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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地球上有两百个主权独立的国家,其中一百八十多个国家设有情报和反情报机构。有的国家这两个机构是分开的,例如在美国分别叫中央情报局(CIA)和联邦调查局(FBI),在另外一些国家,这两个机构合二为一,譬如中国。

在中国,负责情报搜集和反情报搜集的机构叫国家安全部。国家安全部的职能粗线条地分为情报和反间侦查两大块。情报局负责向世界各地派遣间谍特务,反间谍局则负责抓捕世界各地派遣到中国的间谍特务。

情报局局长叫康伴智,前面的章节已经有介绍,他四十五岁的样子,春风得意,最大的特点是揣摩透了上面的意思,总能够从世界各地搜集和加工出让高层印象深刻的情报。

反间侦查局局长叫沙伟,前面不但有介绍,而且在多个章节里出现了对他的描述和介绍。这里综合一下:五十五岁,和一米七五不胖不瘦的康伴智相比,他属于矮胖型,康伴智乌黑的头发经过北京西直门高级美发沙龙师傅的精心梳理和定型,很有型。而沙伟就是有这个心思,就算他咬咬牙掏出二百元让人在头上折腾一次,也不可能有康伴智那种“型”,那种效果,因为他不但头发稀疏,而且脑门早秃了。

正是这块油光泛亮的秃脑门,多次让我们自以为看清楚他是个什么人。例如,每当他战战兢兢地出现在国家安全部部长许长征面前时,他那脑门都会很不争气地渗出豆大的汗珠,无论是多么手忙脚乱地擦拭,可仿佛有着擦之不尽的源泉;而当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独当一面,特别是在自己的部下面前时,他那脑门渗出的不再是冷汗,而是智慧的光泽。这一点他的部下深有体会,特别是最近获得他指示全力以赴侦破毛主席纪念堂谋杀案的魏建国,就多次受到沙伟局长智慧脑门的鼓舞和点拨。

身高只有一米六五,体重超过75公斤,光秃秃的脑门不是渗出汗珠就是泛出智慧的沙伟,今天比平时提早十分钟上班。

每次小车停在办公楼前时,守卫大楼的国安特工都会很识趣地把头转过去,因为看着矮胖的局长行动不便的抱着肥大的手提包从车里挤出来,自己什么也不能做,还要一直等到局长像个球一样滚到自己旁边时,整整齐齐地敬个礼,确实有些难堪。年轻的特警总是想,这位局长为什么不自己先下车,然后再弯腰从车里取出自己的手提袋呢?他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肥胖不方便,还偏要在下车时硬是抱住自己的手提袋一起艰难地向外挤呢?几个守卫这栋国安部主楼的年轻特工曾经就此交换过意见,最后都承认,不知道这位反间侦查局局长的秃脑袋里在想什么!

我们又知道沙伟那个脑袋里在想什么吗?我们到底知道多少?

作为共和国的守门狗,作为共和国抓间谍部门的首脑,很多人自然认为他不需要经常使用脑袋。事实上一点也没有错,在国家安全部内部,大家都有一个成见,那就是搞情报工作是脑力劳动,而抓间谍则是体力活。大家经常看到的情景也印证了这种先入为主的看法,搞情报的人西装笔挺,神秘兮兮,口袋里总揣着一两本不是自己名字但贴着自己照片的护照,他们经常出入豪华宾馆大饭店,但却因为常常享受公费按摩桑拿等减肥服务,个个都身材适中,风度翩翩。再看沙伟的部下,由于经常紧张的监听、跟踪和抓人,没日没夜的工作,大都穿得脏兮兮的,而且不是大腹便便就是身体的某部位出现变异性的生长。

沙伟比康伴智早十二年进入情报和反间部门,但谁都看得出,下一个副部长人选一定是康伴智而不是沙伟。沙伟和共和国差不多大,很小的时候就立志当一名保卫祖国的战士。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他就成为第一批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奔赴农村的热血青年中的一员。他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那是他人生最激动的时刻,胸前戴着大红花,英姿飒爽,昂首挺胸地站在大卡车上,对路边包括自己流泪的父母在内的渺渺几个家长毅然决然地挥着手……自己后来的一生中,虽然经历过无数次大场面,但唯独那个场面让他终身难忘。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他勤勤恳恳,准备扎根一辈子。结果经过贫下中农强烈推荐,他回北京进入公安局侦破队。

三十多年过去了,公安局反间侦查队也在1983年合并到国家安全部侦查局。这么些年,经他亲手侦破的间谍特务案件不下五百起,然而可能是自己没有与时俱进,抑或是放松了学习,最近十几年,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这个在国家安全部里最不需要用脑子,得到线索就上技术(技侦),掌握了足够证据就抓人的工作,却让沙伟绞尽脑汁,时时无法想通。

最让他想不通,越想越气愤的是康伴智主管的情报工作。这些年,他们本来应该互相配合相辅相成的,结果却搞到有些水火不容。这在各国情报和反情报机构中并不常见。

每年的三月到六月,是沙伟最艰难的时间。

自从1989至今,每年的上半年都是共和国的艰难时期。春节本来是标志着春暖花开的季节,按理都应该休息一下。然而,好像海内外反党反华势力也从春节开始结束了冬眠期,逐渐苏醒。

三月,以前只需要搞好保卫工作,保卫好每年这个时候固定在北京召开的人大和政协“两会”,然而,自从海内外敌对势力通过各种途径和平演变中国政体,沙伟在这个月的工作量在无限放大:防止一切敌对势力到天安门闹事,阻止一切别有用心的公民在“两会”期间接触和游说代表和委员……还有,想尽一切办法(使用各种手段)预先侦破这些思想越来越难以控制的代表和委员们临时提出有损共产党领导的议案……

三月好不容易过去了,紧接着迎来“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清明节,那是一个让中南海的活人们最紧张的时刻,也是全国人民缅怀死者的日子,沙伟却徘徊在生者与死者之间:他必须阻止任何拿死人来压活人的企图和行为!

四月还有一个让沙伟紧张的原因:“四五运动”,就是人民集中在天安门悼念周恩来的日子,也是“我哭豺狼笑” 、“扬眉剑出鞘”的时候——这一天,沙伟基本上紧张得吃不下、睡不着。

莺歌燕舞的五月原本是最美的,特别是五月一日的长假期,应该是合家团聚、把酒聊天、结伴出游的好日子,然而——沙伟和他的部下除外,他们不能稍有松懈,他们必须像猎犬一样,保持高度的警惕,因为——八十多年前,愤怒和充满激情的中国人民高举民主的大旗发动了伟大的“五四”运动——近百年后的今天,当年热血青年们手中的火炬早已经熄灭,先烈们的尸骨已寒,然而,一个幽灵,一个民主、自由、民族自强的幽灵仍然在在天安门上空、在北京的上空、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上空徘徊……

每年,沙伟都重复一个不祥的预感——自己肯定会死在五月份,而且它甚至可以预知自己死于神经紧张和神经过敏这种好像并不致命的疾病。他知道只要能够挺过五月份,只要再挺过六月四日这个让一些人深感恐怖的日子,他肯定可以再活一年……

他会用下半年调养自己的身体和情绪——恐怖的六月过去了,他会在七月一日那一天安慰自己,让自己回过神来。他会在这一天歌颂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党,他会在这一天默默重复国家安全战士的誓言“忠于党……”,以此来安慰他饱受折磨的灵魂。

然后就迎来了八月一日,也就是人民解放军建军节的日子,如果这时他那被安慰过的灵魂还有一丝恐惧和不安的话,那么枪杆子会让他挺起自己肥胖的腰杆——只要我们党还掌握着军队,我的腰就应该挺得像枪杆子一样笔直!

