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透過英國牽制美國

第四章
透過英國牽制美國 派駐海外所面臨的掙扎

二○○四年六月,我以參事身分被派往北韓駐英國大使館。距離為了成立大使館而前往倫敦出差,已經時隔一年兩個月。此時大兒已經年滿十四歲,二兒子則是滿七歲。老大雖然可一同前往,然而老二已達小學就學年齡,原則上不能同伴出國。外交官若想帶子女一同前往海外,要經過複雜和嚴密的檢驗。首先要填寫申請,說明帶子女前往的理由,繳交給外務省一局駐外代表部指導課。也要附上額外的文件,像是證明子女學業成績的文件,少年團或是青年同盟等政治組織證明思想狀態的推薦書、體檢證明等。為了帶不得同伴出國的子女前往海外,經常要將好端端的孩子變成病人,而在醫學大學醫院這類權威單位製作偽造病歷。

駐外代表部指導課將檢討後的文件,送交勞動黨中央委員會幹部。若能通過,就會將「護照發行通知書」發放至外務省。這樣辦理子女的護照,才能一同出國。千辛萬苦帶著子女出國後,問題還沒結束。若子女在海外期間,到了小學或高中就學年齡,就算父母的工作期限還沒結束,孩子仍要無條件回國。

每年十二月初,會將電報發送給所有公館的大使和黨祕書。將管轄區域的小學、高中就學者名單製作出來,並註明返回的時間點。外務省和中央黨握有完整名單,因此無法不如實報告。達就學年齡孩子的父母們,為了把孩子留在身邊,發動了各種「運動」。最常見的方法,就是將正常的孩子假裝為病人,說孩子在治療中無法送回。這樣請求,有時會過關,有時不被允許。

外交官子女同伴出國的問題,在一九九○年代初期開始被反應。金日成時代的一九八○年代,雖然只能帶一名子女同行,也還不算非常不方便,因為仍有照顧和教育海外工作中的外交官子女的南浦革命學院。此時還有許多外交官願意把子女留在北韓前往外國。然而當南浦革命學院的營業情況日益艱難,託付子女的外交官就越來越少了。

反之,替外交官照顧孫子、孫女的祖父母或外祖父母,則大幅增加。此外,想和子女一同前往外國的外交官也越來越多。為了在海外學習外語的學生,建了回國後可就讀的平壤外國語學院後,想帶著子女出國的情緒更加高漲。

在北韓,外語專業教育從中學外國語學院課程開始。若想就讀平壤外國語學院,即使小學時期多會念書,但要透過考試入學,簡直比摘天上的星星更困難。然而如果在國外念過書回來,要入學就相對容易—通常只要花錢就行得通。因此,大家拚死拚活也要想辦法多帶一個孩子出國。

我也捨不得把二兒子留在平壤。細節就不便詳訴,總之我運氣很好,能帶著兩個兒子一起來到英國。

從平壤到倫敦,一個月的鐵路旅行

得以帶兩個兒子前往英國,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想法。在北韓外交官子女的同行標準不斷改變的情況下,我覺得這應該是和兒子們共同旅行最後的一次機會。我想讓妻子和兒子們看看這個世界,於是決定從平壤搭火車到倫敦。

根據外務省規定,從平壤到北京是搭乘火車,從北京到倫敦則搭乘飛機,旅費也就只能分配這麼多。還有另一個規定是,外交官派遣到海外時,應於一星期內抵達派遣地。從常駐國召喚回本國時,則會給兩週的時間,那是保留了時間去購買帶回本國的物品。必須經過他國時,一抵達該國北韓大使館,就應向平壤報告。這一切都是為了防止脫北。

我向外務省幹部報告將搭乘火車旅行的計畫,且保證,每當抵達中轉國時會即刻報告,我的家人也會在一個星期後抵達倫敦。外務省幹部們對我相當信任,因此大家說「知道了」之後,就默許了。

計畫旅行時,只能選擇設有北韓大使館的國家當做中轉站。從平壤經過北京、莫斯科、華沙、柏林、巴黎到倫敦,前後花了一個月。從北京到莫斯科,將近五天的時間都在待在火車上。我們一家人搭乘橫貫歐亞大陸的火車,在歐洲主要都市停留三天兩夜,一個月後抵達倫敦。因為花了太久時間,我向李勇浩大使道歉,然而他笑著說:「都是因為太愛孩子。」

孩子們至今仍然很懷念那次的旅行。我來到韓國後經常提到這件事,人們的反應大致都很類似。「若能盡快統一,從首爾搭火車旅行到倫敦就太好了。」

之後北韓加強控制和監視外交官家族的旅行路徑。同事們聽到我的案例,表示從不敢有這種念頭。從平壤搭火車到倫敦,我們家可能是最初也是最後的案例。

抵達倫敦後,老大和老二進入大使館附近的中學和小學就讀。雖然我希望兩個孩子除了英文之外,還要了解英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等,然而那時他們的年紀實在還太小了。

派遣李勇浩為英國大使

來到倫敦的那一年十二月一日,盧武鉉總統以國賓身分造訪英國。訪問日期十五天前的十一月中旬,英國外交部向北韓大使李勇浩提出令人意外的建議。

「盧武鉉總統的國賓訪問歡迎宴會時,希望李勇浩大使能出席。要不要和韓國大使一起步入宴會會場,將歡迎盧總統造訪英國的畫面向全世界展現?李勇浩大使坐在韓國大使旁邊的模樣,就足以穩定韓半島情勢,讓人有南北韓是南北關係主人的印象。」

此時美國對北韓採取「先廢核後相應措施」的利比亞式核武解決模式,北韓人權法上呈、防止擴散安全倡議(PSI.Proliferation Security Initiative)等提升軍事方面的施壓程度。

