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由唐县。
相比前两天,街面上的人明显变多,聂九罗头戴红色的毛线帽,裹了件被子一样的过膝白羽绒,脚蹬一双加厚的羊绒毛靴,吊着条胳膊,拿了串冰糖葫芦,边吃边逛。
毛线帽是她来了之后现买的,她低估了北方的寒冷程度,裸着脑袋在风里走,头顶凉飕飕的,仿佛没长头发。
被子羽绒服是她自己的,因为里头穿得少,所以御寒全靠外套。
胳膊其实不用吊了,但她发现,不吊会有被挤撞到的风险,吊着就不一样了,走路有人让道,进店时,人群也一定会为她留出足够的空间——这种好处,一般可享受不到。
冰糖葫芦……
完全是逛街无聊,买来给嘴里添点滋味的。
她在等余蓉。
这一阵子,她可真是做了不少事儿。
那天,接到林伶的电话之后,她首先联系了邢深,请他安排人,马上把刘长喜和林伶换个地方——没错,你们是还没被林喜柔给看到,但既然她已经在县里出现了,万一呢?
理由也找得合适,说是林伶在他那打扰了挺久,为表感谢,邀请刘长喜外出度几天假,刘长喜百般推辞不过,收拾了行李,半喜半忧地出行了。
喜的是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正儿八经出门旅过游呢,忧的是他的店面,暂时交给伙计管,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接着,她给在三亚晒太阳的老蔡打了电话。
你不是说大城市的监控调不了吗?那好,我现在调小县城的,你八面玲珑,小县城总能活动一下吧。
老蔡还真不含糊,在朋友圈里托三请四了一番,曲里拐弯的,还真把那天的视频给她搞来了,顺带吐槽了一把她的不务正业:“你一搞艺术的,怎么天天查监控呢?想转行啊?”
聂九罗先看刘长喜店面所在那条街道的监控,是有这么辆车,黑色奔驰,在门口停了约莫一分钟左右,接了外卖袋,就匆匆离开了。
她循着这条线往下看,这辆奔驰在县城西郊一带消失了,原因很简单:那一片是废败区域,没监控。
聂九罗在网上搜索由唐县的电子地图和卫星地图,惊讶地发现,城西有块地方叫老牛头岗,炎拓的父亲炎还山曾在那开过煤矿,九七年底的时候,煤矿转手,再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被关停了。
由唐县,老牛头岗,炎还山的煤矿,炎拓会在那儿吗?
越想越有可能。
——林喜柔最早是在由唐县出现的,说那儿是她的原始窝点一点都不过分。
——年三十的下午,熊黑在街边店打包了一份饺子,车后座上还坐着林喜柔。这饺子是给谁打包的?林喜柔这种长年养尊处优的,年夜饭不至于只吃顿外卖这么寒碜,要说是熊黑想吃,完全可以堂吃啊,何必急急忙忙打包了带走呢?
——从后续的监控上可以看到,约莫一个半小时后,那辆黑色奔驰重又出现,循着原路,离开了由唐县。
老牛头岗一带,一定有玄虚。
炎拓或许在那,或许不在,但在或不在,都值得去一看:在的话最好,即便不在,去了也一定不会空回。
由于不清楚老牛头岗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先低调打探。
聂九罗再次给邢深打了电话,朝他借个人手:别说她现在有条胳膊使不上力,就算身体无恙,独自前去也是危险的。
有个人从旁帮衬,会稳妥点。
邢深听说了她的打算之后,沉默了好一会:“阿罗,你一贯是不露面的。这种打探的事,要么我派人去吧。”
聂九罗不同意,这么久了,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点线索,交给别人做,万一做坏了,她找谁哭去?重要的事情,还是放自己手上做吧,成败都是自己,不尤人。
邢深其实挺想自己去的,但蒋百川不在,他是坐镇的,不便东奔西跑,而且,他都闻不到枭味了,去了干什么呢。
于是定了余蓉,一来她是鬼手,见疯刀不算突兀;二来余蓉身手也还不错,真出状况,能帮得上忙。
电话里,聂九罗还拜托了邢深一件事。
林伶被领养得早,记不清乡关何处,但现在凭空冒出个李二狗,事情就好办了:刘长喜记得李二狗的籍贯,能具体到乡,她请邢深安排两个人去打听一下,李二狗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林伶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安排好一切之后,她就收拾好装备、直奔由唐来了,走之前,还专门检查了一下陈福的情况,以免家里没人、陈福突然复活,给她搞出不必要的麻烦事。
事实证明,完全不用担心:陈福大概是因为上次复活之后,很快又被“杀死”,没来得及补充营养,这第二次恢复,比第一次要慢很多,而且,整个人干瘪萎缩,枯瘦了不少。
冰糖葫芦啃了一半的时候,手机响了。
接起来,那头是余蓉:“我到了,你哪?”
聂九罗看了眼周遭,觉得实在没什么显眼的地标,于是把酒店的名字报给她:“我这就回去,咱们酒店门口见吧。”
……
十分钟之后,聂九罗走进酒店所在的那条街,远远地,就看到门口停了辆红车。
由唐不是什么旅游景点,春节期间,酒店的生意可谓清淡。
应该就是这辆车了,聂九罗径直走过去。
车里,余蓉透过车侧的后视镜,也看到她了,但没当回事:她觉得,这应该不是聂二,搞什么,一身白,戴个小红帽,手里还拎一串糖葫芦。
疯刀,就算不是耍着大刀一路过来,也总该有点“杀气”吧。
卧槽,小红帽径直走过来了,还站在驾驶座这一侧的窗边了。
站着不走,总不见得是要讨钱吧,余蓉不得不抬起头,隔着半开的车窗看她:“就你?”
聂九罗:“就我。”
她看了眼车内,又示意楼上:“我上去拿装备包,很快,你等一下。”
余蓉目送她走远,嘴角不觉扯了一下。
就她?
没点疯的气质,还“疯刀”呢。
余蓉倒是很符合聂九罗对“鬼手”的想象:驯兽师嘛,就该是这副模样的,脑袋上那条蜥蜴也够味——她是舍不得自己那一头长发,但凡她天生秃顶无可弥补,她也纹个劲烈张狂的。
她拎了装备包下来,包扔进后座,自己坐了副驾:“我给你指路,有条路线,沿路监控最少,是通到老牛头岗后面的,我们从后坡绕上去。”
余蓉问了句:“要下矿?”
“可能得下,我也上午才到,还没实地看过。”
余蓉开动车子:“这不像你啊,我听说,聂二从不关心别人的事。”
聂九罗说:“没错啊,我现在忙的,也不是别人的事啊。”
余蓉:“那是自己人?我们跟你不是自己人,他是?”
聂九罗笑笑:“那要看怎么定义‘自己人’了,他知道我生日、星座、吃菜的口味,你们呢?这里往右。”
余蓉车子右拐,同时点了点头:“那确实,他跟你是自己人。”
顿了顿又说:“李二狗那头的事,我们已经问到了。”
聂九罗有点意外:“这么快?”
“知道籍贯、知道名字,又知道二十多年前去矿上打工失踪了,这样的人,乡里没多少,年轻人不清楚,多问几个老人就问出来了。”
也对,聂九罗问了句:“林伶跟李二狗,应该是兄妹关系吧?”
这两人的关系,要么是父女,要么是兄妹,聂九罗觉得是兄妹关系的可能性更大:李二狗九二年就失踪了,林伶的出生却至少在九五年之后,是父女的话,除非李二狗当时玩的是假失踪。
余蓉的回答肯定了这一点:“没错,是兄妹。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兄妹还能有什么样的?聂九罗莫名。
余蓉目视前方,并不看她:“你是觉得李二狗死了之后,老两口又生了个女儿,对吧?”
对啊,聂九罗觉得好笑:“当然是在他之后生的,总不会生在他前头吧。”
余蓉说:“李二狗他爸好赌,他妈又是个嫌贫爱富的,李二狗十多岁的时候,这两人就已经各过各的了。后来,李二狗失踪了,这两人一合计,可以去矿上敲一笔,于是暂时捐弃前嫌,扮演成恩爱夫妻、慈父慈母,为儿子讨说法去了。”
“可炎还山是多精的人啊,哪能被两乡下人给糊弄了?闹到后来,当众把李二狗偷钱的事抖了出来,还怀疑他爸妈也是合谋,夫妻俩怕事,灰溜溜地回乡了。”
“回乡之后,还跟从前一样,各过各的,可突然有一天,乡党们发现,这俩搬到一起过日子了。”
聂九罗觉得余蓉不会无缘无故讲故事,是以静静听着,并不打断。
果然。
“后来有传言说,城里有个人,给了这夫妻俩一笔订金,让他们趁着身体还行,再生一个,说是不论男女,只要生下来、养活了,都要。不拘数量,一个两个照单全收。唯一的条件是,过手的时候要做鉴定,必须是这俩的,不能是外头随便搞了来应付差事的。”
聂九罗想笑,没笑出来。
“不知道具体谈的是多少钱,反正肯定不少,以至于这两个早就分开过活的,又和和美美住到了一起。”
“林伶应该就是合格交付的第一个,有了这第一个,好日子就来了。”
聂九罗心头猛跳,脱口问了句:“还有第二个?”
路口亮红灯了,余蓉停下车子,转头向着聂九罗一笑:“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原先我们以为,只是去打听一下亲属关系就得了,没想到啊,打听出一个巨曲折的故事。”
“没错,还有第二个。林伶交出去之后不久,那女的又怀孕了。”
“但她没跟人讲,她觉得,钱分得不公平,不应该平分,男的只出那么一点力,她却要怀胎十月,生孩子时又过一遭鬼门关,太亏了。所以这第二个,她不想跟男人分,想自己全拿。”
聂九罗如听天方夜谭,直到车子开动了,才反应过来余蓉等着她指路:“那个……继续往前,到尽头大转弯。”
“她就偷跑出去,想去城里找金主单聊,哪知道被男的给发现了,男的觉得委屈极了,心说人指明了必须是‘我俩’的,这种事,你一个人使劲也做不来啊,于是堵去了车站。”
“在车站拉扯起来,话都说得很难听,男的一时气急,拿刀把女的捅了,捅完了才知道害怕,逃跑时慌不择路,叫车给轧了。一家四口,不对,加上这还没生的,一家五口,到头来就活了林伶一个。其实细想想,她也算是个有福气的,这世上,本来没她的,硬生生有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所以我说,林伶跟李二狗是兄妹,但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故事讲完,余蓉不再说话,专注开车,聂九罗也不说话,只必要时给余蓉指个路。
渐渐出城了,由唐的西郊是真的挺荒凉,而且是那种人迹溃散之后的荒凉,房子、厂子、车子,都是废弃的。
想想也是荒唐,同样是土地,有些地方寸土寸金,开发商为了拿不大的一块都要争破头,而另外一些地方,土地连垃圾还不如,垃圾还有人收呢。
老牛头岗遥遥在望,名字里带了个“岗”,其实跟山岗关系不大,只是片坡地罢了。
车子从岗后一路驶上去,沿路悄悄静静,别说人了,连条狗都没见着。荒郊的太阳落得好像比城里的快,出城的时候,阳光明明正炽,但到了这儿,日光就浅了,也凉了。
末了,车子停在了矿场的正门口。
通往场院的铁门是关着的,还落了锁,铁门高处支棱着几个标语铁贴牌,分别是“高”“班”“家”三个字。
很容易让人想起十几二十年前最风靡的那句厂区标语。
——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两人坐在车里不动,连呼吸都放得轻浅,过了会,余蓉低声说了句:“聂二,这岗子上真没人吗,你说,会不会有人正躲在暗处,瞧着咱们这车的动静呢?”
有这可能。
聂九罗侧身向后,把自己的装备包拎了过来,哗啦一声拉开包链。
余蓉盯着包内看,她临出发时,从邢深那支了一把枪,但说真的,听说对方都是微冲的配置,真对上的话,一把枪好像也顶不了什么事。
她期待着,聂九罗能从包里拿出点更绝的。
聂九罗掏出一根带三角支架的自拍杆,用力一抽,把杆身抽到了近一米长。
余蓉莫名:“你干什么?”
聂九罗嫣然一笑:“我来搞直播啊,探矿,如果有人盯着咱们,就出来阻止我呗。”
说完打开车门,一矮身就下去了。
余蓉盯着她的背影看。
这小红帽有点意思,有点“疯刀”那味了。
后车厢里传来窸窣的碎响,余蓉咳嗽了两声,那声响立时又偃息了。
第2章余蓉正准备下车,聂九罗又折了回来,从装备袋里取出两个独立包装的口罩,自己戴了一个,另一个递给她。
余蓉接得莫名其妙:“干嘛?”
聂九罗说:“咱们是不是都遮一下比较好?尤其是你,这么有特征,太好认了,你把帽子戴上呗。”
余蓉捏起帆布棉服的秃衣领给她看:“我这衣服不带帽子。”
聂九罗揪下头上的毛线帽:“给你。”
小红帽?顶上还顶了个毛球?开什么玩笑?
余蓉说:“你看我像戴这玩意儿的人吗?”
聂九罗不让步:“要么你找个塑料袋把头包上,就你脑袋上这条蜥蜴,林喜柔的人不看脸都知道你是谁。”
余蓉看看她,又看看帽子,没接,然后打开手套箱,从里头掏出一个团起的塑料袋,抖了抖手甩开,慢条斯理地套到了脑袋上,塑料袋的两提手恰在脑后打了个结。
也行吧,聂九罗又把毛线帽戴回头上:只要达到目的就好,至于是个什么形式,她无所谓。
反正顶塑料袋的,又不是她。
很快,聂九罗就在铁门口拉开了准备直播的架势:自拍杆的脚架打开、稳稳立地,手机就位,人面对着镜头,时而走近,时而退远,寻找着最佳角度和方位。
余蓉立在边上,斜乜了眼看她,越看越不耐烦,岗子上风不小,她包头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响,活像顶了个风箱。
聂九罗清了清嗓子:“今天呢,带大家来看的是一座废弃了的煤矿,就是我身后的这个……”
边说还边侧了身。
余蓉槽多无口:“反正是假的,你意思意思得了呗,有人来你再装啊,没人你在这播给我看呢?”
聂九罗皱了皱眉,“直播”暂停,大步向余蓉过来。
余蓉可不怕她:“说了是来给你帮忙,能不能利索点?”
聂九罗:“你在这站了有一会了,有没有发现,铁栅栏门是旧的、上锈的,但挂锁没那么旧?非但不旧,连灰尘都没落?”
余蓉一愣,随即看向挂锁。
还真的。
“你也怀疑这岗上有眼睛盯着咱们,那是不是现在就得入戏?真有人守着这,看到有人直播,一定会过来撵,咱们是不是既能钓出人来、又能全身而退?等人来了再装,谁信你是真直播的?”
余蓉没词了,顿了顿,做了个手势,示意聂九罗继续播。
正门口这段“播”完,岗子周遭依旧静悄悄的。
是真没人吗?
余蓉不太确定,她建议聂九罗再翻个铁门:一来很多直播里都这么搞,探矿不翻墙,显得不真实;二来嘛,站得高,位置也更明显——如果这都没人来拦,那只能说明,这附近真没人。
聂九罗没意见,不过她一条胳膊不方便,这环节,就由余蓉顶上。
余蓉依着她的吩咐,边爬边跟“镜头”打招呼,总之就是:任你各个方向窥视,这儿就是两个二傻子在搞直播。
铁门翻得很顺利,余蓉扶着“班”字铁牌,跨过栅栏最高处,整个人如铁门上立起的一杆旗,占据了整个老牛头岗的制高点。
她居高临下,四面观望了一会,低头招呼聂九罗:“都做到这份上了,可能是真没人。你开锁吧,我在上头把风。”
聂九罗自拍杆一扔,去到车边,把自己的装备袋拎了过来,从里头取出手动开锁枪,不到半分钟,就把这道大门锁给打开了。
余蓉从铁门上跳下来,把车子开进场院靠里的位置,聂九罗则关了大门,照旧把门锁给挂上——这样,从外头看来,这场院还是门户紧闭的模样,不走近了看,不会知道里头已经进了人了。
两人兵分两路,分别把矿场里的办公室、宿舍、厨房、食堂给搜找了一遍。
其实没什么可搜的,所有的房子都已经搬空了,窗玻璃也没几块囫囵的,遗留下来的,无非是一些破凳烂椅,聂九罗在办公室的墙上,还看到了几张被撕过的、褪色的奖状,上头或书“十佳”、或印“先进”,虚弱地证明着这片废墟一样的死寂所在,也曾经人气十足地风光过。
最后,两人在通往矿坑的甬道里碰头。
甬道的尽头处,装了扇铁门,和大门口的铁门一样:铁门是旧的、锈迹斑斑,但挂锁却相对干净。
余蓉拈起挂锁看:“锁在外头,说明没法从里头开门。这里头,要么关着人,要么藏着东西。不过,要真是这样,怎么会用这么普通的挂锁呢?”
聂九罗一颗心砰砰跳,她舔了舔嘴唇:“先打开看看再说吧。”
铁门打开,一股混合着土腥味和霉湿气的怪异味道扑面而来。
亏得戴了口罩,余蓉拿手在靠近口鼻的地方扇了扇,定睛朝里看去。
太黑了,煤矿里都这德性,即便是白天,也只进矿口那十几步路有光,再往里,就要靠矿灯了。
聂九罗从装备袋里取了只手电给余蓉,自己也打了一只,小心地往里走。
一切都正常。
看到了几条歪倒的长条板凳,应该是旷工下矿前或者上来之后坐着休息用的。
看到了老式的铝制军用水壶,下矿的人得喝水,多半是带水用的。
看到了安全帽、铁锨、镐头,正常,都正常,是理应出现在矿里的东西。
再往下走,没路了。
聂九罗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是个深洞,洞口约莫有小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洞沿边立着几根歪斜的杆子,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杆头都用麻袋包裹了起来。
站在边沿处往下看,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扔了块小石子下去,隔了会才听到声响。
这就……没了?
聂九罗站在洞沿上,脑子里嗡嗡的。
余蓉则绕着洞沿走了一圈:“这种煤矿,坑道是在底下吧?我看电视里,应该有那种升降机才对。聂二,找岔了吧,炎拓要真在这,我看是被扔下去的。”
聂九罗心头一颤,反击似地回了句:“不会,林喜柔还带饺子来了。”
余蓉想了想:“年三十嘛,最后一餐,不让他见到新年的太阳,吃完饺子,啪一声,就推下去了。”
聂九罗抬眼看她:“你要是不会说话,就少说。”
余蓉笑笑,习惯性地去撸脑袋,哪知撸了一手的塑料袋。
她说:“话可能不好听,但实在。总好过自欺欺人吧。”
说完,在洞沿边坐下,两条腿空垂,伸手掏出一支烟。
不过顿了会,又放回去了。这儿可是煤矿,她怕一打火,把自己打出个三长两短来。
聂九罗站着不动,一只手死攥着手电筒,攥得指节泛白。
真特么活见鬼了,让余蓉这么一说,她也觉得这故事,相当的逻辑自洽。
——那天,长喜叔看见的那辆黑色奔驰,熊黑是司机,林喜柔坐了后座,而炎拓,就被关在后车厢里。他们打包了一份断头饺子,把炎拓带到这里,看着他吃完之后,把人推了下去。
至于为什么选年三十这天……
为了有点仪式感、辞旧迎新?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聂九罗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怪诞的念头给晃出去。
想验证的话,其实也容易。
聂九罗重又看向洞内:“照你这么说,炎拓的尸体就在下头了?”
余蓉看了她一眼:“你不会是想下去看看吧?”
聂九罗反问她:“不看怎么能确定呢。”
余蓉垂头看了看黑漆漆的洞内:“我劝你别。”
“首先,你知道这洞底下有什么?缠头军这么多年,几次走青壤,也只找到一个蚂蚱,林喜柔却能安排那么多地枭转化成人,这说明必然有一处枭窝,为她源源不断地提供地枭。”
她伸出手指,往洞内点了点:“这下头,可能就是呢?所以难怪门上的锁那么好开,她根本不怕人误入。”
“其次,咱们就两人。地面上得有人守着,那就意味着只有一个人能下洞。我是肯定不会下,下头是我爹我都未必去冒这个险,何况是炎拓?我跟他又不熟。你下的话,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情况,就你这胳膊,翻铁门你都不愿意翻,你还下洞?”
“第三,即便你能下,要怎么下?别说升降梯了,这儿连个绳梯都没有,你飞下去啊?”
“所以啊聂二,看你像个头脑清楚的,听人一句劝,别一时冲动。咱们先回去,多带点人手、备齐了装备,再来冒险不迟。”
聂九罗没吭声。
余蓉的话句句在理,但是,她就是挪不动步子。
顿了会,她低声说了句:“我想看一下。”
余蓉看她:“看什么?”
“看他的尸体是不是就在下头。”
余蓉无奈地笑了笑:“图什么?”
“图个死心。”
他死了,她也就死心了,用不着牵肠挂肚,用不着夜半惊醒时、非开门出来看一眼,也用不着手头正做着事、忽然晃神。
反正就是要看一眼。
她喃喃说了句:“来都来了,也不差看这一眼了。”
余蓉也不好再说什么:“那你要怎么看?”
聂九罗沉默了一会,说了句:“你稍等一下,我出去打个电话。”
十分钟后,聂九罗回来了。
她给刘长喜打了个电话。
刘长喜跟她说,洞沿上立的那些杆儿其实是滑轮,麻袋包着的,就是滑轮头了:为了节省成本,炎还山的煤矿没有装升降梯,当年的旷工也没什么劳动保障概念,只要有钱挣,脑袋往裤腰带上一拴就下矿——他们都是坐着“猴袋”上下的。
聂九罗用刀子划开包着滑轮头的麻袋,这种塑料制麻袋,没什么腐烂之说,这么多年多去,韧度依然不减。
她选了两个相对完好的叠在一起增加承重,依着刘长喜教的,在底下剪了两个口子以方便“乘坐”。
绳索之类的装备袋里都有,更换进滑轮就行。
一切准备就绪,聂九罗向余蓉说了自己的计划:“你在上头,帮助我上下。拽一下绳是停,两下继续往下放,三下就是往上拉。我就是去看一眼,下头到底有没有他的尸体——你放心,都不用下到底,到了差不多的地方,手电往下照一照,就全清楚了。”
听上去颇具可行性,考虑到她那条胳膊,余蓉几乎想提议自己代她下去确认,但看看麻袋,又看看自己的身板,终于还是咽下了没说。
还是让轻量级选手下吧。
聂九罗换了靴子,又脱下臃肿的羽绒服。
原来她羽绒服下头,穿的就是高弹性覆软甲的装备服,这一身是够带劲的,不过因为头上戴了顶小红帽,忽地就多出点柔软和俏皮来。
余蓉帮着她坐进猴袋,又掏出枪来给她,聂九罗想了想,没要:“我枪法不如刀法好,拿着用场不大。再说了,你在上头也需要,万一来人了呢?”
也对,余蓉把枪插回后腰,一点点拽放绳索,聂九罗也是生平第一遭坐“猴袋”,虽然刘长喜一再跟她保证,说猴袋非常安全,但两层麻袋而已,谁坐谁知道,她进去了之后,身子尽量蜷缩,动都不敢乱动一下。
滑轮吱吱呀呀,绳子摇摇晃晃,就在那顶小红帽行将没入洞沿之下时,余蓉忽然想起了什么,手上一停,问她:“你说他是自己人,冒昧问一下,‘自己’到什么程度了?”
聂九罗的声音飘上来:“其实就是朋友。”
“男女朋友?”
“没到呢。”
余蓉心说,那亏大了。
没睡过,没亲过,连手都没牵过,费这劲儿。
换了她她就不干,睡过了她也不干,毕竟睡过了,换个新的不好吗,还费这劲儿?
余蓉一直慢慢往下放绳,随时注意绳上的信号。
没什么问题,继续放,再放,这炎还山可真够抠门的,这么深的矿坑,怎么就不能装个升降梯呢,都什么时代了,还整这么原始的法子。
正想着,绳子上骤然一坠。
没错,突如其来的一坠,像是突然间有重物抓住了绳索,绳身立时绷直,力道来得太过突兀,以至于滑轮头都被带得往下一歪。
什么情况?余蓉脑子里轰的一声,才刚抓住滑轮杆,绳上的力道就消失了。
完全消失了,只有绳子软软地垂在那儿,用手一捞,轻飘飘的。
余蓉低下头,向着洞内吼了句:“聂二!”
下头没有回答。
也没有光。
静寂地像是从没有人下去过,只余一截伶仃的绳子,空落地垂进黑暗里。
第3章聂九罗坐在猴袋里,一路向下,尽量蜷着不动,直到估摸着已经下降很深了,才小心翼翼抬起头,打亮了手电。
还没到底。
手电光又扫向洞壁:洞壁凹凸不平,挺适合搞攀岩,她要是没受伤,做好防护之后,徒手爬下来也不是不可能。
正这么想时,眼角余光处,似乎瞥到什么东西一动。
聂九罗吓了一跳,手电光急追过去。
只是块洞壁上的凸起,并无异样。
不过,这一出让她有点警惕,不时用手电照向洞壁:地枭这种东西,是擅长立面攀爬的,她曾经吓唬炎拓说,“兴许你那天花板上,现在有人在爬呢”。
可别被余蓉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下头真是个枭窝。
又下降了一阵子之后,坑底已经隐约可见,聂九罗手电往下探照,电光飞快地从一处移到另一处。
没有啊,并没有什么尸体,除了一些矿上常见的老旧装备,并无他物。
聂九罗说不清心头是更轻松了还是更沉重:真找岔了吗?这只是个废矿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感觉斜前方的洞壁上,又有东西一动。
聂九罗头皮一麻,手电光再次追过去:人不会无缘无故有这种感觉的,都第二次了,这洞壁上,一定有什么。
这一次,她没有到处探照,手电光始终在可疑的那一处徘徊,看着看着,一股凉气从心头泛起。
还是块洞壁上的凸起,颜色也几乎和洞壁融为一体,但是,仔细看的话,会觉得那一处的质地、肌理不同,手电光打过去,还有隐隐的泛光。
那像是铁黑色的脊背。
兴许是察觉到这光总也不挪走,那东西不再藏躲,如一只舒展腰身的老王八:头伸了出来,胳膊和腿也从身侧探出。
聂九罗第一个反应,就是想三拽吊绳,让余蓉把她给拉上去。
再一想,不行,这种老式滑轮,还是人力操作,下降已经很慢了,上拉只会更慢,上头再怎么使力,都绝对敌不过这玩意儿的速度,而且离坑底已经近了,落地她还能发挥一下,往上走的话,她就是吊在绳上的一块肉,分分钟就能被扑了。
聂九罗屏住呼吸,一颗心跳得怕是要快过马达,她动作很轻地把手电交到左手,右手拔出了匕首。
心头转着侥幸的念头:也许只要不惊不叫,这东西就不会攻击她?
