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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六卷 第1章

今天天气不大好,早起就阴着,过午时,居然飘开了雪粒子。

为了方便架设三脚架,机井房的屋顶以及边墙都已经掀开了半爿,阿鹏几个缩着脖子坐在车里,或敞车门、或降车窗,看老四带着两人操作卷扬机、把打捞抓慢慢探下井口。

让自己人操作打捞是熊黑的意思,他怕井里真的捞出点见不得人的、有外人在不方便,所以吩咐阿鹏安排两个伶俐的现学现操——但打捞这种专业活,哪是记下个操作步骤就能上手的?

下了两次抓,都是空着回来。

阿鹏忍不住骂街:“尼玛学文化不行,学手艺也这么费劲,你说你是智障不是?”

老四被他吼得恼火:“有本事你来,有专业打捞的不用,非要老子上,老子要会这个,早当上打捞队总经理了。”

边上人爆笑,阿鹏袖子一撸,大步跨出车子:“我来就我来,瞧你这丧气劲儿。”

也阖该阿鹏长脸,第一次尝试,打捞抓就稳当下去了,钢丝绳放到一定深度,阿鹏毅然落爪:“我敢说,肯定捞到东西了。”

有几个人凑到井口边看。

是捞到东西了,卷扬机回摇,打捞抓挟着一大蓬朽烂玩意儿上来,不知道是破布还是烂草,反正几乎沤烂成了泥水,全程滴滴拉拉,那味道,熏得几个人差点吐了。

阿鹏悻悻,老四却琢磨出门道来了:“鹏哥,你这一抓,抓得都是轻的,肯定是浮在水面上的,还得再往下放,深里才可能有东西。”

是这理儿,阿鹏第二抓又下,还不忘开赌:“大小空啊,买定离手。”

一干人诚心挤兑他,争先恐后买空,阿鹏来了脾气,心说,老子非给你们抓个大的。

他咽了口唾沫,钢丝绳一直往深里放,然后再次落爪,缓缓回摇。

机械操作跟人力操作不一样,如果是纯用手拽,可以通过手上的力道判断有没有带上东西来,但机械么,带上个百十斤跟带空没什么两样,所以一群人又蜂拥到井口——由于此趟是开了赌的,利益相关,还有人开了手机电筒,拼命往下照探,一边照一边吼:“空!空!空!”

阿鹏守在卷扬机边不动,他觉得领导嘛,就该表现得沉稳一点,是大是小是空,自然会有人给他答案。

果然,没过多久,那一边倒的“空”声就被七嘴八舌的议论给取代了。

“哎呦,有东西哎。”

“卧槽,真有,大个儿的,鹏哥发了!发了发了!”

“什么玩意儿?麻袋?黑不溜丢的。”

……

随着打捞抓的渐渐升起,腐臭味越来越重,众人心头泛起了嘀咕,心说这要是吊起个死鸡死鸭可就晦气了,有个胆大的争为人先,身子趴地伸长手臂、将亮着光的手机尽量往下送,送着送着,周身一个激灵,手机险些掉落井下,“妈呀”一声,爬起来就跑。

边上的人一半不明所以,一半以为他是在演,都没当回事,直到打捞抓逼近,才如炸了锅的蚂蚁般,嘶叫吼骂着乱作一团。

阿鹏觉得好笑,伸长脖子去看。

这一看不打紧,手上操作一个不稳,刚出井口的打捞抓带着捞起的东西,向着最近处的一个人直扑过去,那人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软倒在地,裤裆都湿了一块。

阿鹏终于看清楚了。

打捞抓抓起来的,是半具焦瘪的尸体:是半具没错,估计是抓齿抓合时力道太大,把一具硬生生给抓开了,而抓起的这半具,是上半身的,两条焦黑僵硬的手臂恰从抓齿中探出来,像是要扑攫什么,脑袋已经完全是个骷髅了,却又有一层焦黑的皮肉包裹其上,眼鼻口处都深陷,几条红虫正张皇地爬进爬出。

阿鹏吼了句:“镇定!都给我镇定!”

然后哇地一声弯下腰,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蒋百川也说不清,这是自己被抓的第几天了。

比坐牢还不如,坐牢的人还能透过窗户看日出日落、推算被囚禁的天数,哪像他,一天到晚见不着日光——别说日光了,连灯光都少见。

不过,他的日子比起初要好过点了,自打那次见了炎拓、而炎拓又吩咐他“尽量装死”之后,他的大部分精力,就用在了如何假扮“奄奄一息”上,这“奄奄一息”为他赢来了稍微像样点的餐食、粗糙的包扎和一个带盖的尿桶,也让他稍稍捡回点当人的尊严。

还没死就好,没让他死,就说明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蒋百川渐渐乐观:老话说,含垢忍辱,卧薪尝胆,只要最终能脱困,那这些暂时的困苦就不算什么。

年轻一辈里,他最看好邢深,他相信邢深一定在做些什么,自己虽然被囚禁,但不代表不能打配合:邢深他们越强,他就越安全,反之亦然——但凡他扛不住,招出点什么,那最终损害的,还是他自己。

所以,他努力放平心态、坚持良好作息,还为自己制定了运动计划,定时伸展手臂、活动肩颈,防止瘫坐太久肢体无力乃至肌肉萎缩。

……

这一天,他正摸黑做扩胸,忽然听到外头门响。

不是送饭进来时那种平和的门响,是带着怒气和不祥意味似的,蒋百川心头猛跳,赶紧躺倒蜷缩成一团,装着是在睡觉。

门开了,灯也开了,昏黄的灯光落了满屋。

蒋百川听到熊黑吼:“起来!”

这么大声响,不醒说不过去,蒋百川作懵懂状睁开眼,正想问一句怎么了,熊黑一脚踢了过来,踢得蒋百川肚里翻滚、眼前发黑。

这还没完,下一秒,熊黑揪抓住他的脖子、拖死狗一样把他往外拖,其它还好,只那只潦草包扎、异常肿大的脚,因着这一通拖磕,痛得他凉气倒抽、满头是汗。

幸好,只拖到外头的培植室熊黑就撒手了,蒋百川趴在地上,打摆子一样发着抖,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刚一抬眼,就看到一双踝边镶钻的高跟鹿皮短靴。

林喜柔,是那个林喜柔!

蒋百川瑟缩了一下,但心底里,他其实很高兴:熊黑生气了,这于他是个好的信号,他们要是一切顺利,才不会恼羞成怒呢。

他们越狂躁,就越说明,是自己一方占了上风。

林喜柔蹲下身子。

熊黑揪住蒋百川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向后拽起,以方便林喜柔说话。

林喜柔面无表情:“我问你啊,你们有几个疯刀?”

 

收到阿鹏那头的消息之后,林喜柔等不及拍什么特写照片,要求阿鹏就地给她直播。

尸体的另外半截也已经打捞上来了,和前半截拼在了一起,容貌损毁得厉害,没法通过脸来认人,但从身高来看,疑似韩贯。

因为普通人被烧死,不该是这样的,这是她的同类,先被杀死,血尽尸干之后,再浇了汽油焚身。

她远程指挥阿鹏给尸体翻身、做一寸寸的检验,最后在颅顶正中找到一个刀口,刀口处凝着一块半透明的褐黄色——那是残存的最后黏液,板结变硬。

……

你们有几个疯刀?

蒋百川心跳得几乎蹦出胸腔:对方这么问,足见是聂二在外头搞了动作了。

他眼眶一热,好丫头,他这些年真是没白对她好。

他含糊着说了句:“一,一个啊……”

话没说完,熊黑把他的脑袋猛磕向地面,磕得“咕咚”一声闷响。

林喜柔皱眉,瞪了眼熊黑。

熊黑理直气壮:“谁让这老狗不讲实话!”

说话间,狠狠揪拽起蒋百川的头,刚这一磕极重,蒋百川眼前金星乱跳,俄顷觉得有几道热流,从额上漫下、浸红了眼,浸得眼睛生疼。

他有气无力:“真的,疯刀就一个。”

林喜柔冷笑:“嘴这么硬,是想去见你的好朋友吗?”

什么“好朋友”?

蒋百川还没反应过来,熊黑已经“啪”一声,甩了一叠照片在地上。

新打印出来的照片,还泛着彩墨的味道。

蒋百川刚看到最上头的那张,脑袋就空了。

那是他的老伙计,瘸爹。

瘸爹已经死了,空荡荡地吊在树上,或许“空荡荡”这个词儿用得不贴切,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非但死了,还像腊肉一样风干了,脖子因为挂绳拉吊的缘故,拉长得很诡异。

蒋百川的眼睛一下子被眼泪蒙住了,他吸着鼻子,着急忙慌地扒弄着那叠照片。

不止瘸爹,还有他派去南巴老林的那支三人梯队,都死了,脖子上吊着绳,挂在不同的树上,其中一个,头发结成了冰冠,可见南巴老林是下过大雪了。

最后一张是全景,从远处拍的,四个人的尸体,静静地垂挂在那,让人想起风铃的撞柱,还有机动的旋转木马。

蒋百川攥着那张照片看,这只是张照片,但他硬是从照片里感觉到了风、雨、雪,还有凛冽的阴寒。

他满是血的额头抵住照片,呜咽着,压抑地嘶嚎起来。

林喜柔站起身,冷冷地说了句:“这可不怪我们,我们通知到了,让来南巴猴头领人,可你的人都是缩头乌龟,没一个人去的。”

蒋百川哽咽到一半,嘿嘿笑起来:“没去是对的,去多一个,死多一个。”

林喜柔也笑:“是吗,等你被吊在树上的时候,也希望他们不去吗?我再问你一次,你们有几个疯刀?”

蒋百川吸了吸鼻子:“一个,就一个。刀家人么,就很多,可疯刀,就一个。”

林喜柔的面色渐渐狞恶:“你当我傻子吗?你说的那个疯刀还瘫着,怎么可能杀了我们的人?”

蒋百川胸腔内又是一阵猛跳。

林喜柔用了一个“杀”字,聂二杀枭了?

真是好样的。

他心中痛快极了,顿了会才说:“疯刀是瘫着,可他的刀,没在他手上啊。你应该知道,疯刀以血养刀,只要是他喂饱了的刀,即便是落在别的刀家人手上,也是能杀枭的。”

第2章

林喜柔倒也不可能真把蒋百川送去南巴猴头挂上:挂了四个了,全是挂给自己看的,挂了个寂寞。

更何况,蒋百川还是个头头,即便挂他,也得挂出个真重量来。

把蒋百川扔回囚室之后,她问熊黑:“这事你怎么看?姓蒋的有没有讲实话?”

熊黑说:“听上去,暂时……有点道理。”

传说中,疯刀疯刀,主语其实在那个“刀”字,刀只有一把,用刀的人一代一代地换——这刀有个特点,饮血才能杀枭,只要用血擦拭过一次,甭管搁上十天半月、一年两年,刀起枭亡。但也有局限,一血一杀,想杀第二个,得再饮血才行。

熊黑觉得,又到了灵活运用推理的时候了:“那个瘫了的疯刀身边,确实没刀,没准是别人拿了用他的血擦拭过的刀下的手——你想啊,韩贯和陈福是一起行动的,机井里却只捞出了韩贯,陈福去哪了?有没有可能是那把刀只能用一次,用了之后没血饮了,杀不死陈福,所以只能带走?”

林喜柔沉默片刻。

有这个可能,但问题在于:对方怎么会找上韩贯和陈福的?

这两人是去驰援南巴猴头、途经石河县而已,“途经”,在她的理解里就是低调路过,怎么就会那么巧,恰恰撞见缠头军的人,对方手里,还握着一把能杀枭的刀?

熊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说不可能是名单泄露了,如果蒋百川这干人连他们的名单都能掌握,还会被一锅端?

他挠了挠头,突然心头一紧,抬起胳膊,低头嗅了嗅。

林喜柔皱眉:“你干什么?”

熊黑口唇发干:“林姐,咱们身上真的没味道吗?”

说是和人一样,但他们到底不是人啊,他们有着异于常人的舌头,在极度愤怒或者生死争执时,舌底会奓起短刺,分泌轻则麻痹、重则腐蚀的毒素。

会不会还有那么一丝丝味道,被某个鼻子已经进化了的狗家人给闻到,这才导致韩贯和陈福……

熊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林喜柔冷冷说了句:“你怕什么,别自己吓自己,那个所谓的狂犬,不也什么都没闻到吗?”

“再说了,即便真是这样,缠头军反正也不剩什么人了,有一个灭一个就是了。”

说到这儿,忽然烦躁:“还没联系上蒋百川的同伙?”

她也是服了:蒋百川的通讯录里,那些本该是同伙的人,要么关机,要么销号,一个都联系不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能想象绑匪抓了一圈人质在手上,却满世界找不到人质家属?

这让她找谁提交换条件去?

熊黑说:“都联系不上,不过有一个号码是通的,就是没人接,机主是蒋百川的情妇,叫雀茶,手机上可能加装了定位屏蔽,确定不了位置。”

林喜柔想了想:“都联系不上,偏偏留下一个,这是为我们留的呢。没关系,不接听可以发消息,南巴猴头拍的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发,我倒要看看,他们这缩头乌龟还要当多久。”

 

回程途中,炎拓又拜访了两家合作方,第三天傍晚才回到别墅。

后车厢里,塞满了各色土特产,都是合作方送的,搁着以往,炎拓肯定不要,毕竟都是不值什么钱还占地方的,但这次全拿上了:有这些,可以证明他真的是办事去的,几个点都打过卡。

他拎着大包小包上电梯。

别墅里静悄悄的,有点反常:林伶之前给他发消息说,林姨和熊黑都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冯小姐。

上了三楼,他把包袋都放进小客厅,搁在显眼的位置,这才一路回房。

拿钥匙开门时,心中咯噔一声。

他走的时候,门是反锁的,但现在,显然没有——别墅里各个房间都有备用钥匙,但一般情况下,没人动用,毕竟私人空间,非请勿入。

炎拓推开门,顺手揿开门边的灯。

林喜柔居然在!

她穿很华丽的浅灰色日式绸缎睡袍,睡袍上簇簇樱花,有粉有白,披散的长发微湿,应该是浴后不久,手里攥着一把白水牛角的梳子,正坐在他的电脑椅上,对着未开启的电脑屏,一下下梳着头发。

因着灯亮,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

炎拓吓了一跳:“林姨,你……你怎么在这儿?”

再一细想,真是毛骨悚然:她进了他的屋子,摸着黑,在那……梳头?

林喜柔转头看他,款款一笑:“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忽然怪想的,就进来坐坐。”

这也能叫理由?

但炎拓只能当这理由合理,他附和似地笑笑,又问:“林伶呢,怎么不见她?”

“我让吕现带她出去吃饭了,谈恋爱嘛,得有个谈恋爱的样子。”

炎拓简直没法接话,正挖空心思找话题,林喜柔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别站着啊,来,坐过来,咱们说说话。”

这气氛可真是够诡异的,炎拓拖了椅子过来坐下,闻到林喜柔身上新浴后淡而微温的香气。

他有点不自在,不动声色地把椅子挪远了些。

林喜柔仔细端详着炎拓的脸:“我最早见你的时候,你只这么大点……”

她边说边伸出两只手,比了个长度:“你还记得吗?”

炎拓摇头:“那么小,哪记事啊。”

林喜柔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你都这么大了。”

炎拓接了句:“是啊,再过几年,都不好意思叫你林姨了。”

林喜柔沉默了会,问他:“小拓啊,你觉得林姨是个怪物吗?”

炎拓笑笑:“奇怪肯定是有奇怪的地方,毕竟跟我不一样。怪物谈不上,那种吃人害人的才叫怪物呢,对吧。”

林喜柔伸出手,慢慢握住他的。

她的手冰凉滑腻,让炎拓想起蛇——蛇身慢慢从皮肤上滑过,就是这种感觉吧。

林喜柔说:“当初,我来到这儿,一个人,无依无靠,无亲无故的,全世界,就看你最贴心、最可爱了,当时你妈妈忙,都是我哄你睡觉,什么话都跟你说,什么苦都跟你诉,那时候,在林姨心里,你就像个小天使一样。”

炎拓自嘲:“没想到小天使长歪成这样吧。”

不过也可以理解,小孩儿,尤其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儿,都是天使,他见过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的确是很萌很讨喜,不要脸地说,自己看了都喜欢。

就是可惜,年纪小的时候不记事,林喜柔跟他倾诉过些什么,他完全没印象。

林喜柔没有被他的幽默逗乐:“后来,你渐渐大了,也就不粘着林姨了,兴许,也有自己的秘密了。”

炎拓头皮一麻。

“这也正常,成年人嘛,要空间。就像小时候,你从来不锁门,现在每次外出,都把门锁得死死的,”林喜柔微笑,在他的手背上慢慢拍了两下,“不过小拓啊,林姨希望,咱们之间这份亲情,永远都不变。万一变了,林姨可承受不住啊。”

炎拓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答,好在,手机恰好有新消息进来,给他解了围。

林喜柔收回手:“看消息吧。”

炎拓点开手机。

阅后即焚。

他随手滑动关了屏:“系统消息,没什么意思。”

林喜柔嗯了一声,站起身子:“你刚回来,这一路也累了,先歇着吧。”

炎拓目送着她往外走,正待舒一口气,林喜柔又回过头来:“对了,冯蜜你还记得吧?”

“记得。”

“她一直住厦门,没来过北方,我留她住一阵子,你有空多带她四处走走,让她长长见识。”

炎拓觉得这安排来得莫名,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啊。”

……

林喜柔终于走了。

炎拓长长舒了口气,原本绷紧的后背也渐渐松了下去,他直觉林喜柔今天这一席话是事出有因,但仓促间又理不清是为了什么。

坐了会之后,他心头一突,忙欠身去摸电脑的后方。

凉的,还好,至少林喜柔刚刚在屋里,没开他电脑。

他拿起手机,点开刚刚进来的那条阅后即焚,一看之下,脑子一突,险些站了起来。

聂九罗发的,只一行字。

——邢深,187XXXX2688,尽快约见。

这是……联系上邢深了?

 

炎拓是拜托了聂九罗“尽快想办法联系邢深”,但其实除了那条微博之外,聂九罗没怎么想办法,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想办法”。

是邢深主动联系聂九罗的。

说来也巧,邢深在和余蓉汇合、决定更换手机号的时候,就给聂九罗打过电话,但那时她受了重伤,手机也丢在了机井房,后来,邢深又打过一两次,偏又赶上手机在炎拓那儿,无人接听——几次三番之后,邢深起了疑心,觉得聂九罗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没敢再拨打,而是换了个迂回的方式,跟雀茶说自己很喜欢聂九罗的雕塑,请她帮忙搜一下购买渠道。

雀茶在网上搜了一圈无果,直接摸去了聂九罗的微博私信问询,跟邢深说起时,邢深苦笑:“那万一她不看微博呢?”

雀茶说:“那不可能,前几天还发了条新博呢。”

按日子推算,这个“前几天”是在两人失联之后,而发的那条“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指向性太明显,绝不可能是冒充的。

邢深让雀茶帮忙,在私信里回了诗的后两句,外加自己的新手机号。

果然,不到半天,聂九罗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

对于炎拓,邢深半是欢迎,半是怀疑。

欢迎的是,如果聂九罗所言不虚,一方有人力,一方有信息,互补虚空,堪称完美。

怀疑的是,如果炎拓是个伥鬼,一切只不过是他花言巧语设下的局呢?

说到后来,聂九罗发了脾气,说:“你觉得这人不可信,无非是怀疑我的眼光。邢深,难道只有你会看人,我就看不出来吗?我担保这人没问题。”

她都这么说了,自己再犹豫未免不给面子,邢深退一步求和:“那先见一下再说,事情这么重要,还是有必要面聊的。”

 

炎拓一时激动,没能记全邢深的手机号。

阅后即焚就是这点可恨,十秒一到,了无痕迹,根本不管你看消息时是否分心、是否被人打岔。

炎拓只好回了条:求再发一次。

然后找了纸笔在手,预备着号码一来,赶紧记下。

聂九罗很快回过来了。

第一条没什么值得记的,因为基本都是在训他,问他:能不能专心点?这里往来的都是重要消息,万一我像上次一样出了事,不能再发了,你就这样让消息空漏过去了?耽误事情怎么办?

说的都在理,是值得警惕,炎拓虚心受教,然后默默把聂九罗那串系统分配的数字昵称改成了“暴脾气”。

第二条,终于给号码了。

炎拓写下之后,默念记牢,然后撕碎了扔进马桶冲掉。

约见邢深。

得尽快约见邢深,这样,林伶、许安妮她们,就能尽早脱险了。

他抓起手机,出门下楼,林喜柔刚刚进过这房间,这让他对房间生出不信任感来,这通电话,得找个僻静安全的地方打。

下到一楼,正撞见熊黑在门口抽烟,熊黑有点奇怪:“不是刚回来吗?又出去?”

炎拓回了句:“忘洗车了。”

他把车子开出车库,绕出小区,顺便导航了一下最近的洗车行,撒谎得撒得真一点,既然“忘洗车了”,那就真洗一趟吧。

正重新规划路线,后座忽然传来冯蜜的声音:“去哪儿啊?”

炎拓身子一僵,下意识急踩刹车。

冯蜜猜到会吓到他,也猜到可能会刹车,但没想到刹得这么急,一个坐不稳,从驾驶座和副驾驶之间冲溜了出去,脑袋撞上仪表台,痛得龇牙咧嘴。

她捂着脑袋嗔怪:“你干嘛啊,撞死人了。”

炎拓心头猛跳:这特么幸亏自己没在车上拨邢深的电话。

面上却一片冷硬:“你怎么会在我车上?”

冯蜜坐起身子,仍在揉着额头:“人家好奇呗,想看看你车什么样,谁知道刚上来,你就来了。想躲起来吓你一吓吧,还把自己给撞了。”

说到这儿,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车上的车挂和仪表台上的摆设:“看不出来,你还有颗童心呢,车上放这么可可爱爱的玩意儿。”

炎拓没耐心:“下车。”

冯蜜奇道:“你说我啊?”

她倚回车靠背:“炎拓,你这就不男人了,怎么能把一个姑娘家扔在大马路上呢,我要是出点什么事,你负责?再说了,林姨让我跟着你玩的,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呗,我又不耽误你。”

炎拓沉默半晌,终于再次发动了车子。

冯蜜嫣然一笑。

林喜柔离开农场的时候,邀她同来,吩咐她说:“冯蜜啊,这段时间,帮我注意着点小拓。”

她问:“怎么注意,贴身注意吗?”

这可是她强项。

第3章

人已经在车上了,那就顺其自然吧。

洗车行居然排队,可能是因为临近年末,人人都想把车洗得干干净净跨年,冯蜜等了一会儿就老大不耐烦:“炎拓,要么先吃饭去吧,吃完了再洗。”

横竖这一晚是摆脱不掉冯蜜了,炎拓想了想:“要么咱们自己洗吧。”

自己洗?而且还是“咱们”?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而且一起洗车,频频互动,有助于增进情谊。

冯蜜来了兴致:“好啊。”

炎拓叫来洗车行的小伙计,借了水桶和喷壶,买了海绵、洗车水蜡和毛巾,然后把车子开到不远处一个水龙头前。

停好车之后,炎拓拎着喷壶去接水,同时吩咐冯蜜:“帮我把前挡下面的导水槽清一下,尤其是掉进去的树叶什么的。”

冯蜜应了一声,踩着脚踏俯上车前盖,能用手清的用手清,手使不上劲的,尽量吹走——刚开始干嘛,一般都耐心满满、干劲很足。

清得差不多时,炎拓拎着装满水的壶回来,顺手递给她:“帮忙把车身喷一遍,记住了啊,哪哪都要喷到,有泥沙的地方多喷几次,把泥沙冲走,不然待会用毛巾擦的时候,沙粒会把漆面划伤。”

冯蜜没洗过车,听炎拓讲得头头是道的,刹那间还颇有点仰视他,不过喷了一会之后就叫苦不迭了:车身那么大,人力喷壶一压一压地喷,没喷多久胳膊就酸了。

这跟她想的不一样啊,她想的是,调调情撩撩骚就把车给洗了——怎么真洗起来,这么累呢?

抬眼看炎拓,他正低着头,按比例混合洗车水蜡和水,然后搅拌出沫。

行吧,自己答应的事,也不好撂下喷壶不干,冯蜜只好继续,左胳膊酸了换右胳膊,右胳膊酸了再换左,中间还加了两次水,这才把车身全部喷湿。

终于完事,她把喷壶往地上一扔,使劲甩胳膊放松。

炎拓拎着调和好水蜡的水桶走过来,扶正喷壶,往里倒灌。

冯蜜心觉不妙,又往喷壶里倒?

“不是还要喷吧?”

炎拓头也不抬:“刚刚只是湿润车身,软化污渍,现在才是洗,洗完了还要擦,看你是女孩儿,只让你做轻松的活儿。”

冯蜜起先还想说要么换炎拓来喷,自己做别的,现在听他这么说,自己还是占了便宜的了,只得闭了嘴。

尼玛她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会认为洗车是件好玩的事儿?

再拎起喷壶时,冯蜜简直想哭。

炎拓指车顶:“先喷车顶,擦的时候也是从上到下,脏水是从上头往下流的。”

片刻前,冯蜜还颇仰视炎拓的认真和专业,现在她只想口吐芬芳:你特么是男人不是,人家带美女洗车,关键词是美女,你怎么就只盯着车呢?

炎拓拿了块海绵,就着车顶喷上的水蜡慢慢擦拭,他可是一点都不累,毕竟重活都让冯蜜干了。

再一次喷完全车,冯蜜的两条胳膊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她喘着粗气、抬腕抹了抹额头,正想坐进车里休息一下,炎拓扔过来一条海绵:“帮个忙,把那一面给擦了。”

冯蜜真想把海绵给砸回去,但砸回去太费力气了:“你不能擦吗?”

“我在擦啊,一个人擦太慢,待会水蜡干了,又得重喷。”

我特么……

冯蜜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胡乱拿海绵抹了两下车窗之后,终于忍不住了:“这特么还有什么程序啊?”

炎拓头也不抬:“洗完了,用水泼一遍,再拿毛巾擦干——怕你累着,就这么简单洗洗凑合吧。”

……

终于把车洗完,冯蜜累得只想瘫倒,坐进副驾时,背都挺不直,蔫蔫如一团散了的肉。

炎拓倒是神采奕奕:“吃饭去?”

听说有饭吃,冯蜜打起精神。

炎拓选了家网红街边店。

店面不大,人巨多,几乎是桌子挨着桌子、椅子抵着椅子,每一桌都闹闹哄哄,吵得人脑瓜子疼,想聊个天都得扯着嗓子吼,冯蜜坐下没两分钟就想走,然而炎拓已经扫二维码点好了餐。

冯蜜只得在一片沸反盈天中开餐,这顿饭吃了差不多半小时,她的神经也整受了半小时的折磨。

出餐厅的时候,炎拓问她:“咱们是赶下一场呢,还是回家?”

搁着平时,冯蜜绝对是能玩儿到天亮的,但今天不行,先累着了,然后饭又没吃好,有点反胃。

她蔫蔫的:“回家吧。”

 

终于回到别墅。

冯蜜一进房间就瘫倒在了床上,身体其他部位还好,唯有两条胳膊酸得发颤——那按压式的喷壶,她得喷了千儿八百下不止吧。

正慢慢往回缓劲儿,有人敲门。

估计不是熊黑就是林喜柔,来问她今儿个和炎拓的“相处”。

处他的头,她特么尽帮人洗车了。

冯蜜没好气地打开门。

又是炎拓。

他换了跑步鞋和休闲的运动衣裤,耳朵里塞着耳机。

冯蜜:“你干什么?”

炎拓笑:“跑步去,刚吃得晚,又吃那么多,消消食比较健康。”

冯蜜无语:“外头那么冷……”

“跑起来就不冷了。”

冯蜜拒绝的话到了喉口又咽下去了,林姨吩咐她多注意炎拓,这才第一天,她得善始善终。

再说了,一起夜跑,毕竟是相处。

她咬牙说了句:“你等会,我换个衣服。”

 

别墅区外围的街道很适合夜跑,一圈下来差不多五公里左右。

五公里,冯蜜听着都怵头,她倒不是不能跑,关键是:犯得着这么折腾自己吗?