北韓主張核武凍結、不可侵條約、經濟的「同時行動」因應之際,李勇浩大使這樣向平壤報告,「我們若參加歡迎南朝鮮總統的活動,會給人韓半島的中心是南朝鮮的印象。但是如果著重於北和南在六一五宣言的『我們民族之間的精神』,向世界展示一同攜手前進的模樣,就會對美國新保守主義造成打擊。是否能接受英國的提議?」

平壤當局似乎也苦惱了許久,一週後給了答覆。

「就算是展現『我們民族之間』精神的場合,北韓大使參加南朝鮮總統歡迎活動中,會給世界被南朝鮮魁儡拖著走的印象。迂迴地婉拒英國的提議。」

向英國轉達北韓的立場後,英國表示相當失望惋惜。還反問北韓是否不了解美國的強硬立場。

透過這樣的案例就能猜出,李勇浩大使是合格的外交官。他於二○一七年九月,以北韓外務相身分出席聯合國總會,在紐約停留的期間,得到世界媒體的矚目。北韓面對超強硬立場的問題,表示「可能會在太平洋進行氰彈試爆實驗」。韓國媒體和路透社等世界主要新聞媒體,對李勇浩大書特筆。

實際上,李勇浩並非好戰人士,他經常一整天待在辦公室內看書,實力和人品兼具,是所有外交官們敬重的對象。我和他一起工作,從未看過他對部下發過脾氣。偶爾發生需要追究部下的事時,也不會直說,會拐個彎提醒,想辦法讓對方自己了解。

從派遣他擔任英國大使開始,就引起眾多猜測。他赴任的二○○三年八月,是北韓即將召開第一次六方會談的前夕。北韓的六方會談首席代表,並沒有足以和核子問題專家李勇浩比擬的人物。而姜錫柱卻將李勇浩派遣為英國大使,由法語專家金英一副相負責六方會談。這是連外務省成員都覺得突如其來且驚人的舉動。

這意味著北韓已掌握情勢。在英國對伊拉克戰爭提出質疑,並譴責支持美國的東尼.布萊爾總理。北韓確信,若沒有英國支援,美國不會對北韓發動攻擊。北韓派遣李勇浩擔任英國大使的理由很明確,想要透過英國,打聽美國的真實想法,並利用英國阻止美國發起戰爭。這不僅是李勇浩,也是北韓駐英國大使館最重要的使命。

姜錫柱前往英國,這樣對李勇浩說:「好好利用英國爭取幾年時間。只要二至三年就夠了。能做到的話,還會有大事業,到時再召喚你回來。」

姜錫柱提到的「大事業」是指北韓的第一次核試驗。並且如他所說,李勇浩在核試驗後返回北韓。

向南朝鮮魁儡學高爾夫?

赴倫敦就任後,APTN公司來電詢問是否需要協助。身為大使館營運經費不寬裕的北韓外交官,非常感謝那樣的好意。我說需要在大使館內使用的筆記型電腦,對方也爽快地答應支援。和APTN的緣分,一直延續到我脫北前。

在倫敦,我也經常到拉法葉家拜訪。拉法葉主要在香港和平壤之間活動,時常不在倫敦,可是他的父親也很熱情接待我。這次也發生了一個事件,是二○○三年三月,在倫敦進行北韓大使館成立作業時,正當我忙著大使館內部作業,有一天,有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拿著英國產高級威士忌來到大使館。

由於在施工,到處都是灰塵,也無處可坐。我問他是誰,他表示是拉法葉的父親。似乎是在平壤的拉法葉,將消息轉達給倫敦的父親,建議他帶一瓶威士忌來訪。我欣喜萬分,分別從英國一對父子手上收到一瓶威士忌,我可能是北韓第一人。

我從以參事一聯赴任的二○○五年夏天到隔年十月,在英國學會打高爾夫球,就這樣打了一年多。我逃亡後,韓國媒體報導「太永浩公使來韓國時帶著高爾夫球桿」,還說「在英國工作時經常出入高爾夫球場,是高爾夫球狂熱分子」。然而這並非事實。我既沒帶著高爾夫球桿,也不常出入高爾夫球場。

說我是高爾夫球狂熱分子,也太羞愧了。

我想記者應該是看了二○○五年七月二十一日聯合新聞,才寫了這種報導。摘錄翻譯了聯合新聞。標題是「李勇浩大使一行人學習高爾夫球,全員都是新手,在基礎課程時汗流浹背」。

新聞內容說到,「以李勇浩大使為首的北韓駐英大使館相關人士集體學高爾夫入門,引起矚目。(七月)二十一日,根據倫敦僑胞表示,李大使從兩個月前就和四名外交官同事,在韓國國民經營的高爾夫學校學習,揮灑著汗水學習打高爾夫。位於倫敦郊外住宅區伊靈區的北韓大使館中,工作的北韓外交官全部共七人,全體大使館員工都學習打高爾夫球。

「李大使一行人會接觸高爾夫球,是由於身在高爾夫始祖國英國,若不懂高爾夫球,外交活動會受到限制。考量當地的情況。李大使一行人全都初次學習高爾夫,在當地職業高爾夫球僑民選手的指導下,接受基礎技巧。」

根據聯合新聞報導,說我是當時才開始學高爾夫球。提議一起學習的人是李勇浩大使,有一天他說:「高爾夫球很有趣,似乎是外交官一定要會的運動,去找找學習高爾夫的管道。」首先面臨的,是經費問題。購買高爾夫球桿大概需要兩千美金,再加上課程費用和購買高爾夫會員券,最少也需用上五千美金,才能開始學習高爾夫球。以北韓外交官的財力,這是作夢都不用想的數字。正當我煩惱之際,有一家名為亞米奈斯(Aminex)的英國石油開發公司來找我。

當時這家公司和北韓協商原油探鑽。我向社長霍爾出賣了大使。

「我們大使想學高爾夫球,需要高爾夫球桿,也需要支付課程費用。還希望購買會員券高爾夫俱樂部。」

我提出這麼誇張的要求,這位社長卻回答說「無條件支持」,表示會訂購後寄送收據。社長替大使館五名外交官一人購買了一組高爾夫桿,霍爾社長連離大使館最近的高爾夫俱樂部都談妥了。