然而事与愿违,那东西的头转向她了:脑袋像颗大橄榄核,眼睛又细又长,里头渗着绿莹莹的光。
再然后,它跟一头硕大的蜥蜴似的,扒住洞壁,四肢一起使力,向着靠近绳子的这一头蹬爬过来。
聂九罗垂眼看了一眼坑底,绳子还在往下放,毕竟根据约定,她不拽绳,余蓉那头就不会停。
目前,距地面还有三四米的距离。
能多坚持一米是一米,现在还太高了,摔下去得摔成死狗。
那东西近了,更近了,双方的距离缩短到一扑之内。
离地还有不到三米,眼见那东西脊背后拉、牙齿呲起,聂九罗抢先一步,面露凶光,异常彪悍地冲着它的脸张嘴呲牙,喉内低嗬,一副要生吞活咽了它的架势。
猫狗发威她见多了,虽然不至于吓退虎狼,但总能把对方唬得一愣。
果不其然,那东西不提防她来了这么一招,怔愣之下,没有立刻攻击。
多亏了这一唬,她又为自己争取到一米多。
不过这一唬也意味着叫阵完毕、正式开战了,那东西居高临下,后腿一蹬,向着她直扑过来。
聂九罗毫不迟疑,扬刀一撩,在那东西扑上绳索的那一刻,截断身前的挂绳,瞬间落了地。
落地之后发足前奔,想钻进正前方的坑道内,然而奔了没几步,头顶传来怪声,急止步时,那东西硕大而又笨重的身躯掠过她,重重落在她前方两三米处,挡住了她的去路。
聂九罗下意识退了两步,攥紧刀柄,精神高度紧张,喘息又低又急。
也不知道下头究竟有几只这东西,她不敢发出大的声响,怕招来更多的。
眼前这只是个大块头,目测人立起来得有一米九往上,体重两百斤打不住,所以力量对抗她肯定是不行,只能以闪躲为主……
还没确定好对敌方略,那东西已经猛扑了过来。
这一扑力道极大,在洞底这种气流不通的地方,居然带起了风声,聂九罗不敢正面去迎,疾步往边上闪避,彼此几乎是擦着过去,她只觉得鼻端一股腥臭,面皮被激得生疼。
堪堪才站定身子,第二扑又来了。
这要被扑住了可就完蛋了,聂九罗一咬牙,不管不顾,向着旁侧最近的洞壁拼命狂奔,近前时一脚上蹬,借着这一蹬之力身子腾空猱转,这一蹬简直是老天给命,就在腾空的瞬间,那东西双爪已经抓进了洞壁中,抓得土块簌簌而下——但凡迟了那么一两秒,可就要换作她被抓得血肉模糊了。
聂九罗身在半空,本想觑准那东西后脑、一刀插落,然而这种事是要靠运气的,对方毕竟是活物而不是死靶子,发现一扑落空之后,居然身子急耸、顺势借力往洞壁上窜,这样一来,聂九罗的刀就失了准头,直插进它肉厚的肩上。
虽不是什么致命部位,但到底是一记狠刀,那东西吃痛,一声嘶吼,身子急甩,把聂九罗连人带刀给撞甩了出去。
聂九罗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可别把我左边胳膊给摔了。
宁可伤右边的,也不能让左边的一伤再伤。
她身随念转,尽量侧身往右,估计是这防护起了作用,摔落时,力道都卸在了腰背和右胳膊上,左边的倒没受罪,不过即便如此,这一摔还是摔得她眼冒金星,自觉腹内五脏都移了位。
刚想爬起来,眼前骤然一黑,那东西如泰山压顶般疾扑而至。
聂九罗心下一凉,但多年特训,她的即时应激能力不错,肾上激素来得猛时,反应异常快速——她紧盯着那东西脸上那两条狭长的荧绿色,左手用力把手电亮度推到最强档,正冲着迎了上去。
她笃定这种长期生活在黑暗里的玩意儿,是绝不喜欢光的,尤其是强光。
果然,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刺激了那东西的眼睛,它立时向后瑟缩了一下,这一缩,把面目方位清楚地暴露了,聂九罗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飞速翻身坐起,手一挥,刀尖从那东西的右眼处、经鼻子,狠狠斜划而下。
这种地下生物,追踪猎物无非靠眼睛、嗅觉、听力,到底哪个最重要她不得而知,但管它呢,能毁几个毁几个。
这一刀之狠,几乎不曾把那东西的脸一分为二,痛楚可想而知,趁着那东西抱头痛嘶的当儿,聂九罗迅速撑地站起,三两步冲进了最近的那条矿道之中。
聂九罗一进矿道就后悔了,万一里头还有七只八只在等她呢?
但后悔也来不及了,那东西受伤之后极其躁狂,已经急窜着追了进来,人工掏挖的矿道没那么高大宽敞,时不时的,能听到后方的落石声——这是那东西在路过狭窄坑段时耐不住性子,拿身体猛撞、趾爪乱抓所致。
时间紧迫,聂九罗也没心思研究路径,哪里有路往哪跑,一颗心一直吊在嗓子眼:这要是万一跑进死路,被堵个正着,那就完了。
好在这矿里岔道极多,蛛网般错综复杂,几次钻拐之后,身后的声响就渐渐远了,岔道就是这点好,一旦走岔,南辕北辙。
但风险仍在:各条道都是打通的,说不准走着走着,又迎头撞上了。
身周很安静,应该暂时还算安全,聂九罗关了手电,倚坐在一处角落里,趁机平复喘息。
——真是进了枭窝的话,听天由命吧,反正已经在这儿了。
——但如果,下头只有这么一只,那她出去的几率就大大提升了。她可以小心避开这只地枭,重新回到洞底。余蓉应该已经知道她出事了,但不至于立刻离开,会观望一阵子、甚至设法施救。
只要自己能尽快回到原处,只要绳子还在,一切就都还好办……
聂九罗打定主意,长吁了一口气,重又打开手电,怕强光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推到最弱档。
眼前有亮,脑子却迷糊了:她刚刚,是从哪头跑过来来着?
完全分辨不出了,地下的矿道,看来看去都一个样,努力回忆刚才逃跑的路径,毫无章法可循。
聂九罗懊恼极了,没办法,只能凭运气摸索了。
她选定一个方向,拣了三块小石子列出一个代表朝向的三角形,用刀尖在里头划了个“1”字之后,径直朝前走去。
遇到岔道时,就又拣三块,依序编号,私人煤矿,又不是真的迷宫,再复杂能复杂到哪去?
她脚步放轻,呼吸低到若有若无,还时不时站定身子,听前后的动静。
列完第五块三角标,聂九罗照例起身,灯光往前一打,身子突然颤了一下。
怕自己看错了,她还把手电光推高了一个档。
没看错,那是一堆散落着的,白森森的骨头。
聂九罗打了个寒噤,头皮过电一样一阵麻似一阵,手电光柱也在黑暗的包裹中微颤。
余蓉的那个假设突然间又该死得合理了:炎拓被推了下来,摔死了,之所以没有尸体,是因为被拖进矿道里,吞吃了。
她慢慢走近那堆骨头,用匕首拨拉了一下。
不是,这应该是黄狗的骨头,因为她拨到了狗的头骨,还有一条被扔在边上的、干瘪的狗尾巴。
但这丝毫也没能让她的心情轻松,因为接下来,沿路遇到的白骨变多了。
越来越多,从散落着的几根到一堆两堆,三堆四堆,到最后,几乎没有“堆”的概念了。
她进了死路,进了一个全是尸骨的坑洞,那股扑面而来的腐臭味简直没法形容,那一刹那,她连眼睛都被熏得睁不开,扶住洞壁弯下腰,当场吐了出来。
口罩呢?没摸到,想起来了,是脱羽绒服的时候,一并摘了放进插兜里了。
聂九罗吐到吐无可吐,才喘息着直起身子,拿刀的手捂住口鼻,打着手电查看尸骨。
很多动物尸骨,因为那种狗、羊乃至兔子、猫的头骨都很好认,但也有人的,眼眶处两个黑森森的洞,像是在凄厉控诉着什么。
她看到撕烂的衣物,东扔一坨西扔一坨,脚下蓦地一软,是踩到一只皮鞋,男式皮鞋,很老的式样,应该有些年头了,鞋帮上,印着深深的牙印。
那个刘长喜所说的,下矿的深洞,早已经变成了投喂场。
有人在定期给下头的东西投食,肉食,活生生的肉食,不拘猪狗猫羊,甚至还包括人。
从这个坑洞尸骨囤积的规模来看,不止一年两年,应该已经很久了,十年有了吧?说有二十年也不为夸张。
……
炎拓在这里头吗?
她之前嘱咐自己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自认为做好了面对一切惨厉结果的准备,可是,站在这种规模的森森白骨面前,还是如同被抽了筋骨般,瞬间就消了意志、委顿了。
她慢慢后退。
炎拓如果在这里头,她是找不出来的,她没那个能耐,能把他的骨头拣出来。
生平第一次,她愿意相信林喜柔的话:炎拓就是失踪了,找不到了。
反正不在这堆尸骨里头,反正不在。
她心里这么坚决地重复着,但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却渐渐模糊。
聂九罗转过身,把这尸坑甩在背后,一步一步往外走,脚下有时软得发飘,有时又硬得硌人,她懒得再去摆什么三角指向标了,也没心思去听周围的动静。
反正不在这堆尸骨里面。
林喜柔不会这么蠢的,炎拓是能换蚂蚱的啊,蚂蚱啊,她的亲生儿子,多大的愤恨,宁可不要蚂蚱?
不会不会,林喜柔不会这么蠢。
都怪余蓉,不会讲话,上来就丢出这么一个假设,一下子把她带坑里去了。
没错,她得有自己的判断。
可她自己的判断在哪呢,她脑子里装的是沙吧,一直在溃散、扬洒,连点像样的推测都理不出来。
反正,炎拓不在这里,他不该是这个下场,不该是。
聂九罗的身子晃了一下,酸楚气从胸腔上涌,一下子浸到眼底,又觉得胸腔里揣着的那颗心像石头一样慢慢裂开缝,缝里飙出的都是赤红带焰的愤怒岩浆。
我特么的……
她心里想着。
我特么的……
手电光斜向下,停在了地上,那里,有一串滴滴拉拉的血迹。
哪来的血迹?
想起来了,是那东西,被她插了两刀,当然会流血,流血好,流干了才好。
原本,依着计划,她应该小心避开那东西,从矿道里摸索出去,和余蓉汇合的。
但这一刻,盯着那串血迹,聂九罗周身一时火烫,又一时发寒,鬼使神差般的,又仿佛着了魔,她居然顺着血迹、一步步在走了。
炎拓醒来前做了个梦。
具体内容是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梦里天很蓝,阳光很好,明晃晃的,风吹在面上,很暖也很香。
春天要到了吧?不对,早立春了,外头说不定都已经繁花似锦了。
炎拓睁开眼睛。
一片黑。
他躺着不动,犹在咂摸梦里的余味,顿了会,伸手往边上摸索。
摸到了,塑料袋里,水已经断了,但还有最后一个馒头。
那天,林喜柔来过之后,他就没再断食了,该吃吃,该喝喝,他隐约觉得,他想在下一次投喂之前,把自己给饿死。
这样,林喜柔就没法再对他做什么了,死人了嘛,一死万事休,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可能他还是不够坚韧,没法接受自己成为蚂蚱那样,无知无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他坐起身子,攥着馒头摸索到侧边,小心地撕成两半,然后,从兜里掏出那颗小星星。
摩挲得太多,小星星都有些起毛边了,炎拓把星星扔高,又抬手捞住。
一天落下来了。
也许一生也快落了。
他把星星夹进馒头中间,用力压实,心头忽然无比满足。
最后一餐,还是个夹心馅的。
他把馒头送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
咬着“馅儿”了,还挺韧挺劲的,第一口没嚼断,炎拓没松口,拿牙齿细细去碾。
铁栅栏上突然传来撞声。
炎拓皱了皱眉头。
019号,尤鹏。
自打尤鹏发现他之后,隔三差五的,就会来这儿晃荡一圈,大概是怀着侥幸期待奇迹:想看到栅栏消失,或者看到他已经陈尸在栅栏外。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起初紧张得要命,次数一多,人也就疲了。
又来了,这一次,炎拓只觉得它吵闹。
他继续低头啃馒头,然而这一回,尤鹏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比之前更狂躁,撼撞得也更持久。
要不是那根小手电再捂也捂不出个亮,炎拓真想打起手电看看,这货今天是什么毛病。
撼撞声还在继续,炎拓被吵得脑仁疼,他叹了口气,抹了把嘴边的馒头碎屑:“鹏哥,你别白费力气了,你又吃不到我,别处玩儿去吧。”
果然,和之前几次一样,没多久,栅栏处就安静了。
炎拓把最后一口馒头送进嘴里。
没有了,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聂九罗循着血迹一路过来。
血迹起初是密集的,后来就有点散,但好在这东西块头大、血量足,一路滴过来,比最清晰的路标还明显。
血迹还在向前方延伸,聂九罗正往前走,突然心中一动。
她转过身,看斜后方。
那儿,有条一人来宽的缝隙,直通进去,不注意的话,还真不容易察觉。
手电光朝里照了照,挺深挺黑,看不出什么,再往地下打,有血迹。
什么情况?怎么往前头有血迹,往这缝隙里,也有血迹?
聂九罗略一转念就想明白了,可能那东西到这儿时,进过这条缝隙,然后又出来了,继续往前去了。
她收回手电光,继续往前走,但没走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缝隙里黑黢黢的,幽长而又死寂。
那东西为什么要往缝隙里去呢?
第4章这位“鹏哥”走了,炎拓反而有点寂寞。
应该拉住它,絮叨一下家常的,国外的很多人,临终前都要找牧师聊聊人生,“鹏哥”完全堪当这角色,虽然长得磕碜了点。
炎拓百无聊赖,把空了的塑料袋撑开,兜了一兜子空气。
每次投粮,都是用塑料袋送进来的,水袋里的水消耗完之后,也只剩下塑料皮,这些塑料袋其实是可利用的,比如保暖、装垃圾、搓成绳,袋子不漏气的话,还可以套住头脸、一了百了。
这最后一个就不漏气。
炎拓攥紧袋口,感受着袋子里鼓囊囊的一团。
人真心想死的话,办法其实真的挺多。
林喜柔下次来,看到的应该就是他的尸体了,他应该死成什么样最有冲击力和性价比呢?安详地躺着不大好,他应该用塑料袋搓成粗绳,把自己正脸朝外、吊死在铁栅栏上,死成林喜柔的一个噩梦。
这女人会有噩梦吗?
炎拓笑起来,觉得自己荒唐又好笑,笑到末了,眼角有点湿:他对这世界其实还有眷恋。
可世界不眷恋他了吧。
坑道里传来窸窣的声音,起初,他以为是尤鹏去而复返,但渐渐的,觉得不太像。
有光从那个茄子蒂的入口处透进来。
炎拓口唇发干,动作很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这次投喂,怎么来得这么早?是年过完了,着急对他动手了吗?
光线渐强,是手电光柱,亮得简直刺眼,在洞里扫了一遍之后,透过栅栏,直直打在他身上。
炎拓抬手遮光,透过指缝,他想看清来的是谁,是林喜柔、冯蜜,还是熊黑?
但看不清,那道光几乎直冲着他的眼,刺得他眼前一片炫白。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际。
不是林喜柔她们,她们来的话,从来不会这样探究似地、拿光柱长时间照他。
炎拓的心突然猛跳起来,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是……谁啊?”
你是谁啊?
炎拓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是真有这道光、这么个人,站在铁栅栏之外吗?
他站着不动,嗫嚅着说了句:“阿罗?”
嗓子干涩,舌头僵直,下颌也几乎麻木了,这声音没能出口,团塞在喉腔处,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聂九罗似乎也察觉到光直照着对方的眼睛,不方便人家看到她,她略垂下手电,半是疑惑半是警惕地看炎拓:“你是?”
地枭的同伴吗?不像,明明是被囚禁着的。
这人是个男人,高大,却又形销骨立,头发乱糟糟的,长得遮盖住了上半张脸,下半张脸上又胡子拉碴,完全看不清面目。
看衣服,脏污得辨不出颜色,身后不远处,团着一团破烂的被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过这是不是炎拓,可是除了身高,两者之间,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
她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是?”
炎拓看清她了。
真是聂九罗。
他从没见过她这么装扮,穿得不多,一身黑色覆皮甲的装备服,外面是不是暖和了?她没再吊着胳膊了,左手握着手电。
她伤都好了吗?
还有,她居然戴了顶红色的毛线帽,八角形的,顶上还有毛球。
这一定不是梦,他只可能梦见她曾经的模样,即便再揉加想象,也不会给她戴个帽子。
他眼前发糊,又叫了声:“阿罗?”
这一次,聂九罗终于听见了。
她双腿一软,连退两步,要不是膝盖发僵,差点就坐到地上去了。
这是炎拓?
太平年月,“饿到不成人样”这话,于她而言,只是小说里的描述,她从来没有想过,现实生活中,这种事还能发生在她眼前。
这是炎拓,他成什么样子了?他面色惨白,是那种长久不见光、不正常的白,整个人像是骨架颤巍巍搭起来的,一推就会倒。
聂九罗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赶紧清了清嗓子,又猛眨了几下眼,把这股突如其来的难受给压下去,力图让声音如常:“你没事吧?你……一直在这儿?”
怕炎拓看到她流泪,她移开手电光,往栅栏门上照,有点语无伦次:“是锁住了吗?这个锁……”
糟了,开锁枪没带下来。
聂九罗放下手电,斜支在一边照亮,又撸下左腕的手环,摘了珍珠,环尖探进锁孔试了试。
不行,这锁粗笨,手环太细了。
她想了想,把手环对折拧转,这样,两股勉强合为一股,加粗了环身,而且对折处自成一个小勾套,方便套拉锁里的楔齿。
炎拓看她忙碌,蓦地从怔忪中反应过来:“阿罗,你赶紧躲起来,这外头是有地枭的。”
他在囚牢里,反而是安全的,她可不一样。
聂九罗嗯了一声,勾套还在慢慢感知锁孔里的楔齿:“我知道,它应该往前头去了。”
炎拓差点急疯了:“它说不定就会回来的。”
聂九罗手一滑,这一下没套住,她也出汗了,额上,后背,都是汗。
她吁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出口:这个洞的形状,特别像个茄子,从那道缝隙往里,是窄而曲折的长条,像弯绕的茄子梗,但进来之后就宽敞了。
她继续对付那把锁,同时压低声音:“它往前头去,一时半会不会再来。别发出大的响动,别把它招来就行,它现在眼睛和鼻子不大好使,估计靠耳朵多点……下头有几只?”
炎拓心跳如擂鼓,也顾不上看她,只死死盯住那道口子,声音都紧张地变调了:“我只见过一只,应该就一个吧。”
一只啊,那就好,总比回答她七八只要好。
聂九罗只觉得手上一紧,这是勾到了!
她手指勾攥住环身,用力往下拉拽,就听“咔哒”一声,锁扣已经弹了起来。
聂九罗大喜,手环经此大力攥折,复原之后,多少有点怪模怪样,不过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取下挂锁,赶紧去解缠裹着的锁链,因为左边胳膊不方便使力,多少有点慢。
真奇怪炎拓为什么不来帮忙,难道他不急着出来吗。
炎拓看着她解开锁链,铁门开启的刹那,他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不觉往暗里退了一步。
聂九罗三两步就冲到炎拓面前,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与其在这地方嘘寒问暖,不如赶紧出去、心安了再聊。
她下意识去拉炎拓的手:“赶紧走,迟了就麻烦了。”
余蓉应该还在等着“接应”她,可万一去迟了,她离开去搬救兵,那就麻烦了——等后援过来,至少得两三天。这两三天没处吃睡的,难道她要和那只地枭在下头捉迷藏吗?
这一拉拉了个空,炎拓很明显地回避了她。
聂九罗一愣,心头旋即浮上不祥的预感:“炎拓,你是被抓伤了吗?”
他是不是已经“变”了,或者正在变化中,所以反感她靠近?
炎拓含糊地说了句:“不是。”
顿了顿,又轻声说:“阿罗,我太脏了,手上全是疮,你别……弄脏了。”
聂九罗眼眶瞬间烫热,又止不住想流泪了。
其实她并不喜欢哭,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进洞之后,这几次三番的,总忍不住。
她当然是喜欢洁净的,可这种时候,还去讲究那些有的没的,未免太矫情了。
聂九罗清了清嗓子,语调故作轻松:“多大点事啊。”
说着,径直去拉他的手。
炎拓的手蜷了一下,又避开了。
聂九罗来了气,她都说不在意了,一个大男人,还这么不爽快。
她手就那么伸着,并不缩回来:“炎拓,你要是不牵我的手,那你以后也别牵,也别挨着靠着我,你这是嫌谁呢?”
炎拓哭笑不得:“我不是……”
怎么成了他嫌谁,她这不是故意颠倒黑白吗。
他犹豫了会,慢慢握住了她的左手。
聂九罗原本是想拉了他就走的,然而这一时刻,脚下就像长了钉子似的,迈不开步子。
她终于知道炎拓为什么不想她拉他了。
他的手,真的是好粗糙,疮叠着疮,有些地方是破了、流完脓,长痂了,而有些地方,能明显感觉到还有创口、或是正在长嫩肉,这要是被蹭到了,该多疼啊。
她都不敢乱动了,包在他掌心的手微微发颤,然后转过头去,狠狠流了两行泪。
炎拓或许也知道她并不想让他看到,并没抬头,只是手上加了些力道,笑了笑说:“其实没什么,就是冻出点包。其它还好,你来之前,我还吃饭呢,你要是再来早点,我还有桔子给你吃。”
聂九罗没理他,这破地方,还吃桔子?再编!怎么不说刚吃完米其林三星呢。
炎拓也察觉出这话并不能安慰人,又沉默了,过了会,轻声问她:“阿罗,我看你没吊胳膊了,胳膊是全好了吗?”
聂九罗吸了吸鼻子,终于缓过劲儿来,说:“没有。”
“我左边这条胳膊,不能用大力气,所以拉你你就走,不要死乞白赖地让我拖。”
说完,手上微微一拉,示意了一下栅栏门口:“走了。”
那东西显然是受伤之后才来茄子洞里的,那么,只要逆着血迹走,就一定能走回猴袋上下的那个大洞。
聂九罗把手电交给炎拓打光,自己握着刀跟在后面,时不时查看一下身后。
矿道里静悄悄的,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吭一声,只途中的时候,炎拓问了句:“这里是哪啊?”
被关了这么久,居然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聂九罗有点心酸,低声回他:“由唐县,你爸爸的煤矿。”
炎拓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父亲的煤矿里头,怎么会有地枭呢,看起来,林喜柔的出现,和这个煤矿有着脱不了的干系。
难道是当初掏挖煤矿,把林喜柔给挖出来了?林喜柔是从黑白涧出来的,这个煤矿是不是有什么隐秘的通道,一路通入黑白涧?
……
聂九罗全程都高度紧张,生怕下一瞬就来个狭路相逢,然而出乎意料,居然沿途无事,循着血迹,又回到了那个洞底。
之前下来得太慌张,不及细看,这一次才发现,洞底居然有四五个矿道口,炎拓也回忆起刘长喜给他讲过的:“长喜叔提过,下头确实是分不同方向挖的,开始是几组人各自作业,后来时间久了,就互相打通了。”
难怪没有再撞见那头地枭,它应该是找进别的岔道去了,但兜兜转转,也随时可能从任意一个口再出现。
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那条放她下来的绳不见了!
聂九罗简直不敢相信,特么的余蓉……就这么没耐性?你就不能等一等?怎么也不能把绳给收了啊!
她气得真想冲着上头狂喊,但一来怕声音传不上去,二来又怕招来地枭,只好咬牙闭嘴,手电打到最强档,冲着上头一明一灭地打信号。
希望余蓉还没走,还能看得到她的信号。
炎拓借着这明灭不定的光,一直注意那几个矿道口,觉得哪一个都像是要窜出地枭的模样……
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聂九罗身后不远处的那堆旧装备堆,似乎在动。
他心跳骤然提速,轻声叫了句:“阿罗?”
聂九罗正忙着打光,闻言看向他:“啊?”
炎拓盯着那一堆。
没错,是在动。
这个洞底,是当年矿工们上井下井的歇脚处,不便携带的装备都是随手往那一丢,后来习惯成自然,用废了的、淘汰了的,也往那丢。
久而久之,堆得小土坡一样。
聂九罗读懂了炎拓的表情,她背心发凉,正待转身去看,就听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从那堆装备底下直窜了出来。
在这等她呢。
是啊,何必在矿道里跟她玩什么捉迷藏呢,只要守住这个进出的“交通要道”,总能等到她的不是吗?
