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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秘书替他打开办公室的门,许长征部长一进门就看到杨文峰伏在办公桌上睡着了,他小心地放轻脚步,走到书架旁把手提包放下。看到杨文峰穿得很单薄地伏在桌子上睡觉,他皱了皱眉头,想从书柜下面拿一条毛毯给他盖上,杨文峰抬起了头。

“我睡着了。”杨文峰不好意思地说,用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又用袖口把滴在桌子上一份打开的文件上的口水擦干。

“这样很容易着凉。”许长征带点责怪的口吻,两人都没有说话。自从上次事件后,两人的关系一下子发生了质的变化。虽然他们只就李昌威的事简短交换过意见,但两人之间交换的眼神和片言只语,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从杨文峰这一边来说,许长征受到袭击本身虽然让他震惊,但听到许的独生子在美国遇害,则让他内心深处某处发生变化,他对眼前的国安部长深深同情。对于许长征,变化就更微妙了。危急关头杨文峰出手相救,以及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自己的大脑对生命和死亡的思考,让他看问题的角度出现了异样,至少在对待杨文峰问题上是如此。

“还顺利吗?” 许长征从进来送茶的服务员手里接过两杯热茶,递了一杯给杨文峰。

“你离开的这两天,我又和他谈了两次,基本都搞清楚了,虽然我还需要点时间了解他,但我保证这段时间不会出什么问题。”杨文峰说着,小心地把面前的文件合上,站起来,把座位让给许长征。

“这是康局长送来的文件?”部长随意翻开卷宗,“你看过了吧?”

“我,我只是匆匆看了一遍,不过,我觉得我的身分不适合看这文件……”

许长征随意收起文件,脸上有些讥笑,这让杨文峰很惊奇,这位部长对于部下小心准备送上来的绝密情报竟然是这样的态度。

“呵呵,匆匆看看就行了,难怪你会睡着,这些所谓情报……”许长征注意到杨文峰脸上的不解和惊讶,把自己没有说完的话压进肚子里。

“有什么新情况?”喝了口茶,部长问坐在了对面的杨文峰。

“没有什么,他毕竟是个孩子,” 杨文峰说,“你们对他拿了我的书稿有误会,你派去追查他的人又不把他当个人,一见面二话不说就要抢他的包袱,要知道那包袱是他的全部家当!后来,你们开始追杀他,这孩子像落在了高楼大厦之间孤独无助的猛兽,被你们苦苦相逼激发出了凶性,这个时候,他又正好看了我的书……”

杨文峰说到这里,声音里带些惭愧。许长征假装没有留意的样子,杨文峰继续讲道:“不过,最致命的是林将军对他作了整整三个星期的洗脑。这孩子本来就像一张纯洁的白纸,林将军又不是一般的将军,曾经一挥手就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也难怪这孩子会为他杀人,当然在孩子的心里,他是在为成千上万的农民和下岗工人伸张正义……”

在杨文峰讲述的过程中,许部长一度陷入沉思,他的本能让他感觉到事情不这么简单,李昌威确实是一张白纸,可是正因为是一张白纸,才不一定那么容易被姓林的完全争取过去,何况是为他杀人?要知道,追杀李昌威不是一朝一夕了,现在看来,那孩子身怀绝技,分分钟可以把追杀他的特警置于死地,可是他每一次都手下留情,有时为了不伤到特警,甚至让自己受伤,这些许长征都有所闻,可是,为什么偏偏这次对自己下此杀手?

看着对面的杨文峰,他几次想提出这个疑问,但又压了下去。因为疑问也好,怀疑也好,现在的许长征最关心的已经不是那个刺杀自己的乳臭未干的孩子,而是……

“你还好吧?” 看到杨文峰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掐了一下,许长征关心地问。

“我没事,”杨文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许部长,那孩子误解了我书里的意思,我原本以为不会被误解的,没有想到——你是对的。我写中国农民的困境,写中国农村进城民工的苦难,只是就事论事,我心中并无解决之道,我只是想提醒统治者关注而已,绝对没有哗众取宠、更没有号召农民揭竿而起的意思,可是没有想到,这林将军竟然就利用我的书,作为对那孩子洗脑的一部分……”

“这不能怪你,”许长征小声说,“如果你是为这事头痛,完全没有必要。”

许长征停了一下,严肃地说:“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文峰,我不把你当外人,希望你可以配合我一下,等过了这段时间,你想干什么,就自便,好不好?”

杨文峰点点头。那天制服了李昌威后,沙伟和后来赶来的特工把李昌威押走,然而不但审问毫无进展,而且那些束缚他的脚镣和手铐还成了小孩子的玩具,李昌威当着特工的面把脚镣手铐拉断,然后又伸出手让他们套上新的。特工们紧张之极,沙伟和部长也感到极度不安。这时,部长想到救了自己一命的杨文峰,而同时,沙伟也在听到李昌威第一次开口,他说的是:“我只和那个打败我的人谈!”杨文峰见到李昌威时,吩咐特工解除了他的手铐脚镣,然后他就准备说“我有问题问你”这句话,结果……

“我有问题问您!”结果说出这句话的是李昌威。杨文峰愣了愣,点点头。接着,李昌威就不停嘴地问开了,都是关于杨文峰的那本写农民工的《致命武器》的。杨文峰从他的问题中听出了一些端倪,也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对孩子进行了说服和教育。这样谈过了三次,李昌威也基本上向眼前这位打败了自己的人“坦白”了前因后果。只是,他却始终没有说出自己为什么要杀这位眼角有粒痣的国家安全部部长。他感觉到杨文峰虽然和许长征不同,但他们现在却显然是一伙的。而且这个屡次被人追杀被人误导的孩子越来越内向,换句话说,他现在开始只相信他自己。对其他人包括杨文峰,他都抱着三分怀疑。

“文峰,”许部长的话传过来,“这两次谈话中,他有没有更进一步透露林将军他们手里还有什么王牌?”

杨文峰想了想说:“没有,李昌威透露,他也很好奇地问过林将军,林将军只是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是的,他是这样说的,后来,他又问过,到底什么是‘东风’,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试看天地翻覆’,那林将军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神秘兮兮地说,等到‘东方红,太阳升’的时候……”

“东方红,太阳升?”许部长眉头深锁,“难道和他们搞的庆祝大型歌舞剧《东方红》四十周年庆祝活动有关……”

“这姓林的将军可能只是欺骗李昌威,他以为李昌威必被我们抓到,所以不会透露什么信息出去……”

“不对,” 许部长打断说,“以李昌威的武功,要杀我非常容易,而谁都不会知道,我身边的你竟然是绝世高手。要知道建国五十多年,这次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两位武功如此之高的人,林将军绝对不会想到他的谋杀计划会引出一位更高的高手,他们原本想等李昌威杀了我之后,再想办法除掉他的。”

杨文峰不做声,点点头。许部长又喝了口茶,缓缓说道:“文峰,李昌威没有读过你第三本书的草稿吗?”

“他说没有,他甚至说自己都没有注意,他毕竟是孩子,看到印刷得漂亮的书才知道读,哪里会读一本潦草杂乱的草稿?在这点上,我相信他。”

“可是稿子落到林将军手里,我们不可能拿回来,那稿子到底说什么……”

许长征部长不觉烦躁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嘴里喃喃自语。当他第五次经过杨文峰面前时,他突然站住了。

“文峰,我想你看着我的眼睛,再告诉我一遍,你真的不记得你的第三本小说《致命追杀》是写什么的吗?”