接下来的节日是让他感到最放松的:十月一日国庆节。这一天是让沙伟觉得自己的工作得到回报,认为灵魂受点折磨、精神受点恐吓也值得的日子。看到自己保护的共和国在风雨飘摇中又安然地度过生日……

国庆节过后,沙尾又开始另外一个恶性循环。他开始思考即将到来的挑战和危险,他的眉头越来越难以舒展,他的头发越来越少,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心怀的恐惧和怨恨也日益加深,最后,三月又来了——他有时禁不住质问苍天:每年为什么要有三月到六月这几个月?

然而,谁能够想到,饱受折磨和摧残的沙伟局长最怨恨的人是谁呢?

如果你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你知道答案,那么你一定错了。因为他最讨厌以致仇恨的不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异议分子、上访的群众、不满的弱势群体和虔诚的练功者,而是情报局长康伴智!

沙伟读书不多,但受党的教育却不少。这奇怪的组合让他能够在不折不扣完成党交办的抓人任务时,可以心平气和。但由于抓人太多,特别是后来这十几年,抓人的范围从特务间谍扩大到异议人士、练功者和各种各样的“颠覆国家政权”的“海内外敌对分子” ,他在大脑无法理解这么多事情的时候,采取了更加简单的处理方式,那就是把自己一直认为的反间反特工作这种崇高的事业降格为一种普通职业,一种为了养家活口而不得不操持的工作。这样一降下来,一切都顺利多了,再去抓那些他不理解上面为什么要抓的人时,他也能以“职责所在”,“完成本职工作”等借口来安慰自己,让自己的心灵获得平安。

但是,久而久之,抱持这种心态的沙伟,对自己所抓的对象就不再有阶级仇恨和不共戴天的感情,而仅仅觉得他们是麻烦而已。这些人,他们要就是解决了温饱后没事找事,要就是受到海外腐朽反动思想的影响,或者他们发梦想继承一百年前中国青年人在北京五四运动中未竟的事业——他们让沙伟累,让沙伟紧张,折磨沙伟的灵魂,但沙伟却不仇恨他们……

折磨沙伟、让沙伟生活在恐惧之中,让沙伟咬牙切齿的人是情报局局长康伴智。

有人形容搞情报的人必须有“闻到玫瑰的香味就应该到处找棺材”的品质,这话点出了情报工作的特性。干情报工作就是要居安思危,就是要防微杜渐,发现一切问题于萌芽状态,发现前因后果,挖掘深埋的事实——所以如果你有机会接触各国的老情报员,你会发现他们眼睛里深埋的阴沉和怀疑,他们会怀疑一切,他们会从普通的事物看出决不普通的征兆——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开始分叉。优秀的情报员可以怀疑可以担忧,但他们提供的情报却一定是以自己冒生命危险搜集到的事实真相为基础,优秀的情报员一切都应该围绕“事实真相” 转……只要稍微不小心,优秀的情报员就有可能成为邪恶的魔鬼,这之间只需要小小的一步,那小小的一步就使得人远远的离开了事实真相。在另外一条岔路上的就是这里所说的魔鬼,他们也担忧也怀疑,但仅此而已,他们不再去寻找事实真相,他们把自己的怀疑、自己的猜疑和自己的担心写出来作为情报,让上面的统治者信以为真……

我们这里是在说情报局长康伴智。他也怀疑,他也忧郁,然而,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以自己善于揣测人心的小聪明,向岔路上跨出了一步,也就是从特务间谍引为宝典的“事实真相”向前跨了一步。这一步,就让他跨入了深渊,也让他成为沙伟眼中的魔鬼。

和沙伟不同的是,康伴智最喜欢的月份就是每年的三月到六月。这四个月里,他上串下跳,兴奋异常,他会制造上报很多份情报,他能让自己上报的每一份情报都成为政治局的必读之物,他会让高层不安,会让统治者看过他的情报后寝食不安,他会让共和国的领导人看过他的情报后不得不穿上防弹衣坐进防弹轿车,从厚厚的防弹玻璃里偷偷看着街边逛商店买菜的老太太们而惊恐万分,领导核心们会伸出颤巍巍的手在他提供的情报上批示,然后,他提供的每一份情报都被评为高质量、对共和国生死存亡至关重要的战略性情报。他得到了荣誉和不断增加的情报经费和物力人力,每年的这四个多事之秋的月份,康伴智就可以圆满完成一年的情报任务……

然而,正因为他的这些情报,让沙伟活在极度操劳和恐惧之中……

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上大学的康伴智绝对不是“凭空”捏造情报,共和国的领导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任何“无凭无据” 的虚假的情报都会被他们发现。于是,康伴智在制造情报时就胆大心细,三月份他会制造从海外发回的“绝密情报” ,声称“两会”期间,反华反党势力已经策划了天安门抗议。这份情报被政治局批示后,会转回到国家安全部。加上批示的情报会到沙伟手里,因为赶尽关绝这些敢于到天安门广场示威的群众是沙伟的工作,于是沙伟就得加派本来就紧张的人手,日夜在天安门广场值班……四五月都有类似的情报,康伴智交上去后万事大吉,等待奖励,而沙伟就得帮他擦屁股——就得抓到那些人——例如,六月快到的时候,康伴智会接二连三把那些让政治局委员坐卧不安的情报放到他们办公桌上,这些情报给康伴智带来经费和表扬的同时,沙伟却被勒令抓获康伴智在情报中制造出来的“海内外敌对分子”……

不错,共和国确实有很多敌人,但敢于公然跳出来,公然对抗无产阶级铁拳的能有几个?而且转眼之间,他们就会消失了——不是被消灭了,就是被撵到海外,剩下的少数被关在大牢里——但康伴智根据自己的智慧为共和国制造了更多莫须有的敌人,这些敌人都是对共产党怀着刻骨仇恨,妄图变天,企图推翻共产党政权的十恶不赦的。而且——而且他们就在共和国内部,随时采取行动——可怜的沙伟,他被勒令抓获这些莫须有的敌人,让他到哪里去抓呢?

他不是不抓,但这些年抓的那些敌人——年老体衰、受尽地方恶霸欺凌的上访者,心静如水的练功者,一些自以为生活在虚拟世界里自以为可以在互联网上表达心声的中国孩子,还有几个仇恨腐败现象的偏激文人,以及那些误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而自以为可以自由组党结社的热血青年和中年们……这些人倒是很多,好像抓之不尽似的,有时抓得沙伟的秃头上冷汗直冒——他心里害怕呀!——康伴智制造的敌人没有抓到,却不得不把这些人也当敌人抓起来,如果真能够抓起来一个就少一个的话,那当然好得很,可是……好像越抓越多,而且,沙伟心里犯嘀咕,这种抓法,不是在减少敌人,而是在不停制造敌人。迟早有一天,那十几亿人倏忽之间都变成敌人……而那些敌人将会认为他沙伟是敌人……

沙伟的心和身体一起颤抖,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只要坚持过六月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他讨厌仇恨康伴智——那个为自己、也为共和国不停制造敌人的情报局长。他倒好,写完情报后就到国外逍遥自在,让自己在炎热的六月份站在天安门广场浑身冒冷汗……

五十五岁的沙伟离退休没有几年了,他有时会悄悄思考自己的历史地位,但他当然想不通,因为只要还在这个高位,他是无法明白一些事情的。就像今天这样,他一进办公大楼,周围急匆匆的所有的脚步都突然慢下来,仿佛是钟表的指针,都围绕沙伟这个中心转动起来,他们的眼光都或正或斜地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当他走到电梯前,所有的人都一边打招呼一边让开一条路,他“哼哼”地对大家点点头,喉咙里发出“哼哼”声算是打了招呼。

电梯门打开了,没人移动,等到沙局长进去后,站在电梯门口的众人仍然只有眼珠子在动,等到这些人里走出两三位自认为够格和局长同乘电梯的处长走进去,大家才松一口气,电梯门缓缓地关上。能够容纳十五个人的电梯里只有四五人,外面的同志都自觉地为领导让出空间。

每天都乘好几次电梯,但过去十年,沙伟都很少有机会去按电梯的按钮,总是有笑容满脸的部下帮他按。有时他不禁想,那圆圆的透明的一按就变红的按钮按上去是什么感觉……

享有这样地位的人,又怎么能够从历史的角度思考自己的地位呢?

