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少年留學生

第七章
少年留學生 被選拔為少年留學生

我十四歲時的一九七六年一月,突然迎來了意外的幸運。我就讀的平壤外國語學校,從幾個月前就有中央黨幹部們過來,以英語、法語、阿拉伯語學部二、三年級的學生們為對象,查看學籍簿,舉行考試,還帶去醫院做健康檢查。這雖然不是常發生的事,然而當時中央黨以這種方式選拔對南工作部門要員。學生之間流傳著可能會被選為對南工作人員的傳聞。

我告訴父親這件事,他露出些微緊張的表情。

因為當時認為若被選拔為對南工作人員,無疑就像赴死,且不能違背黨的命令。但也是有人認為,為了革命獻上生命是光榮的。

接受健康檢查的學生,大部分是幹部家庭的子女。我想幹部們應該不會把自己的孩子送往死地,稍微感到安心。有一天導師叫我過去,轉達了晚上有緊急學生家長會議,要求父親出席。我打電話給父親,父親問我,「你在學校做錯什麼事嗎?」我回答沒有。可是回家後等待父親從學校歸來時,內心卻是焦急得不得了。

母親詢問深夜才返家的父親有什麼事。此時父親才說家有喜事,要準備酒席。

中央黨幹部這樣對學生家長說:「聚集在此地的學生家長的子女們,在黨中央的關照下,會前往敘利亞和中國留學。預計在一月下旬出發,從現在起要準備將孩子送往國外。西裝和所有一切都會由黨來負責準備,各位只要讓孩子們做好思想的準備即可。」

父親說幹部家庭全部都由夫人參加,「平民家庭」則是只有父親們參加。

從隔天起,被選拔為少年留學生的學生們,前往南浦革命學院,在幾週內接受思想教育。金永南常任委員長的兒子金東浩(김동호)、金日成責任書記崔永林的女兒崔善姬、許錟外交相的女兒許英姬(허영희)等,是此時被選拔的高階幹部子女,也包含了幹部部副部長的女兒李英淑(이영숙)、中央黨科學教育部課長的兒子全在光(전재광)等中央黨中堅級幹部的子女。

非有利家庭子弟的我怎麼會被選上,連我自己也覺得太驚奇。之後在外務省任職,我無法壓抑好奇心,曾打開金正日的《對外活動部門話語集》來查看。這本書祕密保管在外務省書庫。經過如下所述。

敘利亞總統以軍事支援為代價邀請留學生

一九七四年十月,敘利亞總統哈菲茲.阿薩德訪問北韓,向金日成要求軍事援助。一九七○年代成為第三世界的指導者,標榜自主對外政策的金日成,承諾答應他的要求,打算在中東將敘利亞打造成北韓的堅強支持勢力。阿薩德回禮說:「敘利亞沒有東西可以給北韓。然而北韓需要阿拉伯語專家,若將學生們送來,我們會好好教育後送回。」

阿薩德離開後,金日成對金正日指示。

「依我的經驗,外語要在小時候學習。我年輕時學過中國語和俄羅斯語,至今仍記在腦海中。然而也不能只派孩子們前去,派遣時要適當的加入中學生和大學生。」

金正日趁這個機會,對於協助自己成為繼承人的近親大發善心。當時身為黨國際祕書的金永南和外交部長許錟,在一九七四年二月黨中央委員會全員會議中,在幕後做好讓金正日成為正式繼承人的所有準備。金正日問這兩人子女就讀哪個學校幾年級。那是就讀外國語學院英文系的金永南兒子和許錟的女兒被選為少年留學生的時刻。

金正日下達指示,選拔學習阿拉伯語的學生,並選拔英語和法語主修者。計畫將英語、法語對象選拔學生送往中國。金正日接著說:「若是只派幹部家庭的子女去留學,可能會流傳不好的輿論,最好能適當夾雜平民子女們。」用文件向金日成報告這類計畫。負責將所有報告上呈給金日成的責任書記崔永林得知此事。這是他女兒崔善姬被選為少年留學生的契機。

就讀外國語學院法語學系的幹部家庭子女們也被選拔。當時中央黨組織指導部副部長的女兒安慶愛(안경애)、中央黨財政經理部副部長的女兒崔華善(최화선)等人,他們目前在北韓以內部掌有實權活躍者。

偽裝成大使館家族前往中國留學

被選為少年留學生,要歸功於我很會念書,才能這樣加入幹部家庭子女的行列。在咸興、淸津、新義被選出的學生們也加入,我們這組總共有二十四人。當時駐中國北韓大使的玄峻極的兒子玄容日(현용일)和公使的兒子徐金哲(서금철)在當地追加編入。

在阿拉伯語學系選拔的學生們前往敘利亞,學習英語和法語的學生們則前往中國。因前蘇聯伏龍芝軍事學院受到恥辱的崔光秀和嚴澈浩,就是在此時前往敘利亞。我和前述提及的兩人,是在外務省一起共事的同事。

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一日,我們這組搭乘火車從平壤出發,穿越鴨綠江。同級生們和我是剛滿十四歲的那一年,以韓國來說,是中學二年級的年紀,需要監護人。送走子女的幹部們發揮了影響力,黨將平壤外國語學院英語教師崔光裴(최광배)老師夫妻、蒼光山飯店廚師夫婦、社會安全部駕駛夫婦分配到我們這一組,名義上將他們編為大使館員工。我們抵達大使館後卸下行李。不知道為什麼,我被選為少年留學生組織負責人班長。我們當中也有許多幹部家庭的子女,不過大使館為什麼要指名我當班長,至今仍是個謎。