看到杨文峰抬起的眼睛,许长征感到自己的问题不妥和有些操之过急,他本来严厉的目光马上变得柔和起来。

杨文峰布满血丝的眼睛中透出迷茫和痛苦,他茫然地摇摇头。

许长征随即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柔声地说:“我当然相信你,只是我心急,好想知道书的内容……”

杨文峰诧异地张着嘴巴,“许部长,这和我们面前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很大,”许长征深沉地说,“我只知道关系很大,却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关系,这也是我急于知道你第三本书到底写什么的原因。”

“我不明白。”杨文峰坦率地摇摇头说,事实上,头脑一片混乱的杨文峰一直不明白许长征为什么对他的小说如此感兴趣。他曾经义正词严地指责过部长神经过敏草木皆兵,但当他书中的人物李昌威出现后,特别是看到国家安全部部长在自己眼前差一点被谋杀,他沉默了——李昌威是真实的,他那致命的一击足足超过千斤之力,要不是自己因听到许长征儿子被害而突然心生慈悲和爱心并及时化解了李昌威那暴戾一击的话,许长征早就身首异处了。

“我也不明白,” 许长征也摇摇头,“但有些事情本来就不是让你明白的,只要找出真相和关联就可以了。这个世界充满了不解之谜……我刚刚从军委主席那里回来,他提到毛主席和他的警卫部队“八三四一”之间的神秘关系,其实这样的不解之谜到处都是,有一则关于军委主席的传闻就一直困扰了我十五年,你能够相信吗?”

许长征朝天花板看了一眼,接着说:“十五年前,在一次有现在的军委主席也就是原来的市委书记参加的政治局会议上,一位德高望重的原总书记突然心脏病发作,当时我们这位还是市委书记的政治局委员马上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急救药丸。那位原来的总书记吃下他提供的药丸、转到医院后不久就病逝了。几乎是同时,医院的医生传出了总书记是吃过期变质的急救药延误了救治而亡……这是否流言?由于我们的军委主席从来没有使用过那个急救药,过期之说并不能排除。但如果说是蓄意,就太牵强附会了,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总书记那一天会心脏病突发,而且又正好没有带急救药包——然而,事情就出在这里,老总书记的死造成了1989年的动乱,而动乱的结果之一就是即将退休的市委书记被破格提拔为党和国家的领导人——文峰,你说这冥冥之中是不是一切都有定数……”

杨文峰目瞪口呆地瞪着国家安全部部长。

“当然,我不是宣扬迷信和玄学,”许部长直起腰,来回踱了两步,“可是,你的书绝对不是玄学吧?在你的《致命弱点》里,你虚构了一个双面间谍使用非典病毒袭击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可是,文峰,你知不知道,在你的书出版不久,我们就有了相关情报,结合以前我们对非典病毒的情报搜集——唉,你大概不知道,这非典病毒本来就有问题,它只对黄种人特有的基因致命,白种人则有免疫力,所以造成了中国大陆的恐慌,全世界都要来孤立我们——我们有情报显示,这非典病毒和海外白人国家的情报机关正在研制的基因武器和生化武器有关……”

杨文峰睁大惊恐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台湾情报机关看到非典给北京造成的灾难,甚至也一度考虑使用非典作为致命武器对付大陆,当然这些都停在情报层面,没有进一步得到证实。可是即便这样,如果你书中的情节属实,某些国家利用至今无法根治和消灭的非典病毒袭击北京奥运会,那么,我可以告诉你,2008年也正是中国经济改革经历瓶颈、各种社会矛盾激化的关键时刻,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我们国家焉有不灭亡之理?……从你小说里惊栗的内容出发,我原来没有把你往好处想,但是,你救了我的命,再怎么样,我也没有理由再怀疑你,而且,不论是进一步想也好,还是换个角度想也好,不正是你通过小说的形式,把国家安全的漏洞暴露出来,引起我们加倍小心,揭露、曝光了海内外反华势力正在蠢蠢欲动、酝酿策划的惊天大阴谋……”

杨文峰感到一阵头昏目眩,他一只手捂住了心口,一只手搓揉太阳穴。许部长停下来,走过来,伸手过来关心地抚摸杨文峰的额头。杨文峰挥挥手,苦笑了一下。

“你的第二本小说我就不多说了,小说中的主角——李昌威竟然跃出书本,成为活生生的谋杀者,刺杀国家安全部部长……”

“可是,许部长,”杨文峰苦笑着打断部长的话,“我们不是已经搞清楚了,那只是这孩子看了书后做假身份证时第一个想起来的名字……”

“是吗?”许部长表情怪异地说,“这么巧?会不会是我刚刚说的,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

“可是,许部长,我确实想不起来了……稍微一集中精神回忆和思考,我就头痛欲裂,而且,我好害怕,最近我越来越记不起过去,有时我都怀疑我是否有过过去。”杨文峰说到后来,声音低沉下去。

两人都不说话,互相看着,目光中都有不解和无奈。

这时已经踱到窗口的许长征再次趋过来,把手放在杨文峰肩膀上时,他满脸的恳求和真诚让杨文峰心头一颤。

“文峰,让我帮你恢复记忆,让我帮你治好头痛,好不好?我需要恢复记忆的你,我也需要你恢复记忆后帮助我!”

杨文峰忍住再次袭来的头痛,重重地点点头。

“有你的配合就好办了,我们立即着手开始,找最好的医生给你拍片、做脑电图、做CT,使用最好的设备和药物,我会让全国最好的脑科医生,内科大夫给你看病,也找最好的心理医生为你服务……”

“心理医生?”杨文峰喃喃地重复着。

“是的,心理医生,特别是这点,更加需要你的配合。”

“心理医生……我的配合……”

“是的,文峰,根据你的情况,医生说可能是生理病变,但也可能是心理问题造成,这得等到一系列检查结果出来后才可以确定,如果排除了生理问题,那么就是心理医生的工作。你自己深通心理学,你知道任何心理医生如果得不到你的配合,很可能到时接受心理治疗和精神分析的是他们而不是你,所以如果需要走这一步,我需要你全力配合,也就是放松、不要有任何抵触情绪!”

杨文峰抬起头,看到许长征部长恳求的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就这么说定了,”许长征大声说着,脸上显出兴奋,“到那时,我就会知道在我面前的这位救命恩人、我最信任、也最喜欢的好朋友杨文峰是谁了!”

“杨文峰是谁?” 杨文峰迷茫地看着眼前兴奋的国家安全部部长,感觉有些陌生。

亨利·杨是谁?谁是亨利·杨?他获得了什么样的至关中华民族兴衰存亡的绝密情报?