意兴阑珊加上犯懒,很快,她就被炎拓给落下了。

不过,炎拓有一点很贴心:把她落下一段距离之后,他就会站住,转身朝着她招手,等她渐近了,才又继续——总之是,他不会跑出她的视线。

这就行,冯蜜放心的同时,又有点忧心:这炎拓要是天天晚上跑步,她是不是得天天作陪啊?

……

和冯蜜间的距离拉远,停下,目视她渐近,转身继续跑。

如此反复,第三次停下时,炎拓拨了邢深的电话。

用专用号码手机拨的,这个手机上,存了邢深和聂九罗的电话,都设了一键快拨——幸亏之前为了监听吕现,多备了这么个手机,如今刚好派上用场。

邢深很快就接了:“喂?”

炎拓目视远处的冯蜜:“炎拓。”

邢深嗯了一声:“听阿罗说了,有空见见吗?”

阿罗,邢深叫她阿罗,看来两人很熟。

自己目下这情形,“空”来得可不容易,但管它呢,早点见到邢深是第一位的。

“有。”

邢深很干脆:“你先到汉中,到了打我电话,我再告诉你往哪走。”

这是不愿意立刻透露具体位置,倒也合理,炎拓犹豫了一下:“我在西安,你们有可能往这来吗?”

和冯蜜的距离只有五十来米了,炎拓冲着她招了招手,转身大步向前奔跑。

耳机里传来邢深的声音:“没可能,阿罗很相信你,但抱歉,我不是。没见过、没聊过之前,我对你保留怀疑。你在……跑步?”

“是,不敢在房间里打电话,外头安全点。我懂了,那我尽快,到汉中再联系。”

“再联系。”

滴的一声轻响,邢深挂电话了。

炎拓脚下不停,一口气跑出百余米之后,方才停下脚步、转身。

冯蜜又被甩在后面了,许是见他停了,也停下来休息,弯着腰撑住双膝,大口喘气。

去汉中,他得找个借口去汉中。

才刚回来,借口太难找了,但不能太耽搁:林伶已经在和吕现约会了,约会的进程取决于林姨,谁知道林姨会生出什么念头来呢?

林姨让他带冯蜜四处走走,或许,带着冯蜜一起去比较可行,就说是去旅游?汉中那么大的地方,总归有不错的旅游景点吧?

炎拓拨打聂九罗的电话。

通了,但暂时没人接。

炎拓冲着重又跑起来的冯蜜挑了个大拇指,再次转身往前飞跑。

还是没人接。

聂九罗在忙吧,其实他应该先发个消息问问的——现代社会,很多人,尤其是忙碌的人,都不太欢迎突兀的电话和拜访。

通了。

“哪位?”

炎拓:“我,不打扰吧?”

这还是他离开她的小院之后,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打扰,在忙。你在……跑步?”

炎拓:“你等一下。”

他卯足力气,一口气跑下去好远,然后停步转身:冯蜜离得很远,这次,他能多点时间讲话。

“既然打扰了,我挂电话?”

“打扰都打扰了,还挂什么电话?”

顿了顿又问:“跑步打电话,是不跑步的时候,很不方便吗?”

“是,有人跟着我跑,得把她落下,才方便讲话。这趟回来,感觉有点怪。”

聂九罗有点紧张:“哪里怪?”

说不上来。

林喜柔莫名地出现在他房间里,说了一些讳莫如深的话,还让他带着冯蜜四处走走,同一时间,冯蜜进了他的车——谁知道她是不是在车里乱翻乱查呢?

想想真是后怕,幸亏把陈福留在聂九罗那儿了。

“感觉像被怀疑了,但不合理的地方是,林姨怀疑我,应该不动声色、不让我知道,然后暗地里查我,直到真正揪住我的小辫子。”

“可她跟我说了一些话,还做了一些安排,她不可能不知道,这样会引起我的警觉和注意。”

太自相矛盾了,既盯上了他,又让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聂九罗大概也觉得奇怪,沉吟着没说话。

炎拓说了句:“我先跑。”

眼见炎拓又起跑,冯蜜气急败坏:“还有多远啊?”

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想的洗车跟现实中的洗车不一样。

她想的情调晚餐跟现实中的晚餐不一样。

她想的浪漫夜跑……

这是故意整她呢吧?

炎拓头也不回,加速冲刺:“快了,马上就绕回去了。”

再次停下时,聂九罗在那头笑:“你这可真不容易,没点体力还操作不了呢。”

炎拓苦笑:“笨法子吧。”

仓促之间,他想不到别的了。

聂九罗说:“林喜柔的做法,让我想起一个不怎么合适的例子。”

“你说。”

“这就好像,一个皇帝知道自己的宠臣受贿,他想给宠臣一个机会,于是不说破,只暗示他:我已经知道了,你这次我可以容忍,但别继续下去了,再继续下去就难看了。”

炎拓浑身一震。

他想起林喜柔的那句:“林姨希望,咱们之间这份亲情,永远都不变。万一变了,林姨可承受不住啊。”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林喜柔是真的对他生出了些许舐犊之情,在委婉地暗示他?

万一变了,林姨可承受不住啊。

可是迟早要变的,不是吗?

聂九罗察觉到了他的沉默:“炎拓?”

炎拓回过神来,视线里,冯蜜越来越近了,这一趟,他不准备再跑了,跑累了。

他轻声问了句:“胳膊好点了吗?”

 

这一头,聂九罗微微一怔,手上转着的笔头顿在了指间。

她确实在忙,这一晚在画画,为新的泥塑起样。

画稿上,是个小人儿,搂着一枝折下的梅花,笑得眼睛都快眯没了。

她准备再卖他个千儿八百来着。

聂九罗低下头,给梅枝上又添了小小一朵,说:“好点了。”

第4章

回到别墅时,已经很晚。

林伶也回来了,被林喜柔叫进房里说话,炎拓懒得等,给她发了条消息,提醒她明天早点吃饭。

别墅里住的人多,作息也不一致,所以不存在一定要聚在一起吃饭的说法,基本上,早七点到十点,都有饭吃。

“早点”的意思,按二人以往的约定,就是尽量在七点前。

第二天一早,七点不到,炎拓就去了三楼饭厅,这个点,林喜柔她们果然还都没起,走廊里静悄悄的。

林伶先到了,正坐在桌边喝咖啡。

早饭还没好,炎拓先去厨房转了一圈,家政阿姨正忙着,见了他抱歉地笑:“你们怎么都这么早,还得等个十分钟。”

炎拓表示不着急,拿了杯热牛奶,一路晃回桌边,先把林伶搁在桌上的手机远远扔去了沙发,这才挨着她坐下。

林伶莫名其妙:“我手机碍着你了?”

炎拓嗯了一声,又弯下腰,在桌底和椅子底下看了一回。

自从监听过吕现之后,他就特别没安全感,还专门了解了一下现行的监听手段:当前来说,因为手机都是随身携带,除非洗澡,否则人机基本不分离,所以手机监听已经成了主流。

手机之外,还有两种操作,一是硬件设备,这种需要持续供电,多设置在电源附近;二是无线设备,更隐蔽点,但也得定期充电,所以反而还没第一种用得多。

他刚刚晃那么一圈兼桌下看了一回,基本可以排除监听风险了。

炎拓吁了口气,压低声音:“有什么话,说吧。”

林伶被他这一连串的反常举动搞得心里头毛毛的:“怎么了啊?”

“怕人监听,回头你手机给我,我找人帮你看看干不干净。”

林伶愣了一下,脊背有点发凉:“不至于吧?怎么搞得跟……电影里似的?”

管它至不至于呢,小心点总没错,炎拓已经在网上下单了一个便携式的防录音干扰仪,这两天就到,据说有效干扰距离可以达到两米多。

想想都很爽。

他问林伶:“昨天跟吕现出去,聊得怎么样?”

这话问出口的刹那,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这俩要是真的成了,事情反而好办。

这俩如果真的互相喜欢,未尝不是一桩好因缘。然后按部就班,结婚生子——那么至少在“生子”之前,约莫一年多的时间,林伶都是绝对安全的。

林伶低下头,咖啡勺把咖啡搅得荡起:“我不喜欢他,太尴尬了。”

两个不来电的人硬要擦出火花,想想都觉得艰难,炎拓放弃自己的幻想:“对着林姨可别这么说。”

“我懂,昨天林姨问我来着,我说,感觉好像还行。”

炎拓笑:“可以啊你,现在都能撒点小谎了。”

林伶也笑,但是笑得十分勉强:其实昨晚上跟林喜柔这么说时,她脸都涨红了,是林喜柔误会了,以为她害羞,这才过关。

顿了顿,她瞥了一眼左右,小声问他:“炎拓,那件事……我还要等多久啊?”

炎拓摩挲着牛奶杯的杯壁:“你耐心一点,这不是你往外撒腿一跑就完了的,跑出去之后住哪儿、靠什么生活、如何防止被找到,这一件件的,都得计划好才行。”

说话间,早餐好了,阿姨端了托盘过来,碗盘一样样往桌上放。

两人交谈暂停。

这些日子,自己这头进展还挺大,有一些事关乎林伶,一直瞒着她似乎也不太好,觑着阿姨走了,炎拓斟酌着开口:“有些事没跟你说,怕你吓着。不过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林伶头皮发麻:“别,现在别告诉我,等我离开这了,再跟我说吧。”

她可太清楚自己了,就她这胆子、就她这一撒谎就心慌耳赤的性子——要是知道了点什么、还是能把她“吓着”的,不在林喜柔一干人面前露出马脚才怪。

她宁可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也算是间接保护炎拓了。

炎拓有点无奈,但也理解林伶的考虑:“行吧,那就等以后我再跟你说。”

林伶心里头怅怅的,她捻转着衣服扣子,犹豫再三,问他:“炎拓,我是不是挺没用的?给了你挺多压力,光指着你做事,又帮不上什么忙。”

她不是不知道事情凶险、炎拓一个人捱得艰难,幻想中,她也想自己智勇双全,能站在他身边、与他互为支撑。

可她太没用了,有时候,她自己都唾弃自己。

炎拓拈了个烧麦大口吞了:“别这么轻看自己啊,现在不是流行个词叫‘逆袭’吗,钻头厉害,螺钉也重要,没准哪一天,我要靠你来救呢。”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晚点找个时间跟林姨说,就说一直待在西安,怪腻的,想跟吕现去外头旅游。”

跟吕现旅游?

林伶下意识生出反感来,但立刻又明白这应该是个“任务”,炎拓交代她的事,从来都是意有所指的:“去哪……旅游啊?”

“就近吧,宝鸡啊、汉中啊什么的,探探林姨的口风。”

说到这儿,他把杯盘一推:“我先回房,林姨估计快过来了,你慢慢吃。”

 

炎拓回到房间,重新洗漱过后,换了身相对正式的,开窗试了试温度,又往脖子上套了条围巾,这才抓起车钥匙出来。

再次路过餐厅,里头已经差不多坐满了,林喜柔、熊黑、冯蜜,还有林伶,都在。

炎拓大步过去。

冯蜜最先看见他,眼前一亮:“炎拓,你干嘛去?”

炎拓从林喜柔的餐盘里拈了块紫薯吃了,答得含糊不清:“上班。”

冯蜜瞪大眼睛:“你还需要上班?”

炎拓还没来得及回答,林喜柔先开口了:“不然呢?手心朝上混吃等死?人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又问炎拓:“还没吃吗?坐下吃,让阿姨再上一份。”

炎拓笑了笑:“早吃过了,就是刚刚经过,又馋了。”

边说边看了一眼林伶。

林伶知道他的意思,她咬了咬嘴唇,声音里带着小心:“林姨,我刚刚说的事,行吗?”

原来她已经说了。

炎拓装着好奇:“什么事啊?”

林喜柔淡淡说了句:“想跟吕现出去玩儿,西安这么大,还不够你们玩的吗?”

熊黑和冯蜜都不说话,林喜柔为什么不愿意林伶乱跑,他们可太清楚了,将心比心,感同身受:谁愿意自己的血囊到处跑啊,毕竟这世上风险多、意外多。

套句不合适的比喻:儿行千里母担忧嘛。

但是一直硬拴在身边,情理上确实也过不去。

炎拓惊讶:“可以啊,当初你还不愿意跟吕现接触来着,现在约会过一次之后,都不排斥一起出去玩了?神速啊,是当日来回还是在外过夜的那种长途啊?”

林伶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林喜柔又好气又好笑:“小拓,说话正经点。”

不过经炎拓这么一打岔,她也觉得,林伶跟吕现的发展,还是挺合她心意的,想一起出去玩,总比闷在家里互不接触好吧。

而且那种近的、当日来回,跟在西安玩一天,也大差不差。

炎拓继续揶揄林伶:“你们出去玩,愿意带我吗?我保证不打扰你们。”

林伶又羞又臊,一时摸不清炎拓的意图:“关你什么事儿啊?”

林喜柔沉吟了一下:“你们才刚刚开始,我觉得还没到能一起长途旅游的地步,就附近走动走动好了——有没有想好去什么地方?”

林伶心里一跳,垂下眼帘,没敢看炎拓:“还没想好呢,远的地方我也不敢去,也就附近合适,什么宝鸡啊,汉中啊,随便哪个都行。”

炎拓的心也跳得厉害,喉头止不住发干。

林喜柔问熊黑:“这两个地方,哪个近点?”

熊黑也没什么概念,拿起手机搜了一下:“坐高铁的话,汉中……一个小时多点,宝鸡……宝鸡,卧槽宝鸡更近,五十分钟。”

这么近啊,林喜柔放心了,即便是在西安市内,堵个车都不止这点时间呢。

她向着林伶笑了笑:“两个地方都还行,你和吕现自己商量去哪儿吧,不过最好多点人去,你是个不爱讲话的,万一冷场,多点人也能帮着热热场子。”

林伶手心都在冒汗了,小声说了句:“好啊。”

 

有炎拓从中暗示,最终的目的地当然定了汉中,而因为“最好多点人去”,炎拓第一个受邀,毕竟他是唯一一个吕现和林伶都熟的人了。

炎拓既然去了,冯蜜也少不了,林喜柔打过招呼,要他带冯小姐“四处走走”。

出发的日子定在后天,四人同乘一车,不过,届时应该不止四个人——依着林喜柔一贯的做法,应该会安排人暗中尾随的。

汉中是解决了,接下来呢?

临行前,炎拓给邢深打了个电话,问他能不能把最终的地址给他,自己好做个统筹计划——纯靠临场发挥和编借口,他觉得自己没法支撑到最终目的地。

邢深一口回绝,但回绝得很委婉:“炎拓,我们没有打过交道,彼此间谈不上信任。万一你是伥鬼,套出地址之后,带人把我们一网打尽呢?又或者你半路露出破绽,被他们逼问、出卖我们呢?我不是在为难你,只是在保护我自己。”

顿了顿又加了句:“我希望你别再找阿罗、让她帮你说话,她已经帮你担保了。总让她来找我,我也很难办。”

挂了电话之后,炎拓一声苦笑。

虽然还没见到邢深,但他已经预感到,这不是个容易打交道的人。

或许是因为,彼此还是陌生的吧,见了面……可能会好一点?

第5章

既然主题是吕现和林伶的出游,那开的当然是吕现的车。

吕现是几个人里,最后知道自己要带林伶出游的人,还是被炎拓电话通知的。

他气得跳脚:“炎拓,我怎么觉着我被你坑了呢,你非让我同意和林伶处处看,这样我就不得不跟她约会、带她出来玩——你是不是想温水煮青蛙,一步步把我给软化了?”

炎拓对吕现采取一贯地采取利益攻势:“油钱我报销,你要是嫌开车累,我代劳。”

吕现气平了些,换个角度想,就当是出去玩一天吧。

他说:“万一我车磕着碰着了……”

炎拓:“我赔。”

吕现没话了,过了会感慨:“这林伶谈个恋爱,你比她积极多了,不知道的还当你要跟我处对象呢。林伶要是有你这劲头……”

炎拓:“你就沦陷了是吗?”

吕现想了想,还是坚持了原则:“那不行,我只喜欢美女。”

 

吕现还真是个诚实的人,车子出发上路之后不久,炎拓就发现,他对冯蜜的兴趣,远大过林伶。

这个男人,忽然间话就多起来,频频高谈阔论,不断抖机灵,一口一个“冯小姐”,而冯蜜本身就很享受男人的奉承,再加上这两天被炎拓冷落,心里不得劲,急需从别处找点自信,于是也乐于配合吕现,一直咯咯笑个不停。

整得炎拓和林伶两个,像是出来陪衬的。

炎拓无所谓,他心思全在别处,这两人哪怕即刻定情私奔,他也是欢迎的——还省了自己的事了。

林伶却有点难受,倒不是因为吃醋。她本身就有些自卑,吕现这种明显的区别对待,就更加重了她的这种心理。

炎拓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停车休息时,调侃似地对她说了句:“幸亏你和吕现是做戏,你看这人,浮得跟花蝴蝶似的,一看就不牢靠。”

林伶苦涩地笑笑,看向不远处正买零食的冯蜜:“长得好看的人,真是幸运,我也希望自己能长好看点。”

……

重新上路之后,冯蜜突然觉得不对:“熊哥不是说一个多小时的路吗?这都两个多小时了,还没到?”

吕现没参与过行前讨论、接不上话,林伶对道路时长也没概念,只炎拓回她:“熊哥说的是高铁,开车比高铁要慢多了。”

冯蜜:“开车要多久?”

“三四个小时吧。”

三四个小时?那就是来回要七八个小时?

林喜柔的要求可是当日往返,冯蜜担心:“那今天赶得回去吗?”

这就看情况了,将在外还军令有所不受呢,炎拓心里这么想,嘴上说的却是另一套:“出来玩,玩得尽兴最重要,赶得回去,大不了开夜车。”

……

汉中再往南去点,基本上就入四川了,所以这一带川味馆子很多——到汉中时,其实还没到饭点,但炎拓把车停在一家川菜馆门口,建议先吃饭,吃饱了专心玩,至于待会去哪,吃饭时再商量。

进店之后,他借口去洗手间,中途拐进一间没人的包间,给邢深打了个电话。

邢深给出下一个目的地,勉县。

炎拓问了句:“勉县是终点了吧?”

邢深语焉不详:“到了勉县,你再给我电话好了。”

挂了电话之后,炎拓搜了一下“勉县”,这地儿相对落后,今年2月份才摘掉贫困县的帽子,不过还算有点名气,因为京剧名段里的《定军山》就在这儿,有“得定军山则得汉中,得汉中则定天下”的说法。

或许,能把几个人忽悠着去看古战场吧。

回到桌边,吕现已经张罗着点完了菜,和冯蜜两个凑在一处看一张汉中旅游单页,林伶孤零零地坐在对面,低头看手机。

炎拓来了气,一把揪住吕现的衣领,把他拎拽到一边:“你出来干什么的?冯小姐用得着你招呼吗?”

说着,自己在冯蜜身边坐下,顺手拈起那张单页看。

经他一提,吕现也觉得自己怪冷落林伶的,不喜欢归不喜欢,风度还是要有的。

他尴尬地笑了笑,往林伶身边坐了坐,林伶皱了皱眉,身子有片刻紧绷。

只冯蜜觉得怪美的,她喜欢看男人为自己争抢,炎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看上去对她爱答不理,其实心里还挺在乎的嘛。

正心猿意马,炎拓问了句:“商量好待会去哪了吗?”

这单页上列出了汉中十大旅游景点,然而定军山这个废物,居然连前十都没挤进去。

林伶抬起头:“刚刚服务员推荐说,黎坪比较好玩。”

黎坪不行,跟勉县两个方向,炎拓在桌子底下轻踢了林伶一脚:“太远了,快到四川了。”

林伶秒懂:“那选个近点的。”

炎拓快速扫了眼单页,心念一动:勉县居然有上榜的。

吕现先他一步说了:“要不勉县呢,离着近,有个武侯祠,也是国家级景区。”

冯蜜没好气地撂出一句:“大哥,你是出来约会的,跑去看祠堂?”

也是。

只能走迂回路线了,炎拓指了指榜首推荐:“要么五龙洞?”

去五龙洞,要经过勉县。

顺着炎拓说就是了,林伶立马点头:“好啊,我也听说……那里挺好玩的。”

于是全票通过。

服务员过来布菜了,炎拓折起单页,给碟碗挪地方。

勉县算是勉强可达了,勉县之后呢?他还能找到合情合理的借口吗?

 

午饭过后,继续赶路,一个小时不到,就到了勉县。

炎拓一直留意两边的街巷店铺,在一处有人排队的饮品店前停下车,转头吩咐冯蜜:“帮我买杯清爽点的,刚吃了川菜,有点腻味。”

冯蜜刚好也想喝点什么:“你要什么口味的?”

炎拓:“你帮我选吧,希望能对胃口。”

冯蜜心中一动,笑嘻嘻应了,又问吕现他们:“你们要不要?”

吕现兴冲冲跟着一起下车,林伶原本不想下去、只想托冯蜜帮带一杯,忽然注意到炎拓眼神示意,改了主意,也下去了——她没什么想法,一心跟着炎拓摇旗呐喊,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刚下车走了几步,手机上就来了条信息,炎拓发的。

——多拖点时间。

果然此行是有深意的,林伶精神一振,快步撵上了冯蜜和吕现,炎拓揿下车窗,向三人喊话:“这里不好停车,我往前面开点,你们完事了走几步过来就行。”

说完了,缓缓开动车子,一边心内急跳,一边打开了之前买的防录音干扰仪。

他把车停在了饮品店前方百余米处,从这个位置,恰好能在后视镜里看到冯蜜她们的举动。

深吸一口气之后,炎拓给邢深拨了第三个电话。

邢深给的第三个地点是同沟寺。

同沟寺不是个寺庙,是勉县下辖的一个镇子。

炎拓一路看指向路牌,对这镇名有印象,如果没记错,车子早已经开过同沟寺了。

他不觉有点急躁:“你的意思是,我又要折回头、往汉中市区的方向赶?”

邢深声音很平静:“没有人规定,下一个地点一定要在勉县往前吧。”

是没有人规定过,从谨慎的角度来说,这样安排还更莫测些,但于炎拓,太难了,让他临时编什么借口、又把三个人往回带?

而且,退让一两次是表达诚意,一再退让,就太任人拿捏了吧。

炎拓平心静气:“邢先生,你应该听聂小姐讲过我的处境,我跟你不一样,我走每一步都困难。”

邢深想说什么,炎拓没给他机会:“我确实很想借助你的人力,但我不是两手空空带着膝盖来求你的,邢先生,希望你明白,大家是合作。你有选择我的权利,我也有选择你的。”

“你不愿意来西安,我就来找你,我向着你一走再走,足见诚意。从市,到县,再到镇,范围越缩越小,我相信离最终目的地也不远了——你担心藏身之处被我知道,那就索性别告诉我,动一动,往外走一段,咱们路上见。”

他就在这里停住。

后视镜里,冯蜜已经拿到打包的饮品了,不过林伶拽住了她,说了几句之后,两人又向边上的一家店过去,吕现护花职责所在,自然是紧跟其后。

邢深沉默,炎拓也不说话,听筒里,只余对方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邢深才开口:“路上怎么见?”

炎拓看了眼导航:“我接下来往五龙洞去,在沟湾一带走小路,灰色奥迪,车牌后三位421,很好认。地点你决定,在你认为合适的地方,撞车。”

 

冯蜜正跟林伶在饰品店里挑选头花,忽然听到炎拓叫她,转头看时,车子已经倒回来了,车窗口,炎拓一脸无奈:“等你们买点水,是不是要把人渴死?”

三人赶紧出来上了车,林伶坐了副驾,面上泛红:“不怪她们,是我拉冯小姐帮我看发饰的。”

能帮炎拓做点事,她太开心了,有小小的、并肩共赴的感觉。

炎拓说了句:“走了,系好安全带啊。”

吕现原本没系,听了这话,顺手扣上,冯蜜无所谓,在她看来,坐的是后排,没那必要。

她把饮料插上吸管递给炎拓:“葡萄味的,够清爽了吧?”

炎拓接过来啜了一口,顺手递给林伶:“帮我拿着。”

又说:“再有一个小时就到了,大家都休息会吧,养养精神。”

说完,开了很舒缓的轻音乐。

冯蜜后悔自己没走得快点、没能抢上副驾,要不然,现在就是自己帮他拿了——不过林伶嘛,随便了,这么不起眼一人,吃她的醋不值当。

林伶接过饮品,心里砰砰跳,这杯加了冰,车里又开着空调,冷热温差一大,杯身上就渗出水来,炎拓握过的地方,有模糊的指印水渍。

她偷偷依样握上去,她的手指纤细,衬着杯身,很漂亮。

要是身上其它地方,也能像手这么漂亮,该多好啊。

 

午饭后本来就容易犯困,再加上音乐助阵、车身晃摇,几个人里,除了炎拓,都有点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皮。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身突然吃了一撞。

林伶啊呀一声,手里的饮料泼了一身,吕现也还好,因为系着安全带,只吃了极不舒服的一记猛勒,冯蜜就有点惨了,睡梦中滚撞到车门上,脑袋咚的一声,痛得捂头大叫。

炎拓骂了句:“妈的,会不会开车!”

这是……

吕现一下子反应过来:被人追尾了!更重要的是,这是他的车啊!

经济损失让他刹那间气冲牛斗,解了安全带推开车门下来,正待向对方宣泄他的雷霆之怒,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秒,衣领被人大力揪起,人也被重重搡到了车身上。

对方阴恻恻的:“你特么会不会开车啊?把老子车都给撞瓢了。”

卧槽,对方这么凶横?

吕现这才看清向他动手这人,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三十来岁,头挺大,以至于脖子都被挤压得短了一截,那横眉怒目的,反正一看就不是善茬。

向后看,追他尾的是辆小本田,再后头还有辆普拉多,普拉多上下来一个司机,本田上的人则全员出动,连眼前这个,一共五个男人,不敢说个个膀大腰圆,但绝对是打架都能上的人物。

不妙,形势不如人。

吕现语气放软:“哎,哎,又不是我开的车。拽人衣领子干嘛,能不能文明点?”

车里,冯蜜还没缓过劲来,林伶看见她额头上渗血,慌得赶紧给她递纸巾,也顺便拈了几张擦自己身上的饮料,又叫吕现:“车上有药箱吗?冯小姐流血了!”

有伤员!有伤员就是己方占理,交警来调解时都会同情三分。

吕现登时气壮了点,想一把推开这人,可惜没推动:“听见没,我们朋友都受伤了!”

炎拓打开车门下来:“有话好好说,我开的车。”

那人冷哼一声,松开吕现,看向炎拓。

熟人了,这是大头。

上次见,还是在板牙,彼此势不两立,打成一团——当时的对头,现在却是要尽力争取的同伴,想想真是唏嘘。

往大头身后看,几个人里,又有张熟脸,山强,几个月不见,他的五官依然齐齐往脸中央攒聚——都说人长大是“越长越开”,真不知道这人五官几辈子才能长开。

山强嘿嘿一笑,扬高嗓门:“老大,咱们车被撞坏了,新车啊,你看让对方赔多少合适?”

放你娘的臭狗屁!吕现差点跳起来:特么颠倒黑白简直,你们追的尾!自己车子的后保险杠都扭曲了!再说了,他的车可是奥迪啊,小四十万买的,你丫一十来万的破本田,旧成那样了,还好意思索赔!

这是碰瓷、讹诈、犯罪!

他强作硬气:“你们这么不……不讲理,我要……”

话还没说完,忽然想起,这人刚口称“老大”,难道是遇到地方性的流氓团伙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暂时隐忍一下……

于是“报警”两个字,吞了没敢出口。

然而他怕,有不怕的,手攥纸巾捂额的冯蜜忽然从开着的车窗里探出头来,目露凶光,一脸狞狠,开口就骂:“艹,讹到姑奶奶头上来了,你们想死是吗?”

我靠!吕现被她这一出吓得一激灵:这冯……冯小姐,说话时娇滴滴的,居然这么社会?

炎拓吼冯蜜:“你,坐回去!吕现,给冯小姐处理一下,你们别管了,我来谈。”

冯蜜起初被炎拓吼得一懵,不明白他为什么凶自己人,但听了后面的话,又觉得被凶得挺有安全感——说白了,男人要是能硬气、搞定一切,她也乐得受庇护,谁耐烦动不动亮爪露牙的?