我執行和中國學校方面交涉,指導同伴們活動的。來中國過了一個月,卻無法去上學。我不曉得原因。不久後,每名學生都安排了監護人。訓練說誰是舅舅,或是大伯、姑丈或姨丈。大使館參事徐載弼(서재필)被挑選為我的「姨丈」。

北韓並未通知中國方要派遣少年留學生,中國留學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關照金正日的近親而緊急安排的。這是有副作用的。根據兩國的文化交流協定,中國已經有數十名北韓大學生來讀書。因為將這個負擔施加在中國方,因此沒通知要派遣不包含在協議裡的中學生。中國不會接受的。

北韓採用了北韓式的游擊隊戰術。也就是無條件突擊。先送學生們過來,假裝是外交官的子女或親戚。這就是姓太這個稀有姓氏的我,分配到「姨丈」當監護人的原因。

外交官子女們進入學習中文的北京五五中學。為了學習英語和法語前來留學,卻來到中文學校的鬧劇。因此不可能學得比在北韓好。

中國學生們因批判毛澤東受到衝擊

在北京五五中學經歷了毛澤東的過世,那一天是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我之所以忘不了日期,是因為那天是北韓的「共和國創立日」。中國每年到了這天,會邀請北韓大使館員工和留學生們,來到人民大會堂舉行午餐宴會。

當天大使館員工們的氣氛有些不尋常。中國幹部們大部分都沒出現,工作人員們待食物端出後,就說「今天朝鮮同志們盡情享用後再回去」。大家都在猜想應該是發生了不尋常的事,便起身了,因為大家都沒有食慾了。詢問中國方,他們只回答說馬上就會知道了。表情相當凝重。

返回大使館,毛澤東死亡的消息在晚上才開始報導。整個街道上充滿了啜泣聲,馬路上和學校內哽咽哭泣的中國人模樣令人印象深刻。五五中學停了幾天課,每天只有追悼儀式時才會開放。有很多同學站了幾個小時聽追悼演說,體力不支暈倒,最後被抬了出去。

然而從毛澤東死亡後,中國政治情勢變得不太尋常。發生了權力鬥爭,「四人幫」被除掉,被左遷到鄉下的鄧小平返回北京。幾個月前只要提到毛澤東,同學們就會流著眼淚毫不猶豫地說「毛澤東同志有功也有過」。媒體甚只有毛澤東的功與過是七比三的「七.三」主張。這對北韓少年留學生而言,無疑是莫大的衝擊。

我們在五五中學就讀了兩年以上,英語實力沒有重大進展。到了家長會時,會由假父母、阿姨參加演戲,「演技」到達了極限。從很久以前金永南和許錟就督促北韓大使館,讓孩子們可以好好學習英語。然而北韓駐中國大使由玄峻極更換為全明株(전명수)。一九七七年三月左右擔任外交部副部長同時擔任大使的全明株,從許錟那裡得到採取對策的直接指示,抵達了北京。

當時中國的外國語專家培養體系和北韓很相似。北京外國語大學旗下設置附屬中學,從中等教育階段起教導外語。附屬中學畢業生進入北京外國語大學這一點,也和北韓毫無二致。

全明株也沒有妙計。沒有解決對策只是虛度時光的他,決定正面突破問題,於是邀請中國外交部長黃華參加北韓大使館宴會。在喝了酒之後,全明株說「許錟外交部長有個人的請求要拜託黃華外交部長」,並且叫在宴會場外等待的許英姬進來。

全明株介紹,「這個孩子是許錟外交部長的女兒。」黃華大吃一驚追問,「怎麼會來到北京?」

於是全明株說明事情的原委。「我們朝鮮想從英才階段開始培育外語專家。然而沒有地方可派送。我們能送孩子來讀書的唯一國家是中國,但是中國同志們卻不接受少年留學生。因此不得不偽裝成大使館子女,將他們送進北京五五中學,可是英語教育並不順利。若是黃華外交部長同志可以協助,讓這些孩子在北京外國語大學附屬中學讀書,那就太感激不盡了。」

中國外交部握有北京外國語大學和附屬中學的行政權。連許錟的女兒都來了,因此黃華沒辦法拒絕。在黃華的指示下,我們從一九七八年四月起,從北京五五中學轉學到北京外國語大學附屬中學英語系。這是來到中國兩年三個月後。

和金日成拍攝紀念照

轉學至北京外國語大學附屬中學的那一天,金日成以私人行程的方式造訪中國。究竟為何訪問中國,無法得知具體的內幕,不過是有徵兆的。數十人的選拔隊抵達北韓大使館,成人和孩子每天都要打掃。我們從大使館宿舍開始打掃了整個廳舍。準備大使館所有成員和留學生參加的表演,為了歡迎金日成進入大使館,甚至還進行了「萬歲彩排」。這不是一兩天。每晚關上大使館窗戶,進行「萬歲」訓練和表演練習。關上窗戶是由於這是非正式訪中,要高度保密。

金日成正式造訪其他國家時,都會進入北韓大使館拍紀念照。不過由於這次是非正式訪問,因此不訪問大使館的可能性相當高。然而沒辦法不做準備。大使館為了迎接全力以赴。不過這所有努力最後都化為泡沫。

根據大使館方的預測,非正式訪問中的金日成難以訪問自國公館,下達指示前來金日成投宿的北京釣魚台國賓館。前往國賓館時,中國方已準備好攝影台。大家在拍攝台上等了好一會,緊接著看見金日成和隨行員從庭園的方向走了過來。