这是国家安全部三次发来密码电邮催促他查清的,这是许部长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完成的任务,菲利浦·赵有些担心,因为在他的心中,他却更想知道,亨利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去当间谍,他有什么样的人品和品质,他现在怎么样了……这些显然不是北京所想知道的,也不是他的工作。

但他发现,北京的绝密任务让他浑身充满干劲的同时,自己心中的疑问和关心却让他心中充满激情。

他先从华盛顿特区、马里兰州和北弗吉利亚的车辆管理所着手。

……

“女士,你好,我想查一下这个人的资料?”一位戴墨镜的顾客听到叫号到自己时,走到5号柜台,把一张小纸条递给一名黑人妇女工作人员。

那妇女接过纸条,瞟了一眼,“亨利·杨?”然后她抬眼盯住眼前的墨镜。

“对不起,是这样,这个人撞了我的车,当时他给了我这个名字,可是我左等右等,他没有打电话给我。”

“是这样,可是,你知道,我不能向你提供任何资料的。”黑人妇女说。

“我知道,我不需要你提供任何资料,我只是想确定这位仁兄不是胡乱写了个名字敷弄我。”墨镜腼腆地笑了笑。

“原来是这样,”黑人妇女被英俊的亚洲美男脸上的腼腆感染,也笑了笑。

黑人妇女站起来到房间里查电脑资料库时,墨镜耐心地站在那里。

过了足足十分钟,黑人妇女手里拿了一张打印的纸出来,墨镜注意到她眉头深锁。

“年轻人,别说我不能为你提供任何资料,”黑人工作人员把那张纸递给墨镜,“就算我想提供,也没有办法,奇怪的事发生了,这就是你要找的人。”

墨镜看了一眼那张打印出来的表格,上面除了名字一栏填着“亨利·杨” 外,车牌号、地址、服务单位等等一切栏目都是一个大大的“无”字。

“电脑出了问题?”墨镜佯装不解地问。

“没有可能,”黑人妇女说着已经按响了下一个要服务顾客的号码,“要出问题,也是这个人出了什么问题,我看你只好自认倒霉吧”

墨镜走出车辆管理所,取下墨镜,菲利浦·赵朝自己的车走去。

他感觉到不对劲,随即驱车到五十英里外的亚历山大市,在那里他可以在公共网吧进入他不该进入的网址。

他进入了美国税局档案资料库,如果可以找出亨利的税号,事情会简单得多。他只有半个小时时间,这是美国重要保密机构发现自己网址受到恶意侵入到评估损失后报案的标准时间。

他查出有几个同名同姓的亨利·杨,无奈地笑笑,中国人移民到国外,经常会选择一些报纸杂志或者好莱坞大片上常用的名字,所以同名同姓到处都是,什么琳达·李、皮特·黄、杰克·陈等名字在唐人街一叫,几十个人回头看你。他决定进一步搜索,于是把报税额和年纪输入,出现了自己要找的那个亨利。他点击了一下这个名字。

电脑屏幕出现了空白,他眼睛紧紧盯住这一片空白足足有三十秒,当他再移动鼠标的时候,他发现已经无法控制,死机了。

他站起来,关掉电脑,迅速从旁门走出去。

这时,他已经可以确定,出了问题,自己一个星期前才靠电脑搜索到亨利·杨这个名字,但今天当自己要具体找出此人资料的时候,却无法调出进一步的资料。这让他确定,自己正朝正确的方向摸索,只是,他也同时感到,有人在和他赛跑,有人在删除亨利·杨的资料……

不是有人,能够从政府资料库里删除个人资料的应该只有FBI或者CIA这样的机构。因为就算车辆管理所和税局本身也没有权利删除公民的资料。

想到这里,菲利浦头上渗出了汗珠。他在油门上使劲一踩,小车像赛车道上的赛车一样飞驰而去……

三天后,当菲利浦从美国出生改名登记处出来时,他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这是他追寻的最后一个单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他前一天已经以黑客技术进入此机构的资料库,结果一无所获,第二天,他硬着头皮,来到了这里。

移民到美国的人在归化美国的时候,绝大多数会把自己的名字改为英语标准名字。特别是中国人,他们的汉语拼音名字叫起来非常拗口,很多白人同事根本无法正确发音,听着自己的汉语名字被白人们不停歪曲发音,很多华人感觉到和美国社会格格不入,于是在入籍美国时,都会把名字改为(或者加上)一个英语名字。改名字必须到出生改名登记处登记、公证,并存档。这些改名资料虽然也属于保密,但由于任何雇主都有权利查询自己的雇员的原来的名字,所以这种保密形同虚设。菲利浦知道,亨利这个标准的英文名字是到美国移民归化时改的。他如果能够从政府的出生和改名登记处查出亨利·杨的汉语名字(汉语拼音),那么再要求北京暗中调查,也可能会柳暗花明。

这个部门由于需要改名者的亲笔签名,所以除了电脑记录,他们都留存有各个公民的改名表格的原件资料。

菲利浦出示了自己前夜伪造的雇主调查单,面带腼腆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十分钟后,那个雇员走出来,摇摇头。“亨利·杨先生的改名档案上个星期被人拿走了。”

“这种个人档案也可以拿走?”菲利浦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想,肯定是有权拿走的单位拿走的,这不是很明显吗?先生!”

整整两个星期,菲利浦跑了十几个单位,秘密侵入了数十个政府网站的资料库,可是到现在为止,仍然和两个星期前一样,他只有那一个名字:亨利·杨。

这个人到底是否存在?为什么所有政府部门要就是没有这个名字,要就是资料不全,又或者刚刚被人删除了资料?

难道一个人就靠这样删除电脑里的资料就会化为乌有?就会消失无踪?

不,一定不是这样,菲利浦难过地想,这个人不但存在过,而且他是北京最优秀的特工,他是006,是自己心中的英雄,不可能就这样被删除,不可能!你可以消灭他的肉体,可是你无法把他在华盛顿街道上踏出的足迹抹掉;你可以从电脑上删除他的名字,但在广袤的虚拟空间,一定有他的音容笑貌和蛛丝马迹……

虚拟空间?电脑网络网际空间?菲利浦突然愣住了,他仰头看向天空,他想,006一定会留下一些什么,那些东西是任何人无法删除掉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无名英雄!

菲利浦·赵是这样推测的,从006情报员和北京的联系方式,以及他靠互联网输送一份份重要情报来看,006情报员在生活和工作中肯定大量依靠电脑和互联网,可想而知,他应该对互联网比较熟悉,而且这么多年来,006很可能像一些迷上网络空间的年轻人,在这个虚拟空间处处留下了自己“到此一游”的足迹和身影。

菲利浦知道,人类虽然发明了互联网,但却至今并不完全理解并能够控制互联网,因为那电脑大师们的手指头下创造出来的虚拟空间好像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无边无际和不受任何人的意志控制,这后一点正好和我们人类生活的宇宙相吻合。只要你成为虚拟空间的公民也就是所谓的“网民” ,只要你在这个空间“生活”过,那么,你的足迹和气味就永远留在了那个虚拟空间,只是你可能并不知道,又或者,你自以为自己已经小心擦干了足迹。

在现实社会里,强大的势力可能会从肉体和精神上消灭一个人,但至今为止,还没有人可以在虚拟空间为所欲为、彻底消灭一个幽灵或者思想,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个幽灵或者思想畅游、徘徊过哪些地方,而且,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发射台可以工作,还有一根电话线没有被拔除、还有一台电脑还开着机在运转,就没有人敢保证他们已经成功消灭了一个幽灵或者思想。

菲利浦决定先到网上去寻找亨利·杨,也就是006情报员的幽灵,然后再找到他的真实存在。要知道,他最早正是通过电脑搜寻到亨利·杨的,只不过,他当时在搜寻过程中可能引起了有关单位的警觉,他们赶紧删除相关资料。