第5章聂九罗拔腿就往一侧跑,这跟逃跑时走曲线一个道理,对方是直冲,她得改向。
果然,跑了没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重重落地的顿声,聂九罗一咬牙,看也不看,回身就是一记抡刀:能不能伤到这东西,纯粹是拼运气。
很可惜,或许是她跑太快,要么就是胳膊不够长,刀尖自那东西眼前约半米处空抡而过。
一击不中,聂九罗左手急抬,手电光直刺那东西左眼,想故技重施,哪知那东西只急闭了下眼,同时抬臂猛挥。
这一挥好死不死,把她的手电给打飞了,电光在空中打着旋圈飞了出去,非但如此,左手还被打得瞬间僵麻,她几乎要怀疑,是不是几根手指头也跟着手电飞走了。
聂九罗脑子里一空。
就在这个时候,有什么玩意儿正砸在了那东西的脑袋上,不止一个,接二连三,陆续而至,同时听到炎拓大吼大叫的声音:“哎,哎!鹏哥,这里!”
是炎拓冲到了装备堆边上,正从里头捡东西往这头砸,他力气不济,重的抡不起来,只能砸些安全帽、胶鞋、废旧马灯什么的。
明明形势凶险,聂九罗还是突然觉得好笑:鹏哥?这还攀起兄弟来了?
不过好笑归好笑,心里也知道炎拓是在帮她拖延时间,聂九罗觑着这玩意儿愣神,斜里直冲出去,先去捡手电:下头太黑了,虽说拿着手电就是个靶子,但没手电,人就是个瞎子。
刚捡起手电,就听身后不远处一阵哗啦急响,那“鹏哥”大概是被砸得恼火,兼对炎拓的声音耳熟,已经暂时舍了她、向着炎拓的方向急扑过去,只一窜就纵上了装备堆,装备堆得本就松散,没吃住这一扒,哗啦往边上滚落。
聂九罗大叫:“炎拓,躲起来!别说话!”
一边这么喊着,一边把手电调到闪烁模式,向着那东西直射了过去。
地枭的夜视力当然是强的,但刚被划瞎了一只眼,不可能不受影响,鼻子也差不多毁了,估计现在鼻腔里满是血腥味,嗅觉大打折扣——也就靠听力和对光线的敏感度感知对手方位了。
炎拓贴地伏倒,也是运气,各色装备散落而下,恰好把他半埋了起来,只露了半张脸,能隐约看到趴立在装备堆顶上的尤鹏。
但凡多点时间和耐性,尤鹏还是能找到炎拓的,但一来受挫之后本就狂躁,二来身侧的光跟追魂一样冲着它闪,它实在忍无可忍,一声闷吼,掉头冲着聂九罗狂奔而去。
等的就是这时候!
聂九罗直迎着尤鹏上来,距离约莫三四米时,手电光迅速推到最强,晃住尤鹏的眼之后,用力向上一抛。
她和尤鹏打斗时,手里一直都有手电,基本给对方造成了一种“光在哪里,人就在哪里”的假象,她笃定尤鹏那受了伤的眼睛在刹那间,是几乎分辨不出人和光已经分离的。
尤鹏果然中计,后肢蹬地、腾空跃起,向着光亮处攫扑过去。
就是现在了!
聂九罗脚下不停,手里匕首大力上扬、又是一记狠命横抡,这一次是实实在在没走空:刀尖从尤鹏的左侧腰际,斜向上划拉到右侧肋下,于半空中给它来了个半开膛。
她一击得手,也顾不上查看战果,继续往前疾冲,几步跨到装备堆上,又矮身斜滚下去,炎拓眼见她下来,赶紧起身,一把托住她,卸了她下滚的势头。
两人伏在装备堆后,俱都气喘吁吁,但又不吭一声。
另一侧,尤鹏腾起扑空,半途开膛,翻滚着落了地,发出凄厉之极的嘶吼声。
聂九罗从没听过这么瘆人的吼声,真如万鬼齐哭,叫人毛骨悚然。
正想伸手捂住耳朵,忽然感觉装备堆的另一侧吃了狠狠一撞,自己的身体都被撞得趔趄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炎拓已经一把攥住她的右臂:“快走!”
是尤鹏发狂了,它先是猛撞到装备堆上,然后两手如巨铲般疯狂刨挖,像是要把人给硬刨出来,它这块头,力量可不是盖的,一时间,大小装备,不拘镐头、马灯、安全帽、挖铲等,雨点般四下乱飞。
聂九罗跟着炎拓从边上奔逃,才刚跑出一段,就见一盏马灯正砸在炎拓头上,薄玻璃砰一声迸得四溅。
她脑子里一突,刚想问炎拓怎么样了,小腿也重重挨了一下:那是一柄铁锨的棍柄,狂飞急掠间砸到了她的胫骨。
聂九罗痛得浑身一突,匕首脱手,失足跪栽下来,铲了一手的碎玻璃,连炎拓都被她带得摔滚在地。
这一下动静大了,尤鹏立时察觉,如一只敏捷的兽,挟风带声,猛冲过来。
聂九罗想爬起来,但腿上一时缓不过劲,身子带不动腿,急抬头间,只觉腥风扑面、黑云罩顶。
她心下一凉,急闭上眼,只当这下完了:她这身子骨,怕是要被这一扑给砸死。
哪知预料中的千钧力道并没有压顶,聂九罗一怔,睁眼看时,是炎拓抓过那柄铁锨,铲头死抵在尤鹏的胸口,硬生生把尤鹏的来势给扼住了。
借着滚落在远处的手电光,聂九罗隐约看到,铁锨发钝的铲口已经铲进了尤鹏的胸口,暗褐色的血流一拨一拨地往下涌,但这畜生似乎对痛楚浑无畏惧,悍然往前一冲。
炎拓的力气,最盛时怕是也没法跟尤鹏对抗,更何况是体力虚脱的现在?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死攥住柄身,但依然连人带柄,被这一冲顶到了洞壁上。
聂九罗脑子里轰轰的,柄端虽然是钝的,但以尤鹏的力气,再来一个使力,木柄就能把炎拓身体给捅穿了。
她也顾不上什么胳膊了,两只手都上去,想帮着炎拓把尤鹏给抵回去,下一秒就知道行不通,这种纯力量的博弈面前,有她没她一个样,她就是个渣渣。
刀也不知道扔哪去了,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去捡什么,聂九罗一咬牙,伸手向着尤鹏瞎了的那只眼抓过去。
尤鹏也不是傻子,知道不妙,瞬间急转向她,那柄铁锨已经铲进他胸口,这一转,连锨头带棍,也急扫了过来,聂九罗不提防腰上挨了一扫棍,直接被扫得连人带棍跌摔了出去。
不过,摔出去的刹那,她忽然看到,半空中又放绳下来了。
非但放了绳,绳上还吊了个……
说是“吊”并不确切,更像是有人挽着绳下来的,但这人不像是余蓉,甚至不像是人。
聂九罗还没看清下来的究竟是什么,那东西已经撒了绳,半空中疾掠而下,如一头迅捷的闪电貂,又像精准投掷的飞弹,骑坐在尤鹏的脖颈上,两手抱住尤鹏的头,又抓又咬又啃。
尤鹏嘴里发出尖锐的怒声,拼命乱摇乱晃,想把这东西给晃脱,然而事与愿违,这东西块头虽远不如尤鹏,动作却麻利得很,爬上蹿下,牙尖爪毒,专捡尤鹏的伤口处下手,一时间,尤鹏居然被它缠住了。
这情形,颇似壮汉遇到了头难缠的猴,虽说双方实力悬殊,但一时半会的,谁都没法奈何得了谁。
聂九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彻底搞懵了:这又是谁?蚂蚱?但蚂蚱不是怕地枭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绳下来了,尤鹏又暂时被拖住,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聂九罗挣扎着爬起来,被砸过的那条腿疼得几乎支不了地,好在炎拓及时过来,半抱半拽地扶着她走,顺便把她丢了的刀递给她。
绳子已经放得拖到了地上,就是绳头没系麻袋:先前那个,落地时已经被她甩得不知道哪去了,仓促间也没法找。
那就只靠绳子好了,聂九罗伸手出去,抓住绳身拽了一下。
这是事先约好的,拽一下,代表停。
很快,绳子没再下放了。
没错,上头是余蓉,聂九罗抓起绳子就往炎拓身上绕:“你先上去,可能不太舒服,只能凑合了……”
炎拓一把拽开绳子:“不行,你先上吧,你都站不稳了。”
聂九罗紧张得手上发颤,她回头看了一眼尤鹏那边:时间紧迫,新到的那东西渐渐落下风了。
她说得又快又急:“余蓉在上面,我上去了帮不了忙,你们两个拉我,比我和她拉你,要快很多,你懂吗?”
破船还有三斤钉,炎拓再虚脱,也是个劳力,拽人上下比她有用。
炎拓懂她的意思:两个人上去,至少得拉两次,聂九罗先上的话,余蓉得以一人之力,先后拉两个人,而他先上,第二次就可以和余蓉合力,缩短时间。
可是,下头是这么个凶险的情形,也许他上不到一半,聂九罗就死了。
他断然摇头:“不行。”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惨叫,那东西被尤鹏甩脱出去,重重撞在洞壁上,虽说很快重新爬起,再次扑向了尤鹏,但身形明显滞涩了很多。
不行个屁,聂九罗差点急疯了:“你别浪费时间了……”
炎拓打断她:“阿罗,那东西是能爬墙的,要是不趁着三个人时搞死它,三个人都出不去!”
聂九罗心头一凛。
这话没错,余蓉往下放她时就很慢,往上拉只会更慢,而尤鹏爬墙的速度简直骇人,半路截停根本不是难事——不存在谁先谁后的问题,要么全出去,要么全出不去。
掌心火辣辣的疼,这是刚刚摔倒时,铲了一手的玻璃,也铲出了一手的血。
聂九罗声音有点颤:“炎拓,你扶我过去。”
近前时,正遇上那东西第二次被尤鹏甩了出去,这次甩得有点狠,落地之后嘴里发出痛苦的哀啼,努力了两次才颤巍巍爬起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身形像人,看面目和趾爪又像兽。但不管是什么,是余蓉驯的总没错了——因为它下来之后避开了人,直奔地枭。
尤鹏喘息粗重,大概是发觉了左右都有敌人,挪移了一下身体,调整为一对二的站位。
聂九罗左手握刀,揿出死刀的刀身,在右手满是血的掌心抹了一把,然后刀交右手,低声问炎拓:“你还有力气吗?我想攻它颅顶,你要是能把我托举起来,也许有希望。”
尤鹏块头太大了,她够不着,腿上刚受了砸,助跳也困难。
炎拓还记得地枭的两大要害,颅顶和脊柱第七节 ,颅顶显然更方便一击得手,脊柱第七节什么的,这么紧张,光线又暗,谁有那工夫慢慢摸数?
但托举聂九罗,以他现在的体力,真没把握……
正犹豫间,那东西又直冲了过去,三纵两跃,直取尤鹏半开膛的肚腹,尤鹏怒吼一声,一拳挥出,哪知那东西也灵活,猱身一避,反而吊抱住尤鹏的胳膊,压得尤鹏的身体往前微微一倾。
炎拓脑子里灵光一闪:聂九罗上不去,让尤鹏下来也是一样的!
他来不及跟聂九罗交代了,一矮身,抄起地上的那柄铁锨冲了出去,近前时铁锨横起,觑准尤鹏岔开的两条腿,锨头别在尤鹏右腿后,柄身压在它左膝前,然后抓住柄头,狠狠一撬。
他是没那个力气绊倒尤鹏,但可以用杠杆啊,阿基米德不是说了么,给个支点都能撬动地球。
轰的一声,尤鹏砸倒在地,炎拓往前翻滚开去,只觉得骨架格格乱响,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喘着粗气爬起来。
远处的手电光太暗了,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尤鹏面朝下趴倒在地,手脚好像在不断抽搐,那东西嗬嗬喘着,一瘸一拐地在尤鹏身边走跳。
没人站着,聂九罗呢?
炎拓有点茫然:“阿罗?”
过了几秒,尤鹏的头肩处有个人影半欠起身子:“这呢。”
听她语调,应该是事情已经成了。
炎拓长吁了口气,又躺回地上。
这是被关在这儿这么久以来,头一次,他觉得躺着是安宁的。
夜半时分,余蓉的车缓缓驶进了镇上的小旅馆。
她也是服了聂九罗了:不敢在由唐停留,连周边县镇都不愿停,催着她一再赶路,途中只去了几个必要的店,买了些日化品、衣物、药品什么的,直到接近夜半,才松了口,同意在这不知名的小镇上找家旅馆住一夜。
谨慎是必要的,可犯得着这么草木皆兵么,太给林喜柔脸了。
聂九罗出面办了入住,拿了门卡之后,把车子引进后院。
小旅馆靠近省道,平日里司机来来往往,入住率还是挺高的,但现在还在春节假期,冷清气简直能冒出泡,偌大的后院,一个住客都没有。
聂九罗要了一楼连号的三间,送炎拓进了屋,把买来洗澡用的毛巾沐浴露等林林总总都交给他,又问:“回头洗完了,想吃点什么?”
忽然回到了灯明几净的文明世界,炎拓的局促和不适简直比初见聂九罗时还强,他回避她的目光,抱着一兜洗漱用品,不自在地说了句:“有什么吃什么吧。”
聂九罗明白他的心思,交代了两句之后就出来了,这个点,饭馆什么的就不指望了,外卖也铁定没戏,但春节嘛,旅馆老板家里一定是有存货的,她准备出钱买点。
进了前台,正撞见余蓉,她应该也是觅食来的,手里拎了好大一块冰冻肋排,看见聂九罗,有点意外。
聂九罗看肋排:“给它吃的?”
在车上的时候,她问余蓉那东西是什么,余蓉敷衍了过去,始终没给正面回答。
现在也一样,含糊了两声,绕过她走了。
聂九罗按下疑惑,去老板的冰箱里挑了份手擀面,拿了两鸡蛋,外加点青菜蘑菇,用小兜袋装好之后,看到里头有盆装的、熬好的汤排骨,又厚着脸皮要了两块。
她下厨没什么天赋,但下点面条还是不会出错的,炎拓出来之后的第一餐,得是热腾腾的,有点肉才行。
后院有厨房,供司机们自行热饭做菜,聂九罗拎着小兜袋进了厨房,看到余蓉兑了温水在大盆里,肋排正浸在里头解冻。
她走到水池边,把青菜和蘑菇洗干净切了,锅子过了水,却不忙开火,掇了小板凳过来坐下。
余蓉奇怪:“不开火?”
聂九罗示意了一下对面亮着灯的那间客房:“洗澡呢,晚点做,做早了面容易坨。”
这感觉可真奇怪,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等一个男人洗澡。
天上有一轮娥眉月,被周遭藏蓝色的深空围拥着,安静而又温柔。
真是累啊,那种鏖战之后的虚脱和疲惫感,即便坐了这么久的车,都缓不过来。
聂九罗出神地看着月亮:“你驯的那个,原本……是个人吧?”
第6章余蓉心头一突。
临来之前,邢深为稳妥计,让她带上孙周,但也提醒她说,孙周的来历,就不用跟聂二讲了,免得闹得不愉快。
她翻了翻浸在盆里的肋排,装着若无其事:“哪里看出来像个人了?”
聂九罗:“人和地枭,我还是分得出来的,这东西虽然尖嘴猴腮,脸上一丛丛的毛,但大体还是人的轮廓。另外,我从来没听说过蒋叔那头还有这种东西,应该是这段时间驯的吧?”
“这段时间驯的,又不是地枭,我想来想去,忽然想起一个人。”
她看向余蓉:“之前,有一个人被狗牙抓伤过,叫孙周。后来,猪场被烧,孙周不见了。问炎拓,他说不在林喜柔那头,问蒋叔,他说孙周可能趁乱跑了。再然后,发生了太多事,我也忘记这茬了。”
“余蓉,你后车厢的这个,不会是孙周吧?”
余蓉没吭声,盆里的水已经凉了,她重又兑水,浸第二轮。
她越是沉默,聂九罗越是不安:“你说话啊?”
余蓉没办法:“你要想知道,就去问邢深。它是畜生,还是人变的,我没管过。我只知道,不驯它,就是头见人就咬的疯狗,驯了之后,知道约束自己不伤人,知道死对头是地枭,关键时刻还能派上用场,这不挺好吗?你今天,难道不是多亏它帮忙?”
聂九罗手脚冰凉,怀疑终究只是怀疑,这怀疑如果被驳回了,她也能心安,但余蓉这反应,基本是坐实了。
她胸口一堵,声音都颤了:“它原本是人哪。”
孙周,曾经是她的司机啊。
虽然她对他的印象不甚深刻,但还模糊记得,他有个女朋友,还跟她抱怨过挣钱难、买房难、结婚难。
那是孙周?
余蓉一副到此为止的架势:“喏,我跟孙周没交情,还是那句话,我到的时候,它就是这样了。我不驯它,它跑出去伤人,没准还被当成不明生物击毙了,或者做实验研究了。”
聂九罗气极反笑:“那你驯了它,把它当畜生一样使,还显得很人性化了?”
余蓉低声骂了句什么,又拿手去撸脑袋,一撸一手的塑料袋。
这玩意儿还没摘呢?她气恼地一把拽了下来,心中微感惊异:还真挺保暖的,一摘下来,脑顶上凉飕飕的。
她说:“第一,不是把它当畜生使,见到它的时候,它就是个畜生。”
“第二,从我驯兽的立场来看,我能把一个疯魔的玩意儿驯成不伤人、能听人话的,我没觉得不好。哪天我余蓉也被抓了、变异了,我乐意当这么一头狼犬,还能多撕几头枭。”
“第三,别跟我较劲,是我把它弄成这样的吗?谁抓的它?谁咬的它?你真想论理,找准源头和对象。这事就到这儿,多说了头疼。”
说完了,大概是怕聂九罗再啰嗦,也顾不得肋排还没解冻好,哗啦一声,水淋淋地拎起来就走。
聂九罗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
她也明白,跟余蓉争辩没意义,孙周明明在板牙那群人手里,蒋百川却跟她说不在,看来一切是从蒋百川那开始的。
还有,事情已经这样了,她再表示反对,又能做些什么呢?给孙周找个完美归宿?
过了会,她出来找余蓉。
院子里很安静,屋檐下为求过节喜庆,挂了两个老大的灯笼。余蓉正坐在客房门口的台阶上,笼了一身红光,车子停在一边,后车盖半开,走近了,能听到后车厢里传来咔嚓的啃声,再走近点,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聂九罗绕到正对着后车厢的地方,看到孙周捧着那块湿哒哒的肋排,嘴里无声咀嚼,眼睛警惕地看着她。
观望了会,大概是察觉她并无恶意,又埋着头开啃了,牙齿是真尖利,咔的一下,肉骨就断了,听得聂九罗不寒而栗。
余蓉叹气:“明知道看了不舒服,还非要来看。”
聂九罗的目光仿佛粘在了孙周身上:“如果是我,我被抓了、变异了,麻烦别驯我了,让我死了好了。”
余蓉说:“你就是太想不开了。变异了,不是人了,就当是投胎到下辈子了呗,一辈子有一辈子的活法,谁还管上辈子怎么想。”
聂九罗:“一辈子是有一辈子的活法,可就算投生成了野兽,也不喜欢被驯化吧?”
余蓉好笑:“你想跟我说什么?生而自由?尊重它的天性、把它放归山林?聂二,你看看这世界,能把它放哪去?”
聂九罗没说话。
难道孙周这辈子,就这样被驯养到老、驱使到死吗?
耳畔传来余蓉的声音:“你啊,有这精力,多想想自己的处境吧。听炎拓的意思,最多再过三五天,就会有人来投食,到时候,事情可就瞒不住了。”
聂九罗觉得好笑:“瞒不住就瞒不住呗,林喜柔又不是傻子,炎拓跑了,洞里那只地枭死了,她当然会猜到是缠头军做的。说不定,这还是件好事呢。”
在换人的问题上,林喜柔一直态度含糊,没准这次,隐秘的窝点被捣,让她知道自己藏得并不那么稳妥,多点危机感,行事也会痛快点。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见过蚂蚱吗?”
余蓉点头:“见过,猴子大的身板,长不大。”
聂九罗说:“这要是我,儿子被人掳走二十多年,但凡有点消息,倾家荡产我都得换。她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呢?”
余蓉不以为然:“可能……不是所有女人都把孩子当回事的吧。”
炎拓这澡,洗了足有一个半小时。
候着他洗完之后,聂九罗才去下面,反正排骨本来就是熬好了的,汤里滚一会就行,蘑菇青菜又熟得快。
找不到合适的汤碗,索性把带柄的小汤锅给他端了过去。
一进屋,她就觉得暗,屋里那么多灯,炎拓只开了床头的夜灯。
聂九罗下意识去摸大灯的开关:“怎么这么暗哪?”
炎拓说:“就这样吧,太亮了有点……不适应。”
聂九罗一愣,已经揿上开关的手又缩了回来。
屋里没桌子,聂九罗把小汤锅放到茶几的杯垫上,炎拓走过来,睡衣本该是合身的,但现在穿着,总觉得空荡。
他在沙发上有暗影的那一侧坐下,低头凑近汤面,深吸了一口气,说:“好香。”
然后拿起筷子。
聂九罗看到他拿筷子的手:大概是洗澡时被热水浸的,泡到发白,有些长疮胞的地方已经破了,渗着很细的血丝。
她忍不住说了句:“我买了冻疮膏了,在袋子里,你记得擦。”
炎拓嗯了一声:“我睡前擦,再睡一觉,好得快。”
说这话时,一直没抬头。
怎么会这样呢,聂九罗忽然觉得,以前和炎拓,是能聊再多都不厌倦的,但现在需要找话跟他说,即便找到了,对答也干巴巴的,还时不时冷场。
是哪不对了?
她搞不明白,顿了顿又说:“头发……要不要剪一下?”
炎拓摇头:“不用,过一阵子……再说吧。”
犹豫了会,又补了句:“阿罗,你今天也累了,要么你先回去休息吧。”
这种完全没眼神交流的对答太尴尬了,聂九罗蓦地觉得自己有点不受欢迎:“那行,你慢慢吃。”
她起身出来,炎拓也起来送她,到门边时,忽然问她:“你这趟出来,随身还带折星星的纸吗?”
聂九罗说:“带啊。”
“那借我一张吧。”
聂九罗笑:“一张纸还借,难道你会还吗?待会拿给你。”
炎拓也笑,门口这儿暗,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看到眼睛里带笑。
他又说:“你这帽子上这个球,是能拽的吗?”
聂九罗哭笑不得:“你三岁吗,你要拽它干嘛?”
炎拓说:“我记得小时候有这种毛球,我就喜欢一根根地拽,本来是鼓蓬蓬的,拽着拽着就拽秃了。”
说着伸手过来,在毛球上拈住一根,用力一扯,哪知人家这新买的帽子,毛球没那么松散,别看只拈住了一根,这一扯,硬生生把人整个帽子都拎起来了。
冬天,又是毛线帽,静电大,帽子一离脑袋,好多头发就跟着逆地心引力、直竖起来了,聂九罗还没来得及开口,炎拓已经慌里慌张地又把帽子压回她头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想到就拎起来了……”
说到末了,自己也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眼睛都笑弯了,亮晶晶的。
聂九罗觉得,从前跟炎拓相处时的那种轻松惬意,一下子又回来了。
为什么呢?
她忽然想明白了。
在屋里时,炎拓说话回避她的目光,一直低头,要坐到沙发的暗影里,不愿剪头发。
他其实不想她看见他。
就跟在矿洞里,他觉得自己很脏一样,现在,他又觉得自己面目可憎讨嫌,自惭形秽,不想那么无遮无拦地面对她。
门口这里暗,没什么光,他觉得安全。
真是傻透气了,她又无所谓。
聂九罗抬头看炎拓,轻声说了句:“赶紧去吃饭,一会坨了。还有,汤也喝干净啊,别浪费。”
炎拓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吃的、最美味的一份面了。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蘑菇这么软滑、青菜这么爽韧?还有,排骨熬得酥烂,连骨头都咬得碎。
汤也好喝得要命,香香咸咸的,他连最后一滴都喝下去了。
特别满足。
也许,被关了这么多日子,对他唯一的好处,就是重新意识到,这日头下的一切食物、一切味道,都是温暖而可爱的。
门上传来轻轻的叩响,炎拓应了一声,正准备去开门,哪知刚站起来,声响就没了。
他觉得奇怪,又有点紧张,刚脱困不久,难免风声鹤唳。
走到门边时,忽然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门缝下塞了进来。
是折星星的纸,这次,不是淡金色的了,是带闪粉的银白色,这要是折起来了,可真是颗华丽的星星。
炎拓捡起星星纸,又打开门看。
没人,跑得可真快。
他坐回茶几前,拿了笔在手上。
写什么呢,今天值得写的可太多了,那么多感慨,这小小的一张纸条,还真不够他发挥。
想了很久,炎拓才在上头写下一句:面真好吃。
写完了,小心地把纸条打结,然后拈起放在茶几上的、一根短短的红色细绒线。
刚刚他拎帽子的时候,还是成功地拽下了一根的。
他把这根绒线塞进打着的结里,依着早已习惯的折法,慢慢折成了星,然后轻轻往上一抛。
这一天过去了。
漫长的一天。
带着绝望睁眼时,他绝对想不到,还能枕着宁谧睡去,吞咽下以为是人生中最后一颗星星的时候,也绝对没敢奢望,还能拥有一颗更新的。
夜已经深了,林喜柔站在大露台上,看远处的一片漆黑。
这是已经建好的一片度假区,但还没拿到营业执照,尚未对外揽客——她选了最中心的几幢,因为感觉“中央”是被包裹着的,有安全感。尤其是夜晚,站在露台远望,四面一片漆黑,很让人惬意。
门上传来敲门声。
林喜柔说了句:“进来。”
进来的是熊黑,他径直走上露台,手里拿着一沓A4纸。
林喜柔瞥了那沓纸一眼:“选好了?”