宣傳電影上看過的金日成逐漸來到眼前,無法辨認這究竟是夢還是清醒。大家高聲喊著萬歲。金日成揮手走近攝影台。隔著五公尺左右的距離,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金日成,連金日成問大使「是留學生們嗎」的聲音都聽得見。大使回答「有留學生,也有大使館的子女們」,金日成說「讓他們好好讀書」就坐在攝影台中央。我們根據指示,停止喊萬歲接著拍紀念照。

攝影結束後,萬歲聲又此起彼落地響起。金日成揮揮手,跟我們和大使說了些什麼,然而由於萬歲聲太刺耳了,什麼都聽不見。不久後,金日成揮手慢慢退場。

大概不到十分鐘。金日成一消失,大家都呆呆地愣在原地。黨祕書從攝影台上走下來,要大家搭上巴士,那時才回過神來開始行動。

大家都有一種見到上帝的心情。那一天,滿腦子都是揮著手向我靠近的金日成的模樣,興奮得難以成眠。

幾個月後,和金日成拍攝的紀念照從平壤寄送過來,還舉行了頒發儀式。是彩色照片。在那之前從未有這種情況。不要說金日成紀念照了,北韓沒有彩色照片。大家都開心得像要飛上天。

在北韓,擁有和最高指導者的紀念照就代表了有權力。

這成了評價一個家庭是否為核心階層的基準。若在家裡貼上許多和金日成或金正日的紀念照,就能夠昂首闊步地生活。因此不屬於核心階層,陷入悲觀的居民會期待,若是能和最高指導者拍攝紀念照,相信自己也能脫離動搖階層註59。金正恩每次進行「當地指導」時,會不斷拍攝紀念照的理由就在這裡。金氏家族的照片政治,是支撐北韓社會的核心要素之一。

和金日成的紀念照,在我們家曾有「免罪符」的作用。在北韓有所謂的「住宿檢閱」,不能隨便進入平壤,住在鄉下的人們一定要領取通行證。居住在鄉下的父母兄弟或親戚即使領取了通行證來到平壤,也不能隨便留宿,要去找人民班長進行住宿登記,將欲留宿的人名、通行證號碼、和本人的關係等記載在住宿登記簿上,並取得人民班長的簽名。這樣還沒結束,要拿著簽名去找洞分駐所將登記名字,這才算完成。

那天晚上分駐所安全員任意挑選了人民班,檢閱該人民班所屬的房子,清查是否有未登記者住宿。這稱之為住宿檢閱,一般是在清晨兩點到三點左右實施。現在若是被住宿檢閱抓到,可以給錢或物品息事寧人,然而當時只能求饒。

父親也曾偷偷讓舅舅留宿,被住宿檢閱抓到。雖然向安全員求情說做錯了,請求網開一面,但心中並不抱期待。不過安全員看到家裡掛的彩色紀念照後詢問父親。

「同志為什麼會有這種照片?照片中有認識的人嗎?」

「是在中國留學的兒子。首領大人訪問中國時拍攝的。」

「這種家庭違反住宿登記規定怎麼行呢?」

安全員雖然這樣說,卻在歸還舅舅的公民證後,悄悄離開了。安全員看到初次見到的彩色照片嚇了一跳,對於那是和金日成的紀念照這一點,更是感到吃驚。他們可能猜想,掛這種照片的家庭,親戚中應該有高階幹部,因此不再追究。

父親在工地現場擔任技師,曾經因資材浪費問題被警察搜索家中。警察看到這張照片,詢問兒子在做什麼後,隨即中止搜索撤隊離開。

在北韓什麼檢閱都有,還有電器檢閱。

由於惡劣的電力情況,不能任意使用電器。常發生偷偷使用電子鍋,被突然闖入的「電器檢閱隊」逮個正著的事件。

為防止「壞水汙染」,北韓發布召喚令

前往中國的那一年,毛澤東死亡,回國時韓國朴正熙總統去世。北韓留學生們相當高興。

「現在要統一了。」

「朴正熙這種人物絕對不會在南朝鮮出頭。」

北韓流傳金日成非常討厭朴正熙。在報紙、電台、電視上不斷批評和辱罵朴正熙總統。這樣的指導者死了,我本來以為會立即統一。

當時不曉得朴正熙總統死亡時,北韓也討論學生們回國的事。那是由於不尋常的中國政治情勢的緣故。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毛澤東死亡兩年,舉行了中國共產黨全員會議。在這個會議當中採納了「黨承認文化大革命的失敗和弊害,並以改革開放率領中國」的宣言,將毛澤東的過失正式化,中國知識份子和媒體批判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

中國情勢對金日成和金正日造成相當大的衝擊。透過黨內派閥肅清,將政敵殘酷處刑的金日成,和毛澤東不相上下。金日成看到鄧小平追究毛澤東的功過,下定決心不能將權力交給其他人,因為信得過的人只有兒子金正日。

金正日看到中國的毛澤東降格運動,擔憂北韓體制的安定。他認為送到中國的少年留學生們可能會被「髒水」汙染,因此決定先下手為強。

金正日下達了不讓中國方費心,悄悄撤回少年留學生的指示。結果我們無法從附屬中學畢業,就於一九八○年二月踏上回國之路。在北韓若要進入位於平壤的大學,也就是進入中央大學,成分必須在基本階層以上。黨旗下的大學門檻更高,只有核心階層才能進入。

北韓的大學分為兩類。由教育委員會經營的一般高等教育機關,和勞動黨管理的黨旗下教育機關。前者有金日成綜合大學、平壤外國語大學、金策工業大學等一般大學,後者有金日成高級黨學校、人民經濟大學、國際關係大學,還有位於各市的共產大學。

滿十八歲的一九八○年四月,我進入平壤國際關係大學。.