虽然006情报员接受北京的指令和传递情报都是到远离华盛顿的地方完成的,但此人不可能在家不上网,他必须了解美国和中国的情况,阅读新闻,掌握国际形势和互联网动态,而且也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自己每次驱车远离华盛顿去“工作”时可以得心应手地使用互联网。而且,菲利浦按照常理推测,006情报员虽然输送情报时都是使用隐蔽的手段,使用化名和假名,但在家里和办公室上网时,他一定老实得不得了,装出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互联网上可以使用化名和假名的样子,这就是说,在家和办公室,006情报员一定是使用真名上网。他的电子邮件,他的通信联系,他的网站注册等等,都是使用“亨利·杨”这个名字。大智若愚,在不需要狡猾和欺骗的地方,要绝对诚实,这是一个好的情报员必须具备的素质。

想到这里,沮丧的菲利浦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这次他的希望是在虚拟世界里。

接下来,他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设想出亨利·杨会访问哪些网站,会注册哪些电子邮件,他可能还会上网加入一些社区甚至上网聊天……他把这些结果都一一写下来,结果写满了两张纸。第一张纸上写的是大陆、香港和台湾的中文报纸的网页,《时代周刊》、《新闻周刊》、《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等等,对于一个不但会获得情报,而且每次输送这些原始情报到北京的时候,都附有深刻的情报分析的优秀情报员,不可能不阅读以上的媒体报纸和杂志。至少菲利浦是这样认为的。

这些媒体大多不需要注册,但如果想阅读全部文章,或者想加入讨论的话,则必须注册。接下来,菲利浦逐一进入这些媒体,试着阅读和注册,当他基本上搞清楚程序后,他离开了家,驱车到郊外的网络酒吧。

在那里,他开始把名字亨利·杨输入这些媒体网站的内部访客搜索,只要这位006情报员哪怕一次使用了真名注册,那么菲利浦就可以使用黑客技术,进入媒体的终端机,把注册人亨利·杨注册时的IP地址查出来。这样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使用这个IP地址的用户,也就是亨利·杨的住家或者办公室。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可能会轻而易举地从政府的资料库中删除亨利的资料,但如果说要删除亨利在一些大媒体网站的足迹,那就不实际了。

在现实世界感到无能为力的菲利浦一旦进入虚拟世界,顿感游刃有余。由于每个媒体都把自己的注册客户看作私人资本而加以保密,菲利浦整整化了两天时间才逐一攻破每一个网站的客户资料库。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找到了好几个英文名字“亨利·杨” ,根据IP前两个数字代表国家号码和地区城市号码的过滤,剩下了他要找的006的IP地址。他拿起笔,小心地记录下IP号码。

当他正准备进入搜索程序,以黑客技术进入详细的华盛顿电讯公司的IP地址对照资料库时,他发现自己使用的电脑右下角屏幕上的输入输出量有些微变化——这时他并没有使用电脑,然而,这种输出输入量的微妙变化立即让他想到,自己现在正在使用的电脑被人侵入,有人在使用跟踪程序寻找锁定自己的位置……

他感到头皮一阵发麻,顺手把电脑关掉。他一直很小心,凡是涉及到亨利·杨这个名字的搜索,他都是到郊外不同的网吧,可是他却忽视了一个重要情节。那就是,如果006情报员已经出事了的话,而且那些人又删除了他在现实世界的一切存在资料的话,那么任何人在虚拟世界搜索这个敏感的“亨利·杨” ,这一搜索过程本身都将被美国国家安全局的巨无霸信息搜索机和密码破译器所截获。

他起身匆匆离开网吧,心有余悸。今后的工作将更加艰难,而且,菲利浦第一次思索这个“今后”到底还有多久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的黑客技术虽然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如果与美国国家安全局那传闻中三层楼高的终端机相比,显然不值一提。

现在这个国家安全局的巨无霸已经开始跟踪自己,那就是说,无论他到哪里,只要一打出英文的亨利·杨这个名字,虚拟世界秘密警察就会马上如影随形地跟上来,也许可以和他们捉迷藏,那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采取游击战……然而,这是在美国,在他们的国土上,抓到自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几乎所有的网吧和酒吧都安装了保安用的摄像镜头,而且街道上也有可以拍摄到模糊影像的摄像机……现在停止还来得及,要想长期在美国潜伏下去,要想在美国呆下去——可是,他没有退路,国家安全部许部长亲自下达的命令非常简短和明确:不惜一切代价!

菲利浦现在才真正理解了这不惜一切代价的含义,特别是对于一个间谍来说的含义。从情报工作的特殊性来讲,当他第一次把亨利·杨这个名字输入电脑进行搜索的时候,他已经暴露了,虽然他当时沉湎于工作,并不知道,但太平洋对岸的许长征显然早就清楚这一切。

不惜一切代价!

就是说自己现在正和美国国家安全局里世界上最复杂最庞大最先进最可怕的电脑赛跑,是自己先找出006的失踪真相,还是他们先找到自己?至于找到006真相后自己是否还有时间逃离美国、是否有时间活着离开美国,那已经不是他现在思考的问题。找出真相,立即通知北京,完成这一伟大而光荣任务的同时也满足自己强烈的好奇心——006到底是谁?为什么去当间谍而且还是王牌、最优秀的间谍?获得了什么样的可以一夜之间颠覆中国政权、改变中华民族命运的情报?——他一路小跑着来到自己的车旁,现在,他必须每二十分钟就换一个地方,换一台电脑,继续自己的工作。

“谢谢你,杨先生,请继续!”心理医生耐心在听杨文峰断断续续的自我介绍时,不时轻声打断他,纠正一两个错误或者提供一点线索,又或者像这样突然冒出一两句鼓励他的话。

半个小时后,当杨文峰说话越来越慢,慢到后来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时候,心理医生小心合上茶几上的卷宗,一只手很有节拍地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拍打着,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杨文峰。

这里是国家安全部主楼三楼一间小而舒适的会客室,会客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心理医生背后有一台闭路摄像机,镜头对准杨文峰的正面。对心理咨询和精神分析全过程进行摄像的事是经过杨文峰同意的。闭路摄像镜头接到隔壁房间,那里坐着许部长和他的两位局长。心理医生五十多岁,宽宽的额头,方脸上的浓眉大眼以及一头黑灰相间的浓密头发给人信任和成功男士的印象。杨文峰尽量搜索记忆,把记得起来的关于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但讲完后的杨文峰自己也知道:如果就凭自己的介绍,就连他也搞不清自己刚才讲的人到底是谁。

他正在忘记自己是谁!他感到难为情,也感到难过。

是心理医生那柔和的含笑的眼睛让他稍感安慰。

“杨先生,我再次向你保证,所有的医疗检查结果都毫无疑问地证实,你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大脑也很健康,我再次提起的原因是希望你放下任何心理负担,让自己彻底放松,这样,我有信心让你恢复记忆。你的遗忘症完全是因为心理和精神问题所致!”

