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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三卷 第1章

晚十点。

聂九罗翻完了一本《西方当代雕塑》。

老实说,她的生活还真没炎拓想得那么刺激:外出多是采风,不外出时不是和泥打交道就是看书——老蔡前些天给她提了个建议,让她尽量接触各色人等、多多拥抱生活,说雕塑绝不是简单的照猫画虎或者闭门造车,一定要注入阅历、阅历!这样,观众从一块泥疙瘩里都能感受到她层次繁复的人生。

太玄乎了也,而且,她充其量也就二十多年的人生,能“繁复”到哪去呢。

聂九罗撂开书,忽然想到炎拓。

身边活着一群跟人一样的地枭,还要装着并未察觉,这人生,足够肌理、明暗、刺激和层次了,她的就有些单薄了,毕竟普通人嘛。

正想着,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聂东阳”,聂九罗颇反应了一下这人是谁,然后很平和地接听。

聂东阳在那头笑:“夕夕啊,这么晚还没睡?”

聂九罗想“敬称”一声大伯,没叫得出口,不过,聂东阳是她父亲聂西弘的亲哥哥,所以这人真是她大伯,亲大伯。

她嗯了一声:“有事?”

聂东阳说:“是这样的啊,夕夕,你一直在外打拼,也好多年不回乡了。不过今年不太一样,下周是你爸十九年冥诞,我们这边的规矩啊,过九不过零,十九年,那是比整二十年还要重要啊,你是不是回来祭拜一下?”

居然都十九年了,她是该尽个孝:“好啊。”

聂东阳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十九年,那肯定要操办得隆重一点,要花不少钱。我琢磨着,这钱是不是你出比较合适啊?”

聂九罗没吭声,有点想笑。

父亲跳楼殉情之后,她算是“父母双亡”,但也用不着进孤儿院,因为虽然母亲那头没亲戚了,但亲大伯还是在的——聂东阳接收了她家的房子、所有的钱,以及她,拍着胸脯表示会待她超过亲生的,将来还要风光送嫁。

可她最终,也没要他养啊。把她家给席卷一空了,这点小钱,还来朝她伸手?

聂东阳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本来啊,要是没你,我就一手包揽了,毕竟我亲弟嘛,可是你想,父女关系,总比兄弟要亲啊,我越过你,不合规矩,显得不尊重你,再说了,你爸也不乐意对吧。”

真是能说会道、把理给占全了,聂九罗也懒得在这点钱上计较:“行啊。”

聂东阳很高兴:“夕夕你放心,买了什么、花了什么,费用我都会列给你,尽量开发票。”

还“开发票”,开了她也没处报啊,聂九罗原本想说不用了,一转念,回了句:“好啊。”

就让聂东阳热热闹闹地为这事使劲赚差价吧,反正他乐在其中。

挂了电话,聂九罗原地站了会,走到书柜前头,从下层抽出影集。

这影集算是父亲聂西弘和母亲裴珂的专辑,其中只有几张捎带上她——这倒不是冷落她,她也有影集专辑,从出生之后的第一张百日照,到六岁那年聂西弘跳楼,戛然而止。

聂九罗翻开影集。

九几年,已经是彩照的天下了,只是颜色不鲜亮,照片跨度从父母恋爱、结婚到婚后,而几乎每一张里,裴珂的颈上,都戴了一条翡翠坠子的白金项链。

这条链子,聂九罗很有印象,因为小时候,她最爱拈着那颗翡翠对着天看,天空登时就成了绿意流淌的碧水,还有白金链子,那时候,她以为天底下最贵的就是黄金,然而裴珂告诉她,白金卖得比黄金还要贵。

后来,母亲出事了,这条项链作为遗物,收在了梳妆台的抽屉里,父亲因着思念母亲而酗酒痛哭的时候,她就会爬上梳妆凳,把这条项链拿起来往脖子上比划,想象着她戴上了之后是多么美丽,而英俊的王子又是如何为她所倾倒,一匹白象把她载去了富庶的王国(她不大瞧得起白马,那小瘦背脊,坐着硌屁股,还是白象背宽肉厚,坐着舒服),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

再后来,项链连同房子、钱,还有她,都让大伯一家给接收了。

聂九罗“啪”的一声,把影集给合上了。

 

半夜十二点。

地下室的厨房里,大头又在扬刀开剁了,这次,多了山强给他打下手:炉头上一锅滚水正沸,山强拿筷子一块块夹起肉肝,小心翼翼投进锅里。

大头发牢骚:“小畜生,吃什么熟的,还要老子费事过遍水。”

山强“嘘”了一声,拿眼睛示意了一下最里头的卧房,那意思是让大头小声点,别尽说点有的没的,让孙周听了犯嘀咕。

大头会意,旋即压低声音:“哎,我说,孙周该开鞭了吧?”

山强“嗯哼”了一声。

大头:“鞭子买了?”

“买了,”山强兴致勃勃撂下筷子,掏出手机给大头看自己的淘宝订单,“看见没,特级,牛筋鞭,祖传手艺编织。”

大头:“你来?”

山强:“我挨得最近,可不就我来吗。”

大头有点不相信:“你丫能行?”

山强不乐意了:“怎么说话呢,谁还不是个鞭家人啊?我是不咋滴,但‘开鞭’这种粗浅活,我还是可以的吧?到后期我应付不来了,再交给余蓉那小娘们呗。”

听到“余蓉”的名字,大头的嘴角扯了一下:“那可是个变态。”

山强耸肩:“要么说人家能做尖儿呢,聂二、邢深、余蓉,哪个不是变态啊。”

说到这儿,又拿胳膊肘去捣大头:“哎,你说,这里头谁最变态?”

大头夸张地紧紧闭上眼睛、闭得眼角飞起了无数的褶:“这还用说吗?”

山强深以为然:“我也觉得是他。”

……

蒋百川是主,邢深老刀是贵客,夜半送饭这事儿,还得落大头和山强身上,而且今晚还是两份,分送两处。

大头抄起熟的那盆:“我去车库伺候小畜生,你和孙周多处处,拉近感情,方便后续开展工作。”

山强也觉得这样正合适,他把砧板上剩的生肉装盆,哼着小曲端往里屋,才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孙周急切地嚷嚷他:“强哥,哎,快,亲嘴儿了哎。”

为了帮孙周度过无聊且无趣的“治疗期”,大头从网上搞了一批动作片的资源,部部都很劲爆。

山强加快脚步,同时感慨:孙周这心还真大,都到回光返照这份上了,还乐呵呢。不过能乐呵一时是一时吧,毕竟这种好时光也是不多了。

他急急推门进去:“什么戏啊,国内国外的?”

“国内国内,快快!”

一听是国内,山强喜上眉梢,老实说,看国外的动作片他没多大感觉,毕竟人种不同,隔靴搔痒,国内的就不同了,都是同胞,他入戏快。

他一进屋就搁下了碟子,第一时间坐到床尾,盯着屏幕目不转睛:“这是古装啊?”

“不是,这民国。”

民国啊,民国也还行,距离现代不是很远、方便共情,山强往后挪了挪,给屁股蹭了个舒服点的位置,正要吩咐孙周赶紧吃饭,后脑勺上忽然重重挨了一下。

这一下打得山强眼前发黑,还是那种方块状忽大忽小的黑,他居然撑住了没晕,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孙周。

怎么会是孙周呢,这废物,这傻缺,这被蒋百川三两句话就耍得找不着北、整天欢欢喜喜跟他挤在一道对电影评头论足的孙周……

怎么可能呢?

还真是孙周,他手中举着屋里那盆大虎皮兰花盆的盆托,正恶狠狠地盯着他,见山强没倒,又高高把盆托扬起,冲着他脑顶来了一记。

山强这下是真扛不住了,软软瘫了下去,脑子里掠过一句:“我艹特么的……”

见山强倒了,孙周飞快地忙碌起来,他先把山强的手机揣兜(这几天老凑在一处看片玩游戏,密码什么的他已经记下了),又把那碟子生肉倒进垃圾桶,空盆放到客厅显眼处,然后把山强拖回房间、床上,侧向朝里盖上被子,最后关灯出来,把自己那间房门外的挂锁给锁上了。

好了,做完了,一切都按计划,没什么漏的了。

孙周在衣服上抹掉掌心的汗,战战兢兢、侧贴着墙,快步向着门外走去。

……

大头晃晃悠悠进屋的时候,一眼看到了空盆。

也不说顺手给洗了!他不悦地抬眼看向卧房,先看到孙周的那间已经关门落锁,再看山强的房门,也闭上了。

靠,睡觉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大头把带回来的空盆往桌上一扔,关灯回房。

老子也不洗,明早使唤孙周洗吧。

 

孙周像贼一样,在别墅区溜靠走躲,直到翻出墙外,才一通猛跑,终于气喘吁吁收住脚步,是在一条人来人往的商业街街口。

安全了,看到人就安全了,他吸了吸鼻子,走到相对人少的一处,给女友乔亚打电话。

那一头,乔亚听出是他,惊讶极了:“怎么换号了?不是说跟朋友去广州看什么创业机会吗?”

孙周说:“嗐,那都骗你们、让你们安心的。事太复杂了,见面跟你说。我待会给你发个定位截图,赶紧开车来接我,我现在在……”

他走近一家房产中介的展示橱窗,看里头房源的地址,然后把市县名报给乔亚。

乔亚吓了一跳:“快出省了,长途啊,你这……不能坐动车回来吗?”

孙周没好气:“都跟你说了事情复杂,那些人,反正不对劲,比掉进传销窝还瘆人,坐动车……万一人去车站堵我呢。总之你赶紧的!如果有人问起我,你也别说啊,我怕那些人还要找我呢。”

 

凌晨六点。

距离林喜柔进小房间和瘸爹“面谈”,已经过去快四个小时了。

炎拓和熊黑在休息室里等,开始两人还聊天,聊瘸爹人犟嘴硬,聊林姨该怎么从瘸爹嘴里套话,后来都乏了,就不聊了。

尤其是炎拓,他原本就连轴开了好长时间的车,临时又被林喜柔差遣来,实在太累了,抱了床毯子,就在沙发上蜷下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林喜柔的声音:“小拓睡了?”

这是……林喜柔出来了?

炎拓登时警醒,还未及反应,就听到熊黑回了句:“睡了,他年纪轻扛不住,老早睡死了。”

说话间,伸手推搡他肩。

炎拓索性继续“睡死”,被搡了两下,毫无反应。

林喜柔:“别闹他,让他睡,这两天累坏了。熊黑,你出来。”

熊黑应了一声,脚步声旋即向外去,末了“咔哒”一声,关了房门。

炎拓心跳得厉害,候了几秒之后,他轻轻掀开盖毯起来。

黎明前的地下,安静到有点可怕,连刮蹭声都有存在感,走廊内飘着的声音细得像丝,近乎渺茫。

炎拓屏住呼吸往门边去,然后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缓缓拧动门把手,把门打开极微小的一道缝。

他听到两人不连续的、中间总留有长时间缄默的声音。

林喜柔:“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熊黑:“真有……他们?”

林喜柔:“我一看到狗牙的伤口,就知道这事不简单,下刀的位置,是内行人。后来小拓说,有人嗅出车上的骚味……”

熊黑:“不应该有味啊。”

林喜柔:“是不应该,狗牙这混账东西,一定是忍不住、杂食了,小拓这趟受罪,全是他招来的。等他醒了,我非撕了他!”