這是效仿蘇聯和東歐圈的「國際關係大學」打造而成的,四年制外交官培育大學。在平壤國際關係大學內教授國際關係史、國際法、對外活動方法、對外文件製作法、世界史、世界地理、金日成與金正日的對外活動革命歷史等。以外語分班,還教導英語、俄羅斯語、法語、西班牙語、中國語、阿拉伯語。各個學年的學生人數約在一百名左右。學級有三十名左右,每個學年有三個學級。

學生大部分是在軍隊當中服役十年左右的退伍軍人在這裡有二十名中國少年留學生出身,以及平壤和鄉下的外國語學院直升的十名「直通生」。地方學生們佔大多數,在宿舍生活。而在平壤上大學的「自宅生」,各學年有三○%。

大學內還有大規模的農場。學生們每個星期日不能休息,要去農場協助務農。大學每個月給予參加農場作業的自宅生一包馬鈴薯和一公斤豬肉。我當然也不會不參加作業。每當我收到馬鈴薯和豬肉時,母親都會說「哪裡有學校會給學生食品」,還說國際關係大學真的是間好學校。

五一八光州民主化運動的發生

我進入國際關係大學那一年,韓國發生了五一八光州民主化運動。北韓電視上連日進行相關報導。拿著槍的光州市民們,搭乘卡車在市內奔跑的畫面,對於北韓大學生而言也是個衝擊。這是朴正熙總統逝世後的事件,當時我們還以為「哇,現在要統一了」。

北韓將光州民主化運動稱之為「光州人民起義」。「人民起義」是統一策略戰術這個非常熟悉的公式中出現的用語。是「人民起義→打倒獨裁政權→建立親北政府→南北統一延續」的公式。我們在北韓上大學,聽到「人民起義」的說法,就滿心期待以為很快就會統一。當然這根本就是是誤判情勢。

金日成或金正日也一樣誤判情勢。北韓政權誤以為「只要趕走南朝鮮的獨裁者,南朝鮮人民就會起義,並實現南北統一」。金日成於一九六八年投入金新朝等南派情報員,想除掉朴正熙總統,就是基於這個原因。

五一八光州民主化運動之後,金正日誤判了。他深信只要除掉全斗煥總統,就能建立親北政權。

一九八三年引發昂山恐怖攻擊事件,也是基於這個理由。然而韓國體制是即使除去朴正熙、全斗煥總統這類的指導者,也不會激烈改變的。金大中政府成立時,北韓陷入自我矛盾,也盲從於統一策略戰術的理論。

根據這個理論,金大中政府是「親北政權」。會把國家獻給北韓,或是和北韓攜手實現統一。然而卻無法實現。金大中政府成立後,北韓放棄了原有的統一策略戰術。因為領悟到要由主思派或反體制勢力引發民眾起義,建立親北政權的方式不可行。

之前還有「統一要用這些那些的方式進行」的方法論,金大中政府執政後,就不對北韓居民宣傳對南赤化統一策略。展開「我們民族之間」、「六一五和十四精神」、聯邦體統一方案等偽裝和平攻勢。南韓民眾已經不再是北韓包容的對象。金正日做出了結論,透過核武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毀掉包含南韓民眾的韓國本身,北韓才能永遠生存。換句話說,北韓的新統一策略可說是核武本身。

開始修剪「分枝」的金聖愛手錶事件

光州民主化運動發生的那一年,國際關係大學也發生了象徵性的事件。又名「金聖愛手錶事件」。

北韓由學生擔任大學警衛。此時就要在學校住宿。大我兩屆的前輩中有金光燮(김광섭)的弟弟。金光燮是金日成的女婿。他和金日成與金聖愛生的金敬珍結婚。金光燮目前為北韓駐奧地利大使。

我不記得金光燮他弟弟的名字了,就為了方便起見,就叫他K。K有一天擔任學校警衛。隔天起床後,發現自己睡前取下的金錶不見了。一定是被某人偷走了。K去找學級的班長和黨細胞祕書抱怨。

「昨晚弄丟了金錶。我哥哥是金日成首領大人的女婿,這是婚禮時金聖愛同志送給我的非常珍貴的手錶,一定要找回來。」

一聽到金日成和金聖愛的名字,學級班長和黨細胞祕書豎直了耳朵。好像只要解決了,就能得到什麼好處。在訓斥學級同學的過程中,大我兩屆的前輩崔光日被捲入。召開黨會議,訊問「是你偷的嗎?」一直折磨到崔光日承認為止。幾乎等同於私刑。有一位年紀較大的前輩,還出來打崔光日的臉。然而崔光日的父親是中央黨組織指導部課長,他從鼻青臉腫的回家兒子口中聽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從那時起,事情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北韓的一般居民不曉得,然而那時建立了金正日的唯一指導體制。金日成的妻子金正淑生的金正日、金敬姬是「本枝」,而第二任妻子妾金聖愛生的金敬珍、金平一、金英一則是「分枝」,確立唯一指導體制,也可說是打擊「分枝」的作業。

