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洞穴的想法有时会在我脑海里持续好几天。聚集在洞穴里的水应该非常清澈,因为得到了泥土与石灰岩的过滤。也许洞穴里也有动物 —— 洞穴蝾螈和白色的盲眼鱼。我可以想象它们在巨大的钟乳石穹顶下没完没了地游动。除了流水的潺潺声与哗哗声,什么也听不到。还有什么地方能比那里更寂寞呢?我将永远都见不到那些蝾螈和鱼。也许它们根本就不存在。我只是设想,就算是在洞穴里,也会有一些生命。洞穴有一些非常吸引人的地方,同时也会让人感到恐惧。在我还年轻时,死亡对我来说就像是一种人格侮辱,我经常想象自己隐居到一个洞穴里,然后死去,永远也不被人发现。这种想法对我来说依然有一定的吸引力。这就像小时候玩的游戏,有时我还是愿意回想起来。我现在不需要躲到一个洞穴里死去了。在这里,当我死去时,没有人会在我身旁。没有人会抚摸着我,注视着我,把他们生机充沛的温热手指按在我渐渐冷下来的眼皮上。在我临终的床前,他们不会窃窃私语,不会互相耳语,也不会让我吞下他们最后一滴苦涩的泪水。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当我死去时,“猞猁” 会为我哀嚎。结果却是另一番景象,而且这样更好。“猞猁” 很安全,我再也听不到人类的声音,也听不到动物的嚎叫声。没有什么能让我回到旧日的痛苦之中。我依然热爱生活,但总有一天,我会觉得活够了,对生活即将走向结束而感到高兴。
当然,一切也可能会变成截然不同的样子。我还远未安全。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把我带走。会有一些陌生人找到我这个他们眼里的陌生人。我们之间将无话可说。如果他们永远也不来,我会觉得更好。在第一年里,我却不这么想,也没有这样的感受。所有的事情几乎都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因此我也不敢做出太长远的计划,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再过两年、五年或者十年后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和想法。我对此没有一点预感。我不喜欢毫无计划地活着。我已经成了一名农民,而农民就必须做计划。但我可能只是一个挫败的农民。也许我的孙子和孙女们现在已经变成了轻率的蝴蝶。我的孩子们已经放弃了所有的责任。我不再传递生命与死亡。就连陪伴我们许多代人的孤独也将随着我的死亡而终结。这不是好事,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简单的事实。
那么,我该如何度过这个冬天呢?
我在黎明时分醒来之后,立刻就起床了。如果躺在床上,我就会开始思考。我害怕黎明时分的思考,所以立刻就去干活儿了。贝拉开心地迎接我。它在最近一段时间里没有享受 到什么乐趣。我很好奇它是如何忍受在这个阴暗的牛圈里孤独地度过日日夜夜的。我对它的了解太少了。也许它有时会做梦,会有一些短暂的回忆:阳光照在它的背上,牙齿之间有多汁的草叶,一头温热而芬芳的小牛温柔地贴到它身上,与过去的冬日进行着无休无止的缄默对话。在它身旁,小牛在稻草里面发出窣声,熟悉的气息从熟悉的鼻孔里喷出。回忆从它沉重的身体里升起,又在它缓慢流淌的血液里沉降下来。我对此一无所知。每天早晨,我都会抚摸它的大脑袋,和它说说话,看着它湿漉漉的大眼睛直视着我的脸孔。如果那是人类的眼睛,我会觉得它们有点疯狂。
煤油灯立在小炉灶上,在它黄色的灯光下,我用温水擦洗贝拉的乳房,然后开始挤奶。它又开始产奶了。量不算多,但足够我和两只猫喝了。我对着它不停地说话,向它许诺会有一头小牛,一个漫长而又温暖的夏天,新鲜的绿草,可以把蚊虫赶走的温暖雨水,然后还会有一头小牛。它用温柔而有点疯狂的眼睛看着我,将宽阔的前额靠到我身上,让我揉搓它的角根。我感觉很温暖,很有活力,它察觉出我很乐意有它在这里。这就是我们对彼此的了解了。挤完奶后,我打扫了一下牛圈,冷空气汹涌而入。我从来不会使通风的时间超过必要的时间。牛圈里本来就很凉爽;牛的呼吸和体温只会产生一点点热量。我把沙沙作响、气味芬芳的干草扔给贝拉,给它倒满水,每个星期都用刷子刷一次它那短而光滑的毛皮。然后我拿起煤油灯离开,让它独自度过漫长而孤独的时光。我不知道我离开后牛圈里会发生什么。贝拉是会长时间地目送我,还是会陷入平静的半梦半醒状态,一直到傍晚?要是我知道该怎么在卧室凿一道门就好了。每当我不得不把贝拉独自留下时,我就会考虑这个问题。我甚至把这件事情讲给它听,它在我讲述的过程中舔了舔我的脸。可怜的贝拉。