費用的問題解決了,現在則要找上課的地方。四處打聽之後,詢問了和大使館有連繫的英國民主平統諮詢委員,他介紹了一位在倫敦新莫爾登,教授高爾夫球課的韓國高爾夫球職業選手權先生。李勇浩大使和大使館員工跟著他上了一個月的課,也在當時認識了朴世莉選手。就這樣稍微感受到高爾夫球的樂趣時,外務省下達了緊急確認指示文。內容如下。

「你們是不是到處去打高爾夫球?而且真的是向『南朝鮮魁儡』學習的嗎?若是事實就立即報告。」

我們打高爾夫球是不能讓外務省得知的祕密。雖然覺得會出事,仍然暗中學習高爾夫球,而外務省是如何得知的,我們感到驚愕萬分。聽說是因為網路上有什麼新聞報導,上網搜尋,發現了幾天前刊登了前面提到的聯合新聞報導。因此不得不硬著頭皮據實以告。

對外務省寄出了這類內容的批判書,「在英國度過外交官生活,發現要是不懂高爾夫球,無法維持社交關係。由於有這樣的障礙,才想學高爾夫球。然而很難找到上課的地方,於是向英國籍的南朝鮮人學習。他不是『南朝鮮魁儡』,而是英國人。實在罪該萬死,再也不會這樣做了,請求原諒。」

金正日曾說:「高爾夫球有什麼有趣的?」

幸好事情圓滿落幕,但對我們而言卻是令人心有餘悸的事件,於是立刻就中斷了高爾夫球課程。之後才得知,聯合新聞報導中有一部分內容讓金正日怒不可抑。

「李(勇浩)大使赴任以來,以流暢的英文實力,安排了北韓公務員、教師、醫師等的英國研修,外交活動順利。人人公認的對美專家李大使的父親,是金國防委員長的近親李明濟,也就是前勞動黨組織指導部副部長。」

李明濟是在金正日身邊輔佐的三樓書記室室長。是動搖北韓,掌握著實質權力的人,這種人物的名字和身分資料,居然被韓國媒體報導出來,金正日會大發雷霆,那是理所當然的。得到報導內容報告的金正日,立刻打電話大聲訓斥姜錫柱。

「有報導說李勇浩不工作,整天都在打高爾夫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姜錫柱,這件事你是否知情?而且居然不是向英國人學高爾夫球,而是向南朝鮮魁儡學習。有沒有搞錯?還有,南朝鮮媒體是怎麼知道李勇浩是李明濟兒子的?立刻去打聽清楚。」

上述是平壤向我們下達緊急確認指示文的騷動始末。

我逃亡到韓國後,才再次重拾高爾夫球桿,再次感受到高爾夫球的樂趣。距離在英國學習高爾夫球課,早已事隔十一年。然而部分韓國媒體誤報我流亡時還帶著高爾夫球桿。不久前,我曾和教我打高爾夫球的韓國權正鉉(권정현)選手通過電話。他說雖然經過了十一年,至今也仍記得大使館成員們和孩子們的名字。他在教我們的高爾夫課後,曾在酒酣耳熱之際對朋友說,自己教導過北韓外務相李勇浩、太公使和大使館子女們打高爾夫球,卻沒人願意相信。他說回想起來自己一生當中最幸福的時光,是教北韓外交官們打高爾夫球的日子。

韓國也提到金正日的高爾夫實力是五十六桿。金正日雖然打過高爾夫,然而他的實力是五十六桿這回事,僅僅是謠傳。

金正日是在親信們的勸誘之下開始打高爾夫球的。「將軍大人也該運動。連不喜歡運動的人都會覺得有趣的運動就是高爾夫。」

金正日也有同感,因而指示建造高爾夫球場,購買了高爾夫球桿分送給金容淳等人,每到週末就去打高爾夫球。但高爾夫是要上課一段時間,練習過後才能感受到其中樂趣的運動。要是沒這樣做過,就親自上場,只會覺得累。親信們什麼都不懂。不久後金正日就表示,「這到底有什麼樂趣?」便扔掉了高爾夫桿。

打造出「無所不知的指導者」的「三樓書記室」

「勞動黨三十九號室」在韓國較廣為人知。那是勞動黨的財政經理部,是為了獲得外匯而成立的機構。反之李明濟註43曾擔任室長的三樓書記室,則是連北韓居民都一知半解的組織。這個名稱,並非因為書記室位於某棟建築物三樓,是由於書記室使用三層樓規模的建築物而得名。正確來說,金正日的辦公室所在的建築物,有三層樓規模,北韓中央電視台稱之為「金正日將軍大人所在的黨中央廳舍」。在這個廳舍中,最直接輔佐金正日事業的部門稱為「三樓書記室」。以比喻來說,黨中央廳舍相當於韓國青瓦臺,而三樓書記室就相當於總統祕書室。

黨中央廳舍是連中央黨員工也無法隨心所欲接近的禁區。然而金正恩卻於二○一八年三月五日,在此地迎接韓國總統特別使節團。此時北韓媒體首次將此廳舍介紹為「朝鮮勞動黨本館」。

二○一五年金正哲註44造訪倫敦欣賞艾瑞克.克萊普頓的表演時,就是由三樓書記室的人隨行。當時見到的張龍植,畢業於俄國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並以北韓國內具代表性的萬壽臺藝術團指揮家身分活躍著。這種人物為什麼會隸屬三樓書記室呢?

