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一三年三月被任命為北韓駐英國大使館公使,是北韓採納核開發、經濟並進路線的那個月。這一年四月二十六日,我和妻子、二兒子一同抵達倫敦。這是無法帶大學四年級的大兒前往,因為北韓禁止大學生在海外居留。
實際上老大的病已經痊癒了,而且還在上大學,因此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帶他同行。然而為了帶老二出國,又經歷了一番曲折。老二當時滿十六歲,正在就讀高中。此時「原則上」不准,最後費盡千辛萬苦解決了。
拋下很想帶在身邊的老大,離開平壤車站的那一天,我傷心得痛哭流涕。妻子和二兒子就更不用說了。
火車出發之後,看著老大的身影變得越來越遙遠,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在北韓,外交官們因海外任命離開平壤的那一天,若是不得不留下一個孩子,都會哭成一片淚海。父母覺得留下來的孩子很可憐,哭得淚眼汪汪。被留下來的孩子,則因為不想和父母分開而哭泣。這無疑就像要前往戰場。韓國外交官在海外工作途中,可以回國休假,或是孩子們來到工作地拜訪父母。然而這在北韓,是作夢都不敢想像的事。將孩子留在北韓前來的外交官夫人,每當想念起孩子,是連飯都吃不下的。
從北韓傳來的只有壞消息。這一年八月,銀河水管絃團被肅清。以團長為首的八人被處刑,樂團解散。銀河水樂團,是北韓電視中幾乎每天都會出現的知名樂團。樂團規模在北韓居冠。金正恩的夫人李雪主曾是這個樂團的歌手。肅清名義是團員們製作了淫亂的影片,然而大家心知肚明這和李雪主有關。
李雪主在銀河水樂團中是個平凡的歌手,卻在不知不覺間搖身一變成為金正恩的夫人,當然會有人在背後閒言閒語。團員們對李雪主的竊竊私語傳到保衛部,保衛部說,萬一關於李雪主的負面傳聞擴散,有可能動搖金正恩的地位,金正恩就立即指示處決了。
金正恩恐怖政治與他的「母親情結」金正恩之所以會被恐怖政治糾纏,理由可歸咎於他的內心情感。金正恩確認為繼承人之後,未曾正式公開過自己的生日、學歷、生母……等資訊。這些事情,反而在韓國更廣為流傳。以留學時期的護照等文件為根據,得到大約是一九八四年生的結論,在瑞士伯恩的公立中學就學,生母是高英姬。
生母的名字哪個才是正確的,我也不太清楚。日本產經新聞分析「北韓將高英姬本名以高容姬取替,是為了讓人把日本出生的高英姬聯想為其他人,隱瞞她是駐日僑胞的事實」。然而即使金正恩擁有無所不為的力量,也無法向北韓居民公開高英姬的名字,理由究竟是什麼呢?這裡有北韓的不安因素。
高英姬和金正日生了金正哲(一九八一年生)、金正恩、金與正(一九八七年生)。金正日的兒子只有正哲、正恩兄弟,以及和成蕙琳所生的金正男(一九七一年生)三位,生了兩個兒子的高英姬大可抬頭挺胸的過日子。然而問題在高英姬是駐日僑胞。
一九六二年駐日僑胞北送事業時,和家人們一起移駐北韓。在北韓是得不到好待遇的「災胞」。身為金正日的女人,卻有萬壽臺藝術團舞者活動的經歷,這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再加上韓國媒體報導,她的父親曾是日本軍的合作者,北韓內也有得知這些事的人。假設沒有這些人,這個事實也不會被外洩。
高英姬無法以金日成的媳婦、金正日的夫人的身分得到肯定,還有一個理由是,金正日的正式夫人是金英淑註55。我在北韓聽說,在一九八○年代為止,只要逢年過節,金英淑就會帶著女兒們(雪松、春松)向萬景臺金日成家的長輩們請安。換句話說,高英姬經歷了不被承認為金日成媳婦的悲傷,金正日也無法光明正大地讓高英姬曝光。
高英姬在二○○四年五月病逝。金正恩在金正日死亡(二○一一年十二月)之後的二○一二年六月,在平壤大城山革命烈士陵將高容姬的墳墓聖域化,並且命中央機關的幹部們來朝拜。奇怪的是墓碑上沒有名字,只寫著「先軍朝鮮之母」。至少依我的印象,在二○一二年秋天為止還沒有名字,然而前述提及的產經新聞二○一二年八月二日的報導,是以「高容姬」為名字報導。究竟是我記錯了,還是新聞誤報,這就不得而知了。
墓碑上刻的不是「朝鮮之母」,而加上了「先軍」這兩字。「先軍朝鮮」是一九九四年金日成死後,勞動黨標榜的綱領,意味著「軍隊帶領的朝鮮」、「以軍隊為優先的朝鮮」。因此「先軍朝鮮之母」就意味著在「金日成死後的朝鮮」這個特定的時間空間被認定是「母親」的人。
金正恩伴隨著高英姬墓的聖域化事業,還製作了《偉大的先軍朝鮮之母》的宣傳用紀錄電影,二○一二年三月播放給極少數的幹部們觀看。然而幹部們提出意見表示,要是電影公開,可能會對北韓社會造成劇烈的動搖。後來電影並未公開,最後只被存檔在USB內,祕密地在市面上流通。勞動黨內部會議中,甚至還出現了「看過電影的人自首」的撻伐聲浪,有幾名中央廣播委員會的人員被處刑。這部電影也被流出到海外,目前似乎可以在 Youtube 上找到。
二○一六年三月我脫北前,北韓在黨大會之前,命令全黨學習金正恩的革命歷史。送到海外公館的金正恩「革命活動演講題綱(指導案)」裡,也沒有高英姬的名字。至今為止,仍無法放心公開高英姬的存在。這是因為金正恩陷入自我矛盾。他以「白頭血統」自處,宣揚繼承人的名分和正統性,自己的生母卻不是金正日唯一的女人,只是眾多女子當中的一名,連這個事實都無法面對。
從網路得知張成澤遭處刑若是北韓居民們得知金正恩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金正男,金正日和金英淑、成蕙琳、高英姬等多名女性生了孩子,會發生什麼事呢?
金正恩非常了解自己的家族史,會破壞北韓體制的穩定。我認為金正恩基於這個理由,不會放過金正男,我曾在二○一七年一月,於大韓民國國會上舉行的演講中預測過。演講後不到一個月,金正男就在馬來西亞的吉隆坡機場被悄悄暗殺了。
自己的生母不是金正日正官夫人這件事,讓金正恩心裡很不安。他產生了莫名的自卑感,擔心非常了解這些事實的幹部們會怎麼看待自己。這無疑是金正恩最大的心魔。因為有很多幹部都曉得金正日的妻子是金英淑,高英姬無疑是妾。
金正日在一九七○年代末期以萬壽臺藝術團為對象,進行了許多「當地指導」。然而舞者高英姬突然從藝術團中消失,幹部們都不知道高英姬的去向。如果金正恩在描繪自己生母的過程中,提及了高英姬的存在,那會怎麼樣呢?
「啊,所以當時高英姬才會消失啊!」
金正日在一九九四年金日成死亡後,才和高英姬一起前往現場指導。
北韓媒體完全沒有報導高英姬的外貌。因此金正恩執權後高英姬突然登場,和金英淑寒酸的處境對照,更具衝擊性。且高英姬讓人聯想到李雪主,兩人都是藝術團出身,且在一夕之間成為最高權力者的女人。
銀河水樂團團員們在背後對李雪主說三道四,無疑就是觸碰了金正恩的「逆鱗」。
金正恩從強化對幹部的控制起,就認為一定要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厲害。在金正日面前會緊張,也會做筆記的幹部,對金正恩卻表現出截然不同的態度。一開始,幹部們認為向來親切的金正恩之所以突然改變態度,是打算透過銀河水樂團無情的處刑,重挫幹部們的銳氣。
銀河水樂團肅清的衝擊尚未平穩前,這一年十二月初,韓國媒體報導勞動黨行政部第一副部長李龍河,和副部長張秀吉(장수길)被處刑。他們是張成澤的親信。此時我還認為這是「陰謀論」。
十二月九日晚上,玄鶴峯大使突然把我叫到辦公室,叫我看網路上刊登的《勞動新聞》內容。螢幕上出現「十二月八日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內肅清張成澤等反黨分子」這樣的報導,和張成澤被逮捕場面的照片。
北韓新聞上公開了高階幹部在勞動黨會議途中被拖走的照片,這是史無前例的事件。
《勞動新聞》以「近來黨內的投機分子(無能力和資歷,卻得到目前地位的一黨)、異議分子們,在主體革命偉業傳承的重大歷史時機,想扼殺黨唯一的領導,以分派煽動擴張自己的勢力,發生了挑戰黨的,反黨反革命的派系事件」說明肅清理由。
張成澤從所有職務中被解任,剝奪所有稱號,當然也被逐出勞動黨。十二月十二日舉行了對張成澤的國家安全保衛部特別軍事裁判。裁判後,執行他的死刑。
北韓中央通信雖然發表張成澤的罪刑為「因政權慾望瘋狂,失去了辨別心,打算愚蠢地動員軍隊引發政變」,然而無論任何人來看,都很明顯是捏造的。
金正恩想要的,是血淋淋的肅清。
執行肅清的另一些淵源「張成澤一黨肅清事件」的始末,是有必要探討。張成澤雖然協助金正恩的權力繼承過程,卻無法斷開和金正男的牽絆。若是金正男從海外要求匯款,則會派自己的心腹祕密送錢。保衛部捕捉到端倪,向金正恩報告。金正恩認為張成澤在自己和金正男之間「劈腿」,氣得火冒三丈,卻不得不忍耐。因這個問題,他非除掉張成澤不可。
二○一三年秋天,金正恩在位於平安南道溫泉郡的溫泉飛行場進行「當地指導」。軍隊的狀況不要說戰爭準備了,連供應食物都沒有餘力,得知真相的金正恩詢問空軍司令部指揮官們是否有改善方法。
指揮官們要求,取得溫泉飛行場附近的五十四部旗下的南浦水產基地。意思是要用水產基地賺得的美金來改善空軍的飲食費用。
關於五十四部所有的南浦水產基地,需要介紹一下。二○○○年代末期,金正日建立了計畫,二○一二年之前要在平壤建設十萬戶。拆除了從柳京飯店到前往平壤機場道路周遭的數十萬戶,建設成現代大樓區域的計畫。十萬戶建設的問題,就交給張成澤負責的黨行政部。張成澤為了執行這個作業,成立了五十四部。
誕生於一九八○年的五十四部,是隸屬人民武力部,代為賺取外匯的梅峰貿易總公司(매봉무역총회사)旗下的機構。梅峰貿易總公司內雖然有貿易機構,然而五十四部扮演中樞作用。二○○八年,五十四部開始使用「勝利公司」的名稱,從二○○九年起,幾乎獨佔了煤炭等主要輸出品。順利賺取外匯後,相較於人民武力部,五十四部部長張秀吉和張成澤的黨行政部更親近。張秀吉倚仗張成澤的權勢,獨佔煤炭、海產輸出等賺取外匯的部門。
五十四部為了建設十萬戶大樓,從中國引進投資費用,建立了磁磚工廠,決定透過煤炭和海產等輸出償還投資金。在南浦和溫泉郡前海,建立大型水產基地,是其中的一環。蛤蠣等海產轉賣到中國,每年大賺一百萬美金以上。
一百萬美金,在韓國就企業規模而言,根本是微不足道的程度,然而北韓的一個水產事業所,能賺取一百萬美金,已經是很厲害的事了。
五十四部獨佔了水產基地,水產基地附近的軍隊,和一般水產事業所看不順眼,這是理所當然的。溫泉飛行場指揮官們,要求金正恩取得飛行場附近的五十四部水產基地,就是基於這個背景。然而對此背景一無所知的金正恩,以自己的職位最高司令官命令,指示將水產基地交給空軍司令部。
在平壤收到報告的五十四部部長張秀吉,陷入左右為難的局面。若是將水產基地交給空軍,那麼五十四部就無法寄送水產,和中國的合約就會違約。建設十萬戶大樓的事也會出差錯。張秀吉前往當地,從經理處得到情況的詳細報告後,他說:「請稍等。我會上去平壤翻轉」然後隨即離開當地。張秀吉應該作夢都沒想到「翻轉」一詞,會賠上自己的性命。
當時金正日或金正恩的指示都以「方針」或「命令」下達。然而方針和命令,是根據各部門傳達的「提議書」。部門之間一定會有利己主義,常用一份提議書來改變不利。常有蒙受損失的機構,將事實向金正日或金正恩據實以告,翻轉情況的時候。幹部們稱此為「糾正」、「翻轉」、「收到再次方針」。但是金正恩並不知道。
張秀吉的「翻轉」並不是違抗金正恩的命令。是透過張成澤,再次向金正恩提出提議書,請求讓五十四部和從前一樣營運南浦水產基地。而在當地聽到張秀吉的話的保衛司令部派遣員「保衛指導員」將這件事向保衛司令部報告。保衛司令官似乎認為,撈到了一件可以在金正恩面前好好表現的機會。
就好像是發生什麼不得了的事件般,向金正恩報告「五十四部部長張秀吉對部下說要顛覆最高司令官同志的命令」。此時,金正恩經常留意觀察身邊的幹部們是否看不起自己。金正恩立即逮捕了張秀吉,指示掌握真相。
剛到平壤的張秀吉毫不知情,就和黨行政部李龍河第一副部長一起去找張成澤。看到兩人拿來的提議書,張成澤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照理來說,兩人講的沒錯,然而身為最高司令官的姪子下達的命令,不能在部下面前表示要「翻轉」。張成澤決定等有機會和金正恩見面時再說明,因此將提議書放著,就送走了兩人。
不久後,張秀吉被保衛司令部閃電逮捕。保衛司令部詢問張秀吉,為了「翻轉」最高司令官的命令,和誰密謀了些什麼。張秀吉則據實以告,因為沒有什麼好隱瞞的。這是平時常做的「取得再次方針」的過程。
外務省也有很多類似的案例。有一次,金正日在南浦港進行「當地指導」,港灣營運關係人提出,貨物保管延滯費用,要以外匯取代北韓貨幣支付。
金正日指示就照這樣做,對所有機關下達此方針。外務省卻堅持不接受。因為外國的援助物資都從南浦港進來,伸手向援助團體要貨物保管費,並不符合國際慣例,因而向金正日建議。金正日指示,人道主義援助物資不徵收延滯費。
外務省就這樣逃過一劫。但軍隊也不會毫無動作,報告說進入軍隊內的物資是戰爭準備所用,若是連延滯費都要以外匯繳納,對於戰爭準備會造成阻礙。待軍隊物資也不徵收延滯費後,其他部門也取得再次方針,傳達給南浦港營運當局。延滯費無條件要收取外匯的金正日的方針,在一個月後就自然而然不了了之。
逼迫張秀吉的保衛司令部,將事態擴大為張秀吉、李龍河和張成澤在策畫什麼政變陰謀,並向金正恩報告。金正恩對於張成澤積怨已久的憤怒,最後爆炸了。張成澤要是比保衛司令部早一點去找金正恩慢慢說明,或許就不會發生「張成澤一黨肅清案件」了。部下們的過度忠誠,還有金正恩不懂得幹部組織報告體系的誤解,成了肅清的起始點。
自小對姑父積怨已深張成澤是金正日的同父妹妹金敬姬的丈夫,是金正恩的姑丈。金正恩似乎小就對姑丈懷恨在心。
高英姬很早就知道若是正哲、正恩兄弟其中一個人成為繼承人,全家族就會遭到肅清。在金日成生前,金正日就想要公開自己的孩子。然而被誰阻擋了呢?就是金敬姬和張成澤。金正日生前,金敬姬和張成澤就曾說高英姬的存在相當有負擔。高英姬和她的子女們從未走到金日成面前,金正日想把他們藏起來雖然也是理由之一,然而聽說是金敬姬強烈反對。高英姬和金敬姬的關係似乎不太好。