她一声不吭地坐回了车里。

山强干笑两声,朝着普拉多喊话:“老大,这有个懂道理的,说赔多少他来谈呢。”

然后转向炎拓,招了招手:“来,你来谈。”

 

这条路不算很偏,偶尔有路过的车辆,也有人站得远远地看热闹——不敢挨近了看,因为大头那伙人很凶。

也不知道个中有没有林喜柔安排、暗中尾随的人,不过没关系了,只要处理得像一起普通的撞车摩擦,那它就是。

炎拓走过那辆本田,快走近普拉多时,后排的车窗慢慢降了下来,有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看向”他。

在车里还戴墨镜,很怕人看到他的脸吗?

炎拓觉得好笑。

他在车旁站定,这样,不管是冯蜜她们,还是路过的人,都能看到他在“聊天”——他设想过见面的地点,但最后,还是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交谈最合他意,极致的坦荡下,包裹极致的秘密。

两人自报家门,算是互相致意。

“炎拓。”

“邢深。”

顿了顿,邢深像是看出了他的困惑,微微一笑,把墨镜摘下。

这是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温和、沉静,微带笑意,让人想起山水之间、杏花烟雨、幽远恬淡。

但是,那双眼睛……

“瞎子,看不见。”

邢深居然是个瞎子?

炎拓看向那双瞳孔被淡褐色近透明的翳遮蔽的眼睛,一时有点懵。

出于礼貌,不管邢深看不看得见,他都没盯着看,目光旁落、不自觉地滑进车内。

车里还有别人。

邢深的旁边……

那是蚂蚱。

依然是小孩儿身量,穿了儿童款的橘色羽绒服,雪帽束得很牢,口鼻处遮着口罩——想到这层织物的“皮”下头包裹的,是那样一个东西,即便有心理准备,还是止不住毛骨悚然。

副驾上也有人,刚解开安全带,正向着这头转身。

是个皮肤黝黑的光头女人,炎拓很少用“壮”来形容女人,但用在她身上,一点也不违和。炎拓最先注意到的是她脑袋右侧纹的那条盘缠的蜥蜴,其次是鼻环——她似乎不畏严寒,薄T外头只罩了件黑色夹克,面色漠然,一双眼睛闪着慑人的亮。

只是亮而已,眼睛里,同样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邢深给他介绍:“这是余蓉。”

顿了顿又添了句:“你说的任何话,她都能听,自己人。”

第6章

炎拓还没来得及说话,邢深又问了句:“你车上都什么人啊,有地枭吗?”

邢深是狗家人,不过狗家现在已经闻不出枭味了,炎拓实话实说:“有。”

邢深点了点头,唇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当然知道有,他是闻不出来,但蚂蚱刚刚躁动了一会,被他喝住了。

这一问是个试探,炎拓过关了。

时间紧迫,容不得悠闲慢聊,炎拓开门见山:“你都知道多少?”

“关于林喜柔一干人、农场、血囊、杂食等等,聂二都说过了……”

炎拓一怔:电话里,邢深还称呼聂九罗为“阿罗”,怎么突然改口了?

他看了一眼余蓉,瞬间了然:有“外人”在,看来聂九罗的真实身份,确实只寥寥两三个人知道。

“关于你的身世,以及你为什么身在它们中间却要和它们作对,她没讲。她说这是你的隐私,应该由你说,我听了自己判断。”

炎拓懂了,他和邢深之间还没建立起信任,聂九罗留这部分让他自己说,半是尊重他隐私,半是给他机会自我争取。

他一只手搭住车顶,半弯下腰,外人看来,是和车内人聊天的常见姿势。

“林喜柔是92年露面的,那个时候,我父亲炎还山在由唐县开矿,推测没错的话,他们是在矿坑里撞上的,之后,我父亲就成了伥鬼,我出生之后,她以保姆的名义进入我家。”

邢深微微颔首:“伥鬼在大部分时候,跟正常人没两样。”

“我父亲很有生意头脑,不敢说钱能神通,但至少能解决人生绝大多数问题,林喜柔应该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借着我父亲的人和钱,在这世上慢慢筑基。”

“啪”的一声轻响,是余蓉揿打火机点燃了烟,她冷冷看炎拓和邢深,举起了烟盒:“来一支?”

两人同时摇头,余蓉自顾自咬了烟蒂,吸进呼出——她抽烟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挟在手里,间或抽一两口,她是含棒棒糖一样含在嘴里,偶尔伸手接住落下的烟灰。

“紧接着,有她和我父亲的流言传出,我母亲很受不了,矛盾激化。”

邢深居然并不意外,他的脸微微侧向余蓉:“发情期?”

既然要说话,就不能含烟了,余蓉把烟身捏在手里:“人化的地枭我不知道,以前没有过。鞭家驯枭,确实会碰到地枭发情,都是畜生,那时候,母的打公的骟。偶尔有时没看住,偷跑出去,是有把人祸害了的。”

炎拓扶住车顶的手微微攥紧,这两人的对答或许无心,但于他来说,有屈辱意味。

他快速把这一节带过:“中间出了很多曲折,后来,我母亲出了事,全瘫,脑损,卧床二十多年了,我父亲重病去世。我还有个妹妹,下落不明,我一直设法找她——最近打听到,是被扔进黑白涧了。”

听到“黑白涧”这三个字,邢深和余蓉都有些意外。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很小,不太记事,而且,我是林喜柔从小带大的,或许因为这些,她对我有特殊的感情,也不大提防我,留我在身边长大。大概七年前吧,我父亲的一个朋友,受他在生时所托,交给我一份我母亲的日记,日记里,很详尽地记述了林喜柔进入我家之后,发生的一切变故。”

前方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惊叫,好像是林伶,炎拓心头一凛,循声看去,倒也没什么动静,而大头一脸铁青,正急步过来。

到车侧时,他压低声音:“深哥,有麻烦。车里有个娘么,特么见过我。”

 

大头说的是林伶。

起初手忙脚乱,林伶也没顾得上看外头,配合吕现给冯蜜处理了伤口之后,她到底是担心炎拓,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往外瞧。

这一瞧,恰和大头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刹那间,一个失声惊叫,一个面色铁青。

见过的。

当初炎拓失踪,林伶帮着悬赏,大头曾应征而来,还唧唧歪歪,不出示身份证,也不让录像,说是保护隐私和肖像权。

是以印象极为深刻。

……

邢深心头一紧:“见过你,你怎么从没提过?”

大头嗫嚅:“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

板牙出事之后,他就一直藏身蒋百川的别墅地下室,再接着转移到服装加工厂,深居简出,而今好不容易有放风的机会,还是“撞车”这种热闹事,头脑一热,兴冲冲就来了,哪能想到报备那么多?

炎拓说了句:“没事,如果是她看到,没关系。不过你是露过脸的人,帽子戴起来,多低头,别到处张望了。”

没关系?

大头疑惑地看他,邢深听炎拓语气笃定,心也安下来:“照他说的做吧。”

而这一头,林伶坐回副驾,心头猛跳。

炎拓居然是和之前囚禁过他的人见面,还装着互不认识,看来这撞车不是意外,开车前他那句“系好安全带”也是意有所指的。

她喉头发干,悄悄咽了口唾沫。

冯蜜额头上贴了老大一块纱布绷带,眉眼间全是桀骜不耐,更添了几分“社会”的气质,她看看林伶,又转头看窗外:“怎么了啊?”

林伶赶紧搪塞:“没事,刚想看看聊得怎么样了,那个头大的,好凶啊。”

冯蜜冷笑:“放心吧,这一车,你最安全了。”

这是她林姨的血囊呢,说什么也不能出意外。

 

炎拓的身世听上去没什么问题,动机也合情合理,合作嘛,就是这样,你进一步,我也进一步,互表诚意。

邢深向着余蓉说了句:“给他看照片吧。”

余蓉拿出手机,点进照片,然后递给炎拓。

炎拓接过来看,是死人被吊在树上的照片,其中又有个熟人,瘸爹——这趟出来,见到不少熟人,不同的是,有生有死,有人在地上站着,有人……在树上挂着。

他迅速滑动几张之后,又递了回去。

这事,聂九罗跟他提起过,当时他说“冻死的,现在可能已经冻死了,剩下的,多半就不会冻死了”,居然让他说中了。

邢深说:“这是发到雀茶手机上的,如今,算上蒋叔,我们落在它们手里的人,一共八个。它们提出的第一个条件是,把蚂蚱换回去。”

话刚落音,边上一直肃坐着不动的蚂蚱,身子突地一抖:它未必听懂这话,但它听到自己名字了。

邢深伸出手,在蚂蚱后颈处轻抚了两下。

炎拓想起蒋百川托他带的话,正要开口,邢深抬起手,示意他先听着:“聂二跟我提过,说是你帮忙带话的,蒋叔让别换——蒋叔的考虑我懂,可你要知道,但凡有一线希望能让人活着回来,我们都想试试,毕竟……八条命呢。”

炎拓说:“稍等一下,那边我要走个场。”

老杵在这,也不合适。

他回到吕现的车边,刚俯身靠近车窗,里头的三个人同时向他凑近:“怎么说?”

吕现还压低声音:“炎拓,要不要报警?”

炎拓:“聊得还行,应该能私了。”

吕现没听明白:“怎么私了?”

“不是追了咱的尾吗,咱们车有损失,我来问问你,赔多少你觉得合适。”

吕现愣了半天:“卧槽炎拓你谈判专家啊,刚不是还要讹咱们钱吗,怎么你在那站一会,就逆袭了?”

炎拓淡淡回了句:“他手下的人瞎嚷嚷,他倒还讲道理。而且,我跟他报了家门,他大概觉得,交个朋友,比讹点钱要合算。”

是这个道理,吕现一下子想起了炎拓给自己买的新手机——傍上个出手豪阔的富二代,那是获益无穷啊,相比之下,一个小本田,就算撞成渣了,又能赔多少呢。

冯蜜哼了一声:“算他识相。”

炎拓看吕现:“你要是没具体想法,我帮你谈了?”

吕现猛点头:“你谈!我相信你,你绝对不会让我吃亏的。”

……

炎拓又回到普拉多车边。

邢深向着他笑:“可以啊你,做戏比演员还认真。”

炎拓觉得,邢深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听觉等其它感官一定相当敏锐:因为见面以来,他从没有转错过一次方向,不管是抬头还是微笑,分寸和时间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也笑了笑:“演员演不好,最多挨骂,我演不好是要命的,能不认真吗?”

然后敛去笑意:“和你说一下我的计划。”

普拉多和奥迪隔得远,中间又阻了辆小本田当屏障,低声对答完全不用怕被人听到,但话到最关键处,炎拓还是最大限度地压低了声音:“我手上,有一份地枭散布各处的名单,扣除掉转化不成功废弃的、死了的、被抓的,以及目前聚拢在林喜柔身边不好下手的,还有五个。”

“起初,我是想借你们的人力,把血囊救出来、秘密安置,让他们免遭毒手。后来觉得,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一是血囊的名单不全,二是血囊丢了,地枭会穷尽全力寻找,还会疯狂反扑,反而麻烦,不如一次到位,做个大点的。”

邢深不易察觉地舔了下嘴唇:“你说。”

他喜欢这句“做个大点的”,要么就不做,要做就捶天捶地地做。

炎拓说:“与其救血囊,不如绑地枭,只要把地枭和血囊分离,血囊也就安全了。如果能成功,五个地枭,加上陈福,以及蚂蚱,你手上的筹码增多,蒋百川等八个人,只会更安全。”

邢深听懂了,胸腔内砰砰猛跳。

这是真的,蒋百川一行被端以来,他一直处于龟缩弱势的状态,可但凡他手上有筹码……

他说了句:“绑地枭,不容易吧?”

记得雪夜被端那次,对方是人人持枪的。

炎拓淡淡一笑:“我分析过,这五个地枭,不属于战斗力强的。他们混迹在人群中,平时只是普通人。就比如有个叫沈丽珠的,在重庆一家火锅店打工,她平时上班下班,难道还会随身带枪?再说了,趁它们没防备的时候动手,成功率会大大增加。你们人手够的话,按照三对一或者二对一的配比,尽量配电击设备,避免跟它们打斗。”

余蓉一支烟早抽完了,混着烟灰攥在手里,攥得手心发潮。

见邢深也没什么异议,炎拓继续往下说:“做这事,得异地、同时,不能逐一进行,因为一旦有一个地枭忽然失联,其它的就会警醒,说不定马上转移,那我好不容易搞来的名单,就成了废纸一张了。”

说到这儿,他偏转头,看向最前方的奥迪:“车上,有林喜柔的血囊,叫林伶,我希望你们在对地枭扑猎的同时,也安排绑架她——说是绑架,其实是营救,找个稳妥的地方,把她安置下来。”

邢深沉吟:“你那车上,既有地枭,又有血囊,正好大家都在,没想过现在就收了那一车?”

炎拓摇头:“那样会打草惊蛇,林喜柔那头丢了韩贯和陈福,已经很警惕了,这一车再出事,咱们就别想再找到其它的地枭了。”

邢深嗯了一声:“那你呢?事情成功之后,你什么打算?”

炎拓长长吁了口气:“这些年,我一直在查探林喜柔的秘密,到现在,我觉得查得差不多了。事情成功、林伶脱险之后,我就可以全身而退,结束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到时候,手上有地枭做人质,你们换你们的人,而我会直接问林喜柔,在哪可以找到我妹妹。”

邢深没再说话,的确是个大胆的计划、共赢的买卖。

炎拓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还得去旅游,这事挺大的,你也需要时间考虑,咱们晚点再联系,现在各退各的怎么样?”

是需要时间考虑,听的时候血脉贲张,但人不该在激动的时候做决定。

邢深点了点头,余蓉揿下车窗,伸手出去,攥拳在车门上嘭嘭砸了两下。

这应该是事先约定过的信号,跨坐在本田车头上的山强夸张地大叫:“呦,这是老大们谈妥了啊,这样多好,和气生财嘛,走咯。”

边说边跳下车来。

这一轮算是圆满,炎拓只觉得心头大石卸了一半,转身想走时,邢深叫住他:“对了,多问一句,你和聂二是怎么认识的?”

炎拓心中一动:聂九罗没跟邢深说?

他回了句:“去问她好了,以她说的为准。”

邢深有些错愕,想说什么,又咽下了,过了会,慢慢倚靠到座椅上。

他不是没问过聂九罗,聂九罗一句话就让他没词了:“我认识谁、跟人怎么认识的,是我的隐私。”

回想刚刚“看见”炎拓,炎拓身上,也有一种光,淡淡的,没什么侵略性,但隐约间,又给人以压迫感。

颜色……

跟阿罗的……很像。

 

吕现的车被撞弯了保险杠,后备箱盖也有少许凹陷,但目测属于轻微追尾,不影响继续行车。

炎拓上了车,发动之后一脚油门,继续奔五龙洞,同时给吕现吃定心丸:“回去之后你就送修,花的钱全报。”

冯蜜有点不相信:“这么好?”

炎拓:“交朋友嘛,他出一部分,我也补贴点,事情就过去了。”

一听“全报”,吕现心中松快不少,蓦地又想到什么:“光顾着我的车了,人冯小姐脑袋都撞破了呢,就这么算了啊?”

炎拓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冯蜜一眼,话里有话:“冯小姐身体好,恢复得快,没关系。”

冯蜜也看后视镜,两人目光镜中交汇,冯蜜哼了一声,炎拓轻轻笑了笑:他现在心里舒服,见谁都是好脸色。

只吕现愤愤不平:“你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人家都受伤了,还说什么恢复得快!”

……

到五龙洞时已经偏晚,但工作人员介绍说如果只略走走,一两个小时也就逛完了。

于是买票进园,毕竟来都来了,而且一路周折,不玩上一两处说不过去。

景区名字里有个“洞”,其实是个可以爬山看水的森林公园,这种地方,心情好看什么都美,心情不好,就是平平无奇小山包。

炎拓心情很好,一路沿溪水上行,遇到不错的景,也会停下来拍照——这儿游客本来就不多,再加上天冷山阴,几乎没别人,但这种包场的感觉,很奇妙。

爬上呼龙台时,劲风一扫,整个人冻得哆嗦,但视野也随之开阔,炎拓招呼落在后面的三人:“过来看,起雾了。”

因为天色向晚,温差的关系,起雾了,漫山云雾,顷刻间迤逦四野。

冯蜜久在城市,很少见到这样的景色,拉着炎拓帮她拍照,但炎拓一出手,拍的不是歪斜就是头大身子小,冯蜜对他再有好感也忍不了,三次一过,就只揪着吕现当摄影师了。

炎拓趁势脱身,走到一边观赏山景。

林伶也跟了过来,在他身边停了会,轻声说了句:“今天心情很好啊。”

炎拓说:“快了。”

林伶一愣:“什么快了?”

但下一秒她就懂了,一时间心跳如擂鼓,连耳膜都在嗡嗡震响,但同时,又有一股张皇的紧迫感涌上心头。

她问:“危险吗?”

炎拓说:“有可能,运气好咱们都能过去,运气不好,就难说了,哪一天,我帮不了你了,你得自己划水。”

说到这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调出手机备忘录,给林伶看上头的人名和号码:“这人叫刘长喜,是个能信的人,你记住了,走投无路,可以找他帮忙。不过找他时要小心,别把危险给人带过去,他是个普通人。”

明明身在山水间,大惬意的所在,但林伶还是紧张到全身发颤,她默念了几遍记住号码,又问他:“那你呢,如果你出事了,能找谁给……帮忙?”

炎拓说:“我啊……”

他想了又想,谁能给他帮忙呢?

长喜叔肯定是不行,有心无力,不能把这么个老好人给拖进来。

邢深一群人?为着利益共事,不见得会把他当一回事。

过了很久,他才说:“可能……有一个人吧。”

但这人是谁,他没说。

第7章

离开五龙洞,天色已经擦黑。

该办的事办了,该玩的也玩了,没什么再耽搁的必要,炎拓一路加足马力,直奔西安,几人只路上略停了停,吃了简单的晚餐。

最终回到别墅,已经是凌晨两点多,虽说过了午夜,但不较真的话,勉强也算“当日往返”。

几人各回各屋,别墅里一片悄静,只走廊里的感应灯随着脚步声的起落而渐次亮起。

冯蜜走在最后,路过林喜柔的房前时,她脚步略停,屈指在门面上弹了一下。

门开了,冯蜜前后看看,幽灵样一闪而入。

 

林喜柔的屋里只开了小夜灯,灯光幽暗,两人看对方,都像是看镀了层金光的影子。

林喜柔:“撞车了?”

冯蜜扯下额头上的绷带纱布,顺手扔进垃圾桶,顶这么大一块,怪累赘的——这点皮外伤,她破口都快长好了。

她说:“小追尾,旅游嘛,出点小事故还挺有意思的。林姨,我可真喜欢你干儿子啊,能扛事,也有手段平事儿。”

说完,懒懒窝进了梳妆台前的真丝绣花软垫椅里,虽说坐没坐相,但那副蛇身软骨的酥软样,凭添几分妩媚。

林喜柔淡淡的:“只顾着玩儿去了?”

“那倒没有,”冯蜜略侧了身子,随手拿过台面上的一盘炫光眼影,对着镜子试色玩,“林伶跟那个吕现,我看根本没在谈恋爱,吕现那眼珠子恨不得长我身上,至于林伶,只愿意跟炎拓说话。”

林喜柔“哦”了一声,倒不觉得意外:“林伶早几年就喜欢小拓,表白被拒了之后,还闹过一次离家出走,我估计还没死心吧。”

冯蜜噗嗤一声笑了:“真的啊,她那心里要是填着炎拓,那是挺难换成吕现的。”

“那小拓呢?你看着有问题吗?”

炎拓啊……

冯蜜想了又想,缓缓摇头:“目前看不出来什么,就……挺正常,挺完美的。不过林姨,就我的经验,如果你怀疑一个人,又找不出明显的破绽来,那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你怀疑错了;二是,这人太聪明,伪装得太好了。”

林喜柔沉默了一下,说了句:“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些年,心思一直扑在农场,其实没太关注小拓,忽然间就发现,他原来长那么大了。”

不再是当初那个挨了妈妈打,抱住她的腿哭哭啼啼说“这世上只有林姨最好”的小不点了。

冯蜜看镜子里的自己,这眼影真不错,浮光掠彩,眼波被衬得既迷离又骚气。

她突发奇想:“林姨,炎拓知道我们不一样,也挺能接受的。你说,如果他喜欢我,那我牺牲一下,就跟他做一对真正的情侣好不好?”

林喜柔冷笑:“说什么蠢话!”

冯蜜:“我认真的,林姨你想啊,人类社会的包容程度是在一直进步的。以前,什么贵贱不通婚、满汉不通婚,白人歧视黑奴的时候,都不能同桌吃饭呢,更加不通婚了,现在呢,什么样都接受。我跟炎拓,可以做领先潮流第一对啊,至多也就是无后——男跟男,女跟女,不也没法留后吗,但人家现在也能组建家庭了,领养呗。”

林喜柔懒得跟她费口舌:“你清醒一点,人的包容,永远落不到我们身上。”

冯蜜嘻嘻笑:“凡事有例外,看痴情不痴情了。你看外国丧尸电影里,老婆变丧尸了,老公依然一往情深,还抓活人喂老婆呢。人都能爱丧尸,我比丧尸不是强多了?”

林喜柔差点被她气笑了:“没错,是有这样的变态。小拓如果好这口,你们在一起我没意见。”

是啊,是有这样的变态,可她看上的,偏偏不是个变态。

冯蜜有点沮丧,顿了顿起身:“走了,回去睡觉了。”

林喜柔提醒她:“你那脑袋上,明天别忘了贴块OK绷,不然好那么快,叫人疑心。就你撞伤了,其它人没什么吧?”

冯蜜随口回了句:“都没事,也就吕现的车撞瘪了一块……”

说到这儿,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线什么,就是闪太快,一时间没抓住。

林喜柔注意到了她面色的骤然僵硬:“怎么了?”

冯蜜抬起手:“你别说话,让我想想。”

她若有所思,嘴里还默念出声。

——都没事,也就吕现的车撞瘪了一块。

——撞瘪了……吕现的车。

吕现的车!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林姨,你有没有电脑?你屋里……”

不用问了,她已经看见了。

冯蜜急急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屏,显示需要键入密码,林喜柔知道事情有蹊跷,不等她开口,径直过来输入密码。

进入主页面,冯蜜飞快打开网页,登入网盘,文件夹一打开,密密麻麻的视频。

幸好她人懒,还没来得及删。

林喜柔直到此时才发问:“怎么了?”

冯蜜从视频最底下选了一个点开:“前些日子,熊哥不是让我们看监控视频吗,为了找陈福和韩贯。李姨分到的是车子出城之后那一批,我跟熊哥说,李姨才不会认真看呢,她觉得全世界都对不住她,恨不得别人倒霉。”

这个小视频里没有,她咽了口唾沫,接着点开下一个:“熊哥觉得有道理,就把李姨那一批的网盘和密码要了来,和我一起查对着看了,看完骂我给他找事,说没问题。我也以为没问题,但是……”

找到了!

冯蜜迅速点击按键,暂停了画面,然后放大。

林喜柔看向屏幕,画面上,是一辆灰色的奥迪车。

“这车是陈福他们的车失踪之后,我往下快进视频时拉到的,中间间隔了大概二十分钟吧。因为乡下跑的车大多是中低档的,忽然来个奥迪四环,就多看了两眼,这辆车开着开着也不见了,应该是开进没道路监控的区域了。但因为它是反方向过来的,就没太在意。”

“刚说到吕现的车被撞,我忽然想起来,吕现的车也是奥迪,颜色一样,车型也一样,车牌号……我不记得,但可以让熊哥问问。”

林喜柔说:“开这种车的人也不少吧,未必是吕现。”

“所以要确认一下车牌啊,万一是呢?”

林喜柔盯着奥迪车看。

那几天,吕现确实是在石河。

万一是呢?

万一是,就很意味深长了:吕现本应该在诊所待命,开车出去干什么?又为什么出现的时间跟陈福他们失踪的时间……衔得那么近?

 

炎拓洗漱完躺上床,已经快三点了,夜最深的时候,他居然毫无睡意。

快了。

七年在黑暗中摸索,捡到的都是边角料,这最后几个月,简直如坐上了火箭,一飞冲天。

幸亏没放弃。

太兴奋了。

炎拓拿起手机,想给聂九罗发条消息,又怕这么晚了,会打扰到她。

再一想,她好像习惯睡觉调静音:如果已经睡了,反正吵不到她,如果没睡,发过去了也不叫吵她。

他点开阅后即焚,发了条:“今天跟邢深聊过了。”

信息发送,一直看屏幕,那头显示未读。

果然是睡了,炎拓有些失落,但同时也欣慰:拄着拐的伤号,要是还熬到这个点,也太欠揍了。

他重新躺平,看天花板上垂吊下的、不规则冰块玻璃面的熔岩灯,黑暗中的熔岩灯多了点冷峻感,有微弱的亮在玻璃面上缓缓流动。

炎拓突然想起了什么,欠身往床头柜上摸索,很快就摸到了。

那个纸折的、内里藏了朵梅花的星星。

他拿过来,摩挲了会,玩心忽起,把星星往上轻抛,候着落下时,再一把捞住。

聂九罗说,这代表一天过去了,这一天的事落幕了。

真是漫长的一天啊。

……

炎拓阖上眼,渐渐有了睡意,正迷迷糊糊间,听到手机上有消息声。

聂九罗回复了?

炎拓赶紧翻身趴起,拿过枕边的手机,点开一看,阅后即焚仍然是“未读”状态,他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又拿起搁在床头柜上的专用号码手机。

果然,邢深发的消息。

——可以干。方便的时候给我电话。

可以干!

炎拓脑子里一激,瞬间坐起身子,黑暗中,一颗心砰砰乱跳,以至于跳出了错觉,觉得满室都是心跳的回音。

现在就很方便,他拿起手机和防录音干扰仪进了洗手间,把洗手间门锁死之后,拨打邢深的电话。

邢深也是和余蓉几个聊了很久,反复设想推敲,最后得出结论:可以干,但需要准备时间。

他说:“我们预计三对一,对付五个地枭,需要十五个人,三人一组,飞赴不同的地方。”

“攻击上,就依你说的,以‘电击、突袭’为主,尽量避免交手,交手的话风险太大,一旦被抓伤咬伤,就很麻烦。”

“没法马上就下手,同一时间点也不可行。因为要考虑到一个问题,这些地枭目前是‘普通人’,你悍然把人绑走,万一惊动了警方,把你当绑匪处理怎么办?你去跟警察说这些不是人、是地枭,你觉得他们会相信吗?”

“所以还是需要踩点,掌握这几个人的活动规律,避开高风险地段,汇总五处的信息,选择可行性和成功率最高的某一时间段出手——出手之后,成事的几率多大,就看老天的意思了。”

炎拓问了句:“那林伶那边呢?”

“林伶那里比较简单,因为不需要绑她,她会配合我们走,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带走她之后,安排好路线,让她完美蒸发,使得林喜柔方面的人失去一切寻找的线索。当然,会给林喜柔留下足够的信息,让她知道,是我们干的。”

听下来暂时没什么问题,即便有问题,也可以晚点再商量。

炎拓:“这个准备时间,大致需要多久?”

邢深沉吟了会:“十天左右,最快也得一周吧。”

还行,这时长不算离谱,毕竟加上林伶这头,是六个地点“同时段”行动,需要时间筹划和协调。

炎拓跟他明确分工:“我这里除了名单,还要配合什么?”

“配合让一切平顺,不要节外生枝。我们这里也会通过雀茶的手机开始联系她们,假意谈交换人质的各种条件,吸引她们的注意力。总之是,咱们双方合作,就等动手的那天吧。”

 

挂了电话之后,炎拓才发觉自己的手,连带手臂,都在微微发颤。

抬头看镜子,面上赤红,耳根发烫。

这可不好,炎拓拧开水龙头,连掬了几捧冷水激脸。

重新躺回床上,他正准备定定神、推敲一下邢深的行动方案,手机上又是一声消息响。

是邢深刚刚忘了说什么,又给他发信息补充吗?

炎拓拿起专用号码手机,怪了,页面上空空荡荡,并没有新消息。

想起来了,现在随身配两个手机,总会闹这种乌龙。

他又拿起自己的手机看。

是阅后即焚,聂九罗来消息了。

——都聊什么了?