舉例來說,假如金正日前往某個樂團視察,說「這首歌的合聲應該如何,樂器的組成該如何安排,該變更為何種方式」,給予現場指導。團員們不曉得金正日在三樓書記室事前預習過,只會讚嘆「怎麼連這個都知道」。

北韓是金氏家族的「神」,和各種下級組織間,以縱向體制存在的社會,幾乎沒有橫向溝通。北韓的機關部門之間不會協商,雖然有從下級組織往上彙報的階段,然而這些都是直接向金正日報告。

比方說,若是需要外務省和黨國際部討論部門之間的案件,也不會召開會議。是外務省逕自向金正日報告,黨國際部也向金正日報告。尤其是美國、中國、俄國相關的議題,應徹底保密,懸而未決的問題不能外洩到外務省外,只有金正日和外務省才能知道。黨中央組織部雖然有強大的權力,也不像他們這樣堅不可摧。隸屬於中央組織部的黨生活指導課課長,甚至可以決定外務省人士的肅清。從這樣的事例,不難看出中央組織部的權力之強大。中央組織部雖然行使這類權限,卻無法干涉對外政策,而黨國際部也一樣。

透過這種結構,將金正日打造為如同神般的存在。連部門實務者都不太清楚全貌的案件,金正日卻能詳細地一一指出重點,並做出指示,不由得讓人萌生「將軍大人居然連這些部分都懂」的想法。實際上是因為,不知道金正日已從其他部門取得關於該案件的報告。此系統也延續到金正恩。

三樓書記室之所以是實權中的實權,是因為扮演了形成這種系統的連結作用。假設金正恩指示「打造出可在二○一五年前統一的方案」。那麼三樓書記室就會根據金正恩的指示,傳送下達文件給各部門。由人民武力部製作南朝鮮攻擊計畫報告,外務省撰寫克服聯合國對北制裁案。

無論任何部門,都無法全盤掌握事件的原貌。然而可做到這一切的三樓書記室或金正恩,自然就集結了所有情報。這就是三樓書記室能夠行使強大權力的原因。曾任這個單位首長的李明濟的身分,透過「高爾夫球騷動」被公諸於世,由此可見金正日居心叵測。

目前三樓書記室室長是平昌奧林匹克時和金與正註45一起訪南的金昌善註46。金昌善的前夫人柳春玉,是北韓知名抗日革命鬥士夫婦柳京洙和黃順姬的女兒。柳春玉和金敬姬註47是莫逆之交。在青瓦臺國家保安室室長鄭義溶,和國政院院長徐勳等特別使節團訪問北韓時,金昌善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在特別使節團和金正恩見面時負責導覽,勞動黨副委員長金英哲註48則出席會談,執行向金正恩報告會談內容的任務。

令人讚嘆的金正日的核武策略

第一次北朝鮮核武危機的處理,一九九三年三月北韓退出核武禁擴條約起,到隔年十月朝美核框架協議為止的期間,歷經了一年七個月。二○○二年十月凱利特使的訪北觸發的第二次北朝鮮核武危機,在二○○五年九月第四次六方會談二階段會議中,發表九一九共同聲明,歷時三年才解決。當然二○○五年二月十日,北韓的核武保有宣言,同年九月十六日美國的BDA(Banco Delta Asia. 澳門匯業銀行,總公司成立於澳門的銀行)被指為懷疑對象,歷經了迂迴曲折。BDA問題在不久後,成為北韓發射導彈和第一次核試爆的藉口。

我二○○四年六月來到英國後,相較於在平壤時,可用更國際化的角度來看待六方會談等,和第二次北朝鮮核武危機有關的事件。

我打從心裡佩服金正日,怎麼能將韓國和美國處理得那麼好,甚至由衷讚嘆佩服。北韓在達成韓半島無核化藍圖的九一九共同聲明發表過程,膽大包天地把該拿的都拿了,這並不是簡單的事。二○○四年十一月,布希再次當選,預估美國的對朝政策勢必更加強硬。

這是以李勇浩大使為首的北韓駐英國大使館藉由英國透視美國的立場才辦得到的事。英國政局從二○○四年下半年度開始變得紛紛擾擾。輿論報導布萊爾誇大了伊拉克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保有可能性和威脅,欺騙了國會和國民,並決定參戰。英國處於不能無條件支持美國的強硬對朝政策的情況,必須傾向於支持繼承金大中政府「陽光政策」的盧武鉉政府的對朝政策。

美國的施壓,在發表九一九共同聲明後依然未放鬆,然而透過英國猜測到美國舉動的北韓也是膽大妄為。

進入二○○六年,北韓加強了對於BDA問題的攻勢。在美國的壓迫下,存放在這家銀行兩千五百萬美金的北韓資金被凍結了。北韓宣布不參加六方會談,並且緊急在同年七月五日試射大浦洞二號導彈,接著於同年十月九日進行第一次核試爆。金正日拖延時間的騙局再次成功,這是北韓朝著核武開發大步跨出的時刻。

北韓駐英國大使館當然已事先得知這些行動,在那之前甚至還召開對策會議。.

就算進行核試爆,美國也不會攻打

「朝鮮若強行核試爆,美國會攻擊我們嗎?」

會議主題看似難以解讀,可是輕易就推斷出了結論。英國的情勢,伊拉克戰爭後惡化的輿論,在伊拉克內並未發現大規模毀滅性武器,考量英國和美國的關係……等,推論出美國絕對無法攻擊北韓。因此立即將對策會議的結論轉達回平壤。

之所以能迅速下結論,是由於北韓大使館和英國政府、外務省官員們,還有漆咸樓與英國國際策略問題研究所等持續不斷地交流。在國際策略問題研究所協商朝美輕水反應爐時,率領美國代表團的蓋瑞.賽摩爾(Gary Samore)以副所長的身分前來參加。蓋瑞.賽摩爾的職銜,日後由美國務省「不擴散及裁軍」計畫主任馬菲斯(Mark Fitzpatrick)取代,二○○九年成為美國白宮特別輔佐官。

李勇浩大使和英國人以及美國人高階人士召開會議,試圖了解美國的對朝政策。然而大使職位太過正式且容易曝光,若要深入對話會有限制。雖然透過大使打探北韓的立場,對方卻不願敞開自己的真心。不管大使和誰會面,最後都淪為正式會談。