崔光日的父親隔天前往中央黨,報告尋找金聖愛手錶的騷動。這件事當然傳到金正日耳裡。不久後金正日的近親,國際祕書金永南跑來學校。金永南集合學生們,並且說「找手錶的鬧劇到此結束」,並在該處,將引發問題的學級班長和黨細胞祕書逐出黨並退學。

學生們驚愕不已,因為大家都不知道建立金正日唯一指導體制,就意味著修剪「分枝」。然而這是金永南也無能為力的事。「金聖愛手錶事件」是金正日掌握繼承構圖的過程中,最突出的象徵性事件。可說是「分枝中的分枝」的K,雖然並沒有在騷動中得到任何懲處,但畢業後也無法進入中央部門。既然是金日成女婿的弟弟,大可以讓他進入中央,然而這足以說明金正日是個冷酷的人。

從國際關係大學學到的協商技術

我在國際關係大學內學習交涉協商方法。

回顧過去,我認為北韓外交強大的根本理由就在此。國際關係大學將外交協商方法具體區分為協商前的準備、成功引導協商的方法、破壞協商的方法、在協商中搶佔有利地位的方法。

舉例來說,要前去進行重要協商前,從三天前開始不能吃特殊食物。攝取過多水分也是禁忌事項。因為協商途中不能去上廁所。和韓國或美國這類敵對對手會談時更是如此。在會議席上先起身的一方會被視為失敗。

因此我來舉個實例。板門店軍事停電委員會會談時,北韓和美國代表之間展開了心理戰。為了不當先起身的那一方,十三個小時內一句話都不說,最後美國代表放棄起身。早就該起來了,忍耐了時三個小時才起身,應該受了傷當重的內傷。

必須讓會談破局時也有方法。要緊咬對方的語病不放,使其激動。這是南北會談時實際發生過的事。會談前展開韓美聯合軍演。北方決定讓會談泡湯,將責任推卸給南方。

南方代表還不知道北方的詭計,展開會談並且以「早上來到會談場所,聽見青蛙鳴叫聲。還沒到二十四節氣的驚蟄,青蛙就已經醒來了,看來春天比往年更早來臨。這次的會談也會很順利」來問候。

北方團長故意這樣回答激南方,「青蛙怎麼會是因為春天來了才從地裡出來。應該是被參加軍事演習的坦克車聲音嚇到才爬出來。演習會有多吵鬧,連青蛙這樣微不足道的生物都在春天來臨前出來抗議?」

這是會談開始前,記者們拍照前發生的事。而南方也不甘示弱。以爭吵展開的會談當然很激烈。

只要表達北方的立場,沒必要讓會談破局時,會採用下列的方式。這是一九七○年代南北紅十字會談過程中實際發生的事。一般而言,記者們會在會談場所打招呼問候時拍攝照片,待正式會談開始時,離開會談場所。

北方會在記者們拍攝照片時表明北方的立場,將宣傳效果極大化。

北方的金太熙(김태희)團長一進入會談場所,就和南方的李範錫(이범석)團長握手,並用「李範錫團長先說話」代替「你好嗎?」。在突如其來且無前例的金太熙的提議下,李範錫本能性的推辭說「由北方先發言」。金太熙坐在位置,像是已經等很久的似地說「那麼就由我來先發言」,沒得到李範錫的同意,就從口袋裡拿出原稿來朗讀。驚慌失措的李範錫抗議說「還沒定發言順序,哪能這樣做」然而金太熙卻毫無反應繼續念原稿。

大學二年級時進入勞動黨

大學似乎教導可恥又狠毒的方法,然而基於這是培養投入「沒有忠誠的戰爭」的外交前線戰士的機構,也有理解的層面。金正日也對國際關係大學的教育課程相當關注,看他送給大學的書,就能猜測得出他關心到哪種程度。很多是描述外國的情報機構和情報要員的活躍樣貌的書籍。我目前還記得的有,在日本活動的蘇聯間諜理查.佐爾格(Richard Sorge)的書,還有日本軍祕密要員培養索陸軍中野學校的書籍。

大學教師們也教育我們,「要像日本中野學校畢業生那樣,為了祖國奉獻生命。」身為共產國家,也是反日情緒最高昂的北韓,對國際關係大學學生說要效仿日本的間諜學校畢業生,這是相當矛盾的一件事。總之,我從中野學校畢業生的「武訓」得到了極大的共鳴。

由於是黨旗下機構,國際關係大學有個一般大學沒有的優惠。大學畢業班時,要是學業成績好就能入黨。成為黨員真的很困難,青年們要在軍隊服役,才容易入黨。還有入黨後要上大學或出社會。像我這樣前去留學,進入大學就讀的人,要出社會將近十年才能入黨。那樣的話,就幾乎到了三十歲後半。

若無法成為黨員,不僅升遷困難,而且還不能參加黨員會議。即使是同年紀,黨員升遷快,很快就會成為上級者。若是非黨員,就算在相同的職場工作,做相同的工作,等級還是比黨員等級低,要服從黨員的話。有很多時候會有自卑感。小時候我看過父親辛辛苦苦才入黨的模樣。奮發向上數年,在建設現場工作後才能入黨。這是我下定決定,「一定要入黨後才結婚」的理由。

在成為畢業班前,幾乎會讓所有學生入黨,這是國際關係大學的慣例。然而在我的畢業學年前,情況稍微改變了。黨的鞏固化問題被提出,入黨條件變嚴苛了。不是讓學業成績優秀的學生全部入黨,而是會看成績和是否有比別人突出之處。