居然这么晚还没睡,是不准备养身体了吗?炎拓觉得可气,唇角却止不住弯起。

懒得再往冷冰冰的洗手间里跑了,他把防录音干扰仪放在枕边,被子一拉,整个人埋进黑漆漆的被窝里,一键拨号,压低声音:“喂?”

他都多少年没这么打过电话了,有一瞬间,像是回到了情窦初开少年时,给暗恋的女生打电话,又怕被人听到,于是趁着夜深人静,把自己往被窝深处埋,捂住自己,也捂住秘密。

聂九罗说:“你在被窝里吗?回音这么怪。”

炎拓失笑,她真是厉害,每一次听声都能大致猜出他所处的境地。

他嗯了一声:“这么晚还不睡?”

聂九罗说:“睡了啊,就是晚饭时骨头汤喝多了。”

炎拓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被窝里真是舒服,温暖又熨帖,把一颗心揣放得妥妥当当。

他说:“知道自己行动不方便,晚饭还敢喝那么多汤。”

第8章

聂九罗也没办法,卢姐是“以形补形”的忠实追随者,坚定地认为骨折就应骨来补,变着法儿给她炖各种骨头汤,猪牛羊一个都没放过,喝完一碗还给再盛一碗,仿佛喝下去的汤水多一倍、胳膊痊愈的进程也能快一倍似的。

她问:“都聊什么了啊?”

炎拓长话短说,把设想的计划给她复述了一遍。

聂九罗有点惊讶:“这么快?”

又说:“慢的话十天,最快一周,那我帮不上忙了,那时候,我刚扔拐杖呢。”

炎拓心头一暖:“你还想过帮忙?”

他对聂九罗的“独善其身”是领教过的,说真的,她光能动动想帮忙的念头,他都觉得很难得了。

聂九罗跟陈福和韩贯交过手,这两个算是战斗力强的,所以如果身体允许,这种事对她来说不算难:“是啊,你们可以把五个里最棘手的那个交给我,兴许我都不用动手呢,笑嘻嘻地就放倒了。”

言语间有点遗憾,又是她能挥洒演技的舞台,可惜了,被胳膊拖累了。

顿了顿问他:“你缩被窝里,门关好了吗?”

真是她的风格,上次知道他在跟踪,提醒他手机静音和别穿大衣,这次,又关心他门户。

被窝里有点闷,声音被丝绵裹就的小空间罩捂,炎拓笑:“关好了。”

自打上次林喜柔突兀地在他房间出现,他就尤为注意:电脑里存着的文件都用粉碎机彻底删除,应用程序该卸载的卸载,浏览网页记录全部清空,睡觉前不但反锁上链,还在门后放了一个迷你防撞顶阻门器。

“那窗户呢?说不定有人已经悄无声息从窗子里进来了,就趴在你床上听呢。”

炎拓没好气:“别吓人行吗?”

话是这么说,还是忍不住从被子底下掀开缝,两边都瞧了瞧。

哪有人,他的窗户关得好好的!

聂九罗在那头咯咯笑:“是不是掀被子了?”

炎拓正想否认,她又说:“光看两边不行,得往天花板上看,狗牙能爬墙——兴许你那天花板上,现在有人在爬呢。”

炎拓翻了个白眼,不想搭理她,但是两秒钟之后,还是掀开被子,又看了眼天花板。

幸好没有。

他重新缩回被窝。

聂九罗笑够了,说回正题:“七到十天,那你这段时间,要特别小心。有时候越接近目标,出事的风险也就越大。”

炎拓苦笑:“哪天不小心?”

七到十天,不止是解脱林伶、许安妮她们,也是解脱他自己。

话说得差不多了,论理该催她赶紧休息,炎拓想是这么想,话到嘴边,也不知怎么的,就成了:“你做的摆件和车挂……”

聂九罗:“怎么了?”

炎拓卡了壳,原本是想说真的做得很好,又觉得这样太没话找话,于是改口:“你考虑做定制吗,我有个朋友看了,觉得很喜欢……”

“不考虑,不认识,没兴趣,忙。”

还真是干脆,炎拓好一会儿才开口:“那要是我想再做一件……”

“你做啊……”

炎拓竖起耳朵听她回答。

等了几秒,她才说:“那要看你做什么了,还有,我很贵的。”

这意思是,对他可以考虑?

他说:“这种纯手工,又是定制,贵是肯定的,你杀我一两刀行,别逮住了拼命薅,那可没回头客了啊。”

杀一两刀行,这是默许她溢价了?

聂九罗笑,身子往下倚了倚,一边听耳机里的声音,一边弯起食指,指甲轻轻蹭擦羽绒被面上盘织的暗花:“定制什么?”

“上次送你回去,很喜欢你的那个院子。”

这些天,他时常想起那个院子。

明明处在闹市,却闹中取静,带点旧,但不陈旧,鸽灰色的墙砖,微微翘起的飞檐角,双扇的老木头对开门,推开时,带吱呀一声响,响声悠悠的,仿佛无论多长的年月,都碎碎碾在里头了。

一脚跨进去,就是小院,三合院,院子里有花有草,一年四季都不缺颜色,他最喜欢角落里那棵白梅,一树花,一树挤簇的热闹。

而正房的二楼就是她的工作室,窗很多,格格推开,站在楼下仰头,能看见影绰的雕塑。

……

每次想起来,都会觉得美好而又安静,是暗处一抹柔光,恶浪里一汪净水,红尘中一方静谧小世界。

聂九罗想岔了:“你喜欢这种类型的房子?那买啊,你又不差钱,西安是古城,应该也有这样的院子。”

炎拓:“没有一样的。”

没有,没有和她一样的,没有梅花,也没有鸡汤煨的、藏着薄薄荸荠的小份龙须面。

聂九罗说:“那你别惦记我的,我不会卖的。”

炎拓哭笑不得:“知道。所以,能定制吗?”

“要多大的?”

炎拓想了想:“院子的微缩版,太大了笨重,太小又没感觉,可以同比例缩到半米长宽这样吗?”

这个尺寸挺合适的,不但房舍能做出细节,一些小物件比如石桌、石凳、大的花树等等,也可以做得有模有样。

聂九罗说:“可以做,不过这种的就不能用橡皮泥捏了,得正儿八经走泥塑的程序,我接单呢,一般得先过合同,打了定金再出样稿,跟你熟,就都省了。不过等我做完了,你可不能赖账啊。”

炎拓:“这个你放心,我又不是没在你那买过,良心买家了可谓。”

打个赏比买东西花的钱都多。

聂九罗忍住笑:“光是院子吗?要人不要?”

以她的经验,光有景显得呆板,光有人意境又不到位,搭配着来最好。

炎拓顿了一下:“如果有,那当然最好,那么大个院子,有人才有生气嘛。”

“想要什么样的人?有可以参考的形象吗?”

炎拓不经意似的说了句:“要么,就照我上次去的样子来吧,最好也能有一碗鸡汤面。”

他努力把重点往面上模糊:“那个面,是挺好吃的。”

聂九罗没说话,蹭擦在盘花面上的手慢慢停住,指腹贴着绵绵密密的绣线纹理,也说不清心头盘磨着的是什么况味,像暗夜里的潮涌,一层水叠着一层,这一层还没褪尽,那一层又盖上来。

炎拓觉得自己过了很久才听到她的声音:“那……行吧。”

……

挂了电话之后,炎拓很快就睡着了。

做了个梦。

梦里一片漆黑,他在拼命奔跑,不知道在躲什么——其实这个梦里,从头至尾就他一个人——但他就是觉得凶险而又恐怖,于是拼命地跑、拼命跑。

跑着跑着,就跑进了连通着小院的那条巷道,小院那么安静地矗立在那儿,门扇半开,透出柔和的光来。

他几步奔到门边,行将跨进去,忽然又改了主意,迅速把门关阖、锁死,然后转过身,后背抵住门,看向来路。

有什么东西猛冲了过来,整条巷子都被这巨大的冲击力撕裂,无数碎片在飓风里狂舞,重重击打过来。

然而还好,院子仍在那儿,保住了。

 

第二天,炎拓是最后一个去餐厅吃早饭的人。

倒计时启动,他反而不忙了,就像是大考迫在眉睫,温书已经没什么作用,调整心态最重要:名单给出去,邢深那头的奔忙开始,自己么,以不变应万变吧。

进餐厅的时候,他看到林喜柔坐在桌边,一手执餐刀一手执餐叉,但还没来得及分切碟子里的烤肠——熊黑正站在边上,半弯了腰,附在她耳边低声说话。

见到炎拓进来,熊黑没再往下讲,站直了身子。

炎拓跟他们打招呼:“早啊。”

坐下的时候,他注意到,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异样。

昨天晚上,邢深说,会通过雀茶的手机开始联系林喜柔、假意谈交换人质的各种条件,这是……已经开始了?

炎拓只当不知道,擎起边上的咖啡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呷了一口之后觉得实在是苦,又撕了一小包白糖,慢慢往里添加。

糖粉很细很细,纷纷扬扬地下去,像杯口落了一阵急雪。

熊黑出去了,厨房里,灶火重又打开,是阿姨知道他来,开始做他的一份早餐。

林喜柔抬头看了他一眼:“脸色不好,没睡好啊?”

炎拓灌了口咖啡,伸手揉了揉脸:“昨天睡得晚。”

“昨天,林伶和吕现,玩得怎么样?”

昨天冯蜜也在,硬说两人进展良好有点假:“也还行,这俩不属于互有好感的,慢慢磨着看吧,也许相处多了会有感觉。”

林喜柔点了点头:“今天准备忙什么?”

炎拓笑:“没什么忙的,最多去公司打个卡。林姨你准备做什么?我有空,可以陪同接送。”

林喜柔笑起来,但没吭声,旋即垂下眼帘,专心分切餐品。

昨天实在太晚,她没立刻打听,早上才吩咐了熊黑这事,让他先从旁查证,别找当事人问,省得打草惊蛇。

刚熊黑跟她说,确认过了,就是吕现那辆车。但他跟阿鹏打听了一下,开车的不是吕现,吕现到了石河之后,除了被阿鹏拉着出去做了一次精油按摩,其它时间,压根没出过屋。

那辆车,是借给炎拓开了——那段时间,怕板牙的人反扑报复,炎拓一般都是借车开,有时候,连驾驶证都借。

炎拓,又是炎拓。

一次可以是巧合,两次就一定不是了。

看来,她需要亲自关注他了。

林喜柔搁下餐叉,拽了张餐巾纸揩了揩嘴角:“要跨年了,今天请了阿姨打扫卫生,你带冯蜜去花市逛一逛,选些喜欢的花回来做装点,顺便叫上吕现和林伶一起,给他们多创造点机会。”

炎拓爽快地答应了:“那林姨,你喜欢什么花?我挑了帮你带回来。”

林喜柔说:“你看着挑吧,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不过不喜欢欧石楠。”

欧石楠,这名字可真够拗口的,也不常听说。

炎拓默念了一遍:“懂了,不买这个就是。”

阿姨端着托盘过来,给炎拓上餐:芝士烤面包、煎蛋、培根,紫甘蓝沙拉。

颜色搭配得真好。

炎拓一定没有懂她的意思,她不喜欢欧石楠。

欧石楠的花语是孤独和背叛。

她忍受了那么多年当异类的孤独,不该再承受背叛。

炎拓偶尔间抬眼,看到林喜柔正盯着他看:“林姨?”

林喜柔莞尔,笑得分外温柔,她叉了块刚分切好的烤肠送进炎拓碟子里:“多吃点,这些日子,你都瘦了。”

 

这一阵子,因为熊黑的人大多散在外头、不大往别墅来,别墅里本来就有些冷清,再把人打发走几个,就更安静了。

林喜柔拿了备用钥匙,打开炎拓的房门。

一般男人的房间,相对都会比较凌乱,炎拓不是,这归功于大学军训时养成的良好习惯:他的物件总是整齐摆放,床上永远平整,被子叠成豆腐块,四角平直得可以拿尺子去量。

林喜柔缓步走到屋子中央,一样样打量屋里的用品。

这个屋子里,会藏着秘密吗?藏了多少?

门外传来脚步声,下一秒,熊黑跨步进来:“林姐。”

林喜柔指了指桌上的电脑:“让人来看看电脑。”

熊黑点完头,又有点犹豫:“他要是回来撞见……”

“我让冯蜜跟他一起去花市,冯蜜知道该怎么做。还有,让打扫的人过来,先打扫这间,每一处都要打扫到……”

说到这儿,她转向书架。

炎拓的书可真多啊,自底而上,差不多接到了天花板,竖放横摞,五颜六色,几乎铺满了一面墙。

她说:“这些书,也给我一本本翻,保不齐哪一本里,就夹着什么字条。”

熊黑咽了口唾沫:“林姐,炎拓……不会真有问题吧?”

林喜柔没吭声,垂着的手慢慢攥起,指甲深深攥进了掌心。

没有人能背叛她。

她养了他二十几年,在他身上,倾注了本该由她的亲生儿子享有的一切情感。

他不能背叛她。

炎拓,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永远也不能背叛她。

第9章

炎拓直到傍晚才“逛”回来。

其实如果只去花市,是用不了这么久的,但甫一出门,冯蜜就偷偷跟他说,逛花市只是个借口,林姨希望吕现和林伶他们多去几个地方,增进感情。

于是逛花市安排在了最后,先去了钟鼓楼,顺带逛了回民街、看了皮影戏,走了圈古城墙之后,又去陕博打了个卡——这一下逛街、看戏、轧马路兼观展全齐活了。

花市也特别热闹,临近跨年,买花的人是平时的好几倍,炎拓起先想买白梅,但连看几家都不是那种感觉,觉得还是聂九罗小院里的那株最好、其它的都像山寨高仿,末了选了几扎蔷薇果、红梅、金龙柳和海棠花的鲜切枝条。

鲜切枝不是往瓶里一插就完了的,还得修饰修剪、搭配拗形,这些就是林伶的事了,她性子安静,喜欢做这些耗时的手工活。

回到别墅之后,几人把鲜切枝抱进三楼的小客厅,林伶立刻忙着找醒花桶、花剪、各类插花瓶器,冯蜜也从旁帮忙,只炎拓没什么兴趣,转身回房。

路过餐厅,看到晚餐已经在准备中了,厨房里传来煎炒烹煮的声音,还伴着诱人香气。

真好,这一天就这样安静过去了,回屋先洗个脸,再歇上几分钟,就能开餐了。

炎拓不觉微笑,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快走到门口时,心里咯噔一声。

他的门大敞四开,里头的灯也是亮着的。

炎拓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身穿家政围裙的阿姨拎着清洁桶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林喜柔,林喜柔原本是要交代阿姨什么事的,忽地瞥见炎拓,款款一笑:“小拓回来了,真巧,你屋子刚打扫好。”

想起来了,林姨早上说,今天请了阿姨打扫卫生。

他还以为,只是打扫公共区域而已。

炎拓面色有点发僵:“是吗,林姨……你不早说,我也好先……收拾一下。”

林喜柔笑他多此一举:“你屋里又不乱。”

没错,他屋里是不乱,但他屋里有东西,重要的东西。

炎拓的心猛烈跳起来,他微微侧开身,给林喜柔和阿姨让路,听她们两个说些什么还得多来几个人,元旦前床品要除螨、地板要打蜡之类的闲话,僵立了几秒之后,疾步进去,关门的同时反锁。

进了屋,先去看书架,一看之下,脑子里嗡声一片。

其实他并不记得书的具体排列顺序,但就是有明显的感觉:虽然书还都在架子上,看上去也跟出门前一样有竖放有横摞,但一定被动过,整体动过。

炎拓头皮发麻,赶紧把角落处的踏步梯拿过来,踩着上到最高层,移开其中一格堆放着的那摞书,手探进书后,小心地移开夹层,手指往里摸索。

摸到了,日记本,母亲的日记本还在。

炎拓如释重负,一头抵在了书架的层板上,双腿都有点发颤。

然而,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舒完,门上的把手忽然左右拧动,林喜柔的声音传来:“小拓,关什么门哪?”

炎拓浑身一激,飞快地下了地,迅速把踏步梯送回角落,脱掉外套拽乱衬衫的同时,三步并作两步去开门。

门开了,林喜柔皱着眉头看他。

炎拓解释:“换衣服呢。”

林喜柔:“换衣服还怕人看,又不是换裤子。”

边说边往屋里走:“阿姨说工牌落你屋里了,哪呢?”

她四下环顾了一圈,径直走向床边,弯腰从床脚下勾起一个带环圈的工牌:“这阿姨,也是粗心。”

炎拓找话说:“今天算是……打扫结束了吗?”

林喜柔说:“没呢,这才在哪啊,今天也就把客厅、走廊还有你这间给做了,明天还得接着来,跨年小清扫,过年前大清扫一次,各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才好迎新啊。”

说完了又催炎拓:“走,吃饭去。”

炎拓答应着说了句:“换了衣服就来。”

林喜柔走了之后,他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书架。

明天还得接着打扫。

这日记本揣在身上显然不安全,万一不慎掉落,可就糟糕了。藏去别屋也不行,谁知道会不会紧接着又被“打扫”到了——今天暂时还是先放这吧,毕竟刚被打扫过一遍,属于“安全区”。

 

晚餐很丰盛,但炎拓吃得食不知味。

打扫卫生这一出让他一颗心高高悬吊起来,一时间摸不清真的只是年前例行打扫还是自己被进一步怀疑了。

为了安全,凡事得往坏处想,就当是被怀疑了,至于是哪一处爆了雷,他说不清,就像之前对聂九罗说的那样“介入得太多,很多事情做得并不完美”,经不起严查深挖。

他吃得很慢,缓缓嚼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林姨她们目前只是怀疑,没有切实证据。毕竟,最危险的那几次,比如狗牙行刑,再比如对付陈福和韩贯,是没有监控的。

如今,大事在进行中,为了让事情平顺,有两件事他得确保——

一是,不能让林姨知道他有名单,这个好办,都记在脑子里,书面的已经彻底粉粹了。

二是,不能让林姨知道他和林伶是有合作的。这个也还可行,因为自打当年林伶“表白被拒,离家出走”,他和林伶的表面关系,就一直不咸不淡,属于并不疏远,但也绝不亲近的那种。

……

对面的冯蜜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炎拓,你吃个饭像绣花,魂呢,飞哪去了?”

炎拓一惊,林喜柔瞥了冯蜜一眼:“多什么事,还不许人家走个神什么的了。”

……

炎拓最先吃完,碗筷一推回房,起身时说了句:“林伶,待会到我房里来一下,有事跟你说。”

 

回到房间,炎拓先在各个电源处检查了一下,确信都没被动过、不会安装什么窃听摄像。

他关了大灯,只留书桌灯,倒了杯水,又摸过纸笔开始写字。

林伶过了会才过来,过来的一路都感觉怪怪的:以前不是没跟炎拓约过,但都是私底下、避着人的,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还真是让她心里没底。

门没锁,她开门进屋,反手带上时,问了句:“要锁吗?”

炎拓摇头。

林伶莫名其妙,走到近前:“你喊我过来,聊什么啊?”

炎拓食指竖到唇边,轻嘘了一声,举起第一张纸给她看。

上头是一个电话号码,后面写了个“邢”字。

底下写了一行字:记住这个号码,如果我出事,联系这个人,想办法跑。

林伶脑子里嗡的一声,刹那间,眼泪几乎涌出来,炎拓皱了皱眉头,以眼神示意她快记,同时不住往门缝底下瞥。

内暗外明,如果门外有人走动,从缝底可以观察得到。

暂时没人,他低声说了句:“未必有事,只是以防万一。”

林伶鼻子吸了一声,盯着那串号码看,同时不住默念,刘长喜的号码她已经记熟了,而今再记一个也不是难事——只是炎拓的话让她心里害怕,他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的。

过了会,她点了点头,以示记牢了。

炎拓把纸揉了,塞进杯水里,又倒插入笔杆搅了搅,墨字很快洇开。

他拿起了第二张纸,这一张上,字比较多。

林伶紧张地看着。

 

林伶离开餐桌之后不久,林喜柔示意冯蜜:“过去听听,说了些什么。”

冯蜜皱眉:“听墙角啊?林姨,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老土?你就不能在他屋里装个针孔摄像头什么的?”

林喜柔淡淡说了句:“这些都是对付没准备的人的,他要是有防备,装了也没用,赶紧的,利索点,小心点。”

冯蜜没再说什么,起身就去了,再说了,她也挺好奇。

林喜柔又吩咐熊黑:“从现在开始,尽量别让小拓出门,但凡出门,跟林伶一样,私下里派人盯着。”

熊黑正喝汤,闻言一惊,差点呛着,咳了两声之后,他扯了张纸巾擦嘴,看看左右,压低声音:“为什么啊,不是没查出什么来吗?”

电脑给专业的人看了,说没什么东西,也就存了一些小电影和照片。

屋里也都翻查过,连书架上的书都搬下来倒腾了一回,再搬上去。

林喜柔轻轻放下筷子。

“有,我们没找到而已。”

 

冯蜜走到炎拓门边,左看右看都觉得束手,这硬邦邦的一扇门,让她怎么听啊,真是愁人。

末了,她把耳朵凑到门边缝处。

不由得又怀念起在黑白涧的日子,那时候,她鼻子灵,耳朵敏,夜视力也出类拔萃——当了人就差远了,人生也真是的,怎么就不能两全呢?

她听到点声音了。

是林伶带着哭腔的声音:“凭什么啊?”

吵架?

冯蜜的侧脸努力往门边缝上压实。

“你是林姨养的狗啊,她说什么,你就跟着使劲?我一开始就不喜欢吕现,你非让我试试,说不想林姨生气。我给足你面子、已经在试了,你又嫌慢,是不是今天订婚明天结婚才行啊?你谁啊你,林姨都没催,你着什么急?”

呦,真吵了。

林伶说的倒是心里话,能看得出她不喜欢吕现。

没听清炎拓说了句什么,林伶更火了:“你放心,我跟吕现就算不成,林姨也不会把我塞给你的。我自己什么条件我懂,这些年,我已经够避着你了,你怕什么啊!”

脚步声径直往门口过来,冯蜜赶紧急退几步,又装着正往这头走,才刚抬脚,门被大力拉开,林伶满眼是泪地冲了出来。

冯蜜故作惊讶:“林伶,怎么了啊?”

林伶就跟没听见似的,抽泣着跑回房了。

冯蜜觉得好笑,她走到炎拓门边,探进半个身去:“怎么了啊,兄妹俩吵架了?”

炎拓垂着眼坐在电脑椅上,屈起手指摁了摁眉心,淡淡回了句:“为她好还不领情,吕现多好的条件。”

也是。

冯蜜也觉得,相对林伶来说,人家吕现是多好的条件啊。

 

回到餐厅,阿姨已经把碗盘都收拾下去了,另切了些果盘上来,还泡了壶花茶。

林喜柔抬眼看冯蜜:“怎么说?”

冯蜜亲热地坐到林喜柔身边:“你干儿子为你操心呢,今天出去逛,林伶跟吕现又是那种,你懂的,往一处推都推不拢,炎拓大概是说她了,说她不让人省心,林伶犟了几句,哭着跑了。”

林喜柔没吭声,不过很快想明白了:林伶和吕现都是一开始死活不愿意接触,也都是经了炎拓的“开解”,别别扭扭地开始。

她沉吟着说了句:“他操心这事干嘛?”

冯蜜想了想:“听林伶那意思,好像是炎拓怕她跟吕现不成,自己被拉郎配?”

林喜柔嗤笑一声:“那怎么可能,我要是想撮合这俩,犯得着等到现在?”

熊黑拈了块切瓣的苹果吃:“要么就是孝顺,给你分忧。哎呦林姐你到底怀疑什么,尽快确认了行不行,别总这么让人吊心——我这两天说真的,都分裂了,一会看他像王八蛋,一会又觉得是冤枉他了。”

林喜柔擎起小茶碗,慢慢呷了一口。

熊黑说得没错,她也讨厌这样吊着心,是或者不是,明明白白一刀,烦透了刀子在颈边厮磨。

她心一横,重重搁下茶碗,里头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炎拓把浸饱了水的字纸倒进马桶冲掉。

林伶刚刚的发挥挺好的,不过她最后还是流眼泪了,看得出来,她是心里害怕。

或许应该说得更委婉点,一直以来,林伶把他当作精神支柱,他即便真倒了,也该让她觉得没倒才对。

正思忖着,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是熊黑。

熊黑脸色很阴郁,说话压着声音:“赶紧换衣服,有急事,要出去走一趟。”

炎拓一愣:“什么急事?”

熊黑含糊其辞:“路上说。”

说完了倚住门,一副火烧火燎不耐烦的模样,都是男人,也不好让他回避,炎拓很快就换好了衣服,跟着熊黑出来。

摁电梯时,看到冯蜜也匆匆忙忙过来,边走边理着围巾,炎拓看熊黑:“她也去?”

熊黑嗯了一声。

“去哪啊?”

熊黑凑近他,低声说了句:“板牙那头有消息了。”

炎拓心头一凛,不易察觉地咽了一口唾沫。

板牙那头有消息了,是邢深他们的举动被察觉了呢,还是只是邢深跟林姨联系了、商讨换人的事?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夜晚的别墅,安静中还透着死寂。

喝完最后一杯茶,林喜柔从容地站起身,向着炎拓的房间走去。

钥匙插进匙孔,轻轻转了两圈,就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林喜柔抬手揿着了灯,缓步走到屋子中央。

炎拓傍晚回来,进屋之后,马上反锁了门,她特意隔了一会去敲的门,说是要取阿姨的工牌,然后,四下环顾了一圈。

踏步梯不在原来的位置。

或者说,还在角落里,但摆得没那么平整,有点歪——下午,是她督促着阿姨清扫的,每件东西,放在什么位置,她有印象。

炎拓用过踏步梯。

很有意思,一回来、知道自己的屋子清扫过,就用了踏步梯。

这屋里,只有一个地方需要用得到这东西。

林喜柔把踏步梯拿到书架前,打开支撑条稳住,然后弯下腰,侧身眯着眼睛,看梯面上浅浅的踩痕。

依炎拓的身高,踩在第二级上,那就是……能触到书架最顶层了。

林喜柔踩了上去。

真奇怪,书架上的书,都曾经搬下来,一本本仔细翻过,即便有蹊跷,也不会是在书里。

林喜柔伸出手,在书架格的隔板上摸、敲、试,这一格没问题,就换另一格。

终于,又一次敲击时,书格的背板出现了空声。

林喜柔身子僵了一下。

是有东西,果然有东西。

她的目光渐渐阴毒,阴毒中还掺了些许凶残,这一格里堆满了书,不方便她取物,她心头暴躁,手上一抹,那摞书就重重砸落地上。

背板被移开了。

里头有一本硬壳的笔记本,32开大小,很破旧,封面是砖红色。

林喜柔愣了几秒,恍惚间,她总觉得,久远的过去,某一个时刻,她曾经见过这个笔记本。

她把笔记本拿出来,翻到扉页。

发黄的纸页上,有几行娟秀的蓝色水笔字。

——坚持记日记,让它成为伴随一身的良好习惯。这是生命的点滴,这是年华逝去之后,白发苍苍之时,最鲜活灿烂的回忆。

落款……

触目及处,林喜柔的脑子一下子炸开了: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她和曾经的那个林喜柔,以这样的方式,隔空再会。

林喜柔僵了很久,她觉得,自己像是和脚下的踏步梯长在了一起,血肉渗进金属里,金属又扦进骨髓中。

她拿出手机,拨打熊黑的电话。

通了之后,只说了一句话。

“不用把他带回来了,动手。”

第10章

熊黑车出别墅,一路疾驰。

炎拓坐了副驾,车上主路之后,他问熊黑:“什么急事啊?”

熊黑目不斜视,专注开车:“还不就是板牙那破事,咱们养了蒋百川那些人有段日子了,总不能养到老吧。”

炎拓心里一动。

之前在农场,他跟熊黑聊起过蒋百川,熊黑说漏了嘴,一句“林姐儿子”之后,打死没再开口。

他装着随口一说:“准备换人了?”

熊黑没多想,应了一声。

“换林姨的儿子?”

熊黑正要嗯声,忽然反应过来,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上次你自己说漏嘴了,还让我别跟林姨说,你忘了?”