若是和英國外交部副相或局長級的官員見面,的確就是正式面談。很少超過四十五分鐘,交換彼此立場後,時間就到了。李勇浩大使認為需要新的對話管道,他自己負責正式的面談和活動,吩咐我開啟新的非正式對話管道。當時,曾擔任過駐北韓臨時代理大使的詹姆斯.霍爾剛好返回英國,他在英國學界享負盛名,我向李勇浩大使報告預計將詹姆斯.霍爾做為非正式對話管道,得到了核可。

詹姆斯.霍爾於二○○二年返回英國後,處於退休的狀態。雖然他真誠地回答我的問題,卻不了解英國外交部的實際氣氛,因此我需要再開通「管道」。英國外交部對朝政策的主要意見,不是由亞太局發表,而是由東北亞研究小組的對朝專家發表。詹姆斯.霍爾本來也率領外交部東北亞研究小組,但二○○四年我前往倫敦時,是由猶安.葛蘭漢(Euan Graham)和麥克.柯恩在這個小組內,主導英國的對朝政策。

我初次前往猶安.葛蘭漢的辦公室時,向他提議在舒適一點的非公開場合見面。他爽快地答應了。從那時起,我們的對話地點就換成鄰近外交部的聖詹姆士公園,聊天也變得更自在了。在公園散步幾個小時,就六方會談進行情況、美國和英國的立場等交換意見。我們看似彼此掏心掏肺,但也只是在挖掘打探對方真正的想法,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之後葛蘭漢和韓國的北韓問題專家宋智英(송지영)結婚,目前在澳洲洛伊國際政策研究所,而宋智英則在墨爾本大學研究北韓學。我脫北後,葛蘭漢曾經在外國媒體發表了關於我的一篇長篇報導。後來我們在首爾的聚會中見了面,回想起十多年前為了打開彼此心防,曾經展開無數次的拉鋸戰。如此我已經不是外交官了,似乎可以更深入的分享我的真心。

第一次核試爆後,李肇星與姜錫柱談判

對於北韓的核試爆最感到憤怒的國家不是美國,而是中國。主導六方會談的中國,認定已掌握了北朝鮮核武問題的主導權,北韓的核試爆無疑是打了中國一記耳光。

二○○六年十月十二日,核試爆四天後,外務省第一副相姜錫柱和中國外交部長李肇星,在中國瀋陽祕密會面。中國向北韓要求祕密會談,是為了轉達中國強烈的遺憾。姜錫柱和李肇星在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是同學,兩人在宿舍也是同寢的室友。

據姜錫柱回顧,李肇星是「非常懶惰的人」。當時宿舍的電燈是以拉繩開關燈的,李肇星會在就寢幾個小時前,事先將電燈拉繩綁在自己的腳上。

他躺在床上看書,不想為了關燈而起床。可是李肇星睡著後,每次翻身就會重複開燈和關燈,因此害得姜錫柱有好幾次徹夜未眠。日後姜錫柱在某個記者會中說起這段往事,大家聽完都哄堂大笑。

「我因為李肇星的熄燈方式,沒辦法好好睡覺,因此才成績不好。現在我的朋友李肇星已經當上外交部長了,我還是副相。」

雖然兩人交情匪淺,祕密會談氣氛卻是無比沉重。

根據我在北韓外務省內瀏覽的會談紀錄,李肇星這樣對姜錫柱說:「中國人民非常尊敬朝鮮人民的偉大首領金日成同志,還說金日成同志留下了朝鮮半島無核化為遺產。然而目前朝鮮同志們違背他的思想和遺產。金日成同志提出朝鮮半島無核化思想,是因為預測朝鮮這樣的小國,若被捲入核武競爭,會無法承受沉重的經濟負擔,因而崩解。蘇聯這類大國,也是由於捲入和美國的過度軍備競賽,最後瓦解了。朝鮮這次跨過了核試爆這個絕對不能越過的線,希望現在能中止核武開發,專注在經濟建設上。若能中止核武開發,中國會提升對朝鮮經濟與軍事支援的規模。用核武保護朝鮮體制是不可能的,要盡早讓經濟復甦。」

姜錫柱這樣反駁,「我搞不清楚現在是和中國外交部長李肇星談話,還是跟清朝時期的李鴻章會談呢?既然舉蘇聯的案例,那就意味著,中國外交部長連蘇聯瓦解的原因都不曉得。蘇聯之所以瓦解,並不是由於和美國進行軍備競賽。而是黨疏於人民的思想教養事業,且黨本身腐敗變質的緣故。若是蘇聯和我們一樣,強化黨,重視思想事業,那麼即使投注了再多軍備,也不至於瓦解。

「你也提到金日成首領大人卓越偉大的朝鮮半島無核化思想。所謂朝鮮半島無核化,指的不是只有我們的去核,應是包含南朝鮮的全朝鮮半島的去核。美國持續在朝鮮半島訓練核武戰爭,隨時都會動用核武。在這種情況下,朝鮮半島無法去核。唯有用我們的核武趕走美國的核武,並從美國方面得到不使用核武的擔保才有可能。為了實現首領大人的朝鮮半島無核化思想,請中國正視朝鮮和美國的關係。」

姜錫柱採用的理論,是日後和中國進行核武相關爭論時,常用的北韓理論。李肇星最後接受姜錫柱的要求。中國在二○○五年十一月,第五次六方會談第一階段會議後,將宣言不參加的北韓再次拉回來,核試爆在兩個月後的二○○六年十二月,召開第五次六方會談第二階段會議時成功。召開第一階段會議後,經過一年一個月才舉行第二階段會議。

在隔年(二○○七)二月,第五次六方會談第三階段會議中,達成了「二一三協議」。在同年從九月底到十月初為止所召開的,第六次六方會談第二階段會議中,達成了「十三協議」。這兩個協議是為了具體執行二○○五年的「九一九共同聲明」。