“你来晚了!”

这句话谁也没有说,是沙伟推开这间特殊的会议室时从许长征部长瞥向自己的目光里解读出来的。他把手提包放在会议桌下,向房间里的领导点点头,哈哈腰。这间特殊的会议室处在国安部办公大楼四楼走廊西头,进门左边的墙上是一面单边可见玻璃,从玻璃看过去,是一间二十平方米的房间。这就是重要的时候,部长们亲自观察从海外归来的客人汇报情况的地方。现在在这个单面可视玻璃前,已经坐了四个人,包括两位副部长和康伴智,许长征坐在正中,他旁边还有一张高脚凳。沙伟正在犹豫,许长征招呼他坐了过去。

沙伟踮起脚爬上高脚凳。这个会议室摆放了几张高脚凳,因为那块单面可视玻璃的位置较高,普通凳子无法看清楚。沙伟坐下后,看到玻璃那边的房间里坐着杨文峰,他正和一位长头发中年人聊天,长头发中年人后面坐着一个年轻人,是这位著名催眠师的助手。

“现在催眠师正和杨文峰聊天,为的是让他放松心情,同时催眠师也可以了解一些病人的心理状况。”康伴智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介绍。

沙伟点点头,用手帕在头上擦拭。

一个星期前,军委主席介绍的心理医生承认无能为力,推荐目前国内最好的催眠师接手。经过一个星期的准备,今天正式开始。沙伟至今无法理解许部长对杨文峰的态度。当初听到部长说要抓杨文峰,他全力以赴,之后又要他追杀李昌威,他也不分青红皂白,执行了任务。后来,这两个人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街道上,一个要杀部长,一个救了部长,而且两个都好像是武侠电影里走出来的绝世高手,这一切都超出了沙伟的理解范围。正如前面介绍的,于是他干脆不去想。办公室同志通知他来参加今早对杨文峰的催眠,他就来了。

玻璃那边的两人轻声交谈着,好像正谈到伤痕文学。沙伟看得出,催眠师是有准备的,他故意在向这个方面引导。沙伟听到杨文峰在摇头叹息:哎,伤痕文学大多为当时文革的知识青年们写的,……我很纳闷,为什么除了伤痕文学,中国就出不了更多的大师一级的反映文革和那段荒唐岁月的文学作品?反右、回原籍、五七干校、文革残酷的运动和斗争不是折磨了成千上万的中老年文学家和艺术家吗?可是为什么文革过去了,他们被平反后,没有一个人出来写反映那个时代的文学作品?难道他们真被改造好了?也许,被折磨死的人把高贵的灵魂带走了,而活着的那些人的灵魂却早已经被折磨死了……

沙伟正准备想一想杨文峰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对文学一窍不通,而且过去十年,他连一本小说都没有看过,这时,坐在旁边的许长征打断了他的思绪。

“情况怎么样?”

沙伟知道部长在问什么,他也正想找机会汇报。“我加派了人手,而且一路跟踪,只是,他们的摊子好像越来越大,战线越来越长,行动也越来越鬼祟……”

“哦,会这样?”许部长眼睛里流露出强烈的兴趣。

“到上海后,他们集中了几次,都是以林将军为中心,这几次集中,每一次的人又不同,很多是以前在上海工作过的老同志……另外,他们还分批到了杭州苏州旅游,泛舟南湖,欢歌笑语……”

“哦,没有别的异样?”

“好像都正常……但是,就因为太正常才很不寻常,稍微仔细观察,细细一想,一切都很怪异。”沙伟皱着眉头,“在长沙时包着厚帆布的三辆军用大卡车虽然没有了,但他们无论集会还是泛舟南湖湖面,都透出鬼祟和神秘,我怀疑他们之中必有一个非常神秘的东西……”

“你指神秘人物?”许部长纠正道。

“不,我不能确定?”沙伟犹豫地说。

“你不能确定?”许长征把头完全转向他这一边。

“是的,我无法确定,我们根本无法接近他们,就算接近,也只看见一些老同志包括文艺界的老同志,但我们感觉到他们之中的中心并不是林将军,他充其量只能算是组织者,军委副主席可能卷入其中,但从他来去的样子看,也不能算多么重要。在湖南韶山和长沙师范学院时,我们就开始使用遥距离窃听器,这反而是唯一让我们接近他们的机会。”

“哦,好,从法国进口的那些设备终于用上了,你们发现了什么?”

“他们说话很谨慎,显然也意识到有被窃听的危险,不过我们还是听出了一些东西,他们到韶山冲去集会时搞了两个座谈会,参加的人主要是军队和文艺界的,还有一些退休老干部,他们谈论毛主席的出生,成长——这些也很普通,从我们一路上窃听到的内容,他们始终围绕毛主席的生活学习和工作在探讨……不过我们发现,在湖南时,他们谈话中有几次露出了‘它’的存在,我说的是代表动物的‘它’……”

“呵呵,那设备可以听出‘它’‘他’‘她’吗?这我可不知道。”许长征忍不住笑着说。

“当然不是听出来的,是事后听录音时经过严格分析得出的结论,因为听他们口气,就好像在谈论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有时又好像谈论一条狗或者一只猫什么的,例如他们说,‘把它放下’,‘喂它吃牛奶’‘它又把裤子尿湿了’等等……”

“这个‘它’有什么奇怪吗?也许他们某个人带了一条哈巴狗什么的,这些人不是都无所事事吗。”康伴智转过头,插了一句。康伴智也在竖着耳朵听,他一直想亲自向部长汇报自己精心炮制的——不,这次是他全力以赴布置手下搜集的——情报,但许长征先是侮辱性地让他把情报交给杨文峰看,后来又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

“不是这样,如果真是什么哈巴狗,我们早就听出来了,根本不用分析。我说的‘它’,显然是他们集会的中心,他们平时根本不谈论‘它’,我们听到的只是他们无意中露出来的只言片语。不过就凭这只言片语,我们已经能够感觉到,这个‘它’才是他们的中心。我怀疑那三辆全副武装的大卡车里就有一辆装着‘它’,另外两辆只不过是掩护而已……

许长征越听心情越沉重,康伴智也看到了,所以本来想讽刺两句的,但话到嘴边,又硬是压了下去。

“到上海后,还听到什么有关‘它’的消息没有?”许长征表情凝重地问。

“部分人到上海前还弯道去了南昌,我怀疑其中有一辆大卡车也开了过去,那里面可能就是‘它’。离开南昌后,我们失去了大卡车的踪影,我想他们也许使用水上或空中交通,又或者使用列车运送‘它’到了上海……”

“‘它’也到了上海?”