是吗?熊黑有点记不清了,但冯蜜就坐在后座,他多少有点窘迫,含糊着想敷衍过去。

冯蜜可不容易糊弄:“熊哥,你这嘴把关不严哪。”

熊黑尴尬:“炎拓自……自己人。”

横竖也说到这一节了,炎拓略偏了头看后座的冯蜜:“林姨儿子,多大了?帅吗?”

熊黑没好气:“帅不帅关你什么事?”

炎拓笑:“我帮冯蜜问。”

冯蜜嗤笑一声:“多大了我不清楚,但帅是绝对不会帅的,别帮我问,跟我没关系。”

炎拓还是那副随便问问的架势:“林姨的儿子,怎么会在板牙那群人手上呢?跟我似的,也是被绑去的?”

冯蜜没吭声,熊黑清了清嗓子:“行了炎拓,不关你的事,少打听。”

炎拓转回身子,目视前方:“谁还没个好奇心了?说一半藏一半的,瞧不上你们那小气劲儿。”

车里好一阵寂静,熊黑瞥了炎拓一眼,几次话到嘴边想问,又几次咽了下去。

他还是别多事了,听林姐的吧。

炎拓也没再开口,侧了头,看车窗外的城市夜景。

西安这座城市,于他,始终是生疏的。

虽然他的户籍显示是“西安”,但他的童年是在由唐县城度过的,那之后很彻底地搬了一次家,再然后才搬到的西安:大城市的好处是人与人之间住得再近,距离都是远的,同一个小区,哪怕对门,住上个三年五载,都可能依然相见不相识。

林喜柔应该喜欢这样的地方:搬一次家,蜕一次皮,几次过后,她就能新生了。

视线里,街景不断变换,有时崭新,有时古旧,有时又是陈旧。

……

熊黑有电话进来,他接起之后听了会,说了句“好的”。

再然后,一抹车头,改向了。

车子掉头的幅度很大,炎拓奇怪:“怎么了?”

熊黑没看他:“带你去个地方,你估计不知道咱们在城里还有这么个窝点呢。”

又扬高声音:“冯蜜,你知道吗?”

冯蜜的声音懒懒的:“知道了,你只管带我去就行。”

 

又是一个窝点?

炎拓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定位。

他从没来过这儿,是在西郊,这一带原本是老工业区,工厂扎堆,环工厂又建了很多职工家属楼,后来随着城市的发展,很多住户搬去了更好的小区,这些家属楼就渐渐空置、等待拆迁改造。

而今改造应该在缓慢推进中了,炎拓注意到不少墙面上都画了白粉圈,里头写着大大的“拆”字。

车子七拐八拐,最后在一幢家属楼前停下,熊黑低头解安全带:“一楼,尽里头那家。”

炎拓下了车,仰头看家属楼,这楼太老了,墙面上都斑驳得掉墙皮,电线像蛇一样,从一家的窗户口爬到另一家,要不是有一两家还亮着灯,他真要怀疑来的是栋废楼。

他有一种穿越回八九十年代,不,六七十年代的感觉。

换人来这儿干什么呢,难道蒋百川他们已经从农场转移过来了?

熊黑招呼着炎拓走进楼道,冯蜜慢悠悠跟在后头。

楼道灯坏了,熊黑打亮手机电筒照明,越往里去,积年的霉味儿越重,炎拓看到斜倒在地上的、上锈的自行车,打碎了的泡菜坛子,流出的汁液早干了,在地上洇出一大块白渍。

尽里头的那扇门上,贴着白色的丧葬挽联。

——一病辞尘离故土,全家落泪哭亲人。

挽联也已经有年头了,边角处卷起,在手机光的映照下,分外瘆人。

炎拓觉得有些不对劲,下意识停下脚步:“不是,这儿……”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有枪口硬邦邦顶上后腰,身后传来冯蜜叹息似的声音:“炎拓,林姨的交代是,只要你反抗,我尽可以开枪——你可配合着点,我心里是舍不得,手上不一定啊。”

炎拓头皮一麻,但很快反应过来,强作镇定,笑着看熊黑:“熊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熊黑掏出钥匙开门,答非所问:“这儿是我们干脏活的地方,上次办了个找茬的,妈的不经打,三拳两脚就死里头了。”

说着推开房门,又揿亮了灯。

身后有枪,炎拓不得不迈进门来。

是间差不多已经搬空的屋子,只留了张破沙发和几把椅子,屋角堆着高高的、脏污的一次性餐盒以及各种零食袋,有只张皇的老鼠被声响惊动,扭动着尾巴,唧地一声就窜没了。

屋子是水泥地,中央用白粉画了个圈,里头有烧灼过的痕迹,圈里还散了几片半焦的纸钱碎。

除此之外,这屋里还有什么不对劲的……

几秒钟之后,炎拓反应过来。

这屋子没窗。

所有本该是窗的地方,都用砖头封死了,另外加抹白灰。

熊黑说他:“你,往前走,别挨我们这么近,对,往里走。”

炎拓走到屋子中央,小心避开烧纸圈,然后转过身。

冯蜜背倚着门,很闲散的姿势,但手中乌洞洞的枪口一直朝着他,熊黑抱着胳膊看他,目光阴晴不定。

炎拓心中狂跳,脸上却只作好笑:“熊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熊黑打断他:“这里头是不是有误会,你心里有数,我反正是不知道。你如果没问题,也不用紧张,就当是过来逛的——林姐说,你不用回去了,我只好把你请这来,具体什么事,等她来了,你们自己搞。不过呢,得委屈你一下,进来的人,可不能这么摇手大摆的。”

边说边弯下腰,打开鞋柜门,从里头拿了团实心塑料绳出来。

炎拓笑了笑:“不至于吧熊哥?太夸张了也。”

熊黑没笑:“至于。”

对视了一会之后,炎拓让步,语调很轻松:“有胶带吗?这种捆上去,勒得肉疼。”

熊黑乐了:“这还挑啊?有,你别让我难做,我也尽量不让你受罪。”

说着,塑料绳扔回柜子里,又换了卷胶带出来。

炎拓喉咙里有些发干:“先上个厕所行吗?捆上了再想上,就麻烦了。”

熊黑示意了一下洗手间:“自己去吧。”

又吩咐冯蜜:“你啊,就贴着门站,别离他太近,你看电影里那些人,总会出其不意搞个突袭,太愁人了。不过,炎拓是自己人,真没问题,会配合咱们的。”

炎拓苦笑了一声,抬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你们今晚上,闹的哪出啊。”

说完了,迈步朝洗手间走,熊黑斜乜了眼看他,并没有要跟过来的意思。

洗手间里头也是脏得不行,只一个洗手台、一个马桶,连垃圾篓都没有。

炎拓顾不上那么多,先掏出专用号码手机。

无信号。

再看自己的手机,也是无信号。

怪不得放心大胆地让他一个人用洗手间。

炎拓额上渗汗,飞快地卸除专用手机卡扔进马桶,然后把专用号码手机塞进裤子里,又拿起自己的手机。

卸载“阅后即焚”时,迟疑了一下。

还是删了。

只要逃得过,他记得那座小院的位置,逃不过了,就删了吧,删得干干净净,就当从没见过。

删除的刹那,又迅速剥下手机壳。

里头有根针,聂九罗给他的。

原本,是想拿来对付狗牙的,但狗牙死得太快,没能用上。

好歹也是根利器,炎拓小心地把针塞进袖管,想了想又怕滑脱,改为斜插在袖管内侧。

 

从洗手间里出来,熊黑示意了一下空地:“面朝下,趴在地上。脚并拢,两手放背后。”

炎拓瞥了眼地面:“这是不是也太脏了?”

熊黑皮笑肉不笑:“炎拓,这时候还在乎这个?你真有鬼,特么拿命擦地也不亏,万一是场误会,你以后十年下澡堂,熊哥都帮你包了行不行?”

炎拓不得已,只得依言趴了下去。

熊黑哧啦一声把胶带扯开老长,大步走了过来,跪下身子时,又吩咐冯蜜:“万一炎拓对我动手,你别管,就站那。我赢了也就算了,如果我一时没制住他,你也别心软,直接开枪扫——反正我死不了,歇几个月,还是你熊哥。”

冯蜜还是懒懒的:“我懂,我就不信两人做这事,还能给做砸了。”

炎拓内心里天人交战:熊黑难对付,即便他能暴起掀翻熊黑,也避不过子弹。

他现在还不想死。

他一声不吭,任熊黑把他手脚缚牢。

做完这些,熊黑松了口气,探手在他左右兜处摸了摸,收了他的手机,这才抓住他一条胳膊,半拽起他,把他扔坐到了椅子上。

专用号码手机原本在裤子里,经此一拽一动,已经滑进了裤管,好在两条腿是并拢的,可以控制手机的下滑。

炎拓吁了口气,试图抖落那根针,然而也不知道是袖管的摩擦力太好还是胶带绑得太严,一时间,明知道就在那儿,咫尺天涯,就是拿不到。

越急越没辙,炎拓急出了一身冷汗,顿了顿决定转移注意力,先顾别的。

他抬头看熊黑:“熊哥,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我到底哪得罪你们了,能不能给个明白话?”

 

熊黑也是一头雾水。

农场的监控里,有一段狗牙被审时、炎拓一直守在门外的视频,可守在门外不能说明什么——炎拓那段时间,削尖了脑袋想往他们的阵营挤,也许他是好奇呢?

后来,石河县城郊的视频里,又拍到了炎拓开着吕现的车,在陈福他们失踪地附近出现——熊黑扪心自问,也不能凭这个把人定罪。他追溯了一下这个视频,炎拓当天真的是离开,都已经进临县了,又掉头折回来的,那是反方向嘛。再说了,机井房附近被子弹打成那样,炎拓要是在现场,还不被打成梭子了?

所以,根据他的推理,最关键的就是林姐在晚饭时说的那句话。

——有,我们没找到而已。

啥玩意儿这么一锤定生死?难不成炎拓房里,藏了陈福的头?

熊黑纳闷:“你那屋里,到底放了什么啊?”

炎拓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倚上椅背。

他说:“我那屋里,能放什么啊。”

 

林喜柔是后半夜时来的。

当时,炎拓已经低垂着头、半睡了一觉了,听到楼道里的动静,立刻睁了眼,悄悄活动双腿。

那个专用号码手机,从小腿边沿滑至脚踝,又缓落到地上,炎拓抬脚踩住,趁着熊黑和冯蜜开门迎客的刹那,脚下用力一挪,把手机推滑进墙角的那堆垃圾里。

日后,这手机即便被发现了,也不是他的——他随身只有一部手机,已经被熊黑收走了。

林喜柔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砖红色的笔记本。

炎拓略撑了撑胶带,叫了声:“林姨。”

他努力不让自己去看那个日记本。

林喜柔看了他好一会儿,把那个日记本扔到他脚下:“这是什么?”

炎拓低头去看,好一会儿才说:“我妈的日记本啊。”

“谁给你的?”

炎拓迟疑了一下:“我爸给的。林姨你忘了,我爸弥留的时候,家里只我一个人,你带林伶出去打预防针了。当时,他回光返照,跟我说我妈留下这么一本日记本,让我留着。”

“你为什么藏着这个?”

炎拓抬起头,看了林喜柔一会,又去看熊黑和冯蜜,像是在询问每一个人的意见。

他说:“我妈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我爸早死了。一个人,留着父母一辈的遗物,有问题吗?”

林喜柔居然被他问得愣住了。

过了会,她才缓过神来:“所以,你早就知道父母一辈发生的事?”

炎拓笑起来:“但凡是个正常人,即便小时候不记事,长大后,也总会想知道父母当年出了什么事。林姨,我要是跟你说我从来不好奇,从来没去想过、探过,你相信吗?”

林喜柔面无表情,但嘴唇微微发白,她一字一句,问他:“那你什么都知道了,恨我吗?”

炎拓反问她:“林姨,你看过我母亲的日记吗?日记里,你从来没有害过她,都是她要杀你啊。”

顿了顿,又补了句:“还杀了两次。”

第11章

林喜柔在心里说,没错。

自己从没害过她,一次两次,都是那个女人出的手。

对炎还山一家,她很客气不是吗?没拿他们做血囊,死过一次之后再回来,也没计较过她把自己推进浴缸触电的事——那个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不给她惹麻烦地活着?为什么就不能学着乖点、不再撞南墙呢?

炎拓这话,真是说到她心坎里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介意早些年的事?”

炎拓说:“也不是不介意,花了很多时间去想。我也说不清楚谁对谁错,我妈第二次杀你,要是成功了,死的不就是你了吗?一半一半的事情,只能说,老天没偏着她吧。”

“那你怎么看我?”

炎拓沉默了一下:“生亲不如养亲,林姨,说句良心话,你养我这么多年,没亏待过我。”

“那你妹妹呢,我抱走了你妹妹,你怎么想的?”

炎拓笑了笑:“说实话吗?”

“说实话。”

炎拓:“说实话可能会显得有点无情,没看到日记之前,我连自己到底有没有妹妹都不太确定。后来知道有,但我已经不记得她的长相了,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从来没相处过,你要说有什么深厚的兄妹之情,纯粹骗人的。”

“也不想知道你妹妹的下落?”

“有好奇心,林姨你要是肯说,不妨告诉我。毕竟是亲人,她如果过得不好,我也能帮帮她。”

林喜柔死死盯着炎拓的眼睛:“为什么把日记本藏得那么隐秘、怕人发现?”

一直在边上旁听的熊黑没忍住:“林姐你这不多此一问吗?他要是天天放床头,你不膈应得慌啊?”

林喜柔厉声吼了句:“你给我闭嘴!”

熊黑自讨没趣,朝天翻了翻眼。

炎拓吁了口气,示意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我就是怕这个,怕你知道了之后,心里有芥蒂。又怕你觉得我不该知道你早年的秘密……而且,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觉得不提、不问,对双方都好,所以,就那么放着了。”

林喜柔没再问,低头看地上的那本日记本。

难怪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这砖红色的封面眼熟:炎拓的母亲的确有记日记的习惯,有好几次,她在台灯下埋头疾书,而自己,哄着闹腾不安的小拓。

过了会,她突然抛出另一个问题:“农场那次,我们审狗牙,你为什么一直在门口偷听?”

原来是农场这事发了。

炎拓觉得心里更踏实了:早些时候,他就觉得身边“埋太多雷”,也仔细梳理过,万一事发,要怎么说。

他说:“我好奇啊,狗牙‘死’那么久,忽然间活蹦乱跳地又出现了,林姨你知道我多激动吗?我只见过熊哥手指头没了又长,没见过死人复活啊。你不让我进去,我只好在外头听了——但我听也听得光明正大不是?我明知道有摄像头,没躲也没闪,当时我就想,拍到就拍到,反正我这种好奇心,从来没掩饰过。跟你说过,跟熊哥也说过。”

熊黑不觉点了点头,正是炎拓的那次企图入伙的“剖白”,让他转了观感,觉得炎拓这人挺真实的。

难得遇到一个知道内情、还能对地枭表示友好的人。

可惜了,没法吸纳他,这样的人,不比狗牙或者李月英那种败类强多了?

“那陈福和韩贯呢,他们出事,和你有关吗?”

炎拓头皮一炸,险些变色,好在及时反应过来,表情转作疑惑:“陈福和韩贯?”

顿了顿恍然:“就是熊哥看监控要找的同伴?”

他苦笑:“林姨,这两人失踪了之后,熊哥跟我说要找,我才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的。你之前又没把他们介绍给我认识,我上哪认识他们啊。”

林喜柔有些沉不住气:“那他们失踪之后不久,你为什么会开着吕现的车、在附近出现?”

炎拓纳闷:“开吕现的车?”

很快,他又“想”起来了,转头看熊黑:“这事熊哥知道。”

熊黑茫然:“我?”

“当时,我是在阿鹏那住着的,半夜熊哥送来个被枪撂倒的,还跟我说端了蒋百川的人,事情已经结束了。我心说既然事情了结了,那我也该走了呗,所以第二天借了吕现的车,想开回西安——熊哥要是不说,我兴许还多住几天呢。”

熊黑也想起来了,说了句:“没错,是有这事。”

“可我前一晚没睡好,再加上开吕现的车不习惯,路上直打盹,还险些撞上别人的车。我心说算了,这状态,开回西安够呛,就又折回去了。”

说到这儿,他抬头看林喜柔:“林姨,我就说这趟回来你怪怪的,话里话外敲打我——你就为这些事啊?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你索性一次性问了完了,省得在心里头憋着。”

林喜柔没吭声。

她还真没别的什么好问的了。

炎拓也不吭声,后背凉飕飕,怪不舒服,是冷汗浸透了的衬衫紧贴上来。

他只卯死一点:不管是农场监控,还是石河县外的交通监控,抑或这个日记本,都不能真正说明什么。

除非林喜柔拿到确凿的证据,否则,她只能怀疑他,而没法定他的罪。

现在是问话,万一待会拳脚相加,他也得这么死咬。

大事在进行中,他得尽量让事情平顺。

过了会,林喜柔吩咐熊黑:“你跟我出来一下。”

……

出去了两,房间里还剩下两,冯蜜的枪口没再对着他了,拿在手里绕着玩。

炎拓皱眉:“你别玩枪,万一走火了,我冤死了。”

冯蜜还真听话,没再玩了,顿了几秒问他:“你刚说‘索性一次性问了完了’,那我问一个啊,看你说不说真话。”

炎拓瞥了她一眼:“你说。”

“你喜欢我吗?”

炎拓说:“不喜欢。”

冯蜜咯咯笑起来,笑到末了,轻轻叹了口气,点评说:“是真话。”

 

走廊里味道太难闻,林喜柔一直走到楼外头,才停下脚步。

这片楼真是安静,一墙之外就是街道上的车声,车声不绝,就更显得这楼寥落:明明紧挨着热闹,却只是“挨着”而已。

林喜柔问熊黑:“你觉得他的话,可信吗?”

熊黑挠了挠头:“林姐,你挺能沉得住气一人,怎么为了本日记本就大动干戈的?这换了我,我爸妈死了,留下本日记,我也会收着啊。”

林喜柔有些失态:“你不懂,那时候他小,我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跟他说过他妈妈出意外瘫痪了。”

熊黑说:“炎拓有一句话没说错,人有好奇心嘛,他长大了,肯定想知道当年的意外是怎么回事,就算没这本日记,他也会从别处打听。不过有这本日记也没什么,他妈是自己找死,人炎拓也说了,她要杀你,结果被反杀了,这能怪谁?他爸死了老婆看不开,心情抑郁,抑郁着抑郁着就绝症了,又不是你让他得的。”

林喜柔摇头:“不是,你不是当事人,你想简单了,我总觉得不太对。他条条都能解释得合理,是因为这些,本来就不能说明什么。”

心理承受能力弱点的,或许会被吓得招了,但强一点的,很容易过关。

一定还有什么最关键的,以她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直觉。

熊黑悻悻:“林姐,你别老觉得,你至少有点实在的证据再说。炎拓跟蒋百川那些人不一样,蒋百川,我那是上手就能剥他的皮。可炎拓……这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让我翻脸,我都不好调整。这幸亏我刚刚对他还算客气,这要是上来就揍一顿,现在我都不好下台。”

林喜柔咬了下嘴唇:“你刚对付他,他有什么反常没有?”

熊黑摇头:“没有,挺配合的,一直问我是不是误会了,让趴就趴,让不动就别动,也亏他没冲动,否则冯蜜这小娘们扳机一扣,他身上早多几个透明窟窿了,他跟咱们可不一样。”

他征询林喜柔的意见:“要么,这事就算了?这破地方连床都没有……”

转念一想,刚绑上就放,有点打脸:“还是绑两天再说?”

林喜柔脑子里一团乱,一时间也捋不出个子丑寅卯,顿了顿发狠:“特么的,这也就是他!换了别人,我管它有没有证据!”

熊黑干笑了两声:“谁让你当儿子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养猫养狗养个一二十年,还有感情呢,何况是人哪。我也一样,对他不好下手,但凡换一个,现在早去了半条命了。”

林喜柔平了平气:“先在这关着,让我仔细想想。”

心情太过起伏的时候,还是别轻易做决定。

 

林伶是第一个发现炎拓失踪的。

也必然是她:都住在一起,一个大活人忽然消失,连带着冯蜜也不见了,是人都会犯疑惑的。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斟酌着林喜柔的面色,小心翼翼发问:“林姨,炎拓去哪儿了?还有那个冯小姐呢?”

林喜柔不动声色:“出去办事了。”

她留了冯蜜在那看着炎拓,另外让熊黑拨了几个得力的人过去。

林伶“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下午,她试着拨了炎拓的电话。

这是炎拓教她的:有事打电话,尽量别留下敏感的文字信息。

通了,但没人接。

她没有再拨,前一天晚上,炎拓给她看写在纸上的字,其中有一条是:别让人觉得我们很熟。

她坚持到第三天的傍晚,实在摒不住,又发了条微信过去。

——林姨说你办事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啊?吕现等着你报销修车钱。

直到睡前,炎拓都没回消息,隔天早上一睁眼,林伶就拿过手机看,还是没有。

联想到之前种种,她一下子慌了,炎拓不会这样的,当天的电话或者信息,他即便不能及时处理,也必然不会拖很久。

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她忽然感觉,炎拓不在身边了。

邢深是第二个发现炎拓失踪的。

这些天,他一直在忙,炎拓给的名单里,扣除废的、死的,熊黑、冯蜜、李月英、杨正等不好下手的,还剩五个。

006号吴兴邦,是许安妮的“男友”,出租车司机,现居河南安阳。

007号郑梁,四十多岁,做水果批发,现居贵州贵阳。

012号卫娇,三十来岁,是个私人画室老师,现居天津。

014号沈丽珠,火锅店服务员,现居重庆。

017号朱长义,建筑工,现居安徽芜湖。

五个人,五个地方,五个三人组均已就位,个中测评,吴兴邦和郑梁在里头属于较为年轻力壮的,所以作为补充力量,余蓉带着孙周去了安阳,邢深带着蚂蚱去了贵阳。

炎拓失踪的第四天,邢深利用雀茶的手机,向林喜柔方发出第一条消息。

——可以换人,但是,地方我们说了算,不去南巴猴头,不敢去。

发完之后,也给炎拓发了条消息,通知他这头已经在做准备工作了,踩点都很顺利,暂时没看出异样,按原计划可以在三天内动手。

然而诡异的是,炎拓没回消息。

这就不太对了,按照两人的约定,凡收到消息,即便没话说,也得回复一声。

邢深等了很久,借了个电话,拨打炎拓的专用号码。

提示无法接通。

聂九罗是最后一个知道炎拓失踪的,而且,还是邢深告诉她的。

听到消息的时候,她有点茫然,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好几天没跟炎拓联系过了。

——因为她挺忙的,要去私人医院复健。

——因为老蔡来看她,盯上了她给炎拓做的那个手持梅花的泥人,跟她说艺术家除了追求艺术,还得广拓进财通路。她可以设计几个讨喜吉祥的“磨喝乐”,授权工坊开模制作,挣一笔版权费。

——因为她只有一只手,又接了炎拓的活儿,要给小院拍照,要量尺寸,要画样稿,忙得不可开交。

……

其实真正的原因,她自己知道。

有好几次,目光掠过手机时,会有点不开心。

你不联系我,那我也不联系你,你忙,我也忙得很,老没事找你说话,我成什么了?

邢深的声音从听筒里钻进她的耳朵,她听着,眼神一直飘,飘去小院定制的图纸,又飘去开怀大笑、手里持着梅花枝的炎拓小泥人。

不应该啊,怎么会失联呢。

她口不应心地问了句:“失联几天了?”

邢深说:“根据林伶的说法,到今天,第六天了。”

“林伶?”

“是,昨晚上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电话,说自己叫林伶,声音都在发抖。”

电话里,林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很多,说联系不上炎拓,有一天晚上,毫无征兆的,炎拓喊她交代了些事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了。

说炎拓好像预感到了会有危险,把这个电话给了她,她等了一天又一天,觉得炎拓一定是出事了,才按吩咐拨了邢深的电话。

说自己很小心,炎拓教过她可能会有监听,她是出来看电影、在洗手间借好心人的电话打的。

聂九罗一直听着,口唇渐渐发干。

第六天了,居然这么久了。

不过,确实也挺久了,她今儿早上在院子里练走步,已经可以半脱拐了。

邢深说:“阿罗,我们的人已经各处就位了,没意外的话,明后天就能动手。可是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出——炎拓是不是已经暴露了?会把我们供出来吗?这次猎枭,会不会成了人家反猎我们?我要不要……马上收手?”

第12章

聂九罗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邢深,蒋叔不在,你负责一切。计划也是你和炎拓一起定的,你现在的想法是什么?”

邢深说:“我觉得炎拓应该是出事了。我见过他,这个人说话有条理,脑子也清楚,他不会不明白这种时候失联意味着什么,能和我们联系,他早联系了,这么久没消息,要么是被控制住了,要么就……死了。”

聂九罗没说话,她觉得“死了”这两个字,真是又轻飘又陌生。

邢深继续往下说:“现在大家的意见不是很统一,一半主张继续,因为前期做了太多准备工作,放弃的话不甘心;一半主张收手,怕被反猎。我个人是想继续的,但出于谨慎,要向你打听一下——炎拓是你担保给我的,这个人嘴严吗?万一被控制,他把计划供出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聂九罗说:“你等会啊,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下。”

她扶住工作台的边沿,慢慢一步一步,走到靠近阅读灯的沙发边坐下,沙发垫软绵绵的,三面包,人坐进去很有安全感。

她闭上眼睛,想了又想,空气里渗着轻微的泥尘味,泥塑泥塑,说到底,打碎了也就是土。

起自土壤,废弃了之后,又归于土壤。

她说:“首先,我同意你的看法,他是出事了。他之前就跟我提过,说这一阵子干预了太多事,有危机感,还说,回去之后,林喜柔话里有话地敲打过他。但是,他应该不是因为这个猎枭的计划暴露的。”

邢深心头一松:“这么肯定?”

“你把你自己代入林喜柔就明白了,如果我是林喜柔,发现了炎拓有这个打算,我一定会将计就计、实施反猎,而反猎最重要的前提,是麻痹你们、让你继续行动。那个手机确实是无法接通了?”

邢深下意识点头:“是。”

“手机一断,不就打草惊蛇、明摆着告诉你出事了吗?林喜柔不会这么蠢,所以手机这个事,我觉得不是她搞的,是炎拓自己。简单说就是,他因为别的事情暴露了,但他掩护了这个计划。”

那就是说,行动目前还是安全的了?

邢深长长舒了一口气。

“其次,你问我他嘴严不严,我觉得是严的。两个原因,第一是,他曾经被板牙抓过,关了一段时间,你们也没少打他,他招了什么没有?”

邢深哑然,还真没有。

“第二是……”

说到第二时,聂九罗忽然想起之前在安阳,她告诉炎拓许安妮已经怀孕了,炎拓脸上的表情。

当时,她觉得许安妮只是个与己无关的、可怜的陌生女孩,可炎拓,已经在想着怎么救她了。

“第二是,炎拓不是一个自己死、就拉别人共沉沦的人,他是那种,即便自己掉进陷阱、没指望了,也会把别人往上托举。所以,如果他暴露了,他不会攀扯别人,如果他真完了,他也会希望完蛋的只是自己,能得救的人依然能够得救。”

邢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阿罗,你给他好高的评价。”

聂九罗垂下眼帘:“这不是评价,陈述事实而已。”

邢深:“那你觉得,他死了吗?”

聂九罗心内一悸,这个她分析不出来,也不敢想:“你觉得呢?”

邢深犹豫了一下:“以林喜柔那伙人行事的残忍,直接把我们的人吊死风干,我觉得,她对待身边的人背叛,也不会手软的——如果他死了,那我们无能为力。如果他还活着,我觉得……最好尽快行动,手里有足够的筹码,才好交换。”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聂九罗总觉得这么做似乎有什么风险,不过一时也捋不分明。

她定了定神:“你给林喜柔发消息,说可以换人,她回复了吗?”

“回了。她问我们,谁杀了韩贯,以及,陈福还活着吗。”

韩贯?

聂九罗霎时间耳膜嗡响,以至于邢深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她完全没听到。

韩贯是炎拓处理的,她记得炎拓说处理得还算干净,韩贯的尸体焚烧过后扔进了机井。

眼见为实,林喜柔知道韩贯死了,看来尸体已经被捞出来了,炎拓偏又在同一时间失联……

她手足冰凉,如果是因为这件事,那炎拓糟糕了,彻底糟糕了。

“你怎么回复她的?”