杨文峰像个听话的孩子般点点头。

“根据我们已有的资料,你对1990年以前的事情记忆比较深刻,而且,国家安全部的外调显示,你写的这部分简历基本属实。但问题出在1990年以后,当然你也有记忆,虽然你的记忆只是一些鲜明的片断,这没有问题。要知道,当我们老了,有一天回忆过去的时候,我们的大脑一般都好像放映幻灯片一样,按照一种神秘的至今不为科学所了解的方式选取人生的画面。虽然有少数选择是你刻骨铭心的,但大多画面却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出现一些你不想记起或者你以为早就遗忘了的镜头,这些都可以理解。但是……”

心理医生柔和地笑了笑,继续说:“还是让我们看看你对1990年后的回忆片段吧,你说你记得一些片断留在你脑海里,你提到1992年,你说你记得自己在深圳,因为你脑海中有一张照片,那时你站在一张巨幅照片下拍照留念……1995年,你在美国康乃尔大学校园散步,校园到处是红黄相间的鲜花,红的像鲜血一样,黄色的让你想到黄皮肤——你脑海里有这样的情景,对不对?接着,你说好像听到有大炮声从自己头上飞过,后来又很模糊了……再让我们看看下面你记忆中的图片,对,一队列队的英国士兵迈着滑稽的英式步伐,垂头丧气地离开,接着你看到五星红旗庄严升起——你还说,你仿佛看到自己坐在香港回归仪式的大会堂里——当然,我们已经检查过当时的录像带,并没有看到你……好,让我们继续,你又告诉我,接着,你想起了鸦片战争,想起了海战?你说不是因为香港回归,因为你在自己脑海中分明看到了航空母舰,而且是美国尼米兹航空母舰……最后,你说,你脑海里的一幅镜头是你正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结果听到一声尖厉的炮弹的声音,你抬起头,正好看见美国的飞机把炸弹丢下来——这之后你就忘记了很多事情,接着,你从广州一家医院醒来——但你不记得是什么医院了,由于你身上什么也没有,医院无法帮你完成治疗,把你赶了出来,当时是2001年9月5日,这一点,你记忆深刻,而且从这以后,你的记忆都很清晰——在这点上,你是对的,因为2001年后,你的记忆好像又恢复了,国安部的同志也都证实了这点。”

杨文峰一脸沉思,不时点头。心理医生是多方引导,在杨文峰相当放松的情况下,获得这些记忆片断的,而这些片断又正好和他第一次被抓进国家安全部时写的那份交代吻合。

“杨先生,看起来问题并不是那么严重,至少我们现在已经了解到,你只是遗失或者模糊了从1990年到2001年的记忆。至于你给我提供的1990到2001年的片断,我认为很不可靠,当然如果是其他的心理医生,也许看不出问题,但,我为第三代领导核心当了十年的心理医生,我看出了问题。”

杨文峰抬头看了看和蔼可亲的心理医生。眼前的心理医生和国家安全部的“死魂灵”完全不同,杨文峰从心里喜欢他。

“杨先生,我比你大十几岁,你知道我们这代人,如果你让我回忆自己的过去,而且让我选取十几个印象深刻可以代表我的一生的有意义的镜头的话,我会给你这样一些镜头:饥荒年代妈妈忧愁地坐在灶台旁边的样子,毛主席登上天安门城楼我们激动得泪流满面、尿撒天安门,坐在学校操场上听北京实况转播揭露评判邓小平策划的四五天安门事变,看京剧沙家浜,王、张、江、姚‘四人帮’被打倒后涂抹成漫画的形象……这些镜头只是表明时代的特征,很难反映我的一生,可是我就是会用这些图片代表我的一生。现在再看看你的镜头,就不难理解了。你说你脑海里有一幅1992年在深圳站在一幅巨幅照片前拍照的模糊印象,我想,那幅照片是不是邓小平的画像?大家都知道1992年,这位伟人南巡深圳,发表了继续改革开放拯救了中国的南巡讲话——你当时是否在深圳,我无法确定,但我想大家回想起这一年的话,每个人的心都会翻过万水千山,飞到深圳。你又说到1995年你在美国康乃尔大学校园,我们的资料显示,你远在湖北的老父老母也说,你确实去美国留学了,不过后来就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你的大学同学也说自从你留学后就失去了消息。但你会不会正好1995年在康乃尔大学呢?我们现在都知道,1995年台湾的李登辉访问美国康乃尔大学,改变了中美台三边关系,为后来一切事端埋下了伏笔和导火线。”

杨文峰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心理医生看到后,停下来,随便扯了几句美国的风土人情,然后接着他的心理分析。

“杨先生,如果说你有可能正好于1992年在深圳、1995年在康乃尔大学的话,那么,后来你提供的记忆照片就更加有意思了,你说看到自己在康乃尔大学散步的照片后,你就听到了从头顶上呼啸而过的炮弹,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你想到了大陆在台湾海峡举行的军事演习,当时我们解放军导弹部队向台湾岛以东发射空炮弹——我只能认为这是你的想象,至于你为什么会把这些国际事件和自己的对过去的回忆混淆了起来,目前还不清楚。后来,你又提供了几个片断,这些都和你上次交代问题时写给他们的简历相吻合。其中最有意思的就是你看到自己仿佛回到过去,你看到了鸦片战争,英国人把尖船利炮开到我东南沿海,香港沦陷……有趣的是,你这个回忆好像是1997年香港回归触发的,只是,你又把这个记忆和美国航空母舰逼近台湾海峡混杂在一起——你当然知道,我们在台湾海峡的导弹演习把美国的航空母舰引来了……”

“可是,我只记得这些。”听了心理医生的分析,杨文峰颓丧地说。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不要灰心,杨先生,”心理医生微笑着安慰道,“我们已经有收获了,不是吗?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你丢失的是1990到2001之间的记忆,对不对?有了这点收获,我们就可以一步步来,慢慢回忆起来——”

“可是,我,”杨文峰皱着眉头说,“我一想,头就疼得厉害,我……”

“没有问题,不用急,”心理医生仍然微笑着说,但眼角漏出一些失望,“我们可以由近及远,慢慢来。”

“由近及远?”

“是的,你只是失去了1990到2001之间的记忆,对于2001以后,也就是你被广州一家医院赶出来后的记忆,你都记忆犹新,不是吗?”

“是的,我记得。”杨文峰恢复了常态,“我都讲过了。”

“不错,真谢谢你,你基本上都讲过了,我们也一一证实了,你从医院出来后,就流落广州街头,你靠在工地帮人搬运建筑材料和搅拌水泥维生,靠这个工作,你积攒了一些钱,于是你产生了到一些大城市打工的想法,这几年,你混迹于两亿农民工之中,足迹几乎遍布祖国的大江南北……你和那些农民工一样,居无定所,到处流浪,本来要证实你所说应该很困难,但许部长的手下按照你的记忆都一一证实了你的行程……现在,你可以帮我回忆一下另外一个问题吗?”

杨文峰点点头,期待地看着心理医生。

“在过去两年里,你一边打工,一边抽空写了三本书,其中《致命弱点》和《致命武器》已经在互联网上贴出来,我现在希望你能够和我一起,仔细回忆一下写这几本小说的背景、动机、心态……还有,就是,第三本书的内容!”

心理医生说毕,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摄像镜头,对着镜头中看不见的许长征部长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许长征部长坐在会客室隔壁的大会议室里,他最得力的两位部下:情报局长康伴智和侦察局长沙伟坐在他两边。沙伟自从上次在路上拦住部长汇报,结果造成部长差点被暗杀后,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他常常观察部长的眼睛,发现部长虽然表面一切照常,但却不再直视自己的眼睛,于是他更加毕恭毕敬,动不动就脑门出汗。许长征只当没有看到。

他向两位局长简单介绍了以前自己对杨文峰的怀疑,两位局长这才知道许部长为什么一直要追杀李昌威拿到杨文峰的包裹。最后许部长强调,他不认为杨文峰是敌人,因为敌人不但不会救他一命,而且以杨文峰的武功,根本不会被抓,也不会被关进政治精神病院。

三人看着墙上的超薄液晶显示屏里的杨文峰,一开始都很安静,但随着心理医生开始转弯抹角的引导和心理分析,听着杨文峰结结巴巴地一点一点说出自己的经历,他们三人都开始失去耐心。部长转过头来,询问一些事情。

“林将军那边情况怎么样?”