金正日曾對有了妻子金英淑,還和成蕙琳生了金正男的金正日大發雷霆,說他讓家庭蒙羞。成蕙琳還有個和前夫李平所生的女兒李玉乭。張成澤讓金正日回想起這個情形,勸阻他「絕對不能帶高英姬母子去見首領大人」。高英姬私底下對成澤夫婦懷恨在心,將這份情緒留給了金正恩。金正恩變成了不曾和祖父金日成拍過照的孫子,因而感到氣憤。若是有一張和金日成的合照,那比逕自呼喊「白頭血統」一百次來得更有效。高英姬也一樣,「先軍朝鮮之母」也沒有任何一張和金日成一起拍攝的照片。我認為金正恩從小就討厭張成澤。
金正恩一成為北韓的絕對權力者,就表達對張成澤的不滿。平時相較於金正恩,和金正男更親近的張成澤其實了解金正恩的怨恨,也感到到身邊的威脅。
張成澤在黨、軍隊、貿易部門有許多位居要職的親戚。他在二○一二年左右召集親戚們說:「現在把生意整理好交出來,可能會對我們進行檢閱。」他說的「生意」是指營利事業的北韓用語。
我在北京外國語大學同學中,有個叫趙成奎(조성규)的朋友,夫人的名字叫全恩英(전은영)。他父親是張成澤的姊夫,是古巴大使出身的全永進。全恩英在平壤的新都心倉田街經營茶館,裝潢茶館時投資了八萬美金。我記得有一天,全恩英擔心地對我說:「張成澤叫我把茶館收起來。」
對於張成澤而言這是今不如昔之嘆的事。在金正日時代,他連死人都能救活。實際上全永進曾經差點因金正日的指示被處刑,只因為姜錫柱的一句「是張成澤副部長的姊夫」活了下來。
一九九二年初北韓外交處於孤立,金正日要求海外所有公館報告足以克服困境的「創造性方案」。金正日強調「不管什麼方案,都放心地提出來」,不過千萬不能輕易相信這句話,這是金正日打探部下真心的慣用伎倆。
大部分的人都了解金正日的意圖,表示「我們會守著紅旗直到最後。韓國和中蘇的建交,是凸顯我們自主外交的機會」,表現出極左派的意志,然而只有駐瑞典北韓大使全永進,將非常大膽的案子送給平壤。
「蘇聯垮台後,歐洲的反共氣氛變得很強烈。表現出支持共產主義也會造成反感。若是朝鮮不像中國那樣進行改革開放,就會像蘇聯一樣崩解。內部堅守紅旗,然而對外需要偽裝成柔性開放的態度。建議對外不要表現出支持共產主義傾向。
此外,平壤市民們的表情毫無活力,這是訪朝的外國人一致的看法。允許平壤市民騎腳踏車。這對於展現出繁忙的街道,與充滿活力的樣貌有幫助。歐洲人認為我們的體制僵化,無法延續太久,然而若是我們宣傳會改革開放,就能讓他們認識我們組織的永久不變性。」
雖然是相當現實性的提議,而金正日卻大大動怒了。金正日對姜錫柱說:「情勢變得困難,居然會有這種說要放下紅旗的傢伙出現。改革開放這句話是不能說的。瑞典大使全永進是精神腐敗,在帝國主義者的攻勢下畏怯的傢伙。」金正日一旦說出要處刑,就不用收回決定。姜錫柱鼓起勇氣,說明,「全永進是張成澤的姊夫。」
聽到這句話,金正日的才稍微平息怒火。然而全永進立即被召喚,收到了農場革命化措施。全永進身為張成澤姊夫的理由,免除了一死,卻有好幾年在鄉下受苦。
之後全永進復職為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副委員長,擔任駐古巴大使,然而以張成澤處刑為契機,和他一起面臨了被肅清的命運。而全永進的建議,在進入一九九○年代後半逐漸實現。黨決定不使用共產主義的表現,決定在平壤市中心以外的區域,允許使用腳踏車。
金正恩對於張成澤累積數十年來的憎惡,最後以殘忍的處刑歸結。透過《勞動新聞》公開他的肅清手段後,北韓居民們因張成澤的故事放下手中的工作,足足四天內不返回市場,因為這對北韓社會是很具衝擊性的。這不僅是金正恩殘酷的肅清。透過張成澤事件的判決文,北韓居民們得以知曉這段期間以內蒙著面紗的金氏家族的醜陋面貌。
北韓居民們最憤怒的是張成澤的異性關係。
帶著金日成的女兒生活,似乎還嫌不夠,非要要過著浮華放蕩的生活。判決文指責張成澤和眾多女性發生不倫關係,在海外豪擲數百萬美金賭博,還吸食毒品。
此外還流傳張成澤的子女們足足有「一台巴士」之多。除了演出電影《莖從根上下來》的女演員之外,被指為「張成澤的女人」的許多藝人,被逮捕後都消失了。曾得到努力英雄稱號的五峰山管理所所長也被監禁。張成澤涉嫌將帶去玩弄後殺死的女性火葬。萬景臺區域的錦城(금성)高中校長,也將選拔為「中央黨五課」的年幼女學生,獻給張成澤當做性玩物。
以「浮華放蕩」聞名
因此事件,在北韓有女兒的父母們,產生了忌諱「中央黨五課對象」的新風潮。
「五課對象」是在北韓廣為人知的用語。「五課」就相當於朝鮮時代在宮廷工作的宮女組織。可說具有挑選「宮女」的功能,從中央黨組織指導部到道黨、市黨,具有全國性的體系。各五課挑選的對象為十四至十六歲之間的女學生。透過疾病檢查、文件檢查、面試等,進行複雜的選拔。選拔出來之後,接受專業教育。包含了樂器、聲樂、舞蹈等音樂藝術領域,還有看護、警護、家庭管理、電話與通信等部門。
她們經過專門教育,以入隊方式派遣至護衛司令部或奉化(봉화)醫院等處。其中美貌出眾的學生,會擔任金氏家族的接線生、打字員、警衛員、歡樂組成員、護士等。
在五課工作期間,不僅不能回家,也不能見家人。我有時候會有「什麼樣的父母會送女兒過去」的疑問,但在張成澤事件爆發前,相當受到一般居民歡迎,因為將女兒送到5課的家庭,享有各種福利。
新年或金日成生日等北韓的「節日」,還會致贈禮物。然而黨員或菁英階層,擔心女兒被選為五課對象。我還看過父母祈求孩子「不要再長高了」,「不要再變漂亮了」。離職年齡是二十六至二十七歲左右。離職後,根據輔佐金正日或金正恩的親近程度決定配偶。若是曾近距離輔佐,就無法出社會,會和金氏家族的護衛官結婚。
下一個分類的結婚對象則挑選外交官、黨員、貿易機關成等,在北韓受歡職種的從業者。從五課離職的女性,為了保密,都在黨學校度過,畢業後大部分都在黨機關工作。
韓國的「韓國小姐人選」的話,在北韓就等同於「五課對象」。「妳會被挑選進五課」、「妳是五課對象」這些話被當作奉承的話來使用。然而透過張成澤事件,北韓居民們得知「五課對象」的女學生們,暗地裡成為最高階層玩物的內幕。居民之間對於「五課對象」抱持負面的看法,近來不希望養得漂漂亮亮的女兒被搶走的意識也逐漸高漲。
北韓居民們透過張成澤的腐敗和醜聞,目擊了腐朽的白頭血統的真相。金氏家族披著共產主義和勞動者獨裁的外皮,卻建設了絕對奴隸社會。我認為張成澤被肅清之後,成為金正恩的致命弱點。
一萬多名張成澤近親被大幅肅清《勞動新聞》以「張成澤一黨」的用法,暗示不只張成澤家人會被肅清。黨行政部等他負責的所有部門頓時成為廢墟。黨行政部、軍部五十四部、保安省九局、保安省旗下的工兵總局等,他的近親們也全部都消失了。
黨行政部副部長和課長級以上有十五名被槍殺,四百多名被肅清。課長以下的成員們和家人一起被帶往政治犯收容所。黨中央委員會一個部門,全遭到肅清,這是黨史上初次經歷的事。甚至連管理文件的年輕成員,也沒得到寬容。
軍部的五十四部也有三百名左右的人員被趕走。張成澤肅清判決文中指出「張成澤將國家的資源廉價賣給外國」,這就是指五十四部的煤炭出口獨佔。五十四部部長兼黨行政部副部長的張秀吉因持有煤炭、水產、建設、建設資源生產等無數利權,比張成澤先迎接悲慘的結局。
張秀吉和李龍河被槍殺的那天,北韓高級階層黯然失色。
這一天,黨和軍部的中間幹部們,被召集到平壤郊外姜健軍官學校射擊訓練場。那是槍殺高級階層的處刑場。幹部們非常吃驚,射擊場平時槍殺時用的自動步槍 AK-47,換成了高射機關槍。不久後巴士抵達了,中央黨祕書、部長、副部長們下車。後面是載著黨行政部員工的巴士。意外的是,張成澤也從那裡走下來。看到本來應該要搭乘中央黨祕書等高階幹部巴士的張成澤,居然從一般員工巴士走下車,大家更是驚愕連連。
或許張成澤的命運在此時已註定好了。接著講台上的人朗讀「反黨反革命分子」張秀吉和李龍河的罪刑,宣告槍殺。白布被掀開,張秀吉和李龍河被綁在木樁上。高射機關槍朝著兩人開火,高階幹部們各個心驚膽跳。好幾天都吃不下飯。
主管賺取外匯事業的部門保安省九局,也因為張成澤事件下放了兩百多名人員。北韓在中國直營的海棠花餐廳創造了許多收益,張成澤將這間餐廳配屬到人民保安省九局,在平壤東部建設大規模海棠花館。除此之外,以工兵總局等為首的多名機關幹部們被肅清。張成澤之所以能佔據北韓經濟的利權營利單位,是因為對他餐與了無數的建設課業。建設平壤市大樓十萬世代,從南浦到平壤的海岸工程,還有萬景臺街頭建設等,都是由張成澤負責的。即使進入金正恩時代,也負責了倉田街和萬壽臺街道建設。
就連前往海外公館的外交官們,也逃不過肅清的腥風血雨。
前述提及的古巴大使全永進、張成澤的姪子馬來西亞大使張容哲(장용철)、瑞典大使朴光哲(박광철)、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北韓副代表洪英(홍영)等人都被帶回北韓。朴光哲是黨行政府副部長朴春洪(박춘홍)的姪子,洪英是行政部副部長梁青松(량청송)的小舅子。
外務省成員的家族中被送到收容所的人超過十名。全永進家族、張容哲家族、朴光哲的女兒、尹英日的女兒、金江林(김강림)的岳父、副相韓成烈(한성렬)的女兒、情勢資料局局長李禧哲(리희철)的兒子、高坊山招待所所長金貞愛(김정애)的女兒和女婿等人。全和張成澤肅清有關,至少有一萬人被送往收容所或是礦坑、鄉下。受害者比一九九○年代末期的「深化組事件」時還多。
動員玄鶴峯英國大使、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北韓大使召喚作戰
二○一三年十二月八日,朝鮮中央通信報導黨中央委員會擴大會議結果。之後向海外公館發布了十六名反黨反革命分子的名單,並下指示要盡快除掉他們的照片和「作品」。名單中有:張成澤、李龍河、張秀吉、朴春洪、崔金哲、金東伊(김동이)、梁青松、韓龍杰(한룡걸)、吉慶男(길경남)、鄭成日(정성일)、鄭炳熙(최병히)、安重煥(안종환)、趙元範(조원범)、李哲浩(리철호)、金慶秀(김경수)、全應烈(전응렬)。
他們當中,李龍河、張秀吉、梁青松等人比張成澤先被處刑,其他人則和張成澤一起處決。但北韓犯了一個錯,這份名單落入前往擔任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北韓代表的尹英日的姪子手中。換句話說,本來應該先召喚尹英日才公布名單。已經召喚了一些高階外交官,要是出了什麼差錯,尹英日有可能會脫北。
二○一四年一月五日北韓有貫徹金正恩新年致詞的會議,指示英國、法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德國大使返回平壤。這是為了讓尹英日自行返回的煙霧作戰。尹英日和英國大使玄鶴峯、德國大使李始鴻一起返回平壤,只有他獨自被扣留。
韓國媒體捕捉到玄鶴峯大使返回英國的模樣,並且報導他免於肅清回到職位上。當時的記憶還歷歷在目。玄鶴峯大使回到平壤之前非常激動。為了貫徹新年致辭討論對策召回大使,這是史無前例的事。由於情勢緊急,應該會召喚外務省幹部和主要國的大使,舉行會議。玄鶴峯大使認為可能會晉見金正恩,還特地添購了嶄新的西裝和白襯衫。他甚至還購買了數十個可以分送給外務省幹部們的口腔清潔噴劑。當時北韓幹部們跟金正恩說話時都要摀著嘴巴。可能是因為金正恩討厭口臭。精心準備後回到平壤,才發現這是為了召喚尹英日的煙霧作戰。玄鶴峯大使非常失落。
玄鶴峯大使返回倫敦,韓國大使林聖男第一個來問候他。玄鶴峯、林聖男大使是認識很久的夥伴。林聖男大使在南北輕水反應爐協商時擔任南方團長,在倫敦召開其他國家的大使館活動時,兩人遇見了。
林聖男大使向玄鶴峯大使問候,「你被召回北韓,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非常擔心啊。你能平安歸來,我實在太開心了。」
玄鶴峯大使卻只能回答,「你在說什麼?我怎麼會被肅清呢?朝鮮不是會隨便殺人的國家。聽了你的話,我的心情很不愉快。」
玄鶴峯大使從活動中返回,向平壤報告與林聖男大使之間的對話。之後林聖男大使回韓國時,玄鶴峯大使問:「至今為止來到倫敦的南方大使們都升遷了,你回去後也會升遷嗎?」林大使說:「回去就知道了。」過了幾個月,他被升遷為外交部次官。
玄鶴峯大使雖然說北韓不是會隨便殺人的國度,然而在肅清張成澤過程當中,被處刑的,有很多是我認識的人。有一件事讓我非常心痛,我在此簡略介紹其中一位。
為了救張成澤,最後被送往收容所
勞動黨行政部副部長李龍河的弟弟李龍男,是我國際關係大學的同學。曾任慈江道道黨委員會宣傳祕書的李龍男,和家人一起送進在政治犯收容所。和李龍河是親家的外務省情勢資料局長李禧哲,則被流放到人民大學習堂。李禧哲曾任瑞典大使,他的兒子是李龍河的女婿。李禧哲的兒子、媳婦和孫子都被收押至收容所。
行政部副部長朴春洪,和瑞典大使朴光哲是姻親關係。朴光哲從外務省被下放,在平壤市西城區域人民委員會內工作。他的女兒是北韓電影《女學生日記》(The Schoolgirl's Diary)的女主角朴美香。這部電影曾在國際電影節上映。朴美香在公公朴春洪被處刑後,和丈夫與年幼的兒子一起被送進收容所。
行政部副部長梁青松的小舅子,是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北韓副代表部洪英。韓國媒體大幅報導洪英被召喚回北韓的模樣。梁青松的家人全部被移送至收容所,洪英被趕出外務省,在平壤市附近的區域人民委員會內工作。
有幸免於處刑的人當中,也有許多悲傷的故事。
勞動黨國際部歐洲擔當課長李應吉(리응길)數十年來擔任金日成和金正日的義大利文口譯,和張成澤也相當親近。
網路上很容易找到他的照片。包含李應吉本人,夫人、兒子、媳婦、孫子被帶往收容所,最後只有媳婦被釋放,因為媳婦的母親是金日成的游擊隊員同伴林春秋副主席的女兒。