“还没回,反正是他们在问,他们能等。”

——她问我们,谁杀了韩贯,以及,陈福还活着吗。

上来就这么问,说明林喜柔已经知道韩贯他们是撞上缠头军了——不过也不奇怪,只要看过韩贯的残尸就会知道,他是死于缠头军的手法。

 

第七天,早饭时间。

林伶一进餐厅就觉得气氛不对,林喜柔和熊黑都在,但面前的早餐丝毫未动,两个人,一个眼神可怖,一个面色尴尬。

这低气压是有原因的,就在一个小时之前,邢深那头有回复了。

——活着。

回避了谁杀韩贯这个问题,确定了陈福的死活。

活着。

看来蒋百川没有撒谎,那把刀的确只能杀一次地枭。

可是,又回到老问题上来了:缠头军到底是怎么找上韩贯和陈福的呢?

熊黑突发奇想:“林姐,他们手里有蚂蚱,狗家人闻不见我们,蚂蚱……会不会对我们比较敏感?大家毕竟同类嘛。”

就是这句话,让林喜柔黑了脸,连眼神都变了,熊黑察言观色,没敢再发表意见。

……

林伶怯怯地在餐桌边坐下,动作幅度很小,拿咖啡壶给自己倒咖啡时,也是尽量不发出声音。

不过,她的到来还是搅动了绕桌一匝的僵硬空气,林喜柔终于拿起了餐叉,熊黑似乎也松了口气,捏了个蒸芋头送进嘴里。

林伶找话说:“林姨,好几天没见炎拓了。”

林喜柔冷冷瞥了她一眼:“想他了?”

“不是,就是他电话信息都不回,从前不这样。还有,昨天跟吕现吃饭,他说车子修差不多了。”

撞车修车这事,林喜柔听冯蜜讲过,但现在一堆烦心事,林伶还拿这种破事出来说,她觉得尤为烦躁:“吕现一个大男人,就不能爽利点?整天盯着钱,难道小拓还赖他的?”

林伶没吭声,过了会小声征求她意见:“林姨,我明天约了吕现,想去看网红银杏树,可以吗?”

林喜柔莫名:“什么网红银杏树?”

林伶忙把自己事先下载在手机里的照片给林喜柔看:“就这个,观音禅寺,就在西安,长安区,这棵树长1400多年了,说是唐太宗李世民亲手种的呢。”

还真是棵相当巨大的银杏树,尤其是高空俯拍,极有声势,而且,照片上银杏叶正黄,一树鎏金,一地黄锦,被周围稀疏的山乡以及绿树覆盖的山坡映衬,极其醒目。

怪不得是网红银杏树。

在西安,长安区,既然在西安,挨着家门口,那就没什么问题。

林喜柔想了想:“银杏叶不都是秋天黄吗?这都快元旦了,叶子早掉光了吧,那有什么好看的。”

林伶讷讷解释:“是这样的,现在流行一年四季、每一季都去打个卡,人家都说,这棵树代表长久,要是两人打完四季卡,都还在一起,那感情就会……就会很好。”

她脸红了,耳根发烫,手心也开始冒汗。

她编的,她在撒谎。

是邢深让她去那儿的。

第一次和邢深打电话时,她整个人紧张到语无伦次,邢深大概也觉出她心理素质实在不行,让她留心一个叫“雀雀茶茶”的微博号,跟她说,下一条微博,会发一个西安的景点,照片上有日期和拍摄时间,但那些数字都是PS上去的——那条微博是在通知她离开的时间和地点,她只要设法按时赶到就可以。

林喜柔看了她一眼:“你跟吕现,到底合不合?不行就换一个,拖拖拉拉的。”

林伶没敢抬头,她怕一抬头,神色就暴露自己在说谎:“就是……一开始实在没感觉,多接触了几次,好像……也还行。”

熊黑乐了:“我就说嘛,感情要靠相处。第一眼没相中不代表什么,你想哈,古代那些男女,婚前都没见过呢,婚后恩爱的也不少啊。”

林伶心说,那是你没见到更多的、婚后悲惨的吧。

林喜柔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进展顺利就行。

林伶也算是她“抚养”长大的,既然来日免不了要做血囊,那她乐意让她活着的时候,能尽量舒心点。

养了她这么多年,好吃好喝好用,不算亏待她。

再说了,没她林喜柔,这世上有没有林伶这个人,都难说呢。

 

炎拓感觉,自己是被软禁了。

一关这么多天,他生物钟已经紊乱,渐渐失却了时间概念:窗子封死,看不到阳光,不管是睡前还是一觉醒来,屋里亮着的,永远是灯光。

关的天数多了,吃、喝、上厕所的次数也多,老是绑着手脚比较麻烦,改成了手铐脚铐,铐环之间有锁链,可以小幅度活动。

小卧室是天然囚室,因为窗子都是砖头封死的,门上装的又是铁栅栏防盗门,里头铺张床垫、加床被子,人住进去,跟坐牢一个样。

吃的喝的从铁栅栏往里递就行,用洗手间麻烦点,得冯蜜在的时候。

冯蜜应该是林喜柔指定的“监狱长”了,但她不在这住,毕竟这儿条件太差了,炎拓怀疑,她就近找了个短租房,没准就在这栋楼里,所以可以随时过来。

二十四小时看守他的有四条彪形汉子,两班倒,四个人都脸生,炎拓没见过,不过熊黑手下,他没见过的人也多,并不稀奇——这四个人得过嘱咐,从来不跟炎拓聊天,哪怕炎拓穷极无聊、扒着铁门要跟他们套近乎,他们也绝不搭理,自顾自打牌、掷骰子,或者看手机上早已下载好的小电影。

熊黑偶尔过来。

炎拓喜欢熊黑过来,他一来,总能给他带点福利。

比如有一次,熊黑在铁栅栏外和他说话,说着说着,忽然打了个哆嗦,然后大骂:“这么冷,人住的啊。”

这是破房子,加装空调不太实际,当天晚上,客厅里就多了台小暖风机,呼啦啦对着他的囚室吹。

炎拓起先还吹得挺舒服,后来就有点难受。

他不希望这些人对他好,希望他们诡诈、凶残、卑鄙,这样,他复仇的那把刀举起来,不会显得太沉重。

冯蜜在的时候,其实也还挺好过的,她会搬一个小蒲团到防盗门边,盘腿坐在上面跟他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炎拓的错觉,自打他跟她说过“不喜欢”之后,他隐隐觉得,冯蜜的话比以前少了,而且,说话没以前那么招人反感。

有一次,聊这屋子是一楼、太潮湿,聊着聊着,冯蜜忽然叹了口气,问他:“炎拓,我又年轻,又好看,那么多人都喜欢我,你为什么不喜欢啊?”

炎拓:“你年轻漂亮,喜欢你的人多了去了,干嘛非要我喜欢你。”

冯蜜看了他好久,才说:“喜欢我的人,都想跟我上床,上完了也就完了。可是我总觉得,你要是喜欢我,应该就不是奔着上床的了,应该是……另一种的。”

另一种是什么样的,她又说不清楚。

她说:“我要是人,你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她是真敢说,把身后的彪形大汉当摆设,估计是觉得反正这些人也听不懂。

炎拓没再吭声。

他的右衣袖内侧,别着一根针。

左衣兜里,有一颗金色的、压扁了的小星星。

小星星里有梅花。

聂九罗应该已经知道他出事了吧?她会着急吗?

……

只有林喜柔从来没来过。

炎拓有种直觉:林喜柔再来的时候,过关与否,生死与否,就可以有个定论了。

第13章

林喜柔出现的那天,距离炎拓被关,已经足有半个月了。

那之前,熊黑已经五六天没出现过了,冯蜜职责所在,倒还是如常过来,但神色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和他说话的时候,极其警觉,会突然间全身绷紧、像狼一样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炎拓怀疑,是邢深已经行动了,但他不敢问,连话头都不往那个方向引。

他理应什么都不知道。

……

那天,冯蜜正隔着铁栅栏跟他说话,说着说着,忽然盯住了他的脸:“炎拓,你胡子长出来了。”

炎拓自嘲地笑:“你才注意到啊,也不说给提供个刮胡刀,朝那几个大哥借,没一个人理我。”

冯蜜咯咯笑:“谁敢借刀片给你啊,没事,我帮你刮。”

她开锁放他出来,让他坐到小客厅中央的椅子上,没剃须水,就用肥皂沫代替,然后取出随身的袖珍小折刀,俯下身子,仔细地、一下下帮他刮。

那两个当值的一来觉得小折刀操作不可行,二来觉得新鲜,也凑近来看,还指指点点地让冯蜜轻点、说再往下就要割出口子了。

有一瞬间,炎拓动过抢折刀的念头。

但很快放弃了:他没见识过冯蜜的身手,她做事嫌累、跑步撵不上他,不代表她没战斗力,这也是他为什么建议邢深行动时尽量偷袭且使用电击设备——硬绑的话成本太高,失败的几率也大,又不是切磋比武,讲什么光明正大呢。

再说了,这把折刀太小,即便他制住冯蜜,边上那两个人呢,还有两个当完值在隔壁睡觉的人呢?而且,他身上带铐,真打起来,没法发挥。

所以一直安静地坐着。

刮好之后,冯蜜满意地左看又看,又问那两人:“有小镜子没有?给他看看效果。”

其中一个嗫嚅:“我们男的,谁带那玩意儿。”

另一个机灵点:“手机相机呗,自拍模式不是一样效果吗。”

正说着,外头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再然后,门推开了。

门口站着的是林喜柔和熊黑。

林喜柔的脸色很苍白,眼神疲惫,这一阵子不见,她憔悴了很多。

她走进来,说了句:“没相干的人出去。”

熊黑马上赶人:“你俩,把那俩叫上,滚滚滚,滚远点。”

四个人,清醒的和懵逼半醒的,很快就都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林喜柔、熊黑、冯蜜,以及坐在椅子上的炎拓。

炎拓觉得有些不对劲,上一次,林喜柔翻了脸,但至少熊黑还是客气的——这一次,连熊黑的眼神都冷下去了。

他不安地笑了笑:“林姨。”

林喜柔也笑,笑着笑着,骤然变色,抬起手,一巴掌向着他的脸扇了过来。

这一记尤其重,是炎拓生平以来,头一次领教林喜柔的力量,他只觉得脑子里重钝了一下,身下的椅子本就不是很稳,没能吃住重——他连人带椅子砸倒在地,眼前一阵阵发黑。

睁开眼时,看见林喜柔穿的高跟鞋,这双鞋的侧边缀着镶钻的流苏,在阳光下穿一定很好看,流光四溢,仿佛脚踝上镶了烁动的日光。

冯蜜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但旋即退开了两步,以免站得太近碍事。

林喜柔说:“拉起来。”

熊黑跨步上前,把炎拓连人带椅子拽拉放正,椅子经这一摔,更歪了,人坐上去,颤巍巍的,摇摇欲坠。

炎拓抬眼:“林姨,你……”

脸上又挨了一记,这一次,与其说是巴掌,不如说是拳头。

他又摔了,再次砸落地上,鼻子开始冒血,温热的血流过人中,又淌过嘴角。

林喜柔在他面前蹲下,声音很轻,但他被打之后,耳膜一直嗡响,每一个字落下,都像是雨点敲下。

“林伶不见了,炎拓。不止林伶,我还有几个同伴,也不见了。你知道这事吗?”

炎拓心里头一阵快慰。

邢深居然做到了,果然有足够的人力就是不一样。

他强笑了一下:“林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喜柔伸出手,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揪抬起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我说,林伶不见了,我的几个同伴,跟韩贯、陈福一样,也失踪了,你知道这事吗?”

鼻血流进嘴里,带咸腥气,炎拓定了定神:“我不知道,我一直在这里……”

话没说完,林喜柔揪着他脑袋往地上猛撞了一下,炎拓直觉脑子里的器官都移位了,喉口涌上无数怪异的味道,恶心地直想吐。

他难受得睁不开眼,大口呼喘,话说得断断续续:“林姨,我在这……很多天了,外面的事,我真不知道。”

林喜柔冷笑:“是吗,那林伶怎么会不见了?”

炎拓艰难地挤出声音:“我那天……被带到这,她不是在家吗?后来……不见了,为什么找我呢?”

既然林伶已经脱险了,就全推给她吧,反正一走无对证。

林喜柔怪笑:“你的意思是,林伶是自己玩消失的?”

炎拓努力睁开眼睛,眼前一直模糊,看林喜柔的脸陌生极了,他说:“我不知道,我不……不大注意她,她总是不声不响的,我也不知道她平时做些什么。可是,她以前,不是出走过吗,也许你再找找,就……找回来了。”

找回来?

林喜柔觉得荒唐到近乎好笑,她说:“是啊,我也不大注意她,她就像个摆件似的,谁会关心一个摆件在想什么、做什么呢。所以是她自己策划的,自己想离开我,是吧?那好,先不说林伶,我的同伴呢,怎么就突然消失了?”

炎拓苦笑:“林姨,你的同伴……我只在照片上见过韩贯陈福,在农场见过杨正他们,那之后就没见过了。”

林喜柔:“不是他们。”

炎拓惨笑:“不是他们,我见都没见过的人消失了,也能怪我?”

冯蜜也觉得这对话诡异极了,想开口说些什么,熊黑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是让她别多事。

冯蜜把话咽回去了,她了解林喜柔,绝不会无缘无故来这一出。

事出有因吧。

林喜柔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很有道理,跟上次一样,每一句都合情合理。”

说着,朝熊黑伸出手:“纸巾。”

熊黑没有带纸巾的习惯,徒劳地摸了摸兜,倒是冯蜜反应快,俯身从地上的纸巾包里抽了一张递给林喜柔。

林喜柔拈了纸巾,慢慢地帮炎拓揩拭脸上的血。

声音也柔和下来:“所以,是林姨冲动了,打错你了,是吗?”

这语气不太对,炎拓刹那间遍体生寒:“林姨……”

林喜柔哈哈大笑起来,五指一攥,把纸巾团进掌心攥扁:“炎拓,你骗得我好惨啊。不过我真是佩服你,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吐一个字。只要我不放证据,你就咬死了跟你没关系是吗?”

炎拓呛咳起来,手慢慢探向衣袖内侧。

没错,没证据,他干嘛要认呢?咬死牙关,他还能活。

林喜柔说:“板牙跟我提交换人质的事了,说我的人,包括陈福,包括近来失踪的,也包括林伶,都在他们手上。说要换蒋百川他们,换老刀,还要换你。”

炎拓绷着的那口气忽然全松了,他闭上眼睛。

林喜柔声音愈加温柔了:“我真是惊讶,居然还要换你,炎拓,你什么时候交了这么一群好朋友啊,你知道我怎么回复他们的吗?”

她低下头,咯咯笑起来:“我说,蒋百川和老刀他们,确实在我手上,这些人也都还能喘气,但炎拓,我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也在找。”

炎拓心里一抽,抬头看她。

林喜柔微笑:“跟你学的。你不见了,永远不见了,反正你的朋友们没证据,谁能证明,你的失踪是跟我有关呢?”

她伸手轻轻摁住心口:“我不知道啊,我的干儿子永远不见了,我也很难过啊。”

炎拓死咬牙关,忽然暴喝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遽然抬手。

熊黑大叫:“林姐小心!”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熊黑来不及考虑别的,一把抓住林喜柔的后衣领兼头发就往后拖,同时飞脚踢向炎拓。

林喜柔被拖得坐倒地上,颈口勒得喘不上气来。

虽说晚了一步,仍然值得庆幸:她的眼皮下头,直直插进去一根针,针身有一半已经进了肉,支棱在面上,颤颤的。

好险哪,这针差点进了眼,虽说总能再长好,但谁想没事瞎了眼玩?

林喜柔垂眼看脸上插着的那根针,愤怒到全身发抖。

炎拓被踢得飞撞在墙上,又骨碌滚躺在地。

然而很奇怪,内心很平静,躺得也很安宁,看渗水斑驳发霉的天花板。

做了就是做了,人要接受失败,他不算惨败不是吗?至少,林伶脱身了,许安妮可能也从此安全了,林喜柔出现在这世上,脚下踩着累累骸骨,也许他的一家子,父亲,母亲,心心,还有自己,抽到的都是骸骨牌吧。

他也算是一具不错的骸骨了,颇舞了一阵子。

炎拓笑起来,说了句:“你杀了我吧。”

 

屋子里,死一样寂静。

林喜柔伸手拔出了针,玩味似地看了看,想扔又改了念头,泰然自若地别在了大衣领口。

这针,她要找最好的匠人做成胸花,珠缠钻绕,时时佩戴。

以提醒自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说:“杀了你,一刀一枪,给你个痛快吗?那不是便宜你了?你就看不到我怎么翻身、怎么重来,怎么把你的好朋友们,一个个碾死了不是?我的快乐没你分享,多寂寞啊。”

说到末了,看向熊黑:“开门。”

熊黑一愣:“啊,开门啊?”

林喜柔冷冷说了句:“楼道里又没人,怕什么?”

熊黑犹豫了一下,打开了大门。

林喜柔走到炎拓身边,居高临下,踢了踢他的额头:“看,抬头啊,往外看。”

炎拓抬起了头。

原来现在是白天,他还以为是晚上呢。

外头的廊道长而低窄,光线微弱,但最尽头的出口处,有朦朦的一团白,并不炽烈,冬日里常见的冷光,冷白。

林喜柔说:“珍惜着点,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人间的日光了。”

第14章

炎拓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了。

只知道又阴、又冷、又黑,身下凹凸不平,摸上去是坑洼的土面。因为被狠狠揍过,嘴巴里一股腥味,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脑袋昏沉得厉害,这是被用药后的反应。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没着急站起,先坐了会。

那天,图穷匕首现之后,他爽快地交代了一切。

只能爽快交代:一旦隐瞒,林喜柔又会去查去找,指不定又牵出谁来,唯有把所有的线头都粘到自己身上,干过没干过的,悉数揽下,其它人才能过关——而且,他反正已经落马了,索性让这落马的意义,更饱和点。

他说,因为有母亲那本日记,他很早就开始筹划了。

他说,那份名单是好久前偷的了,到手的时候完全看不懂,但没关系,他有耐性、能等,等着等着就把一切都理清楚了。

他说,自己一直假作想入伙,其实就是为了方便探取信息。

他说,被板牙囚禁之后,了解了对方的来历,他就高高兴兴反水了,后来种种,都是做给林喜柔看的。然后里应外合,策划了这次行动。

……

归结起来就是:

——不用费尽心思去查为什么了,全是我。

——我和邢深联系,其它人我不熟,都是他手下的。

——邢深他们在哪,不知道,即便知道,现在出了事,人家能不挪地方?

他记得,林喜柔的脸气到煞白,熊黑怒骂着,上来就给了他一拳。

再醒来,他就到了这儿了。

……

没声音,什么都听不见,手指送到眼前晃了又晃,却看不到丁点动作的迹象——以前老说,“眼睛适应了黑暗”,那是因为他所知的黑暗里,好歹还是掺着光的。

但在这儿,一点都没有。

炎拓摸了摸身周,还是晕倒前的那一身,衣兜里差不多空了,除了那颗包藏着梅花的小星星——熊黑他们应该是掏过他的口袋了,没把这颗已经被压扁的玩意儿当回事,更何况,小星星是淡金色的,很像是糖果包装的箔纸。

炎拓依着手感,慢慢把压扁变形的小星星复位、捏住边角往里挤了又挤,挤成鼓囊囊的一颗。

再然后,他把星星小心地放进衣兜,摇晃着站起来,选定一个方向,双臂举起前伸,口中记数,一步步往前走。

走到第十一步时,摸到了嶙峋而又坚实的洞壁。

是个洞穴?山洞?

他又以触及处为起始点,谨慎地向一边摸索,同样是一边走一边记数,走到第十八步,洞壁消失了,他摸到了铁栅栏管。

很粗,用力撼了撼,管身没动,倒是有松散的铁锈簌簌落下,当然了,不止一根,两根栅栏间大概能探出手臂,他一根根地数过去,第二十七根处应该是门,挂了锁,很老式的链锁,链条有大拇指那么粗,在门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锁头几乎有半块砖那么粗重。

链条和锁头倒都还是锃新的。

第三十二根之后,没铁栅栏了,又是洞壁。

炎拓大致有数了,这是个依照洞的形状改造的囚牢,洞呈半弧形,对外的剖面装了铁栅栏管和门。

他从这一侧的洞壁重又往里走,想测算一下整个洞穴的内弧长,哪知这一次,才走了七八步,脚尖“扑”的一声,踢到了什么东西。

炎拓吓得周身汗毛倒竖,腾腾连退几步,一颗心狂跳不止,好一会儿才镇静下来。

仔细一想,踢到的好像不是人,是个软软的袋子。

管它是什么呢,反正“共处一室”,躲也躲不过,炎拓定了定神,又上前两步,摸索着弯下了腰。

还真是个袋子,大塑胶袋,炎拓拉开拉链,探手进去。

先摸到一床被子,没错,一定是被子,软软的,厚薄适中。

炎拓把被子拉出来,再次探手进去。

又摸到一个手电筒,筒身很细,只能装一节电池的那种,揿下开关,居然有亮。

炎拓一阵欣喜,就着这亮飞快打量了一下周遭。

他之前的猜测都没错,这的确是个洞,整体形状像个茄子,茄子腰部以铁栅栏隔断,目测囚室面积在七八十平左右,洞口在茄子蒂处,很小很窄,仅容一两个人并排过,而且洞口处漆黑一片,也说不清外头是什么。

囚室中央处,刚刚他摸索时恰好避开了的地方,有一个长条形的坑。

炎拓走近坑边,这坑应该是天然形成的,形状并不规则,深度约到小腿,躺一两个人进去不成问题。

这是……床吗?但人躺进去,不像是进了棺材吗?

炎拓的手电在坑里扫了又扫,忽然扫到角落处,团卷着一张纸。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拿,这纸已经有些霉烂了,但大概是因为周遭的环境还算“稳定”,所以还没到烂成酱渣那么糟糕。

炎拓很仔细地把纸铺展开。

出乎他意料的,并不是纸,而是一张百元大钞,亏得炎拓是九十年代生人,还认识这一版:现行的人民币是建国后发行的第五套,粉红色百元钞,眼前的这张是第四套,四个老人头的那一版,反面是井冈山,币身上还有模糊的“1990”字样。

这应该不是林喜柔留给他的,而是从前的某个人丢在这儿的。

再回看塑胶袋里,没别的东西了。

炎拓突然就有点渴,他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手电光重又扫向那个茄子蒂大小的洞口,大声喊了句:“有人吗?”

老实说,没发声之前,他也没感觉有多阴森恐怖,但喊了一嗓子之后,只觉得周身的汗毛都奓起来了。

回声很怪,钝钝地又返回他耳朵里,陌生得不像是他自己的,带着诡异的后调,仿佛在质问他:“有人吗?”

一定有人,林喜柔把他弄到这儿来,不会什么交代都没有。

还有,她不是说要让自己活着、见证她重新来过吗?总不会把他扔在这儿饿死吧?

果然,没过多久,外头有窸窣的声响传来,再等了会,一道强劲的光柱扫进了茄子蒂。

炎拓赶紧揿灭了手电,如今,这囚牢里的一切,不管是被子还是小手电,都是他仅余的“资源”,他得省着点用。

 

最先进来的是熊黑,手里拎着个提袋,他径直走到囚牢边,把袋子往门口一扔:“你这阵子的粮,省着点吃喝。”

炎拓看了眼铁栅栏外的塑胶袋:“几天送一次?”

熊黑面无表情:“不一定,不过放心,不会让你饿死的。”

炎拓没吭声,蹲下身子,伸手出栅栏,拉开提袋的袋口。

七八个馒头,四五袋水,每袋350ml左右。

也够了,被囚禁的人,没那么多要求,省着点吧。

炎拓站起身,笑了笑说:“伙食还挺好。”

熊黑见他都这时候了,还特么嘴硬,蹭蹭怒向心头起,一脚踩向提袋,就听嘭嘭两声响,至少踩爆了两袋水。

然后说:“炎拓,你特么就是自找的。”

炎拓一阵心疼,他瞥了眼提袋:还好,里头的水袋破了,但提袋没破,水还都兜在里头,待会,他可以嘴凑着提袋喝。

第二个进来的,就是林喜柔了。

外头一定很冷,看冷不冷不能看熊黑的穿戴,这是个大冬天都能套短袖T的主,得看林喜柔:她穿很厚的羽绒服,下摆长到膝。

她一直走到铁栅栏前才停下,和熊黑一样面无表情,左眼皮下方,有一个小红点。

这么小的伤口,应该过两天就长好了,真可惜,他的最后一击,只是给她吃了皮肉一针。

反正已经撕破面皮了,再次见她,立场明明白白,炎拓反而觉得轻松。

他扫视了一眼洞穴,问她:“林姨,这是哪啊?”

林喜柔淡淡回了句:“别管是哪了,努力爱上这吧,你要待一辈子的地方。”

他这养老之地可真不怎么样,炎拓尽量不去多想,趁着林喜柔在眼前,能问多少是多少:“林姨,蚂蚱是你儿子吗?”

林喜柔看向熊黑,有点感慨:“看见没有,都到这份上了,他还惦记着打听呢。”

炎拓说:“都到这份上了,就让人做个明白鬼吧。我见过蚂蚱,很瘦小,站直了跟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差不多高。”

他注意到,林喜柔的眸子突然紧了一下。

但他装着没看见:“可是,任谁看到他,都只会认为那是只野兽吧。林姨,你们这外形差异,可真是太大了。我就是想不明白,从兽到人,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利用血囊?”

林喜柔定定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怪笑起来:“从兽到人?炎拓,你不会是听了缠头军那帮混账后代乱说一气,以为地枭是野兽吧?”

想了想,自己又补了句:“也难怪,你们有个成语,叫‘断章取义’,缠头军从头至尾,只不过是看了半章书的人,他们知道个屁。从兽到人,谁是从兽变成人的?又不是修炼成精,我能变成人,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人。”

炎拓脑子里一懵:“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林喜柔冷笑:“你跟缠头军是好朋友,他们就没告诉你,‘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为枭鬼’吗?”

炎拓一颗心砰砰乱跳,聂九罗没说过这话,她只提过缠头军“不入黑白涧”,但陈福说过,他一直没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喜柔语带讥讽:“地枭,只是你们人给我们起的诨号而已,人枭两隔,黑白涧就是楚河汉界、边界长城,你知道为什么叫黑白涧?黑白黑白,一边是永夜,一边有白日。”

“所谓的‘不入黑白涧’,人不入,枭也不该入。但不管哪边,总有铤而走险的不是?进了黑白涧的地枭在人眼里是恶魔,进了黑白涧的人在地枭眼里就是凶鬼。我们是野兽?你以为,进了黑白涧的人,那样貌又能好看到哪去?”

炎拓脑子里突然炸开了:“你把我妹妹扔进了黑白涧?”