“他现在已经到了上海,” 沙伟说,“你被刺那天,他上午就到了湖南韶山冲,本来以为他是为了洗脱嫌疑制造不在北京的假象,现在看来不是这样。林将军一行有三四个人一起过去。但等我们的人也秘密赶到了那里时,已经有上千人集聚在韶山冲,他们是从海陆空过去的,过去后才化零为整,集中搞什么纪念活动和座谈会,我们这才知道他们另有所谋……”

“另有所谋?”部长皱眉沉思着。

“是的,部长,他们兵分几路,最后突然集中在韶山,也就是毛主席出生的地方,他们的人有当地的党政军干部,还有从北京过去的高级领导人,巧合的是军委副主席正好在湖南的军事院校视察,据说,也连夜偷偷赶了过去……他们很多活动都是在深夜举行,而且他们都有军队和地方警察包围,所以我们根本无法靠近他们,更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能靠长筒望远镜和远距离窃听器搜集……。”

“没有办法接近他们?”

“许部长,很难,他们去韶山都有当地部队的层层封锁式的保护,我们无法接近中心,等你从军委主席那里得到手令后,我们再要求搜查,他们早就化整为零了,我们什么也没有搞到……”

“化整为零?林将军怎么走的?”许长征问。

“他倒是简单,离开韶山后,和几个军队老干部一路游山玩水,到了长沙,在湖南师范学院参观访问,后来绕道南昌后一路到上海去了……不过,据我们远距离观察,和他们一起去韶山的部队离开时,至少有三辆军用大卡车被包得严丝合缝,离开后又在一些军用警车的护送下,分头消失在不同的高速公路和国道上……”

“他妈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许长征皱着眉头开口骂道。骂过之后,三人又把目光转向墙上的电视屏幕。

过了一会,许长征开口道:“我们人手不够,权限也有限得很,军委主席现在也是朝不保夕,虽然看来林将军上面还有军委副主席,也许还有更高的策划者,但我们只派人盯住林将军就可以了,另外搞清楚那神秘的大卡车里隐藏着什么秘密。加强人手监控互联网,极左和极右的势力,反华和反共的人都在争夺互联网这个阵地,我们要善于从互联网找到信息和线索。我倒要看看他们要如何绕圈子,只要他们不在北京,能闹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想造反?想复辟?不要低估我们,美国中央情报局也一再败在我们手下,何况他们!哼哼,走回头路是不行的!”

沙伟和康伴智都狠狠地点点头。

“许部长,” 沙伟汇报完毕后,康伴智及时插进来,“我上次上交的那份情报,您有时间的话,我想……”

许部长“嘘嘘”两声,用手指了指电视屏幕。屏幕上的心理医生说完“……仔细回忆一下写这本书的背景、动机、心态……还有,就是,第三本书的内容”后,转过头来,冲部长点点头。

杨文峰抬起头,眼睛里透出不知是深邃还是空洞的目光,让人琢磨不透。

“据我们掌握的资料,杨先生,你大学和大学毕业后都没有写小说的经历,也没有表现出对文学作品的特别爱好和优势。”心理医生翻阅了面前的档案说,“可是你在过去两年,也就是你失去了那十几年记忆,从医院被人赶出来之后,就突然发疯似地写小说……” 心理医生停了下,观察了一下杨文峰,接着说:“请原谅我,使用了‘发疯’这个词,实际上我确实找不到更准备的词语来描绘你的创作行为:你在短短一年半时间里,创作了一百万字的‘致命’系列三部曲,这对专业作家也许勉为其难,可是对于你这样一名一边打工一边创作的人来说,只有‘发疯’可以描述;另外,你急不可耐地把你的小说贴到互联网上,造成了一时之间海内外很多网站连载。从这些连载情况看,你的书如果不上互联网而只出版的话,应该可以赚一笔钱,可是,你却仍然我行我素,率先把书一本接一本地免费贴上互联网,然后才同意香港的出版社出版——杨先生,我说的是事实吗?”

杨文峰眨了眨深不见底的眼睛,没有吱声。

“我想也许你不同意我使用的词语,但我上面说的至少都是事实,对不对?”

“是事实,我想是的。”杨文峰小声说。

“好,那么从上面两件事实——你拼命写小说,写好后不计较经济利益免费贴到互联网上——来看,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你在赶时间,你在完成任务,你在急不可耐,你想你的小说马上被人阅读——你不反对吧?”

杨文峰沉重地点点头。由于他知道自己最好的配合就是尽量少开口,于是能够有点头摇头代替嘴巴的地方,他尽量闭嘴。

“好,那么,杨先生,请你回想一下,你为什么写这些小说,当时是怎么开始的,为什么赶得那么匆忙,又为何要急切地贴上网。”

心理医生说完,故意低下头,假装漫不经心地翻阅面前的档案,这样可以让杨文峰感到没有人盯住他看,没有人再逼他回忆。

“我,我其实也不清楚,”杨文峰小声说,这时他的眼神变得飘忽不定。“从医院出来,我打了一段时间的工,由于我记不起以前的事,加上我的头经常隐隐作痛,我好担心会慢慢忘记正在经历的一切,于是,我买了个小笔记本,开始记日记……”

“你有一本日记本?”心理医生的手抖一下,抬起头,马上又低下。

“是的,不过后来弄丢了,因为我没有固定的地方住,日记本放在行李中,十几个人住在一起,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把我的日记拿出来当废纸用了,总之我找不到了。我很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一天,不知道什么东西引起的,我突然想到了网吧,我学会了使用网络博客……”

“网络博客?那是什么东西?”心理医生小心地记下这四个字。

“那是一种网络日记,就是你每天或者固定一段时间,把你的日记写在网络上,你有自己的网址,只要记住地址和密码,就可以经常更新……于是,我就开始使用博客记日记,不过真写起来,才发现也没有什么好记录的,不过是搬家具,搅水泥,通下水道,这些工作真记下来,也千篇一律,没有什么意思,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担心忘记了现在的想法有些杞人忧天,对于我这样一个盲流,忘不忘记现在还不是一样!”

杨文峰停了停,拿起桌子上的一杯茶,喝了一小口。心理医生仍然漫不经心地一会翻档案,一会抬头看一眼杨文峰,但他的耳朵则竖起来听。他也比较满意。

“有一天,”杨文峰咂咂嘴唇,“有一天,我在公共网吧的电脑前坐了二十分钟,也想不起来过去一个星期里做了什么值得写进博客、值得我永远留下回忆的事情,正在我想放弃的时候,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在电脑上敲出了一行字……”

“什么字?”心理医生警觉起来,忘记了自己一直假装的漫不经心。“你在电脑屏幕上敲出了一行什么字?”

“具体的我忘记了,反正都是互不连贯的字词,里面大概有‘情报’‘国家安全’‘中央情报局’‘间谍’‘国家安全部’这样一些词……”

杨文峰停下来,看着匆匆忙忙在档案里一张空白纸上做笔记的心理医生。心理医生抬头看到杨文峰在看自己,放下了笔,和善地说:“继续,继续,写下这行字后,怎么样?”