李應吉的女婿金江林,擔任外務省英國擔當課長被解任後,並未被逐出外務省,在情勢資料局擔任研究員。已經提到的趙成奎、全恩英夫婦和他的家族也逃不了進收容所的命運。趙成奎最後的職位是觀光總局副總局長。全恩英的姊姊全慧英(전혜영)的故事則更坎坷。身為張成澤的姪女全慧英,也是黃長燁先生的長媳。黃長燁先生的家人被帶往收容所時,張成澤只救出全慧英。之後進行裁決,則因為身為張成澤姪女的緣故又被帶往收容所。全慧英、全恩英姊妹的父親是曾擔任古巴大使的全永進。馬來西亞大使張容哲的夫人是北韓電影《洪吉童》的女主角,張容哲和他的家人也在收容所生活。
外務省成員躲避肅清的方法在肅清的腥風血雨之下,外務省比其他單位受到的傷害小。受到處罰的外務省成員的親戚雖然被逐出平壤,但成員本人有留在平壤。這是由於以金桂寬第一副相為中心,外務省發揮了「機智」。因張成澤事件,海外公館的大使、參事們被召喚到平壤時,金桂寬第一副相和外務省這樣對金正恩報告。
「張成澤事件爆發後,根據黨的指示,召喚許多外交官。擔心他們返回平壤後的處境,常駐國情報要員建議『脫北吧』、『只要你說不回平壤,我們就會幫你』。可是所有同志們,只仰望著敬愛的金正恩元首大人身處的平壤的天空,因而返回祖國,是具有強烈忠誠心的同志們。若是離開外務省,請給予關照,使其留在平壤生活。」
金正恩下達指示,核准外務省的請求。原本以為會被流放下鄉的外務省成員們,就好像從鬼門關前回來,流下感激的淚水。只是,隨著時間經過,想到被帶往收容所的孩子、兄弟和親家,忍不住流下血淚。
比起其他機關,外務省從未遇過全體被大幅肅清的情況。
來到韓國後,曾收到相關提問,「北韓的所有機關單位都曾遭到肅清,只有外務省從一九九○年代起到目前都較少被波及,有什麼祕訣嗎?」
在北韓時,也常被其他機構成員這樣提問。從一九九一年採納南北基本協議書到目前為止,參與南北對話的北韓幹部當中,還在世的人只有平昌奧林匹克時的金永哲。金永哲代表軍部,參與南北對話。
統戰部人員中,許錟、尹基福(윤기복)和金仲麟已經過世了,死因是病逝或是年邁病痛。金容淳和金養建,則是因毫無目擊證人的莫名交通意外身亡。統戰部副部長崔勝哲(최승철)、韓時海(한시해)、貿易省副相金正宇(김정우)、保衛部副部長柳京被槍殺。經濟部門的副總理兼貿易相金達玄(김달현)遭到流放,因憂鬱致死。
在北韓從事和韓國有關的工作,無疑是一腳跨入地獄。而外務省從我就任起的一九八八年之後,金永南、白南淳、朴義春、李洙墉、李勇浩依序擔任外交部長。第一副相也從姜錫柱到金桂寬,順利地交接下去。雖然不是完全沒有肅清,也發生過負責對中國事務的李聖基(김성기)副相被保衛部抓走的情況,但組織本身從未被大換血。
要說祕訣,也和外交事務的特殊性有關。在外務省工作,比較了解世界動向。也比其他人更能解讀金氏三代領導人的心,不會做出讓他們不悅的舉動。
有個實際事例是這樣的:
有一次,中國共產黨幹部們訪問北韓,建議金日成和金正日讓北韓嘗試改革開放。金氏父子表面上說中國政策有值得學習之處,內心卻認為若北韓像中國一樣,一定會滅亡。此外,也總是以相當巧妙的手段試探,黨幹部對於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有什麼想法。
小心翼翼向幹部詢問經濟改革方案
人民經濟大學或社會科學院這類機構,通常會被指定,交出北韓當前可行的經濟結構改革方案。不懂得金氏父子內心的幹部們,會提出和中國政策類似的企畫。被金正日指責方案的錯誤後,遭流放。然而外務省幹部們很了解金正日的想法,因此可盡量避免觸怒他。
外務省成員們的「慣用態度」,也是得以在肅清中存活下來的理由。以三至四年為週期,往返海外工作的外務省成員們,比任何人都了解北韓社會的不合理處。同事之間若有人對北韓體制表現出不滿,也會笑著帶過。很少會像其他機構的忠誠分子那樣向黨委員會或保衛部舉報。互相批判時也遵守風態度,不像其他機關那樣採取紅衛兵式的攻擊。最重要的,是不用無條件執行金正日或金正恩隨口下達的指示。
在外務省有嚴格的作業程序。必須以文件報告,取得金正日核可。姜錫柱也經常從金正日那裡得到隨口說出的指示,然而不像其他機構那樣,無條件說「知道了」便執行。一定要嚴格地研究,即使要執行,也要遵循下列原則,製作文件交給金正日裁決。
「這是為了執行將軍大人下達的指示,討論出的方案。大家都說是賢明的方針,並且還提出各種角度的意見。」
金正日的指示大過天馬行空時,則會製作以下報告文件。
「若依照將軍大人的指示去做,相信會很好,然而一不小心可能會引發某些問題。還有部分意見指出,換個方向做是否更妥當。」
收到報告的金正日不得不再次思考,下達「放棄」或是「照常推動」的指示。無論哪一種決定,都能減少外務省的負擔。
其他機構會說:「首領大人與將軍大人的教誨和話語,是無上的命令。」且無異議地執行。執行結果不佳時,就要負責任,輕則開除黨籍撤職,嚴重的話,則會被處刑。像是收到金正日指示「交換貨幣控制通貨膨脹」的朴南基會被槍殺,就是沒思考不追究執行的優缺點,照本宣科推動貨幣改革方案,就只能獨自承擔居民們的埋怨。
為了解決電力不足的情況,金正日曾指示要盡量建設中小型發電所。但是沒有考慮該地區的地理環境,到處建造中小型發電所,是會造成混亂的。也有地區不經意浪費了水泥和資材,卻無法產生電力。那就會在檢閱總和時,將相關負責人撤職。
說來簡單,然而要建立起外務省這類事業體系,並不是簡單的事。
要像外務省一樣,形成所有的幹部和成員之間無須言語的共識才有可能。一方面主張絕對忠誠並執行指示,另一方面則是深究執行的優缺點。
英國共產黨也批判北韓政權的世襲北韓駐英國大使館的外交官,包含大使只有三個人。除了大使外,我要管轄英國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國防等部門,另一位書記官則負責歐盟、愛爾蘭、比利時、盧森堡。業務量繁重,幾乎不曾在晚上十二點前就寢。週末也不是休假,一週七天就是是週一週二週三週四週五週五週五。
最辛苦的,是和英國社會主義政黨、共產黨相關的事務。他們表面上支持北韓,然而若進一步接觸,他們就會說出真心話,並且批判北韓體制。
我脫北韓後,韓國電視上曾播放了一段反北的 Youtube 影片。影片中,是我參加英國共產黨(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活動時唱歌的模樣。實際上我和這個黨的指導者夏帕爾.普拉進行了許多理論爭辯。
以二○一二年四月十五日金日成誕生一百週年活動為契機,北韓拆除了掛在金日成廣場上的馬克思和列寧的肖像畫。這是夏帕爾.普拉最激烈批評的部分。
他這樣對我說:「北韓的革命有其特殊性。指導者由金日成家族世襲,在某程度上我能理解。然而,拆除數十年來掛在金日成廣場的馬克斯和列寧的肖像畫,會不會太過分了?就算時代變化,暴露出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限制,然而哲學之根不會改變。拆除馬克思和列寧肖像畫的北韓勞動黨,讓全世界共產主義者失望透頂。」
針對他的批判,平壤並無指示或說明該如何解釋。
將他的發言內容以電報傳送至黨國際部,然而只收到「不要被捲入這種意圖挑釁的爭論中」的指示。
馬克思–列寧主義中世襲是封建性的殘渣,原則上不支持。表面上雖然表現出堂堂正正的模樣,但標榜為社會主義國家的北韓,對於世襲並無法坦蕩蕩。甚至是父子間的接連兩次世襲的情況。
從金日成到金正日的繼承工作,花了長時間慢慢進行。北韓居民們也自然而然地接受。社會主義國家或西歐左派政黨雖然帶有批判的視線,也只用「那是有可能的」草草帶過。此時,在金日成廣場上吊掛馬克思與列寧的肖像畫,也不算太尷尬。
但是金正恩繼承金正日的位置,對於北韓居民而言也很突然,大家都知道這不是什麼值得向世界炫耀的事。在這種氣氛下留著肖像畫,是有些怪異。在肖像畫內的馬克思和列寧觀看下,無法進行他們反對的世襲制度。若是留著肖像畫,會被西歐媒體嘲弄。可以這樣向夏帕爾.普拉說明這種情況嗎?就算在英國,也無法迴避金氏父子的肖像畫問題。北韓駐倫敦大使館在金日成和金正日生日等北韓主要節慶,英國的左翼政黨或團體舉行慶祝活動時,根據北韓規定,一定要將金氏父子的肖像畫掛在活動場合的正面。要是沒有和肖像畫一起拍攝照片,活動就無法得到核可。
問題就在左翼政黨籌備的活動場合發生。北韓大使館將金氏父子的肖像畫掛在活動場合正面,然而英國共產黨不允許。常因金氏父子肖像畫問題發生摩擦。他們說要是這樣,那麼也該是掛在活動場合側面的馬克斯、恩格斯、列寧、史達林肖像畫旁。就算金日成和金正日有多偉大,也不可能超越馬克思或列寧。
然而北韓大使館無法接受這樣的要求。要是這樣做,大家小命就不保了。因此北韓外交官不得已,在別人籌備的活動場合,穿著西裝比別人提早一兩個小時抵達,在牆壁上釘釘子。就這樣掛了一兩次金氏父子的肖像畫,之後學會了訣竅,畢竟也不能每次都和英國共產主義者起衝突。因此乾脆購買了畫架,若有需要事先釘釘子的活動,就用小巴士裝載,在移動式畫架上鋪紅布,放上肖像畫,一切就神不知鬼不覺。
二○一五年九月,黨中央委員會宣傳煽動部為了檢閱外交官們的思想狀態前來英國。英國共產主義對金氏父子的肖像畫的態度,宣傳煽動部無法直接報告。不了解當地情況的宣傳煽動部,了解我們的做法後,說是得到了「深刻的感動」。還向其他國家的外交官們下達指示「向駐英國大使館成員們學習對首領的忠誠心」。他們真正要學習的不是我的「忠誠心」,而是訣竅。
歐洲左翼政黨的恭賀文
每當碰到北韓的重要節日時,收到來自英國社會主義派系政黨指導者的恭賀書信,也是件辛苦的差事。他們的祝賀書信,要透過朝鮮中央通信和中央電視等,當作成功宣傳北韓體制的表現。彷彿宣告世界各國也盛大慶祝北韓的節日,繼金正日之後,金正恩也得到世界人民的尊敬和欽慕。
這些祝賀書信也是北韓外交官的工作業績之一,和個別總和項目,要是件數減少,還會被追究。問題是北韓節日太多,英國的左翼人士們覺得很煩。
細數一定要寄送祝賀書信給金正恩的節日和活動如下所述:新年第一天、公布新年賀詞時、金正恩生日、金正日生日和慶祝集會、金日成生日和慶祝集會、金日成勞作出版日、朝鮮人民軍創建日、六一五南北共同宣言紀念日和連帶集會、朝鮮戰爭爆發紀念日和韓國大使館、美國大使館前的反美示威組織、金正日黨中央委員會事業開始日和活動、戰爭勝利紀念日和各種活動、朝鮮解放慶祝日和活動、共和國創建紀念日和活動、勞動黨創黨紀念日和活動、金正淑生日和活動。
在英國,這些日子都要和一些人聚在一起展開慶祝活動,收到祝賀書信後寄回平壤。英國左翼人士不可能不覺得麻煩。有一些人抱怨是否可以一次寄出所有祝賀書信。
每當此時,我都會這樣安撫他們,「朝鮮革命的特性,是用紀念日和慶祝活動,讓革命的氣氛達到高潮,紀念前進的歷史。透過這類活動,讓朝鮮人民們對革命的信念和熱情更高昂。英國同志們若延續各種慶祝活動和祝賀書信,會透過媒體加以報導,朝鮮人民會更有信心的鬥爭。」
現在他們也熟悉了北韓式的活動,製作了各月分的信件草稿,更改年度後寄送的方式。雖然如此,由於舊蘇聯共產黨過於重視這類形式主義思想宣傳活動才會毀滅,我們也擔心朝鮮勞動黨會步上後塵。
部分共產黨比右翼政黨更積極批評北韓,這令我難以忍受。英國有許多左翼政黨。其中最大的政黨是羅伯特.葛林匹茲(Robert Griffith)率領的英國共產黨。黨機構誌《晨星報》是國際間遵從共產主義理念的唯一一份英文日報。到一九七○年代為止,金日成綜合大學和平壤外國語大學學生們常讀這份報紙。因為他們不批評北韓和蘇聯。然而《晨星報》在一九七九年蘇聯進攻阿富汗後,便開始反蘇,之後帶頭批判北韓的世襲統治。
這份報紙將馬克思–列寧主義奉為真理,然而攻擊蘇聯指導者們和北韓的金氏家族。說他們在共產主義的美名下汙染了馬克思–列寧主義。還刊登了長篇報導,指出張成澤處刑一事,將成為導火線,致使北韓的崩解。會受到右翼政黨批判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被對於世界共產主義運動有莫大影響力的英國共產黨發行的刊物公開批判,心情相當沉重。
被形容為「革命叛徒」北韓外交官必須製作許多資料,製造出世界以北韓為中心運轉,而平壤是世界革命中心地的假象,並傳送回祖國。比方要誇大報告,為了金日成和金正日的生日,數十名、數百人聚集在一起舉行慶祝會。這樣,北韓媒體才能報導在英國有大規模慶祝集會。實際上只是在倫敦的窄小地下室房間內,有七到十名年邁的英國共產黨人聚集。連不太清楚外界情況的我的父母都說:「英國和美國是同盟國,沒想到有這麼多親朝團體和人士。」並且堅信北韓是世界革命的中心。
身為大使館黨祕書,我為了出版金氏家族的著作,每年都要呼籲大使館成員捐贈薪資好幾次。本國不僅不支援大使館資金,還會調查大使館的著作出版份數和分配量。要是成果不符期待,就會被大肆批判。
我拿著大使館成員們捐贈的錢,去找英國新共產黨出版社,印刷五百份或一千份金正恩的著作。然後向平壤報告職員們分別捐了多少經費,總共出版了幾份。
問題是在之後。英國並沒有一千份的金正恩著作的分發對象。要是分送給英國左翼團體,過幾天就會被丟進垃圾桶。等於是拿省吃儉的薪水出版了著作後,又眼睜睜看著著作被丟進垃圾桶。
在這樣的情況下,英國人德摩特.哈德森對於北韓而言是,寶貝般的人物。身為在北韓媒體最常登場的外國人,他擔任英國朝鮮親善協會委員長、英國先軍政治協會委員長、英國主體思想研究所委員長等。他會透過網頁發布親朝報導,偶爾還發表支持北韓的聲明,便會寫信給金正恩。北韓媒體幾乎每週都會報導和他有關的消息。
他相信北韓的社會主義會勝利,並確信北韓會統一韓半島。幾年來持續擁護北韓,在北韓節慶活動的奉獻所有一切的人物,然而就個人而言,我覺得他在許多方面令人惋惜。
哈德森曾是個評估不動產時價的平凡公務員,在公職任職中接受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的電話採訪,發表了偏向北韓的發言後遭到解雇。拿著為數不多的年金,過著相當辛苦的日子,只要是為了北韓,什麼事都願意做。
二○一五年,他的母親過世了。我了解他的生活情況,便主動向平壤要求補助三千歐元的葬禮費用。北韓在一九八○年代,會在財務方便支援親朝人士的活動。然而一九九○年代末期展開苦難的行軍,就完全斷絕了財務支援,進入金正恩時代之後,還反過來要求親朝人士給予贊助。