根據此協議,北韓再次約定核設施的封閉和無核化,另外五個國家則約定給予重油及其他能源和經濟面支援。表面上看似又取得另一次成果,實際上中國和李肇星只是退回到北韓第一次核試爆的底線罷了。

在兩個協議中,對於是否將核武和高濃縮鈾,包含在北韓核設施申告項目內,仍沒有明確約定。還有北韓的申報履行,及五個國家經濟支援的先後關係如何進行,也不明朗。然而結果很明顯,北韓和美國彼此不履行協議,且互相推託責任。六方會談到第六次第二階段會議結束,並且不再繼續召開。只空留其名,並無任何實際益效,是有名無實的會談。

兒子的英國導師說:「你們國家是錯誤的」

聯合國安理會譴責北韓的第一次核試爆,要求中止核試爆和彈道飛彈發射,也採取了對北韓進行全面制裁的決議案。英國外交部副相,也召喚李勇浩大使提出強烈抗議。英國社會鬧得沸沸揚揚,到處都表示不能接受北韓擁核。二兒子有一天放學後回家,說從級任導師那裡聽到激憤的言詞。

「你們國家是錯誤的(Your country has done something wrong.)。」

聽到這句話,我也很激動。就算是外交官的子女,也不該對只有九歲的孩子說這種話。我完全無法接受,於是向李勇浩大使稟告要前往學校抗議,他也同意了。

第二天我和兒子的導師見面,表示,「朝鮮進行核試爆是政治性的議題。即使是朝鮮外交官的子女,老師也不該對孩子說這種話。」導師立刻就道歉了。從學校返家的老二也說:「老師道歉說他錯了,以後不會說這種話,請你不要生氣。」

不過老二接著問:「父親,BBC電視台也報導北韓進行核試爆,說我們國家是壞國家。我們國家不能進行核試爆嗎?」

我無法說明到孩子聽得懂,因此我含糊其辭,「不要看BBC,全部都是胡說。」老二再次問:「父親,BBC也會胡說嗎?」我無言以對,只能用「對」堵住他的嘴。老二從小就收看BBC,他相信BBC的報導代表了絕對的真理。

姜錫柱派李勇浩當英國大使時曾說過「有大事業時會再召喚你回來」,他也實現了承諾。第一次核試爆後,姜錫柱將李勇浩召回平壤。從二○○七年開始,北韓和美國進行正式的核武對決,並且由李勇浩扮演主導的角色。

李勇浩大使在二○○六年十月回國,隔年一月慈成男大使成為其繼任者。慈成男目前於紐約擔任北韓駐聯合國大使。在英國大使館一起工作的同事,後日成為德國大使的李始鴻(리시홍)在當時擔任公使,鄭仁成(정인성)則以參事的身分成為李始鴻的繼任者。

書記官有河信國、李應哲(리웅철)一起共事。河信國日後從外務省離職,成為金日成金正日聯盟對外事業局長。李應哲則在駐平壤世界農業機構代表部工作,他之後進入保衛部,在我脫北之前都被關在監獄。

駐英國工作最有成就的事,是終止了每當二月十六日金正日生日時進行的,平壤市青少年學生團體體操。事情是這樣展開的。

二○○五年十二月初,英國外交部正進行北韓負責課長的交接。這是為期二至三年的工作,英國外交部規定不讓負責人在同一位置任職四年以上。在外交部的所有部門內輪調,掌握全面的外交事業。這個規定是更重視個人的發展,而非工作效率。

總之我與新任課長見面,說明北韓政策。不久後,他被派往英國駐平壤大使館,參訪北韓後返回。

英國外交部的慣例,是新任課長被任命後,會有一段期間到當地研修。他在平壤停留的期間,和北韓外務省歐洲局職員們見面,討論情勢,也商議發展雙邊業務關係的問題。

英國外交部北韓課長的憤怒

他返回英國前,平壤下達指示,由於他是能影響英國對朝政策的人物,要了解他的訪問感想後向平壤報告。他回國,我提議見面。有別於平時,他跟我約在英國外交部附近的啤酒酒吧。

在啤酒酒吧聽他訪問平壤的心得,聊著天分享各種話題。他卻突然說:「我想問你一件事,你能坦白回答嗎?」他的表情嚴肅,我問他,「究竟是什麼問題,表情怎麼這麼嚴肅?我會真心誠意回答的。」

於是他這樣說道,「英國和北韓制度不同,思想不同,對事情的看法當然也不一樣。但我停留北韓的期間,有一件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看到小學生、中學生在冷冽寒冬,集合在平壤體育館前的廣場進行團體體操訓練。尤其是看到八、九歲的孩童們,手上戴著手套,在水泥地上表演後空翻的模樣,我難過到落淚了。可是似乎沒有任何平壤市民心疼他們。到底為什麼,北韓人民看著孩子們在寒冬中哆嗦發抖準備指導者生日的演出,卻不心疼呢?不覺得孩子們可憐嗎?」

我這樣回答,「誠如你所說,朝鮮和英國思想與制度不同。朝鮮是集團主義。為了全體而服務。然而集團主義並不會自行形成。必須從小透過團體體操這類集體行動,在配合紀律不斷練習的過程下產生。我們將團體體操,視為植入集團主義思想的一個教育過程。」

他反問,「我知道你在倫敦就讀小學的二兒子現在八歲。想像你的孩子在冷風中顫抖,在水泥地上後空翻的模樣。還僅僅是為了慶賀指導者生日才這樣做,這樣你會同意嗎?」

我說我當然會同意。然而他忿忿不平地說:「你沒有做父親的資格。我討厭跟你這種人說話。」便氣沖沖地起身離開了。

真令人感到苦澀。我陷入沉思,我在平壤常看到孩子們進行團體體操訓練,從不曾覺得那有什麼不對的。我返回大使館,向大使轉達和新任課長的談話。大使說要將內容向平壤據實以報。我根據大使的指示撰寫了電報,並附上,「新任課長會這樣想,應該是英國駐平壤大使大衛.史林造成了不好的影響。」暗自以英國大使為藉口如此報告,是為了避免被批判我們在當地錯誤宣傳北韓政策。