“是的,”沙伟咂咂口水,“不过,到了上海后,‘它’就变成了‘他’——也就是指人的那个‘他’……”

“你搞什么鬼?”许长征有些不满地盯了沙伟一眼。

“许部长,这正是我不懂,也觉得整个事情特别怪异的地方——我不是凭空把‘它’和‘他’换来换去的,”说到“凭空”两个字时,沙伟意味深长地瞪了眼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的康伴智,“我们是经过专家分析录音得出的结论,就是说,到了上海,原来在湖南和南昌的那个‘它’,地位上升了,成为和我们人类一样平等的‘他’,这些从他们偶尔露出的对话中,很容易判断出来。”

许长征沉默起来。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说:“一定要紧紧跟住,看他们搞什么鬼,从现在的各种迹象看,他们的势力虽大,但却很难成事,我怀疑你们发现的‘它’和‘他’有可能是他们的秘密武器,你们一定要不惜一切查出真相,必要的时候,使用武力——不过我知道,得不到现任总书记或者老军委主席的支持,动起手来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是,我们又没有任何理由要求总书记或军委主席插手,他们那些人到处聚会,搞纪念毛泽东的活动,都没有违法,而且支持者众多……尽快查清他们的阴谋诡计,查清他们的秘密武器,我们才能够进一步采取行动……”

许长征停下来,沙伟刚想开口表态,被开门声打断,原来,催眠师结束了谈话,准备开始催眠治疗,过来作最后的请示。

“许部长,各位领导,如果你们同意,我想,可以开始了。”长头发催眠师不卑不亢地说。

许部长微笑着点点头,各位领导也都含笑不语。

催眠师转身离开,当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时,又停下来,转过身,犹豫地看着部长。

“没事,有什么顾虑就说吧。”许部长微笑着说。

长头发催眠师暗中一惊,心想这部长果然不简单,我稍一犹豫,他就知道了我有顾虑。他走回来两步。“许部长,本来像杨文峰这样心性很强,城府又深不见底的人是不适合做催眠治疗的,但现在是万不得已,而且最主要的是,杨文峰先生顾全大局,完全配合我们,这让我的工作事半功倍了。但是,您知道,他配合是没错,但当他被催眠后,他潜意识里是否还配合与否就不得而知了,而且,最主要的是,如果他当初是受到刺激后强迫自己遗忘的话,那么我现在要让他说出来,一定会遇到他那股来自潜意识里最顽强的抵抗……”

“我们理解,” 许长征仍然微笑着,“他不是已经答应等正式催眠时使用绳子把他的四肢牢牢固定在座椅上吗?”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催眠师小心地选着词语,“我的顾虑是一种可能性,当然我说的可能性不很大,但不能排除。因为杨文峰当初强迫自己忘记的记忆让他痛不欲生,甚至生不如死,所以当他现在在他被催眠的状态下突然调出那段被他强力尘封后丢在记忆深处某个角落的记忆时,他很可能会受不了打击而……”

“休克,还是昏死过去?”康伴智插了一句。

“不,如果他是清醒的,那么他可能会昏死过去,但他是在被催眠状态下,如果他下意识里仍然不想翻出那段痛苦的记忆的话,很可能再次强迫自己遗忘,如果这情况发生在清醒的情况下,我们可以控制,可以解释以得到他的理解。然而,他是在被催眠的情况下,他的潜意识会如何反应,我们也不能掌握。我说过,此人性格刚烈,心性极强,加上你们告诉我他是练习武功并且达到极高境界的人,我担心……”

催眠师停了停,看到所有的眼睛都盯住自己,接着说道:“他可能会神经错乱、发疯,严重的,甚至会心脏衰竭而当场死亡!”

“怎么会?”许长征不解地大声说,“我是说,怎么会有死亡的危险?”

“一般人不会,最多强迫自己神经混乱以抵抗那段痛苦的记忆重见天日,但你们的杨文峰确实不同一般,他会武功,你们难道以为中国历史上那些咬舌自尽,那些怒发冲冠,自断筋脉的烈士的故事都是虚构的不成?”

大家都面面相觑。“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催眠师说,“当然,如果在催眠过程中,他反应确实太强烈,我会向你们打手势,至于是否中途停下来,就得你们拿主意了。我一切听你们的。”

“好,就这样吧。”许长征下了决心。

部长和另外四位回过头,通过可视玻璃观察着那位失去了记忆的杨文峰。康伴智和沙伟的脸色都很阴郁,因为许长征部长的脸色很阴郁。

长头发催眠师走进隔壁的房间,脸上带着笑,他对杨文峰点点头。杨文峰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催眠师有些窘地回避了杨文峰的目光。杨文峰放松自己躺下来,催眠师的助手走过来,协同催眠师把杨文峰的躺椅调到斜躺的角度,然后开始固定他的四肢。

杨文峰表情冷静,情绪也很稳定,但当他看到催眠师师徒俩人在固定他四肢时手在微微颤抖,他皱了皱眉头。等到四肢被三根牛皮宽带子牢牢固定住后,他抬起头,轻声问道:“会有生命危险吗?”

催眠师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犹豫地看了看墙上的大镜子,刚想开口,被杨文峰轻声打断了。杨文峰对墙上的镜子点点头,慨叹道:“部长,找出真相重要,按计划进行吧,我的记忆纷纷离我而去,就好像生命在逐渐流失……,自从我完成了那三本书后,我觉得生命已经无怨无悔了,希望你能找到第三本书《致命追杀》,好好看看吧!”

杨文峰对着镜子中看不见的许长征说罢,微笑着点点头,躺了下去。

镜子这边的许长征看着玻璃那边的杨文峰,深情地点点头。

大家都沉默着,仿佛怕打搅了催眠师催眠杨文峰一样,其实这两个房间是特殊设计的,这边的许部长不但可以看见,而且可以听见隔壁房间的一举一动,但那个房间却听不见也看不见这边的人。催眠师给杨文峰喝了一小杯液体,这是催眠师在遇到意志力较强的患者时常常使用的饮料,其实就是适当剂量的大麻制品。杨文峰一口气喝下这杯大麻饮料后,催眠师的副手慢慢调暗了房间的灯光,慢慢调高充满房间的背景音乐。十分钟后,当一个变幻莫测的特制射灯的柔和的灯光集中在催眠师胸前时,催眠师拿出了一个旋转的小球,就好像儿童吃的那种旋转棒棒糖。

催眠师举起这个旋转的棒棒糖,一边轻声告诉杨文峰集中精神看着旋转的棒棒糖,一边轻声细语地解释着有关旋转球的故事……

单面可视镜子这边的许长征看到杨文峰慢慢眯起了眼睛,紧张的心情也慢慢松弛下来。

在场的一位副部长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边的紧张和安静。许长征知道,被催眠后的前五分钟里,催眠师会故意对迷糊中的杨文峰谈起他们刚刚谈论的一些轻松话题,以让他放松。他转头朝向康伴智:

“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情报要汇报?”

许长征在这个时候用这种语气询问自己如此费尽心机炮制的情报,康伴智心里很不舒服,特别是当他看到坐在部长另外一边的沙伟脸上的不屑时,心里简直有些愤愤不平。他知道眼前这个莫测高深的人并不看好自己平时上报的那些情报,但每一次,许长征却并没有阻止他上报这些情报,所以他始终没有搞懂眼前的国安部长在想什么。不过,今天,虽然只是给了他一个空档,他决定快速把自己认为最重要的情报讲出来,让两位副部长和沙伟也能听到。他想让在座的各位都明白,他康伴智不但会搞那些涉及到中国人的“海内外敌对分子”的情报,而且也会搞关系到中国和平发展和和平崛起的战略性情报。

“许部长,我的情报共三十页,我这里简单汇报一下,我希望您能够重视,我有理由相信,这份情报至关重要……”