再加上我們學級的非黨員只有少年留學生和「直通生」,大家的成績都大同小異。光以成績來看,沒有人敢保證誰能成為黨員。為了比其他學生先入黨,必須要有突出的一面。那麼應該要想辦法做些什麼。

機會在一九八二年初來臨。是迎接金日成誕生七十周年的那一年。金正日下達指示文,要在金日成的生日的四月十五日前建設主體思想塔、金日成競技場和開城門,呼籲全黨員和國民參加此建設。

那是大學二年級即將結束時。我認為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北韓有特有的作業動員方式,黨發表主要設施的建設計畫,建議參與作業。建設完成時,會讓參與作業的人們集體入黨。雖然不給任何報酬,然而希望社會成分上升的人們,會盡心盡力參與作業。這是北韓實施大規模建設事業時採用的方法。

此時北韓呼籲所有黨員、上班族、大學生參與建設。雖然表面上是呼籲,然而地方黨員會組織突擊隊投入建設,讓平壤市民進入「夜間突擊隊」動員的作業也一樣。有很多人為了入黨什麼事都願意做。黨員會報名突擊隊或建設隊,平壤市民則會報名夜間突擊隊。報名之後,從晚上八點到十二點要在建設工地工作。

夜間突擊隊就像軍隊一樣,以聯隊、大隊、中隊、小隊單位組成。每天要確認是否出席,並執行作業課題。工作的作業成果,會向該職場或大學通報。我「入隊」至夜間突擊隊,從一九八二年一月初起到四月為止,在金日成競技場建設現場工作。放學後吃完晚餐,從八點工作到子夜才完成這一天。上課時間常打瞌睡,然而大學教師們卻不曾斥責過。反而覺得我的入黨意志相當奇特。

就這樣工作了幾個月,一九八四年年二月展開入黨事業時,我是我們學級中最先入黨的人。我從小就擁有旺盛好奇心,比別人先進入勞動黨,真的好開心。之後我接觸了許多無法入黨,辛苦了十年的外務省同事。雖然覺得很不捨,但我在二十歲時參加夜間突擊隊,累積了入黨的基礎,我對於過去的自己感到自豪。

留學時期,看到憧憬朴正熙的中國學生

我於一九八四年三月從平壤國際關係大學畢業。其他畢業生被分配到外務省、貿易省、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等對外事業機關,然而身為少年留學生的我,卻收到了待命的指示。我雖然驚訝,不久後中央黨幹部就來說明原因。我在召集少年留學生出身的場合,聽到「在親愛的指導者金正日同志的關照下,同志們要再次去留學」,並發表各自要留學的國家。

大家都以為會再次前往中國。可是一部分的人被分配到非洲和亞洲國家。我所屬的英語組,韓東哲(한동철)被前往獅子山共和國,李哲碩(이철석)前往薩伊(現為剛果),李浩俊(이호준)則前往越南。韓東哲從獅子山共和國留學回來,進入對南工作部門。之後我曾在中國和他見過一兩次面,然而目前不太清楚他的行蹤。為什麼偏偏要將他送到名字都很陌生的非洲小國,至今仍充滿著疑問。李浩俊目前為北韓駐越南大使館參事,李哲碩不久前任職北韓國家經濟開發委員會副委員長。他們全部都是平民家庭出身。

其他人則到中國北京外國語大學。我們前往中國,一九八四年九月進入北京外國語大學就讀。對於五、六年時間在這間大學附屬中學上學的我們而言,北京外國語大學無疑就是我們的母校。結果再次回到母校,雖然很熟悉,不過,這段間的變化造成的衝擊,讓我的頭腦混亂不已。

中國變得讓我認不出來了。這是由於改革開放變得熙熙攘攘,完全不像共產國家。電影院和電視內播放的電影或連續劇,不是美國就是日本製作的。大學課程的焦點,全部都配合美國的情形,美國人教授們直接教授美國式民主主義和兩黨體系。對我而言,這是完全沒預料到的變化。學生們對於毛澤東的評價也完全不同。目前毛澤東在歷史上是被平反的狀態,然而當時更常提到他的失誤。

每個我遇到中國學生都這樣說。

「韓國在經濟上實現的驚人的奇蹟。然而目前北韓在做什麼呢?就原來的社會主義計畫經濟理論,無法用共產主義前進。像中國一樣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路線提升經濟力,之後再以共產主義前進。」

每當此時,北韓留學生們會這樣反駁。

「若像中國一樣做,會失去革命的爭取物。目前中國前往的路,是讓人變成只知道錢的存在。朝鮮到最後都會守著紅旗。」

中國學生們,相當憧憬韓國的朴正熙總統和新加坡的李光耀的國家主導產業化經濟政策。每當他們比較朴正熙和金日成時,我會不由得怒火中燒。學科討論時間時,結束和中國學生們的爭論,北韓留學生們會不知不覺陷入憂鬱的情緒。

就現實而言,中國日益發展,然而北韓經濟卻越來越走向低迷狀態。北京外國語大學外國人宿舍只有六十名北韓留學生,美國、日本、英國等來自西方的留學生佔大多數。完全沒有韓國留學生,只有北京語言學院有少數。