出乎意料之外的,平壤下達指示要給他三千歐元。我一拿出信封,哈德森推辭說:「我反支援朝鮮革命是應該的,不能收下這些錢。」
我堅決地把信封塞入他手中。「你為了支援朝鮮革命,不幸被解雇,我們理當照顧你才對。只是我們也很困難,才沒辦法。這次看在我們的誠意上,收下吧!」
他的眼角泛著淚光。他比我大兩歲,是同輩之人,此時感受到難以言喻的同胞之愛。
有一天,他來找我這樣說,「母親過世後我繼承了房屋,房屋賣了,我和弟弟各分了四十萬英鎊。我想把一部分的錢拿來,做為將主體思想普及到全世界的經費。請將我的願望轉達給平壤。」
真糟糕。他和八歲的兒子一起住在政府提供的租賃住宅內,房子連電燈都沒辦法點亮。要是將他的話直接向平壤報告,在缺乏主體思想宣傳資金的情況下,中央一定會說立刻收下這些錢。
我勸告他,「相較於這些錢,我們更希望哈德森同志能在英國過著無憂無慮的舒適生活。無法幫助為了朝鮮革命戰鬥受害的同志,我心痛不已,我們不能收下你賣了母親房子後的錢。你還是把這些錢用在你自己的房子上。」
他又流下眼淚。那一年夏天,他前往北韓。我抓住出發前往平壤的他叮嚀,「你前往平壤時,絕對不要提到捐贈的事。要是提到這些,真會叫你拿錢出來的。朝鮮從你那裡收到錢就不會管你了,可是我跟你還要在英國繼續工作。我不想看到你貧窮的模樣。絕對不要提錢的事。」
雖然他回答說知道了,但是我擔心他前往平壤又會提起捐款的事。我在他抵達前,送電報回平壤。詳細地寫了,「哈德森經濟上非常困難。若是他表示要捐款,絕對不能收。」
我猜得果然沒錯,他在平壤,提出了捐款的事。幸好幹部們都看了我發的電報,沒有接受他的經費。
我脫離北韓後,哈德森曾經發表譴責聲明,說「太永浩是革命的叛徒」。但我深信他了解我總是同情並真心替他擔憂的真心。我希望他不要被北韓政權欺騙,能過著幸福的生活。
推動身障少年藝術團赴英國演出二○一四年初,收到北韓身障人士聯盟傳來的電報。內容是要從英國民間團體收到對聯盟的補助。希望是設施或藥品支援,請協助周旋身障人士部門和相關英國民間團體的交流。
我有個念頭一閃而過。外務省副局長時期,準備歐洲局桌球比賽時,曾經進出身障人士聯盟辦公室。我曾經偶然看見由身障青少年們組成的藝術團在練習,技巧挺不錯的。若能推動北韓身障青少年藝術團造訪英國,應該挺不錯,既能替身障青少年帶來希望,又能提升北韓形象。
我想到推動北韓參加帕拉林匹克運動會的經驗。若能好好製作文件報告,就能順利推動北韓身障青少年藝術團的海外演出。那一年二月,歐盟北韓人權調查委員長麥克.柯比(Michael Kirby)主導製作的「北韓人權情況報告」發表後,國際對於北韓的輿論相當糟糕。彷彿北韓蹂躪人權的情況,比納粹德國的猶太人屠殺,或南非共和國的種族隔離政策更加違反人權。
部分國家主張,要將蹂躪人權的主嫌金正恩交給國際刑事裁判所,還質疑北韓採用隔離和滅殺身障人士政策。當時我想要反過來利用這種情況,「朝鮮的身障青少年藝術團若能拜訪世界人權輿論中心的倫敦和巴黎,對於安撫西方的人權攻勢會有相當大的貢獻。宣傳朝鮮的身障人士們沒有被歧視,且受到不錯待遇的情形,也能成為向世界誇示朝鮮社會主義優越性的契機。越趨嚴重的反共和國人權攻勢,可透過身障人士藝術團的表演獲得緩和。」
將這類報告送回平壤,當然報告內並沒有提到希望由我親自推動。推動帕拉林匹克運動會參與的過程中所得到的教訓,就是盡量將問題政治化。
實際上,我還有其他意圖。
在北韓,有為了想去外國看看,練習了好幾年的身障青少年。也有教他們的犧牲奉獻的教師。我想看到他們的努力發光發熱,拿著手風琴跳舞唱歌。並且,透過北韓媒體報導身障青少年藝術團的海外表演,會讓在家憂鬱度日的數萬名的身障青少年得到一線希望。
玄鶴峯大使也不吝給予積極的援助。不久後,收到金正恩批准的電報。雖然得到金正恩的裁決,我的心卻因為表演內容感到無比沉重。在北韓,就連幼稚園孩子的表演內容,也要在事前得到黨宣傳煽動部檢閱。演出內容絕對要對金氏一家和北韓體制達到宣傳作用,才能得到核可。北韓內部的表演是這樣,赴外國表演就更不用說了。
可是這又不是一般學生藝術團,視覺、聽覺、肢體有障愛的中學生來到英國,進行稱頌北韓體制的表演,還不如不要來。我苦思了幾天,送了電報回平壤,說明「這次的表演,要用適合英國人、法國人口味的內容,要一看就能懂得的熟悉內容會比較有效」。
但是收不到任何回應,正當我感到不安時,平壤意外地傳來電報指示「參考代表部的意見,表演不加入政治性內容」。
準備好以舞蹈表演《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演唱《You raise me up》,用手風琴演奏《歌劇魅影》,北韓表演團像這樣,以非政治性內容出場,是史上第一次。
藝術團迅速準備出國事宜。通知殘障學生們的父母,準備造訪外國時,大家都不敢置信。連正常人都很難到外國去,而且還不是中國或俄羅斯,是英國和法國,誰會相信呢?
二○一五年二月,藝術團出發那一天,平壤車站人山人海擠得水洩不通。孩子們的父母、親戚、社區裡的老人家,都流著眼淚出來送行。火車出發的那一刻,他們高聲呼喊,「金正恩元首大人萬歲!」這是必須的。藝術團出發的消息透過北韓廣播、電視和勞動新聞進行了實況報導。
率領藝術團進行公演
我在倫敦迎接藝術團。視覺、聽覺、肢體障礙人士學生、身障人士聯盟金文哲(김문철)副委員長,和身障人士體育協會李粉姬書記長等共有二十多人。金文哲副委員長畢業於金日成綜合大學英語學系,被分配到身障人士聯盟。是大幅改善北韓殘障人士待遇的推手。李粉姬是北韓體育英雄,和韓國的玄靜和組成南北聯隊,在世界選手權大會中摘下金牌的她的丈夫是北韓男子桌球的招牌明星金星熙(김성희)。
李粉姬有個身障人士兒子,他擔任中央體育團桌球監督,組織了身障人士體育協會,可說是帶給身障青少年夢想的工作。在他的名聲助力下,組成身障人士桌球隊,幾乎每年都會舉行身障人士桌球比賽。
北韓的身障人士們得以公開參加體育比賽,都要歸功於李粉姬。若是她來參加平昌冬季奧林匹克運動會,就能在遠處觀看她的身影,我感到十分惋惜。我擔心她發生了什麼事。
身障人士青少年藝術團的表演,是從二○一五年二月下旬到三月初,在倫敦和巴黎舉行。在英國於牛津大學、英國皇家音樂大學、劍橋大學總共表演三場,在法國則是登上民間救護團體SPF和國立聽覺障礙人士學校布置的舞台。
BBC等英國媒體,也報導了許多北韓殘障人士青少年藝術團抵達和表演的消息。部分反朝政治人物,在報導中批判表演目的,是為了掩蓋金正恩體制蹂躪人權的行為。
然而英國政府則抱持肯定的看法,英國外交部幹部們和北韓學生們見面,告知外交部內身障人士的就業情況。鼓勵他們身障人士也能成為外交官。
一名視覺有障礙的英國下議院議員表示,「眼睛看不見,在國會活動也沒有絲毫不便。」詳細地向學生們說明自己的生活。
無數的韓國僑胞和少數的脫北人士來到音樂廳。居住在英國的一名脫北的老奶奶,握著少年團繫領帶的學生們的手,激動得流下眼淚。他牽著聾啞殘障人士學生的手問:「我來自咸鏡北道,有沒有從那裡來的孩子?」
開幕表演時,韓國大使館的人說「想過去祝賀」,但北韓大使館只能以「可能不太方便」來應對。內心雖然希望他們來,然而代表團內有警衛。韓國外交官若和代表團的人接觸,會被仔細追究「談了些什麼內容」,有可能會發生麻煩的事。
然而音樂廳就像是統一的場所。第二次表演結束後,新莫爾登的韓國僑胞邀請藝術團全體一起用餐,呼喊著「我們的心願是統一」。
北韓大使館在玄鶴峯大使的提議下,所有成員們募集了一個月的薪資。大使館也有很多事要做,每當表演時,要負責鮮花和食物,大使館成員的子女們也要協助口譯。我的兒子們和藝術團一同食宿,成為他們的眼睛和手腳。
「飛機為什麼在室內起飛?」
藝術團有個在平壤音樂大學教授伽倻琴,有視覺障礙的女教授。她在北韓是知名的身障人士演奏者。小時候曾在金日成面前演奏伽倻琴,實力優異。雖然年紀已經超過六十歲了,但彈奏伽倻琴的絢爛琴藝,仍令人嘆為觀止嘖嘖稱奇。她經常上電視表演,然而手上卻沒有戴任何戒指。若是手上能帶上一只玉戒指,會更增添光彩。玄鶴峯大使似乎很心疼,用大使館成員們募集的款項,送了教授一只金戒指,也買手錶和書包,送給所有學生當作禮物。
和藝術團同行時,我發現了一項驚人的事。聽覺障礙人士學生當中,有孩子不懂我們的文字。北韓從小學課程就有聾啞學校,但卻不識字,這實在令人難以想像。根據同行的教師說,鄉下的聾啞學校設備相當落後。由於情況如此,因此生下聽覺障礙子女的父母,會避免送他們去聾啞學校就讀。雖然硬著頭皮送到住家附近的學校,然而無法期待身障兒童的特殊教育。這就是聽覺障礙兒童成為中學生還是文盲的理由。盲人學校的情況也很類似。這令我心痛不已,我忘不了獨奏手風琴的視覺障礙人士學生問我的問題。
「回到平壤時,我要告訴同志們該怎麼搭飛機。我本來以為是在戶外搭飛機。可是我坐的飛機是從室內起飛,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太了解那是什麼意思。學生進入北京機場的航廈後,只在室內移動。苦苦等待著要到戶外搭乘飛機的那一刻,然而到處移動後,坐在座位上,飛機就起飛了。我向他一一解釋然而他露出為難的表情,不知道回到平壤該如何說明。
北韓身障人士青少年們生平第一次體驗海外旅遊,懷抱著一輩子難以忘懷的記憶返回平壤。藝術團訪問的成果也超乎期待。北韓媒體報導藝術團的回國消息。
「這次的表演,是讓敵對勢力的反共和國騷動化成為泡影的重要契機。看到他們超高水準表演的觀眾們,了解了朝鮮身障人士的教育水準程度。」
無論報導如何,身障人士青少年藝術團的英國和法國訪問,是繼參加帕拉林匹克運動會後,北韓的身障青少年得以擁抱新希望的象徵。有一位外務省同事,女兒因先天性小兒麻痺無法走路。他向我懇求,「我女兒好想到外國去。若能將我女兒介紹給身障人士聯盟那就好了。她的鋼琴實力雖然有些不足,但你和身障人士聯盟幹部有交情,是否能幫我把女兒安插進前往海外表演的團隊呢?」
他女兒從小就醉心於文學,寫作才能極佳,寫了小說還曾傳到中國延邊。讀了小說的延邊朝鮮族少女更寄送了「粉絲郵件」過來。她說看到身為身障人士卻努力奮鬥的小說主角,自己也產生了活下去的勇氣。
而他女兒有一天突然說要買鋼琴。因為不管小說寫得再好,都無法到外國去,所以要學鋼琴。拗不過孩子的要求,買了鋼琴給她,每天練習八小時。我能了解我身為父親的不捨和惋惜。我將她女兒介紹給身障人士聯盟,欠了外務省許多人情的殘障人士聯盟表示會和孩子見面後決定。至於後續發展,我就不太清楚了。
對召喚英國代理大使威脅將發動恐怖攻擊由於張成澤處刑事件,世界媒體把焦點放在金正恩的野蠻恐怖統治風格。應該是從二○一四年開始,聯合國內,要將金正恩送交國際刑事裁判所的聲浪高漲。就北韓的立場而言,相較於核問題,集中在金正恩身上的人權問題更讓人頭痛。
每次提到北韓人權問題時,我都會想到金正日的指示,「讓核危機達到高潮,將對人權的輿論轉移到核武問題上。」因此,我估計金正恩也會用核武危機來掩蓋人權問題。而我的猜測沒錯。
從這一年開始,北韓核武危機達到高潮,吸引了全球媒體和電影公司的關注。
二○一四年六月美國哥倫比亞電影公司公開了金正恩諷刺電影《名嘴出任務》(The Interview)預告片。同年八月有報導播報英國的第四頻道(Channel 4)製作了關於北朝鮮核武問題的連續劇《對應者》(Opposite Number)。即時向平壤報告這些消息,是北韓駐倫敦大使館的日常任務。
我將關於第四頻道的報導資料直接翻譯好,寄送給外務省。根據報導,連續劇是六十分鐘的分量,共十集。劇情是說英國核能科學家負責祕密任務,前往北韓後被扣押,並被北韓強迫參與核武開發,因而發生國際性危機。英國總理和政治性色彩相當不同的美國總統,合力救出科學家。」
第四頻道並未公布連續劇的放映日和主要演員。然而北韓外務省與北韓駐倫敦大使館卻發生了預期之外的外交紛爭。八月三十一日,北韓國防委員會政策局對於第四頻道的連續劇製作計畫,對外發表了「這是政治性挑釁,故意的敵對行為」的譴責性談話。談話也主張「我們的自衛性核武發展,看起來像是非法奪取英國的核技術,劇情內容荒誕無稽」,「製作連續劇,是在英國總理的默認、庇護和助長下進行。英國當局中斷製作,處罰製作人員」。
首先要先說明連北韓外務省都不知情的談話背景。採用核開發、經濟並進路線後,北韓部門間的隔離現象變得更嚴重。尤其是軍部,甚至以國防委員會的名義干涉外交問題。北韓外交經歷了一段混亂期。
美國政治家批評北韓,或是展開韓美合同軍事訓練時,偵查總局會出面濫發聲明或談話,且不和外務省進行事前協議。以前,在金正日時代這些事可都還有一定的秩序。
過去,發表總參謀部聲明或海軍司令部聲明時,一定會事前和外務省協議。然而從二○一三年起,軍部就經常搶走外務省該做的事,並以國防委員會的名義發表。這是一種忠誠競爭行動。
外務省雖然不懂軍部為何如此懷疑,然而朴義春外務相或金桂寬第一副相等人,只能在一旁觀看。這是沒有從金正恩得到電話指示的時期,很難向上報告外務省的意見。
聽說金永哲政策總局長選拔了擅於寫作的人才,在偵查總局內成立了專業部門,撰寫各種對外書信。金永哲在平昌冬奧時訪南,是被韓國媒體和政治圈指責為「天安艦炸沉事件的主犯」的軍部強硬派。
國防委員會政策局對於第四頻道的談話,並不僅止於談話。金永哲召喚了英國駐平壤大使。臨時代理大使代替休假中的大使前往。
金永哲轉交了要給英國總理的國防委員會政策局抗議書信,內容寫著若是英國政府不中止製作反朝連續劇,英國國內要是發生難以想像的報復行為,就要由英國總理來負責。換句話說,就是要炸掉第四頻道辦公大樓。這是發表談話隔天發生的事。
至此,情況變得很嚴重。
英國外交部驚訝萬分
英國政府非常驚慌。不懂外交初步常識和慣例的軍部,站出來向英國大使威脅會公開進行恐怖行動。
英國政府找了玄鶴峯大使和我。連在平壤發生這種事,偵查總局都不通知駐倫敦北韓大使館。我毫無任何頭緒,聽完英國外務省亞太局長說明後,玄鶴峯大使和我驚愕不已。
亞太局長出示幾個小時前,金永哲偵查總局長交給英國駐平壤臨時代理大使的信件影本,要求北韓大使館就下列問題發表正式立場。
1.國家間的關係,一般由外務省管轄。外務省無法管理,只能用武力解決的情況時,會由軍隊出面。那麼目前,是否到了軍部站出來干預兩國關係的情況?