炎拓喉结微滚,迅速在脑子里组织信息:不应该有味——杂食才有味——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狗牙“杂食”,自己在板牙村问路那次,本该太平无事的?但什么是“杂食”呢,狗牙吃什么了?

那头沉默了一会。

熊黑:“林姐,这老头透露了你儿子的消息吗?”

儿子?炎拓口唇发干,唯恐错过林喜柔的回答。

林喜柔应该是摇头了。

熊黑恨恨:“嘴有这么硬?林姐,要么我来?我就不信了,一个糟老头子,能扛多久?”

林喜柔:“他说你放的那把火,烧死了他老伴儿,他已经没活头了。要命就拿,从他嘴里问出其它人,想都别想——豁出去了、命都不要的人,最难办了。”

熊黑没吭声,过了会,一记响亮的巴掌声传来,显然是在自打自掴:“林姐,都是我坏事。”

林喜柔:“算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以后长点记性,当上人了,得有人脑子,别事事学得跟畜生似的。”

熊黑:“林姐,咱们现在……是不是危险了?”

林喜柔冷笑:“我们怎么就危险了?这个人,你想办法接着审,我听说有些药,会让人神智不清醒,这种时候,反而能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回答问题。总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最好能问出,疯刀是谁。”

第2章

闹闹哄哄的一天又开始了。

乔亚顶着两大黑眼圈,呵欠连天地等着街边店的包子出笼。

很快,笼屉掀开,香喷喷的白气四散,乔亚接过一袋子鲜肉包,三步并作两步赶回车上。

孙周歪在副驾上,盖着毯子睡得正香。

乔亚推他:“吃饭了,你最爱的大葱肉。”

孙周眼皮勉强掀开了一条缝,爱搭不理:“我不饿。”

乔亚来气了:“我开了一晚上车,困的是我吧。你现在装什么死?起来吃饭!”

孙周只得嘟嘟嚷嚷坐起了身。

乔亚胆子小、开车慢,再加上孙周出于谨慎,让她曲里拐弯绕道——所以即便赶了一夜的路,现在仍在途中。

他接过乔亚手中的塑料袋:“你舅爷家房子的钥匙,在你手上吧?”

乔亚点头:“在呢。”

她舅爷是空巢老人,回乡下养老之前,把城里房子的钥匙留给乔亚,让她得空多去看看、搞搞卫生什么的。

“那我先去你舅爷家住,保险。”

“至于的嘛,”乔亚觉得他太夸张了,“传销还能上门抓人啊?”

孙周白她:“说多少次了,不是传销。人没朝我要钱,也没叫我买东西,就说要给我治伤。”

乔亚呛他:“人多热心啊,那你倒是留下治啊,跑什么呢。还把人给砸了,这要万一砸出个好歹来,算你故意伤人呢。”

孙周哼了一声,探手从袋子里捞出一个包子:“亚亚,你这就是社会经验不足了。人心险恶,做人哪,还是要警惕点好。我呢,表现得很配合,但我一直在观察细节,我觉得这帮人吧,不太像正经人,做事鬼鬼祟祟,说话背着我说,还压低嗓门不让我听到。治疗方式又恶心又不卫生,还有啊,他们晚上锁我门,为什么?治疗就治疗,干嘛要把人像犯人一样关起来?没错,他们现在是对我很客气,但是养殖户养猪也很用心啊,怕冷了饿了病了的,最后怎么着,还不是拖去宰了?”

“综合以上种种,我越想越觉得,走为上策!他敢告我故意伤人,我就敢告他非法拘禁,”孙周边说边掰开包子,“再说了,安开的医院不给力,可以去西安啊,再不济还有北京上海呢,非得用土方子治吗……哎呦我艹,这包子怎么是臭的?”

乔亚一愣:“不会吧?”

她从孙周手中拿过掰开的半个,凑到鼻端闻了闻,鲜肉味,混着油盐葱,别提多香了。

“你给我找事呢孙周?这哪臭了?”

孙周是真闻不得这味儿,闻多一会都想吐,他捏住鼻子,把手中的提袋扔回给乔亚:“拿走拿走,拿远点。”

“德性!”乔亚恨恨,“生肉吃多了,还闻不得人吃的东西了?”

她心里可烦透了:好好的一个男朋友,原本带出去挺长脸,现在头脸多了好几道疤,人也耷眉垂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丑。

回去之后,得给他多敷面膜,必要的话,还得医美去个疤,毕竟她是个颜控。

 

聂东阳的一通电话,还真激起了聂九罗的思乡之情。

算起来,她确实离乡很久了,和蒋百川谈判成功之后,她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乘风破浪,只管向前,她不记得父母忌日,只会在清明时点几炷香,春节时吃年夜饭,让阿姨多摆两碗饺子。

冥诞这种仪式上的“尽孝”,是该操办操办,做个普通人,多少要随大流,而且,家乡嘛,到底是她度过了童年的地方。

当晚,家乡就入梦了。

她梦见家门口那条街两旁的树,夏天了,市政安排给树打药,树底下落了无数毛毛虫的尸体,汽车一过,碾平一片,太恶心了。

她穿着小裙子,扶着墙干呕,一边呕一边说:“恶心。”

然后抬起头,目光穿越树顶,看到远处商场的六层楼顶上,孤独地立着她的父亲聂西弘,身子摇摇晃晃,像一根行将被风吹垮的避雷针。

……

她定了三天后上午的动车票,不过,家乡不通动车,她还得在中转的城市住一晚,然后坐城际大巴回去。

临行前的晚上,她去老蔡家吃饭,顺便去拿那条委托老蔡找人做的、母亲那条翡翠项链的廉价山寨版,而老蔡则重点跟她聊了两件事。

第一是频繁送作品参加比赛、拿奖,聂九罗不是很吃这种急功近利的方式,但老蔡点化她说:“阿罗啊,你这个职业生涯,我也看出来了,不是一炮打响全球知的那种,那种天才型,几十年才能出一个吧。你就安心当个人才,一节节阶梯地往上走,奖是个什么东西?是能让你连跨三级的助推器,你拿了奖,身价就不同了,作品标价也立刻水涨船高。”

听起来不坏,聂九罗最终的意见是:“你看着安排吧。”

第二件事,是给她介绍男朋友。

男方是老蔡生意伙伴的儿子,在商行里挑家居装饰的艺术品,挑中了聂九罗的两件,老蔡收了钱心里高兴,把她大大吹捧了一番,还很显摆地给人看存在手机里的照片。

于是对方先相中了作品,后相中了作者,烦请老蔡给牵线搭桥。

而老蔡的嘴一张,话说得让人难以拒绝:“阿罗啊,这世上好男人不多,所以你得多看几个,就跟买瓜似的,是不是得多挑几个听响,然后才能选到个好的?你先接触了,才能知道不适合啊,然后多总结这些不适合的经验,再出手时,命中率就高了不是?”

聂九罗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清楚老蔡是想撮合这事呢、还是想搅黄这事,末了含糊其辞:“我要先回老家一趟,回来再说吧。”

 

老蔡家距离聂九罗的住处不远,五分钟的车程,步行二十分钟左右。

往常聂九罗都是打车来回,这一晚不小心,聊得多,吃得也有点多,索性散步回家,顺便消食,老蔡也没上赶着送她——毕竟住的都是市中心,灯火通透,人来人往,沿路还有治安岗亭。

路上,聂九罗想起“交男朋友”的事。

她还真没什么理想型,老蔡口中的那个人,晚点可以见一见:对方如果只是瞧上了她的脸,她会觉得,好肤浅啊;但先相中她的作品就不同了,颇有品味。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家所在的那条巷口,远远地,她就看到有个男人倚在门口的边墙上,低着头,似乎是在等人,脚边还蹲着什么,像是狗。

遛狗的?可别把她门口当五谷道场了。

再往前几步,她脑子里嗡一声,陡然站住,脸色一下子难看了。

邢深听到动静,抬头看她,旋即站直身子:“阿罗。”

聂九罗忍了又忍,终于按不住,觑着四下无人,紧走几步过来,压低声音,但毫不掩饰音调中的愤怒:“我跟蒋百川说得很清楚,我跟你们不一样。大家保持距离,各管各的事,你现在堵到门上,什么意思?还带着这个……”

她五指成爪,骤然下探。

蚂蚱自她出现伊始,就已然身子发抖、缩在邢深身后了,忽见她出手,简直是吓到肝胆俱裂,“嗷”的一声便往边墙高处窜,手上还好,爪子尖利可以扒住墙面,脚上穿了鞋,可就麻烦了,接连几下都踏滑了,最后终于甩脱鞋子,瞬间窜上墙端,如一只巨大的野猫,趴伏着瑟瑟发抖。

邢深急道:“阿罗,别吓它!”

聂九罗没动,冷眼看两只白色厚底童鞋一前一后砸落地上,真是讽刺,居然还是名牌的。

“邢深,你不懂规矩,怎么敢把这种东西,带到人群里来。”

邢深抬手探向高处,蚂蚱迟疑了片刻,终于战战兢兢窜了下来,匍匐在邢深脚底,连发抖都不敢大动作。

邢深叹了口气:“阿罗,你先听我说,华嫂子死了,瘸爹失踪了。你现在处境太危险了,又不肯接受蒋叔的安排,我是想着,能尽量帮上忙——对方很可能是蚂蚱的同类,有蚂蚱和我在,事情好办一点……”

聂九罗打断他:“我不需要。”

“邢深,规矩是大家定出来的,定出来就要遵守。我拒绝了蒋叔的安排,该怎么做心里有数,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至于你,你想做好心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问对方的意见,而不是……”

说话间,有行人过路,聂九罗收了声,还侧了下身子,尽量遮挡住蚂蚱。

那人估计是挺好奇为什么有人大晚上还戴墨镜,注意力全在邢深身上,倒是半点都没注意到他脚下还有个“东西”。

候着那人走远,聂九罗说得决绝:“你马上把它带走,我认真的,再让我看见这东西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你就等着给它收尸吧。”

说完这句,她走到门口,揿下门铃。

不多时,里头传来卢姐的声音:“哎,哎,来了。”

邢深原地站着不动,顿了会才轻声说了句:“阿罗,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曾经闹得不愉快,你是不是就会……接受我的帮忙了?”

聂九罗转头看了他一眼。

邢深整个人都很失落,微微低了头,肩背也颓然佝起,看着挺可怜的。

她说:“邢深,我们现在过的日子,都是自己选择的,没谁强迫谁,也没谁对不起谁。我过得挺开心的,希望你也一样。”

门开了,卢姐一脸的笑:“刚你发消息说吃撑了、要散步回来,我给你煮了山楂消食汤呢。”

聂九罗惊喜:“是吗?我是得喝点,胃难受。”

她欠身跨进门槛内。

门很快就关上了,那刚刚才从门内透出的光,像个捉摸不着的精灵,倏地一下又没了。

邢深在暗里站了一会儿,山楂消食汤,不知道熬得是浓是淡,一定很淡,穿透不了身侧浓重的枭味,所以,他闻不到。

蚂蚱终于敢起身了,它蹒跚地走开两步,捡鞋穿。

邢深低声招呼它:“走吧。”

 

炎拓陪着林喜柔在种植场暂住下。

名义上,林喜柔说是在城里住得累、想享受几天田园风光,其实炎拓知道,她是想等熊黑从瘸爹嘴里再套出点东西来。

每天早上,他都能看到工人匆匆忙忙、上班打卡,场区内外,一片和平气象,和平得无趣无聊,仿佛压根就没秘密——有时候,他真是佩服林喜柔,安排了这么多见不得光的事,还能做到完美隐身。

闲暇时,他会不断重温那天偷听到的,掰碎揉开,反复分析。

聂九罗说,狗牙不是地枭,很可能是近亲或者变种,原因是,地枭是野兽、不是人。

其实,不妨把事情简化一下:狗牙、林喜柔之流,就是地枭。问题在于,它们怎么做到跟人一模一样的呢?