熊黑说:“我初步筛选出这些,最终选哪个,林姐定吧。”
他手底下的那拨人,甭管是跟了他好几年的,还是新招揽的,抑或是其它场子推荐过来、“跟着熊哥讨口饭吃”的,所有人,都要求详细的个人信息和体检记录。
林喜柔没接:“不麻烦吗?”
“不麻烦,跟家里头关系都远,首选兼有兄弟姐妹和儿女的。还有,尤鹏码子大,我把瘦小的都排除了,大块头,得用大块头补嘛。”
林喜柔嗯了一声,伸手过去,在一沓纸里拨弄了一回,随手抽出一张:“就这个吧。”
第7章聂九罗一大早起来,就给自己熟识的医生打电话,其实昨晚就想打了,但时间实在太晚,没好意思。
医生听完了,先消化一下剧情:“被骗去挖煤两个多月没见光?”
聂九罗在这头猛点头,自己比医生还入戏:“是啊,还不给吃饱,一直挨饿,跑过两次,还被打了。”
医生听着都觉得揪心:“现在还有这种事?”
又沉吟了一下:“这个嘛,不大好说。北方冬天是冷,又是矿里阴湿,冻疮这种属于正常了,关节炎的可能性也大,湿寒嘛。一直不见光,那肯定不健康,抵抗力会变弱,应该是缺维生素D的,影响钙吸收,也影响皮肤黑色素的合成,所以皮肤会苍白。”
聂九罗急凑到床头柜边,扯了张纸过来记录。
“内分泌可能也有点影响,不见光的话,甲状腺分泌也会少,人会没精神。吃喝不规律的话,肠胃功能会受损,盲肠炎……嗯,也有可能。”
聂九罗头皮一阵阵发麻:“有可能会落下……这么多毛病?”
医生呵呵笑:“又不是钢筋铁打,你自己想想,铁打的人去了那环境还会上锈呢。人一出生,一辈子都在修补啊,运气好的小修小补,运气不好大修大补。实在不放心的话,建议做个体检。另外啊,身体方面还是小的,就怕精神出问题,心理应该会挺敏感,严重点的,心理抑郁都有可能。”
聂九罗也怕这个,炎拓其实不算外向的人,初见时甚至称得上封闭,想向她拿消息也是来硬的,实在奈何不了她才被迫坐下来和她“聊天”。
她说:“那该怎么办呢?”
医生说:“只是有可能,不一定条条中。总之呢,就先尽量生活规律,饮食清淡,多吃水果蔬菜,适当锻炼一下,刚开始总会有点不适应,慢慢来,有个过程。比如你说他不喜欢开大灯,那也正常,眼睛受不了嘛。”
聂九罗:“那老把自己藏着、不愿意见人……”
医生觉得都正常,想了想又问:“他现在形象上,和之前差距大吗?”
聂九罗说:“我去派出所认人,起初都没认出来。你想想,一直挨饿,有点瘦脱形了,穿衣服也显得空荡荡的。”
医生笑:“不奇怪,你就问问你自己,换了你成那样,你愿不愿意见人?”
那倒是,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换了她在地牢,炎拓来找她,她宁愿在头上罩口锅,也不想炎拓看到她的脸。
聂九罗也笑起来:“男人也会有容貌焦虑吗?”
医生说:“第一,容貌焦虑不分男女;第二,这个不叫容貌焦虑,这个只能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放下电话,聂九罗把记录的纸卷成了卷,一条条回忆医生说的,她得让卢姐提前复工,给炎拓全方位进补,假期嘛,就按三倍工资算好了。
想着想着,又想起了那句“爱美之心”。
聂九罗低下头笑,看不出来,炎拓还有爱美之心呢。
既然他近期挺敏感的,那她迁就一下他好了,尽量给爱美的小孔雀铺个台阶、保全面子。
年初四,街上很多店铺都开门了,虽然是镇子,依旧热闹,聂九罗出去逛了一圈,给炎拓买了手套和一顶带檐的黑色棒球帽,给余蓉买了爵士帽,又打包了早餐,回去之后依次挂各人门把手上,挂完不忘敲门:“吃饭啦。”
然后施施然回房,有一种事了拂衣去的洒脱感,直到余蓉嚷嚷着“走了走了”的时候,才又开门出来。
先看到余蓉,脑袋上扣着爵士帽,一脸不耐烦,看见她就发牢骚:“你自己戴帽子,就非得给人也整一顶是吗。”
聂九罗心情好,笑嘻嘻的:“安全起见嘛,又不是没给你选择,要么跟我换,要么塑料袋。”
余蓉很嫌弃地看了眼她头顶的小红帽,心说,你就不怕被狼给吃了。
身后门响,是炎拓出来了。
两人循向看去。
余蓉无语了,又是帽子。
聂九罗迎上去。
炎拓穿上棉服了,棉服挺厚实的,也就不显身子单薄,口罩帽子和手套一上身,多了层屏障,心理上进了安全区,精神似乎也昂扬了很多——就是今天天气挺好的,阳光挺大,他刚一跨出门,就又退了回去。
聂九罗问他:“阳光刺眼了?”
本来,她还想给他买副墨镜来着,可是眼镜店没开门。
炎拓眨了眨眼睛,确实有点刺,即便有帽檐遮着,眼睛还是有点酸涩。
他说:“还好,过一会就好了。”
聂九罗伸手给他:“没事,到车里就好了,你闭着眼,我牵你过去。”
炎拓把手给她,隔着手套,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手,聂九罗却觉得奇妙:男人的手本来就大,再加了双黑色皮手套,皮质粗硬,泛着植鞣皮味儿,两相交握,她贴了创可贴的手显得尤为白皙纤弱。
她牵着炎拓走了几步,提醒他下台阶,又问:“你有地方去吗?送你回哪?”
炎拓被问住了。
去哪呢,自己家肯定是不能回了,长喜叔那,听说是被安排着出门度假了……
聂九罗说:“没地方去啊?没地方去的话我那有空房。你想租呢就暂时租你,三餐也可以包,就是租金贵,毕竟独门院,地段又好。手头没钱,可以先打欠条,但不能不还啊。”
炎拓没睁眼,有口罩可真好,可以偷着笑,却不用怕人看到。
阳光真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一口答应:“行。”
车出旅馆,聂九罗问起炎拓被囚禁这段时间的事。
昨天离开的路上,她把外头发生的事简略跟炎拓说了,却没问他的:毕竟人家刚被囚禁了两个月之多,疮疤还没好,就逼人回忆急急去掀,有些不合适。
炎拓想了很久,一是这段时间的折磨,于他的记忆力是有损的,二是到后期,精力全集中在吃喝、阴寒、疼痛上了,对地枭的事,想得很少。
他先想起李二狗的事。
林伶是李二狗的妹妹,那李二狗就是林喜柔的初代血囊了,被用作了血囊,难怪当时炎还山动用各种黑白关系都找不到他。
他有点感慨:“我被关着的那个囚牢,应该是后来才修的,但李二狗多半到过那儿,因为我在那里还拣了张钱,他当年,是卷了矿上小一万跑了的,大家都以为他是逃到南方过逍遥日子去了……”
没想到不是跑了,而是葬身矿底了,失踪即死亡。不知道聂九罗发现的那个尸骨洞里,是否也藏着李二狗的骸骨,还有,自己一直以为矿场是“转手”了,现在看来,只是左手转右手,把原有的矿工都打发掉,更方便隐匿秘密而已。
“我妈的日记里写过,矿工嚷嚷矿下有鬼,我爸下矿去抓,所谓的鬼,应该就是林喜柔了,我爸见到的,多半是刚转化完不久的林喜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她控制着成了伥鬼。”
聂九罗也是这想法:“我问过长喜叔,他说那时候李二狗很讨人嫌,造谣说矿下头有青面獠牙的鬼,很可能是见到过转化前的林喜柔。那从李二狗失踪到林喜柔转化,过程挺快的。但为什么后来就慢了呢?”
二十多年时间,足够转化出一个军团了,可地枭的编号只到第019号。
这里头的关键,炎拓也想不明白,只能暂时先搁一边:“还有,林喜柔暗示过,她们原本是人的样子,是‘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为枭鬼’,跟缠头军‘不入黑白涧’的规矩合得上。我在想,是不是这样的。”
车里不方便画图示,他只能隔空比划给她看。
先画一条横线:“这是黑白涧,其实是一道分界线。生活在黑白涧上方的,就是我们,‘白’的一方,因为有太阳照明,生活在下方的,‘黑’的一方,就是地枭。黑白分涧,不能越界,因为不管是哪一方进入了,都会‘如魔似鬼’,我相信缠头军在最早的时候,一定曾经踩过界,付出过惨痛的代价,这才有了‘不入黑白涧’的说法。”
“理论上,应该是各安一方,互不越界的,但林喜柔提过一句,说它们是‘夸父后人,逐日一脉’,‘逐日’,字面意思就已经很明显了,它们可能骨子里,就是有想生活在日光下的渴望,所以宁可先变成‘人魔’,也要越过黑白涧,‘偷渡’到我们这一头来。”
聂九罗没吭声,“偷渡”这个词用得可真形象,林喜柔可不就像个先上了岸、然后组织偷渡的蛇头吗。
余蓉也“咦”了一声:“这说法新鲜啊,不过听着挺有道理的。”
炎拓奇怪:“你是鞭家的,对缠头军的历史什么的,也不清楚?”
余蓉嗤笑一声:“缠头军,严格意义上说,早就……那词怎么说来着,失传了。打个比方,就跟一束马尾巴被削断了,只牵着几根丝。蒋叔当年,只是想搞点钱花,靠着这几根丝,外加故纸堆里翻出的一些记录,就去碰运气了,也是运气好,第一炮就撞着蚂蚱。地枭就宝,你懂是什么意思吗?”
她解释:“清末到解放前那一阵子,不是乱吗,秦岭一带山多,很多富户大财主,为了避乱、保家财,会偷偷把银锭金条什么往山里埋,也经常会发生家当还藏得好好的、人却没活过兵乱的情况,所以埋是埋进去了,却再也没回来挖。乡下人把这些再也找不到了的私财叫‘金溜子’,那意思是,都是值钱玩意儿,但跟长了腿溜走了一样,你愣是找不到。穷极了就发狠说,老子上山挖溜子去。”
“蒋叔从小在山里进出,这一类传言听太多了,禁猎之前就做过挖溜子的梦,但那时候也只是臆想,禁猎之后,那是真正动起脑筋了。”
“地枭就宝,我估摸着,是因为地枭久在地底生活,对地下埋没埋东西、埋了什么特别敏感,或者说,它本身就对金财珠玉一类的东西敏感。蚂蚱被带出来之后,一连掘了七八个金溜子,你们想想,那年头,那得值多少钱?而这整条大山里,何止七八个金溜子,七八十个也不止吧?”
“蒋叔当年也没什么经验和见识,七八个金溜子,已经把他给震住了。不敢在本地运作,熟人太多毕竟,一行人忙着分批运去外地变现。第一桶金到手,又忙着享乐、投这个投那个,耽误了好一阵子。等清闲下来,掘第二批的时候,才发现,蚂蚱各方面都退化了,效率大不如前。”
这些旧事,聂九罗以前也听蒋百川讲过,但一来蒋百川讲得没这么细,二来她自己不感兴趣,也没听进去多少,是以此时听来,分外新鲜。
她沉吟了一下:“是因为见了光的关系吧,地枭见光,衰得确实快。”
余蓉想了想:“可能还因为,蚂蚱年纪太小,你看它那身量,就是个猴啊,跟尤鹏什么的没得比,没发育完全,各方面的抵御力就不足,没过几次,就掘不出溜子来了。”
然后总结:“所以,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个钱,扯什么历史呢?当年的缠头军,早就没了。你想问缠头军的历史,那还得问蒋叔,我们这些人知道的,都是他讲的。”
炎拓心里一动:“那有没有可能,有些事情,是蒋百川知道的,却没给你们讲过呢?”
聂九罗点头:“我觉得是有,我属于对事不感兴趣的,他讲多少,我就听多少,从来也不追着问。”
余蓉也说:“有吧应该。他肚里藏十分,给你讲七分,你能怎么着?”
蒋百川,炎拓只和他打过不多的几次交道,对他最后的印象是:农场地下二层,黑暗的囚室里,那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男人。
这人已经被关得太久了,久到很多时候,炎拓几乎已经忽略了他的存在。
蚂蚱之后,蒋百川一次又一次地组织走青壤,只是因为对那些散落山里的金溜子、依然不死心吗?
余蓉清了清嗓子:“对了,待会,到方便的地方,你们自己找车回去吧,该养胳膊养胳膊,该长膘长膘,我就……不包送到家了。”
聂九罗一愣:“你还有别的事?”
“不是说过两天又会有投喂吗,邢深……想在老牛头岗上找找机会,万一再逮它一两个,手头不是更阔绰点吗?”
第8章去老牛头岗找机会?
聂九罗起初觉得太凶险了,继而又觉得合情合理:目前,邢深和林喜柔两方是“互失踪迹”,谁先找到另一方,谁就占据了主动权。
她问:“是去矿坑里打埋伏,还是岗子上?”
余蓉反被她吓了一跳:“当然是岗子上,谁敢下矿坑?依你的说法,林喜柔是从那矿坑里出来的,尤鹏也是,那就是个直通黑白涧的枭窝,你没找到通道,不代表没有啊。”
聂九罗点了点头,下头一定有通道,她找不到也正常,她连那地下的一半都没走全呢。
她提醒余蓉:“我建议就只是打埋伏,没万全的把握就别出手了,之前猎枭能得手,是因为它们没防备……”
余蓉最怕人家啰嗦:“知道知道,邢深上次是从它们枪口子底下逃出来的,能不晓得它们不好惹?有把握才出手,没把握就只是尽量拿线索,懂懂懂,又不是傻子,脖子上都顶着脑袋呢。”
聂九罗没好气,觉得自己是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炎拓在边上看着,实在好笑,不过立场还是明确的:他拿手拍了拍聂九罗的手背,候着她转头,朝她眨了下眼睛。
那意思是:她说她的,随便她。
出了省界之后,余蓉原路折返,聂九罗运气挺好,滴滴到了一辆顺风车,虽然不是直接到家的,但到了地方之后再打个跨市的出租,也就到了。
车主挺木讷,不属于喜欢聊天的那种,聂九罗和炎拓也不怎么讲话,毕竟有外人,不方便谈事情,所以绝大多数时候,车里头都是沉默的。
炎拓反而喜欢这种沉默,引擎声、车皮声、对面来车的喇叭声,都显得亲切,也极其让人安心,有一段路下起了小雨,雨打在车窗上,大时是一条条水渍,小时是一滴滴水点,炎拓新奇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盯着看个没完,头一次觉得水渍里的世界也是气象万千。
他转过头,想把这一发现分享给聂九罗,才发现,她几乎要睡着了。
是要睡着了,身子左摇右倾,脑袋点吧点吧,看起来颤巍巍的、随时都会倒,炎拓挪坐过去,过了会,她的头就搭到了他的肩上,身体也偎靠过来,柔软得像是没什么重量。
炎拓伸手搂住她的腰,低头看她的手,果然,没过多久,她的一只手就习惯性地、微微蜷动起来。
炎拓把左手也送过去,她的手下意识勾住他戴手套的三根手指,身体里最后一根紧张的弦松弛下来,终于真正安静了。
透过前头的挡风玻璃,能看到漫天飘雨,视线是朦胧的,雨刷一扫,就清晰了,清晰完,又是逐渐星星点点,成渍成行。
这一刻,炎拓觉得,自己不像是怀揣秘密、躲躲藏藏,也不像前路未卜,心事飘摇。
他像个普通人,带着喜欢的人回家,路的那一头,父母在,妹妹也在,酒正醇,饭正香。
一路辗转,快半夜时才回到小院。
卢姐收到消息后,已经提前返工了,依着聂九罗的吩咐,把客房打扫停当,被子拿了白鹅绒的,床上也换了崭新的四件套,卫生间里该用该配的,一应俱全。
给两人开门时,她完全没认出炎拓:“这位是……”
聂九罗说:“来过的,炎拓啊。”
哦,炎拓啊,那位小泥像先生、聂九罗亲口盖章了有好感的,终于是被她领家里来了。
卢姐有点欢喜,但也极其纳闷:怎么人都进院了,还不摘帽子口罩呢?
聂九罗冲她使了个眼色,先领炎拓进了房,出来后吩咐她做个清淡点的夜宵,小份的就行,又叮嘱她别老盯着人看,要做到视若无睹:“被骗去挖了两个多月的煤,心理上有点敏感,敏感懂吗?还有,饿得瘦脱形了,不喜欢人家看他,后面这几天,估计也不会出屋子。饭都单吃,你定点送饭收餐具就是。”
卢姐懂了,从今天开始,要出两套餐谱了:一份强身健体长骨头的,一份是补充营养长胖的。
……
如果说,昨天从矿洞换进旅馆是一步脱贫,那今天,终于住进小院,可谓一步登天了。
炎拓觉得,这小院比他无数次回想中的还要更温柔。迈进院子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那棵白梅已经谢了,但没关系,新一轮的、应和着春天的花木,已经在蠢蠢欲动。
那种蓬勃的生机,宁谧的氛围,是他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
卢姐给他送夜宵来了,都是小份的,香菇青菜粥里,放了两颗粉白的虾仁,配了一小碟莴笋炒蛋丝,碧青翠绿配着嫩粉,看得人赏心悦目,也食欲大开。
聂九罗不和他一起吃:“你吃完了,餐具放门口就行,卢姐会来收的。”
炎拓点头,候着她们走了、关上门了,才摘下帽子和口罩。
这两天,他很厌恶照镜子,自己厌恶,连带着也觉得别人厌恶,所以能遮就遮,不想碍了人的眼,细想有点矫情,但让他坦然以对,一时半会的,又做不来。
转头看,窗上隐约映出白梅的绰约树影。
不知道还有没有余香未尽,炎拓起身过去,把窗户打开了一道缝,偏南方城市的温度,比北面要温和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甚至觉得,风里已经掺进了和暖的温度。
正要回桌边开餐,听到聂九罗和卢姐的说话声,很轻,絮絮的。
聂九罗:“卢姐,你要有话就说,别一脸想说又硬不说的样子。”
卢姐:“不说不说,说了不合身份,你还要生气。”
聂九罗噗嗤一笑:“你古装戏看多了吧,还‘不合身份’,我不生气,你这样吞吞吐吐的才叫人难受。”
卢姐期期艾艾:“我是觉得啊,你看人得多看看,多多比较。这个炎拓啊,是不是不太聪明啊?”
炎拓一愣:有他什么事?戴帽遮脸的,哪能看出“不太聪明”了?
聂九罗也奇怪:“他哪让你觉得笨了?”
卢姐含含糊糊:“唉,就是这个智商。”
智商?都上纲上线到智商了?
炎拓仔细听。
卢姐摆事实讲道理:“你说哈,被骗去挖煤了,新闻里都报道过那么多次了,有点警惕心也不会被骗吧。人家打工的是为了挣钱,为了钱一时心急被骗,也还可以理解,这个炎拓,我看也不像缺钱的样子啊,这都能被骗,这还不是……人不太聪明吗。”
炎拓无语,这条分缕析的,他竟无法反驳。
他期待着聂九罗能为他说两句话。
耳朵竖了半天,才听到聂九罗叹息似的声音:“谁还没个短板?长得好,有钱,还聪明,哪能样样都让你占了?不聪明就不聪明吧,多教教就行了。”
炎拓默默吃饭去了。
毕竟打着欠条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爱怎么说他,就怎么说吧。
聂九罗洗漱好了出来,已经很晚了。
她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给身体搽乳霜,这趟去由唐,打斗时她都尽量护着左胳膊,洗澡时才发现,右面肩背一片酸肿淤青,还有小腿上被铁锨柄砸过的地方,皮下淤血都没眼看了。
好在不是空回,终于把人捞回来了,这人现在和她,就隔着一层楼板呢。
聂九罗低头看地板,没错,就隔着一层楼板。
不知道他睡了没有。
可是捞回来了又怎么样呢?事情远没到头呢,他还要找妹妹,不知道哪一天,他又会从这个小院子里跨出去了……
聂九罗有点怔忪。
过了会,她想起了什么,从置物柜里,翻出一个充电式的触摸感应氛围灯。
这是以前收的礼物,这种灯的灯光很暗,常用来代替烛光,触摸式调整明暗,很方便。
得去把炎拓的床头灯给换了,那个太亮了。
聂九罗披上外套,抱着灯下楼,顺便带上了便签纸和笔,如果他已经睡了,她就把灯放门口,同时贴个便条,这样,炎拓一早开门起来,就有礼物收。
下了楼梯,第一眼就发现炎拓的房门是开着的,大门也开着。
人出去了?
聂九罗先去客房看了一回,确认不在,又去院子里张望。
这回看到了,坐在白梅树边上的石块上,低着头,手里绕着一根折下的梅枝。
聂九罗没敢叫他,医生说他近期会比较敏感,还可能会有心理问题,那现在这样子,算是“出症状”了吗?
隔行如隔山,她说不清楚。
倒是炎拓先看见她了,起身过来:“怎么还不睡?”
聂九罗说:“这话拿来问你自己吧,睡不着吗?”
炎拓自嘲地笑:“真睡不着。”
他昨晚就没睡好,睡了两个来月又硌又硬的阴潮地,骤然换到了柔软的床铺,心理上是幸福的,身体反而享受不来了,一躺上去就浑身不自在,翻来覆去入不了梦。
这理由听得聂九罗啼笑皆非:“睡不着也得睡啊,不是说由俭入奢易吗,到你这儿,怎么还难了呢?”
她赶炎拓回房,逼着他老实躺上床,又给他换了台灯,氛围灯果然挺“氛围”的,暗光一起,屋子里朦朦胧胧又影影绰绰,有一种特别强烈的不真实感。
炎拓问她:“陈福呢?”
他记得上次来,装陈福的行李箱是放在客房的柜子里的,但刚查看过,没找着。
聂九罗:“让我锁进储物房了,把那么个活不活死不死的东西放屋里,你睡得着啊?”
炎拓嗯了一声,床垫子极其柔软,软得身体一寸寸往下陷,再加上这打光,让他有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邢深那头怎么样了?”
聂九罗又好气又好笑:“你就安心歇着,过两天太平日子。林喜柔没那么快发现你逃走了,邢深他们也没那么快赶到由唐。这个灯有个触摸点,看见了吗?长按就是关。”
炎拓伸出手,想试试这开关,将触而未触时,忽然又恍惚起来:“我在下头,饿得快死的时候,总想着,这可能是我的报应。”
聂九罗都准备走了,听到这话,心头猛地一跳,紧接着,全身汗毛都起来了:这说的什么胡话?他是不是要精神错乱了?他要是这样,她可不敢走了啊。
她拖了椅子过来,在床前坐下,又把炎拓被子上加盖的盖毯拿过来,包住身子:“什么叫报应?”
炎拓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眸子不聚焦,不知道是看落在床上的光,还是看光边上的影,过了很久,才说:“你知道,我爸妈当年,是逃过的吗?”
1997年12月23日/星期二/晴
我觉得,我可能会死,或者,离死不远了。
我的日记活得应该会比我长,我要把事情都记下来,这样,即便我死了,将来看日记的人,也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好想心心啊,已经整整两天,没听到我小宝贝的笑声了。
先说说发生了什么吧,我尽量详细,想到什么写什么。
上周五,是我和大山约定好的、大家一起走的日子,家业我是真的无所谓,钱都是人挣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从头开始也很好。
门当然还是反锁的,不过我预备从窗走,家里的窗户都装了铁丝防盗网,大山提前放了把钳子在床底下,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就一根根地钳铁丝,不钳断,免得露馅,只钳到七八分。
那天晚上,如大山所说,他和李双秀出去应酬,他们一走,我就准备起来,十二月的天,太冷了,还得坐火车,我给小拓和心心穿得厚厚的,圆滚滚像两只小熊,然后又收拾小背包,大东西是不带了,但有意义的还得拿上,比如大山给我写的情书、结婚证,还有结婚时戴的首饰。
小拓特别兴奋,一直绕着我转,问我:“妈妈,是不是要走亲戚啊?”
心心就要安静很多,牵着哥哥的衣角不撒手,她现在,就是小拓的跟屁虫,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小拓是司令,她就是实心眼的小兵。
我说:“是,妈妈带你去坐火车。”
可把他给乐坏了。
八点过后,我就扯下了防盗网的一角,先钻出去,把心心抱出来,又接住小拓。兄妹俩笑得咯咯的,大概还以为是做游戏呢,小拓钻出来,还想再钻一次,被我扯着领口给硬拽出来了。
然后,我骑上自行车,心心在前,小拓在后,直奔火车站,大山叮嘱过我,咱们是小县城,一天就那几趟车,错过就没,可不能迟到了。
好在,我没迟到,还早到了一个小时。
车站里,可真是人山人海啊,我没出过远门,没见过这种架势,有好多人裹着被子横在地上睡觉,有些人的行李堆得山一样高,车上有那么多地方让他放吗?