到了晚上,在宿舍的庭院和外國留學生們喝啤酒。一開始會提到出身國家的事,結論總是會回歸到「北韓是沒有任何自由的國家」。外國留學生的嘲笑總會引起爭吵。

當時除了北京以外,上海、南京、天津、廣州等中國主要都市,總共有四百多名的北韓留學生。大部分都在英語、法語學系就讀,有部分學習柬埔寨語、斯里蘭卡語、印尼語。他們在宿舍內也過著像軍隊般的生活。這不是在北韓學到的習慣,而是覺得這樣做才對。然而也不是完全自動自發。而是被控制。早上六點全體起床做集團體操和跑步。且和季節無關。

外國留學生又再次嘲笑說:「北韓是連早上起床都要控制的國家嗎?」

晚上十點,北韓留學生全員在宿舍閱讀室集合,執行人員檢查。即使去圖書館,也要在十點前返回參加人員檢查。若有一位不出現,就是非常意外。我曾向大使館黨委員會留學生負責副祕書提議。

「被外國留學生那樣嘲笑,是否能中止早晨集體起床?分別起床即可。國家批判也會造成影響,請考慮看看。」

留學生擔當副祕書說「因為是留學生準則,難以改變」。外國留學生們看到北韓留學生的生活,雖然嘲笑是「軍事獨裁」,然而我們一天的生活準則就這樣持續運轉。不過有趣的是,外國女學生們對北韓留學生表現出好感。尤其是對北韓形象不佳的美國和日本的女學生們,最先接近北韓男學生。

集團生活的北韓留學生們

每週日上午,北韓留學生們集合進行體育活動時,外國女學生們就會蜂擁而至。經常分組玩足球和排球,女學生們參觀後拍手歡呼。比賽結束後,女學生們會走過來跟我們聊天。校內流傳著「北韓留學生們都是處男和處女」,激發了她們的好奇心。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傳聞流傳,我也要負一部分的責任。和外國學生們一起喝酒,會談論私人對話。有一些人問到性經驗,若是吹噓不曾發生的經驗,聽起來會很可笑。但若是說沒有,大部分的人會說「騙人」不願意相信。

和我相當要好的法國留學生曾問我,「你真的超過二十歲還沒有做過愛嗎?」我說:「我對天發誓。真的沒有。」雖然不是值得對天發誓的事,然而也是讓人不願相信的答案。之後就流傳著,北韓留學生們幾乎都沒有性經驗的說法。有許多人持續追問:「大學生活期間沒有做過愛,該如何活下去?」

因此我義正嚴詞的這樣說:「朝鮮的儒教文化非常深植人心。若是在結婚前男女關係混亂,會受到指責。男生是如此,而女性若是不和發生關係的男人結婚,就會有不好的傳聞,相當致命。有可能會結婚不了。在朝鮮,男女大學生戀愛,若是有傳聞,還會遭到退學處分。還有大學內對於紊亂風氣採取嚴格約束,說真的,在結婚前因為好奇心和女性發生關係,這是難以想像的事。」

外國學生們也逐漸了解北韓學生們的想法。若像他們一樣,絕對無法在那種社會生活,卻也因為北韓學生們很純真,於是特別交心。法國留學生A和美國女學生葛麗絲,在我們回北韓時曾說「想和你們一起生活,想去北韓」。兩人在北韓留學生們的周旋下,取得外國語校閱員的職位進入北韓。結果A和葛麗絲進入北韓後相當失望。

他們以為,來到平壤可以和北韓朋友們共度愉快的時光,卻突然間變得孤苦無依。由於所有外國人都受到保衛部監視,因此不能輕易和北韓朋友們見面。只要抵達平壤,就不能延續外國的生活,這兩人難以理解。

A每次經過外務省廳舍前,就會逐一呼喊著北韓朋友們的名字,「喂,快點出來金日成廣場。說要在平壤一起玩樂,一起喝啤酒的傢伙們都跑到哪去了?」

這些話,我是從負責替A嚮導的朴慶南(박경남)那裡聽說的。朴慶南是我平壤外國語學院的同學。想到A在外務省廳舍前呼喊我的名字,我就覺得很抱歉。但我曾經偷偷和A在高麗飯店見面,喝了幾次啤酒。而葛麗絲後來悄悄返回美國了,現在應該是五十歲初頭的家庭主婦。

雖然常有外國女學生們接近,不過北韓男學生大多以好話婉轉拒絕。要是被發現和女學生交往,會被召喚回北韓。那是破壞人生的事。現在回想起來,對於週日早晨留在宿舍的女學生們而言,北韓留學生的體育活動是挺不錯的演出。其他學生們跑去看電影,或是約會外出。對於剛滿二十歲熱血方剛的北韓男學生而言,是累積戀愛經驗的大好機會,然而流逝的歲月不會再回來了。

觀看電影《動物農莊》,和北韓現實重疊

在一九八○年代後半,中國的大學對於美國、日本、韓國的研究和討論相當熱烈。這是摸索中國新出路的時期。許多中國學生們對於韓國朴正熙總統,或是新加坡李光耀的國家主導型發展模式表現出好感。

有一天,北京外國語大學播放了美國電影《動物農莊》。這是改編自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同名小說的動畫,受到中國學生們喜愛。不過,北韓學生們的心情相當沉重。尤其是「所有動物是平等的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這句台詞,令人心痛地反應北韓變化的現實。

平壤從一九八○年代初期,各地開始有外匯商店進駐。這意味著「和外匯交換的錢票」發揮威力的時代到來。人的價值,根據擁有多少「和外匯交換的錢票」來決定。北韓學生們看了《動物農莊》,領悟到「有錢會更平等」的現實。許多學生受到衝擊,有些人暗地裡讚嘆,喬治.歐威爾怎麼能將共產主義的變化發展描繪得如此生動。