林喜柔一定做了什么。

在这个种植场的地下二层,他和林伶共同见过迷你塑料大棚里那个后背长满粘丝的女人,那个女人是做什么用的?后来又去哪了呢?

他的那张有编号和人物登记的Excel表格,最初是林伶从林喜柔的电脑里偷拷出来的,目前更新到017号朱长义,但值得一提的是,这表格并不是001号到017号按顺序排列,它是从003号开始的,而且隔两三个,就缺失一个编码。

003号大名孙熊,也就是熊黑。

他和林伶一直琢磨这张表,有一天,林伶忽然有了发现,说这张表里人的姓,正正好好能对应上《百家姓》里,姓氏的排序。

比如“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孙”排第三,所以003号,孙熊,“吴”排第六,006号,吴兴邦。

同理,014号,沈丽珠,017号,朱长义。

这些人会不会都是已经有了完美样貌的地枭呢?林喜柔给它们编码,也给它们起名字。但为什么又要分散到全国各地去?为了降低风险、不把鸡蛋放到同一个篮子里?

狗牙目前没有名字,只有个粗鄙的外号,“朱秦尤许”,“朱”字之后就是“秦”了,狗牙会不会是未来的018号,姓秦呢?

……

日近黄昏,炎拓越想越是头疼,他掸着手起身,伸脚把自己用小石子在泥面上分析的那一大堆给抹了。

远处有个人,正向着他小跑过来,那是熊黑。

到了近前,熊黑气喘吁吁,如果没看错的话,脸上还浮着几分尴尬慌乱:“炎拓啊,林姐呢?”

“昨晚没睡好,下午说头疼,补觉呢吧。”

熊黑“哦”了一声,一听那心不在焉的音调,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根本不是来找林喜柔的。

炎拓:“怎么了?”

自从那一晚炎拓向他“表露心迹”之后,熊黑看炎拓,着实顺眼和亲近不少,他犹豫再三,压低声音:“炎拓,我这又坏事了……老头那药,让我打多了。”

第3章

炎拓跟着熊黑下了地下二层,已经过了下班的点,下头静悄悄的,灯光倒是大亮,一路都没见着人。

熊黑打开小房间的门:“你看。”

一股子屎尿骚臭味扑面而来,炎拓不觉闭住气,再定睛看,瘸爹反绑了手,盘腿坐在屋子中央,正向着门口嘿嘿直笑,一张脸肿大如盆,透着惨白,连眼皮都肿得发亮,嘴已经歪了,一边的嘴角处,正不断往下流着涎水和血水。

这帮人,把人弄死了或者逼疯,家常便饭了吧。

炎拓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表露情绪,他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个实力。

熊黑忧愁极了:“我也是看他用了药似乎有点效果,一时高兴,手上忘了分寸。你说,好不容易有点线索,又让我给坏了。这都第二次了,林姐不得……剐了我啊。”

炎拓说:“没事,可能是暂时的。你先别逼他,让他缓一缓,喝点水吃点东西,可能还能恢复。”

熊黑觉得不乐观:“这万一缓不过来……我不是完了?”

“怎么会呢,再找其它线索不就行了。”

熊黑急得想跳脚:“哪还有其它线索啊!但凡有,我也不至于急成这样了。”

炎拓示意了一下瘸爹:“人在你手上,是人质,有人质,还怕同伙不开口?”

熊黑无语,觉得炎拓真是蠢如驴:“你是不是傻啊,找不到他同伙啊。”

“当初,你们不是也找不着绑我的人吗?那时候怎么做的?他同伙是躲起来了,但那不代表他们收不到你放出去的讯息啊。”

熊黑琢磨了足有十秒钟才回过味来,兴奋地脸都涨红了:“行啊你,找你可真是找对了。”

炎拓笑了笑。

其实这法子说不说,林喜柔都想得到,但在熊黑焦头烂额的时候点破,会让他顿生“自己人”之信任感,那以后,向他套话办事,就会方便很多。

正寻思着,面前的瘸爹忽然“啊哈”了一声。

这一声,宏亮又诡异,起得像个唱腔,炎拓吓了一跳,熊黑嘴里骂:“艹,又来了!”

边说边抓起扔在桌面上的一条小毛巾,团起了向着瘸爹走去。

瘸爹还自己给自己伴奏:“锵锵咚咚锵!有刀有狗走青壤……”

熊黑一把揪住瘸爹的头发,把毛巾往瘸爹嘴里塞,瘸爹一颗脑袋摆得像倔强的摆锤:“鬼手打鞭亮珠光,锵锵咚咚……唔,唔,狂犬是……前锋,唔,唔,疯刀坐,唔……”

嘴终于堵实了。

炎拓装着好笑:“这嚷嚷什么呢?”

熊黑若无其事:“嗐,乡下人,谁知道打哪听来的乡下戏。”

 

乔亚下了班,先去舅爷的住处看孙周。

刚叫开门,就闻到一股霉腥气,她只当是舅爷的房子太久没住人、下水道往上翻气:“这味儿你还能蹲得住?不知道开个窗?”

边说边撸起袖子,干脆利落打开前窗后窗。

孙周懒洋洋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开了还不得关嘛,多麻烦。”

“那你索性别吃饭,吃了还得拉,一直不吃一直不用拉。”乔亚打开冰箱,“今天吃什么了?”

把孙周安顿在舅爷家之后,她往冰箱里买了一堆速冻即食餐饭。

“饺子。”

真新鲜,即食的面包蛋糕都没动,居然肯动手煮饺子,不用说,锅碗瓢盆是留给她洗了,乔亚风风火火,三步两步进了厨房。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台面干干净净,碗碟也摆得齐整,孙周素日里懒成狗,进了一趟医疗传销窝,改性了?

乔亚纳闷了半天,一垂眼,看到脚下的垃圾筒里,有点怪怪的。

她蹲下去看,是剥除下来的饺子皮,生的,化冻之后烂如棉絮,软塌塌耷在原本的垃圾上。

这是什么操作?吃馅不吃皮?那也应该是煮熟了剥皮方便啊,谁听说过硬生生把速冻饺子的皮给剥掉的?

乔亚出了厨房,本来是准备问问孙周这事的,但是一进客厅,看到孙周还是她刚进门时那副姿态,心里就来了气,她大踏步过去,挡在孙周和电视之间:“哎!”

孙周的视线没处着陆,终于肯抬眼看她了:“啊?”

乔亚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到底怎么想的?旅行社的工作因为你丢客人和玩失踪给闹黄了,一走一个月,先说去跟朋友玩创业,又说是搞传销的要给你治伤,得,这些我都不管,反正都过去了。你人现在回来了,端正态度行不行?天天在沙发里大爷歪算怎么回事呢?你很有钱吗?你买房了吗?一穷二白空着手结婚……”

手机响了,真是吵架都不让人吵得舒服,乔亚拿起手机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她网购多,多半是淘宝商家。

她走到一边,带着气接起电话:“喂?”

那头是个女人,声音很温柔:“是乔亚小姐吗?孙周在你身边吗?”

这谁啊,乔亚还没反应过来,那声音已经在指引她了:“如果在,你保持镇定,不要慌张,不要让他看出反常来,以防他会突然攻击、伤害你。”

乔亚茫然:“哦。”

她看向孙周,他又在看电视了,一张没表情的脸随着电视亮光的明暗变换着明暗。

“乔小姐,你不要害怕,孙周受了严重的病毒感染,面部肌肉的纹理改向只是其中一个症状……”

乔亚没敢看孙周,怕眼神把自己给出卖了:没错,她是觉得孙周这趟回来,面相变差了好多。

“他有较严重的臆想,尽管我们一再阻止,但他已经极度依赖生食和血食……”

乔亚的眼前闪过垃圾筒里那十几张化冻之后烂如棉絮的饺子皮,难道是……吃了生馅?”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试验一下,家里有没有生肉什么的?记住不要当面观察,他会伪装自己。你试一下,电话先别挂。”

乔亚嗯了一声,虽说半信半疑,仍尽量自然地放下手机:“烦死了,换个货唧唧歪歪的,一点都不爽快。”

孙周“哦”了一声。

他觉得脑袋发沉,注意力有点涣散,听演员说台词,才刚听懂第一句,人家已经说到第四五句了。

乔亚打开冰箱门,窸窸窣窣翻了一阵子,用力撕开一袋火锅牛肉卷,低头闻了闻:“怎么回事啊,闻着味道怪怪的,是不是变质了啊?”

边说边递向孙周:“是吧?这我要投诉的。”

孙周没接:“你管它呢。”

乔亚劈手把装肉的袋子摔在茶几上:“你是大爷啊,两手一摊屁事不做,闻个味累着你了?”

她像平日里闹别扭一样,一生气,甩手进了卧室,不过不同的是,这次是装的。

捱了约莫半分钟之后,她极小心地、把卧室的门打开了一道缝。

她看到,孙周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电视上了,他一直盯着那袋肉,有几次,还往卧室的方向张望。

乔亚伸手摁住心口:心跳得太厉害了,这样摁着,她能好受点。

孙周的手慢慢探向袋口,指尖勾了一片肉出来,肉片上的白霜渐渐被室温融掉,顿了顿,孙周做贼一般,迅速把肉片塞进嘴里,狗一般的吃相。

乔亚脑子里一下子炸开了,她觉得自己要晕倒了,她关上门,还轻轻上了锁,哆嗦着把手机再送回耳边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喂?”

此刻,那个女人温柔的声音,是她最大的慰藉了。

“乔小姐,你一定要冷静,这个病,有一定的传染性……”

乔亚腿都软了。

“这几天,你有没有和他,有过性生活?”

乔亚拼命摇头,调子里已经带出了哭音:“没,没有,但是打过kiss……”

这应该算体液传播了吧,她一阵恶心上涌,疯狂想吐。

“有没有被他抓伤、或者挠伤过?”

乔亚一阵庆幸:“没,没。”

“那应该……不算很严重,他现在,没有怀疑你吧?你把位置发给我们,然后尽量表现正常,离开那里。乔小姐,如果离开的过程中他攻击你,不要反抗,积极配合他以保全自己,我们到了之后,会想办法的。”

卧室倒是有窗,但加了防盗网,没法从窗子走,一想到还得打开这扇门,从那么可怕的孙周身侧走过去,乔亚真是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能不能就待在卧室里、把门反锁?孙周他在……在客厅。”

那女人略一沉吟:“也行,最好找东西挡一下门。”

明知对方看不见,乔亚还是拼命点头,她看过恐怖老电影《闪灵》,里头男主人发疯拿斧头把门劈开一个洞、头拼命往里挤的画面,太让她印象深刻了。

挂了电话,她颤抖着手先把当前的地址发送过去,然后呼吸,再深呼吸,拼命而又尽量安静地推挪着屋里的梳妆台,一寸寸挪挡到门后。

……

孙周没来敲门,一直在看电视,电视里也不知道是播放的什么节目,音乐特别欢快,乔亚抱着台灯底座,背抵梳妆台坐着,一时吓得打哆嗦,一时又担心到气都喘不上来:那女人说“应该不算很严重”,真不严重吗?