还有拎着活鸡的、扛着半只羊的,更多的是贼眉鼠眼的。
我把背包背到身前,一手紧牵一个,听说外头乱,贼多,偷小孩的也多。
费了好大力气,我才找了块地方落下脚,打听了一下,今晚有两班车,九点半一班,是往甘肃方向去的,十点一班,往云南方向去的。
票是一人拿一张,大山说了,如果他出状况,到点我就一个人走。
我暗自祈祷大山能脱身顺利,我就想一家四口能齐齐整整在一块。
小拓忽然拉了我一下,说:“妈妈,小鸭子。”
循着他的指向看过去,我看到不远处有个坐在地上的老头,扁担横在膝盖上,扁担两头都是纸箱麻袋,身前有个大篮子,篮子里有只老鸭,还有几只小鸭崽子。
小拓这孩子,属鸭子的吗,怎么这么喜欢鸭呢?我随口答应了一声。
小拓又戳弄心心:“心心,鸭鸭哎。”
边说还边往那头走,心心紧拽小拓的衣角,也跟着走。
真是越烦越来添乱,我拽着小拓的后衣领,把他给揪回来:“你就不能好好坐着吗,啊?屁股上长钉了?”
小拓委屈巴巴的,想去又不敢,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心心张着小短胳膊抱小拓,还瞪我,这小丫头,居然是跟哥哥亲。
我哄小拓:“你乖乖待着,等爸爸来了,让他给你买一只。”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第9章聂九罗入神地听炎拓讲林喜柔当年的日记。
她自己也折星星,算记日记的一种,但远没这么详细,折了也并不打算给人看,还想过要留下遗嘱,死后一把火烧了所有的星,也算是和这一生轰轰烈烈作别。
听到这儿,她已经猜出了几分端倪:“所以,你没听你妈的话,还是去摆弄小鸭子了,结果让你们一家的出逃计划泡了汤,是不是?”
炎拓酸涩地笑:“也不算不听她的话,就是……出了点意外,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那天晚上是有两班火车的?”
那时候没高铁,连T字头、Z字头的车,都是两千年以后才出现的,行经由唐这种小县城,多是绿皮火车,停的时间也不长,挤趟车如同拼命。
炎还山到的时候,恰好赶上九点半那班车通知检票上车,侯站大厅里乌泱泱站起一大半人,立时沸腾如要上战场。
林喜柔一直盯着进站口看,终于看见炎还山,喜得赶紧起身向他招手,然而周围的人都在起身,林喜柔个子中等,瞬间就埋没在人潮之中,急得又踮脚又跳,脑子一热,站上了凳子。
炎拓则一直死盯着老头和鸭篮,他牢记林喜柔的话,“等爸爸来了,让他给你买一只”。
那老头也随着乌泱泱的人潮而起,扁担挑起来、鸭篮也挎起来,很显然,他是九点半这班车,去甘肃的。
炎拓慌了,他才那么点大,觉得人生中最紧急的状况莫过于此:爸爸还没到,小鸭子却要走了。
他急得说话带上了哭腔:“妈,妈,鸭子走了!”
嘈杂声太大,细嫩的童腔刹那间就被盖过了,站在凳子上的林喜柔急出一身汗,忙着挥手、又挥手。
炎拓一会看老头,一会看林喜柔,妈妈在凳子上不会跑,可老头在跑啊,仿佛被人推涌着离开,身形时隐时现、愈来愈远。
他是个小小男子汉了,得赶紧下个决定。
炎拓说:“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我得把老头给拽住,让他等会,我爸马上就来了,就能买鸭子了。”
顿了顿又笑:“那时候太小了,没有什么赶车的概念,觉得买鸭子最重要,火车都该等我买完了再开。”
于是他往人群里挤。
心心永远是牵牢哥哥的衣角的,见他跑,马上跟屁虫样跟上,两岁多的孩子,能说简单的话,也会走路了,两条小腿车轱辘样甩开,紧跟不放。
喧嚣的候车大厅,奔赴各地的人流,这一头,炎还山终于看见了林喜柔,大力地向她挥手,往人群里挤,而那一头,炎拓铆足了力气,在大人的腿缝间挣来挣去,身后还跟着个坚定的小尾巴。
这一刻,像极了命运无动于衷的脸,林喜柔以为的一家团聚,其实是离散的真正开始。
炎拓阖上眼睛,嘴唇发抖,有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落:“就是从那之后,我妈就再也没见过心心了。”
聂九罗怔怔的,脸上有行烫热,这才发现自己也流泪了,她抽了张纸巾过来擦眼睛,然后攥起了团在掌心:“走散了是吗?没遇到人贩子吧?”
应该没遇到,陈福不是说,炎心在黑白涧吗。
炎拓沉默了很久,才说:“真要是遇到了人贩子,可能还不算太坏。”
没遇到,就是单纯的失散了,在人群中挤得晕头转向,最后小鸭子没撵上,妈妈也不知道哪去了,心心一直抹眼泪,炎拓安慰她:“不怕不怕,去找警察叔叔。”
其实火车站一般是有派出所的,林喜柔和炎还山第一时间去的也是车站派出所,但大人们都把事情想严重了,以为是拐带,加上那时候,车站的拐带事件确实也挺多,所以都往这条线上使劲了。炎拓和心心则在大街上一路走一路抽搭,被路过的好心人送到了街道派出所。
警察问起爸爸妈妈是谁,心心答不上来,炎拓却记得牢:“爸爸叫炎还山。”
炎还山啊,县上的矿场老板,可算名人了,又爱各处打点关系,经常得个表彰拿个先进,所里光跟他吃过饭的就有两三个,其中一个听了就乐了:“炎还山啊,那大老板,光顾赚钱,连孩子都丢了,得,我给送家去。”
家里,林姨在,她已经发现林喜柔不见了,也发现了铁丝窗上被钳开的那个口子。
然后,门就被敲响了。
她半是疑惑半是了然地把两个孩子接过来,笑着跟警察道谢:“不好意思啊,太晚了,改天专门去谢您。”
候着警察走了,她问炎拓:“小拓啊,跟姨说,去哪了啊?”
炎拓抽抽鼻子,说:“妈妈带我坐火车去了。”
“爸爸呢,也去了?”
炎拓想了想,确定爸爸也会去:“妈妈说,等爸爸来了,就给我买小鸭子。”
这回忆,真是听得人心都揉散了。
聂九罗坐得难受,很想挨靠点什么,她趴到床边,额头枕着手臂,把脸埋进床褥里:“这些,是你自己记得的?”
炎拓看高处隐在暗里的天花板:“其实我后来就忘了,很长一段时间,忘了个干干净净,如果没有我妈这本日记,我可能真的就是林喜柔的干儿子了。”
“再然后有一天,长喜叔找到我,说有份我爸爸的遗物要交给我,就是我妈的日记,封在一个大信封里,封口还有我爸手写的字,我爸真是没看错人,长喜叔守着这份东西这么多年,从来都恪守承诺,从没打开过。”
“看前几页的时候,我还持怀疑态度,觉得……这么多年了,谁知道日记是真的假的?可是,看到火车站这段的时候,忽然之间,就全想起来了。”
想起了那之后,就没见过心心了。
想起母亲哭着给林姨跪下要人,林姨说:“你女儿在我手上,你们就老实了,那就一直老老实实的,我说什么是什么,别再给我找麻烦。这样,没准哪天,你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想起母亲抱着他流泪,喃喃说着:“傻儿子,就为了只小鸭子,一只小鸭子,就能把你给骗跑了……”
这些事,后来他怎么就全忘了呢?
聂九罗抬眼看炎拓,光在眼前,他却在影子里,很近,也远。
“后来,我反复推想过,那天晚上,我们一家,是真的能逃走的。车子十点钟就开了,就差那么半小时。那时候,林姨刚刚在这世上立稳脚,还没攒起实力,手头也无人可用,不可能再把我们追回来。真可惜啊……”
他喃喃:“要不是我硬要去追什么鸭子,说不定我们一家四口,已经在云南扎下根了,我爸死了,我妈瘫了,心心失踪了,凭什么我一个人,反而太太平平过了这么多年安稳日子?不公平对不对?所以受点罪可能也是报应吧。”
聂九罗没说话。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和炎拓都像风筝,炎拓是过去太沉重了,飞不起来,即便飞起来了,也永远活在过去时,频频向来路回顾;她则是既往太轻飘了,连那根绕线的轴板都没有,父母都走得早,早得明明白白,亲属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于是她一直往上飞,逐名利求开心,只想让自己活得舒服点、再舒服点,从来也记不起往身后瞥一眼。
她说:“你这话可不对。”
边说边伸出手,把面前的被子往里掖了掖:“我觉得啊,一个五岁的小孩,可以折爱折的花,可以追喜欢的鸭子,是他的自由。”
“不要老用‘要不是’把自己给套住,按照你的逻辑,可怪罪的人太多了。要不是你妈妈没牵住你俩的手,你们也不会跑走;要不是你爸爸把煤矿开得那么深,林喜柔也不至于能出来。为什么受了罪的人,老要往自己身上找罪过呢?不该盯着害人的人削吗?”
炎拓说:“道理是这个道理……”
聂九罗打断他:“道理是这个道理,那就按这个道理过日子。仇人不放过自己还可以逃,自己都不放过自己,那到哪都是牢了。”
炎拓没再说话,聂九罗也沉默,有时候心结太重,不是一两句话就能释然的,难怪第一次看见炎拓时,第一感觉是他不常笑,心事太沉的人,的确很难时时开怀。
她半边脸贴住松软的床褥,也没看炎拓,屈起手指,在柔滑的床单上无意识地圈划,顿了好久才说:“炎拓,你是那个林喜柔养大的,从小就是她带。二十多年下来,没有认贼作父,还能不失本心、坚守是非,对你父母来说,已经是安慰了,你妈妈如果能醒过来,我觉得她会抱抱你的。”
说到这儿,长吁了一口气:“其实换个角度想,你们一家,虽然早早离散,但是夫妻恩爱,父母疼爱子女,妹妹喜欢哥哥,哥哥爱护妹妹,胜过多少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却过得鸡飞狗跳的家庭了……反正,比我是好多了。”
炎拓一愣,想起之前看过的、关于聂九罗的杂志采访:“我看杂志上写,你母亲长期旅居国外……”
聂九罗噗地一笑:“乱写的,老蔡跟我说,就设个衣食无忧、书香门第的背景好了,家里那种一地鸡毛的事,别拿出来说,显得喧宾夺主……我跟你讲过我家里的事吗?”
炎拓摇头,又迟疑了一下:“你如果不想说……”
聂九罗说:“为什么不想说?天天在心里埋着,它又不会开花。”
她斟酌了一下措辞:“对外的说法是,我妈妈旅游时意外身故,我爸接受不了这个打击,跳楼自杀了。其实当年,我爸妈是跟着蒋叔走青壤去了,我妈是刀家一脉的,她是不是疯刀我不知道,反正那把刀是传在她手上。结果,我妈遇到地枭,被拖进了黑白涧,我爸回来之后,郁郁寡欢,不到一年就跟着走了,我呢,先在我大伯家混了一年多,后来靠蒋叔过日子。”
“我爸妈没留下日记,也没给我留下嘱咐,我对他们的记忆不深。但我一直不开心,以前我经常想,如果我能穿越一把,和我爸妈面对面,那我就得好好问问他们。”
“为什么明明有孩子,还两个人一起去走青壤,就没想过万一出什么事,孩子就没人管了吗?为什么孩子已经没有妈妈了,做爸爸的还跑去自杀,孩子是不用养、可以自己长是吗?我爸死了二十多年了,卢姐听我讲起这事,第一反应还是‘好男人,讲感情’,讲感情为什么不跟我讲,我多余吗?”
炎拓想坐起来,聂九罗伸手虚按了一下,示意不必。
“可是后来,我长大了,见到的事多了,慢慢接受,也学着讲和了。”
“我看到新闻里,有些父母生下孩子,卖了赚钱或者只当养了个劳力,我就接受了,这世上,有很爱孩子的父母,也有一般爱的,不怎么爱的,不用强求。”
“我看到有母亲寻死,把孩子也一起带走的,我就跟我爸讲和了,幸亏他没带着我一起跳是不是?他对人生厌倦了,我还没有呢。”
“我原本很反感我大伯一家,觉得他们唯利是图,那天看到许安妮,我就想,算了,讲和了。许安妮没有亲戚吗?一定有,但谁都没管她,以至于她把一个地枭当救命稻草。我大伯至少供我吃穿,没让我流落街头不是?”
她笑起来:“所以就……逐一讲和,很轻松,精力有限,不想牵系在这些事上。与其憋着这股不开心,不如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现在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吗?”
她看向炎拓:“所以啊,自己的结自己解,我学着和他们讲和,炎拓,你也学着原谅自己吧。当初,我只是觉得许安妮可怜、你却已经在想着救她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有慈悲心的人,但慈悲心不只是拿来对别人的,有时候,也照照自己吧。”
炎拓笑,过了会抬起手,蜷着的手指半犹豫地、靠近她鬓角。
聂九罗没动。
炎拓的指面轻轻落在她鬓发上,顺到额角、耳廓,然后滑入颈后,穿过细密且带有温度的长发,揽住她一侧的肩头。
聂九罗还是没动,她照旧一边的侧脸贴住床,静静承着他手臂的分量,顿了顿说:“要好好睡觉。”
炎拓嗯了一声。
“还要长胖点。”
炎拓又点了点头,说:“好。”
第10章后面的几天,聂九罗没再进炎拓的房间,半是给他留个自在的空间,半是觉得,他该自己走出来——她要么在楼上,要么在院子里,他想见她,走两步就是了。
另外,私心里,她也想“攒一攒”,攒个几天,看到他气色好了、人也结实了,不是挺好的吗。
怕炎拓无聊,她把自己喜欢的书拣了几本放他门口,又把旧手机找出来,换上新卡给他用——书在门口没搁多久就被收进去了,手机上,阅后即焚的APP里又来个好友申请。
这还玩阅后即焚上瘾了,聂九罗没理他。
不过这难不倒炎拓,他很快就从卢姐那要到了她的微信,又来添加,昵称很简单,就是姓名首字母。
这一次,聂九罗爽快通过了,点开头像看,是颗带闪粉的华丽星星,聂九罗一时兴起,也短暂改了头像——她拍了自己那一玻璃缸的星星。
一缸对一颗,各方面都是碾压了,炎拓多半get到了这意思,在那头“正在输入”了好久,又悻悻放弃了。
第一天,炎拓完全没出房间。
第二天晚间,聂九罗凭窗远眺时,看到炎拓像贼一样进了小院,这棵树前挨挨,那棵花前瞅瞅。
然后,卢姐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大概是有事出来忙,炎拓如受惊的兔子,嗖地就窜没了。
聂九罗笑得肚子疼,觉得自己是策略错误,就不该由着炎拓,应该一进门,就拉着卢姐全方位观摩他十分钟,那样,他破罐子破摔,估计也就没什么“爱美之心”了。
第三天,算是一切依然安好,可聂九罗心里很不舒服:她和邢深联系了一下,他那头,埋伏是安排妥当了,但林喜柔那头的人,还没有出现。
这不是丧心病狂吗,虽说炎拓已经出来了,但要是还在里头,这是已然断食三天的节奏?
凭什么不让人吃东西?聂九罗来了气,下楼去到厨房,吩咐卢姐给炎拓加餐。
这几天,她老追问卢姐炎拓有没有长胖点,卢姐都被她问怕了,一听要加餐,实在无可奈何:“聂小姐,这又不是喂那个什么,得慢慢来,你不能指望人一口吃成个胖子嘛。”
聂九罗说:“我看人家网上,有人两天就吃胖了十几斤的。”
卢姐是乡下出身,一句话就把她驳倒了:“你认真的?我大(爸)养过猪,猪一天最多也就日长三斤啊。”
聂九罗居然还认真想了一下,觉得炎拓是不可能赶上这速度的,于是没再插手干涉。
第四天的下午,正翻看老蔡快递过来的、城市雕塑设计大赛的资料,手机上进来一条信息。
炎拓发的。
——今天能理个发吗?
聂九罗给自己相熟的美发师打电话,请他晚上抽个空,带足了理发工具到家里来,做单私活。
估计是店里事多,美发师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天上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聂九罗把美发师引进房间,本来是想在边上看着、顺便给点意见的,后来一想,都攒了这么几天了,也不着急这一时三刻。
她带上门,留两人在屋里交流,自己倚到门边,开了檐下的灯,就着晕黄的灯光,看漫天的雨和雨下的小院子。
这是春雨呢,春雨贵如油,冬天的雨是阴湿的,但春雨就不一样了,潮里也带勃勃生机。
真新鲜,她又在等一个男人剪头发,从前,可都是她不紧不慢地做发型、别人等她。
竖起耳朵仔细听,能听到又细又碎的、剪刀咔嚓的声音。
卢姐已经忙完回房了,窗帘上映出她的影子,应该是在看剧,怪专注的,很久才挪一下身子。
特别宁谧又闲适的氛围,如果不是有电话打进来的话。
来电显示是邢深,看到这名字,聂九罗心下一紧,顿了几秒才接听,总觉得揿下这键,接听的不止是电话,连带着也是给这两天的安闲日子画下了休止符。
她先开口:“是不是老牛头岗上来人了?”
邢深:“来人了,不过跟丢了。”
顿了顿又解释:“没办法,他们一进坑,发现尤鹏死了、炎拓不见了,立刻就警觉了。”
聂九罗嗯了一声,以示理解:只要林喜柔那头一警觉,必然就会防范跟踪,这种时候还硬跟,只会暴露自己。
她问:“当时什么情况?”
邢深说:“这次来得人多,所以根本没法突袭下手。三辆车,其中一辆是小货车,停下之后,从货车车厢里抬出一个大木箱,打得跟棺材似的,一路抬进矿坑的。”
聂九罗有点紧张:“木箱是用来装尤鹏的?”
“有这可能,转移炎拓,套个头套就行,只有转移尤鹏需要避人耳目,才用得到木箱。这次阵仗挺大,你们动手还挺及时的,迟个几天,可能就扑空了。”
聂九罗轻吁了一口气,手心有些发汗。
好险啊,也是够幸运。
邢深:“确定跟踪没希望之后,我这里安排给林喜柔发了条信息,大意是炎拓我们已经找到了,也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了,她不用白费力气找,找也找不到,还是认真考虑一下换人的事吧——消息发出去,跟石沉大海似的。但我估计,她八成也坐不住了,一两天之内,必有回音吧。”
一两天之内,必有回音。
这趟的回音,估计响动不会小,说不定,是一锤定音的那种。
正恍惚间,听见美发师叫她:“聂小姐,费用还是从你卡里扣?”
送完美发师回来,雨又密了,雨檐下本来是滴滴答答,现在连成了细密的线。
聂九罗看到,炎拓站在门里头、檐下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她没忍住,一下子笑出来,倚在门边不走了:“人家Tony都看到你了,我还不能看?你躲躲藏藏干什么?就剪了个脑袋,还能惊艳到我?”
炎拓也笑了,他其实没这意思,只是刚好站在了那里,让她这么一说,反而真像那么回事了。
他走上前去。
聂九罗借着檐下的光看他:“让我瞧瞧,也好几天没见着了。”
说来也怪,第一时间注意的,是炎拓的手。
他的手好得挺快,毕竟她这儿,气候本来就偏暖,而且,冻疮膏也挺给力,如今一双手上,虽然疮疤没那么快消,但好歹看起来,是双正常的手了。
聂九罗伸手牵住他的手,还是粗糙的,但是掌心很暖,看来体内的气血是挺足的了。
再看脸,其实还是瘦削的,但养出了气色,尤其是眼睛,有神了,不像之前,整个人都是枯槁的、生命力都熬干了的感觉。
发型……
说不上来,接近板寸,反正剪短了,很整齐利落,想想也是,摸爬滚打的,这样方便。
聂九罗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再补一阵子,晒晒太阳,就差不多了。”
说着抽回手,犹豫了一下之后,又抬起来,去碰他的脸。
脸上还是缺点肉,消瘦的叫人心疼,Tony刚应该也帮着修面了,胡茬是没了,不过下巴一周依然刺手……
炎拓没动,垂眼看她。
聂九罗心里砰砰跳:她这个行为可是有点越界的,炎拓真不准备回应一下,比如抱她一下什么的?卢姐还说有了好感,再牵个手吃个饭就差不多了,现在看来,有点难办啊……
正想着,只觉得腰间一紧,下一秒,结结实实扑撞进他怀里。
聂九罗把头埋在炎拓胸口,顺便把笑也埋住,听雨声连绵,觉得这一刻也像雨,绵软酥润,久一点,别太快过去才好。
她还是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错的,不是吗?
有居处,有生活,也有足以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小工坊,喜欢花就去折一支花,喜欢树就去栽一棵树,喜欢一个人,像蜗牛一样弯弯触角,探探风声,可巧,那人的触角也朝她弯了弯。
炎拓没敢用太大力气,却又忍不住总想抱更紧些,他人生中太多缥缈的东西,这是唯一温暖而又实在的了吧?真奇怪头几次见面时,他对她从没起过什么心思,就想着怎么下狠手、把她给拆了。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顺着后背摩挲上来,聂九罗穿的不多,即便是隔着衣服和柔软的长发,他还是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她一向就单薄,气质里带着蛊惑人的纤弱,明明没什么力量,有时偏还挺能打,靠的真是骨子里带的那点“疯劲”吧。
炎拓说:“你多穿点,别冻感冒了。”
聂九罗点头,又抬起脸:“邢深说,林喜柔她们去老牛头岗了,不过没跟上她们,跟丢了。”
炎拓没有很惊讶,算算日子,也是该再次投喂了。
他说:“不说她,现在不想说她。”
不说就不说。
聂九罗垂下眼,看低处的雨线,真是挺有意思:一旦有风,雨线便齐刷刷往檐下荡,没风了,又正回去。
雨想安安静静地下,风不让呢。
聂九罗看得惆怅起来,轻轻叹了口气,又把脸埋进炎拓的胸膛。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这声叹息,炎拓忽然有点周身发冷,他手臂收紧,低下头,用力贴住她的头发。
“不说她,不想说她”,但这不代表林喜柔不存在。
原本是一家四口,后来,林喜柔带走了三个,只剩了他一个人了。
以后,会不会还是剩他一个人?
他永远,都不能让林喜柔知道聂九罗的存在。
邢深给聂九罗打完电话,转身往身后的农庄里走。
他们已经全体从服装厂里搬了出来,这家农庄属于农家乐性质,兼营住宿,但老板运作得不好,所以低价转让。
山强先看到的消息,推荐给了邢深,邢深觉得各方面都满意:偏远、安静、地方大,还有菜园子,厨房有老师傅掌勺,住宿什么的也都是现成的,很适合他们这群人。
他穿过农庄的小竹林,过来找余蓉,现在条件允许,男女分区,余蓉和雀茶住了单独的一间套房。
走近门口时,听到余蓉尽量压着的、不耐烦的声音:“你不用帮我收拾,乱就乱着,我不讲究。”
雀茶:“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
邢深清了清嗓子,余蓉在屋里听见了,很快出来。
余蓉今儿刚从老牛头岗赶回来,一身风尘,一脸不耐,待走到方便说话的地方,她回身示意了一下屋子那头:“这个雀茶,怎么到哪都带着她?”
邢深一愣:“怎么了?”
又给她解释:“雀茶是蒋叔的人,现在蒋叔出了事,我们理当照应她。再说了,她在林喜柔那儿,属于露过脸上过榜的,你把她打发出去住,也不安全啊。”
余蓉悻悻:“没什么,就是她一直陪小心,给你做这做那,一杯水都抢着帮你倒,怪烦的。”
邢深笑了笑:“有人帮你做事还不好?”
想了想,又补充:“她从前不这样,听山强说,蒋叔在跟前的时候,雀茶还挺……”
不知道用什么词好,张扬跋扈?嚣张?
索性略过了不说:“蒋叔失踪了这么久,她大概是没了安全感吧。”
余蓉皱了皱眉头:“她十几跟的蒋叔啊?”
邢深也说不清楚:“十六七吧。”
余蓉没好气:“十六七,什么也不懂,没赚过钱,没吃过苦,没受过罪。这要是蒋叔平安回来也就算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以后靠谁啊?”
抱怨完了,想起正题:“找我有事?”
邢深点头:“我估摸着,林喜柔那边得有大动作。”
余蓉冷笑:“我看她得抓狂。她这都几连败了?”
死了韩贯,没了陈福,一连丢了五个同伴,好不容易揪出个炎拓,炎拓跑了,连带着尤鹏也嗝屁了,这要还没动作,得是属龟的吧。
邢深斟酌了一下:“跟她对上,你有没有问题?”
余蓉奇道:“我有什么问题?这不迟早的事吗?我这一阵子,不止我了,农庄里这些人,为什么要东躲西藏、住完服装厂住农家乐?还不就是因为蒋叔他们被抓了,把我们给暴露了吗?”
别说回到以前的生活里了,就算不回去,抛头露面都有风险,谁知道什么时候地枭就找过来、把他们给解决了?瘸爹的遭遇犹在眼前呢。
她说:“对上了我没问题,我只希望赶紧的。这位大姐别拖拖拉拉,拖个十几二十年,可就把我半辈子都给拖没了。”
邢深沉吟:“那你觉得……聂二会帮忙吗?”
余蓉纳闷:“不是你说蒋叔对她有恩,蒋叔有事她不会不管吗,还有啊,我看她和炎拓关系不错,炎拓跟林喜柔,那也是结的死仇吧,后头再有事,聂二也不可能站着旁观吧?”
邢深哦了一声,说:“是不错。”
从她找他借人手、要去由唐找炎拓的时候,不,还要更早,从炎拓失踪,她一反常态,频频追问他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两人的关系,挺不错的。
说到炎拓,余蓉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有事问你。上次我和炎拓他们聊起来,说到蒋叔。邢深,关于缠头军的过往,蒋叔会不会没讲全哪?”
邢深猝不及防,头皮有些微发炸:“这话什么意思?”