“我就开始写政治间谍小说。”杨文峰说完,停了下来。

“那么,你当时知道自己想写三部小说,知道自己想写什么吗?我的意思是,你突然之间想到了所有的小说内容,还是……”

“不是,我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或者写多少出来,因为我当时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我写下的第一行标题就是‘我是谁’,这就是我第一本小说《致命弱点》的第一章的标题。这之后,这之后,有些事情发生了……”

“有些事情发生了?”

“是的,” 杨文峰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勉强写了第一章后,出现了一些变化。你知道第一章才几千字,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去完成,可是这第一章完成后,我就从主动变成被动……”

“这话怎么讲?”心理医生已经无法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以前是我要写小说,可是现在却是小说在逼迫我写完它似的。”

“可以再详细点吗?”

“可以,” 杨文峰脸上露出一丝惊恐,“我无法停下来,只要我一坐到电脑前,放在电脑键盘上的那双手就仿佛不再是我的——本来我不记得我以前使用过电脑,可是写起小说,我的十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熟练的跳动,仿佛已经不受我控制……”

“可是,可是小说毕竟是你写的……”心理医生心里有些骇异。

“我不能确定,我的意思是看起来当然是我坐在那里写的,可是,可是那些小说的情节和人物还有细节,仿佛早就准备好,存放在我失去记忆的大脑的一隅,现在只是通过我那不受控制的手,从我的大脑直接传递到电脑屏幕上,再出现在互联网上……”

心理医生那张和善让人舒服的脸已经变得煞白。

隔壁房间里的许长征部长的脸色比心理医生的还要白,几乎是惨白。看到部长的脸色,情报局长康伴智和侦察局长沙伟大气不敢出。

三人都紧紧盯住宽大的液晶屏幕,听着喇叭里传来的两人对话。

“那些日子,我还得打工养活自己,可是无论我干什么,好像都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那声音仿佛来自喧闹的街道、被污染的天空、高架桥上呼啸而过的火车,又好像来自我周围那些每天为了温饱而受尽城市人欺凌和剥削的农民工,但当夜深人静我闭上眼睛的时候,那声音还萦绕着我——我这才知道,那声音来自我自己的脑海深处——那声音呼唤我马上去完成我已经开始的小说,那声音又不停地告诉我该写什么了……那声音甚至能够把我从熟睡中唤醒,那时我一身冷汗地醒来,还清楚记得那声音告诉我的小说情节,我得赶紧写——就这样,我一气呵成,写了一部就紧接着下一部,我没有办法停下来……”

“那声音还说什么?”心理医生的背对着电视屏幕,但三人都听见医生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那声音也没有说什么,但问题不在这里,我的意思是,不在于那声音说什么,而在于那声音让我感到我必须听从它的,好像有魔力,又好像冥冥之中……”

许长征注意到心理医生的肩膀微微颤抖了几次,他有些担心,显然,杨文峰又不知不觉变成了带领心理医生走向不知深浅之地的人,他想过去打断心理咨询和精神分析,但忍住了。

好在杨文峰也仿佛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承诺,这时及时打住了话题。等了一下,才用平静的声音说:“那段时间,我仿佛着了魔似的,我甚至担心,如果我某一天出了车祸或者事故而死了的话,这小说因此而无法完成的话,那么那声音不会原谅我,而且还有其他的至关重要的东西也会彻底改变……”

“你说你有种被逼迫写小说的感觉,是不是说明你也不喜欢自己的小说?”

许长征听出,心理医生的声音平和了很多。

“有这种感觉,但不能说我就讨厌写小说,实际上,”杨文峰朝天花板瞅了几眼,“因为每一次听到那声音,又或者直到坐在电脑屏幕前时才知道这一章如何写,所以,其实我也非常想知道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到底如何,中美关系如何演变,我们国家的国家安全是否可保,人民的命运又如何发展……”、

“我知道了,你自己也乐此不疲,因为你也想知道自己到底会写出什么样的东西,对不对?”

“是的,非常对。”杨文峰说着,用手指掐了下太阳穴。

“那么,杨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能不能想一想,你的小说是否和你失去的十一年记忆有关呢?”

听着心理医生的话外音,许长征赞赏地点了点头。

画面上的杨文峰显出沉思的样子,但不时用手指去掐太阳穴。

“我、我……”画面上的杨文峰有些摇晃不定。

心理医生稍微站起来一点,弯着腰伸出一只手过去搭在杨文峰的手臂上。

“我、我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头疼得厉害……”

杨文峰的声音越来越小,画面由于被站起来的心理医生挡住了几秒钟,什么也看不到。等到心理医生转身绕过茶几走过去时,许长征看到杨文峰已经倒在地上,脸上的肌肉被疼痛扭曲了。

注射过一针镇静剂,杨文峰在沙发上静静地睡了过去。许长征为他盖上一件外套,四人默默地退出到房外。

“许部长,对不起,我……”

“你是我看到的最好的心理医生,我正要谢谢你呢。”许长征打断心理医生的话,“谢谢你,等他好一点,下次再来。”

许长征拍了拍心理医生的肩膀,用鼓励的眼光看着他。医生脸上的表情红一阵白一阵,但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才鼓足勇气开口道:“许部长,其实,我这里已经尽了力,我想心理医生已经无能为力了。”

许长征怔住了。“可是,他不是生理疾病,一切拍片都证实了这点,那不就是你们心理医生的工作?”

“不错,他这种失忆症形成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脑组织受损造成的,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一些事故中,脑袋受到伤害,刻录部分记忆的脑组织细胞受到损害,记忆随之消失——这种损伤百分之九十可以通过现代先进的医疗检查确诊,当然我说的是确诊,要治愈却不是那么容易。现代医学对人脑的研究才处于起步阶段……另外一种造成失忆症的原因则是心理的,直接原因主要是大脑受到强烈刺激,一些刻录记忆的脑细胞陷入麻木和半死亡状态,造成失去全部记忆或者部分记忆,失去的部分记忆则主要是那些和所受刺激有关的记忆——杨文峰先生应该就属于后面这种。”

“可以确定吗?”许长征加重语气问。

“我们得相信所有检查,这些结果已经被专家详细研究过,另外,还有一点可以作为辅助证明。”心理医生恢复信心,“如果是受到外伤而失去了记忆,那么患者是彻底失去了记忆,也就没有什么混乱恍惚,但后者就不同,他们并不是脑细胞坏死,也就是说那记忆并没有彻底消失,而是和脑细胞一起沉睡或者麻木了,这种情况下,有些用我们现代科学仍然无法解释的现象就会出现,例如患者会出现幻觉、出现一些神奇的功能、甚至有些……”

大概害怕再说就说到了迷信之类的,心理医生打住了。转移了话题:“不过,许部长,后者也有一个好处是,治愈的机会要大很多倍……”

“那么,你还犹豫什么,下次等他情况好转,你再来吧。”许长征已经有些命令的口气。

“不是这样,许部长,心理治疗和心理分析本来是治疗这类心理疾病的最好办法,可是有一点必须要知道,心理学还是一门介于科学和玄学之间的新兴学问,要想成功心理分析患者,必须保证我们医生可以在心理上压过患者,否则我们根本无法引导患者进入我们指引的道路——这杨文峰看似心理有障碍,但经过短短几个小时,我发现他那障碍挡住的后面可能博大无边或者深不见底,我都好几次差一点被他吸引过去,更别说我去心理分析他了,更何况,许部长,他是在有意识要配合我们的情况下,如果、如果他稍微抗拒,那我不是已经被他心理分析得神经错乱了……”