“快说出大意吧?”许长征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好像自己在赶时间似的。

“许部长,美台日秘密军事同盟正在形成……美军在西太平洋的部署已经推进到我国海上第一岛链……日本人在钓鱼岛又有大动作,这次他们可能会借美国势力和台海局势而造成更大的既成事实,在日本政府鼓励下,日本天然气公司已经把开采平台搭建在我东海海域……北约东扩已经势不可挡,乌克兰又沦陷了……香港特首选举出现杂音,我有情报显示美驻港总领事直接受命于中央情报局,他们实行了一个争取港商的秘密计划……罗马教皇保罗二世去世后,我们虽然抓到一些主教,但秘密潜伏在大陆的枢机主教仍然没有找出来,这次可能……柬埔寨的民主政治已经失控……阿富汗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乌克兰、吉尔吉斯坦等几乎所有中亚共和国都逐渐变色,发生了颜色革命,我们和西部邻国的盟约名存实亡,就连北边的蒙古共和国也发生了游行示威……”

康伴智一口气讲了十分钟,也不知道是他严肃的表情感染了大家,抑或部长被他的内容吸引住,房间里的人都认真听他的汇报。这期间部长不时朝透明玻璃看一眼。康伴智讲完后,征询地看着许长征。许长征含蓄地点点头,虽然没有表态,但康伴智和沙伟都看得出来,这份几乎涉及中国所有周边国家和地区、牵涉中国国家安全方方面面的情报显然已经牵动了国家安全部部长的神经。

这时,隔壁房间的催眠程序已经进入到关键时刻……

当天,菲利浦以上门进行民意调查的方式从两条街道外逐渐接近亨利·杨的住处,由于这个区留在家里的都是无所事事的家庭主妇和悠闲孤独的老人,而且当他们知道眼前的年轻英俊的亚洲人也是笃信上帝的基督徒后,他们那寂寞的心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可怜的菲利浦,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在下午四点钟敲开了亨利·杨隔壁房子的门。

一个老翁打开门接待了他,老人比较沉默,但听到来者是来自非营利机构进行有关中美关系的民意调查时,老人的态度改变了。从先前的访问中,菲利浦已经知道,大家都知道住在隔壁的中国人亨利·杨。因为菲利浦选择的这个调查主题不但刚好是他在华盛顿的研究方向,而且,他的访问可以很自然地引导被访者谈到自己对中国的看法、对中国人以及在美国的华人的看法,最后几乎都不会忘记主动告诉菲利浦,他们的那位华人邻居——这正是菲利浦想要知道的。

在美国从事谍报活动,至关重要的是熟悉并掌握美国的法律,特别是涉及到情报和反情报的有关法律。菲利浦知道自己调查亨利·杨的秘密行动已经暴露,自己被他们发现是迟早的事。但由于这次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所以他没有选择,只有想尽一切办法,尽快完成任务,至于完成任务后,自己会如何,正如前面所说,已经不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但是,有一个问题就出现了,既然自己的行动可能已经被盯住,那么就必须不能露出任何可以让联邦调查局抓住把柄、甚至逮捕自己的证据——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非常熟悉美国的有关法律,利用法律提供的漏洞,和他们周旋。就像现在这样,他必须冒险过来亨利·杨的住处,但如果直接敲他或者邻居的门,就等于是送上门。可是稍微一动脑筋,他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和目前明查暗访结合起来,就算FBI全程监视他,也只能干瞪眼。他们没有任务足够证据可以逮捕他——只要他们没有抓他,他就可以继续完成追查006情报员失踪之谜的行动。

上次那位老人也很自然地从中国菜谈起了邻居。他说,那一家三口……

096情报员菲利浦微微张开嘴巴,他这才知道自己调查的是一家三口,他暗暗责怪自己的麻痹大意。

老人说,那一家三口过得其乐融融,让很多邻居都很羡慕,夫妻恩爱……老人特别提到父亲对儿子的溺爱……那男的在华盛顿上班,由于他从来不谈自己的工作,作为邻居也不好打听,但给人的印象是他在政府某神秘单位工作……妻子是家庭主妇,贤惠而漂亮,但他妻子留给整条街道邻居最深的印象却是大家下班开车拐进这条街道时——

“你知道,邻居们告诉我,他们下班开车拐进这条街道时,就会忙不迭把车窗打开,呵呵,你知道为什么吗?”

菲利浦装得平静,含笑摇摇头。

“因为,大家都喜欢从他们家飘出的烹饪味道,又香又甜,混杂着家庭的味道,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但就是很有味道,让邻居们都想到温暖的家……”

“原来是这样。那我一会到他们家不就可以美美地闻个够。”菲利浦看看手表,含笑地说。

老人听到这话,表情凝重地摇摇头,说:“你没有这个福气了……他的妻子,那美丽的东方女子每个星期都会送我至今叫不出名字、唐人街中菜馆也做不出来的家常菜到我家,我老伴和我都很喜欢。我们也有两三次聚会,他们家的主人叫亨利,对,是亨利,他学识很渊博,特别是对中国文化有很深的理解,他总能够用三言两语把中国的文化和典故讲给我们听,而且会相应给我们解释中西文化的差异……呵呵,真是怀念和他们作邻居的日子。”

“怎么啦,他们出、出什么事啦?”菲利浦心提到嗓子眼上。

“两年多前,他们一家突然搬走了……”

“突然?”

“咳,不错,这个词可能还不能表达清楚,可以说比突然还要突然,你想,虽然他们这一家总体上说比较孤僻,不常和我们来往,但我们都很喜欢他们一家,而且大家毕竟是有些来往的,他们搬走竟然也没有告诉我们一声。他们一家三口就突然走了,然后过了几天,才有搬运公司帮他们收拾行李,我老伴当时眼泪都流出来了,我们一直很怀念他们,按说东方人是很讲人情的,可是……”

菲利浦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老人还在讲,听到菲利浦耳朵里,那声音却显得异常孤独。

“后来我们再没有见到他们,听说有一个买主买下了他们的房子,可是也没有见他们搬进来住,去年,来了推土机,竟然把房子推倒了,真是想不通呀,那房子才二十年房龄,新着呢!还有想不通的地方,推倒了房子,可是却久久不见动工盖新房子,这不是,从我这里看过去,那片工地就是以前亨利的幸福的家园……”

菲利浦顺着老人的手,看到窗外那片工地。他的心口一阵绞痛,残留的一点点亨利·杨也许躲在什么地方的希望也熄灭了。他可以肯定,亨利·杨,不,亨利·杨的全家都出事了。

他想从老人那里知道更多一些关于亨利·杨的情况,老人也耐心地回答了他。

“照片?没有,好像他们都不喜欢照相,我记得有一次,我和老伴到他们家去做客,当我们进到他们的饭厅时,呵呵,看到那满桌子香喷喷色香味俱全的菜,我就想在吃它们之前,一定要合影留念,否则我是绝对不忍心动它们的。于是我取出照相机,结果我看到他们两夫妇都很紧张,特别是亨利,生怕进入镜头——你知道有些人就是不喜欢照相,印第安有个部落说照相机会把人的灵魂摄走,呵呵……他们的儿子?啊,那个小家伙呀,天呀,当时才三岁,真是可爱呀,竟然会中文和英文,还会讲故事……他告诉我,爸爸说不能忘记中文,所以他们在家就只说中文,小家伙还吹牛说,爸爸已经给他买了全中国最好的文学名著,等他上学了,他就一本本读……什么时间我记不清楚了,不过,好像是两年前的一天,我有一个印象,在他搬家后不久,中美之间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我们一架例行飞到南中国海侦查的EP3飞机被一个冒失的中国飞行员差一点撞毁……长相?那孩子真是个小可爱……那个亨利,就很普通,大概一米七多一点,浑身很壮实,对,他的眼睛,呵呵,有时看上去深不见底,大概是你们亚洲人的黑眼珠,给我很深的印象……”

老人已经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和盘托出了。菲利浦离开老人家后,小心掩藏好沉重的心情,接着围绕亨利·杨被拆毁的房子周围敲响了几位邻居的家门,他们所说的和老人所说大同小异。