高度紧张会让人异常清醒,也会让人极度疲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乔亚又怕又恍惚,居然睡过去了。

半夜时,她被惊醒了,因为客厅里传来摔撞扭打的声音,但很快,那声音就没了。

有脚步声往这边来,停在了卧室门口,紧接着便是轻轻的敲门声:“乔小姐,你还好吗?”

是那个女人,乔亚如释重负,舌头几乎都打绊了:“好,还好。”

她抓着桌腿站起身,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梳妆台给挪开。

门开了,外头站着的是个穿防护服戴口罩的女人,只露了一双温柔的眼睛,眼尾微微上翘,给人的感觉很可亲。

客厅处,三两人影晃动,也是穿防护服的。

乔亚又想哭了:人家防护得这么严实,她呢,她等于是“全暴露”啊。

那女人先出示证件,其实也就是在乔亚眼前晃了一眼,乔亚只隐约看到“XX分院”的字样,还有钢印和醒目的红戳。

“乔小姐,我建议你这两天去做个血常规,这个病主要是血液传播,只要血细胞数量没有显著异常,那应该就是没事。”

血液?那应该就没问题,乔亚心定下来,人反脱力了,很虚弱地点头。

“后续的事情我们会和直系亲属联系,也会签订相关保密协议,就不和你多说了。”

乔亚机械地再次点头,客厅里的人员都撤了,那个女人也转身要走。

“那个……”乔亚忍不住追问了句,“孙周……能治好吗?”

那个女人说:“我们会尽力,不过,有一点需要提醒你,即便治好了,也大概率终身带菌。而且宿主会丧失生育能力,后期还有致瘫的风险。”

乔亚原本是想送到楼下的,一听这话,双腿就面了,扒住门框没能挪动步子。

她目送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听到远去的车声,然后,楼上楼下就安静了,静得发凉,凉得她整个胸腔里空落落的。

这个时候,她应该伤心难过不是吗?但是她没有,且忽然就理解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的意思,更何况,她和孙周还不是夫妻呢。

终身带菌不行的,她不能找个有病的,家里人叮嘱过她,有乙肝的都不行。

更何况还没生育能力。

还有,致瘫,她这大好年华的,难道要护理个瘫痪病人到老吗,她做什么了要遭这罪?

就……早切割早好吧,听着是寡情了点,但总比以后过艰难日子要好吧。

……

宽敞的越野车后座上,雀茶抹下罩头的帽子,长长吁了口气之后贪省事,拿剪刀把连身的防护服粗暴剪开。

副驾上的大头回头看她:“都还顺利?”

“顺利得很呢,”雀茶又拿起那本造假的工作证端详,“小姑娘嘛,没什么社会经验,好骗。”

边上的山强嘿嘿笑:“你说你这人,也是从小姑娘过来的,长成大女人了,又去骗人家小姑娘,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哦。”

越野车里笑成一团,后车厢里,孙周如一条垂死挣扎的死鱼,偶尔还扑腾那么一下。

雀茶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她转向车窗,看自己藏满了心事的眼睛。

真是作孽哦,她想。

再一转念,是该把孙周从乔亚身边带走的,于孙周,她可能是做了恶人,但于乔亚……这么做,是对的吧。

第4章

浙西,安塔县城。

这些年,虽说上头提倡“共同富裕”,但再富庶的省份,也总有拖后腿的县市。

安塔就是这样,倒也不是说它怎么贫困落后,而是外头日新月异的风吹得太迅猛,就难免被衬托得瞠乎其后。

 

城际大巴一到站,就被守候多时的出租车司机给围住了。

——“塔东塔东,五十块一个人!”

——“有没有去塔北的,还差一个人,上车就走啊,不用等。”

——“打表走啊,打表走,按表计价。”

……

聂九罗安坐车上,听这些带口音的普通话,离乡太久,她已经不会讲方言了,但听还是听得懂的。

直到乘客和拉客的都散得差不多了,她才下了车。

车站很小,来一班车就来一拨热闹,现在热闹散了,颇为冷清,西坠的日头也冷冷淡淡的,一点点往下沉。

聂九罗拖着行李箱往出站口走。

聂东阳手里团了本杂志,正在出站口处东张西望,一别十七八年,这人倒是没怎么变,也就头发白了些、脸肉垮了些。

见到聂九罗从站口出来,聂东阳愣了一下,忙打开手里杂志内页的人像比对,然后又惊又喜,冲着她挥杂志:“夕夕,夕夕啊。”

聂九罗径直过来,一脸接受采访时端出的无懈可击微笑:“大伯。”

聂东阳笑:“我眼看着人都走没了,还以为你没上这趟车呢。”

聂九罗也笑,转动脚踝,给聂东阳看她短靴的细高跟:“跟高,走不快。”

聂东阳夸她:“哎呀,出息了,都上杂志了,厉害厉害。走走走,先上车。”

 

聂东阳开的是辆簇新的沃尔沃。

坐进后座,聂九罗顺手查了一下,这一款的落地价大概三十万左右——三十万,嗯,是拿她们家小半套房子买的。

车入路道,聂东阳跟她拉家常:“夕夕啊,你可太久没回来了。芸芸拿杂志来让我看,我开始都没敢认……怎么改名字了?”

聂芸是聂东阳的女儿,她的堂姐,两人差了一岁不到。

聂九罗:“艺名。”

“哦,艺名,”聂东阳感叹,“艺术家就是厉害,还得有两名字,哦,对,单子。”

一边说一边把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给递了过来。

是冥诞的各色花费,共计两万六,包括黄纸、贡品、大祭的活鱼、请棚匠搭棚的钱、请鼓手奏乐的钱,聂九罗粗略扫过,说了句:“辛苦了,我转账给你吧。”

聂东阳说:“嗐,不着急。”

边说边去摸手机,想把支付码调出来给她扫,哪知聂九罗没再坚持、真“不着急”了,揿下车窗看外头的街景。

聂东阳只好把手机又放了回去,顿了顿,又给她说起后续的安排:“夕夕,今天大伯就不招待你了,明天事多,我回去还得跟人交代交代。明儿你得早起,我七点半去酒店接你,到地方了烧纸、拜祭,也就忙这一天。晚上放松一下,我让你伯娘找家好饭店,咱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好好聊聊。”

聂九罗说:“饭店就别订了吧,浪费钱,我想吃伯娘烧的菜,就在家里简单摆一桌好了。”

聂东阳也觉得这样更加实惠,但嘴上还得坚持一下:“家里做太不上档次了吧,那多不像样。”

聂九罗笑起来:“一家人嘛,不讲究。”

 

酒店在中心城区,周围有不少餐馆,聂九罗随便在一家解决了晚餐,原本是要回酒店休息的,都走到大堂了,又改了主意。

她想去旧家门口的那条路走走,看看路两边那些打药之后会掉虫子的树还在不在,也想看看在路的哪个位置、仰头能看到父亲最后站立过的那幢楼。

然而设想得容易,施行起来一头雾水。到底是近二十年过去了,安塔发展得再慢,也已经面目全非——很多旧有的街道加长、拓宽,很多不是街道的地方变成了街道,很多地标性的建筑如学校、医院等搬迁……

她完全认不出来了。

夜晚风凉,频掀她风衣衣角,她抱住胳膊打了个寒噤:故乡,远不是一个地理方位那么简单,它是地域、特定的年份、特定的人和特定记忆的综合体,增减一分都不再是那个味道——离乡多年的人,返回的从来不是“故乡”,只是别人现在生活着的地方罢了。

所以,也别故作风雅地在这怀旧了,无旧可追。

她调出手机导航,规划了一条最短的路径回酒店,才刚走了一小段路,第六感的警钟蓦地大响。

有人在看着她,或者说,跟着她。

聂九罗怕自己是疑神疑鬼,还特意多走了一段路以佐证。

还真有,遥遥跟着,但“跟踪”的技巧完全是菜鸡水平,有两次,她故意装着在商家橱窗前梳理头发,利用玻璃映景,把这人的身形样貌看了个满眼。

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瘦老头,看着挺斯文,但有些木讷,穿洗得泛白的休闲夹克,蹬一双边侧已经有些开裂的运动鞋,身形不是很灵活,有一回脚下一滑,差点绊倒。

见鬼了,这些日子,她怎么老遇到冲着她来的莫名人物?这要搁着平时,她多半会猜是变态跟踪狂,但现在非常时期,老忍不住往炎拓同伙这方面去想。

她继续大步流星往前走,短靴的高跟蹬蹬戳在地上,很有气势。

走了十来步左右,突然一个定身,然后掉转方向,直奔这老头过来。

这老头步子没她大,跟着撵时几乎是在小跑了,忽然见她径直过来,吓得手足无措,然后慌里慌张蹲下系鞋带——然而鞋带并没有松、无带可系——又忙着在地上摸索,仿佛刚丢了东西。

摸索了没两秒,一双绒皮面的方头短靴已经杵到了眼前。

老头不得不抬起头,然后讷讷站起身。

聂九罗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目光和语气都咄咄逼人。

老头强作镇定:“没,没呀。”

路人已经有往这头侧目的了,老头显然很不习惯这种关注,苍白的老脸腾一下涨得通红,连看一眼聂九罗都不敢了。

聂九罗:“我看见了,你从第一食品那里,跟了两条街。”

这老头显然不擅长撒谎和对质,第一回合就兵败如山倒了:“我认错人了……我就是看你长得好看、像我认识的人……对不起对不起……”

他声音发抖,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居然像是考场作弊被抓个正着的小学生一样,就差没哭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抬手过头,似是要讨饶,又像是觉得丢人遮脸,连连后退,然后转身快步离开:“对不起对不起。”

这要真是个没脸没皮的老变态,聂九罗也就呵斥两句算了,但看着实在不像,“戏”也有些过,她心里犯嘀咕,不觉反跟了上去。

那老头本就慌手慌脚,听到身后靴跟的敲击声如影随形,再一回头,看见她居然跟来了,更加是六神无主,到末了,简直是仓皇而逃了。

聂九罗忽然好笑,整得她像个变态女流氓,跟踪人纯良大爷似的。

那老头窜进斜前方的小区大门,小区内高楼林立。

聂九罗收住脚步,预备就此打住,就在这时,小区门卫的声音传来:“老詹,回来啦……哎,你跑什么啊。”

……

卖乖套话于聂九罗来说是一绝,更何况是对付一个本就空虚无聊、见到狗都恨不得拽住聊两句的门卫大叔,不到十分钟,她就把刚那位“老詹”的信息打听了个全乎。

这人叫詹敬,是个老单身汉,据说曾经当过中学老师,后来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了,工作就一直不太稳定,东家干半年,西家做六月的,最近在一家足疗店帮忙干杂活,每晚都差不多这个点回来。

十多年前吧,有好心人牵线,给他介绍了一个女的,女方比较积极,一直帮着买菜做饭洗衣服,剃头担子一头热了一个月,见他没反应,女方恼羞成怒,对外嚷嚷说他耍流氓、要去法院告他。

这事沸沸扬扬了一阵子,最后没了下文,但从此之后,詹敬避女的如避母老虎,生怕授人把柄、又被人指指戳戳。

……

好吧,听起来也就是个可怜又可悲的老头,不像是能当炎拓同伙的,聂九罗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真是因为自己长得像他认识的人吧。

……

这事于她,又是当日的上纸一笔,折星扔进箱子之后,就此掀过。

 

如聂东阳所说,第二天是受累的一天。

聂九罗早起之后就没消停过,一直在当工具人,让点鞭炮就点鞭炮,让磕头就磕头,唯独让哭的时候哭不出来,好在她有准备,攥了瓶眼药水在手里,低头的时候往眼睛上用力喷挤,再抬头时,泪水涟涟,效果非常到位。

聂西弘的十九年冥诞,算是圆满结束。

当然,日程还没完,下一项是家宴。

聂东阳早换房子了,高档小区里的大平层,三室两厅两卫,聂九罗没来过,一进屋就兴致勃勃:“大伯,不介意我参观一下吧?”

