一万呢。

不过,我跟大山说绝不可能,李二狗长得那叫一个难看,跟李双秀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亲兄妹,眉眼间怎么能一点相似都没有?

大山说我没见识,说这种情况多着呢。

多吗?可能我是需要长点见识了。

话说回来,双秀带孩子还挺似模似样的,有时候,小拓在我怀里都哄不住,到她那儿就好了,我真是怀疑,她是不是有过孩子。

就写到这吧,一年多不写,真是写得干巴巴的,流水账了。

附:今天长喜来家里了,还拎来了两只老母鸡,这孩子,矿上本身钱就不多,还老往我这买东西,我得跟大山说说,月底让会计给长喜多打点钱。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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