林喜柔微笑点头:“是啊,你知道的不少啊。你见过蚂蚱,蚂蚱什么样,你妹妹基本上,也就是什么样,她就是黑白涧里,一头吃生肉、饮生血的野兽。”

 

聂九罗一惊而醒。

睁眼时一片漆黑,就知道是醒早了、还在半夜,至于为什么而惊、做了什么样的梦,刹那间忘了个干干净净,只觉得,这夜半醒来的场景,似曾相识。

她心中蓦地一喜,撑起右臂起身,都没顾得上穿鞋,几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卧室外头就是工作间,跟平时一样,一旦没光,那些姿态各异的雕塑就成了一团团让人见之生畏的黑影。

聂九罗揿下了大灯的开关。

明亮的灯光洒下来了,团团黑影重又披挂回了面目,但没有人,沙发是空的,工作台前也是空的,她睡时什么样,现在仍是什么样。

聂九罗站了会之后,关了灯。

炎拓失踪有些日子了。

邢深的那次行动极大地惊动了林喜柔,她连同熊黑一干人,一夜之间就从常居地蒸发了,而今别墅只是普通的别墅,农场也真的只是不藏任何猫腻的农场——反正企业是多部门协作的机构,只要有人代行老板权力且各部门的负责人还在,关键人物的暂时隐身也就不至于引起公司多大的波动。

更何况,林喜柔本就长期隐身,炎拓这个被推上台前的,人是不在,但收发邮件等如常,“远程办公”完全不是问题。

林喜柔入世二十多年,光在石河这种小县城就有两个窝点,其它地方不知道还布置了多少,到底该怎么找,完全无从下手。

聂九罗想过最笨的法子,是调监控,为此,她去找过老蔡——老蔡干艺术品经营这一行久了,认识不少各地大老板,门路多。

然而老蔡苦着脸回她:“普通人没权利去调看城市交通监控,你要说是行车违章了,申请调取,也只能调取出事地点的。小县城管得不严,有关系的话勉勉强强给你通门路,这种大城市,你想大范围调看,没可能啊。”

也是,而且邢深他们救林伶时,耍了包括换车在内的不少手段,最终成功从监控里脱身了,林喜柔他们只会做得更干净。

那怎么办呢,找不到人,似乎“交换人质”是唯一的出路,但是林喜柔那头回答说“不知道炎拓去哪了,也在找”。

其实提出交换前,聂九罗设想过各种可能性。

一是,炎拓已经死了。这种情况下,交换没大的意义,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死了,她也要林喜柔把尸体给吐出来。

二是,炎拓虽然出了事,但还没死。没死就要救,这个时候,换的分寸就很重要了,不能让林喜柔一怒之下、把活着的炎拓给弄死了。

所以,思之再三,她跟邢深建议,换人得“对标”,不能随随便便有一换一。

——蚂蚱换炎拓,没了炎拓,蚂蚱也就不用换了。

——陈福等六个地枭换蒋百川、老刀等十一个人。

——林伶暂不列入交换条目,等着林喜柔那头讨价还价,也借机通过这“讨价还价”来试探在林喜柔心目中,这一干人等的重要性排序。

林喜柔或许会对炎拓的背叛很愤怒,但蚂蚱是她的儿子啊,为了亲生儿子,怎么样都可以忍下一口气,不是吗?

……

可万万没想到,林喜柔的回答是“不知道炎拓去哪了,也在找”。

这话里隐藏着一重安慰、两种可能。

安慰是,炎拓多半没死,因为死了的话,林喜柔大可实话实说,掰扯两句“可惜了,你们说晚了,人已经不在了”,然后扔给他们一具尸体。

两种可能是,一,林喜柔说的是实话,炎拓的失踪,真的和她无关;二,她在撒谎,她宁可不要蚂蚱了,也不放过炎拓。

冬日的夜晚本就阴冷,赤着脚站久了,聂九罗不觉打了个哆嗦。

难道她想错了?蚂蚱于林喜柔,压根就不重要?

第15章

服装加工厂,库房。

库房里所有的窗都已经拿硬纸板贴起来了,最深处的角落里,一字排开五个带锁的大钉木箱。

木箱都紧挨着,箱顶上,孙周如一头大型猫科动物,警戒地从这头爬到那头,间或凶狠地拿趾爪划拨箱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声。

余蓉大步进来,手里拎着块七八斤重的大肋排,离着还有三四米远时,她用力把肋排往空中一扬。

孙周腾空跃起,闪电般飞扑过来,只瞬间功夫,已经扑住肋排落地,迅速窜到一边的角落里撕咬开吃。

余蓉走到第一个木箱前,掏出钥匙开锁,然后一把掀开箱盖。

这一个里头,是006号吴兴邦,是最早被拿下的,也是五个当中最难制服的一个。

当时,山强假扮成打车客,把他连人带出租车诓到了没人的乡下,扫码付钱时趁其不备,用电警棒摁上了他的后腰,按理讲,变压器瞬间产生高压脉冲,是足以把人击晕乃至休克的,没想到,山强二十余秒后松手查看时,吴兴邦陡然睁眼,大吼一声,揪住山强的脑袋向着车窗猛砸过去。

山强当场就被撞晕了,吴兴邦也被电得狂性大发,幸好余蓉带着孙周等在附近,趁着孙周和吴兴邦扭打到难解难分,余蓉拎着板砖上去给吴兴邦后脑来了一记,成功把他给砸晕之后,不忘通知还没动手的几组,电击时间至少得半分钟以上。

末了是善后,小组里一个和吴兴邦身形相仿的,穿上他的衣服,优哉游哉把车开回市里,大剌剌停在一家洗浴中心门口,洗澡去了——简言之,“吴兴邦”是洗浴时失踪的。

现在,吴兴邦团在这一米立方、塞铺稻草的木箱里,整个人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团布,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瞪得几乎裂开。

余蓉看了他一会,砰一声盖盖落锁。

然后,又打开第二个木箱。

箱子里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面貌清秀带书卷气,她头发散乱,目光惊恐,箱盖掀开时,明显瑟缩了一下。

这是012号卫娇,私人画室老师,性情温和、身娇体软,据说不到一分钟就被拿下了——当时画室临打烊,派去的人装着咨询报名,被热情地请进小会议室看资料,然后一击得手。

……

走出库房时,夜色已深,空地上站着邢深,正仰头“看”天。

余蓉也抬头看,她的眼里,今晚没星星,也没月亮,天就是深深浅浅、各种黑色的缀积。

她走到邢深身边。

邢深听到动静,转向她:“怎么说?”

余蓉摇头:“驯不了。”

邢深叹了口气:“这拨新的地枭,我们狗家人没办法,你们鞭家也使不上力了。”

余蓉从兜里往外掏烟:“我是驯兽的,野兽有两个基本属性,一是自卫逃避,二是饥饿求食,与此对应,驯兽的基础两条,鞭子加甜枣,鞭子让它怕,甜枣让它饱。这两条立起来了,就能慢慢开驯。”

她点着了烟,狠吸一口,慢慢吐气,原本是想咬着烟的,碍于说话不方便,还是挟进手里了。

“野兽送我这儿,能驯。孙周那样的,我不管他之前是什么,到我跟前,就是头野兽,也能驯——但这几个,你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他们是能思考、有想法的,他自卫逃避也好、饥饿求食也罢,都是为了保存实力、伺机反扑。这还怎么驯?”

顿了顿,又补充:“而且还跟人长得一样,心理这一关就很难过。”

邢深微笑:“恐怖谷效应吧。”

余蓉可听不懂是恐怖谷还是寂静岭,她岔开话题:“换人的事怎么说?”

邢深没吭声。

“换人”是个非常纠结的命题。

他并不愿意换:林伶怎么换?这不是把她又推进火坑吗?还有陈福那几个,换回去了不就放虎归山了吗?

手头这么多人质中,他唯一心甘情愿换的,也就是蚂蚱了,毕竟它不是人,换了也就换了。

可抵死不换的话,事态不又僵住了吗,蒋百川那些人要怎么回来呢?

只能以“换”为机会,努力达成“既能把自己的人营救回来,又不用纵放地枭”的目标吧。

他说:“还在谈,推进很慢。双方都有换人的意愿,但怎么换、在哪换,达不成一致。”

都怕对方包藏祸心,以“换人”为名设局。

余蓉正要说什么,不远处的厂房里,忽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什么情况?余蓉攥灭了烟,也顾不上等邢深,大踏步向着那头走去。

 

这头原本是小加工间,人员入住之后,改成了女宿舍、厨房以及饭堂,余蓉也住这儿,其它人都是男人,住另一侧的大车间。

事情发生在厨房,余蓉到的时候,一切已经平息:林伶坐倒在门口,手里握着个带柄的雪平锅,抖得跟寒风里的破叶子似的,大头站在当地,神色有点尴尬,最里头是雀茶,领口跟头发都有点乱,脸色很难看。

余蓉约略明白了点什么,她把手伸给林伶:“怎么了啊?”

林伶哆嗦了好一会儿,才抓住余蓉的手站起来。

邢深也过来了,有几个在大车间打牌的男人听到声响出门瞧热闹,不过没进屋,只在门口张望。

大头打哈哈:“没什么,蓉姐,我和雀茶有点……没控制住,这小丫头没见识,还以为我想干嘛,抄起锅就打人,我随手推了她一下,她自己摔倒了……”

话还没说完,雀茶怒骂道:“你特么放屁!下流种!”

一时憋不出更具杀伤力的话了,冲过来向着大头的脸连唾了好几口。

大头抹了把脸上的唾沫,看围观的人多,不好发作,怪笑了一声:“雀茶,你这样不仗义了啊,你刚把我拉进屋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雀茶气得浑身哆嗦。

邢深皱了皱眉头:“大头,雀茶是蒋叔的女伴,你这样,合适吗?”

大头嘿嘿一笑:“我拒绝了啊,是她拉拉扯扯不放,说什么憋得慌,让我安慰她。”

声音挺高的,外头的人都听见了,有两三个人发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声。

雀茶气得恶向胆边生,一眼瞥见砧板上的菜刀,操起来就向着大头砍。

余蓉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雀茶握刀的手。

大头冷笑:“谁不知道你是怎么傍上蒋叔的?蒋叔出事这么久,没见你掉一滴眼泪,成天花蝴蝶一样往深哥身边凑,深哥不理你,你就来勾我。被人撞见了,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全推我身上是吗?”

邢深沉下脸:“什么骄傲的事吗?你少说两句!”

大头说:“我这……我不能让人冤枉我啊,得,算我倒霉,以后我躲着这头,省得被人讹上。”

说着理了理衣服,冷哼着朝外走。

邢深犹豫,严格说起来,大头不归他管,他也管不了任何人——大家都是同伴,给你面子时听你指挥,撕破了脸,说杠就杠。

雀茶原本是指着邢深能帮自己说话的,眼见他迟疑,心下不觉一凉。

余蓉说了句:“慢着。”

她看向大头,手却指着林伶:“谁也讹不了你,这不现放着一个证人吗?”

又吩咐林伶:“你说,当时什么情况。”

林伶没敢吭声。

她在这儿本就是个外人,住得相当不适应,看绝大多数人都怕,怕大头凶神恶煞,也怕余蓉光脑袋上纹的那条蜥蜴,刚刚挥锅打人纯属一时义愤情急,现在让她这么个外人出面,来理这么一桩内部纠纷,这不是坑她吗?

余蓉最烦窝囊的人,眼睛一瞪:“说啊!”

大头皮笑肉不笑:“小丫头,你可别冤枉人哪。”

林伶骑虎难下,心一横豁出去了:“我刚上洗手间回来,听到厨房有动静,过来看到她又踢又挣的,嘴还被捂住了,我怕会出事,才……才拿锅打人的。”

余蓉嗯了一声,乜了眼大头:“这怎么说?”

林伶毕竟是客人,大头不好吼她造谣生事,于是干笑两声:“什么怎么说?”

邢深脸色很难看:“大头,给雀茶道个歉。”

大头奇道:“我又没干什么,道什么歉哪?”

余蓉点头:“是啊,道什么歉哪。”

话未说完,手臂一伸,揪住大头的脑袋,向着边上灶台处的汤锅撞了过去。

汤锅里,还有晚饭时剩下的小半锅西红柿青菜蛋花汤,大头一头撞进锅里,眼前钝钝得发黑,又连人带锅滚落地上,挣扎着爬起时,一头的蛋花青菜西红柿。

他气急败坏:“姓余的,你特么……”

余蓉块头不输于他,个子也比他高,站在他跟前,气势居然压了他一头:“不服就去驯房找我,什么畜生,我都能驯。”

 

厨房里的这一页终于掀过去了,大头走了,余蓉走了,雀茶跌坐在小马扎上,低着头好久没言语。

僵立着的林伶反应过来,几步追出屋,赶上邢深:“邢,邢先生。”

这里的所有人中,她觉得邢深最好说话:他安排她脱险,性子也温柔谦和。

邢深停下脚步,转身朝向她:“什么事啊?”

林伶舌头打磕绊:“我能不能……不住这啊?”

邢深心里叹气:林伶是客人,是炎拓郑重托付过的,没能给客人一个舒适的居住环境,还让人搅进这种荒唐事,确实糟心。

他说:“本身这个小服装厂的租期也快到了,我们也在考虑换其他像样的地方。”

林伶嗫嚅:“不,不是……我想自己出去住。我跟这么多生人住,不习惯,也不自在。”

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她更加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待了。

邢深约略猜到了:“你是不是怕大头报复?不会的,他没那个胆子。再说了,我们也不放心你单独出去住。”

林伶解释:“不是单独住,炎拓之前,跟我提过有个可靠的朋友,我想跟他联系、去他那住。你们只要把我安全地送到那就行,你放心,我去了之后,绝对不出门,在家的时候,窗帘也一定拉得死死的,直到风头过去。”

 

炎拓也说不清自己是冻醒还是饿醒的。

都可能吧。

洞里太冷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给他提供了一条被子,然而这被子远远不够——他起初只是手脚发痒,忍不住去抓挠,后来肿如馒头,再然后就开始生冻疮了,一个一个,渗血蜕皮,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

饿是肯定的,这是他第三次断粮,因为没有时间概念,他无法控制饮食,每次都觉得是忍到了极限才吃东西的,吃完之后才知道,忍得还不够,下一轮投喂还遥遥无期。

太饿了,肚子里像揣进了一个黑洞,空得太厉害,能吞噬一切。

他裹紧被子,身子尽量蜷缩再蜷缩,怀里是那个小手电,天冷,手电也不经冻,得经常捂着,而且,手电的光已经不太亮了。

难怪林喜柔不杀他,死未免太痛快了,活罪才难熬,清醒地熬更难。

炎拓的眼眶忽然发烫,他的头发长了,胡子也长了,起初,他还敢奢侈地用一点水漱口,后来,喝都嫌不够,就放弃了。

他已经不记得刷牙是什么感觉,洞壁有时发潮,他用牙连扯带撕,从衬衫上撕下两块,拭着那点潮气擦脸、擦身体,日子一久,两块布都脏得像抹布。

那个装被子的大塑胶袋,被他想办法撕开,用撕成条的塑料袋搓成绳、绑吊在洞壁角落的凸尖上,为自己隔出一个厕所。

他怕自己在这儿活久了就不像人了,所以努力保持一些文明世界里的习惯以时刻提醒自己,但他又害怕久而久之,自己会倦怠,活成一个久不见天日的畜生。

有时,为了对抗这洞穴里的黑暗和阴冷,他会努力想一些美好的事情、甚至给自己造梦以对抗,但很快梦就会醒,因为冷,因为饿,因为身体某个部位正流血化脓。

这个世上还有人在找他吗?即便找,还能找得到他吗?

有些人,就是一辈子都找不着的吧,比如许安妮的父亲,许安妮当年,也许为了失踪的父亲也曾哭到死去活来,后来,失望多了,也就渐渐放下了。

他从衣兜里掏出那颗小星星。

特别痛苦的时候,他就抛小星星玩。

聂九罗说,星星落下了,就是一天落下了。

他不是,小星星落下时,会划下一道很微弱的亮迹,他权当这是流星,可以抛来许愿。

一次。

给他来个热水澡吧,要很烫很热、水量很大的那种。

两次。

来碗面,馒头和水都没味道,他想念酸甜苦辣咸,连葱花都那么香。

三次……

星星落下的瞬间,他忽然看到,前方悬着一对幽碧色的亮点。

什么玩意儿?

炎拓吓得全身毛发倒竖,这一刹那,什么饿、痛、冷都忘了,只死死地盯住那对亮。

那对亮在移动,那不是亮,那是一双眼睛。

炎拓屏住呼吸,悄悄伸手入怀,摸出那把小手电,朝向那双眼睛,默念“一、二、三”之后,猛然揿下。

灯光亮处,他一下子怔住了。

那是一只半趴着的怪物?

皮呈铁黑色,周身有一块块皮藓样的鳞,头很尖,脖子上像安了个巨大的橄榄核,两只细长斜吊的眼睛泛着诡异的荧绿,抠扒在地上的趾爪磨得又亮又尖。

乍见到光,它“唧”地一声,后退了一两步,旋即就笑了——炎拓以为那是笑,可能并不是吧——露出一口细尖的白牙。

再然后,它向着铁栅栏猛冲过来,吃了一撞之后,戾气大发,趾爪向着栅栏疯狂乱抓,发出哧啦哧啦的划声,铁锈铁屑在光道里乱飞乱扬,又抓住栅栏,一通乱撼。

炎拓头一次希望,这铁栅栏能坚固些。

 

铁栅栏还是够坚固,那东西撞抓了一阵子,似乎是察觉出难以攻破,很不甘心地在栅栏前爬来爬去,有一次,甚至猛窜上栅栏高处,大概是以为上头有空隙、可以挤进来。

然而栅栏下端入地、上头焊死,实在没什么可乘之机。

最终发现一切只是徒劳之后,那东西终于死了心,悻悻地朝洞口爬去。

炎拓手心全是汗,手电光一直追卯在那东西身上,追着追着,电池耗尽,光没了,周遭重又陷进黑里。

他把手电重又揣进怀里:捂一捂,养一养,兴许哪天,还能再亮几秒。

进来这么久了,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异类生物:难道他是在地下?那东西就是……地枭?

因着这一插曲,炎拓吓精神了不少:这次是一只,下次呢,会不会汹汹一窝?一只是撼不动铁栅栏,多了就难说了——看那龇牙咧嘴的凶相,撞栅栏绝不是为了进来跟他握手的。

届时栅栏一破,蜂拥而入,把他分吃干净,都用不了半小时吧?

正惊疑不定间,外头有声响传进来,炎拓还以为是那东西呼朋唤友卷土重来了,下意识裹紧被子。

下一秒,心头一宽:有手电光,这是……来投粮了吧。

第16章

前两次投粮时,炎拓都已经饿到半晕了,被人拿棍子戳醒,只看见光影乱晃、人影模糊,并不清楚是谁来投的。

这次,难得他是清醒的。

人进来了。

居然是冯蜜。

她的脏辫汇总成一根大马尾,穿鸽灰色的羊绒运动套装,象牙白的薄款羽绒马甲,脚上蹬了双跑步鞋。

看到冯蜜,炎拓心里莫名一松: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来的是她的话,自己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冯蜜一手拎着提袋,一手打手电,照见炎拓时,停了好一会儿,语带惊讶:“炎拓?你都成这样了?”

看来前两次来的不是她。

还有,他成什么样了?管它呢,总归是又脏又臭又狼狈吧。

炎拓盯着她手里的袋子:“又是馒头吗?”

冯蜜轻笑了一下,把袋子搁到栅栏口。

炎拓真想冲过去把袋子拽开,到底忍住了。

他松开被子,尽量体面地走过去蹲下,手伸出栅栏,扒开袋口。

馒头,水袋。

他自嘲地笑笑:“还真是标准伙食,就不能换点花样……”

说到这儿,蓦地一顿。

袋子角落里,滚着几个黄灿灿的小桔子。

桔子?居然是水果?

炎拓简直是要狂喜了,他拈起一个,剥开一瓣皮,送到鼻端去闻。

太好闻的味道了,酸里透着清甜,闭上眼睛,简直可以假装自己躺在无数桔子树的环绕之中。

他坐倒在地,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别说冯蜜额外给他带了几个桔子,哪怕是扔他几片桔子皮,他都觉得很满足了。

这是外头的味道,阳光底下的味道。

冯蜜叹气:“炎拓,你说你是不是自找的?”

炎拓低声说了句:“少了点运气,差点就过关了。”

冯蜜几乎笑出了声:“炎拓,你真以为自己能过关吗?你关于日记本的说辞,连我都没瞒过去,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林姨了?”

是吗?

炎拓倒不太在乎了,反正进也进来了:“我哪露馅了?”

“逻辑上没问题,但情感上说服不了人。那本日记本我后来看了,连我这个外人看到最后还滴了两滴眼泪呢,你作为亲儿子,真能一点都不动容?”

她嗤笑一声:“也就熊黑这样脑子里塞肉的能放你过关了,你也不想想,日记本的事真能糊弄过去,为什么还把你关着呢?最初林姨让我注意你的时候,我就问过她,是不是怀疑你了,你知道她怎么说?”

炎拓很平静:“怎么说?”

“她说,如果你怀疑一个人,想消除疑虑,最好就是杀掉,赚个心安。如果舍不得杀,那就赶在他背叛之前关起来,这样,他就永远不会背叛了,还是那个乖儿子——她笃定你背叛她了,只是没想到,关了你之后,事情还能推进。”

炎拓微笑:“这就是有同伴的好处了。”

冯蜜冷哼一声:“有了又怎么样?事情是你们合伙做的,只你一个人受罪,怎么没见他们来帮你分担呢?”

炎拓没吭声,剥了一瓣桔肉送进嘴里抿住,奢侈地满足了一把味蕾,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她:“几号了?”

冯蜜说:“再有十多天,就过年了。”

炎拓有点恍惚。

居然这么快,他失去自由的那天,跨年都还有好几天呢,转眼间,就要过年了。

他说:“那过年的时候,我能吃上一顿饺子吗?”

冯蜜看了他一会,觉得既心酸又好笑:“你还要吃饺子?有意义吗?”

炎拓说:“有啊,过年嘛。”

说着,指了指袋子里的桔子:“这次我一定要忍住,留一个桔子到过年。如果那天有饺子,又有桔子,那这年,过得还不算太坏。”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周身一紧:“你知道这下头有东西吗?”

冯蜜没明白:“有东西?”

炎拓说:“就你来之前不久,有个东西在这儿,又撞又抓,眼睛绿莹莹的。”

冯蜜哦了一声:“它啊,019号,名字我们都起好了,叫尤鹏。”

019号?

炎拓心头一凛:狗牙应该是018号,后来废了,这是……又将有新的顶上了?

“他有血囊吗?”

冯蜜低头看他,眼神玩味:“有,正在选,毕竟我们一下子丢了好几个同伴,急需补充。”

炎拓的目光冷下来。

他居然会觉得见到冯蜜是件好事,不是,它们永远是它们。

“这是哪儿?”

冯蜜失笑:“林姨没说错你,你都这样了,还想着穷打听呢?”

她环视了一回洞穴:“别管是哪儿了,反正,你的朋友找不到这。”

炎拓换了话题:“林……林喜柔说,你们其实是人。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魔’就是类似于蚂蚱或者刚019号那模样吧,紧接着,你们又恢复到人的样子,蚂蚱却没有,我想来想去,缠头军不可能给蚂蚱准备血囊,蚂蚱之所以恢复不了,差的就是血囊——血囊到底是怎么用的?”

冯蜜反问他:“你说呢?你这么聪明,这些年又一直在东找西查,你是什么想法?”

炎拓笑了笑:“很早之前有一次,我偷着进了农场地下二层,撞见一些事。当时很不理解,但现在回想,能理出不少头绪。”

“那个时候,熊黑整治的应该是吴兴邦的血囊,也就是许安妮的父亲。那个人一直讨饶,然后被熊黑大棒棰击,林喜柔在一边提醒说,‘注意点,别打死了,要留口气’。”

“也还是那次,我在农场发现了几个迷你塑料大棚,其中一个里头有个中年女人,被惊动抬起了身,后背上有无数道粘丝,一直伸进土壤里。”

“你们有个词叫‘脱根’,学过生物的都知道,植物靠根提供养分。我在想,血囊是不是可以看作是‘块状的根’,塑料大棚里的那个女人,身底下的土里,其实还埋着人,亦即血囊。无数根粘丝,就是无数张嘴,吞噬血囊,供养地枭。”

人是被活埋在土里的,不能打死,死了就没活性了,所以要“留口气”,和上头的地枭“长在一起”,一个不断输出、枯竭、萎缩,一个持久摄入、壮大、新生。

冯蜜的脸慢慢僵住,想笑一下以掩饰,却笑不出来:“炎拓,人应该适当糊涂点,真相不好看,非得把那层遮羞罩给扯了,多尴尬啊,这还怎么做朋友?”

炎拓说:“咱们的关系,本来就尴尬,朋友什么的,是你以为可以做,其实永远做不成。”

冯蜜沉默了很久,末了苦笑:“行吧,这也是一早就注定的,上古的时候,咱们的祖辈就是对头,如今到了我们,还是对头。”

上古的时候?

怎么说着说着,扯到上古时候了?

炎拓脱口问了句:“什么上古?什么祖辈?”

冯蜜没回答,她倒退着走,手里的那束光也渐离渐远:“炎拓,将来咱们要是正面对抗,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做个约定吧——不管是你弄死我,还是我弄死你,都手快点,别让对方太难捱。”

 

聂九罗复健回来,卢姐刚给她开了大门就嚷嚷起来:“看,我说多喝汤没错吧,都好了。”

好什么好?聂九罗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去除了外固定,医生说,要开始做一些轻度力量训练了,老不动也不行,不然,会引起静脉血栓不说,胳膊一边粗一边细就难看了。”

她边说边往院子里走,卢姐关上院门:“现在开始啊,我要给你全面补充营养了,网上说骨折前期多喝骨头汤是促进骨痂生长的,后期就得均衡啦。”

受伤以来,卢姐的骨汤理论日渐扎实,聂九罗听得都快会背了,她正想敷衍一句什么,目光忽然落到了院子角落里那棵白梅上。

这棵白梅颇为轰轰烈烈地盛放了一阵子,而今,跟她进入骨折中后期一样,也进入了后花期:渐渐不再有花萼新绽了,偶尔路过,会看到树下落了一层梅瓣。

聂九罗不觉打了个寒噤。

都这么久了,炎拓还是没消息,医生说,所谓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并不是指一百天就好全了:骨髓腔再通、恢复原状,少说也得一两年。

一两年,会不会到那个时候,她还没找到炎拓?

她那因为去除了外固定而略感欣喜的心情瞬间就冻上了,一声不吭地上了楼,坐到了工作台边。

小院的定制已经有模有样,胎体的房舍、窗扇、人物都已经就位,只不过色还都是裸的,留待最后一起着色。

这两天,她在做白梅树,通常的做法是做出茎干、然后拿粉白色点出梅花就可以,但她执拗地要给自己找事,决定主要的梅朵得是塑出来的。

这是个无比精细的活,泥片得擀到纸片一样薄,用最细的笔描线、最小号的塑刀切形,有时候,还得借助放大镜——常常是伏案很久抬头,脖颈跟铁石一样僵硬。

实在找不到炎拓,做点跟他相关的事也是好的。

聂九罗拿起持梅花的小人看,笑得可真乐呵,从前,她一对着它就想笑,现在不了,看得越多越失落。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聂九罗把小人放下,顿了会,又伸出手指把它戳得朝向另一侧。

是卢姐给她送汤来了。

这次是水鱼汤,汤色奶白,很鲜香。

聂九罗低头舀起一匙羹往嘴里送。

卢姐立在边上,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小人像,这阵子,聂九罗心情不好,网上老说低气压低气压,这话是真的——往她身边一站,老压抑了。

卢姐一时没忍住:“你和那个炎拓啊,是不是分手了啊?”

聂九罗差点被汤给呛了,她扔匙入碗,抬头看卢姐:“我和炎拓都没在一起过,怎么就扯到分手了?”

卢姐指梅花小人像:“那你天天把人家小像放桌台上。”

聂九罗不干,她指向身前的小院,院子里,有个卢姐坐在小马扎上理葱的小像:“我还把你天天放桌台上呢,我也跟你好了?”

卢姐笑:“扯我不对了啊,扯我是不是心虚?你这放个小伙子,跟放个老婆子,能一样吗?”

聂九罗说:“我就是……”

她忽然懒得辩解什么了,低声说了句:“对他有好感。”

卢姐一针见血:“这就对了嘛,哪对男女不是从好感开始的?先是有好感,然后今天吃个饭,明天拉个手,不就处朋友了吗?这炎拓不应该啊,他怎么不约你出去呢?”

聂九罗沉默了一会,说:“忙吧。”

她也想他来约她出去啊,什么时候都可以。

卢姐一看这场景,就觉得没戏了:谁还不是过来人来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种事儿,自古以来就多了去了,你聪明,你漂亮,你一百样好,也未必能得到人家的心啊。

忙只是借口。

没戏了,怪自己嘴快,戳弄得人伤心了。

卢姐装着厨房还有事忙,摇着头叹着气,下楼去了。

聂九罗坐了会,也无心喝汤了,她推开汤碗,左手从桌面上的炼泥里揪了一块下来,攥在掌心慢慢揉软——这个力道,胳膊好像还能支撑。

正试着力,手机响了。

聂九罗拿起了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她随手揿了接听:“喂?”

那头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是聂九罗小姐吗?我是……林伶。”

林伶?