2.有別於北韓,英國是保障媒體自由的國家。在英國,媒體在政府的控制外,可根據媒體的自行判斷製作內容。英國政府和北韓,都無法干涉英國媒體的活動,北韓要求終止英國第四頻道製作連續劇,對保障媒體自由的英國價值觀,這是正面挑戰和挑釁。
3.北韓四星將軍金永哲直接召喚英國駐平壤臨時代理大使,要求終止連續劇製作。請明確說明這是軍部獨斷的決定,還是和北韓外務省協議後的行為。
4.北韓軍部宣言第四頻道若不終止連續劇製作,就會採取恐怖攻擊。這個立場是否正確,請重新確認。若北韓不表明放棄恐怖攻擊行為,英國政府就只能將北韓國防委員會政策局的信函公諸於世。這種情況下,北韓會面臨被定義為恐怖攻擊支援國的嚴重後果。
5.北韓若放棄在英國內的恐怖攻擊行為,英國政府則不會公開上述信函,可妥善地解決這個問題。
聽完亞太局長的通知,我訝異到說不出話來。我們說和國內報告後再見面,隨即就起身了。亞太局長說:「我想這是沒有外交常識的軍部衝動之下做出的行徑,好好地解決問題帶過吧!」
向平壤報告後,隔天下達了對應指示。「只傳達反對所有恐怖攻擊的共和國的立場。其他話都不要說,好好解決問題。」
玄鶴峯大使和英國外交部亞太局長見面,只能像鸚鵡一樣重複說相同的話。亞太局長追問「大使的通知,是否可解釋為放棄對第四頻道的恐怖攻擊呢?」還有,「金永哲大將的恐怖攻擊威脅,是否可視為一介將軍的立場,而不是北韓政府的立場呢?」然而玄鶴峯大使只能重複說著,「反對所有恐怖攻擊,是共和國一貫的立場。」亞太局長才不再繼續追究下去,並說:「會將貴方的通報視為放棄對第四頻道的恐怖攻擊,不聲張這個事件。」這個騷動因此這樣悄悄被帶過了。
嘲笑金正恩髮型的美容院收到恐怖攻擊威脅金正恩受到全世界矚目,也發生了令人哭笑不得的騷動事件。二○一四年四月十四日下午,北韓駐英國大使館人人奔走忙碌。因為隔天是金日成生日,為了宣傳金日成的偉大、演講,與金正恩的祝賀電報等奔走。為了吃午餐回到大使館,駐國際海事機構副代表崔根星(최근성)說,自己家附近的美容院掛了金正恩的照片。將「最高尊嚴」的照片拿來當作廣告使用。大使館沒有人出面,身為黨祕書的我和崔根星一起前往美容院。
美容院就在距離大使館三公里處,位於崔根星的子女上學的路口。美容院櫥窗的廣告上,貼著金正恩的照片和這樣的句子。
「Bad Hair Day?(不滿意髮型的日子?)」
「男性顧客一五%折扣!」
幾個月前,世界媒體曾報導,「金正恩指示北韓的男大學生,也剪跟自己一樣的短劉海。」美容院老闆以這個報導為發想,諷刺金正恩的髮型,製作了文宣廣告。在英國可以把女王或總理照片當作廣告照片使用,然而身為北韓外交官,絕對無法默許這樣的事。若不採取任何措施,之後被揭發的話,可能會有生命的威脅。我在美容院老闆看得到的街道上,用相機和攝影機,拍攝了美容院外觀和金正恩的照片。
老闆在剪頭髮時,偷偷觀察我們。我們確認老闆感到不安後,隨即走進美容院。看到穿西裝打領帶的兩位男子,拿著沉重的相機走進來,老闆神情相當緊張。為了製造心理上的壓迫感,我用威脅性的語氣開口。
「你是這家美容院的老闆嗎?你知道促銷用照片中的人是誰嗎?是朝鮮最高領導者金正恩元首大人。我們是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大使館派來的。朝鮮是是最高尊嚴被撼動時,會不惜戰爭的國家。我想你應該不太清楚這件事,不過我建議你立刻把照片拿下來。如果不那樣做,就要對結果全權負責。你最好聽進去。」
老闆全身顫抖,立刻取下照片。輕鬆地解決問題後,從美容院走出來。走了一會。後方傳來老闆的吶喊聲。
「這裡是自由民主主義國家。北韓的那一套對我可不管用!」
我們假裝沒聽見那回到大使館。老闆似乎感覺到恐怖攻擊威脅,馬上向警察報案,並對英國媒體公司公開。那天晚上,當地的晚報《旗艦報》(Evening Standard)首先報導了。幾個小時後,連同韓國,全世界媒體都宣傳著,「北韓外交官們威脅英國美容院老闆。北韓是最高尊嚴被撼動,會進行核試爆的國家。」隔天英國大學生成群結隊,在北韓大使館前喊口號。
「金正恩不要要求大學生剪自己的髮型!北韓大使館要尊重英國的價值觀!」
我們沒成功組織金日成生日的祝賀行列,反而促發了抗議示威。記者們採訪美容院老闆,洋洋得意的老闆,在隔天又貼上了金正恩的照片。過了幾天我再去美容院查看,老闆內心似乎也害怕遭到北韓恐怖攻擊,再次取下金正恩的照片。平壤所有海外公館下達指示,「學習駐英國朝鮮大使館成員們的忠誠吧!」每當我想到因我的威脅而嚇得發抖的美容院老闆的模樣,都覺得對他非常抱歉。
金正恩和羅德曼「危險的相遇」二○一四年十二月平壤傳來緊急電報,令人有一種收到緊急作戰命令的感覺。
「迅速和英國紀錄片製作公司『Chief Production』的社長柯林.歐普蘭特見面。他在製作丹尼斯.羅德曼訪問平壤的紀錄片電影。向他取得電影的第一次剪輯好的版本,以外交書信(diplomatic package)寄回平壤。」
被稱為「球場上的惡童」的丹尼斯.羅德曼,是特立獨行惡名昭彰的美國NBA籃球明星。他從二○一三年二月起到二○一四年一月,曾數次造訪北韓和金正恩見面。
我在收到平壤的緊急電報前,都不知道他曾訪問北韓,更不會知道相關電影是透過英國製作公司拍攝的。
究竟是由誰周旋他的訪朝,至今仍是個謎。有部分外電報導,指出是由姜錫柱主導,然而這是毫無根據的傳言。除了姜錫柱站在迎接羅德曼的金正恩身旁之外,那是沒有任何根據的推測性報導。金正恩是羅德曼的粉絲,然而他的訪北邀請事務,對外務省而言,是不能做的事。讓「惡童」站在「最高尊嚴」旁邊,任誰來看都是危險的畫面。這不是外務省的「作品」,依我看應該是和金正恩有個人私交,但沒有對外事業經驗的某人的行徑。
了解金正恩是羅德曼的粉絲,試圖將兩人的「友誼」新文化,並將金正恩人性化的一面向全世界展現。從這可窺探出允許這種建議的金正恩的外交眼光。
二○一二年十二月十二日人工衛星(銀河三號)發射兩個月後的隔年二月十二日,進行了第三次核試爆。世界輿論對於北韓和金正恩的撻伐聲浪沸沸揚揚之際,且在金正恩執權後初次實施核試爆後的二月底,羅德曼的初次訪朝,我相信目的是為了淡化因核試爆蜂擁而來的負面輿論。
金正恩和羅德曼上演了說說笑笑拍手擁抱的畫面,並說:「這樣的體育交流,對於增進朝鮮和美國之間的了解有貢獻。」雖然進行了核試爆,但金正恩想以自己是非常開放的指導者形象做廣告。他的嘗試就某方面來說是成功的。世界媒體陷入混亂,美國外交部發言人則避免相關評論。
羅德曼於二○一三年一年內兩次訪朝,還說出了「金正恩不是獨裁者,是『好人』(Good Man)」的讚揚。就金正恩的立場而言,是為了抑制世界對核試爆的憤怒,並提升自己形象以達一石二鳥之效的廣告。金正恩想盡情利用羅德曼的利用價值,同年十二月,因張成澤的處刑世界輿論,逐漸動搖,隔年(二○一四年)一月,羅德曼第四次造訪平壤成行。名義上是受邀為一月八日金正恩生日的賓客,但可充分猜出背後隱藏的意圖。在金正恩和數萬名平壤市民前,羅德曼高唱生日快樂歌。
對於羅德曼的批判輿論鬧得沸沸揚揚,他訪朝後,愛爾蘭的賭博業者取消了他的贊助契約。我在這樣的氣氛下,在倫敦安靜地觀看,然而平壤突然傳來緊急的指示。我多少有些緊張,和「Chief Production」的社長柯林.歐普蘭特聯絡,「電影的第一次剪輯版本完成後,請送來北韓大使館。」
隔天他跑來大使館。他說:「本來我決定親自第一次剪輯版本直接前往平壤,為什麼不准許我訪朝,只寄送電影呢?」此時北韓由於伊波拉病毒問題,不允許任何外國人訪朝。
我這樣向他說明後,他不再追究,立刻將第一次剪輯版本交給我。平壤方面收到之後,過了幾天都沒有消息。一切看似風平浪靜。
為護衛首領,公開阻攔反朝電影上映
二○一五年一月,平壤又下達了額外指示,送來一封長篇電報。
「歐普蘭特製作的第一次剪輯版本是全面性的反朝。這違反了朝鮮和「Chief Production」的協議內容。尤其是電影開頭出現了張成澤被逮捕的畫面。羅德曼來到平壤,不同於一般外國人的訪問,這是和最高領導者金正恩元首大人對外權威形象有關的重要訪問。放入張成澤肅清照片,有損金正恩元首大人的對外形象。這部電影預計在美國日舞影展(Sundance Film Festival)推出,要是這麼放映那就糟了。當地代表部必須和歐普蘭特見面,要他無條件刪除張成澤的照片。要以「決死保衛首領」的決心進行交涉。若是歐普蘭特不回應,就威脅要採取法律訴訟,動用所有手段和方法。
我將歐普蘭特請來大使館,和他展開爭論。
「你在電影公開前,是否沒有和朝鮮協議?請將張成澤肅清照片從電影中拿掉。不能這樣參加日舞影展。」
「北韓以伊波拉病毒的理由不允許我訪朝。若非如此,我會前往北韓協商的。還有,目前張成澤處刑的事件受到國際矚目。若不帶到這個問題,很難被認同為反映現實的電影。張成澤的照片只在電影罪前面出現一下。和電影的整體方向無關。我已經將這部電影送往日舞影展,預計在一月底公開播放。現在要修改電影,時間上難以達成。」
「會和朝鮮協商過程,這是你的約定。你要是不遵守約定,我們只能依照法律途徑來走。就算被告,你也無所謂嗎?」
「雖然約定好了,但並不是將剪輯權交給北韓。也沒有合約之類的書面約定。要訴訟的話,那就來吧!我會向媒體公開這件事。」
歐普蘭特這種強硬的反應,我無法再繼續應對。建議金正恩邀請羅德曼的人,應該沒有和外國人接觸的經驗。只是想著能製作出稱頌金正恩的電影,太過信任歐普蘭特。連電影的最終剪輯權應屬於北韓的合約書都沒簽定,還想把責任推給大使館。
我將和歐普蘭特的對話內容一五一十地向平壤報告。然而這件事不該由我承擔所有結果,因此我加上這樣的說明,「和西方國家進行合作時,一定要簽訂書面合約。要是可能牽扯到敏感話題的作品,更是要這樣做。沒有明示雙方義務的合約就製作電影,從一開始鑄下大錯。在這種情況下即使進行訴訟,對方也不會理睬。」
平壤也不甘示弱。再次下達指示,傳喚為了製作電影和歐普蘭特一起訪問北韓的「白頭文化交流社」代表麥克.史派佛(Michael Spavor)到倫敦,和他一起解決問題。史派佛在中國延吉琿春地區經營非營利團體「白頭文化交流社」。我們請他來倫敦一趟,幾天後他來了。史派佛抱怨「我為了解決這個紛爭,做了好多嘗試」。
他說:「我和電影製作沒有任何關係。羅德曼訪朝也不是我周旋的。我只是以顧問的身分參加羅德曼的北韓訪問。我不只一次請求歐普蘭拿掉張成澤的照片,但是沒有用。我是未來要繼續和北韓進行交流的人。總之,這部電影和我無關,拜託不要把我捲入這場糾紛內。」
到此時大勢已定。我向外務省報告對話內容,這次下達了「無條件阻止在影展上映」。還加上了要發揮「決死保衛首領」的聲明。我威脅過歐普蘭特,也跟他商量過,最後電影在二○一五年一月上映,之後在許多影展得到特別獎,受到關注。
我因為未貫徹「決死保衛首領」的精神飽受批判,但平壤的某個人受到了重大懲罰。金正恩利用羅德曼的「籃球外交」就這樣落幕了。
之後金正恩不願意見羅德曼,卻又在二○一七年六月允許他的第五次訪朝。歐普蘭特製作的電影《丹尼斯.羅德曼的平壤大爆炸》(Big Bang in Pyongyang),同月在韓國TV朝鮮電視台播出。
羈押三名外國記者從很久以前起,BBC就懷抱著在平壤設立分局的計畫,並且伺機以待。二○○二年左右看到APTN開設平壤分部,每天播報北韓消息,更無法不採取任何行動。
進入二○一五年,BBC正式向北韓駐倫敦大使館打探設立平壤分局的可能性。
然而收到情報指出,BBC從二○一七年成立韓國語廣播頻道。韓國語廣播,無疑是對北韓的「宣戰公告」。目前輸出韓國語電台廣播的外國媒體,有中國的國際放送、俄羅斯放送、日本NHK、美國VOA(Voice of America)、自由亞洲放送(RFA)等。就北韓而言,中國和俄羅斯的廣播不會有太大問題。然而其都有批判北韓體制的廣播的共同點。公營廣播BBC和APTN的色彩大不相同。APTN會播出沒有解釋和評論的新聞,BBC則相反,對於北韓政策幾乎全是帶有批判性的。BBC要開始進行韓國語廣播,無疑就像是以北韓居民為對象廣播。
根據平壤的指示,玄鶴峯大使和我輪流前去拜訪BBC總公司展開協商,努力阻止BBC的韓國語廣播。我們主張,「至今為止,所有對朝鮮電台廣播,都是擁護美國對朝鮮敵對政策的廣播。若是加入此行列,有損BBC的權威、公正性、客觀性和正確性。這樣BBC記者們要訪問朝鮮就更困難了。」
BBC方表示,「我們想要的廣播,目的不是對朝。是以居住在韓半島和中國東北地方,使用韓國語的居民為對象廣播。廣播內容也是新聞、文化、運動之類的,絕對不是為了進行對朝批判。」
然而對北韓而言,將外部真相告知北韓居民,這件事本身就是讓體制崩壞的危險因子。BBC的軟實力,比物理武器更加致命,因此無法接受。為了阻止或盡可能拖延BBC的韓國語廣播,北韓決定採用APTN開設平壤分局問題的戰術。接受BBC方成立平壤分局,但是中止對朝電台廣播,且條件要和APTN一樣,採用北韓記者。
進行這類協商中,二○一六年四月底,發生了訪問北韓的魯伯特.溫費爾德–海伊斯等三名BBC取材小組記者被拘禁的事件。他們為了和北韓大學進行科學技術交流,和訪問北韓的國際和平財團(IPF)關係人士,以及諾貝爾得獎人們同行訪朝,預計進行五月初舉行的勞動黨第七次大會的採訪。
魯伯特.溫費爾德–海伊斯停留平壤的期間,描述金正恩是「肥胖難以預測的指導者」等,刺激北韓。
勞動黨第七次大會,是既一九八○年第六次大會,睽違三十六年舉行的盛大活動。預計會有不計其數的外國記者停留或抵達平壤。若是允許對金正恩的「毀謗」,其他記者們可能也會跟進。這樣就無法掌握事態,辛辛苦苦準備的「宴會」,可能會蒙羞。