心理医生心有余悸的样子,许长征深深理解。只是旁边站着了两位局长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可你是中国最好的心理医生……按你这么说,他没有治了?”许长征直瞪着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回避着部长直射的目光,但他毕竟在第三代核心身边干了十年,他并没有回避许长征的问题。

“除非你可以在中国找到比我强的心理医生,或者说找到本身心理承受能力比我强的心理医生。另外,还有一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当然只是推测……”

“说吧。”许长征吐出两个字。

“一般来说,受到刺激失去了记忆的人,当然都是被动的,这样的情况达到百封之九十五以上,相对来说,他们属于受到刺激被迫失去记忆,所以他们会在恢复记忆的心理治疗中积极配合,使得心理医生的工作事半功倍。可是也有少部分,也就是那百分之五,则是受到刺激后靠自己的主观意识强迫自己的记忆关闭了一段让他们生不如死或者痛不欲生的记忆,当然这样的人本身必须是意志力非常坚强、心性刚强的人……如果,我的意思是,如果碰上这样的人,除非他自己潜意识里想恢复记忆,否则,心理医生要面对的还有患者本身刚强的意志……”

“你的意思是杨文峰有可能属于这一类?”许长征倒吸一口冷气。

“我不能肯定,但如果是这样的情况,那么就算你找到比我强的心理医生,我看也无济于事。因为,我还从来没有从其它任何患者身上感觉到像杨文峰这般强的意志力……”

“不要说了,”许长征打断他,“没有希望了?”

“希望是有的,只是不掌握在我们手里,在杨文峰自己心底某个地方……”

“别给我打哑谜了,”许长征失去了耐心,“治不好,我如何可以知道……”

许长征本来想说的是,如何知道杨文峰第三本书《致命追杀》的内容,但话还没有说出,就被心理医生打断了。

“哦,如果不考虑治疗好病人,而只是想知道他失去的记忆有些什么内容,那倒是有别的办法……”

“你说什么,你怎么不早说!”许长征突然清醒过来,“什么办法可以知道他那些失去的记忆?”

“催眠术!”心理医生说出这话,心里不是太舒服,因为他自己对催眠术有些反感。“让患者处于被催眠的状况下,那些被压抑的记忆部分内容可能会浮出来,只是……”

“只是什么?”许长征催促道。

“只是,你得找到能够催眠杨文峰的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既然催眠术,肯定可以把他催眠。”许长征不解地问。

“不错,催眠师当然可以把一般人都催眠,但我前面已经说过,杨文峰是我见到过的意志力最坚强的人,甚至连他潜意识里隐藏的意志力都远远超过常人,试问,这样的人如果不愿意睡去,又有谁能够靠飘曳的蜡烛或者几个阴阳圈就把他催眠呢?”

顺着上星期掌握到的006的IP地址,菲利浦来到离华盛顿二十英里的马里兰州的一个被大面积树木覆盖的住区。这里是美国中产阶级居住的地区,独立房屋的房价在45到80万美金之间,每栋房屋之间都有一定的距离,这些房屋大多拥有三房到六房不等,拥有独立的前院或后院。

按照自己换了十个网吧才查出的IP地址,菲利浦一大早就驾车找过来。他把车停在一百米开外,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两个小时后,已经是十点半了,该上班的都上班了,孩子们也上学了。一早到超市买菜的家庭主妇和老人们也陆续开车返回。

菲利浦启动发动机,松开刹车,紧跟着一个把老爷车开得好像在散步一样的老妇人朝向目标缓缓滑过去。车子来到那个IP地址显示的地方时,他紧张地左右扫了几眼,有一个房屋的地方正在施工,好像就是他查到的亨利·杨的地址,不过不能确定……正在施工那块地两边的房屋看起来一切正常——他稍微踩了下油门,小车加速离开了。

拐了两个弯,他把车停在两条路之外,然后观察了一下形势,在感到满意的情况下,他拎着厚厚的公文包下车了。

就从自己停车的旁边的第一栋独立屋开始。他昂首走过去,信心十足地按响了门铃。十秒钟不到,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个白人老妪取下鼻子上的老花镜,打量着眼前西装笔挺的亚洲小伙子。老妪大概正在思考如何敷衍推辞眼前的推销员时,菲利浦礼貌地开口了。

“女士,您好,哦,您今天看起来精神好极了,对了,我是华盛顿智库亚洲战略研究中心的资深研究员,我上门来是想……”

“直说吧,年轻人,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直说吧,你想要我买点什么?”老妪和蔼地盯住眼前的年轻人。

“不,女士,我不是推销员。”菲利浦善意地微笑着,从公文袋里掏出一张表格。

“不是推销员,”老妪有些疑惑,“这倒新鲜,难道你们又改了叫法?啊,还带着表格让我填?这倒新鲜……”

菲利浦差点没有笑出声来,说:“我亲爱的漂亮的小姐,我可真不是推销员,更不是什么带着表格要你填的推销员,我是研究人员,今天敲您的门,不错,也是为了获得一些东西……”

“获得一些东西?”老妪皱了皱满是皱纹的眉头。

“是的,”菲利浦微笑道,和蔼地俯视着老妪,“我想获得您的意见,您的看法,我们研究所正在做一项美国人民如何看待中国的崛起的调查报告,您知道,您的意见对我们非常重要,我们会根据你们的意见,编写报告,让华盛顿那帮大老爷们在决定亚洲政策时不至于一意孤行。”

“哈哈,我明白了,”老妪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过这倒更新鲜啦,他们都是坐在办公室里打电话过来的……”

“您是不是觉得那种方式更合适?”

“怎么会,天呀,干巴巴的电话调查,讨厌死了,有时我故意乱讲一通,嘿嘿,你看他们那德性,好像获得了圣旨,最后还说‘谢谢您,您的意见对我们很重要……’重要个屁,我胡诌的,要想知道我想什么,你就得面对面坐下来,听我慢慢道来,我可是很有观点的人……年轻人,我就喜欢面对面的调查——你知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交往越来越少,前不久,我隔壁的老人死了两个星期才被发现,真是的……啊,你脖子上挂了个十字架,那不是装饰吧,啊,原来你信奉上帝,我的上帝,那太好了!我们不能这样站着聊吧,对,请进,进来慢慢谈,你想问什么都可以的……”

菲利浦微笑着进入老妪的房子,心里不觉暗暗叫苦,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车停得太远,如果这些孤独的老人家和家庭主妇都这么热情,那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够接近目标?

他从老妪家逃也似地出来时自己宝贵的时间已经少了二十分钟,这老妪不但认真回答菲利浦的每一个调查提问,而且还海阔天空地扯到吴哥石窟和龙门石窟,万里长城和富士山,而且对菲利浦对上帝的虔诚发了一通热情的议论。菲利浦想这老妪大概好几个月没有人聊天了。可惜,他不能多聊了,这个老妪显然对两条街道外的亨利知道甚少。他好不容易结束了调查,小心收起完成了的调查表格,同依依不舍意犹未尽的老妪告别。出来后,他想,一定要加快速度,否则,今天就别想接近亨利·杨的房子了。

他挺起胸抬起头,急急走向隔邻的独立屋,按响了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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