然后我把牛奶带到房屋里,烧起火,准备做早餐。猫从我的床上起身,走到盘子旁边喝牛奶,然后退回到壁炉洞里,舔舐它冬季的皮毛。自从 “猞猁” 死后,老猫白天会在温暖的壁炉洞里睡觉。我不忍心把它赶出来。相比于看到令人悲伤、空空荡荡的壁炉洞,这样也许更好。早晨我们几乎不怎么交流,它那个时候有点冷漠和沉默。我打扫房间,把一天要用的木柴搬进屋里。此时,天色转亮了,展现出阴沉的冬日清晨的光亮。乌鸦尖叫着飞向空地,然后停歇在云杉树上。这个时候我就知道现在是九点半了。如果我有一些要扔掉的东西,我就把它们搬到空地上,放在云杉树下。如果我不得不在户外工作,例如劈柴、铲雪或者取干草,我就穿上胡戈的皮裤。我付出了很大努力才把它改到中等大小。它可以罩住我的脚踝,即使在很冷的日子也能让我保持温暖。吃过午餐,打扫过房间后,我就坐在桌子旁边写报告。我也可以睡觉,但是我不想睡。我不得不把自己搞得很累,这样到了晚上一躺下就能睡着。我也不能一直点着煤油灯。在即将到来的冬天,我不得不用鹿油做成的蜡烛来照明。我已经尝试过了,这样的蜡烛臭气熏天,但是我必须习惯。
大概在四点钟,当我点起灯时,老猫会从壁炉洞里出来,跳到桌子上来找我。有一段时间,它耐心地看着我写字。它和我一样喜欢昏黄的灯光。一听到乌鸦在空地上空发出刺耳的叫声,老猫就变得紧张,耳朵向后压。当它再次冷静下来,属于我们的时光就到了。老猫轻轻地拍下我手里的铅笔,然后在纸页上趴下来。我抚摸着它,给它讲过去的故事,或者给它唱歌。我唱得不太好,只能低声吟唱,因为冬日午后的寂静令我胆怯。但老猫喜欢我的歌声。它喜欢庄严的音调,尤其喜欢教堂歌曲。它和我一样不喜欢高音。当它觉得听够了时,它会停止发出呼噜声,我便立刻安静下来。火炉里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如果下雪,我们就一起看着雪花落下。如果下雨或者刮风,老猫就会变得忧郁,而我会努力让它振作起来。有时我能做到,但大多数时候我们两个都深陷在无望的沉默里。很少发生这样的奇迹:老猫站起来,把额头抵在我的脸颊上,把前爪放在我的胸前;或者用牙齿夹住我的指节,轻轻地咬着,显得很顽皮。这种事情并不会经常发生,因为它对展露出自己的感情表现得很节制。在唱某些歌曲时,它会变得陶醉起来,欢快地用爪子把纸页抓得沙沙作响。它的鼻子变得湿润,眼睛上布满一层闪闪发光的薄膜。
所有猫都倾向于神秘的状态:它们会变得仿佛很遥远,完全无法触及。珍珠迷恋上了露易丝的一块红色天鹅绒小垫子。它觉得那是一件拥有魔力的东西。它舔着这块垫子,在这柔软的织物上留下痕迹,最后它在上面休息,雪白的胸脯贴在红色天鹅绒上,眼睛眯成绿色的缝隙,真是一只华丽、神奇的动物。它那后来出生的同母异父的弟弟 “老虎” 更喜欢香气。“老虎” 可以在芳香的药草前坐上很长时间,胡须翘着,眼睛闭着,口水挂在小小的下唇上。最后,它看起来好像下一刻就要碎裂成几千块碎片。到了那时,它就清醒地跳回现实生活,冲进屋里,竖起尾巴跑来跑去,发出小声的尖叫。总的来说,在这种放纵的行为之后,它总是表现得相当粗鲁,就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阅读一首诗歌时被人发现了一样。但永远也不应该嘲笑猫,它们会非常生气。有时候,要让 “老虎” 保持认真的态度并不容易。珍珠太漂亮了,我不敢嘲笑它,而且我也不敢嘲笑它的母亲。我对老猫奇怪的状况又有多少了解?我对它的生活有多少了解?有一次,我发现老猫在房屋后面玩弄一只死老鼠。它一定是刚刚杀死那只老鼠。那时我看到的场面让我以为,它把老鼠当成了一个心爱的玩具。它仰躺着,把那个没有生命的东西按在胸前,温柔地舔着。然后它小心地把老鼠放下来,几乎是充满爱意地推了推它,又舔了舔它,最终转向我,发出几声哀叫,示意我应该使它的玩具再次动起来。它没有流露出一丝残忍或者恶意。
我从未见过比这只猫的眼睛更无辜的眼睛,它刚刚把一只小老鼠折磨死了。它不知道自己给这个小东西带来了痛苦。一个心爱的玩具不再动弹了,这只猫为此哀叫。我在明亮的阳光下不寒而栗,某种类似仇恨的情绪在我心中涌起。我心不在焉地抚摸着猫,感觉到仇恨的情绪越来越强烈。然而,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让我仇恨。我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一点,我也不想理解。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直到今天我依然感到恐惧,因为我知道,只有在不了解某些事情的情况下,我才能活下去。顺便一提,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我的猫抓到了老鼠。它似乎只在晚上玩这种可怕而又天真的游戏,我对这一点感到欣慰。