電報就這樣如實傳給金正日,金正日打電話指責姜錫柱。我想應該是對於慶祝自己的生日,在冷冽的冬季讓數千名孩童站在平壤街頭哆嗦,感到過意不去。

當姜錫柱說:「英國駐平壤大使是壞傢伙。」金正日指示,「馬上建立計畫立即驅逐那個傢伙。」雖然不是出於我的本意,而由於我發的電報,大衛.史林被波及了。

在那之後,孩子們的團體體操訓練終止了。這是我不曾事先預設,也沒想像到的事。有可能是金正日親自下達指示。非常了解體制不合理處的北韓外交官們,為了讓北韓稍微改變,採用各種手段暗中努力。我撰寫的電報雖然也能視為那努力之一,但當時我並不感到特別激動。不過現在回頭看,也算是相當不得了的事。我敢自誇,北韓孩童再也不需要在冬天進行團體體操訓練,都要歸功於我。

另一方面,姜錫柱從金正日處得到指示要趕走大衛.史林大使,為此費盡了苦心。若是強制驅逐他,駐英國李勇浩大使也會被驅逐。姜錫柱絞盡腦汁,決定展開不接受大衛.史林大使提出的一切面談、參觀等的一連串計畫,他打算讓他知難而退,自行離開北韓。持續好幾個月,姜錫柱拒絕和他的所有面談,並且施加制裁,不允許任何人和他見面。最後大衛.史林申請回到本國,黯然離開北韓。

我個人和大衛.史林大使相當親近。擔任外務省英國擔當課長時,我和他共同造訪了北韓許多地區,也常一起把酒言歡。他離開北韓後在許多國家工作,後來遇到了一名加拿大女外交官,在加拿大渥太華大學國際政治研究中心,擔任資深研究員。他曾在二○一五年十一月,我擔任北韓駐英國公使時,從加拿大飛往倫敦和我見面。當時我也沒讓大衛.史林知道他被逐出平壤的原因。

大衛.史林在那一天問我,「怎麼看待金正恩?」我並不想說出北韓外交官常說的「偉大的領導者」這種話,於是回答說還不太清楚。

我脫北之後,他在二○一六年八月和東亞日報的訪談中這樣說道,「二○一五年十一月我在倫敦和太永浩見面,和十多年前我在平壤見到的比起來,他已經變成完全不同的人。雖然無法斷定他的流亡動機,可是很明確的應該是對北韓體制發展的方向產生懷疑。」

那一天,他應該從我的態度中讀出什麼了吧。至今,我和大衛.史林仍常以電子郵件彼此問候。

白承周議員送的韓國指甲刀

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在義大利科莫,以「六方會談結果和東北亞的協力性安定」為主題舉行國際會議。北韓稱之為「科莫會議」。位於英國的我收到指示,要飛往義大利加入北韓代表團。韓國則由外交部所屬外交官,和韓國國防研究院研究員等人出席。六方會談當時美國、中國、日本、俄羅斯的外交官和對朝政策專家也大舉參加。

這是北朝鮮核武問題非常關鍵的時間點。二月十三日,會議一個月前,六方會談參加國採納了二一三協議。在發表二○○五年九一九共同聲明後,歷經了一年五個月,才進入付諸實踐的第一個階段。二一三協議的主要內容,是歸還在澳門BDA北韓被凍結的兩千五百萬美金的資金。美國雖然約定好六十天內歸還,卻延遲了。

參加科莫會議的北韓代表團,目的是對美國施壓,以釋出BDA資金。北韓代表團威脅,若是BDA資金不匯款,就不會接受國際原子能總署的視察。反之,韓國和美國代表團想再次確認,若是美國提供一百萬噸重油,歸還BDA資金,北韓是否能正確申報核設施,並且棄核。

參加會議的部分專家們表示,美國已經約定要解除BDA資金的凍結,現在只剩下實際執行,不懂為何北韓要執著在這個案件上。

其中當然有他們不知情的原因。當時金正日每天都追著姜錫柱問,這筆資金何時會匯回來。外務省內流傳著,凍結資金中有一千萬美金以上,是金敬姬率領的中央黨輕工業部所有,因此金敬姬也纏著金正日要錢。曾經信誓旦旦承諾只要採納二一三協議,就會在六十天內收到匯款的外務省,處境非常難堪,因此北韓代表團只能緊咬著解除BDA凍結的議題不放。

美國想透過中國銀行釋出BDA的北韓資金。而中國表示由於美國單方面制裁BDA,有損澳門金融界的威信,要求美國道歉。美國和中國之間展開新的爭論,也是受到矚目的議題。科莫會議就在各自重申立場後結束。

會議結束,北韓代表團一行人在外面吃過晚餐,返回飯店。坐在大廳稍事休息時,韓國代表團中的一個人朝我們這裡靠近。那是在當天會議中,自我介紹是韓國國防研究院研究委員的人,他提議一起喝酒。由於我們有三個人,他則是獨自一個人,沒有理由拒絕他的邀約。他回到房間拿了一瓶威士忌下來。他上樓的期間,我們彼此叮嚀,「他先接近我們,搞不好是國情院要員。就算一起喝酒,也要保持警戒。」

那是個下雨的夜晚。我們在飯店大廳分享威士忌,談論各種話題。也有對韓國的問題。準則道別解散時,他送了一個小小的紀念品給我們,是指甲剪套組。分成手指甲、腳趾甲專用剪刀,還有指甲銼刀、挖耳棒等。

由於我有腳趾癬,腳趾甲相當厚。回房間後試剪腳趾甲,果然非常順手好用。由於是從「南朝鮮魁儡」處收到的禮物,要獻給保衛部,或是當場丟掉,可是那樣做實在太可惜了。同事們和我也有同樣的想法,於是我們決定將塑膠盒上印的「韓國國防研究院」字樣塗掉後占為己有。