余蓉笑笑:“谁都知道,缠头军的脉其实都绝了,是蒋叔硬给捡起来又续上的,他探听到最多的秘密,也拿到最多第一手的资料,那些被他召集的人,其实都是听他讲,换句话说,信息都是二手的。”
“所以我就是问问,会不会有些事,蒋叔出于某种考虑,没有对外讲。”
邢深也笑了:“我相信蒋叔讲出来的,都是真的,愿意跟着他走青壤的,也都是信他的话的。至于是不是藏了一些没讲,只要不影响什么、不妨碍什么,应该也没关系。再说了,你有这怀疑,应该去问他啊。”
余蓉看了邢深一眼:“都说新一辈里,蒋叔最看好你,又有人说你是他的接班人,我寻思着,蒋叔有什么话,没准能跟你说。你当年,忽然就把眼睛给废了,应该不止是想提升嗅觉这么简单吧?”
邢深微笑:“那是你想多了。”
余蓉耸了耸肩:“就是随便问问,你不知道就算了。没事了吧,没事我回去洗澡了。”
邢深目送着余蓉走远,余蓉身上的光偏红黄,有点类似于早年看到过的、将熟未熟的山茱萸。
耳边仿佛突然响起蒋百川的问话。
“邢深,你知道什么叫女娲肉吗?”
第11章雀茶叠好了衣服,走到门边,远远看余蓉和邢深聊天。
自打上次她被大头欺负、邢深却模棱两可不表态,她对邢深的心,一下子就淡了,仔细回想,其实当初好感起得也简单,因为他年轻、眉目英俊、笑起来让人着迷,可这些饥不管饱、渴不当水,她有事的时候他连话都吝啬帮两句,于她还有什么意义呢。
还不如余蓉,一抬手就把大头的脑袋摁到汤锅里去了,真解气,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畅快。
眼见两人聊完了,她赶紧退回屋里。
余蓉进了屋,一瞥眼看见床头那摞叠好的衣服,实在没好气:“说了别叠了,这衣服,不穿就撂那,穿了就拿起来,非多此一举叠一道。”
雀茶解释:“看着舒服嘛。”
余蓉:“那是你觉得,人家衣服觉得撂着舒服,这就跟人似的,人躺着,是不是手脚乱摆、怎么舒服怎么来?你见过谁是把自己手脚折起来、叠得四四方方睡觉的吗?”
雀茶说不过她,又觉得她这逻辑实在好笑。
余蓉也觉得跟她没法沟通,自顾自拿了浴巾去洗澡,她洗澡比男人还快,因为男人脑袋上还有几根毛要顾,她省事多了,花洒一淋、毛巾抹一把了事。
洗完了出来,随手拿了瓶矿泉水要拧,雀茶指了指桌上:“给你倒了水了,晾温了已经。”
余蓉凑过去看,水里泡了一颗大枣、几个枸杞。
她实在无语,说了句:“我又不是老年人。”
说完继续拧开矿泉水瓶盖,一仰头咕噜下去半瓶。
这大冷天的,还喝凉的,雀茶看着都觉得冷,顿了顿问她:“我看你和邢深在聊,是不是关于老蒋的?”
虽说关于蒋百川的事,邢深没跟她细说,但她也不傻,这些日子,零零碎碎接收信息,也能拼出个大概了。
余蓉嗯了一声:“还在想办法,希望这次,能有个结果吧,蒋叔回来,也就有人罩你了。”
雀茶笑得很淡,说:“哦。”
这什么反应?余蓉看了她一眼:“怎么,蒋叔回来,你不高兴?”
雀茶说:“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回来了,就继续过呗。”
余蓉觉得她这态度很迷:“怎么着,过不过都无所谓的意思?”
雀茶抬头看余蓉,觉得心里堵得慌,很想说说话:“我说了,你要觉得我犯贱了。”
余蓉说:“犯贱犯呗,又不犯法。”
雀茶又好气又好笑,犹豫了会,说:“我跟老蒋,没感情了。”
余蓉点了点头:“看出来了。”
雀茶一愣:“看出来了?”
余蓉在床沿上坐下:“这男人失踪几个月了,做家属的不哭不愁不紧张,傻子也能看出来没感情吧。”
雀茶咬嘴唇:“你没有看不起我?”
余蓉乐了:“我闲得吗?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
雀茶闷闷的:“我看不起我自己。当年,老蒋有相貌、有风度、有钱,迷得我五花三道的,我就跟了他。十几年下来,老蒋对我不错,没亏待过我,他老了,我却嫌了他了,人家会怎么讲我?”
余蓉:“当年他有相貌、有风度、有钱,你不也年轻漂亮吗?你俩要是真爱当我没说,如果不是,各有所图,很公平啊。这十几年,他对你不错,你对他应该也不赖吧?没坑过他,没骗过他,算是相处愉快,各有付出。如今感情没了,各走各道呗,你不委屈自己,也不耽误我蒋叔再去找个真爱,不挺好吗。”
雀茶简直听傻了,怔了好久才说:“那各走各道,我能去干什么呢?”
余蓉好笑:“这你问我?我认识你才几天?你都认识自个儿三十几年了,你能干什么去,问你自己啊。”
雀茶心内一片茫然:“你呢,手头的事忙清了,干什么去?”
余蓉躺上床,拉过被子盖上:“老本行呗,还是准备去国外。”
雀茶听说过余蓉的职业:“驯兽啊?国内不也有吗?”
“国内……太规矩了,不够野。”
雀茶也是真心搞不懂余蓉:“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喜欢玩这些。”
余蓉啼笑皆非,居然有人用“女孩子”这词来形容她,这就跟她看到疯刀居然戴个小红帽一样匪夷所思。
她说:“有人喜欢登山,有人喜欢探海,那我喜欢驯兽,有什么稀奇的?跟野兽打交道,比跟人……要轻松多了。”
蒋百川一大早起来,就按照自己给自己拟定的计划,做身体锻炼。
被拘囚也有三个多月了,烂了的脚经过后来的简单处理,渐渐结了痂,他觉得如果能有机会出去,接上个假脚掌,还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的。
期间换过地点,从逼仄且完全没光的地下室,换到了隐约有光、稍微宽敞点的地下室,隔音太好,外头总是很安静,所以,他完全没法判断身周的环境。
不过他依然乐观:拘囚地点的更换,说明原来的地方不安全了,也就说明邢深他们在行动。
……
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蒋百川有点奇怪:他一天吃两餐,现在还远不到用餐的点。
他赶紧趴倒在地,做出一副精神萎靡、全身无力的样子,落难者只有凄惨潦倒,才能少受点罪,让人看到他居然还有精神锻炼,少不得会挨一顿胖揍。
有人进来,不止一个,再然后,灯就亮了。
蒋百川艰难地撑起身子爬起,睡眼惺忪,还没看清楚来的是谁,有个圆乎乎的东西就朝他扔了过来。
什么东西?
蒋百川下意识伸手接住了,这段日子,人家朝他扔水、扔包子,扔一切林林总总,他都是这么接的。
东西一入手,顷刻间毛骨悚然,下一秒急扔出去。
那是一个头。
是不是人头不好说,但总归是什么东西的头,有肉有皮,摸上去还黏糊糊的,带一股潮腥味。
蒋百川一阵反胃,险些吐了出来。
有人走到他面前,踢了踢他的脸,说:“给你的,认真看看,看仔细了。”
是林喜柔。
蒋百川朝那个头看过去,一眼就看到颅顶上有个刀伤的创口,创口处凝着半透明的褐黄色。
林喜柔说:“这是疯刀的手笔吧?你们一个个的,都当我好骗呢?”
蒋百川抬起头:除了林喜柔,来的还有熊黑,抱着胳膊倚墙站着,虚攥的拳头有小醋坛子那么大——看来他答得稍有不慎,就要换熊黑跟他“对话”了。
他咬死了不松口:“老刀就是疯刀。”
“刀、狗、鞭三家,鞭家是独门的技艺绝活,狗家是族群的天赋,刀家是血脉的流传,刀只有一把,每隔百十年,都会拿刀试血,哪一支的血最快被刀给吞咽了,刀就归哪一支保管。”
“老刀就是疯刀,现在出的状况,我也不是很懂,毕竟我已经被关很久了——兴许是老刀家那一支,又出了个人才吧。”
林喜柔说:“是吗?”
她俯下身子,手指探向蒋百川的嘴角:“你这张嘴,口才可真不错,我每次问你,你叽里呱啦,都说得有理有据。”
蒋百川想躲,瞥了眼熊黑,又没敢,林喜柔掐摁在他嘴角的手冰凉,死人一样凉,指甲又薄又尖,陷进他的脸肉里。
“不过,说得再合理,我心里不爽,你照样遭殃啊。”
说到末了,咬字突重,手上用力,向着一边狠狠一撕。
蒋百川惨叫一声,捂住左边嘴角滚倒在地,指缝里洇出鲜血来,林喜柔抬起手,看拇指和食指指甲上留下的血痕,不紧不慢送进嘴里抿吮了。
又说:“无所谓了,管它谁是疯刀,反正,很快就会见到了。”
聂九罗一早起来就赶工了。
昨天晚上,她给炎拓做规矩,说是作为租客、非请不准上楼,把炎拓听得一头雾水。
其实原因很简单,她的定制小院还没完工,在工作台上四敞大开,不想被炎拓看到半成品——半成品就谈不上惊喜和惊艳了。
所以她加紧做收尾工作,好在都是上色之类的细活,没意外的话,今天之内就能交付。
这次再上手,心情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经常走神,有时突然就笑了,有时又耳热心跳,以前觉得炎拓的定制只是一时兴起,现在一考古,别有深意:干嘛非要她的院子呢,人都要包括在内?
嗯……有问题,这个人,心思藏得颇深哪。
完工时已经是下午,小院的屋舍、花木、人物,无一不备,精致小巧,不敢说栩栩如生,但别有一种微缩版的软萌可爱,聂九罗下巴搁在台面上端详了好久,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要么,送给炎拓算了。
下一刻马上喝止自己:不行!这耗时耗工的,他连钱都没给,她还想着送他,哪能好事全让他给占了!
一时牙痒痒的,找了细铁丝,裁了块小硬纸牌,做了块“老赖”的牌子,挂到持梅花的小人像脖子上去了。
效果颇为滑稽,她正笑得不行,老蔡打电话过来,问她有没有收到快递过去的两份资料、对参赛冲奖又是什么想法。
聂九罗实话实说:“城市雕塑大赛那个,比较重设计,突出理念的那种设计,这个超出我的范畴了。”
老蔡:“那泥塑才艺大赛的那个呢?”
那个是民间工艺美术家协会牵头主办的,老蔡觉得和聂九罗擅长的正对口。
“那个是现场技艺大赛,一堆人围着看,还接受非专业观众参观。创作是很私人的事,和作品之间要有非语言的交流,我觉得我接受不了这样炫技式的展示。”
那就是都没戏了?老蔡长长叹了口气。
聂九罗无所谓:“其实拿不拿奖的,也没那么重要吧。”
老蔡说:“阿罗,话不是这么说的,你这样的选手,属于高手,但差了天赋,不是圣手。这世上,高手太多了,这种时候,无缝出作品和拿奖就显得重要,你摔伤了胳膊,一连几个月不能出作品,又没奖加持……这一行,竞争很激烈的啊。”
在商言商,老蔡说话一向直白。
放下电话,聂九罗的心情跌到谷底,在椅子里坐了一会之后,下楼来找炎拓。
……
客房的门虚掩着,聂九罗推门而入,第一眼没看见人,再一环视,看到墙上竖着两条腿。
她吓了一跳,下一秒反应过来,哭笑不得。
是炎拓在练倒立。
炎拓也看到她了,深吁一口气,收腹下了腰腿,站起身子,顺手拽过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穿上。
不止练了倒立,刚还做了单手的俯卧撑和腰肌训练。
聂九罗说:“这就练上了?”
炎拓:“迟早的事,早练早恢复。”
说话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聂九罗垂了眼,没吭声。
换了平时,她心里不舒服一阵子,也就自我开解过去了,但现在,放了个男人在这,理应物尽其用。
还不错,一下子就看出她有情绪。
炎拓笑着走过来:“谁惹你了?”
他一直走到她身前才停下脚步,伸手揽住她的腰,把她的身子往自己怀里带。
聂九罗笑,觉得男人也真是有意思,一旦关系突破了一道线,就仿佛那线再也不存在了——他昨天才抱过她,今天熟练得跟抱过百八十次似的。
她低头看炎拓的腹肌,他外套里穿了件薄T,因为刚刚大练过,身上微微带汗,薄T下隐现腰腹的肌肉走向:这两天,她光顾着看他脸上长没长肉了,原来最先是从身上长起来的。
聂九罗很满意,觉得自己赚到了:谁不喜欢紧实有力、轮廓刚劲的肌体呢,尤其她还是主做人像雕塑的。
她说:“刚跟老蔡打电话,他说我做这行差了天赋。”
这有点专业了,炎拓想了想:“老天是公平的,你长得好看,聪明,还能打,哪能样样都让你占了?谁还没个短板什么的,差了天赋就差吧,我也不聪明啊,智商也不太行,还不是也接受了。”
这话未免也太耳熟了,聂九罗一下子笑出了声,顿了顿拉他:“到楼上去,有东西送你。”
心情好,送了,反正她也不差这钱。
炎拓看到新鲜出炉的小院子。
当初定制这个院子,是以为再难有机会回来了,如今身在这个院子里,再看到微缩版,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没错,恍如隔世,恍然如梦。
院门上居然还贴了对联,“平安”“归来”,一看就知道是快过年的时候贴的,小院里站着的那个聂九罗,还穿着睡衣吊着胳膊呢,一拃长点,倒是挺神气。
炎拓忍俊不禁,想拈起来看,聂九罗赶紧拦他:“别,才上完色呢,不算百分百完工,也就是样子能见人了。”
炎拓收了手,又看站在院子里、手里持了枝梅花的自己,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老赖是什么意思?”
聂九罗说:“就是欠钱不还的意思。”
炎拓:“我这才欠了多久?你这有点欺负人吧,我给你打赏,没落着一句好,刚因故欠了点钱,连牌都给我挂上了?”
聂九罗窝在椅子里,没理也掰扯出理来:“那我就是这样的,不服也憋着。”
炎拓侧靠在工作台沿上,低头看着她笑,聂九罗起先也在笑,笑着笑着,忽然不自在起来,没再笑了。
工作室里安静极了。
有风过,串高的花树斜枝轻柔地蹭过瓦檐。
院子里,卢姐在例行给花木喷水,喷壶的压阀一松一合,能想象得到,水是怎么样被雾化成肉眼看不见的一粒一粒,漫天的纱一样罩落下去。
聂九罗心想,你要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不亲一下,很难收场的啊。
第12章炎拓俯下身子。
没想太多,就是很想吻她,快碰到她唇时,又蓦地停住:也不知是不是记忆的偏差,总觉得,这一幕好像曾经发生过似的,她下一秒就会别过脸去。
聂九罗身子有点发僵,几乎能感知到炎拓轻柔的鼻息,不过她没动——有时,她会委婉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比如任由他抚上她的鬓角,再比如,主动碰触他的脸颊。
炎拓吻上来。
聂九罗原先没太当回事,吻一下嘛,温存的一种,彼此应该也都不是初吻,成年男女,又不是情窦初开,谁还能为一个吻方寸大乱。
可是没想到,嘴唇偎贴的那一刻,整个人忽然像被点了似的,周身腾地过了遍火,从身体到指尖都止不住战栗起来,身子坐不稳,徐徐往后倒,原先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也虚得定不住,不知滑到哪儿去了。
没有倒下去,椅子有后背,又把她给截抵住了,炎拓欺身过来,一只手探到她身后,抚摩她的后背,把她的身体带向自己的同时,顺势加深这个吻。
如果说之前的亲密还只是克制的温存,那这一次,有放纵和越界的意味了,聂九罗有点慌,倒不是害怕,她慌的是,自己居然毫无抗拒,甚至,隐隐还有期待。
她在情感上,当然已经向着炎拓敞开了,否则也不会接受拥抱和接吻,只是没想到,身体比她的情感走得还远,几乎是瞬间就完全接纳了他。
迷迷糊糊间,她想着:是不是有点快,得放慢点,再接下去,就收不住了吧……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发不出声音,也没力气去推阻。
搁在工作台上的手机响了。
响铃加震动,又是紧贴台面,声音分外刺耳,两人都没管,刻意忽略这噪音,想等它自然止歇。
哪知一轮之后,又来了一轮,接着再一轮,似乎是有急事。
聂九罗的手颤了一下,慢慢摸索着上了台面,也说不清自己是想接听还是揿停,才刚摸着手机,炎拓的手也跟过来,一把抓起手机,随手往外一扔。
估计是扔到不远处的沙发上了,声响立刻沉闷了许多,几乎可以忽略。
聂九罗一怔,旋即就忘了这事,又陷进意乱情迷中去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卢姐扯着嗓门的声音:“炎先生,是不是在楼上啊?饭给你搁桌上了,记得尽快吃,别凉了啊。”
这来自近处的人声远比电话铃声的杀伤力要大,两人身子同时一震,像是忽然间回到了现实世界。
窗外,暮色渐升,天快黑了。
炎拓喘得厉害,慢慢松开她的身子。
聂九罗觉得自己是自一团炙热里终于挣脱出来,四肢绵软,倚贴住椅背不动,胸口仍急促起伏着:她居然能跟人吻这么久?过去多久了?
时间跟被偷了似的,她毫无印象,更可怕的是,只是个吻,她竟然有什么都和炎拓做过了的感觉,一下子进入贤者时间,疲累得要命,心里空洞到不行。
微微咽了口唾沫,嘴里干涩发麻,甚至还有点辣辣的。
炎拓也有点懵,他起初只是想很温柔地亲亲她,没想到没控制住,从哪个点开始失控的,自己也不记得了。
他有些懊恼,顿了顿轻声问她:“吓到你了?”
暮色起得真快,只这片刻功夫,屋子里就又暗了一个度,聂九罗噗地笑出来:“我没那么不经吓。”
又扶住工作台站起来,低声说了句:“炎拓,你抱抱我吧。”
炎拓上前一步,轻轻搂住她。
或许是因为刚刚的热吻消耗了力气,这一次,真的就是很清淡的拥抱,不含任何欲望意味,却有种不可言传的亲密,炎拓温柔摩挲着她的头发,从发顶到颈后,低声说:“下次我注意一点。”
聂九罗笑,这是什么傻透气的话,下次注意一点,注意什么?时间?还是力道?
她偎在他胸口不想说话,说不清心里现在的感觉,是喜欢吧。
她的手指爬格子一样,慢慢顺着他微汗的腹肌往上爬,爬到胸口时,被炎拓伸手给包住了。
手机又响了,这次不是连续的拨打了,突兀响了一声,应该是有信息进来。
聂九罗从炎拓的怀里挣脱出来,看向沙发的方向。
想起来了,这手机之前一直响个不停,看来是有人有急事要找她。
九通未接电话,都是邢深打的。
最后一条发的是信息。
——电话没打通。看邮箱,林喜柔那头回话了,语音给你发过去了。
看到“林喜柔”三个字,聂九罗着实愣了一下,之前的这段时间,她完全把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
她直接登陆手机邮箱,打开最新一封邮件,里头有好几个附件,都是音频,已经标注好了顺序。
点开第一个之前,她看了炎拓一眼。
炎拓朝她点了点头,那意思是:做好准备了。
聂九罗点击播放。
起初没有人声,但能听到呼吸声,很轻,很柔,再然后,林喜柔笑了一声。
聂九罗刹那间毛骨悚然,她从来没见过林喜柔,也没听过她的声音,但或许是关于她的事听得太多了,先入为主,连呼吸和笑声都觉得阴冷。
林喜柔的声音很平静,完全听不出情绪的波动:“很厉害啊,连矿坑都找到了,是我大意、小看你们了。我原本以为,遭遇的只不过是一堆垃圾,没想到,垃圾里也有成色不错的。”
“是时候来真正谈一谈换人的事了。换人一直不成功,不能怪我,其实你们根本就没有换人的诚意。缠头军一直以来都是灭地枭的,怎么可能会甘心把地枭纵放出去呢,对吧?我也知道你们没诚意,只是想借着换人搞事情,所以,几次三番的,都叫停了。”
“居然杀到矿坑去了,事情到了这份上,咱们也别虚头巴脑地,玩什么没用的把戏了。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约个地方,各自把人和人质都带上,干一场吧。反正你我都知道,这一战在所难免,早晚的事。”
第一段,就到这里为止。
直接约个地方,干一场?
聂九罗觉得真是荒唐,这种直接干,谁拼得过他们?蒋百川那次就是前车之鉴,他们有枪,有人,实力优劣,一目了然。
炎拓轻轻碰了碰她胳膊:“先听完再说。”
第二段来了。
林喜柔:“时间嘛,就定在十天以后,地方我也选好了,我熟,你们也熟,不存在哪一方吃亏的问题。我想,你们已经猜到了吧?”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要给人留出猜测的时间:“就定在当年,你们掳走我儿子的地方,黑白涧的边缘。听说它现在叫蚂蚱?起了个畜生的名字,还真是当畜生养呢。”
“这地方选得不错吧?我的主场,也是你们的主场,是不是很公平?你们尽可以不来,我跟你们说说,不来的话,我预备怎么做。”
“首先,你们的人,留着也没意思了。我会把他们都当饲料,喂出去。当然,骨头留给你们,一堆是一堆,指骨上会挂上标牌、写清姓名,方便你们哪天有空走青壤时,给收回去。”
“其次,我会彻底消失,让你们再也找不着。放弃炎家这个产业让我怪心疼的,但没关系,产业从无到有、从弱到强,只是年头长短。我活得久,比你们时间多,再说了,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就快了。到那时候,我的同伴又会源源不绝。你们绑走了五六个又能怎么样呢?我成倍地再补回来。”
“但你们就要小心了,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我的黑名单上。这世界就这么大点,管你藏去哪,找人不难,滴水石穿,经年累月地找,总能找着的。短则几年,长的话,无非二十年、三十年后,那时候,你们的家人、子孙,都是目标。你们防不了的,周围那么多人,你能分辨出哪个是奔你来的?”
说到这儿,她哈哈大笑起来:“防不胜防啊是不是,所以我劝你们,还是赴约比较好,长痛不如短痛,死也死个痛快。否则这一天天的,惶惶不可终日,日子过得也受罪啊。”
第二段结束。
炎拓没再催着往下听,他长吁了一口气,苦笑着说了句:“这个女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这一招威胁来得可真到位,蒋百川被抓之后,常用的联络名单暴露,继而牵出一伙人,这伙人都上了榜,即便暂时能避险,来日也不得安宁。
不止这伙人,没猜错的话,他,以及林伶,都在黑名单上。
炎拓真为聂九罗庆幸:她一直牵涉其中,却又神奇地一再隐形,不被林喜柔给惦记上,是一种福气。
聂九罗没说话,又点击第三段。
这一段的第一句话就听得她周身发冷:“这一条,麻烦你们转给炎拓,我有话想跟这干儿子说。”
炎拓喉头轻轻吞咽了一下,静静听下去。
“小拓啊,这么多年,也是白养你了,林姨对你不好吗?你跟你妈一样,都是白眼狼。她杀了我一次,我给了她机会,她不珍惜,还来第二次。我养了你,你不想着感恩,居然反过头来对付我,不愧是你妈生的。”
“你从矿坑里出去了,是不是很畅快、觉得解脱了?不过林姨了解你,你跑了也白跑,招招手,你还得回来。”
“这次约见,林姨希望你也来,你不是一直想见炎心吗?我给你这个兄妹相认的机会,你们也有……二十来年没见了吧?再次见到,那场面一定很感人。”
第13章农庄的一间大包房里,满当当坐了十八九号人,除了雀茶,可谓全员列席。
邢深外放了林喜柔的第二段语音,第一段没那么关键,第三段又是只说给炎拓听的,所以都略过了。
语音放完,鸦雀无声,一半人面面相觑,另一半人还在消化。
过了会,山强跟个爆竹似的,先放炮了:“什么意思?老子以后还不能娶老婆生孩子了?娶了生了也没好下场,是吗?”
有人应和了句:“就是这意思。总之就是叫你活不安稳、过不踏实。”
这俩一开头,其它人纷纷炸开,七嘴八舌,拍桌子骂娘,有人提议要么整个容,还有人提议干脆移居国外算了,当然很快就被反方给怼了:怕它个毬!老子凭什么整一张爹妈不认的脸?国内待得舒坦,为什么要跑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罪?再说了,你能出国,地枭完全是人的样子了,人家不能出?
余蓉嫌太聒噪,弯腰低头,一直拿手撸自己的脑袋,候着议论声渐渐小下去了,才说了句:“屁话真多,干就完了。”
大头冷笑一声:“干?说得轻巧,对方什么配置,咱们什么配置?你确定去了不是送死?既然都是死,那我情愿拖个一二十年再死,多活一阵子是一阵子。”
一个方脸男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满怀希望地看邢深:“深哥,上次不是说,已经把林喜柔的血囊给救出来了吗?没有血囊,这女人也活不成,把她耗死算了呗。”
这话说得叫人振奋,有至少一半人眼睛为之一亮。
邢深淡淡笑了笑:“首先,血囊只是让她能长久活下去,没了血囊,她不会立刻就死。耗死她得多久?五十年?六十年?”