直到夜幕低垂,心情沉重的菲利浦才回到华盛顿。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原地,在现实世界找寻亨利·杨的希望再次破灭。

他只好又撤回到虚拟世界里。

菲利浦仍然相信,你可以在现实世界里消灭一个人,就像他们对待亨利·杨那样。让他销声匿迹,甚至推倒他一家人住过的房子,但在虚拟世界里,就不一定做得到。人类造出的虚拟世界正好像我们头顶上的宇宙一样茫茫无边。

知道了亨利·杨的IP地址,再顺着搜寻他从这个地址出发访问过的网站,注册过的电子邮件就不难了。很多电子邮件地址注册地并不是在美国,所以就算他们想删除掉,也力有不逮。换了三个地方,在电脑前面工作了不到两小时,菲利浦就找到好几个亨利·杨曾经使用过的电子邮件地址。有两个被封了,另外一些注册地在法国和日本的邮箱里空空如也。但菲利浦没有放弃,他相信只要亨利哪怕仅仅一次使用过这些电子邮件地址和亲戚朋友联系过,那么邮件的信息就会散落在无边的虚拟空间里,菲利浦根据这一点,继续追击。

不久,他顺着这些邮件追查获得了成果。这也是菲利浦第一次直接接触和感觉到亨利·杨,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亨利·杨在大陆网上访问一个网站时的留言,随即他又发现这则相同的留言反复出现在多个大陆网站,也许这是没有被删除掉的原因。虽然那只是简短的留言,但看在菲利浦的眼里,却仿佛亨·利杨本人一样。而且他坚信这条留言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也是可以继续追查下去的重要线索。要不然,亨利为什么要反复张贴呢?

他的手都颤抖了。换了一个网吧,他继续搜索。

接下来,更多的信息曝光,其中有亨利写给朋友的只言片语,有他在新闻网站的简单留言,甚至还有他即兴在网络聊天室聊天的片断——然而,这些语言越多,却越让菲利浦困惑,因为他从这些聊天、留言和信件看不出任何东西。他顺手记下几个和亨利有信件联系的电子邮件地址,查出了它们主人的IP地址,他想,如果从亨利·杨那里什么也得不到,那么就只好绕道他的朋友了。

正在他准备再次到现实世界亨利的朋友那里去找寻他时,菲利浦察觉那些留言的使用者资料里都是用一个相同的电子邮箱注册的。而菲利浦先前却没有访问过这个电子邮箱。那是注册地在大陆的一个电子邮箱,菲利浦很快破译了信箱密码,点击进入。他在亨利的信箱中看到一封不起眼的信件。信件留在草稿箱里,前面两句是英文,大意是:儿子,如果你听爸爸的话,就好好学中文,等你学会了中文,就看得懂爸爸下面给你写的信了。

这两行英文下面是一封乱码信,这是因为美国网吧的电脑并没有装载中文软件的原因。菲利浦当即从网络上下载了一个叫中文之星的语言软件包,然后点击语言选择项选择了中文,那些乱码立即变成了简体中文。他看到了亨利·杨写给儿子的一封信:

孩子,你终于可以看到这封信,我真高兴,要知道,爸爸最担心的就是你不懂读和写中文,在美国的华人孩子没有几个可以读、写中文,这让我一直忧心忡忡。我和你妈妈从你一出世就下决心,一定要让你学好中文,于是在家里我们都一直说中文,所以你一开口,叫的是“妈妈”和“爸爸”。

能看到这封信,就说明你的中文有进步,不过要戒骄戒躁,不断进步。学中文的目的不但是能够使用中文和人交流通信,更重要的是,作为海外华人,只有熟练掌握了中文,才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吸收中国文化——学习了解吸收中国文化,这才是爸爸对你最大的期望,你一定不要辜负我。

爸爸知道,作为一名出生在美国的华人孩子,在美国这个自认为代表了世界最先进政治、经济和文化潮流的国家,要去学习了解另外一种文化是多么困难,但答应我,你能够做到。

爸爸也没有什么好建议,我希望你学会中文后,能够从阅读中文书籍开始,为了提高兴趣,我强烈建议你可以阅读中国文学的十大名著——

等你开始阅读这些名著,如果有不懂的地方,爸爸可以告诉你一些自己阅读时的体会。你如果开始阅读了,那么就可以到如下爸爸的电子邮箱里去看看,我在那里有一些读书体会,对你有帮助。

爸爸 亨利 XX年1、63

菲利浦从屏幕上抬起头,揉了揉眼睛,信的后面并没有留下什么电子邮件地址,而且信件的落款日期还写错了。他看了眼手表,知道自己该换地方了。

这封信是他看到的最长的一段留言,也是言之有物的信件,但仅此而已,这是亨利·杨教育孩子的短信——在开车前往下一个网吧的路上,他脑海里反复回荡着信的内容——

在转过几个弯,没有发现有尾巴跟踪后,他再次回味这封信,突然觉得有点怪怪的。是关于刚刚读到的那封信……

作为在美国生活了十年的菲利浦,上面那封信极其平常。每一个第一代华人,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孩子能读能写中文,而且能够吸收中华文化中那些尊老爱幼、孝顺父母的精华,不管他们是否会像亨利·杨那样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他们实际上都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子女的。当然,就非利浦自己的观察,第二代华人移民中能够读写中文的几乎是凤毛麟角。亨利·杨作为一位大陆来的移民父亲,告诫孩子学习中文、阅读中文十大名著,又有什么奇怪呢?

他想抛开这封信,这封留在草稿箱里没有发出的信,他头脑已经够乱的了——突然,他脑袋里闪过一道灵光:一封没有发出的信!这信是发给谁的?

当然是发给他自己的儿子的,可是——他两年前失踪的时候,儿子不是才三岁吗?信箱上的日期也表明那封信是他失踪前一个月的时候写的……

菲利浦让小车减速,然后缓慢地滑向路边的休息区,他需要清理一下思路。当小车进入休息区,车还没有完全停稳,菲利浦已经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怪异的感觉——亨利·杨的儿子当时才只有三岁,强调学习中文也许不过分,但竟然要求孩子读中国包括《红楼梦》在内的十大名著,就有点离谱了;而且他和孩子一直在一起,为什么要使用写信的方式?再说,三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上网?更不用说收发电子邮件了!

然而那封短信写得清清楚楚,毫无疑问,那是写给他自己的儿子的,信的内容更是普普通通,是在美国的每个华人父母都会要要求自己的子女去做的事……只是这绝不应该是一个父亲写给朝夕相处的三岁的儿子的信,除非——

除非他发现自己危在旦夕,知道自己看不到儿子长大成人,他不得不提前把自己的期望写下来,希望孩子长大后能够按照父亲的遗志去奋斗,能够了解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干了些什么……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无名英雄,哪怕像006这种不为名不为利只为理想而默默奋斗的最优秀的间谍,当他生命受到威胁,当他知道自己随时会从世界上消失的时候,他一定想留下点什么,他想表达点什么,最起码他会让自己的亲人了解真相……特别是当他还有一个不懂事的三岁的儿子的时候……