指甲剪套組越用越順手,這是展現該國鋼鐵產業發展水準的指標。當時在北韓用的指甲剪大部分是中國製,是刀刃會很快變鈍的粗劣產品。當時收到的指甲剪一直用到流亡至韓國,使用了近十年。

在二○一七年春天,有機會和自由韓國黨議員們用餐。進入餐廳後,有某個議員愉快地握著我的手說:「真的好久不見了,你還記得我嗎?」雖然長相看起來很面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面。

他笑著說:「你忘了在義大利的飯店大廳喝酒的事了嗎?看到你流亡報導的那一刻,就立刻知道你是那天一起把酒言歡的人之一。我等你公開活動等了好久。」

他是目前自由韓國黨的白承周議員。那一天,我和白承周議員睽違十年再次一起喝酒。我開玩笑地說:「老實說,當時我還以為你是國情院要員。」

他說道,「當時會議參加者當中,只有我一個人隸屬於國防部,其他人都隸屬外交部。到了晚餐時間,除了我之外,大使和職員們都外出吃飯了。我因為太鬱悶,在飯店大廳走來走去,剛好北韓代表團走進來。當時我想,哎呀!不管了,就決定和北韓人一起吃飯,於是就變那樣了。」

透過英國牽制美國北韓核外交

英國的對朝政策,是以「批判性的干涉」表現的。透過對話和人性交流,替北韓帶來變化,總而言之是「英國式陽光政策」。在二○○五年英國採取此政策前,北韓代表部持續不懈地努力,因第二次北朝鮮核武危機,美國並行軍事壓迫和對話時,北韓駐英國代表部不斷說服英國政府採用「批判性干涉」政策。

英國為了解決北韓的核武,以及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和人權問題,以對話協議為優先。也重視人的交流,和北韓人力的教育訓練,執行讓北韓漸進式地加入國際社會的有效方案。英國自行負擔將三名英文老師派遣到平壤的費用,且每年邀請北韓官員至英國進行語言進修,也積極參與各種對朝事務。英國負擔歐盟人道對朝支援業務的百分之十八到二十費用,一年約進行兩百萬英鎊規模的對朝援助。

英國的對朝政策中,最核心的事項是英語研修。北韓官員們前來英語研修時,兩人一組在英國家庭寄宿一個月,目的是和英國人一起吃住,學習自由民主主義。研修期間內,會教導英國的市場經濟體制,兩黨政治結構、司法體制、社會發展以及媒體的作用。

就北韓觀點來看,官員們學習英國的自由民主主義體制回來,會帶來危險的思想。但是北韓仍持續派人到英國語言進修,目的很明確,英國的對朝政策不是用武力,而是想透過干涉,改變北韓的意向,對北韓而言,具有牽制美國軍事政策的作用。

就英國來說,北韓要展現出回應這個政策的樣貌,面對美國才有發言權,也才能反對美國的對朝軍事干涉政策。北韓判斷,美國最親近的同盟國英國反對美國的武力行使政策,對自己是有利的。英國維持對朝批判式干涉政策,是基於符合兩國的利益關係。

英國歌手因北韓人權問題,不願在平壤表演

英國的「批判性干涉」政策,可說是北韓外交的勝利。若能妥善運用此政策,北韓可緩和美國的軍事壓迫。北韓斷然第一次核試爆後,雖然擔心英國是否會對北韓採取外交制裁,而英國只是言語上譴責批判,並未採取任何措施。北韓至今為止進行了六次核試爆,但英國的對朝政策依然維持「批判性干涉」。

我的駐英國生活結束時,金正日下達指示要推動英國吉他手兼歌手艾瑞克.克萊普頓前往平壤表演。

金正哲是艾瑞克.克萊普頓的狂熱粉絲,這早已是眾所皆知的。我想應該是他央求金正日,因此金正日才對這件事相當執著。

之後回到平壤才聽說,金正哲為了表演順利舉辦,經常出入外務省。和艾瑞克.克萊普頓方的接洽,自然就落在北韓駐英國大使館頭上,因為英國大使館由外務省管理。當時外務省內並沒有太多人認識金正哲。外務省的幹部和一般公務員以不同出入口通行。穿著平凡運動服的金正哲從幹部出入口走進來,前往姜錫柱第一副相辦公室。他離開後,外務省幹部們紛紛交頭接耳地問他是誰。連金正哲的身分都保密到這種程度,那麼金正恩的存在更不用說了,兩位兄弟儼然就是是「隱遁的皇太子」。

我在英國和艾瑞克.克萊普頓的經紀人接洽,經紀人要求要先支付一百萬歐元,並提供擔保。我向平壤報告後,立刻得到批准,提供經紀人擔保。經紀人表示,安排好演出計畫後,會給予答覆。

過了很久才得到回覆說:「由於北韓的人權情況,無法立刻前往平壤,未來會觀望相關進展再決定。」我被召回平壤後,持續進行邀請艾瑞克.克萊普頓的事務,然而艾瑞克.克萊普頓一直都未表示前來平壤的確定意願。

註43:李明濟(리명제)朝鮮勞動黨組織指導部前副部長。

註44:金正哲(김정철)是已故朝鮮領導人金正日的次子。目前擔任烽火組首長。

註45:金與正(김여정)是已故朝鮮領導人金正日的四女,母親是高容姬,她也是金正哲、金正恩的同母妹妹。現任朝鮮勞動黨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宣傳鼓動部第一副部長。

註46:金昌善(김창선),北韓政治家,曾任職金正日書記室室長,現為金正恩書記室室長。

註47:金敬姫(김경희),金日成的女兒。為朝鮮勞動黨現任領導人之一。

註48:金英哲(김영철),又譯金英徹,朝鮮軍人和政治家。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副委員長、統一戰線部部長。朝鮮人民軍上將。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