聂东阳也有心显摆:“嗐,瞎客气什么,随便看随便看。”

厨房里,听到动静的伯娘扬高声音:“是夕夕吧,夕夕到啦?”

一地有一地的风俗,这头过冥诞,嫂侄之类隔了一层的不用参加。

聂九罗于是先从厨房参观,顺便跟里头忙活着的人打招呼:“伯娘好啊,芸姐忙呢。”

厨房里热气腾腾,灶上的砂锅鸡已经沸滚,嗤嗤往外冒香气,伯娘比从前胖了足有两轮,满面红光,一手抓铲一手撒盐:“夕夕啊,我这走不开,你先坐啊,待会就上菜。”

聂芸在边上洗菜,她抽条长个了,但长得有点太高,人愈显精瘦,背也有点驼,她客气而又腼腆地朝聂九罗笑,笑里还带了点自卑。

聂九罗离开厨房,铲勺声声中,隐隐传来伯娘对聂芸的数落:“你怕见人啊,一点气势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没爸妈的那个呢……”

聂九罗笑了笑,这话,她就当是对她的赞赏了。

看了一圈下来,她约莫有数:房子虽然大,没装摄像头,大伯和伯娘是老派人风格,主卧的家具都是实木打的,梳妆台、大衣橱都带锁,如果有什么贵重东西,估计就是放那了。

上菜还得等一段时间,聂东阳拉着聂九罗在客厅里看电视,是地方台版的市民大挑战,普通市民参加游戏,失败得各有千秋,惹得聂东阳哈哈大笑。

聂九罗:“大伯,我去下洗手间。”

聂东阳嘴上应着,目光不离荧屏。

洗手间挨着主卧,聂九罗走到门口,故意把门关出声响,然后一闪身进了主卧,摸出兜里的真丝手套戴上,又抹下手上环圈端头的珍珠——她连手铐都能起开,这种家用的抽屉锁,更是不在话下了。

她一一开锁检视,途中经历一重小凶险:伯娘过来上洗手间,看见门关着,问了句,有人啊。

聂九罗迅速趴伏到床边,就听聂东阳亮起嗓子嚷嚷,夕夕用呢,你等会,要么就去用小的。

伯娘哦了一声,又汲拉着拖鞋回厨房了。

聂九罗吁了口气,重又爬起,一切都进展顺利,在大衣橱靠下方的第三层抽屉里,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

裴珂的翡翠白金项链。

她盯着看了两秒,拈起了放进兜里,又把自己带来的那根赝品依样放进去、关屉上锁。

 

家宴开席,算是宾主尽欢,聊得都是客气话,说的都是家常事,伯娘问她干捏泥人这行赚钱不,聂芸有点难为情,小声纠正母亲“那叫雕塑”。

聂九罗笑笑:“也跟捏泥人差不多,挣得……时好时坏吧,几十万差不多。”

伯娘惊叹:“几十万啊!”

转头就埋汰女儿:“你看看你,挣得没人家一个零头。”

聂芸的头垂得更低了。

……

酒过三巡,聂九罗搁了筷子:“大伯啊,我这趟回来,有件事想跟你说。”

聂东阳茫然:“啊?”

伯娘脸色微变,在桌子下头踢了聂东阳一脚:她早提醒过聂东阳,过冥诞就过冥诞,别把这丫头搞回来,她现在长大了、有钱了、主意大了,万一要讨回父母的家产可怎么弄!

聂九罗说:“当年我爸妈出事,家里房子啊什么的,都是你们经手办的。你们还记不记得,里头有我妈的一条项链,翡翠坠子、白金链的?因为是我妈贴身带的,有纪念意义,这趟能不能让我带回去啊?”

聂芸有印象,轻轻“啊”了一声,正想说什么,腿上挨了亲妈一脚。

伯娘说:“夕夕啊,你是不是记错了?”

第5章

她说得异常顺溜:“你爸出事之后啊,我们赶紧把你接来和芸芸一道住,办完了丧事,才去处理你家里的东西的,那年头治安不好,到了一看,锁都让贼撬了,屋里头翻得乱七八糟的。”

聂芸低着头往嘴里扒饭,聂东阳尴尬地挪屁股。

伯娘还在侃侃而谈:“你可能觉得,家里的钱全落你大伯手上了,其实真没有。就说你家那房子,当年房价不值钱,才卖了十多万,抵不上你现在一两月挣的。”

真有创意,拿当年的钱,比现在的价。

“那些钱哪,去掉办丧事花的,也不剩多少。后来你不是还在我们这住了一年多吗,吃穿都要花钱的,还有啊,这么些年,你爸那坟地,也得花钱修缮,三绕两弄的,我们还贴了不少进去。都是自家人,本来不该给你提这个。但是我怕你误会我们,所以啊得明白说清楚了,省得你心里有疙瘩。”

聂九罗说:“哦,这样啊。”

旋即笑笑:“那就算了,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家宴结束,聂九罗谢绝了聂东阳开车送她回酒店的提议,说是太久没回来了,就想散散步,走一走。

她走出聂家的高档小区,走上人来人往的步行道,越走越快,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听来都像胜利的鼓点。

她取出那条到手的翡翠项链,旁若无人带上,像是自己给自己加冕。

坠子初带时凉沁沁的,很快就暖了,如一记隔空而来的吻,柔软地贴在心口。

……

再走一段,她觉得周围有点眼熟,往斜前方看,是个居民小区的入口,小区里高楼林立。

想起来了,难怪熟悉呢,昨天刚来过,那个跟了她两条街的詹敬,就住这儿。

这个时间点跟昨天差不多,他应该也快从足疗店下班了,这人要是再见到她,会不会当场吓白了脸?

她近乎促狭地放慢了脚步,反正今天心情好,也没什么待办的事。

果然,没过一会,佝偻着腰的詹敬就从街角绕了过来,全身上下写满了与世无争和小心避让,手里拎着打包的晚饭。

聂九罗斜穿过街道过去:“哎!”

如她所料的,詹敬一见是她,怕不是以为堵上门来闹了,吓得两腿发软、跑都跑不动了,他背靠着小区围墙,高拎起外卖护住头脸:“不是,姑娘,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色狼,我真认错了,你千万别嚷嚷……”

一大男人,怂成这样,聂九罗都有些可怜他了:“你怕什么啊,我就是路过。”

听这口气,不是来找他麻烦的?

詹敬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战战兢兢从塑料袋拎手的缝隙中看聂九罗:她脸上带着抹怜悯的笑,应该是不想给他压力,正倒退着往后走,路灯的光镀在她年轻而又柔滑的脸上,精致的锁骨下晃着一泓碧影。

那是翡翠,一枚因式就形、雕刻成讨喜的柿子模样的满绿翡翠,边上用白金雕刻了一颗袖珍小花生,寓意“好事(柿)会发生(花生)”。

坦白说,翡翠雕柿子形的少,满绿玻璃种的就更少,更何况,还有颗小花生坠。

詹敬脑子里一懵,脱口说了句:“哎,哎。”

聂九罗都准备走了,又让他给叫停了:“怎么了?”

詹敬干咽了两口唾沫,连伸手指都不敢伸得远,畏畏缩缩伸在胸前,遥指她的项链:“你的翡翠,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姓……姓裴的?”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聂九罗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你说裴珂啊?”

詹敬太阳穴旁的大筋都在跳了:“你认识她?你是她的……”

“她是我妈。”

詹敬死死攥住手里的塑料拎袋,大梦方醒般:“怪……怪不得,我就说看着有点像,还真是……那,那你是,夕夕啊?”

夕夕,这名字也只有在这才会有人叫了,她本名聂夕,后来觉得生活理当重新开始,于是给自己改了个名:没改太多,只是把生日嵌进去了,九月四号,聂九罗——这名字对朋友非常友好,绝不会记混她的生日,一看名字就一目了然。

她问了句:“你是谁?”

詹敬答非所问:“夕夕啊,你知道……你妈在哪吗?”

莫名其妙,看来这人不止活得孤僻,脑回路也有点异于常人,聂九罗说:“去世很久了。”

她懒得跟一个不正常的人叙旧,转身想走。

哪知詹敬急急撵上来:“不是啊夕夕,她被你爸关起来了,你得救她啊!”

简直是……荒唐透顶,聂九罗十分反感,兼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

詹敬被她问住了,愣了会才说:“我好几次做梦,梦见她在地牢里哭……”

有这想象力,怎么不去写剧本呢,聂九罗很不客气:“你谁啊你,托梦也不该是你,该给我托啊。再说了,我爸都死快二十年了!”

詹敬像是才意识到这一点,嘴唇嗫嚅了几下,再次语出惊人:“是你爸,你爸把你妈给杀了!”

真特么……

要不是看这人年纪大了,聂九罗真想给他两嘴巴,她撂了句“神经病”,转身就走。

詹敬急得一路追着撵她:“真的,你妈说要离婚,你爸不同意,还说要带她去旅游,这一去,就没……”

扑通一声,他脚下打滑,狠狠栽倒在地,手里的圆盒外卖骨碌滚出去老远,甚至滚到了聂九罗前头,她冷眼瞥到,靴尖往外一拨,就把外卖拨得改了向。

詹敬摔得挺重的,一时没爬起来,眼见她越走越远,别提多绝望了:“真的,小珂还说很快就回来,我去朝你爸要人,他把我打了一顿……”

他越说越是伤心,说到最后,抹着眼呜咽起来。

而聂九罗,早走得看不见了。

 

回到酒店,聂九罗心头那股淤堵之感仍是挥之不去。

倒不是因为詹敬瞎嚷嚷什么“关起来”“杀了”,这种胡话,如风过耳,她根本没往心里去。

她在意的是,一直以来,父母那鹣鲽情深、生死不渝的恩爱故事,忽然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那个詹敬,什么东西,形貌猥琐,性子怯懦,也配跟她的母亲扯上关系?

真是堵心,她拿起手机,想玩两局末日围城的游戏转移注意力,点开页面才发现,阅后即焚的app上,有条新消息的红标。

什么时候发的?光顾着鸡零狗碎的事了,居然没注意。

聂九罗点开消息。

——聂二,八号之前,南巴猴头。

这是下任务的节奏,但南巴猴头是什么鬼?不过沾了“南巴”两个字,这是又要去陕南?

好在时间上还算宽裕,八号,还有近一周的时间。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聂九罗回了两个字:电联?

……

蒋百川半个小时之后回了条:知道你想问什么,视频已经发你邮箱了,看了就明白,十分钟后我打你电话。

居然还有视频,聂九罗马上登录邮箱,邮件是匿名发的,被系统归置到垃圾箱里去了。

她点击播放。

视频分两段,开场就在板牙,镜头晃得不行,拍视频的人跑得呼哧呼哧,显然是在追赶什么。

很快,被追赶的那人入了镜,是马憨子,扛着一根拐杖,嘴里还哼歌呢。

“我挑着担,你骑着马……”

拍摄的人厉声问他:“马憨子,这不是瘸爹的拐杖吗,哪来的?”

马憨子:“就车上扔下来的啊。”

拍摄者厉声喝了句:“拿来我看看!”