北韓拘禁了魯伯特一行人,讓他們在幾天內感受到恐懼後才坐上飛機回國。BBC方對於自家取材小組被羈押,要求北韓道歉。我造訪英國外交部和BBC總公司,向英國政府與BBC嚴正抗議,展開了要求彼此道歉的攻防戰。北韓和BBC平壤分局開設問題的協商決裂。BBC於二○一七年八月開始進行對朝電台廣播。和BBC協商決裂後,駐首爾的BBC特派記者史蒂芬.艾班斯非常失望。他也是我的朋友。北韓未來遲早會允許BBC訪朝,然而暫時還不太可能。
三樓書記室送出的暗號二○一五年三月,北韓駐法國代表部的同事突然打電話給我。考量到情報機構的監聽,說了不太明確的話。
「太同志,外務省面對金日成廣場方向在四樓有位女員工,她的父親要拜託你一件事。內容寫在郵件裡了,請你好好看。只要想著太同志的名字,和同志前往外國時會看的東西,就能理解。」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想了好久。我逐字反覆咀嚼,才拼對了拼圖。首先「外務省四樓金日成廣場方向」是指黨委員會。外務省廳舍是「口」字型,面對金日成廣場主席台的方向,四樓有黨委員會和幹部處。若是黨委員會召喚則是壞事,幹部處召喚則意味著是好事,但進一步了解後,總是壞事多於好事。要是犯了什麼錯,被黨委員會傳喚,會說「發生了要去四樓的事」。
因此黨委員會又名為「四樓」。
「女員工的父親」,則是三樓書記室的白順行(백순행)。當時外務省黨委員會的女員工只有兩位。一位年紀比我大,而且我不認識她的父親。另外一位是嫁為人婦的年輕員工,她正是白順行的女兒。
因此,白順行的「拜託」,就意味著從三樓書記室下達了金正恩的指示。
白順行畢業於平壤外國語學院法國語系。是大我七屆的前輩。精通法語,一九七○年代後期,被派遣為北韓駐巴黎貿易代表。此時法國社會黨黨首密特朗訪問平壤的成行,他被金正日相中,回國後進入黨國際部,從一九八○年代末期起,在三樓書記室負責照顧金正恩家族的工作。高英姬在巴黎接受治療時,主管所有的事業。
被評為處事周密不會犯錯的白順行,進金正恩時代後,也在三樓書記室直接輔佐金正恩的事業。丹尼斯.羅德曼訪朝時,他就站在金正恩身邊。二○○四年到二○○八年之間,我以參事身分在北韓駐英國大使館工作,和白順行有許多工作上的聯繫。從英國購買許多物資寄送到平壤,都會和他聯絡。有一次是要購買英國產的馬匹,不過失敗了。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打開電子信箱。收到了一封陌生郵件,附件的 word 檔案要輸入密碼。現在是要解開「太同志的名字,和同志前往外國時會看的文件」是什麼。我想,是我名字的英文拼字順序和護照號碼結合。我用「thaeyongho」和護照號碼依序輸入,順利開啟了文件。
內容很簡單。打開文件後再回信。寄出文件時,把我名字的英文拼字和寄件日期設定為密碼。回信不到五分鐘,就收到另一封郵件。就這樣交換了幾次電子郵件,在平壤的白順行親自打我的手機找我。白順行又說了指定密碼的話,密碼變得更複雜了。從下一封郵件起,前面會用「大使」,後面會用「我」,在此就省略詳盡的解密過程。
就這樣,三樓書記室和我,換言之,是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的金正恩辦公室和我進行通信。三樓書記室不使用國家電報系統的原因,由於是有不願意告知外務省幹部的案件。若使用國家電報系統,外務省的課長、局長、副相、第一副相、相,還有解密的編譯員都會得知該事件。透過相當隱密又複雜的過程,對我傳達的第一個指示如下。
預購演唱會最好的六席座位
「這是攸關首領人身安全的特別事項。不能向大使和你的家人透露。五月二十日和二十一日,在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艾瑞克.克萊普頓會舉行演出。預購六張最好位置的門票,正中間四個位置,旁邊兩個位置。」
會從北韓特地來到英國看艾瑞克.克萊普頓表演的人,只有金正哲了。雖然嘗試邀請艾瑞克.克萊普頓到平壤演出,然而這次行動的層級不同。這是從三樓書記室直接下達指示,要執行服務「白頭血統」的工作。我會盡可能詳述我體驗到,和金正哲共處的六十一個小時,和事前準備過程。因為我相信這一定是可以展現出北韓體制運作的片段。
首先,我將金正哲為了看艾瑞克.克萊普頓的表演,即將前來英國的事告訴玄鶴峯大使。雖然這樣違反了三樓書記室交代,不能告訴任何人的指示,可是金正哲來訪,之後大使自然也會知道。
北韓外交官當中,有很多人為了保密三樓書記室的任務,不向大使報告,獨自行動而和大使發生衝突的情形。若想前往音樂廳預購門票,在禁止獨自外出的大使館規定下,就要向大使編造外出理由。這也是北韓體制運作的片段。
我印出三樓書記室下達的指示向大使報告,他也非常緊張。我隨即飛奔至音樂廳,可是最好的位置已經讓給中間的售票商了。我再次返回大使館,挑選了網路上剩下的位置中還不錯的位置,訂購了門票。然而三樓書記室說要分成中央和兩旁買票,究竟有何意圖?金正哲坐在正面的座位,要是視線不好,可以移動到旁邊。這樣的細心照料令人不寒而慄。
第二個指示,是預約倫敦薩沃伊飯店(Savoy Hotel)的兩間套房。薩沃伊飯店是倫敦數一數二最高級飯店。不是預定一般的套房,是要兩房一廳的房型。假如金正哲突然要什麼,隨行員在客廳裡等待,就能立刻照料。
無法只看網路上的照片就預約,我為了親自確認,前往了薩沃伊飯店。有客廳的套房,一晚的住宿費是兩千歐元以上,但是很久以前就都被預約了。就算要多付一點費用,飯店也沒辦法安排。兩千歐元,比我兩個月的薪水還多。
就算明知世界上很多有錢人,想到睡一晚要花超過兩千歐元,還是令人無言又氣憤。當我回報房間已經被預約一空,又收到了新指示,「預約可俯瞰泰晤士河的套房。」當然也要有客廳。如果是一房一廳的房型,很容易就能達成。然而尋找兩房一廳的套房,簡直就像伸手摘天上的星星。從市區稍微往郊區走,幾乎找遍了所有高級飯店。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倫敦中心區泰晤士河北岸五星級的切爾西海港飯店(The Chelsea Harbour Hotel)。預約了一間套房和個別的兩間房間。套房是兩百五十萬到四百萬北韓圓水準。
第三個任務,是挑選倫敦的十個觀光名勝,然後報告。我挑選了特拉法加廣場、倫敦之眼London Eye)、白金漢宮等倫敦名勝,還加上了英國國會。因為我想向金正哲說明英國的議會民主制度如何運作。當時每年會送二十名北韓公務員前往英國研修一個月,造訪國會是固定行程。北韓公務員們完全無法了解英國總理和在野黨議員們互相嘲弄、高聲吶喊的模樣。
「那樣攻擊行政首領,政府的權威何在?英國還能維持世界強國的地位嗎?」
幸好金正哲沒有這麼想。
我將挑選的觀光名勝照片和說明寄給三樓書記室,這次下達的指示,是要推薦英國的知名餐廳。我的薪水不到一千美金,不可能知道這種地方。
我在網路上搜尋,挑選了日式餐廳、義大利餐廳、法國餐廳後,選擇了附近景致佳的餐廳,和可眺望泰晤士河遊覽船的餐廳回報。這次只有這些似乎還不滿意,不久後下達指示,預約位於「碎片大廈」的餐廳和西班牙餐廳。「碎片大廈」是倫敦最高的大樓。
金正恩元首大人說,要好好了解太永浩同志二○一五年四月底,先發隊抵達了倫敦。三樓書記室藝術擔當副部長張龍植、黨國際部員工金柱聖(김주성)、文化省藝術交流局長等三人。
金正恩的藝術輔佐官張龍植,是對金正恩觀看的所有表演,進行最終審查的人。以國家功勳合唱團團長的職務活動,然而實際上,是在三樓書記室內工作。一九七○年代末,和他一起在莫斯科學音樂的同伴,大部分都被處刑。或是被帶往收容所。還活下來的人,只有萬壽臺藝術團團長金日進(김일진)。
金柱聖是黨國際部的口譯專門部門八課的部員。八課負責金正恩的口譯。來自平壤外國語大學英語學系的他,曾就讀外國語大學同步口譯研究所,擔任外務省翻譯局課長,最後進入黨國際部口譯課。二○一四年八月,曾在倫敦接受大使館研修課程。不到一年就再次被選拔,來到倫敦。
文化省藝術交流局長室,我是第一次見到,之前完全不認識。張龍植抵達倫敦的隔天,就帶著我到處跑。白天在倫敦的唱片行、音樂大學、音樂圖書館等處參觀,晚上欣賞音樂劇和交響樂團表演。因此我才有幸享受了《悲慘世界》、《西貢小姐》、BBC交響樂團的奢華表演。
張龍植拿著要在倫敦購買的唱片目錄。網羅了演唱會、慶典、歌劇、音樂劇等,想盡可能採購。有一部分得在網路上訂購,也有很多在 Youtube 上就能免費收聽。我把我用的筆記型電腦和USB交給他,建議他在網路上免費下載。但他聽不懂我說的話。
我教他從 Youtube 下載的方法,後來他一天只睡兩、三小時,複製了數十片光碟的分量。
有一天我在大使館後方,看見他在抽菸,似乎陷入沉思。我問他理由,他說「要是我的辦公室有網路,就能盡情瀏覽世界知名的表演資料」,對於網路的威力表示驚嘆。他身為金正恩藝術擔當輔佐官,初次接觸網路,這次輪到我感到無法置信。
這意味著每天使用網路接觸韓國資訊的金正恩,並不提供網路給自己的「音樂老師」,張龍植的處境看起來極為可憐。他是除了音樂什麼都不關心的人,只要沉醉在音樂中,連覺也不睡地熬夜也不覺得累。他在平昌冬奧時,以三池淵管絃樂團指揮家的身分訪南。看到首爾繁華的街道和韓國的發展面貌,他又有什麼想法呢?
有一天,金柱聖向我暗示,「這次的工作要好好表現。金正恩元首大人非常信任你,元首大人要我詳細了解太公使同志的生活。」
金正恩似乎要進一步打探我。我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聽了金柱聖告訴我的話,感到情況似乎很戲劇化。
他說為了訪問倫敦進行準備工作時,接到中央黨接線生來電。接線生說「敬愛的金正恩同志想跟你通話」。親自接到金正恩的電話,是不得了的恩典。
「我是金正恩。」
「黨國際部八課部員金柱聖接電話。」金柱聖站起來回答。
金正恩接著問:「你是金柱聖同志嗎?你去過倫敦嗎?」
「是的,我去過。」
金正恩向金柱聖詳細追問北韓駐倫敦大使館有幾名外務省成員,大使是怎樣的人,公使是怎樣的人,英文實力到何種程度,是否非常了解倫敦的情形。並且詢問他的意見,「想把重要的任務交給倫敦大使館,交給誰好呢?」
根據金柱聖所說,金正恩似乎看著文件逐一確認。金柱聖提議,「可以交給太永浩公使。」金正恩說:「同志也這樣想嗎?我知道了。」隨即放下話筒。
金正恩雖然這樣對我有所認可,然而一年後我就逃出北韓。這是背叛了保證我的白順行、金柱聖,還有信任我的金正恩。
金正哲的訪問日期逼近,玄鶴峯指示大使館大掃除。大使館區內、辦公室、家庭內部每個角落都打掃了,連大使館成員的夫人們都一起刷油漆,大使館內餐廳的餐具也都再次檢查。金正哲可能會來大使館用餐,還擬了具體計畫,想好要準備什麼食物。但只有玄鶴峯大使和我知道金正哲要來。
五月初從三樓書記室傳來消息,指示向英國駐平壤大使館申請三位的簽證,請和英國方協議快速發行簽證。白順行、牡丹峰樂團吉他手姜平熙(강평희)、曾擔任奉化診療所主治醫生,以及金正哲同行的隨行員。反而是金正哲沒什麼問題。英國大使館要通過指紋和瞳孔辨識才會發行簽證。要使用假名的金正哲,只好親自拜訪英國大使館。
我為了簽證發行的問題,去找英國外交部亞太局副局長。他已經得知金正哲要造訪的事實。
他說:「我們會盡力協助。若有需要協助,請在事前告知。如果在英國政府這裡有想見的人,可以事先安排。」
我將內容向平壤報告,並附上意見,「英國方似乎察覺了來的是誰,因何種目的而來。不如乾脆向英國方要求,替代表團正式護衛。二○○三年開設朝鮮駐倫敦大使館時,也曾要求替崔秀憲外務省副相一行人護衛。當時曾有支援十名警衛和兩台防彈車的前例。」
三樓書記室的指示是,「沒有打算英國政府方正式面談。若是要求護衛,會讓訪問官方化。不管任何情況,都不能官方化。」金正哲移動時也不能用大使館的車,要另外租車,並購買三台讓代表團使用類比訊號的手機,以及幾台移動式wifi網路器。我感覺得到,這是平壤的金正恩想隨時和金正哲或是他的隨行員聯絡,才採取的措施。
和金正哲的六十一個小時五月十九日,金正哲一行四人經由莫斯科抵達倫敦。晚上九點,大使和我到飛機升降區迎接。坐在頭等艙的金正哲最先走下飛機。大使和我彎腰九十度打招呼,他只說了「辛苦了」一句話,就不再說話,看起來相當疲憊。
大家只攜帶了簡單的隨身行李,因此沒有必要等行李,立刻就坐上轎車。金正哲一坐上車就說:「去位於倫敦牛津街的HMV唱片行。」已經將近晚上十點了,還要再花一個小時車程,抵達時已經是打烊的時間了。我鄭重地提出「現在快關門了,明天早上再去比較好」的「建議」。然而金正哲以近乎懇求的語示拜託。
「我在來到倫敦的飛機上只想著唱片行。要是打烊了,不能去敲門或是打電話嗎?要是外交官拜託,老闆不會出來嗎?你連這樣的人脈都沒有嗎?」
真的很難堪,倫敦又不是平壤。敲門的話,是警察會出來。然而我說不出口。我說:「知道了,我們去商店看看。」隨行員明知他要求的是不可能的事,卻沒有人阻止。
從倫敦希斯洛機場抵達市中心牛津街,至少要花一小時,到達時已經快晚上十一點了。金正哲看著手表詢問,「會開門嗎?」此時我才鼓起勇氣說:「雖然說要去看看,實際上是不可能的。」金正哲這才長嘆了一口氣,改口說那去飯店吧!倫敦西部泰晤士河畔的切爾西海港飯店和牛津街是相反的方向。向英國人駕駛表示要前往飯店,他也嘆了一口氣轉動方向盤掉頭。
抵達飯店卸下行李,金正哲叫我過去,說要立刻清洗褲子。因為在飛機上打翻了葡萄酒,可是沒有帶換洗的褲子。他的手提行李內空蕩蕩的。當時是凌晨一點,詢問飯店,飯店表示要到早上才能把要清洗衣物帶走。實際上根本就不用問了。即使說要多付一些費用,飯店也不答應。
我再次向金正哲提出「鄭重的建議」。