聂九罗止了手上的动作,不觉坐直了身子。

林伶的事她知道,前一阵子,邢深给她打电话说,林伶想住到刘长喜那去——这是林伶自己的决定,聂九罗不好干涉,只是建议说,先不忙送过去,最好观察一下刘长喜那头,确认安全了再说。

算算日子,现在应该是住过去了。

果然,林伶小心翼翼:“我住到长喜叔这儿了,他人很好,我跟他聊天,才知道你也在这住过。”

聂九罗嗯了一声。

 

林伶有点尴尬,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聂九罗这个名字,她很早就知道了,那时候,真以为她只是炎拓的露水情缘。

听长喜叔说,聂九罗在这儿养伤的时候,炎拓甚至来陪过夜——关系都这么好了吗?炎拓瞒得可真紧啊,半点口风都没露。

林伶很是失落,有一种自己并不太了解炎拓的感觉,还有一种被开除出了炎拓亲密朋友圈的感觉。

她迟疑了会:“炎拓还没失踪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他聊天,不知怎么的,聊到了如果出事怎么办。当时他说,如果他出事了,可以找一个人给他帮忙,但具体是谁,他没说。”

“聂小姐,我猜,这个人应该是你吧。”

那一头,聂九罗好像轻轻笑了一下,没说话。

林伶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她声音发抖:“聂小姐,炎拓这么久都没消息,一定……一定是出事了,你想想办法吧。”

她哆嗦着抓起纸巾擦眼泪:“聂小姐,我是……很没用,我一直靠他。你事业做得好,一定很有主意,你帮帮他吧。”

泪眼模糊中,她听到听筒里传来聂九罗的声音。

“我很想帮他,也一直在找,可是实在没线索。林喜柔一伙人像蒸发了一样,邢深救你可以避开监控,她想消失也同样可以,消失了之后易装或者换车出行,这要怎么找呢?我们一直想通过‘换人’钓她出来,可是她很精,几次都临时取消了。”

“或者林伶,你可以帮我,你在林喜柔身边生活了那么多年,听说过她有什么窝点吗?只要是你记得的,都可以给我。”

窝点?

林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嗫嚅着说了句:“没有啊。”

第17章

冯蜜说,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

那么,至多十天,一定还有下一次投喂。

炎拓把这趟的六个馒头按照一掰五的原则,一共掰成了三十份,勒令自己一餐一份、一日三餐,说什么也要均衡着撑到那时候。

然而,长时间生活在黑暗里的人,生物钟会渐渐紊乱。一般人晚上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知道要吃早饭,但炎拓没法判断:他不知道自己一觉睡了八小时、三小时,还是仅仅只半小时。

十天六个馒头,于一个青壮年男子来说,本来就远远不够,再加上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在把提袋里的馒头碎屑都扫荡干净之后,他再一次陷入了断粮的境地。

不过,他还是硬扛着,留下了一个小桔子。

人说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这小桔子就是他留给自己的年夜饭大餐,重刑犯逢年过节还能吃口荤的呢,他相信自己的年饭即便很差,也绝对能比馒头和水袋强那么一点点。

断粮后的第二天,他生病了。

事实上,扛到现在才生病,已经算是很幸运了,他不知道是什么病,连阳光都见不到的人没资格谈生病,只知道上腹部钝痛,恶心想吐,脑袋烧得发烫。

生病的人会特别怕冷,他哆哆嗦嗦蜷成一团,裹紧被子,恨不得被子能紧到皮肉里去,烧得迷迷糊糊,不断做梦。

梦见一只白羽毛黄扁嘴的鸭子,在前头摇摇晃晃地跑,他拼命跟着追,一边追一边叫:“鸭子!鸭子!心心,追鸭子呀。”

梦见在病床上瘫躺了二十多年的母亲林喜柔,慢慢坐了起来,她身子佝偻瘦小,脸盘削尖,显得一双眼睛奇大,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脑子里轰轰响,说:“妈,对不起啊,我输了。”

梦见拼命地奔跑,仿佛被看不见的恶鬼狂追,跑着跑着,前方风沙漫卷处、黑云推涌间,出现了一座熟悉的小院。

他一口气跑到小院门口,看着老木头纹路的门扇,迟迟不敢敲门。

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门后,聂九罗笑着看他,说:“进来啊。”

见到她了。

炎拓紧绷着的身体松下来,只觉这一刻碧空如洗,无比平静。

他跨进小院。

小院还跟从前一样,青的砖,灰的瓦,檐角微微翘,任年月风一样来来去去涤荡。

那曾经种了白梅的地方,长着一棵金桔树,枝丫上黄澄澄的,长了好多圆不溜丢的小桔子。

炎拓一愣,问她:“怎么种金桔了?”

聂九罗说:“季节变了嘛,当然种的花也变了。要不要尝一个?怪甜的。”

说着走了过去,从枝梢上摘了一个,扬手扔了过来。

炎拓抬手接住。

多好啊,现在不用省了,他有一树的金桔,可以敞开吃了。

炎拓剥开了桔皮,掰了一半送进嘴里,剩下的一半,正想递给聂九罗,忽然发现,她不见了。

非但她不见了,小院也变了,檐瓦跌落、墙皮剥蚀,那棵盛放的金桔树在他眼前寸寸萎落变枯。

炎拓突然清醒过来,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进脑海:我是在做梦吧?我现在吃的,不会是我仅剩的那个小金桔吧?

他猛睁开眼睛。

果然是,嘴里有干涩酸甜的滋味,他是连皮带瓣一起嚼了。

炎拓气得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就这么没自制力呢!

不过过了会,他就和自己和解了,安慰自己说:生病嘛,生病了就该吃点好的,都这处境了,自己就别苛待自己了。

……

林喜柔来的那天,病痛刚发作过,他浑浑噩噩睡着,感觉有人在拿棍子戳他。

来饭了!有吃的了!

炎拓咽了口唾沫,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白雪花似的亮,他赶紧伸手遮住眼,缓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坐起来。

站是站不起来了,没力气。

仰头看来人时,是林喜柔和熊黑,林喜柔垂着眼,冷冷看他,脸上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呢,炎拓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满眼迷惑。

林喜柔面上现出不屑的神情来,向着熊黑说了句:“你看他像不像个傻子?”

熊黑说:“迟钝了吧,照我说,拿他去换蚂蚱得了。林姐,那是你亲生儿子,在别人手里活得跟狗似的,你为了让这个垃圾受罪,硬是不换,不值当啊。”

炎拓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你的脸……”

他没什么力气,话也省俭地只说半截,反正意思到了就行。

林喜柔的左眼皮下头,有鸡蛋大小的一块,像暗褐色的胎记,他现在没力气,眼睛也干一阵涩一阵的,看不清楚。

林喜柔说:“我的脸,这不是得谢谢你吗。”

 

起初,只是被戳了一针,林喜柔没当回事,这种伤,在她眼里,连擦药都没必要。

过了几天,针戳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芝麻大小的小红点。

兴许是留下印了?她还是没在意:脸上本来就容易留下斑斑点点,普通人长个痘,痘印还得一两个月才消呢。

可是,再往下去,就渐渐不大对劲了。

红点在扩大,不紧不慢地,从芝麻大到黄豆大,又从黄豆大到蚕豆大,颜色也慢慢发暗,用手去摸,毫无感觉,好像那一块的神经已经坏死了、皮肉也不再属于她。

她这才意识到,是那根针不对劲。

那根针,都已经委托珠宝设计师镶整完毕了,设计师很有想法,用黄金和钻石做了个美杜莎的头像胸针,胸针就是微型的针匣,因为美杜莎的头发是蛇,其中一颗蛇头可以拧动,拧开了就是放针的地方。

林喜柔很喜欢这个设计理念:和美杜莎之眼对视的人会石化,同样的,看到地枭“开眼”的人也会沦为伥鬼。

她找出那根针,为求验证,让熊黑在被关押的李月英身上试了一下:然而,李月英中针之后,却毫无异状。

看来,这针只能用一次。

一次一用,难免让她想到疯刀的刀。

脸上这么大一块,不可能瞒得住,有一次,熊黑忧心忡忡给她建议:“林姐,这是败血囊吧?你赶紧考虑剜了吧,要是放任它继续,可不得了啊。”

败血囊,这个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地枭的补药,是血囊,但有极少的人,是它们的“败血囊”,这部分人的血,非但不能滋养它们,反而可以杀伤、杀死地枭,传说中,缠头军招揽了这些人,收编为“刀家”。

是得剜了,而且,还得从好肉的地方剜起,这样,才有可能再长,只剜烂肉的话,那一块,永远是个窟窿了——除非,有新的血囊补充。

 

林喜柔问炎拓:“那根针,是谁给你的?”

她没法从老刀身上取血验证,老刀重伤昏迷,脑血管破裂,几轮手术都在靠输血和氧气维持心跳,这样的垃圾血,早就没什么意义了。

炎拓垂着头,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邢深给的。”

熊黑插了句:“林姐,我看他没力气,要么让他先吃点,不然问什么都这么半死不活的。”

林喜柔嗯了一声,退开一步,熊黑过来,把手里的提袋放到栅栏口。

炎拓注意到,这次的投喂真的多了点东西,熊黑手里不止一个提袋,其中一个,是带盖的打包餐盒。

他怔了两秒,脱口问了句:“过年了?”

熊黑冷笑:“是啊,过年了。冯蜜说,你想吃顿饺子,我起先说,吃个屁,没让你饿死就不错了。可林姐大度,让帮你搞一份,说是,一家团圆的日子,想吃就吃吧,还让多准备点,毕竟一家四口呢,怕不够吃。”

炎拓没吭声,他学乖了,不跟熊黑顶,省得他脾气上来,把他的饺子也给踩了。

他伸手出栅栏,把提袋挨个拎进来,盛饺子的餐盒还有点温度,这可太难得了,这些日子,冷水冷馒头,他就没咽下过什么带热气的。

但他不想现在、当着他们的面吃,年夜饭,应该吃得舒适点。

他掰了块馒头送进嘴里慢慢嚼,咽了之后,抬头看着林喜柔笑:“林姨大度。过年了,能不能给我安排洗个澡什么的?脏得没眼看了。”

何止脏得没眼看了,头发胡子都长长了,尤其是头发,拉拉杂杂地遮眼。

林喜柔语带讥诮:“有必要吗,这黑咕隆咚的,洗干净了给谁看啊,你又没访客,这么久了,也没人记得你了。”

炎拓说:“没人记得我没关系,我记得我自己就行。”

林喜柔蹲下身子,隔着栅栏看他,因着这一蹲,炎拓终于把她脸上的伤给看清楚了:也真是挺狠一女人,居然是剜掉了一大块脸颊肉的。

“炎拓,不错啊,这么久了,人都像摊垃圾了,骨头还没垮呢?”

“蚂蚱是我的儿子,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去换蚂蚱吗?”

炎拓喉结微滚:“为什么?”

“你们长在太阳底下,习惯了日头下的生活,一旦被长期禁锢在黑暗中,会得各种各样的疾病,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同样的道理,我们长在地下,习惯了黑暗中的一切,长期生活在阳光下,也会各种生病,加速畸形和衰亡。所以,上来之前,我们得先用药。”

炎拓脊背发麻:“用药?血囊就是药吗?”

林喜柔泰然自若:“是啊,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这世上,植物可以入药,动物可以入药,人也只不过是食物链上的一环,人为什么不能入药呢?血囊就是我们的药啊。”

她面上浮现出一丝伤感:“可是蚂蚱,直接就被带上来了,日头多毒啊,二十多年,病入膏肓啦,血囊也不管用啦。”

“起初,我想用蒋百川他们换蚂蚱。可是又憋着一口气,这帮人,杀了都嫌不够,我还把他们放了?一犹豫,就耽搁了。”

“后来,板牙的人要求用你换蚂蚱。我又憋了一口气,凭什么?养了你二十多年,不如养条狗,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如愿?”

“可是这么多天下来,我渐渐想通了,熊黑说的没错,何必为了你这个垃圾,放自己亲生儿子在外头被人当狗使呢对吧,也许,我应该换。”

她定定看向炎拓:“但是炎拓,我的儿子换回来也是个将死的废物了,我为什么要把你、全须全尾、完完整整地给换出去呢?”

“我已经想好最完美的交换地点了。就好好珍惜你有手有脚的这个年吧,多吃点饺子,好好过。我向你保证,交换的那一天,你不会比蚂蚱好看到哪去的。”

 

要过年了。

城市里,三令五申不可以燃放烟花爆竹,但时不时的,总有人打擦边球犯禁。

聂九罗在工作台边坐了一下午,听到好几次鞭炮声。

但不得不说,有这声响加持,节日的气氛好像真地腾起来了。

她在给自己的小泥像上色,炎拓定制的时候曾说“就照我上次去的样子来吧”——他上次来,她穿了深空蓝色的家居睡袍,后领口上,还有一颗小小的、金线绣成的星星。

她仔细地低头描星,炎拓这个傻子,一定没注意到还有这个细节,交货的时候,他要是说衣服不对,她就跟他打赌,要他再出个6666,赌衣服上确实有星。

想到这儿,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但跟往常一样,笑到末了就难受了,这难受在胸腔里腾着鼓着,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放下笔和小泥像,人蜷到椅子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卢姐兴奋的嚷嚷:“聂小姐啊,对联我都贴好啦,哎……人呢?”

聂九罗动了动,懒懒坐起:“这呢。”

卢姐嘘了口气:“吓我一跳,就说人怎么没了。聂小姐,你这椅子背高,人往里一窝啊,后头都看不见。”

边说边把手里圈起的“福”字送过来:“该贴的我都贴完了,这两个,给你自己贴、练胳膊用。那我待会就……走了?”

虽说是“住家阿姨”,但年嘛,总还是要回自己家过的。

卢姐有点不放心:“过年期间,我就不来了啊。聂小姐,你这一个人过年,不寂寞吧?”

聂九罗说:“有什么寂寞的,不知道有多少饭局,赶都赶不过来呢。”

有吗?

卢姐心里犯嘀咕:聂九罗最常来往的朋友,就是老蔡了,可是今年,老蔡一家去三亚过年了啊。

 

卢姐一走,好像把院子里的所有生气都给带走了。

聂九罗看桌面上卷的那两张大红“福”字,过了会,拽了一张过来,从边上折切下窄窄的一条,对分为二。

然后拈过金字笔,一张上写“平安”,另一张上写“归来”。

写完了,在背面涂了点点胶,小心地贴在了定制小院的大门上。

平安,归来。

过年了,炎拓的小院也该贴副对子才对,平安就好,归来就行。

贴好了,聂九罗下巴搁到台面上,出神地看了又看,真好,大红金色一贴上,是有过年的样子了。

还应该写条横幅,写什么呢?

——花开富贵?好俗气啊。

——老赖还我钱?嗯……大过年的,是不是不该催他债?但是兴许……能把人催回来呢?

正想着,手机响了。

聂九罗随手接起。

听筒里,传来林伶颤抖的声音。

“聂……聂小姐,我看见,不是不是,长喜叔看见……林喜柔了。”

第18章

一般的商户店铺,年三十这天就已经忙着做节前准备、不开张了。

刘长喜不,他是个仔细俭省人,店面是要租金的,多开一会就多挣一会的钱,再说了,别家都不开,只他开,生意不是反而会变好吗?

所以年三十当天,他照旧开张,一直开到午后三点,才着急忙慌地支使着伙计打扫卫生、贴对联。

对此,伙计是有点不满的,不过看在老板平时对下也还不错、过年红包没少发的份上,也就算了。

忙活到四点多,小店终于整理披挂得有模有样,伙计脱了围裙洗了手,跟刘长喜道完“年后再见”,正想走时,电脑音箱里响起熟悉的女声。

——您有新的系统订单,请注意查收。

卧槽,百密一疏,忘了在外卖平台上关闭接单了,伙计赶紧奔过去看,同时请示刘长喜:“长喜叔,我都下班了,咱不接单了哈,我打电话给客户,让那头取消。”

刘长喜也是这么想的,但话到嘴边,变成了:“点了什么?”

“就点份酸汤水饺。”

要是点得多,比如再加上小炒什么的,刘长喜就懒得动锅动灶了,毕竟才打扫干净。

但只点一份水饺,酸汤是现成的,饺子是包好的,都不需要动油,小锅下一份不就结了吗。

刘长喜赶紧阻止他:“别,别,接下,你下你的班,我来搞。你就跟我说要送去哪就行。”

小本生意,他不舍得合作平台的外卖员,都是店家自己配送。

伙计看了看下单备注:“说是到店自取。”

到店自取啊,那得抓紧了,刘长喜赶紧穿上围裙、戴上白帽和口罩——如今讲究“透明后厨”,他这店面虽小,但也不落人后,客人透过玻璃,是能看到小厨房的。

所以穿戴得规范,让人看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伙计走得飞快,刘长喜一个人在后厨忙活。

又是一年,今年赚了不少,毛估一下有十多万,一个半老头子,没啥文化,还能凭自个儿的力气赚得吃喝不愁,真不错。

他心里一高兴,又抓了几个水饺下锅,收工饺子,多赠客人几个,搏个好彩头。

水饺二滚的时候,有辆车停在了店门口。

车主也不下车,车窗揿下,朝里头喊话:“老板,饺子好了没?赶紧的!赶时间!”

声音又粗又硬,一听就知道是不好惹的,刘长喜早些年摆摊、这两年开店,跟各色客人打多了交道,最怕遇上没耐性的客人。

他赶紧往打包盒里兑酸汤装饺子,同时大声回答:“来了来了,就来。”

加盖放勺装袋之后,拎起了就往门外跑。

门外停的是辆黑色的奔驰,驾驶座上,一个彪形大汉抽着烟,满脸不耐烦,仿佛等了这十多秒,耽误了他几个亿的生意似的。

刘长喜陪着小心,把打包袋从车窗里递了进去。

递接的一刹那,他看到,后车座上坐了个女人。

从他的一侧,只能看到女人的左半边脸,那脸上好怪,仿佛剜去了一块、留了好大一个疤。

刘长喜从不盯着客人看,这次其实也没盯,只是因为这块疤的关系,目光略停了一秒。

哪知那大汉敏感得很,吼了句:“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抠了你眼珠子!傻B!”

说着发动了车子。

刘长喜没想到这人这么凶,吓得一个激灵,退步给车子让路,而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那个女人闻声抬头、向着他这一侧偏了偏脸。

 

林伶午饭后,就挽起袖子搞起了卫生。

住到刘长喜这已经有段日子了,她身上没钱,又不擅长做饭,唯一能帮忙的事就是打扫卫生。

对她的从来不出门,刘长喜疑惑过两天,之后也就随她去了,并且依照她的嘱咐,从没对外透露过家里来了客人——这一点让林伶很是感激,不过分问长问短是一种美德,可惜很多人不具备。

偶尔,两人也会聊天,只是没什么可聊的:于刘长喜,林伶是炎拓的朋友;于林伶,刘长喜年轻的时候,给炎拓父亲干过那么几年活。

她起初以为,刘长喜跟炎拓来往密切,问了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这五六年,他只跟炎拓见过三四次,而且据说,炎拓吩咐过他,能不联系就别联系。

所以,他压根都不知道炎拓失踪了,林伶终于明白了炎拓那句“找他时要小心,别把危险给人带过去,他是个普通人”是什么意思了。

她没把真相告诉刘长喜,告诉了也没用,除了让他徒增忧虑之外,别无意义。

……

搞完卫生,林伶忙着往果盘里装各色蜜饯、坚果,过年嘛,就得有点仪式感。

这是她脱离林喜柔之后,过的第一个年,万事都如意,除了炎拓杳无音信。

快傍晚的时候,刘长喜回来了,一回来就扎进厨房里准备年夜饭,林伶也跟进去打下手,不过,她明显察觉,刘长喜心里有事,老在走神。

有几次,还听到他嘀咕:“真像……是她闺女吧。”

林伶忍不住:“长喜叔,你说谁呢?”

刘长喜说:“我今天看见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

说到这儿,终于没摁住,解了围裙给她:“你先忙啊,我去找东西。”

……

找什么呢?

林伶洗完菜之后,去到他卧室门口看了一眼,好家伙,刘长喜踩在大方凳上,正在立柜顶的一堆箱盒间翻来翻去。

刘长喜年纪不算太老,做派却旧,见不得立柜到天花板之间有空间,喜欢往上堆东西,时日久了,上头堆得像个微型货仓似的。

林伶看见凳子不稳,慌得赶紧过去给扶住。

找到了!

刘长喜顶着一头灰尘下来,也顾不上凳子刚被自己踩过,一屁股就坐了上去,然后翻开手里刚找出来的影集:“我记得有她照片,矿场拍过啊,哪呢……”

说话间就翻到了。

那是一张拔河照。

那时候,炎还山热衷于给矿上争取各类“先进”名号,而县里给企业评先进,有一项指标是“工人的文娱生活”,所以闲暇时,矿上组织了不少活动,还拍了很多照片以记录。

这张照片上,拔河的赛事正紧,两边的人都身子后倾、拼命咬牙鼓腮,有个脑袋上扎了个朝天辫的小孩儿正凑上前,好奇地用手去抓绳中央处的红标,而他身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忍俊不禁,作势要把他往回抱。

林喜柔?

林伶万万没想到在这儿居然能看到林喜柔的照片,刹那间心惊腿软,身子往后一靠,几乎瘫倚在了立柜上。

刘长喜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嘴里喃喃了句:“像,真像。是闺女吧应该……怎么破相了?报应,肯定是报应。”

林伶从最初的惊愕中缓过来,手脚仍是冰凉,她舔了舔嘴唇,装着好奇,指向林喜柔:“这女的……谁啊,长真好看。”

刘长喜现出鄙夷的神色来:“小拓小时候家里请的保姆,叫李双……对,李双秀。这女的就是……狐狸精,把人好好一个家给败了。”

又说:“好看是真好看,她这张脸,看过一次,不会忘记的。我今天陡打看见,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她呢。后来一想不对,二十多年了,人哪有不老的,八成是她闺女,跟她长一样好看,就是破相了。”

——二十多年了,人哪有不老的?

林伶只觉得口唇干得厉害:没错,长喜叔不知道,但她知道,林姨就是没有老。

破相是怎么回事?可能这段时间磕着撞着了吧。

长喜叔撞见林喜柔了,什么情况,林喜柔找到这儿了?来……抓她的?

林伶脑子里仿佛开了轰炸,整个人双眼发直,额角的汗都下来了。

刘长喜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有点慌:“丫头,你怎么啦?不舒服啊?”

林伶嘴唇发颤:“长……长喜叔,你在哪撞见她的啊?”

“就店里啊,其实没撞见她,是她司机过来打包饺子,她司机也是……凶透顶了,还骂人。”

“然后呢?”

“然后就走了啊,他们好像在赶路,还嫌我手脚慢。”

听这叙述,不像是来找她的,林伶的心稍稍定了些,这才发觉自己的反应是太夸张了,她尴尬地笑了笑,蹩脚地岔开话题:“你还留……留着她照片呢?”

刘长喜哭笑不得:“我留她照片?那是没注意照上去的,总不能把她给抠了。”

他又把影集往前翻,翻着翻着就感慨起来:“当年啊,拍照不容易,都是用胶卷的,哪像现在,手机咔嚓就是一张——我们一见着相机来了,就争着往上挤,有时候,给人塞苹果说好话,请人家帮我们拍一张,不好意思拍单人的,都是几个人挤着拍……”

正说着,林伶突然摁住了他翻动的那一页,不止声音抖,全身都在颤抖了:“长喜叔,你……你翻回去,就刚……刚刚那页。”

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啊,奇奇怪怪的,这些都是老照片了,按说,拍这些照片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

他翻回到前一页。

这是张上半身的双人合照,两个面带稚气的小伙子,稍嫌拘束地看向镜头,其中一个是刘长喜,另一个……

林伶的声音像是飘在天外:“长喜叔,这人,是谁啊?”

刘长喜看了眼照片:“嗐,这是李二狗。”

或许是因为刚见过那个酷似李双秀的女人,又或许是因为过年了,年关回望,刘长喜忆旧的心绪慢慢涨起,话也不知不觉变多了:“那时候刚进矿,他拉我拍照,我就拍了。”

“后来才知道,他在矿上名声不好。再后来,他偷了矿上的钱跑了,足有小一万,那年头的小一万,你想得多值钱啊?炎拓他爸人好,没报警,估摸着是想给他一个机会,私底下托关系找,没找着。他家里还来矿上闹过,说儿子没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偷了人家这么多钱,还想再讹一把。”

林伶没说话。

事实上,听到一半时,她就不知道刘长喜在说什么了。

她觉得自己的神魂慢慢从颅顶升起来,飘出了这间屋子,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很久之前。

那里,院墙是黄坯土混着稻草垒的,墙中间还塌了一块,有头大黑猪,哼哧哼哧从豁口里奔了出去。

那里,屋子里供了个带框的黑白遗像,框玻璃裂了一长道,照片上是个年轻男人,小眼睛塌鼻梁,反正长得不好看。

原来,他叫李二狗。

 

1997年11月4日/星期二/阴

今天,大山把我从拘留所里接了出来。

大山来之前,公安给我训话,说:“要不是看你精神有问题,这事没这么容易了结,你知道吗?”

精神有问题,现在,所有人都当我精神有问题了。

一周前,我实在承受不了心理压力,投案自首了。我不想当个睡不着安稳觉的杀人犯,我都想好了:误杀,又是投案自首,应该能判得轻点,大山再四处活动一下,使点钱,兴许五年八年就出来了。

我跟公安交代说,人是我误杀的,也是我拖出去埋的,大山什么都不知道。

两个人里,总得开脱出一个吧,不然,谁来照顾小拓和心心呢?

一开始,公安很重视这事,给我录了口供,详细问了一切,反正,所有程序都在意料之中。

可过了两天,走向就不太对了,我隐约听到消息说,公安在我交代的埋尸地点,什么都没发现。还有,李双秀没死,回来了,自己跟公安说,就是出去玩了一阵子。

她没死?回来了?

谣言吧?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她一口气都没有,半边脸被电得发焦,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还活着?

……

大山办完手续签了字,领我出来。

我急着问他关于李双秀的事,可身边老有人,不好开口。

好不容易出了拘留所的门,我拽住他想问,他没搭理我,还狠狠掐了我一下,掐我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我抬起头,这才发现,李双秀也来接我了。

她就站在大山的小轿车旁边,一手抱着心心,一手牵着小拓,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林姐,好久不见啊。”

我也发抖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见到《聊斋》里的狐狸精了,还是头千年的、会吃人的狐狸。

 

1997年11月12日/星期三/多云转晴

回家一周多了。

左邻右舍还在叨叨我有精神病的事,大家都说,我是因为老公和小保姆搞上了,嫉妒失心疯了,突然一下子就精神失常了。

真是好笑,你们知道个屁,一个个的,都跟趴在我家窗台上看到了似的。

敏娟和长喜都来看过我。

敏娟看我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坐得也离我尽量远,仿佛下一秒,我就会疯病发作,跳起来扑向她。

长喜带来一大兜核桃,一个个敲开剥好的,眼圈红红地跟我说:“林姐,你多吃点这个,有营养。”

真是傻孩子,我脑子没病。再说了,真疯了,哪是核桃治得了的。

这趟回家之后,我跟李双秀的地位好像突然对调了,她是女主人,陪着大山参加各种对公的应酬,我是小保姆,而且,还是个从早到晚被锁在家里、有精神病的小保姆。

我怕她,我真的怕她。

我晚上做噩梦,梦见她站在小拓的床头,影子被灯光投在墙上,开始是人的影子,后来就是狐狸的了。还梦见心心突然不见了,我找到她房里,看见她正守着口大锅捞骨头吃,我问心心在哪,她就笑着往汤锅里指。

怎么办,报警吗?我一个精神病人,谁会把我的报警当回事?报了警,又有谁会相信这事?

……

或者,逃走呢?

这狐狸精进了我家,我赶不走她,那我走行不行?带上大山、小拓、心心,只要家人还在,去哪不是家?

这份家业就不要了,有手有脚,从头再来呗,我们走得远远的,我就不信甩不掉她。

 

1997年12月19日/星期五/大雪

大山买到火车票了,周日晚上十点钟的。

他说,那天有个饭局,李双秀会和他一起去,饭局之后安排了唱K,他会途中找借口出来,直奔火车站。

而我,只需要在十点钟之前,翻窗离开屋子,带上小拓和心心,赶去火车站就行。

大家车站见。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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