马憨子心有不服,悻悻把拐杖递了过来。

然后是拐杖的特写,用了很久的水曲柳木单拐,垫腋处包了块旧羊皮,扶手常攥的地方被磨得油光水滑。

第二段是在室内拍的,马憨子拘谨而又老实地并腿坐着,两只手端正摆在膝盖上,正坦白从宽。

“就侵略者的车子开过来,我去拦截,车门一开,他们就把拐杖扔下来了。还让我通知村子……”

拍摄者:“通知村子什么?”

“说八号那天,皇军要跟八路聊聊……”

拍摄者没好气:“你少在这戏精!原话是什么?一个字都不能差!”

马憨子很是不满,哼唧了一会之后才哑着嗓子,一副凶声凶气的语调:“傻子!拐杖拿去,有人问你就说,八号来南巴猴头领瘸子。”

然后又演自己,一脸茫然:“什么猴头?孙悟空啊?”

末了还客串了一把车子远去的声效:“呜呜……”

最后两手一摊,意思是:没了,一个字都没差。

视频就到这里。

聂九罗不觉失笑,难怪马憨子一开头唱起了改词的《西游记》,原来是被“猴头”两个字勾起来的。

马憨子也算是自己人,他爸死得早,当妈的辛苦把他拉扯大,然而七岁头上发了场高烧,他妈没当回事,翻出袋过期的感冒药给他喝了,又让他盖厚被子捂汗,一捂两捂,病是好了,脑壳也捂坏了。

这下没活头了,当妈的痛哭一场之后,跑了。

马憨子就此成了吃百家饭的村养娃,且知恩图报,矢志守护板牙,一年到头为了板牙打各种各样的对外战争,不过这人的脑袋不算坏得很厉害的,偶尔传个话说个事,倒也像模像样。

邢深来找她那天,说起过“瘸爹失踪了”,看来,对方没能从瘸爹嘴里掏到什么,要借手上有人质这事发挥一把,约在八号、“南巴猴头”。

怪不得要她过去,这种事,是得有刀镇场。

炎拓会去吗?要是再遇到,又能揍他了?

聂九罗有点兴奋。

其实她对打人这事没瘾,但所谓“棋逢对手”,就总想分出高下,人说三局定胜负,目前过了两局,打平,她靠突袭和针剂放倒他,他靠突袭和溺水放倒她,都不算纯靠实力的对碰。

更何况,上次负的是她,那种扳回一局的欲望就更炽。

她已经为自己的胜利设想出了完美的ending,她要把炎拓死死踏翻在地,踏得无反击之力,然后掏出那枚冒充过炸弹的卡扣,对他说:“我也不为难你,吃下去吧,吃了就放你走。”

语气要柔和,姿态要好看,气场要碾压。

太完美了,就差一场胜利了。

……

心猿意马的辰光过得可真快,十分钟只是一晃眼,蒋百川的电话已经过来了。

聂九罗问他:“南巴猴头是什么地方?”

蒋百川给她粗略解释了一下,这是老山林人对秦巴山腹地山头的命名,因为秦巴山地不是一座山头,而是大大小小绵延百里的山岭,现代科学考察的命名法比较死板,就是“1号”“2号”,但以前的命名就很生活化和生动,都是依形状命名的,什么“南巴猴头”“南巴鱼嘴”“南巴鳄摆尾”。

南巴猴头就是秦巴山林深处的一座山头,看来对方对秦巴山地并不陌生。

聂九罗说:“真要去啊?那种地方,听起来跟赴鸿门宴似的。”

蒋百川无奈地笑:“比鸿门宴还不如呢,去鸿门宴,至少还有口吃的,去那,你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

聂九罗:“那还去?”

蒋百川说:“瘸爹是老人了,多少年的老伙计,同伴遇险了,能不救?九一年,第一次走青壤,大家喝了酒、发了誓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聂九罗没吭声,这旧事,她听蒋百川说过。

简言之就是,个人和家族的运道,是跟时代和国运连在一起的,所谓国泰才能民安,解放前的百十年,国家遭难,小老百姓朝不保夕的,饭都吃不饱了,哪还有那个人力精力“走青壤”啊,解放后又是破四旧又是搞运动,青壤之说,更是没人提了。

蒋百川生于六十年代中后期,那年月,教育是铁定给耽误了,当然,他自己也不重视,觉得猎户嘛,靠山吃饭,一门手艺管到老。

不止是他,他身边的一群大小朋友,也都这么认为。

然而有些行当能在新时代焕发新生,有些行当,是注定要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了,一九八八年,《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修订通过,一九八九年三月一日正式施行。

忽然间,野生动物要保护了,资源属于国家所有了,私自打猎牟利是违法的了。

蒋百川傻眼了,他周围那群“读书无用论”、除了打猎半点技能都没的朋友,也傻眼了。

瘸爹更是唉声叹气:华嫂子的爹娘本就嫌弃他没个上台面的工作,现在好了,连上不了台面的碗都端翻了。

有人提议“管他娘的”,保护法在北京,老林在身边,这头打猎,千里之外怎么可能知道,蒋百川觉得不可行,违法是要坐牢的,而且法律只会越来越完善、施行的力度也只会越来越大。

斟酌再三,蒋百川说:“咱们走一趟青壤吧。”

第6章

现在想起来,蒋百川还无限感慨:那一年,可真是生瓜蛋子走青壤,刀家的耍不好刀,狗家的运不好鼻子,全村秘密知会了一圈,只不到二十号人愿意豁出去一试,临时培训是靠上了年纪的老人回忆和祖上留下来的、文革时没被烧的一些手写本。

他说:“瘸爹是元老,没消息没法救也就算了,现在有音了,要是不管不问,像话吗,搁其它人看了也心寒啊。再说了,这决定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我也问过邢深他们的意见。”

这不是救不救瘸爹的问题,这事的本质是救不救同伴,每个人都是“同伴”,都可能面临同样的困境,现在投了瘸爹一票,就等于投了未来可能落难的自己一票。

聂九罗:“那我是……到哪里?板牙还是石河县?”

“先到石河吧,具体的我晚点再联系你。”

聂九罗嗯了一声,行将挂电话时,忽然心中一动:“蒋叔?”

蒋百川:“啊?”

“当年我妈在青壤出事,你亲眼看到的?”

蒋百川一愣:“怎么问起这个了?”

然后说:“看见了,被地枭撕咬着拖走了,血拖了一路,我们跑不过畜生,没追上,后来只找回一只鞋。你爸差点发了疯,要不是几个人摁住他,直接往黑白涧冲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聂九罗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雀茶一个人打车回了别墅。

原本,她是和大头他们一起回的,车进市里的时候,蒋百川打电话来说,地下室太小、已经不适合孙周了,要给他换个地儿。

而换的地方,显然不方便让她知道,于是车子靠边,放下孤零零一个她。

雀茶心里很不是滋味,倒不是多稀罕参与,而是这种“用得着时是宝,用不着时当草”的感觉,可真特么艹蛋。

走近别墅,无意间抬头,看到楼顶上站了个人。

邢深?

她离开的时候,老刀也驱车带邢深离开了,她还以为再见无期了呢。

雀茶那阴恹恹的心情一下子被点亮了,仰头冲着他喊:“邢深,你往里站点啊,别掉下来!”

邢深低头看,还微微把墨镜抬起了一些、以避免镜片颜色干扰。

他看到楼下人形的柔光,有着线条婀娜的轮廓,从声音里,他听出这是雀茶,她的光是有颜色的,浅淡的雀色,很容易让人想起“黄昏雀色时”这句话。

他头一次看到这句话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查了书典也查不到,于是想当然的意会,雀色,就是柔和浅淡的黄昏色。

黄昏雀色,很淡的温暖和宁静。

阿罗不一样,阿罗是月白色,很多人认为月白就是白,其实是一种很淡的蓝,离得很远的冷月亮上带的那种若隐若现的蓝——阿罗就是那轮冷月亮,高高挂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

身后传来蹬蹬的脚步声,雀茶已经一口气冲上来了:“邢深你……你,往后退两步,边上没栏杆的,你你……别往前了,老刀呢,老刀没看着你啊?”

邢深失笑,雀色的柔光里,肢体的动作笨拙又紧张,这就是手足无措了吧。

他说:“我没关系。”

雀茶胆战心惊:“你还是下来吧,这顶上没栏杆的!一吹风就……”

说着话,风就来了,雀茶条件反射般蹲下身子,生怕站得舒展点、就被风给吹跑了。

 

邢深在客厅的沙发里坐下。

厨房里,雀茶翻箱倒柜,忙着给他准备喝的:“邢深,这里有白桃乌龙,茉莉红茶,也能现榨橙汁,梨汁,还有咖啡,你喝什么?”

邢深:“来杯咖啡吧。”

雀茶应了一声,兴奋地忙活开了,有那么一瞬间,心头掠过一丝愧疚:她这么开心雀跃,是不是有点对不住蒋百川啊?

转念一想,她干什么了?她也没想跟邢深怎么着啊,她这心情,应该也就类似于小姑娘追爱豆吧,但这年纪了,没有小姑娘的遐思和幻想了,能见见面、说说话,她已经满足了。

很快,她就端着托盘过来,上头搁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奶杯,以及方糖。

落座之后,先帮邢深准备:“我买的这咖啡有点苦,搁点糖和奶,口感会好点……”

邢深说:“没事,我爱喝清咖,越苦越好。”

话说慢了点,而雀茶的手又太快,糖奶都已经搁进去了。

雀茶反应很快,马上把自己那杯转递上去:“我也猜到了你爱喝苦的,所以你这杯什么都没加。”

当人面撒谎,于她还是第一次,脸上不觉发烫,心说还好,幸亏邢深看不到。

邢深笑起来,说:“谢谢。”

这一笑把雀茶笑恍惚了,她怔怔盯着邢深看,想着:真好啊。

这么斯文有礼,儒雅又好看,年轻的脸庞,笑起来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微微一嗅,似乎还能嗅到初春风里蕊芽被阳光抚照过后才会散发的清新味道。

她十七岁时爱上蒋百川,那时候,蒋百川比她大二十一岁,男人不显老,三十八了,还像三十出头一样,且英俊、成熟、多金。

雀茶一头就栽进去了,对身边那些毛头小伙、青年才俊完全不屑一顾,直到十五年后的今天,才第一次发现,年轻真好啊。

她低头啜了一口咖啡,这杯刚加过糖奶,是甜的,但喝下去发涩,不知道是后味上来了,还是心里头本来就苦涩。

雀茶找话说:“你忙什么去了?刚回来吗?”

不问还好,话一出口,就觉得邢深的面色有异,片刻前,情绪还是上扬的,现在,明显低落。

雀茶知道说错话了:“我……我不该乱问的,我就……老乱说话。”

她尴尬地笑,不安地拿手梳拈头发,又觉得这种高中女生式的慌乱真是恶心,自己怎么了这是?又不是上台发言、要面对千百双审视的眼睛,邢深都没眼睛呢,她这失措个什么劲儿?

雀茶狠掐自己大腿,责令自己正常点。

邢深攥紧杯子,咖啡的烫热透过杯壁,渗进指腹之内。

他说:“没什么,我去看我从前的……女朋友了。”

从前的女朋友?