菲利浦发疯似地踏上油门,冲向最近的网吧——半个小时后,他证实了自己的推测:亨利·杨给三岁的儿子留下的远不止这一封信……

他把那封信打印下来,仔细研究,想从这封信中找到蛛丝马迹,从而找到下一封信的存放地址。在路上时,他就推测,亨利不可能只写了这样一封信,他自己也在信件里明说了自己把读书体会留在了“如下”的信箱里,只是他忘记或者故意没有写上这个信箱。而且,这封信是在他失踪前一个月写的,从写这封信到他失踪,之间有一个月,他可以写完自己想说的话。但另外的信不可能同时存在一个信箱里,如果稍微有点敏感的话,绝对逃不过美国国家安全局那台巨大的互联网过滤器。他坚信,在虚拟空间里的某个地方,亨利·杨留下了自己对儿子的交代,那些交代,也一定能够让他失踪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接下来,他苦思冥想,几乎把电子邮件各个方面都检查到了,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他扫了一眼手头小笔记本上信箱的地址和密码。那密码是他破译出来的。那密码是163163。163?菲利浦觉得有些熟悉,他又看了眼那封信,这时他注意到亨利的信件中唯一的笔误,也就是信尾落款的日期“1、63”,除掉中间的“、” ,也是163。163好像是国内的某个网站地址,他把着三个数字输入到互联网进行搜索,结果出现了大陆著名网站网易的地址。他突然明白过来,亨利·杨用邮件的密码和信件的落款暗示了他给儿子的信件存放信箱的网址。

大陆的电子邮件?菲利浦完全明白过来,其实他早应该想到的,如果亨利·杨要找一块干净的虚拟空间留下自己给儿子的信,没有什么地方比大陆的网站更安全,就算美国当局的黑客进入这些网站删除了资料,但作为总部在中国的网站管理,仍然可以通过自己的电脑恢复所有的资料……

菲利浦开始在163网站搜索亨利·杨的信息,虽然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好几十个Henry Yang,但过滤他们并不困难,只要找出当时注册的地址就行了,从美国IP地址进入大陆网站注册的亨利·杨只有一个。

菲利浦又换了个地方,使用三分钟破译了电子邮箱的密码,小心点入这个信箱。没有收发信件的纪录,收件箱和垃圾箱里也空空如也,他直接进入草稿箱——一封信在里面安静地等着他,瞥了眼日期,他知道那信躺在信箱里已经两年四个月了……

他忍住激动,尽量让自己握鼠标的手不颤抖,然后让屏幕上的小箭头慢慢挪到信件上,然后轻轻按下鼠标左键。

一秒,两秒,三秒……六秒的时候,信件的内容出现的屏幕上,像上封信一样,第一段是用英文写的,菲利浦匆匆读了遍,意思是:孩子,爸爸真高兴,你终于开始阅读中国名著了,这说明你没有辜负爸爸的期望。你比爸爸强,爸爸读《三国演义》时已经11岁了。以下的信用中文写,如果你好好读我交代你读的书,那么你应该看得懂。

菲利浦把视线移到第二段,这才发现和上次看到的一样,通篇都是乱码。他握住汗淋淋的鼠标,按下搜索键,找到免费的中文之星。三分钟后下载完毕,菲利浦打开中文软件包,然后选择了简体中文——三秒后,电脑屏幕刷新,但中文部分还是乱码。菲利浦皱皱眉头,又选择了“繁体中文”一栏,结果仍然无法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乱码转换过来……

中文之星应该是比较全面的中文软件,不过也有漏洞。菲利浦不及细想,马上又搜索了南极星和RICHWIN两个中文软件包,等他下载完毕后,已经在这个网吧呆了二十分钟了,他有些担心。但还是尽量镇静地按下了文字转换键……

第二次,又失败了……

第三次,也失败了——不过,他注意到一个现象。凡是中文乱码,如果在不同软件转换下,那些乱码也呈现不同的乱法,而每一次没一个字符都呈现不同的形状,直到你找到对应的文字,才出现可以阅读的中文。即使是受到电脑病毒侵袭的乱码,在使用不同软件的情况下,也会出现不同的混乱字符。但是,眼前的乱码却有些异样,第一次由于心急,他没有注意到,但这第二次第三次转换后他发现,那些乱码中都夹杂着一些始终没有变化的字符。这种现象很奇特,如果他是使用中文写的,没有理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再说,中文字符不可能变成带数字的乱码,这是使用中文软件的普通用家都知道的,更不要说菲利浦这位自学成才的电脑专家。那些字符有数字和标点符号,好像夹杂在成为乱码的中文中,就像英文字母和排列,无论你使用什么文字的软件,他们都不可能始终不变——难道,眼前的文字并不是乱码?又或者眼前的乱码中隐藏着……

菲利浦心跳加速,对自己的这个发现又惊又喜。要知道,如果他看到的信件又是一封留给儿子的信的话,那么根本没有必要加密;既然无法轻易进入阅读,说明信里包含秘密,这些秘密不正是菲利浦受命追查的吗?

不是乱码,那会是什么?他仔细的观察了一下这些让人眼花缭乱乱码中包含的整齐数字、符号和字母……

11(a,x)65(4,2)21(‖︹)231(t,c)213(〈〉,┮)……

通篇乱码中又夹杂了一般这样一看上去也是乱码,但其实排列有序的字符。整篇来看,这些字符都是由数字加上挂号内的字符组成,从这方面来看,这绝对不是毫无规律的乱码,再加上无论使用什么软件都无法打乱这些“乱码”,菲利浦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这不是乱码,而是密码!

脑袋里一出现“密码”这两个字,菲利浦顿感手脚冰凉,同时当他想到006不但使用了密码,而且是在互联网上使用,手脚的冰凉随即渗透到心口。

在慌乱中,菲利浦前后也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确定眼前看到的是“密码”而不是“乱码” ,那么那台躺在美国国家安全局总部的三层楼高的数字过滤器和解码器需要多长时间?他知道,如果把俄国海军密码拿过来,告诉最好的解码专家那密码的解码原理的话,那位专家需要不停地埋头工作60年才可以破译那种密码——而他知道三年前,美国国安局的那台机器只用了三个小时!

中国国家安全部最优秀的特工006号情报员竟然班门弄斧,在美国国防部情报部门发明的互联网上使用密码信函——这叫菲利浦如何能够不寒心?那006情报员在美国的时间不比自己短,而且也应该知道一些电脑知识,难道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美国国家安全局的密码破译技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只要你在互联网上任打一段文字,都一定会经过这台万能的密码破译机,如果你是使用密码,那么几乎百分之百会被破译。

对于美国国家安全局密码破译部门来说,伯格弗斯是对的——“每一个密码都是可以破解的”——这就是国际上著名的伯格夫斯定律。

知道了亨利的密码信一定会被美国破译的菲利浦有些垂头丧气,甚至减少了他破译此信并阅读它的愿望。他把信件打印出来,匆匆离开了网吧。

大汗淋淋的催眠师显然认为自己已经逼近真相,隔壁房间的许长征浑身也已经湿透。

但和那四肢被牢牢绑住的杨文峰相比,都不算什么。杨文峰仿佛浸泡在自己的汗中……助手不停调整找低沉但充斥了整个房间的背景音乐,从人世间的各种噪音如城市的喧哗、汽车的轰鸣、飞机的刺耳声到自然界的风声雨声鸟鸣声等,催眠师根据这些声音的变换使用柔和的声音询问引导迷迷糊糊的杨文峰。

当城市的喧哗声、鼎沸的人声充塞房间时,催眠师轻轻问杨文峰,你的家在哪里、街道那边有什么,你记得门前的景致吧,有邻居和你打招呼,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鸟语花香的梦境里,吃了药物迷迷糊糊的杨文峰听见遥远的声音柔和地询问:你的家人还好吧,你们郊游了吗,孩子很调皮,哦,孩子在什么学校上学呀……

当风声中夹杂着啜泣时,催眠师想让杨文峰说出自己伤心的往事和回忆那让他后悔的时刻;当欢乐的嬉闹声随着淅沥沥小雨穿过来的时候,催眠师又想听杨文峰开心的回忆……

一开始杨文峰只是下意识地拼命转动眼球,好像要冲破覆盖它们的眼皮似的,不久他眼球的动作慢慢缓下来,终于,他微微张了张嘴巴……

当耐心的催眠师不厌其烦地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杨文峰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清晰而深沉,然而却始终是互相不连贯的词句:“好吃……不要弄爸爸的胡子……他们要干什么……有危险……我爱你……啊啊……快跑、杀死他……求求你……”