「現在是晚上,沒有洗衣服的地方。將這件褲子先送洗,早上買褲子來穿,這樣比較好。」
向金正日或金正恩等人報告時,絕對不能用「這樣做吧」的說法。一定要說「照這樣做好像比較好」,「我認為……」,「我的看法是……」這類用法。
金正哲說:「倫敦沒有二十四小時經營的洗衣店,這像話嗎?這件褲子是我最心愛的褲子。我不想穿其他褲子。」我回答說知道了,就拎著褲子出去了。到了這個時間,玄鶴峯大使和文明信(문명신)書記官還在飯店外等待。大使館也有派遣到國際海事機構的崔根星和柳光星(유광성)在等候。
大使和文明信決定跑遍倫敦的所有洗衣店。清晨四點左右,文明信回到了飯店。幸好找到大型洗衣店,清洗了褲子後立即取回。我看見洗清汙漬的褲子,想到「若是黨下定決心,什麼都做得到」。但是現在回頭看,只覺得淒涼又心寒。
早上把褲子交給金正哲,他的眼睛為之一亮。因為他說非洗乾淨不可。「真的洗好了!」還感到相當驚訝。他問是否徹夜尋找洗衣店,我說:「大使館同志們總動員去找洗衣店。」他相當感激,我沒想到他會這麼高興。金正哲立刻換上褲子,他吩咐大家集合。
他從迷你吧拿出威士忌交給隨行員和我,說「喝下去」。「喝下去」是「乾杯」的北韓式用法。
隨行員們無法拒絕,喝下威士忌,我卻做不到。因為戰鬥從這天開始,我可不能喝醉。我若無法打起精神,代表團事業就完蛋了。還需要再次的勇氣婉拒。
「若是我倒下了,事情就搞砸了。」
金正哲說「有不會喝酒的外交官嗎?」要我喝下去就是了。我內心想著,「若是好好保衛革命的首腦部,就要學會喝酒。」假裝喝了一點後就放下酒杯。我說:「我也倒一杯給您。」金正哲意外地拒絕了。他說離開平壤的前一天去找某人,在「喝一杯酒」的提議下喝多了。還抱怨,「不會喝酒,還來找我喝一杯。」
金正哲去找誰呢?還有,勸他喝酒的是何方神聖呢?我很好奇。北韓的慣例是幹部出國時,出發前要通知上級。金正哲要通知的人只有金正恩了。而且能對金正哲說「喝一杯酒」的人也只有金正恩。
我摸不著頭緒。據我所知,金氏家族所有人都愛喝酒。金日成和金正日號稱「出生時擁有金氏家族的喝酒DNA」。金正哲說的「某人」若是指金正恩,那就是指他不會喝酒。外電曾公開金正恩和羅德曼一起喝酒的照片,報導金正恩為了戰勝恐懼感,每天晚上喝著紅酒、威士忌、白蘭地等酒。我難以相信那樣的金正恩不會喝酒。這是那天尚未解開的「謎題」。
和金正哲合唱的〈My way〉隨行員們圍坐在一起乾杯聊天時,白順行打開電腦要向平壤報告些什麼。白順行經常拿出小本子寫報告,他的文件裡結合了暗號和隱語,就像亂碼表。就算情報機構開啟郵件,也看不懂意思。
不久後,白順行向金正哲報告,「向平壤的事業報告已完成。下達了根據行程行動的指示。」金正哲表示要先去唱片行,五月二十日上午就以購買唱片結束行程。我向金正哲提議去泰晤士河的遊覽船餐廳吃午餐。不過金正哲說他討厭遊覽船,在隨便一個地方簡單用餐就好。我向金正哲一行人介紹了位於「碎片大廈」的餐廳。雖然有許多高級料理,然而金正哲卻沒什麼食慾。
用餐席間發生了令人為難的事。金正哲沒吃幾口,就說要去抽菸。餐廳位於三十一樓,金正哲要抽菸得到一樓去,這樣,所有的隨行員都要跟著。這是有點為難的情況,然而誰都不敢挽留金正哲。
我再次挺身而出,「若要到一樓,搭乘電梯要花很多時間。」
金正哲說他在廁所抽個幾口,就離開座位了。驚慌的我焦急地跟著他出去。他走進廁所的隔間開始抽菸。我擔心火災警報器會響,內心七上八下焦躁不安。不久後,有一名外國人走進來。可能是餐廳方面申報的。我對他說:「很抱歉,我的朋友是老菸槍,只抽一口,還請您見諒。」他笑著說知道了。果然是英國紳士。
金正哲也遵守自己的承諾。只抽了幾口就把香菸丟進馬桶內。那個瞬間,我想到了不管在醫院或是幼稚園,都菸不離手的金正恩。金正哲在倫敦的四天三夜,也是不停地抽菸。上車前無條件要抽一根,上車後過了三十分鐘又要抽菸。我要求司機讓他在車上抽菸,他說車上禁止抽菸,清除菸味,需要特殊清理,費用相當昂貴。我塞給他不少錢,於是司機就爽快答應了。
可以在車上抽菸,金正哲真的很開心,不知不覺哼唱歌曲。我不知道他唱了什麼歌,後來他卻叫我也唱一首歌。我猶豫了一會後,唱了我平時喜歡的〈My way〉,我先唱,金正哲也高興地跟著哼唱。我不太記得歌詞,他從第一節唱到了第二節。然而唱著〈My way〉,他的眼角泛著些許淚光。在那一瞬間,我對他產生了憐憫。
轎車抵達了英國國會議事堂前。這是我精心安排的行程。國會前廣場有邱吉爾和甘地的銅像並列。我向金正哲說明他們的世界觀,還有將甘地銅像設立在國會前廣場的寬容,還熱心地解說英國的政治結構與國會營運方式。但金正哲似乎不太感興趣。我突然想,他是否是覺得我的話很刺耳?感到有些害怕。
下一個地點是「倫敦之眼」(London Eye)。一提到要前往該處,金正哲突然問倫敦是否有樂器街?他提到了某個吉他品牌,說想去看看有沒有那種吉他。似乎是我沒掌握好,他是來看吉他手表演的,我對於自己沒先打聽好感到後悔。詢問司機,他說倫敦有一條世界知名的樂器街。名叫丹麥街,但不太清楚為什麼會這樣取名。一進入丹麥街的那一瞬間,金正哲就像擁有了全世界般洋溢著幸福的表情。進入某家吉他店,挑選自己喜歡的吉他,進行即興演奏,音樂造詣相當不得了。三十歲左右的商店老闆甚至還問金正哲「你叫什麼名字」、「有沒有出過唱片」,兩人還一起合奏。那個街道的商店老闆的年紀大多落在三十歲至四十歲左右。有很多是白天經營商店,晚上在酒吧(pub)之類的地方表演的專業吉他手。
可惜的是沒有金正哲想找的吉他。商店老闆介紹了距離倫敦一百公里左右的鄉下小鎮。他說那裡有金正哲在找的吉他。金正哲非常惋惜,只能多買一些吉他配件來滿足自己。金正哲和商店老闆談了很久關於艾瑞克.克萊普頓的事。我身為吉他門外漢,自然不可能了解。我問同行的姜平熙「(金正哲)在平壤也彈吉他嗎?」得到的答案是他組織了樂團,且常在內部表演。
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午五點,為了觀看下午七點開始的艾瑞克.克萊普頓的表演,一個小時前要抵達音樂廳。到了吃晚餐的時間,想到金政哲以不太滿意的表情享用午餐,這次我不再介紹高級餐廳給他,直接開口徵求他的意見。出乎意料,金正哲說他想吃麥當勞。在麥當勞本來是我想點餐,不過他說自己要親自點。看著他津津有味吃著漢堡的模樣,我只能懊惱地想著,「早知如此,就早一點帶他來麥當勞了……」
下午六點左右,我們抵達了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金正哲在音樂廳入口的商店購買了T恤、帽子、鑰匙圈、唱片等艾瑞克.克萊普頓周邊的紀念品,數量相當可觀。在賣場到處觀看時,白順行走了過來。他說「快點進入音樂廳」,還說「柱子後面有人在拍照」。當時我還認為是白順行太敏感,環顧四周,並沒有注視我們的人。
金正哲坐在正面的座位,我坐在側面區域的位置。表演途中金正哲若說要換位置,可以立即因應。表演開始了,然而我一刻都無法專注。我拿著望遠鏡觀察四周,生怕有人接近金正哲。金正哲沉醉在表演中。他從位置上站起來熱烈地拍手,激動到舉起手來。
回到飯店,金正哲也掩不住興奮之情。他提議要一起喝酒。這無疑是命令,於是其他人拿著各自房間迷你吧的洋酒和啤酒,在我房間集合。迷你吧所有的酒,在那天晚上被我們喝個精光。
緊緊抱在懷中的吉他徹夜飲酒酣睡之際,五月二十一日凌晨,玄鶴峯大使打電話給我,催促我快點打開網路看新聞。
他說:「日本媒體捕捉到金正哲同志。拍攝到了在音樂廳入口購買紀念品的畫面,還有在演唱會途中歡呼的場面。南朝鮮和英國媒體就不用說了,世界媒體由於金正哲來看艾瑞克.克萊普頓的表演鬧得沸沸揚揚。」
連上網路查看,果真如他所說。報導指出金正日死後數年內,金正哲過著隱居生活,如今已自由自在地全世界遨遊。隨行員全部緊張兮兮,金正恩一定也看到了報導。不過平壤沒有下達任何指示,也沒有人打電話來金正哲的手機。
若是被叫回去,就得立刻回去。金正哲的決定很重要。白順行委婉地詢問這天的表演參觀,然而金正哲很堅決。
「都已經來到這裡了,怎麼會害怕這些區區的記者們,不看完表演就回去呢?我非看不可。」
白順行向平壤寄出相關報告。沒有新的指示,決定展開第三天的行程。
上午的行程,是前往丹麥街商店老闆介紹的鄉下小鎮,購買金正哲想要的吉他。我對於這樣的小鎮會有吉他專賣店感到驚訝。金正哲也擔心會不會白跑一趟,我在網路上查詢後,發現一點也不需要擔心。
吃完早餐,我們就立即出發。真的是個非常迷你的小鎮,然而有家二樓規模的大型吉他專賣店。據老闆說,是專家們前去的賣場。金正哲找到自己想要的吉他,緊緊抱在懷裡。那是美國生產的電子吉他,我不太記得產品名稱了。就我的眼光來看,也不是那麼稀有的吉他。
然而金正哲對我說:「為了買這把吉他,曾經發電報給各大使館,為什麼就是找不到呢?」還嘆了一口氣。他背著吉他演奏了將近四十分鐘。讓不懂吉他的我聽了專業級的演奏。白順行表示想要支付吉他的費用,然而金正哲堅持要親自支付。似乎有特定的畫分。用餐或是參觀表演所需費用,是由三樓書記室負擔,購買私人物品由本人支付。他的錢,就是他的錢。
吉他價格是兩千四百英鎊。雖然不是把昂貴的吉他,可是剛好迎合了金正哲的喜好。
我說要幫忙拿吉他,但金正哲自己背在肩膀上。在車內也抱著吉他,就像抱著年幼孩子的父親一樣。他真的好開心,對我不停地道謝,連我都感染了開心的心情。
白順行好像從平壤得到新指示。他說:「今天的表演也按照預定去觀賞。音樂廳一定有很多記者列隊等候,要變裝。去買太陽眼睛跟帽子吧!」我提出現在是否要向英國方要求正式護衛,然而白順行不為所動。要是向英國方要求護衛,金正哲的訪問就會正式公開,這不可行。
在眼鏡店購買太陽眼鏡後,金正哲說要前往兒童服飾賣場。來到倫敦,要是連孩子的衣服都沒買,會被說成是「壞爸爸」。我帶他去位於牛津街的塞爾福里奇百貨公司。隨行員們也有各自要購買的物品。金正哲由我陪同,隨行員則由文明信陪同。白順行吩咐金正哲挑東西時不要貼得太近。因為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買了什麼東西。我根據他提供的情報,帶了金正哲到兒童服飾賣場後,就在遠處觀看。白順行等人到地下室購買了伏特加,和英國特產威士忌等數十瓶高級洋酒。
在飯店簡單地充飢後,全員再次移動至音樂廳。每個入口都有記者們守候著,只能強行入場。將車停在記者人數看起來最少的入口,快速下車進入音樂廳,記者們卻立刻蜂擁而上。金正哲和我進入音樂廳的模樣,這天晚上被傳送至全世界。
音樂廳內也充滿了記者。閃光燈到處閃個不停。這一天表演的主角不是艾瑞克.克萊普頓,而是金正哲。
這次我也無法專心收看表演,不過金正哲就跟上次一樣。他的神色一點都不緊張,陶醉在表演上。表演結束後,記者擠到金正哲身邊,音樂廳外的群眾也開始聚集。
音樂廳走廊被記者們重重包圍。在寸步難行的情況下,健壯的英國警衛員們登場。他們在記者們之間開路,引導我們。安靜觀看的英國黨局,判斷這樣下去可能會出事,因此緊急投入警衛人力。
他只是對音樂狂熱的金正恩的哥哥
我們在警衛員們的引導和作戰下移動。前往一般車輛禁止出入的地下停車場。叫廂型車搭乘,離開地下停車場的那一刻,記者們不斷拍照。好不容易才抵達飯店,但連飯店都被記者們知道了,在飯店入口架設了攝影機。現在連飯店都回不去了。
協商之後,決定由大使館成員們取回寄放在飯店的行李,離開前往倫敦郊外。在希斯洛機場附近的假日飯店投宿。金正哲一放鬆緊戒後,回到房間就倒頭大睡。
從英國離開也是個天大的難題。得知金正哲是經由莫斯科來到倫敦的記者們,在前往莫斯科的機場出口等待。我和機場協商,早上一大早就使用VIP貴賓室。機場允許了,並且約定金正哲一行人可以,比其他乘客更晚,在起飛前四十分鐘再登機。
金正哲一行人搭乘於五月二十二日上午十點四十分出發的俄羅斯航空。搭機前金正哲緊握我的手。
「公使同志,這次您真的辛苦了。回國後我一定會請你吃飯。請來找我吧!」
我說「未來一定會再見」就和他分開了。這是和金正哲共度六十一小時的最後一刻。金正哲不對我說半語,總是使用「公使同志」的尊稱。然而我一次都沒稱呼他為「金正哲同志」或是「大將同志」。同行的隨行員們也沒說「要對金正哲用怎樣的稱號」。有需要稱呼他時,我會用「那個……」帶過。
連張成澤的女兒張金松也要稱呼為「大將同志」、「大將姊姊」。然而金正哲是沒有稱號的,隨行員們也沒有對金正哲使用特別的稱號。很多人認為金正哲在幫助金正恩,不過那樣的話,就需要一定的職責和稱號。依我來看,金正哲只不過是個對音樂和吉他充滿狂熱的人,只不過是金正日的兒子和金正恩的哥哥。
回到大使館,大使館外被記者們擠得水洩不通,似乎不曉得金正哲已經離開前往莫斯科。這段期間累積的疲憊感頓時襲來,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覺。除了大使外,我從不曾洩漏過,不過金正哲來到倫敦的事,連大使和成員的孩子們都知道了。關於金氏家族的事,不能說也不能問,這是北韓社會不成文的規定。大使館的人們期待從我口中聽說關於金正哲的事。可是我一回到家,孩子們的反應相當冷淡。
「我還在想父親去哪裡,原來是去招待金正哲。」
從北韓得到金正恩的直接指示,就會像是進行了豐功偉業般,得到身邊的人的稱頌。就算得意洋洋也不會被責怪。我還以為孩子們會認為父親是了不起的人物,充滿著好奇心纏著我不停追問。然而孩子們的眼光則更正確。
「對一般居民說不能聽腐敗的資本主義的音樂,要是聽外國音樂,就會被逐出大學。要求人民們苦難的行軍,然而金氏家族想做的事,卻能盡情去做。在倫敦一晚揮霍幾千美金,欣賞頹廢的西方音樂,這像話嗎?」