雀茶的第一反应是这姑娘真是不错,愿意和邢深交往——他毕竟眼睛看不见,其它各方面条件再好,一般女孩子也会退避三舍的吧。

所以不由自主说了句:“那……怎么分开了?挺可惜的。”

很好,又说错话了,这种私人问题,哪是她该乱打听的,雀茶再次结巴:“当,当我没问啊,我这人就这样,真是……”

她还尬笑了两声。

邢深说:“因为有一次,我决心去做一件事,她极力反对。”

雀茶很想问是什么事,但她不敢瞎问了,只是低下头,抿一口咖啡,再抿一口,耳朵竖起,希望邢深多说点。

“她非常生气,认识她以来,就没见她那么生气过。她喜欢捏泥塑,那时候初学,说要捏一个我。她很有天分,捏得很像,都快完工了,但她为了体现自己有多么生气,把塑像给砸了。”

他在这里停住,好像回到了塑像被砸的那一天:聂九罗塑那个塑像的时候,真的很宝贝,不让看,不让摸,挨得稍微近点都要恼火,似乎他呼吸一重,塑像就能被呼倒了,然而砸的时候,是真决绝。

蒋叔说得没错,她想要什么,就会去要,不要了,也是真不要。

他说:“她说,邢深,你要是坚持这么做也可以,但咱俩就此也就完了,一辈子都完了。”

雀茶小心翼翼发表意见:“这么严重啊?”

又说:“其实很多事,都是沟通上出了问题。你们坐下来好好说呗,都相互……体谅一下。”

邢深微笑,说:“体谅不了。”

雀茶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是什么事:“其实,只要不是违法犯法、作奸犯科或者道德败坏,我觉得,想做就去做呗。年轻的时候啊,容易为一些小事争得面红耳赤,过几年回头再看,就觉得完全不值得。你当时,是特别想做什么啊?”

邢深说:“我把我眼睛弄瞎了。”

雀茶差点跳起来,一杯咖啡全翻在身上了:“啊?”

邢深没说话,眼前雀色的柔光里,有一道深褐色的污渍延开。

他搁下咖啡杯,说了句:“你衣服弄脏了。”

 

离开安塔之前,聂九罗又去找了一趟詹敬。

这两天,她打听到一些新的信息:詹敬年轻的时候,确实在一家中学当语文老师,九九年左右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而所谓的“作风问题”,是他介入了一对年轻夫妻的婚姻,男主人告到学校教务处,骂他不配为人师表,校方怕事情闹大,把他解聘以息事宁人。

九九年,聂九罗算了一下,她四岁,父母的确是“年轻小夫妻”,一年后,母亲出事,再一年,父亲跳楼。

……

詹敬工作的足疗店不大,他一人兼多职,打扫、泡浴足汤,还要帮技师们准备餐点。

八点过,詹敬准时交班,捶着酸痛的老腰从足疗店的门口出来,门口海报上,是双拨弄水花的纤纤玉足,上头印着“一流服务,精湛技术”。

聂九罗迎上去,说:“聊两句吧。”

 

聊两句的地方选在了一家灯光昏暗的清吧,詹敬没来过这种地方,浑身不自在,坐姿也是靠边侧向的那种,像是随时方便逃跑。

他讷讷跟聂九罗道歉:“夕夕啊,我之前乱说话,你……别往心里去哈。”

那天,陡然间见到那条翡翠链子,往事如潮水般涌入,一下子冲垮了他那被磋磨半生营造起来的、谨小慎微几近懦弱的堡垒,歇斯底里说了很多。

后来就冷静了,觉得自己可笑:裴珂死了二十年了,二十年,旧人旧事,放凉了的汤水,还把它烘热干什么呢?是凉是热,不都还是他一人饮吗。

就别拿过去的事,影响小辈了吧。

聂九罗说:“说都说了,就再多说点吧。你和我妈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詹敬忐忑地抬头看她。

聂九罗笑笑:“放心吧,我成年了,谈过恋爱,狗屁倒灶的事也见过不少,接受度很高,我父母不是圣人,也就饮食男女,感情好,难得,感情不好,也正常。你尽管说就是。”

詹敬愣愣看了她好一会儿,她眉眼跟裴珂有一点像,但性子完全不像,人家说性格决定命运,小珂如果是夕夕这种性格,人生……会大不同吧。

他嗫嚅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知不知道,你父母之前滑过一个孩子?”

聂九罗点头:“知道,很可惜,死在胎里了。我爸妈非常伤心,以至于后来生了我了,对别人介绍时都会说,这是家里的二丫头。”

詹敬不敢看她,头低得不能再低,声音也低得像飘:“那第一个,其实是我的。”

聂九罗耳边轻轻嗡了一声,像是拂过一只苍蝇或是蛾子,她甚至抬手撵了一下,撵了个空。

詹敬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抬起头,慌乱地澄清:“但是你别想岔了,她不是婚内出轨,你爸也知道这件事。我……我跟小珂因为一些误会分手,一气之下去了外地。那之后她……她才发现怀孕,但她性子倔,不……不联系我,你爸一直喜欢她,就跟她说,愿意照顾她,也会把孩子视如己出。那年头,我们这种小县城,闲言碎语还是很可怕的,小珂就……接受了你爸。”

“我回来之后才知道这事,还约小珂出来聊,小珂拒绝了,她跟我说,西弘是个好人,她决定和他好好过日子,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詹敬后悔极了,但无计可施,只得找了工作安定下来,默默在远处关注着裴珂,也关注着那个不久之后就会出生的孩子。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八九个月的时候,孩子居然没保住。据说是因为宫腔内缺氧,小珂痛苦得不得了,我也挺伤心的。不过我后来觉得吧,可能是好事,他们都年轻,以后会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的。”

果然,没过两年,聂夕就出生了,詹敬也逐渐从这段伤心的情感中走了出来,还在同事的介绍下,结交了一个女朋友。

“就在你三岁多的时候吧,有一天下班回家,我忽然看到,小珂在门口等我,她状态很不好,应该是哭过,整个人憔悴得不行。我赶紧把她让到屋里。然后,小珂跟我说,她怀疑……”

说到这儿,他畏惧似地看了聂九罗一眼,声音又低了两度:“她结合了很多的细节和蛛丝马迹,怀疑……孩子是你爸爸做手脚,才……掉了的。”

聂九罗说:“哦。”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平静,可能是因为,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吧。

也许是被她的冷漠刺激到了,詹敬一下子激动起来:“你爸爸……其实他根本就讨厌这个孩子,他只是假装很有爱心、赢得小珂的信任,然后,他背地里使坏,这样的人多可怕啊是不是?”

“小珂性子比较内向,能交心的朋友不多,所以那段时间常来找我,我……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对小珂,一直还存有感情,对她的事就特别上心,再后来,你爸暗地里找到学校,我就失业了。”

生活作风问题,在当时,足以让身处小县城的詹敬社死,工作没了,女朋友也吹了。

这件事坚定了裴珂要离开聂西弘的决心,她提出离婚。

聂九罗嘴唇发干,她端起面前的柠檬水,很轻地润了一下唇:“按理说,那时候我四五岁了,应该记事了,但我一点都不记得他们大争大吵过。”

詹敬苦涩地笑:“我们那个年代啊,多数人都要面子,家里头都分床睡了,对外还是一团和气。不会在你面前吵的,你还小嘛。”

“反正,就这么僵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小珂跟我说,要和你爸出去旅游几天,还说,差不多了,估计这趟回来,就正式分了。”

一股酸涩直冲上喉,继而冲上了眼,詹敬眼前发糊:“这之后,就真的没回来了,没尸体,连骨灰都没有,说葬在外地了。夕夕,你能相信只是意外吗?就算真的是意外,只要这意外发生的时候,你爸在现场,我就觉得,这事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第7章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聂九罗决定从塔西直接去石河。

走的那天,聂东阳开车送她去车站,聂九罗一路看街景,车子飞快,行人和行道树嗖嗖后退。

聂东阳跟她搭话:“舍不得吧?”

没什么好舍不得的,正相反,回来一趟,把她对故乡仅有的一点眷恋都给洗刷干净了。

她点开手机:“大伯,我把冥诞的钱转账给你,付款码给我一下。”

聂东阳说:“嗐,这点小钱就算了,下次办你再给吧。”

这是真心话,聂九罗索要项链这事,让聂东阳忽然意识到:的确已经捞了人家挺多东西的,三瓜两枣的还往家扒拉,吃相有点难看了。

聂九罗说:“要转的,没下次了。”

她以后不回来了。

管它三十五十冥诞,都不回来了。

 

又到石河县。

上次来是夏末秋初,只过了不到两个月,这儿已经有入冬的迹象了,聂九罗衣服带得不足,路上连着下单了好几件冬装,还叮嘱卖家务必发快件。

离八号还有两天,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酒店看书,没去问蒋百川那头的进展:她只要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地点,做该做的事就行了,其它的,懒得打听,也不想知道。

这一晚,长时间读书之后释卷,眼睛干涩得不行,聂九罗揉了揉眼周,看向窗外。

外头疏疏点点,无数细白颗粒被风推涌,映着室内的暖光斜划而下。

下雪了?

算算日子,是该下雪了,聂九罗走到窗边,打开一扇。

冷风裹着雪粒子瞬间卷入,但因为屋里开了空调,并不感到冷,反而觉得空气尤为冷冽清新,洗心洗肺。

因着天晚落雪,外头已经没什么人了,露天停车场的灯光在雪线里融成一大片柔软的暖橙黄,有个男人,从一辆刚停稳的车里跨步出来。

雪很小,用不着张伞,那男人立在车边、光下,侧着脸,耐心看大衣肩头慢慢堆起雪粒,然后伸出手指,很温柔地一点点拂去,像忙里偷闲,因时就雪,玩一出只有自己窥到法门的小游戏。

聂九罗心说,真是冤家路窄。

那是炎拓。

再一想,路其实不窄,石河县只有这一家高档酒店,他上次住这儿,这次过来当然还住,她也一样。

肩头掸拂干净,炎拓仰起头,看簌簌雪粒里的酒店大楼。

聂九罗没动,她觉得自己如果忽然闪避才会引人注意,停车场只他一个人,酒店却有上百个明亮的窗口,他未必看得到她,看到了,也只会以为是某个开窗看雪的住客。

炎拓的目光掠过这一片。

有那么一瞬间,毫无理由的,聂九罗觉得,炎拓看到她了。

 

窗外雪粒渐渐稀疏,看来,这场雪是下不起来了。

聂九罗关上窗户。

睡前,照旧写今日三件事,然而这一天过得非常平淡,回想再三,只能记上一条“炎拓又来了,不过,他没看见我”,再一想,在末尾加了个问号。

落下日期之后,熟练折星,星星折成,轻飘飘的。

她把星星弹向高空,候着星星落下,一把捞住,然后瞄准不远处摊开的行李箱,正待投掷,床头搁着的酒店内线电话响了。

聂九罗收势侧躺,伸长手臂捞起电话:“喂?”

那头传来炎拓的声音:“聂小姐,有空见面聊聊吗?”

聂九罗动作一滞,眸光回敛,慢慢从床上坐起:“炎拓,你是不是不知道,‘两清’是什么意思?”

炎拓:“知道,从那一天起,大家就是陌生人。但关系清零,也意味着从零开始、有无限可能——只要有共同利益,还是能聊聊的不是吗?”

聂九罗:“我跟你不熟,没共同利益,也不欢迎你给我打电话。”

正准备挂电话,炎拓说了句:“我见到狗牙了。”

聂九罗心里一动。

炎拓:“他还没醒,但是恢复得不错,我问过,再有一两个月,估计就能翻墙窜院了。聂小姐,你不欢迎我打电话,我就不打扰了。不过,我欢迎你,随时,不管是电话还是上门,我住406。”

居然把狗牙抬出来了,看来,他也知道狗牙是两人可以继续对话的基点:现下双方之间风暴渐成,华嫂子、瘸爹都是牺牲品,她之所以还能过着有情有调的平静日子,完全有赖于狗牙还睡着。

406。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么,去跟他聊聊?