“其次,就算她死了,她的族群还在,还会出个王喜柔、张喜柔。只要我们在这个族群的黑名单上,依然会被清算。”
“蒋叔在的时候,很尊重大家的意见,事情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聚到这里,就是想问问大家,愿意去赴这个约的有几个?愿意的举手。”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余蓉瞅了瞅左右,见一个个举棋不定的,心里头很是不屑,懒洋洋第一个举了手。
她无所谓,反正她是一个人过,驯兽,很大程度上是给自己找刺激:都是刺激,来得越猛越好,金人门,她都还没去过呢。
被她带动,有几个脾气暴躁的,也都举了手。
邢深目测了一下,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
他语气平静:“大家能不能自动分两边,看着比较一目了然。”
分就分,有人拖凳子,有人挪椅子,不一会儿,屋里就形成了一小撮对一大群的格局。
余蓉抽了根烟出来点了,咬棒棒糖一样咬在嘴里,斜了眼看大头:“就这么点人想干,那还干个屁啊,没打已经输定了。也别干了,各回各家,等死完事。”
这话一出,对面那群人多少都有点讷讷,有个人吞吞吐吐:“也不是……不想干,就是实力……悬殊,大家也都看到了,上次蒋叔他们败得那么惨。正面对上,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嘛。”
邢深说:“我们又不是傻子,明知道正面拼必输,还偏去硬拼。真准备干,当然得有策略。”
听到这话,又有差不多一半的人心定了,犹豫了几秒之后,挪到余蓉这头来。
大头带着几个人,依然坚守在反方高地,没表态,其实,他倒也不是十分抗拒,只是和余蓉有过节、下意识就想跟她唱反调。
他说:“别光嘴上讲有策略,得说出来,让大家伙听听可不可行,毕竟是要命的事。”
邢深抿了抿嘴,没吭声,倒是余蓉哈哈一笑,站起身子,很嚣张地冲着大头竖起了中指。
她说:“地枭要你的命,你屁都没敢放一个,反而在这对着自己人乱吐唾沫星子。策略这玩意儿,讲究出奇制胜,我看没必要提前这么久、跟所有人公开吧?这万一反水了一两个,大家伙不就全完了?”
说完,冷哼了一声,自顾自离开了包房。
大头有点下不来台,顿了顿,向着邢深一笑:“深哥,我不是针对你哈,就是为求保险、多问两句。你要真有靠谱的法子,那没说的,干呗。既能给自己免除后患,又能把蒋叔他们给救回来,还能痛削林喜柔这娘们一顿,我举双手双脚赞成。”
……
基本达成一致,邢深松了口气,他晚点还得再和聂九罗联系一下,问问她那头的意思。
才刚走出包房,就听到有人叫他:“邢深。”
是余蓉。
邢深朝余蓉走过去。
余蓉觉得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向他招了招手,把他领到僻静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邢深失笑:“这话怎么说?”
余蓉冷冷瞥了他一眼:“别跟我打哈哈,我不吃这一套。林喜柔下战书,这不是小事,他们的反应其实很正常,但你不太正常,有点胸有成竹的感觉。你说有策略,不妨先透点给我听听,其它人不能听,我总还够格听一两句。不过我就纳闷了,你真有策略,也不至于这两个月来,我们像缩头乌龟一样东躲西藏吧。”
邢深迟疑了一下:“我不是胸有成竹,我只是……”
说到这儿,他抬起头,向周围看了一圈,才又继续:“我只是觉得,真到了黑白涧,也许……会有……”
余蓉真是听不得人说话吞吐:“会有什么,还能有帮手?”
邢深嘴唇有点发干,不自在地舔了舔,忽然岔开话题:“余蓉,都知道老家是板牙,但你知道,板牙是我们第几个村吗?”
余蓉没听明白。
老家是板牙这话不准确,确切地说,应该是祖籍在板牙:余蓉打父母一辈起就没在板牙生活了。
她问:“什么叫‘第几个村’?”
邢深解释了一下:“最初都是住在深山里,但深山太不方便了,自然灾害多,赶一次集来回得几天几夜。人往高处走嘛,所以村子难免外迁,迁到地势更平坦、对外交流更方便的地方。”
原来是这意思,余蓉嗯了一声:“你就直接讲吧,别问我。我只知道板牙是祖籍,去都没去过,上哪知道它是第几个村?”
邢深说:“第八个,从秦始皇时,缠头军铸金人门开始,到现在,一共历经八次挪村,每挪一次,都离根更远,到了板牙,大家伙基本已经散了,去到全国各地、各行各业去了。”
“你没走过青壤,我跟着蒋叔走青壤,蒋叔偶尔会指给我看村子的遗址。”
余蓉惊讶:“指给你看?”
她初见邢深时,也曾暗自嘀咕过这人完全不像个失明的,但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觉得可能是狗家人、嗅觉和听力太好,应付日常生活不成问题。
但“指给他看”,是不是太夸张了点?
邢深仿佛没听见,继续说自己的:“那些村子,按照距今年代的远近,有勉强还能住人的、半塌的、一片废墟的,以及,连废墟都找不着的。”
“蒋叔说,最早的那个村子底下,藏了些东西。”
说到最后这句时,语音忽然放得很轻,余蓉被他的语调搞得心里毛毛的:“藏什么东西?有什么用?”
除非藏的是冲锋枪,不然的话,她还真想不出能拿什么和林喜柔正面对抗。
“藏的东西,说是能……借阴兵。”
余蓉足足看了邢深五秒钟,才说:“借阴兵……鬼啊?”
她简直无语:“讲了半天,你准备招鬼啊?”
炎拓又把林喜柔的那三段语音听了一遍。
心里头居然挺平静的,这像是林喜柔会做出来的事。
聂九罗有点担心,一直看着他,炎拓回以一笑:“这个女人做事,是不是挺绝的?其实换个角度想,她也挺厉害。”
聂九罗问得直接:“去吗?”
炎拓沉默:为了炎心,他大概率会去的。
聂九罗猜出了他的心思:“我觉得,不能太把林喜柔的话当回事,她说炎心在她手上,倒是给出证据来啊。”
电视里,绑匪绑了人质,为了证明人质还活着,还会拍个照片或者录段录音呢,如今,炎心的下落成迷,或许死了,或许以“人为枭鬼”的状态活着,或许被林喜柔禁锢,又或许早已脱离了她的掌控,可能性太多了。
林喜柔随口一句“给你这个兄妹相认的机会”,谁知道是不是在给炎拓下套呢?
炎拓轻声说了句:“我懂你的意思,但是你知道吗,那种一直找、永远也找不到的感觉,忽然一下子有了希望,哪怕这希望是虚假的,你都想去确认一下,确认了才能死心。”
又说:“我吃饭去了,要不然,饭该凉了。”
聂九罗目送着炎拓下楼,耳边一直萦绕着他那句“确认一下,确认了才能死心”。
可是,想确认炎心的下落并不一定只有一条路可走啊。
聂九罗的心砰砰跳起来。
陈福,陈福还在她手上呢。
聂九罗找出储物房的钥匙,匆匆下了楼。
储物房靠近厨房,自成一间,卢姐看见她下来,还以为是来吃饭的:“今天在厨房吃吗?不用送上去了?”
聂九罗随口应了一声,开门进屋,顺便反锁。
屋里有敞开式的货架,也有带锁的大立柜,她打开最靠近角落的一格,从里头拖出一个行李箱。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行李箱比之前更轻了,再一想也合理:陈福是完全断食了,却又没死,应该是在不断消耗自身以维持生命吧。
她把行李箱放平,输入密码解锁之后,拉开拉链。
箱子里的陈福有些可怕,双颊和眼窝都已经深深陷了进去,嘴周干瘪得几乎能看出牙齿的轮廓,叠放在腹部的双手勾屈如同鸟爪。
上一次,陈福没过多久就醒了,但这一次,真是好慢啊。
聂九罗想了想,重新阖上箱盖,拖着箱子出来,一路拖过院子。
咯噔咯噔的滚轮声把炎拓引了出来,他第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箱子,又看见聂九罗正要把箱子拎过门槛,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来帮忙,同时压低声音:“他醒了?”
聂九罗摇头:“还没有,不过,我想了个办法,也许能让他快点醒。”
第14章聂九罗的想法相当粗暴。
——炎拓当年在农场地下二层见到的女人,是半埋在土里的。
——狗牙被“杀死”之后,林喜柔他们,是把他浸泡在一个浑浊的大泥池子里的。
陈福这么久都复苏不了,是不是因为缺了“营养”?这营养估计不是来自土就是来自水。
她征用了炎拓客房的浴缸,指挥炎拓去院子里长势好的花木下头挖足了土过来,生生造了一个泥水池子,然后把陈福捆牢,挨靠着浴缸的边沿浸泡进去。
炎拓觉得这法子太流于表面,但还是照做了,不过,当年处理韩贯尸体时的那种罪孽感又来了,站在浴缸前头,他觉得这场景实在丧心病狂:“要是让卢姐看见,她不得疯了。”
聂九罗也有同感:“我会吩咐卢姐别给你打扫房间、也别往屋里送饭了,你明天开始就去小饭厅吃吧,进出把门锁上,省得节外生枝。”
炎拓看向陈福:“你真能从他嘴里问出东西来?不是说被抓的那几个跟哑巴似的、死不开口吗?”
聂九罗说:“逼问多半是行不通的,但可以诈他、骗他啊,只要流程设计得好就没问题。”
炎拓哭笑不得,觉得她要是进了电话诈骗或者传销团伙,绝对是个人才。
他犹豫了一下:“阿罗,如果我真的去了金人门,你能不能……在这等我?”
聂九罗没立刻回答,顿了会说:“这是不想我去的意思?”
炎拓默认。
真不想她去,他还记得上一次,她躺在吕现的手术台上、心跳都没了时的场景。
“邢深他们是不得已,上了林喜柔的黑名单,而你这么难得,至今都没暴露过;我没办法不去,因为心心是我家人,也是我一块心病。但你不一样,你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要是因为我去了,我心头又要多一块病了。”
说到最后,他甚至有点后悔这几天没有克制住感情,如果聂九罗因为他的关系又去涉险,这不是情感绑架吗?
聂九罗笑了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知道我为什么在石河吗?”
炎拓隐约猜到点。
“因为蒋叔他们在走青壤,之前的十几年,走青壤简直像采风,绕一圈就回,什么都没碰到过,蒋叔他们甚至有过怀疑,那一带的地枭是不是绝了。”
“所以没要求我一起走,只是外围留守。按照我和蒋叔曾经的‘谈判’,涉及到需要对付地枭的情况,我就是应该在的。”
“如今蒋叔是待换的人质,邢深他们如果集体要进金人门的话,你觉得我能安稳待在这小院里不动吗?”
说到这儿,又抬头打量整间屋子:“忘了跟你说了,这整栋院子,都是蒋叔给我买的呢,虽然当年房价低,买这小院没花太多钱,但放现在,闹市区的三合院,没个上千万下不来啊。”
“蒋叔这个人呢,肯定不是完人,他的很多行事手段,我还很不喜欢。但就事论事,第一我跟他有协议,第二他对我有恩。这件事,我当然可以袖手旁观,最多被人骂忘恩负义,我完全做得出来。只是,每个人做人都有自己的准则和方式,我不想这么做人罢了。”
手机又响了,看来电显是邢深,聂九罗预备出去接电话,离开时对炎拓说了句:“所以,你千万别想多了、觉得我是因为你才不得不去涉险的。”
炎拓被她这么一说,有点讷讷的,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他沉默地看着她出了洗手间,哪知下一秒,她又把头探进来,笑咪咪的:“不过呢,就算是为了你去,也不是不能考虑,看值不值嘛。”
说这话时,还上下打量了炎拓一回,跟菜场买菜看成色似的。
炎拓还没来得及说话,聂九罗人又没了,她得赶紧接电话去,不然,邢深这第十通电话,又要落空了。
电话接通,邢深先开口:“终于接了,之前那么久都打不通,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之前……
聂九罗脸上忽然有点烫热,她清了清嗓子:“邮件收到了,也都看到了。”
邢深:“你怎么想的?还有,炎拓是什么想法?”
聂九罗说:“他应该是想去的,不过,纯送死的话,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双方实力差得太大,最好能有个可行的、以小博大的计划。”
邢深停了一会:“阿罗,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他把之前对余蓉说过的,也向聂九罗讲了。
聂九罗的反应倒没余蓉那么大:“阴兵?阴兵过道的那种啊?”
邢深说:“不是,黑白涧,又叫阴阳涧,有时候,我们说得顺口,会把这一头叫阳间,进了黑白涧,就叫阴间了。”
聂九罗心中一动。
阴间、阴兵,从字面意思理解,是身处阴阳涧的兵?
她迟疑着问了句:“难道我们在阴阳涧还有人?”
邢深回答:“一入黑白涧,人为枭鬼,既然能总结出这句话,那就说明,缠头军当中,有很多人曾经踏进去过,没再出来。”
聂九罗起先没听明白,再一揣摩,顷刻间胆寒毛竖:“什么意思?我们的人还在里面?没死?”
邢深没吭声,他也没见过,不敢下断言。
聂九罗越想越离谱:“地枭能长生,不代表进了黑白涧的人也能长生啊,‘缠头军当中,有很多人曾经踏进去过’,那得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最早是秦朝的时候了吧?”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些人还活着——亲戚朋友几十年不见,都基本成末路,更何况是那些古早的缠头军?你就这么确定能跟他们沟通,能“借”得出他们,让他们帮忙?
邢深:“现在我也不确定,毕竟没借过。林喜柔的信息过来,我就一直在思考该怎么以小博大、出奇制胜,忽然间就想起这一节了。我相信先人们既然传下话来,说能‘借阴兵’,那就绝不是说着玩的。我准备这两天就动身,去最早的那个村子找找看,有任何机会,都值得尝试。”
聂九罗觉得这事实在不靠谱:“你有这功夫,这还不如想办法搞点枪来。”
邢深笑了笑:“在办了。余蓉之前在泰国待过一阵子,路子比较野,这事交给她了。”
接下来的两天,过得还算风平浪静。
“借阴兵”的事,炎拓已经听聂九罗讲过了,他倒是挺能接受的——毕竟他前几个月,才刚接受过地枭的全套设定——非但如此,心里还隐隐有些期待:如果缠头军的先人真的还在黑白涧中游荡、也真的能被“借”出来,那这古今跨代的互动……
光想一想,鸡皮疙瘩就起了满身,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
这两天,唯一不舒服的事就是用洗手间,里头兼有浴缸和淋浴室,浴缸被占用,他洗澡当然只能用淋浴,但一想到这边洗着,那头泡着……
不止洗澡,上厕所都有心理阴影了,这万一事到中途,那头醒了,多糟心啊……
感觉太过酸爽。
然而也不便说什么,去借卢姐的洗手间不大合适,去借聂九罗的,总觉得不好,于是只能自己解决,拿了条毛巾,把陈福的脑袋给盖住了——不过每天进出,看到个顶着白盖头的脑袋,心里也没能舒服多少。
怕什么来什么,第三天的晚上,例行沐浴,洗发泡沫打了满头,冲水前还一切正常,冲到一半时,抬手抹了下脸上的水,突然发现,那条盖头的毛巾不知什么时候滑进了泥水中,陈福睁眼了。
非但睁了眼,还勾勾地看着他。
炎拓脑子里一懵,第一反应是赶紧去拿浴巾,下一秒放弃了,反正看都看了,惊慌失措太小家子气了,就当是在澡堂吧。
他镇定地冲完水,出来换上睡衣,然后给聂九罗发了条信息。
——陈福醒了。
不到十秒钟,楼梯上传下急促的脚步声,那速度,炎拓真担心她摔着。
他开门迎接。
聂九罗睡袍外头裹了件外套,到门口时又停下,没急着往里走,声音极低,像是怕惊动了谁:“醒了已经?”
“嗯。”
聂九罗懊恼极了:“我还没来得及化妆呢。”
炎拓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你见我都不化妆,见他化妆?”
聂九罗悻悻:“你懂什么。”
她都已经替陈福设计好了,这次他睁眼时,应该身处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中,然后角落里暗灯打开,她就站在灯下,穿一件大露背的及地晚礼服,手里还得端一杯红酒(现在还不是穿夏装的季节,但这么穿,能够混淆陈福的时间感),她要不疾不徐,迎着陈福惊惶的目光,把红酒给喝了,然后一揿遥控器,打开投影,给陈福看那五个地枭被捆缚的照片,以期给他的心理造成震慑。
白计划了,第一眼效应就这么没了,白天看陈福的时候,还没什么要醒的迹象呢。
但这一时半会的,又想不出什么补救的法子。
她问炎拓:“他醒来之后,说过什么吗?”
炎拓摇头。
聂九罗绕过他肩膀看向洗手间,奇怪了,陈福怎么这么安静?
她裹紧外套:“去看看吧。”
第一眼看到陈福,聂九罗就觉得他相比上一次有点怪怪的,具体说不上来是哪,就是感觉不对劲。
她试探性地叫了声:“陈福?”
陈福没吭声,目光还是勾勾的,聂九罗有点纳闷,顺着陈福的目光看过去。
不就是空无一人的淋浴室吗?
她看炎拓:“他看什么啊?”
炎拓:“可能想洗澡吧。”
就在这个时候,陈福木木地说了句:“啊?”
这一声起得突兀,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炎拓压低声音,先开口:“他好像有点木讷。”
聂九罗心里有点发毛,不会是她这泡水的方法不太对,把陈福泡傻了吧?
炎拓也是这想法:“一开始我就说了,人家林喜柔那池子水,没准是有营养成分配比的,不大可能水和土混一混就完事。”
聂九罗不死心:“陈福?”
一边说,一边拿手在陈福眼前晃了晃。
过了会,陈福的眼珠子迟滞地转了过来:“啊?”
这像是还有点反应,却又无法完全清醒,类似梦游……不对,更像半痴半呆。
聂九罗突然心跳得厉害,心一横,厉声喝了句:“陈福,炎拓的妹妹,在哪?”
炎拓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周身都绷紧了,他死死盯着陈福的脸,等着他的回答。
陈福依然半生半死一般,好一会儿才喃喃:“黑……白……”
他有些嘴歪眼斜,话没说囫囵,嘴角还往下滴涎水。
不过,也不用他说全,一听就知道说的是黑白涧。
聂九罗心跳得更急了,手都有点发凉:“还活着吗?是在林喜柔手上吗?”
陈福的眼珠子缓缓上抬,勾勾地看着她:“啊?”
“啊”了一声之后,就再没下了。
聂九罗沉不住气,炎拓轻声提醒她:“是不是问得稍微复杂点,他就反应不过来了?”
有可能,还有可能是自己没叫他的名字,语气不够凌厉,他意识不到她是在问他。
聂九罗吁了口气,拉高音量:“陈福,炎拓的妹妹,还活着吗?”
陈福的声音像是在飘,又散又慢:“不……知道啊。”
炎拓心头一震,脱口问了句:“什么叫不知道?”
如果在林喜柔的手上,陈福怎么可能不知道?
聂九罗示意炎拓别着急,又严格按照之前自己摸索出的句式问了一遍:“陈福,炎拓的妹妹,去哪了?”
然而,耐着性子等,等来的还是一句梦呓般的:“不知道啊。”
聂九罗烦躁极了,真想撬开陈福的脑子,伸手进去把答案给拽出来,正无可奈何时,炎拓猛然问了一句:“陈福,你们怎么变成人的?”
屋子里有点安静,淋浴玻璃上,雾化遇冷凝成的水珠缓缓下滑,偶尔,能听到花洒里残存的水滴滴答一声落下。
过了很久,才听到陈福茫然的回答。
他说:“女娲……肉啊。”
第15章再接着往下问,也就问不出什么来了:陈福一次比一次迟钝,连“嗯”“啊”都吐字不清。
看来前几个问题能得到答复,还算幸运。
总结下来:炎心是在黑白涧,但是否活着不知道,去哪了也不知道。
炎拓是关心则乱,脑子一阵阵发胀发钝,完全没法静下心来分析,聂九罗沉吟了一下:“我感觉,炎心不像在林喜柔手上。倒是很像当初林喜柔把她往那一扔、就没再管过。”
所以才明确答复是在黑白涧,但是否活着不知道,去哪了也不知道。
让她这么一说,炎拓也觉得挺有道理的,不过心情并没能纾解,相反还更沉重了:炎心失踪那年,才两三岁啊,这个年纪,被囚禁,其实相当于某种程度上的“照应”吧?
如果只是一扔……
黑白涧,他没去过,但光听字面,就觉得是个阴森可怖的地方,把心心一个人往那一扔吗?她得多害怕啊。
他眼底突然发烫,想起在火车站走丢时,心心紧紧攥着他的衣服、死不松手的模样。
那时候,她是害怕吧,妈妈找不到了,小哥哥就是唯一的依靠,虽然这个哥哥,也只五岁不到。
他眼前有点模糊,意识很飘。
聂九罗轻声说:“唉,你这个人。”
她上前一步,双手搂住炎拓的腰,然后不声不响靠近他怀里。
炎拓下意识回搂住,用力回搂。
不得不说,人在难受的时候,有个人在边上、还可以彼此相拥的感觉太好了,而且,聂九罗是个特别“好抱”的,纤瘦但娇软,一只手臂就能环住她。
不过炎拓还是喜欢两只手臂一起抱她,说不清为什么,这样有一种特别的郑重和满足感。
聂九罗看向浴缸里呆若木鸡的陈福:“你说,他会不会是装的?”
她自己擅长“骗人”,下意识也会这么揣测别人。
炎拓侧过脸,也去看陈福:“不至于吧?对了,女娲肉是什么?”
聂九罗也是一头雾水。
女娲造人和唐僧肉她倒是经常听说,但“女娲+肉”,还真是生平头一遭接触。
炎拓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上次买的那本《中国神话传说》,你带回来了没?”
炎拓团了毛巾塞进陈福嘴里,以防他突然清醒乱叫,然后锁了门,跟着聂九罗上二楼。
聂九罗从书架上取了书,递给炎拓,只看着他翻页,并不凑过来一起。
炎拓拧着眉一行行快速阅读的样子既认真又可爱,不过聂九罗觉得他会失望:这又不是什么旷世奇书,哪能什么都在里头找到答案呢。
还不如百度呢,她拿出手机,输入搜索。
正浏览网页,听到炎拓叹了口气:“没写,只说《山海经》里记载,女娲死后,有一条肠子,化成了十个神人。但是,有肠子就肯定有肉吧?肠子都能化物,肉也不至于太落后应该。”
聂九罗倒是刷出了些特别的:“你看这条,说女娲死了之后,肉体变成了土地,骨头变成了山岳,头发变成了草木……”
炎拓心头一跳:“肉体变成了土地?”
女娲肉,女娲的肉体,土地,农场地下二层、迷你塑料大棚里半埋在土里的女人,背后的粘丝,脱根……
他若有所思:“女娲肉会不会是一种土?单纯从神话的角度来看,女娲造人,女娲有着创造生命的能力,她死了之后,肉体即便腐烂也不同寻常,或许还残存着这种特性,继而和身底下的土壤融合在一起,这些土壤,跟普通的土壤一定也是不一样的。”
“所以,狗牙浸泡的泥水,跟你单纯从院子里挖点土混制的泥水,还是有区别。狗牙那是在汲取‘营养’,你这算是在……搞破坏?”
聂九罗可不这么觉得:“反正也问出点东西来了。”
炎拓没吭声,还在循着这条线往下想,如果这个基点站对了,那连带着可以捋顺很多线。
“如果真有这种叫作‘女娲肉’的东西,那一定不会很多。会不会这就是林喜柔不能大批量把地枭‘人化’的原因?二十多年,她才转化了不到二十个,期间还有操作失败的。”
听上去有点道理,聂九罗喃喃:“而且土地是需要肥力的,得‘养地’,用完一轮之后,得休养生息。”
说到这儿,她坐到工作台边,抽出纸笔,刷刷作画,反正是速写,勾线出形很快,一边画还一边给炎拓解说:“喏,根据你所说、在农场地下二层看到的,地枭转化成人,有这么几个配置。
一,身底下的特殊土壤,也就是女娲肉;二,土里埋下的根,也就是血囊。这真的就像种植物一样,慢慢把地枭给一点点种得‘人化’。”
她在这里卡了壳:“还需要什么呢?”
炎拓脑子里闪过那几个迷你塑料大棚:“可能需要尽可能密闭的空间,不被外界扰动。还有……”
他灵光一闪:“还有不见光!邢深不是说林喜柔她们准备转移尤鹏时,是带了一口棺材一样的木箱子吗?尤鹏一直待在矿洞底下,并没有试图爬上洞沿,可能就是因为畏惧日光,毕竟它们这种东西,见了光之后就会加速衰亡,跟蚂蚱似的。”
这样一来,整个流程就清晰了,聂九罗在画纸上象征性地添了个帐篷,又画了个打了叉的太阳。
两人都看着画纸不说话。
这些暂时只是揣测,但因为各条线都捋得通,聂九罗直觉,至少有七八分准。
正要搁笔,炎拓突然冒出一句:“我刚忽然想起,你之前给我讲过的、缠头军的来历。”
“秦始皇派出缠头军找地枭,不可能是为了求财,人一国之君,不差这钱。求长生的话,最终想找的,会不会也是这什么女娲肉呢?”
聂九罗失笑:“这个,你该问秦始皇去。”
炎拓也笑,正想再说点什么,聂九罗搁在台面上的手机响了。
又是邢深,聂九罗飞快揿下了接听,刚举到耳边,又改了主意。
她打开免提,先跟邢深知会:“炎拓也在。”
邢深哦了一声,顿了一会才说:“上次,余蓉从老牛头岗回来,留了个人在那头观察后续动静。”
聂九罗:“怎么说?”
“说是今天,有几辆车又去了矿场,他没敢靠近,只远远观望。但是等了很久,不见车子下来,所以借着天黑,大着胆子靠近去看。”
“他发现矿场里一片漆黑,空无一人。打手机电筒看了看,大门挂上铁锁了,车子都停在院子里,通往矿道的门也锁着,不过是从里头上锁的。”
聂九罗听懂了:“这意思是,车里的人都已经下了矿坑了?并且短时间内、没有再出来的迹象?”
邢深:“没错,距离双方约见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怀疑,她们已经开始进黑白涧了,也就是说,那个矿坑,确实是个入口。”
聂九罗有点感慨:“当年铸了四个金人门,封了四个口,还以为全封住了,没想到,还漏了这么一个。”
邢深说:“我在想,有没有把那个矿坑封死的可能性。”
聂九罗没听明白:“什么叫‘封死’?”