无论催眠师如何耐心,一个小时过去了,却毫无头绪。而催眠超过一个小时的话,对被催眠者是有一定危险的,汗流浃背的催眠师惶恐地看了眼墙上的大镜子。他只能看到自己,但他知道那边的许长征比他还紧张,既然部长没有放弃,他只能再加油。

第四遍重复那些问题时,杨文峰的反应开始变得烦躁不安,而使用身体的动作来配合他想说又说不出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以致超强度特制的椅子都咯咯直响。

直到杨文峰浑身颤抖,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汗水中时,隔壁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催眠师强忍住心中的不安,在背景音乐变成大海的波涛声时,问道:“记得大海的日子……”

话还没有说完,好几件事情同时发生了,杨文峰发出悲鸣吼声“我不想活了!” ,情绪激动的他身体突然僵硬,两只手把同时绑了三层的宽皮断挣破……房间的门被踢开,许长征厉声命令:“立即停止!”……也就在同时,催眠师按下一直接通在杨文峰身上的电流开关,击醒了他……

厚厚的米黄色的天鹅绒窗帘,粉红色的高级羊毛地毯,墙上仍然挂着二胡——只是二胡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

过去十几年,每当遇到困难和挫折时,能够见到军委主席,就算听不到军委主席的任何明确的指示,只要那么见上一见,许长征就会重新对社会主义事业、对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充满信心,也会对自己在维护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中扮演的角色深信不疑。但自从身兼三职的军委主席因为年纪问题不得不把国家主席和总书记职务交给第四代,特别是最近甚嚣尘上的要求他辞掉军委主席的呼声此起彼伏后,每一次见到军委主席,他心情都摆脱不了一种莫名的沉重感。

“怎么每一次见我,都垂头丧气?”不修边幅的军委主席看着许长征。

许长征抬起头,脸上挤出笑容。

“有什么新情况?”

许长征想了想,准备一件件来。

“那帮人已经离开了上海,现在有部分人到了广州,林将军也去了——”

“湖南韶山,江西南昌,然后是上海?”军委主席皱着眉头,“现在又到了广州?人员有变化没有?规模如何?”

“人员组成没有什么变化,但都不是一批人,像走马灯似的,一批来,一批去,文艺界和军队的人占主要,老干部和地方官员的比重越来越大——”

“有什么活动?”老军委主席问。

“还是神秘兮兮的,座谈会、文艺汇演,纪念活动,夜晚的秘密聚会——我们也成功渗透到一两个聚会里去,发现他们除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缅怀毛主席的丰功伟绩、搞一些回顾毛主席时代的文艺小品晚会之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没有理由禁止他们,更不要说抓起来——”

“事情不寻常呀,小许,我好担心,没有找出他们的灵魂人物?”军委主席叹了口气问道。

“问题就在这里,现在看来林将军只不过是跑腿的,军委副主席算是一个后台,但也只是其中之一……我们发现他们的活动最神秘的地方就是围绕一个东西,不,现在已经不是东西……到了广州,他们开始用尊敬的口吻谈起‘他’——”

“‘他’?”

许长征就把沙伟发现的“它”和“他”讲了一遍。老军委主席凝神听着,表情越来越沉重,最后问道:“没有办法找到‘他’到底是什么,或者是谁吗?”

许长征摇摇头,说道:“各种方法都用了,问题是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在什么地方……不过,我的手下会全力以赴的。”

“内忧外患,内忧外患呀!”军委主席连声叹息。

“主席,要不然,我们来硬的,把他们一网打尽!”许长征鼓足勇气说。

“来硬的?”军委主席摇着头,“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更不知道是哪些人,怎么敢轻举妄动?”

“不管他这些,发现一个抓一个,就像对付那些异议分子一样——”

“小许,可他们不是异议分子,他们不是主张什么民主自由的敌对势力呀,他们自认为比我们还马克思,他们抬出了毛泽东主席,我们如何抓,抓得完吗?”

军委主席满脸疲倦,看得许长征心有不忍。过了一会,主席幽幽地说道:“我执政后,中国经济飞快发展,人民整体生活水平大幅提高,还让少部分人民先富起来了,可是,大众眼中看不到这些辉煌的成绩,他们只盯住那少部分先富起来的人,一旦发现那些先富起来的人中有我们的亲戚子女朋友,就宣布看到了不公平和不平等,看到了贪污腐败,完全忘记了是我让他们整体生活水平提高了!”

“主席,绝大多数人民都看到了这一事实,是您改变了中国!”许长征有些激动,“您没有听到人民中流传的顺口溜吗——‘毛主席让中国人民站起来了,邓小平让中国人民富起来了,’是您,让中国强大起来了——我想那些要闹事的人毕竟是少数,等我找到主脑人物,我就派我手下的两个绝世高手把他们除掉,连他们手下的爪牙也一网打尽——”

“小许,如果真是少数那倒好办,可是,你并不知道他们的势力有多大,‘文化大革命’其实是培养了一批人的,那些经过文化大革命洗礼和洗脑的红卫兵和造反派们至今都正是五十多岁,散布在各个领域,各个部门,而且都是有一定职务的领导干部。他们要是先富起来了也就算了,可是富起来的毕竟是少数,多数当年的造反派们不但没有富起来,而且马上要退出舞台,有日薄西山的感觉,他们不甘呀——想当初,在毛主席的时代,他们多威风!他们怀念那种可以随意打砸抢,可以把少数地主富农活活折磨死的激情燃烧的岁月,他们到底有多大能量,不能低估呀!何况,还有神秘的‘八三四一’部队,还有成千上万的下岗工人,还有好几个亿仍然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农民,还有你刚刚说的那个神秘的东西,一会‘它’,一会又成了‘他’的玩意到底是什么?也许就是他们最致命的武器,是他们用来对付我们的杀手锏!”

许长征点着头,陷入了沉思。

“美国那边还没有消息?”过来一会,军委主席关心地问。

许长征简单做了汇报,并保证,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要抓紧,我有预感,这次美国人玩真的了,”军委主席接着说,“我已经开始看杨文峰的那辆本书,对,听说你上次终止了催眠疗法?”

许长征没有说话。

“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军委主席脸上带点嘲笑。

“是的,主席,”许长征有些惶恐,“在看到催眠疗法有可能伤及他生命时,我及时停止了——”

“呵呵,我理解,他毕竟救过你一命。”军委主席边打呵欠边说。

“这……,其实——”许长征停顿了一下,“其实我还有别的想法,此人身怀绝技,而且至今为止,也只有他可以控制住李昌威——那个暗杀我的年轻人——如果这个时候他出了事,尤其是假如他被催眠术弄疯了,局势是很难控制的。何况我们并不知道他深埋心底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万一是对我们不利的话……我也想了,他的秘密不管是什么,只要他是我的人,就好办。而且,主席,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也正当是用人之际,像杨文峰和李昌威这样的绝世高手,如果能够为我所用,那我们无异于如虎添翼——”

“好个小许,我没有看错你,我明白了。”军委主席赞赏地打断国家安全部许长征部长的话,“要好好利用他们,充分发挥他们的主观能动性,发挥他们的特长,为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制度服务……你要记住,有的人可以用小恩小惠,有的人应该晓之以理,但对于那些世外高人,则要靠感情联络,要诚心相待——对了,你打算怎么用?”

“我最近会派遣他们执行重要的任务!”许长征部长说着,打开手提袋,掏出一份厚达三十页的卷宗恭恭敬敬地递给老军委主席。

那正是康伴智上报的那份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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