现在,它就躺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眼睛清澈得就像湖泊一样,湖底长着枝繁叶茂的植被。煤油灯已经点了很久,是时候到牛圈里和贝拉待上半个小时了,然后又得把贝拉独自留在黑暗中待上一晚。明天将会和今天一样,和昨天也一样。我会在第一个想法还没来得及醒来时就从床上爬起来,然后乌鸦的黑云会从空地上方飞落下来,它们刺耳的尖叫声会让白天显得稍微有些生气。
在过去,我有时会在晚上读旧报纸和杂志。如今我已经失去了和这些东西所有的联系。它们让我感到无聊。在这座森林里,唯一会让我感到无聊的东西就是那些旧报纸。很可能它们一直都让我感到无聊,只是以前我不知道,那种持续的轻微不适就是无聊。甚至我可怜的孩子们也受到了影响,不能独自待上十分钟。我们都对这种无聊感到麻木。我们根本不可能摆脱它,摆脱它持续不断的轰鸣与闪烁。我再也不会对什么事情感到惊讶了。也许这道墙壁只是一个饱受折磨的人最后一次绝望的尝试,要么逃离,要么发疯。
除了其他东西,这道墙壁也杀死了无聊。墙壁那边的草地、树木和河流不会感到无聊。突然之间,所有的噪声归于平静。在那里,只能听到雨声、风声和空荡荡的房屋吱呀作响的声音,听不到那种令人憎恨的嘈杂声。但再也没有人能够享受这份宁静了。
由于九月依然保持着晴朗和温暖,而我也从疲倦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我便决定再次出门寻找浆果。我知道村民们总是会去高山牧场上采摘蔓越莓。蔓越莓对我来说是一种天赐的福祉,因为烹煮蔓越莓可以不放糖。它们含有鞣酸,因此不容易放坏。九月十二日,我在清早挤完牛奶后,就带着 “猞猁” 出发了。为了安全起见,我把贝拉留在牛圈里。我唯一担心的是珍珠,它已经习惯了到小溪附近散步。几天以前,它回家时嘴里叼着一条鳟鱼,在阳台下面找了个地方享用它的晚餐。它为自己的第一次成功感到骄傲和喜悦,我不得不赞美它,爱抚它。因此,它每天都坐在溪流中央的一块石头上,举起右前爪,等待着鳟鱼。它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每个长着眼睛的生物肯定都会看到它。我对此无能为力。我过去梦想着它能成为一只安静的家猫,这个梦想现在破灭了,反正我也从来没有真正相信它能实现。无论是老猫还是后来出生的 “老虎”,它们从未去过小溪那里。它们都非常怕水。珍珠有点与众不同。那只老猫不以为然地看着自己女儿的奇怪行为,但不去干涉。珍珠还没有完全长大,但它的母亲几乎不怎么关心它,恢复了自己旧日的生活。所以,我把珍珠锁在楼上堆放树枝和树皮的房间里,给它放了一点水和鲜肉。我对此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没有其他办法。
登上高山牧场的道路并不难找,需要走上三个小时。路况保持得很好,很宽阔,因为这条路曾经用来赶牛上山。如果这道墙壁晚出现几天,那么这上面就会有一小群牛和一个放牛的女孩了。但我不想为此而抱怨,如果是这样的话,对我来说情况可能还会更糟。
高山牧场上的小屋位于一大片草场中,草已经有点变黄了。当我走过柔软的草场时,我想起了贝拉,它整个夏天都在吃林中空地上坚硬的草叶,而这里却有着最柔嫩的草。我立刻想到,明年五月要带它来这里。但与此同时,许多困难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害怕得退缩了。牧场小屋的状况良好,至少可以在里面住上一整个夏天。我发现了一个黄油桶、两张旧日历和一张我不认识的电影明星的照片,用铆钉固定在柜子上。因此,那个放牛的女孩其实是个男牧民。小屋非常脏乱,盘子边缘有一层棕褐色的油渍,桌子可能从来没有擦过。我还发现了一顶闪闪发光的墨绿色的毡帽,还有一件破烂的雨衣。我感到疲惫,对蔓越莓的渴望开始减弱。我不得不强迫自己继续前行。最终,我找到了蔓越莓生长的地方。但它们才刚刚变成粉红色,所以我不得不再来一次高山牧场。返程之前,我试图找到一个可以俯瞰乡野的地方。我沿着草地穿过森林,然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陡峭的碎石坡。我坐在那里的一个树桩上,透过望远镜望向远方。
这是一个美丽的秋日,远处的景色非常好。当我开始数红色的教堂塔楼时,我微微地颤抖了起来。最终我发现那里有五座教堂塔楼,还有几栋小房子。森林和草地都还没有开始变色。中间有一块黄棕色的矩形,那是还没有收割的麦田。道路上空空荡荡。我想我认出了一些应该是卡车的小东西。下面没有任何动静,没有炊烟升起,也没有鸟群落入田野。我在天空中搜寻了很长时间。那里依然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动静。或许,我本来也没有期待能看到别的东西。望远镜从我的手中滑落,砸到了我的膝盖。因此我看不到那几座教堂塔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