“她们明知道老牛头岗已经暴露了,这次还是从那里走,说明真的没其它入口了。只要把矿坑彻底堵死,进去的地枭不就出不来了吗?”
炎拓一直安静听着,直到这时候才插了句:“别,我了解林喜柔,你能想到这个,她一定也能,不留后手是不可能的——我建议密切盯着,掌握对方动向就可以,别贸贸然出手。”
听起来似乎也有道理,邢深想了一会,说:“也行,我再观望一阵子。”
说到这,话锋一转:“阿罗,这一次,你能帮到哪一步?”
聂九罗:“你希望我帮到哪一步?”
邢深迟疑了一下:“至少,能跟石河那次一样,做个后援吧?不过,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你待在县城里的话,赶过来就太慢了,所以,希望你也能进山。”
这要求很合理了,一点也没强求她,聂九罗很爽快:“可以。”
她能明显感觉到,手机那头的邢深松了口气,估计是担心她会一口决绝吧——聂九罗有点好笑,又有点失落:难道在邢深心里,她只是一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吗?
得了她的应允,邢深的语调都轻松了不少:“那你这两天就能动身了,越快越好,早的话,还能赶得上我们试验……借阴兵。”
试验借阴兵?
聂九罗脱口问了句:“这就试验了?你在最早的那个村子里,发现了什么?”
邢深语焉不详:“这个……不太好描述,你来了之后自己看吧,毕竟我这眼睛看不到细节。”
也行,聂九罗毕竟好奇心有限,她觉得等几天也无所谓,挂电话的时候,目光无意间落在先前的画纸上:“邢深,你知道女娲肉吗?”
邢深猝不及防:“什么?你怎么知道……”
就凭这反应,聂九罗已经不需要答案了,她趁热打铁:“你知道是不是?这是个什么东西?”
邢深含糊着回答:“这个……一时讲不清楚,都等见面再说吧。”
挂了电话,邢深脑子里突突的。
聂九罗怎么会知道女娲肉呢?难道蒋叔曾经透露过给她?不可能啊,当时蒋叔明明说,这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
……
恍惚间,忽然发觉电话已经不屈不挠地响了很久。
是余蓉。
电话接起来,余蓉先开口:“我是不是得收拾收拾,过去了?”
邢深一愣:“你已经回来了?货……搞到了吗?”
余蓉:“提回来了,听说你带一半人先走了,那我……带另一半?”
得了确定的答复之后,余蓉揿断电话,低头从床底拉出大帆布包,拎着进了洗手间,从挂架上扯下毛巾、搁架上拿下牙杯牙刷,一股脑儿往包里塞。
转身时吓了一跳,雀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正站在洗手间门口。
余蓉皱眉:“走路也不发个声,吓谁呢?”
雀茶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帆布包上:“要走啊?”
前几天,余蓉也走了一回,说是要去搞什么货,但那次,没拿拎包、没收拾行李。
余蓉嗯了一声,径直出来。
雀茶给她让道,又跟着她进了房间,看她收拾衣服,顿了顿问:“那还回来吗?”
余蓉说:“应该不回了吧。”
如果一切顺利,清了后患,她就直接回泰国去了,而如果不顺利、当场嗝屁,那还回来个毛啊。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雀茶:“你有没有可以去投奔的亲友什么的?”
这趟进金人门,当然没雀茶什么事,大家看她,就是好看的金丝雀,出力时派不上任何用场:但万一不顺利,雀茶就是仅剩在外头的、孤零零的靶子了,地枭不为难她也就算了,一旦找上她,她绝对没好下场。
雀茶想了想,尴尬摇头:“没有。”
她跟蒋百川的时候,家里死活不同意,她甩门就走了,那之后,跟着蒋百川辗转迁徙,跟原生家庭的联系完全断了。
余蓉吐槽她:“那万一这趟,我们去救蒋叔,全挂了。你预备躲去哪、做什么啊?”
雀茶被她给问住了。
余蓉简直无语:“这十几年,你就围着蒋叔转,要朋友没朋友,要工作没工作,要技能没技能——你有点心机也好啊,心机女还知道为自己打算打算呢。”
雀茶没生气,她说:“你们去救老蒋,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吗?老蒋待我不错,以后,我就不和他过了,分之前,我也想为救他出一份力。”
余蓉说:“你心是好的,但救人这种事,是凭能力的。我说话直你别生气,你什么技能都没有,跟去了干嘛呢?出事时帮着制造音效吗?”
雀茶犹豫了一下:“其实,我玩弩箭还行。”
她解释:“这么多年,真的也没什么爱好,就是有一次,老蒋跟一个朋友约在箭馆谈事,带我去了。他们聊事,我就一个人看别人射箭玩,一时兴起,也玩了两把,当时教练就说我,很有天赋。”
她这辈子,除了长相,还真没被人夸过别的,那之后,就经常去练,蒋百川见她喜欢,还给她定制过一把弩,偶尔带她去郊外射雀子和鱼。
蒋百川走青壤的时候,她也想跟去,蒋百川笑她:“你那都是玩儿,过家家,还真当自己能行了。”
其实,她真的觉得自己玩得还行。
余蓉饶有兴致地看她:“还行?怎么个行法?能见识一下吗?”
雀茶说:“你等着啊。”
呦,还等着?难不成弩还是随身带的?
余蓉看着雀茶进了里屋的套间,不一会儿她就出来了,还真是抱着弩的,目测是豹折叠式,但更精巧点,一个大点的挎包就能塞下,应该属于特别定制。
她手里还攥了两支小钢箭,声音有点兴奋:“你画个靶,我离个五十米一百米都行,肯定能射中。”
余蓉有点好笑:“射中又怎么样,你是不是武侠片看多了?这都什么时代了?你知道这趟我出去搞什么货了吗?枪啊,什么年代了,还用箭?也就打打雀子和鱼了吧。”
雀茶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僵住了,过了会慢慢消退,声音又慢又窘:“哦。”
大概是怕余蓉多想,又强笑了一下:“那我放回去了。”
她转身往里屋走,前一次进去的时候,脚步是轻盈的,这一次,整个人都有点畏缩了。
余蓉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怪不是滋味的,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冷兵器怎么了?聂二那个小红帽不也是使刀的吗,不也废了一两个地枭?
她脱口而出:“哎,等会。”
雀茶纳闷地转身。
余蓉伸手在帆布袋里翻了翻,拿出自己的塑料牙杯:“技术真还行?”
雀茶眼睛里渐渐泛出亮来:“真的。”
“那跟我出来。”
余蓉领着雀茶走到后院。
这儿是农庄,后院种菜,地块不小,约莫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四面围墙,靠墙零落种了几棵树。
余蓉把院里的灯打开,虽说比不上白天那么亮,但看东西应该没问题,她选了个地方站定,指挥着雀茶后退、再后退,目测约莫有八十来米了,伸手把牙杯顶在了脑袋上:“来。”
雀茶吓了一跳,缓缓端正了弩之后又迟疑:“这不行吧?”
余蓉不动如山:“不行拉倒,小孩都能用弩,你不能‘行’到一个程度,那谁敢……”
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寒光一闪,紧接着嗖的一声,如同一道寒气掠过头顶,再然后,噌然声响。
余蓉急转头去看,很巧,箭身带着她的牙杯,正射在一棵树的树身高处。
卧槽,这可以啊。
余蓉有点心疼自己的牙杯。
她没点评,大步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冬桔树边,伸手拽了个大的下来,然后转向雀茶:“射雀子和鱼,那就是动的也行了?注意了啊,来了啊。”
说完,伸手一扬,把桔子掷向高空。
箭来得真快,余蓉眼一晃,那个桔子就被箭给带跑了。
她嗯了一口唾沫,大步往回走,经过雀茶身边时,说了句:“可以,回去收拾行李吧。”
雀茶愣了一下,半天没反应过来,自己都有点不置信:“我……真的行啊?”
余蓉大笑:“行,太行了,谁特么说你不行,削他去。”
第16章聂九罗一早起来,就在为出行做准备了。
不过,她的行李也不多,邢深说了,户外山野装备他们都带足了,她轻装支援就好。
所以,理来拣去,也就装了一个小箱子。
理好箱子,她下楼去找卢姐,经过客房门口时,看到房门紧闭——炎拓这是还没起呢,有够懒的。
聂九罗油然而生一股自己能够早起的自豪感,虽然这些日子,她也是第一次早起。
卢姐正准备早餐,手脚利落地切黄瓜丝呛菜,忽然看见她,唬了一跳,手上随即停住:“聂小姐,这离吃饭还早呢。”
聂九罗交代她:“我跟炎拓要出去一阵子,大概十天半个月吧。早饭过后,你把客房收拾一下,还有你隔壁的那间,有客人要来。”
客人?
卢姐大为诧异,她干了这么久了,除了老蔡,从来没见过聂九罗有什么客人,更何况是要收拾客房。
留宿的客人?
她多问了句:“谁啊?”
聂九罗说:“炎拓的叔叔,叫刘长喜,还有他……表妹,林伶。”
卢姐消化了一下,心里生出点反感了:这什么人啊,自己在这还不算,还把叔叔、表妹都给招来?
聂九罗没有留意到卢姐的表情,继续吩咐:“反正呢,你安排好他们这段时间的吃住就是了。”
卢姐哦了一声,哦得有点不情不愿。
这一次,聂九罗察觉到了:“怎么了?”
卢姐搪塞:“不说了,说了显得我多管闲事。”
聂九罗笑,卢姐就是喜欢耍这种小聪明,绝不主动发表意见,非得让人三请四催。
她说:“你不说,我下午可就走了啊,到时候你想说都找不着我了。”
卢姐犹豫再三,期期艾艾:“聂小姐,这炎拓,你要不要再观察一下啊?女孩子找对象要慎重。”
她慢吞吞地,菜刀重又开切:“你这样的,没个撑腰的娘家,自己又有家业,很容易被一些人盯上……嗯,你懂的啊,男的也想少奋斗二十年啊。”
聂九罗约莫猜到她的意思了,她有点想笑,但使劲憋住,面色渐渐凝重:“嗯,是的。”
得了她的变相鼓励,卢姐愈发敢于发言了:“我也不是说对这个炎拓有意见哈,我只是觉得,这还没处到哪呢,一家老小都招来了……聂小姐啊,你要留神啊。”
聂九罗凑近卢姐:“其实……”
她神秘兮兮:“我调查过他,他比我有钱多了,家里开着药材厂呢,他名下有别墅,还有商铺。”
这反转,卢姐真是猝不及防:“啊?”
“所以啊,他的叔叔、表妹,你都要对人客气点。”
卢姐懂了,她很后悔自己刚刚发表的意见,结结巴巴保证:“那是……当然的,这是我分内事。”
聂九罗搞定了卢姐,准备去闹炎拓起床,刚出厨房,吓了一跳。
炎拓就倚在厨房门口的墙上,抱着胳膊,估计是等了一阵子了,见她出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然后拿手指点了点她,转身回房去了。
聂九罗笑得肚子疼,隔了会才小跑着追过去。
进屋又是抬头不见人,低头一看,趴在墙边的一处空地上,做俯卧撑呢。
聂九罗有点好奇:“怎么也起这么早?”
炎拓说:“问你呢,一大早在楼上拖箱子,谁能不醒?我听到你下楼了,本来准备跟过去道个早安的,没想到啊,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是。”
一边说,一边把左手别到腰后,改双手撑为单手——少了一条胳膊做支撑,起身和伏地的速度立时慢下来。
聂九罗说:“我看别人做俯卧撑锻炼,后背得加点力量,有压力才有动力嘛。”
说着径直过来,往炎拓背上坐。
炎拓猜到了,只来得及说了句“你别”,重量就上来了。
我靠,这可太酸爽了,聂九罗再轻,也是九十好几的重量,炎拓一只胳膊撑住自己就已经足够费力了,哪能再承个她?他只坚持了两秒就放弃了,脸贴地趴平,标准的死尸趴。
聂九罗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会,她上身俯下,探手环搂住炎拓脖子,凑近他耳边:“现在知道我的真实目的了?怎么说?”
她这一趴,长发几乎盖了炎拓满头满脸,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带极淡的柑橘香,怪好闻的。
炎拓反手搭住她的腰,用力一揽,翻身坐起,聂九罗开始还以为自己要摔,习惯性伸手去撑地,哪知下一秒,身子落进炎拓怀里,手也撑在他结实的胸肌上。
她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卢姐的汤饭是真不错,确实养壮了。
不知道将来,炎拓愿不愿意给她当模特,不裸也行,同意他盖条毛巾。
炎拓可不知道她的思路已经走到这了:“你选吧,要么是我,要么别墅商铺。”
聂九罗说:“你是不是傻?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摆在别墅商铺的对立面呢,你们就不能和平共处?”
她摆事实讲道理:“我肯定选别墅商铺啊,那样的话,我失去了你,你人财两失,大家都不开心;可是你带着别墅商铺一起来的话,我们既拥有彼此,又拥有房产,这不是很好吗?”
这特么是什么神逻辑?更神的是,炎拓居然还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他想了一会,跟她讨价还价:“我这边出别墅商铺了,你呢,是不是也该出点什么?”
聂九罗说:“这三合院啊,要么再加上我二楼的那些作品,以及将来会有的作品,万一我以后知名度更上一层楼,这些作品加起来,也不比你的资产差什么吧,是不是身家对等、门当户对?”
炎拓嗯了一声:“那成交了?”
聂九罗点头:“成交。”
话音未落,两人几乎是同时笑倒,炎拓搂紧她,低头埋在她温软颈间,鼻尖上蹭到发丝,痒痒的。
他喃喃了句:“要是没那些烦恼就好了。”
聂九罗轻声说:“背两句诗给你听,以前出去采风,在诗抄上看到的。叫作‘抛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
炎拓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觉得是这个道理。
欢娱并没有薄待他不是吗?抛开那些烦恼,他的确满心欢娱,满怀感激。
午饭过后,刘长喜和林伶到了。
把这两人送过来,是聂九罗和邢深商量过的:由唐那一带不太安全,事情没尘埃落定之前,还是把两人“藏起来”比较合适。
卢姐给开的大门,她谨记聂九罗说过的,要“客气”,刚打上照面就抢着去拎刘长喜手里的行李包,刘长喜哪能让个女人帮拎,一口一个“大妹子,别”,两人在门口拉锯,林伶则一眼就看见了从屋里出来的人,瞬间湿了眼,喜道:“炎拓!”
边说边小跑着进来,激动到一颗心都在砰砰跳,都快奔到炎拓面前了,又突然收步。
她看到,聂九罗也出来了。
这个聂小姐,她只在杂志和网络上看过照片,后来听说她和炎拓是朋友,搜索得就更频繁了,几乎把她所有的采访和作品都看了一遍。
越看越是自惭形秽:这世上,真的有这样出生就赢在起跑线上的人,家世好,书香门第,还不缺钱,长得好,又有事业,在圈子里还有名气。
老天可真是偏心啊。
现在看到真人,林伶更加觉得自己黯淡,她局促地跟聂九罗打招呼:“聂小姐,谢谢你啊。”
聂九罗说:“谢谢你才对,没有你打得那通电话,我也找不到他。”
说话间,卢姐和刘长喜已经过来了,两人谁也没争得过谁,最后各退一步,一人拎一根行李包带。
一下子见到两熟人,刘长喜简直不知道该跟哪个打招呼,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呦,聂小姐,你身体好啦?小拓怎么瘦了?哎,这院子好啊,长这么多花……”
炎拓笑着跟刘长喜打了招呼,又征询聂九罗的意见:“借你二楼用一会行不行,跟林伶聊点事。”
聂九罗点了点头。
林伶则一头雾水:“跟我……要聊什么事啊?”
不过,几乎是在瞬间,她就懂了。
炎拓要跟她聊她的事,那些她之前因为害怕,拒绝去听和了解的事儿。
刘长喜对聂九罗可太满意了。
之前,他还觉得她花钱大手大脚,怕她将来理不了家,如今实地看过,再加上问什么卢姐都热情作答,还挟带私货把聂九罗夸成了一朵花,他登时觉得,这女朋友找得可真不错:自己有家业,还是个艺术家!
炎拓不缺钱,但缺艺术啊,两相这么一中和,实在太完美了。
就是……硬要他在这住半个月有点牵强,他实在放心不下自己由唐的面馆。
聂九罗的借口张嘴就来:“长喜叔,不是住半个月,我付你工资的,是雇你半个月。我在你那住了一阵子,尝过你的手艺,卢姐做菜一绝,但做西北面食逊色了点,我想你能指点一下她,这样,以后我在家就能尝到你的绝活了——我和炎拓得出去办点事,等办完了回来,我要考核她,过关了才能放你走。”
……
聂九罗从网上租订的车送到的时候,炎拓也恰好从楼上下来,顺带,还把她的行李箱给带下来了。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这聊天是否愉悦,聂九罗把车钥匙递给他:“聊得怎么样?”
炎拓笑笑:“当然很难接受,一时半会消化不过来吧。”
说到这儿又苦笑:“老实说,我都后悔跟她说这些,她不知道的话,也许能活得更轻松点。”
聂九罗不以为然:“知道了也很好啊,知道自己的命这么来之不易,以后会活得更珍惜。”
炎拓没再说什么。
行李箱只有两个,聂九罗的和装陈福的,他自己的东西少,拎了个包了事。
行李送进后车厢,各处检查了一遍,确信没再漏什么,炎拓关上后车门,正要招呼聂九罗上车,她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等会,我忘了东西。”
炎拓目送她一溜烟似地穿过院子,又是好笑又是纳闷:这是忘了什么呢?总不会收拾行李收拾了一早上,却把最重要的生死刀给忘了吧?
林伶正坐在工作台前发呆,忽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吓得一激灵,赶紧站了起来。
炎拓给她讲的事,太……荒谬了,她完全消化不来,脑子里一片麻木,不过基本礼数还是懂的:这是人家的屋子工作台,人家的座椅,她这么大剌剌坐着不好。
她讪讪跟聂九罗打招呼:“聂小姐,你这就走啦?”
炎拓没跟她说要去做什么事,只说还有点尾巴要处理,真好,聂九罗能跟他一块去。
她真想跟聂九罗换换,让她做一天的聂九罗都好,她是她现在最羡慕的人了。
聂九罗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说:“你要是闷,可以上来看书,就是注意一点……我这些雕塑,小心别碰坏了。”
这最后一句,她觉得讲得多余,但不讲又不放心。
林伶赶紧点头,她看向身侧的雕塑,语带羡慕:“这些都是你做的?你可太厉害了,这种的,我一辈子……都做不来。”
聂九罗啼笑皆非:“这怎么可能,我十五六开始接触这个,到现在也就十来年。你这么年轻,算你活到八十岁,你还有好多个十来年呢,做什么做不来?”
林伶低声嗫嚅了句:“那也……赶不上你,你又好看,又有才华。”
聂九罗心中一动,她其实听炎拓讲过林伶,知道这姑娘一直活得小心翼翼,又有些自卑。
她说:“你没做过雕塑,怎么知道自己没天赋呢,说不定你着手做,比我要适合呢。至于好看嘛,也不是不能解决。”
林伶一愣:“这要怎么解决?”
聂九罗:“要么你别把它当一回事,本质都是五官排列,在乎什么美丑,老来还不都是皮耷肉松,起跑线不一样,终点线没差别。要是太当回事,就着手去调,满大街的医美,都会给你帮忙的。”
炎拓一直向院子里张望,终于把聂九罗等来了。
他欠身到副驾这边,帮聂九罗开车门:“去这么久?”
聂九罗坐进副驾,低头系安全带:“跟林伶聊了会。”
炎拓并不好奇她们聊了什么:“说忘带东西了,拿什么了?”
聂九罗抬起手,掌心滑下一条链子,链身银白,尽头处衔着一片绿,晃悠悠的,碧水一样荡漾。
定睛看,才认出是条白金项链,坠子是翡翠的,雕刻成讨喜的柿子模样,边上还伴了颗白金小花生。
炎拓调侃她:“去金人门那种地方,还带这个?”
聂九罗低头戴上项链:“你懂什么,这是我妈的,戴上了,我妈会保佑我平安的。”
1998年1月11日/星期天/多云
火车站那晚之后,李双秀估计发现了大山对她有二心,不知道她又对大山施了什么蛊,总之,大山现在看我跟陌生人似的,再次对她言听计从、又不是我的大山了。
但我不怪他,普通人斗不过妖魔鬼怪,大山大概又被迷了心窍吧。
会清醒的,总会清醒过来的,我相信大山,只要他心里头还种着小拓、心心和我,他总会清醒过来的。
1998年2月16日/星期一/雨夹雪
彻底搬离由唐了。
以前搬家我总是很开心,因为那意味着生活水平更上一层楼,但这次不一样。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从由唐县彻底搬离,而且搬去那么远,这种感觉,像大树起了根、断绝了熟悉的一切羁绊——谈恋爱的时候,我还跟大山畅想过,老了在由唐郊区搞块地种菜,收获了之后给小拓家送一筐,再给心心家送一篮。
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实现了。
既然是搬家,免不了会有亲戚朋友来告别,李双秀问我说:“你知道该怎么表现、不需要我教你吧?”
知道,装神经病呗,反正在外界眼里,我已经是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了。
出发前几天,家里很多客人来来往往,但真正舍不得我的,也就两个人吧。
第一个是敏娟,她唉声叹气,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半天话,最后眼泪都掉下来了。
她说:“你说你吧,一直叫我怪羡慕的,嫁了个脑瓜子灵光的男人,对你好,还会赚钱,你肚皮也争气,儿女双全,怎么就为了他跟保姆那点事看不开呢?现在好了,你癔症了,这家全落狐狸精手里了,你亏不亏啊你。”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说:是啊,家是毁狐狸精手上了,可不是你说的那种“狐狸精”。
我其实真想跟敏娟吐吐心里的苦水,但我不敢。
算了,她一小老百姓,胆子比鸡尖也大不了多少,跟她说这个干嘛呢,连累人家。
李双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怎么偏偏就让我家给摊上了呢,真是命啊。
第二个是长喜,拎了一堆礼物来,大包小包的。
又让长喜破费了,我该跟他说声谢谢的,然而我没讲,我毕竟是个自杀过、脑子有问题的女人。
我一直盯着门外看,小拓在外头跑来跑去,哇呜哇呜地学开火车——起初那几天,他还总是吵着闹着要妹妹,一个多月过去了,他渐渐不提这事了,我有时候看着他,会突然全身发冷。
小孩子忘性太大了,会不会他就这么一直长大、永远忘了他还有个妹妹?
长喜跟敏娟一样,也以为我是为了男人想不开,不过,他有几句话惊到我了,他说:“林姐,这男人不好,你就再找呗,你这么好,还怕没人要吗?你要不嫌弃,我,我就……”
小拓的火车哇呜开了进来,长喜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这糊涂孩子,我还真没看出来,原来偷偷存着这心思呢。
我想劝他两句、让他别钻牛角尖,转念一想,这也就是年纪小、一时迷了心吧,年纪大点自然会过去的。再说了,我就要走了,日子一长,他也就忘了,总有好姑娘在前头等着他。
他们哪需要我操心啊,我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这一走,未必是走到另一个城市,也许,就走去绝路,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回到由唐了。
1998年3月9日/星期一/阴
今天又做那个噩梦了,梦见到处去找心心,最后冲进李双秀的房间,看见她守着大锅捞骨头吃,捞着捞着,捞出一只汤汁淋漓的小红鞋。
心心的小红鞋。
惊醒之后,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心心会不会已经死了?她在给我托梦、让我别抱幻想了。
李双秀一直以来,也许只是拿一个死人来威胁我,用一个死去的心心,牢牢拴住了还活着的我们。
我的心应该狠一点,我是一个母亲,我不只有心心,还有小拓。
如果心心救不回来,我至少得为小拓谋个活路。
1998年6月21日/星期日/晴(夏至日)
不知不觉,我就习惯当“李双秀”了。
她成了我,陪着大山在外交友应酬,我成了她,待在家里照看小拓,身份就这么悄悄调转。
我不吵不闹,也不抱怨,安安分分做事,我装着已经完全老实,有几次,甚至陪着笑问她,我这样的表现,能不能换我尽快见心心一面,或者,给我看一张心心的近照也好,我太想她了。
每一次,她都轻描淡写地说:“再说吧。”
半年了啊,我的心心没准已经长高了,但我看不到。
我心里发抖,腿上发软,脸上还要装着一切如常,装着对她的“大度”感激涕零。
不过,这种伪装和刻意的讨好是有效果的,这几个月来,她对我的戒心渐渐小了,出门办事,经常让我抱着小拓一起,大概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一个家庭妇女、女儿又被她控制,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已经认命当一个唯唯诺诺的小保姆了吧。
我有一个计划。
1998年7月2日/星期四/晴
大山,这可能是我最后一篇日记了,如果我再也不回来,这日记就是我的遗物。如果我回来了,那就是我成功了。
我觉得对李双秀这样的人,不应该抱有幻想,你越懦弱,她就越猖狂。她凭什么拿心心拿捏住我们全家?不能给她这个机会,她应该有报应。
这些日子,你的工地赶进度,我陪着她去过几次,我注意到,她在工地间穿行,有固定的路径,而那些路径两边,楼都还是半建设中的,有些楼板,就堆在还没封墙的楼面上,堆得不算很规范,很多拿撬棍能挪得动。
我在想,如果她从楼底下经过的时候,楼板从天而降、会发生什么事呢?
上一次杀她,她没死,我还真不信这个邪了:如果她被落下的楼板砸成了肉酱呢?她还能活吗?
家里进了豺狼,实在没人赶,我自己来吧。
祝我成功。
最不济,也请老天爷让我跟她同归于尽,给你和小拓,挣出一个没她的明天来。
如果我失败了,再没有回来,那也是命了。
你得把剩下的担子挑起来。
记得找心心。
哪怕女儿已经死了,也得把尸骨找回来,一个人死在陌生的地方,她会害怕的。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