當時中國就如同金正日擔心的,是留學生會被「壞水」汙染的環境。只要列出改革開放、美國電影、美國式課程、共產主義展望爭論、自由戀愛等詞彙,就能看出。

開始有學生對於北韓現行體制抱持懷疑。也有學生只要幾杯黃湯下肚,就會說「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是正確的。我們黨也要進行政策性修正」。應該向大使館黨委員會上呈那樣的言論,將發言者送回北韓。但留學生大部分不會阻止別人對話,反而會刻意避開。我也一樣,只要聽到部分學生談論北韓體制,就會立刻離席。

曾經嘗過的自由的滋味,令人難以忘懷。曾經抱持懷疑,也難以拋開。一九八八年七月,我們完成中國留學回國了,卻開始出現後遺症。中國留學生出身的人當中,已經有前輩被帶走,還有不到一年就被逮捕的朋友。

金日成大學讀書會事件

回國後,我進入外務省歐洲局,李義星(이의성)進入外務省條約局。徐金哲則是從一年前就在國家觀光總局內工作。

徐金哲和我是青梅竹馬的同志。從少年留學生時期起,就在國際關係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一起讀書。李義星則是開城外國語學院的秀才,被選到北京留學的朋友。這兩位朋友被逮捕後,我被外務省擔當保衛員傳喚。保衛員問我,中國留學時期李義星和哪位美國學生很親密。

李義星為了學習英語會話,和美國學生們成群結隊,但我不曾聽說過他詆毀北韓體制。因此我說「我從李義星身上沒有發現異常之處」後就被釋放了。

之後我才知道李義星的嫌疑是被網羅至美國CIA。至今我仍不相信他擔任美國間諜。不過他常提到擔心北韓體制的未來,回國後也曾發表過和體制對立的發言。我懷疑是因為這樣,保衛部才會誣陷他是間諜。

徐金哲的情況就稍微不太一樣。被逮捕時,徐金哲的父親是駐蘇聯納霍德卡的北韓總領事,在外務省內是身經百戰的老手外交官。之前的經歷有北韓駐中國大使館公使、勞動黨國際部課長等,一九七○年代底我在北京時,他就擔任大使館公使。

徐金哲從留學時期起,就對於北韓體制抱持著相當懷疑的見解。

我曾經直接聽他說:「金日成、金正日的體制沒辦法撐太久。年輕大學生們和知識份子階級已經有不尋常的行動。若是爆發的話,就會在瞬間擴散。」

我對於他浪漫的想法不予回應。然而內心卻半信半疑地想,真的會那麼簡單嗎?他看到我沒回應,像是看穿我般,不再繼續說下去。至今我仍無法理解,為什麼他說那種話打探我的真心。

他是北京外國語大學大我一屆的前輩。比我早一年返回北韓,被任命為國家觀光總局事業處。我回到平壤時,他已經被逮捕了。回國後我曾經聽到許多建議,「徐金哲等幾位留學生已被逮捕了,絕對要注意發言。」

最後徐金哲的父親和所有家人被流放。之後我聽說事件的內幕大致如下。

一九八八年保衛部透過內部協助者,取得金日成綜合大學學生們經營祕密讀書會的諜報。剛開始還以為是不懂事的大學生,聚集在一起進行政治辯論,然而進一步調查之後才發現並非如此。

首先讀書會參加人的水準相當高,每個人都是學系中的秀才級學生。且讀書會內討論的問題相當敏感而嚴重。舉例來說,有這樣的爭論。

「金日成獨裁體制無法再帶領朝鮮發展,朝鮮仍遺留了封建社會的殘渣身分制度。這是和崇尚無階級社會的共產主義理念完全相反的制度。」

保衛部立即逮捕參加讀書會的學生們。調查結果顯示,不僅僅金日成綜合大學的學生,還有已經出社會的海外留學生們介入讀書會的情況。金正日認為金日成綜合大學讀書會事件會牽連到外國情報機構,因此指示全面性地調查留學生。

一開始逮捕了幾名中國留學生。然而這個事件卻逐步擴散到全國,前面提到的喀山留學生受害最深。之後留學生肅清也沒有中斷。這個事件後,北韓出現新的潮流。本來是幹部們的新郎倌第一名人選,留學出身的人,現在卻成了仇家。本來幹部們爭先恐後將孩子們送往海外的熱情,也在瞬間冷卻。

金正日說:「原本要培養守護體制基柱的金日成綜合大學,卻成了反體制勢力的溫床,」並下達相關指示。在金日成綜合大學內,建立了一個國家保衛部部門。一般來說大學內會有一兩名擔當保衛員常駐,但並沒有像金日成綜合大學這樣成立一個部門。倘若北韓體制崩解,能提出各種原因和分析。

我確定金日成綜合大學出身的作用,會成為主要原因之一。

註59:一九五七年金日成在八月宗派事件後,開始肅清朝鮮勞動黨黨內蘇聯派,與親中的延安派,而在一九五八到一九六〇年,將一般市民根據對金日成的忠誠度分為「核心階級」、「動搖階級」、「敵對階級」三種類。核心階級多是金日成在中國東北抗日時的戰友,地位最高。動搖階級對黨不置贊否,人口最多。而敵對階級則對黨持敵視和否定態度,大概有七萬人,會被發配到山區居住並被嚴密監視,其中大概六千人以反革命的名義被處決,三個成分的比例是核心階級三〇%,動搖階級四〇%,敵對階級三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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