孩子們掩不住激動的情緒。形成了和視金氏家族為「上帝」的我們截然不同的世代。我對於在幾天內輔佐金正哲的事感到羞愧不已,結果並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我只不過是奴隸服侍奴隸主人罷了。妻子也沒對我說辛苦了,大使館內的其他人的想法,也和我的孩子們和妻子很類似。
幾天後,外務省傳來正式電報。駐倫敦大使館將重要的事處理得非常好。似乎得到了金正恩稱讚,然而不能太過驕傲。
協助「不可訪朝」的路透社記者入境二○一六年五月,北韓勞動黨第七次大會前,駐首爾路透社通信特派員詹姆斯.皮爾森(James Pearson)打電話給我。他和駐北京路透通信攝影記者達米勒.沙寇爾(Damir Sagolj)一起提交北韓入境許可書,但只有自己被批准,達米勒被拒絕了。他請我協助達米勒訪朝,是首爾的路透社通信記者向北韓駐倫敦大使館公使拜託。看起來有點奇怪,然而路透社是英國的通信社。當然會拜託和英國媒體人有交情的我。
達米勒.沙寇爾是世界知名的攝影記者。他的訪朝若是被拒絕,世界無數的媒體一定會批判北韓的舉動。北韓從未發生過拒絕記者訪問後,再次核准的案例,我先詢問為什麼他在視察名單內。
平壤的回答是,「達米勒.沙寇爾將許多在北韓拍攝的照片上傳到網路上,和北韓體制敵對。」
我在網路尋找他所拍攝和北韓有關的照片。有北韓的落後農村,和穿著襤褸衣服的兒童的照片。可是這種程度,是北韓觀光客們都能拍攝的一般畫面,我看不出有什麼敵對的一面。我將這樣的意見寄給平壤。
「檢討達米勒照片的結果,看不出有敵對之處。雖然多少有些負面,然而這種程度的照片,網路上到處都是。要想阻止世界有名望的路透社通信記者入境,需要更有說服力的理由。要是不提出這樣的理由,就拒絕訪問朝鮮,和路透社通信有可能會鬧翻。」
雖然拜託了我,然而詹姆斯.皮爾森對於允許達米勒訪朝並不抱持期待。只是抱持著萬一的可能性,將希望寄託有交情的我身上。
在我報告後隔天,隨即批准了他的入境許可書。我脫離北韓後,曾在首爾和詹姆斯見面。他說當時達米勒的訪朝核准批下來時,轉告總公司,大家都不敢相信。詹姆斯是韓國英文報紙《Korea Times》金孝珍(김효진)記者的丈夫。
路透社通信社方面不相信發生奇蹟的理由非常簡單。北韓透過大使館,掌握和儲存訪朝記者的文章和照片。要是該名記者再次申請訪朝,會開啟檔案觀看,要是有異樣,就不允許入境。此時若是當地大使館保障該記者的身分,原則上會批准。
然而北韓外交官幾乎沒有人願意給予這樣的保障。沒有人想負責任。我替無法訪朝的許多英國記者們實現北韓入境的心願,然而達米勒.沙寇爾則是最後一位。
為了二○一八年的擁核計畫金正日時代無法果敢執行的勞動黨第七次大會,有睽違三十六年舉行的黨大會的意義,然而也是讓北韓「危險的核疾走」加速化的起點。在這個大會內,再次重申北韓是擁核國家,二○一三年三月宣言金正恩提出核開發、經濟並進路線的恆久化。並且「推戴」金正恩為黨委員長,改編黨內機構和人事。
黨大會後,所有單位召開後續會議。外務省也沒有例外。海外所有公館的大使們,為了參加勞動黨第七次大會回國,他們在平壤進行「第四十四次大使會議」。在這個會議內,討論「為了完成黨第七次大會內提出的國家核武力,外交部門戰士們的課業」。在黨大會中,由外務相選出的李勇浩司儀進行的會議議題,大致上區分為三項。
「如何設定核武力完成期間?」
「對朝制裁會嚴重到什麼程度?」
「為了成為擁核國家,會經歷那些路程?」
在會議內,大使們得到的看法是,對朝制裁若趨於長期化,北韓經濟會受到重大傷害,因此應在短期內完成核武力。適當的時期是從二○一六年下半年度到二○一七年底為止,並提出了下列根據。
「二○一六年底會進行美國大選,美國的新政府若想完成所有政策路線的遴選作業,要進行到二○一七年中旬。還有這一年下半年度,南朝鮮進入大選局面。南朝鮮的新政府出發,二○一八年初為止,韓國和美國的政策協議並不容易。因此從二○一六年底開始到二○一七年底為止,可視為南朝鮮和美國的政治空白期。到那時為止,美國不會對朝鮮進行軍事攻擊。」
對朝制裁,已經忍耐至今了,是否是暫時忍耐,也是個問題。即使變嚴重了,就北韓的立場而言,也沒有好畏懼的。剩下的,只是要透過怎樣的路程,成為擁核國家。大使們得到結論,將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模型,創造性地運用在北韓。
「南朝鮮新政府出發的二○一八年初起,朝鮮也應進入公告擁核國家地位的和平環境組成,此時,朝鮮也像印度和巴基斯坦一樣,宣言凍結核試爆,長期來說,形成南朝鮮和美國對於北韓核武的『免疫力』。」
印度和巴基斯坦在短期內連續實施核試爆後,突然宣言中止核試爆。美國、俄羅斯等五個擁核國家,一開始也說不認可印度和巴基斯擁核,然而二○○一年發生九一一恐怖攻擊後,情況驟變。美國在阿富汗進行反恐怖攻擊戰爭,需要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合作,兩個國家利用這樣的環境,自然而然地成為擁核國家。
然而大使們的結論是以預測會失敗。召開黨大會的二○一六年五月,北韓在這一年,預估民主黨候選人會在美國大選中當選。隔年二○一七年,韓國大選中預計會由進步勢力執權。二○一六年九月,北韓的第五次核試爆是根據這樣的預測進行。
而結果卻和北韓預估的相反。美國大選由共和黨川普候選人獲勝,韓國發生了「崔順實國政壟斷事件註56」,保守政權在九月退出,二○一七年五月,進入文在寅註57政府。若在二○一七年前要完成國家核武力建設,北韓只能加快速度。這一年,北韓進行第六次核試爆,透過第二次的洲際彈道飛彈發射,宣告擁有打擊美國本土的能力,就是這個緣故。
二○一六年十二月,我在韓國展開正式活動,和統一部派駐記者團會面。此時我公開北韓的核武開發完成計畫,將之稱為「核疾走計畫」。二○一七年強行的北韓核試爆和洲際彈道飛彈,是我早就預料到的事。根據這個計畫,二○一八年是北韓為了讓擁核國家成為既定事實,組成和平環境的時期。
從這個層面就能了解,平昌冬季奧林匹克前後,北韓釋出積極化解的舉動。若是更多人能確實了解北韓對於核武問題會誓死邁進,那就太好了。
從英國觀看北韓流亡到韓國幾個月前,二○一六年三月,平壤發了一張電報到身為黨祕書的我面前。
「反黨反革命宗派分子張成澤一黨的遺毒清算事業之一,是拆除在平壤市大城地區的平壤民俗公園,從所有出版品中刪除和民俗公園有關的照片,和此有關已分發給外國人的對外宣傳出版品,也要回收銷毀。」
我氣憤到說不出話來。由張成澤主導建設的平壤民俗公園,幾年內動員了平壤市民和軍人,建設費高達數億美金。北韓羨慕首爾的景福宮、昌德宮等有外國觀光客絡繹不絕造訪,因此建造了平壤民俗公園,出現了可體驗朝鮮民俗文化的名勝,在國內外盛大宣傳。此時,北韓駐英國大使館也分發了許多平壤民俗公園宣傳品。婚禮時新婚夫婦和朋友們前往平壤民俗公園是既定行程。
這樣的名勝,不到三年就解體,理由只有一個。
「只要看到民俗公園就會想到張成澤。」
金正恩的一句話,就拆除比十個足球場還大的民俗公園,古代羅馬的暴君尼祿皇帝時也曾做過這種事。我從 Google Earth 尋找平壤民俗公園的位置,已經完全變成廢墟。處死了憎惡的姑丈,殘忍肅清數萬名人員,但是金正恩似乎還不滿意。拆除平壤民俗公園,如實展現了金正恩的「有始有終」的個性。
回顧過去,北韓駐英國大使館公使生活是悔恨的每一天。來到倫敦不到幾個月,銀河水樂團被處刑,過了幾個月,執行了令人驚訝的張成澤肅清。我的心早就滿目瘡痍。在這樣的政權下工作,我感到羞恥。同時也充滿著憤怒。看到曾經有過交情的前後輩同事被處刑,或是被帶往收容所,令我心痛不已。
在英國擔任公使的期間,北韓和英國的關係不太好。只有交換武官一項進展,是由英國率先提議的。英國表示兩國建交已過了十年,現在到了互相交換武官的時候,打探北韓的意願。提出了派遣英國駐北京武官作為駐平壤非常駐兼任武官的方法。
這對於北韓而言是有些難堪的問題。英國派遣駐韓聯合國司令部常駐將校,或小部隊軍事人員參加每年三月實施的韓美「關鍵決斷註58」聯合軍演。每到此時,我就會前往英國國防部,請求英國不要參加。每次都聽到禮貌性的答覆。
「英國不僅和韓國,和其他同盟國也會進行軍事演習。英國參加韓美聯合軍演,不是對北韓的敵對行為。『關鍵決斷』是每年都會實施的防禦訓練。所有國家雖然都進行軍事訓練,然而韓美軍演的水準非常高。
英國軍隊參加也學到了很多。身為軍事強國,和美國有特殊關係的英國都無法和美軍進行這種訓練,不能放棄參加『關鍵決斷』。」
北韓軍部每當韓美進行聯合軍演時,一定要進行對應訓練。每當此時,就會消耗難以承擔的大量戰爭準備物資。韓美聯合軍演存在本身,就成了弱化北韓戰力的要因。北韓軍方不透露這樣的困境,只要有空就會向外務省要求中止聯合軍演。
每年都發生的事,然而英國參加「關鍵決斷」,對於北韓而言相當難受。因此接受英國武官,可視為北韓默許這種情況。但從北韓軍方的立場,強化和外國軍隊的交流,是提升軍隊地位的絕佳機會。可能會從英國得到軍醫培育等合作。最後北韓同意交換武官。二○一五年八月北韓和英國在武官交換書上簽名,協議北韓駐莫斯科武官兼任英國武官,英國駐北京武官兼任北韓武官。
韓美演習時就要進入坑道痛苦的北韓軍
我從以前就知道,對於韓美聯合軍演的北韓對應訓練有多難以承受。因為我有過這種經驗。金正日曾派我前往歐洲最會進行核武戰爭準備的瑞典,學習隧道工法。一九九七年由十人組成的北韓軍坑道(隧道)專家代表團訪問瑞典。和代表團一起參觀核武戰爭準備用隧道時非常吃驚。
瑞典幾乎沒有戰爭威脅,居然擁有可讓全體國民躲避的隧道(地下避難所)。隧道內有糧食和醫藥品,還有學校、醫院、托兒所等福利設施。通風非常良好,完全感覺不到濕氣。幾天內在瑞典的隧道裡參觀的代表團,表情黯然失色。
他們說:「朝鮮和瑞典的戰爭用隧道,建設方式完全不同。朝鮮從隧道入口到終點,通道是直線的。這樣若是無數的避難人民一次湧入,就不會陷入混亂,或是被踩死。然而瑞典隧道從入口稍微進入,就會彎九十度,以Z字形的方式連結到中心。若是發生核武戰爭,核暴風的傷害勢必非常嚴重。為了降低這種傷害,將隧道通路建成Z字形,可減少暴風的壓力。」
看似簡單的差異,讓北韓專家們受到相當大的衝擊。六二五戰爭時因美軍攻擊重挫的北韓,戰後根據黨的全國要塞化方針,建設了無數條隧道。核心軍需工業和主要裝備、軍方指揮設施和通訊設施內放在隧道內。代表團回國後,北韓依據瑞典方式變更隧道建設工法。
不過,在其他層面發生了問題。在戰時,隧道戰術在許多方面都很有效。然而以北韓的經濟水準,或是能源情況,難以正常地維護隧道。停電時抽風機不會運轉,通訊裝備等主要設備生鏽,士兵們因疾病所苦。宣布準戰時狀態,或是韓國和美國進行聯合軍演時,人民軍大部分都在隧道過生活。負擔和痛苦相當大。
北韓軍方關係人士指出,若是無法啟動隧道的通風設施,長期來說所有裝備都會生鏽。雖然沒明說,可是北韓軍依靠隧道的戰術有嚴重問題。從那時起經過了二十多年的現在,北韓的能源情況依然沒有好轉。應該能猜出這段期間以來,北韓軍方有多少裝備生鏽了。
出現了將老大帶來英國的機會
這件事是我英國生活中最開心的時刻。
二○一四年二月左右,突然出現了將老大帶來英國的意外機會。我認為這是天賜良機。
金正恩在當地指導時,認為北韓社會最不足的,是沒有實現自己構想的人才。親近幹部們大多已高達七八十歲高齡。無法理解金正恩的話。六十歲的幹部們也不了解世界情勢,不聽自己的要求。氣憤的金正恩只能將大量學生派至外國。不過只是送出國留學,不提供資金。
教育省每天督促海外大使館說祖國沒有資金,要在當地籌措獎學金,讓學生們得以在大學內念書。我也和英國的許多團體或大學交涉,卻毫無用處。想要拿到獎學金,要先挑選對象學生,決定學生要上哪一所大學,哪個科系。
北韓學生若想在英國大學升學,需要填寫入學表格和評估英文實力的IELTS(International English Language Testing System)成績,並在網路上繳交。在沒有網路,更沒有英國考試中心的北韓,是有困難的事。還要和證明無結核病的健康診斷書一起繳交,然而英國並不承認北韓醫院的文件。距離北韓最近的健康檢查中心位於北京。在沒有海外旅遊自由的北韓,為了健康檢查前往北京,幾乎不可能。即使通過了這些過程,也無法透過網路面試。
北韓黨局到二○一三年底為止曾經在兩年內嘗試讓學生去留學,卻沒有特別的方法。此時有人向金正恩建議。將常駐海外的外交官成員子女,送到該國家的大學就行了。
二○一四年一月金正恩下達指示,不管是兩名,還是三名,將外交官的大學生子女送出去留學培養人才。
外交官們狂熱歡呼和回應。我也欣喜若狂。
由於這個措施,我在這一年三月回到平壤,就能將老大帶來倫敦。備齊了流亡到韓國的最底線條件。
註55:金英淑(김영숙),金正日的第三任妻子。
註56:二○一六年崔順實干政醜聞,又稱「閨蜜門」,主要是指韓國總統朴槿惠的親信崔順實被揭露利用與總統關係干涉施政,並向商界及利益集團施壓獲取利益。醜聞爆發後,崔順實曾離開韓國,前往德國躲藏。事件導致朴槿惠被國會彈劾。
註57:文在寅(문재인),大韓民國第十九任總統。
註58:關鍵決斷(英語:Key Resolve,韓語:키 리졸브)是駐韓美軍與大韓民國國軍的年度聯合軍演。這項演習的前身是團隊精神(英語:Team Spirit)軍演(英語:Team Spirit,韓語:팀 스피리트)。二○○○年開始,團隊精神軍演改稱「反應、籌劃、前進與整合聯合軍演」(英語:Reception, Staging, Onward Movement, Integration,縮寫為RSOI)。二○○八年開始,這項軍演改名為關鍵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