聂九罗被子都掀开了,一转念,又盖上了。

他应该笃定她会去、等着给她开门了吧,就不去,让他等好了,等一夜,等失眠。

是他先打的电话,他比她着急,所以,她急什么呢?

聂九罗关灯睡觉。

 

第二天,聂九罗早早起身,洗漱了之后,去餐厅吃早饭。

都说雪后初晴,雪没下起来,却奉送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晴天,聂九罗取了餐,捡了张靠窗的卡座坐下,阳光透过明亮的窗玻璃推涌进来,在桌子一侧烙下大而晃眼的光斑。

炎拓托着餐盘过来,在她对面落座。

聂九罗微掀了眼皮看他。

炎拓知道,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她一定会克制又客气,所以没什么压力,还给她推荐菜品:“他们这豆沙包做得不错,馅很细。”

聂九罗:“我没空聊闲天,麻烦你讲正事。”

炎拓其实也没心思扯别的,只是出于客气,想暖个场,没想到,她连暖场都嫌烦。

“聂小姐,你同伴失踪,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

同伴?哦,说的是瘸爹。

聂九罗:“那些都不是我同伴,我没同伴。”

炎拓抬头看她:“嘴上说自己是普通人,对这些事不关心、没兴趣,但每次发生点事,都能看到你。聂小姐,你在这中间,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聂九罗把球抛回去:“你呢?你又是个什么角色?瘸爹被绑架,你出了不少力吧?”

炎拓沉默了一会,说:“随你信不信吧,我就是个小角色。瘸爹被绑,我不知道;绑来了,轮不到我审;关起来,我也见不到——就是这么个角色。”

聂九罗“哦”了一声:“听起来怪憋屈的,不过角色小,心不小,好像暗中还在筹划着什么吧。”

炎拓居然爽快认了:“是,私事。聂小姐,跟你不熟,就不细说了。你呢,看起来,好像欠了板牙的人不少钱哪?”

聂九罗微怔,旋即想起来了:她把炎拓移交给蒋百川的那个晚上,炎拓后半程醒过来了,两人的对话大概被他听到了一些。

她也不隐瞒:“他们缺人,我刚好是个和他们有钱债的人才,所以有需要的话,就过来帮个忙。”

聂九罗的身手炎拓是见识过的,说是“人才”并不夸张。

“也就是,做事,消钱债?”

“对,消完了,也就两清了。”

两清,她可真喜欢用这个词儿,仿佛一段关系是一件物品,抬手就能扔掉。

炎拓头一次觉得她天真:“聂小姐,钱债最好钱来消,你帮的这种忙,太容易引火上身了——就好比这一次,如果不是我撒谎,你一定很麻烦。”

聂九罗说:“这是我私事,跟你不熟,不便解释。”

炎拓觉得,刚才的一番对答,是两人各探触角,也各自触到了铁板。

不过,陌生人的关系,可不就是这样门禁森严吗。

私事,不熟。

那就谈公事吧。

他开门见山:“上一次,狗牙那拨人,其实已经知道你、也想查你了,你运气好,置身事外。这一次,如果你跟他们遭遇,我希望你尽量遮遮脸,你暴露了,我也麻烦。”

聂九罗说:“这你放心,我有主业,给人帮忙是副业,干副业时,我基本不露脸。上次在你面前露了身份,纯属意外。”

这就好,炎拓心下稍安:“狗牙那边,我偶尔能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见到他,如果你有什么隐秘的法子能让他继续睡,我可以代劳。这件事上,帮你,也就是帮我自己。”

聂九罗沉吟了一会:“让他在大太阳底下暴晒,可以。”

这位小姐是不知道什么叫“隐秘”吗?狗牙又不是地瓜,可以拖出来晒太阳。

“用天生火烤他的致命伤口,也可以。”

天生火对被地枭咬伤的人来说是药,对地枭是毒。

炎拓不得不提醒她:“聂小姐,要隐秘,我说过,我只能偶尔见到他,而且身边还有人‘陪同’,只能动一些小手脚、速度还得快。”

聂九罗盯着他看了会,像是衡量他是否可靠,顿了顿才说:“那我再想想办法,想到了再通知你。”

炎拓心下又是一宽:那就是有办法,只是她很谨慎,要再观望他一段时间。

欲速则不达,炎拓也不催她:“那……聂小姐,大家可以加个‘阅后即焚’的好友,方便联系。”

聂九罗:“你有账号?”

“上次在你的手机上看到,觉得很好用,就注册了。”

聂九罗想了想,虽说她和炎拓还不至于是“绑一根绳上的蚂蚱”,但确有些不便见光的小合作,加就加吧。

两人拿出手机,明晃晃的大太阳下,互扫互加。

阅后即焚这款软件,聂九罗虽是用户,但一直觉得是为游走于黑灰色地带的人以及狗男女服务的,她还以为,除了“那头”,她不会再加谁了。

两清之后,关系确实可以从零开始,走向也确实神鬼莫测。

收起手机,聂九罗问了句:“这趟赎人质,你在里头,被安排做什么?”

炎拓说:“不知道,等通知吧。大概率是到时候给我个地点,让我接人,跟上次似的。”

上次?

聂九罗心里一动:“上次,你是去接狗牙的?”

“是,他们入山前定了地点,说是万一有事,有人走散了,电话又联系不上,就在那儿等。”

“定在兴坝子乡?”

炎拓摇头:“一个乡那么大范围,不是把我给找死了?定在兴坝子乡西的破庙。那天,我找到破庙的时候,庙里没人,但有人字梯、相机、工具箱,我还翻了相机,看到拍的都是雕塑。我猜想,应该是有人在这作业,所以,又出了破庙往外找。”

那天?

想起来了,那天中午,她内急,去了乡东找公厕,路上,看到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当时还好奇车主去哪了,现在回想,同一时间,炎拓应该在破庙。

她研究他车里的鸭子的时候,他在翻看她的相片。

感觉忽然有点微妙。

还有,破庙,接人的地点为什么定在破庙呢?对方对兴坝子乡很熟?还是说,破庙有特殊意义?

破庙的来历是……

司机老钱好像讲过一个小媳妇的故事……

小媳妇?!

聂九罗头皮突然发麻,那个小媳妇的故事,她一直当是旅途中听到的乡野异闻,听完了再没想起过。

——老二在大沼泽遇到的小媳妇,她混搭着穿衣服,东拼一件、西凑一件,像是把死人身上的衣服扒拉着脱来穿的。

——她被天火烧伤,一般人烧成那样,早咽气了,她却拖了一年都没死。

——她把老二给吞吃了。

——老道起卦,说根子在大沼泽,要烧铁水把口子给填了,填了之后,果然就没再出类似的事了。

……

小媳妇的很多特征,其实很像地枭,只不过那时候,“地枭是野兽,而不是人”的这种认知根深蒂固,她完全没往这方面想。

还有,刚炎拓还提了“入山”?

聂九罗脱口问了句:“他们入山干什么?”

不久前,邢深他们走青壤的时候,跟她说起过,在山里,接连遇到两座空帐篷,所有物资、乃至换洗衣服都在,单单人不见了。

是狗牙同伙的帐篷?不太像,他们即便懒得拔营,也可以把装备和衣物带走吧。

又或者是……里头的人被狗牙的同伙掳走了?

炎拓:“入山都不带我,入山干什么,我就更不知道了。你呢,你这趟,又被安排做什么?”

聂九罗说:“也还在等通知,看板牙那头的安排吧。”

炎拓嗯了一声,话到这儿,第一次出现冷场,他不是没话说,还在考虑该怎么开口。

聂九罗却是真的没话说,她清了清嗓子:“你还有事吗?大家之所以用阅后即焚,就是不想留下联系的记录,这种公开见面,我觉得能免则免吧。”

炎拓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即便见了面,你也能滚快滚吧。

第8章

炎拓说:“还有件事,有几句歌谣,不知道聂小姐听过没有。头两句是‘有刀有狗走青壤,鬼手打鞭亮珠光’。”

聂九罗顿了一会儿才开口:“瘸爹说了不少啊。”

“不多,也就几句。”

聂九罗:“歌谣而已,以前缠头军不是自成村落吗,逢年过节,会搭台唱大戏。有刀有狗走青壤,狗,就是狗家人,刀是兵器,古代都用冷兵器,刀是最常用的。走青壤,当然得有刀有狗。”

“鬼手打鞭,说的是捉到地枭之后,地枭有兽性,不会甘心就缚,那就得拿鞭子抽,戏台上的戏服都很华丽,鞭身镶金饰玉,连抽甩起来,可不就亮珠光吗。”

炎拓:“狂犬那一句呢?”

“狂犬是前锋?猎户狩猎都带狗啊,狗是前锋,当然是越狂越狠越好。”

炎拓不动声色:“疯刀那一句又怎么说?”

这一句,瘸爹只来得及说了三个字,嘴巴就被堵上了。

“疯刀坐中帐?中帐就是中军帐,元帅住的,指代起决定作用的那个人。擒获地枭,起决定作用的一定要技艺最超凡出众,一般是刀使得最好的那个。之所以叫疯刀,跟狂犬对应而已,唱起来上口。”

炎拓哦了一声,盯着她看了会才说:“你撒谎。”

聂九罗轻抿了下嘴唇。

有意思,他怎么看出来的?

“我怎么就撒谎了?”

“你之前都爱答不理,要么就拒不回答。说到这几句歌谣的时候,态度有明显变化,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甚至主动说很多,一句句掰开了解释,力图让我相信,这歌谣没什么意义、很普通。但这恰恰说明,这歌谣不但不普通,还极有可能跟你有关——你这个人,不太关心别人,但很关心自己。”

聂九罗挑眉:“有吗?你不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想太多了吗?”

撒谎怎么了,只要你没证据,我又咬死不承认,一切就以我说的为准。

炎拓笑了笑,终于如她所愿,起身托起餐盘,礼貌滚蛋。

临走前,他说了句:“大家毕竟不熟,你想隐瞒什么,我不介意。不过聂小姐,如果你刚巧认识一个绰号‘疯刀’的,可以帮我转告TA,狗牙的同伙,对TA很关注。”

 

聂九罗目送炎拓走远。

他有一句话是说对了,她不太关心别人,但很关心自己,就好比她对外人外物的好奇心很低,但事关自己和身边人,还是会追根究底一下的。

——如果你刚巧认识一个绰号‘疯刀’的,可以帮我转告TA,狗牙的同伙,对TA很关注。

回房之后,她联系蒋百川,和他通了个电话。

对方的撂话是“八号,来南巴猴头领瘸子”,但蒋百川不是傻子:电影电视里,狡猾的绑匪对交付地点总是一变再变,你在地点A布下天罗地网,他一个电话,要求立马改地点B,一干人手忙脚乱转场,气喘吁吁赶到时,他又说C才是终极交易地点。

所以,蒋百川对南巴猴头并不做精锐投入,截至目前,只派了包括一名狗家人在内的三人先锋梯队进山,打探情况的同时,寻找南巴猴头一带的“交口”。

这“交口”,是为聂九罗找的。

溯祖追宗,她也好,蒋百川邢深也好,同属古老的支系,巴山猎人。

解放前,有“北巴山,南梅山”的说法,巴山猎人和梅山猎人同享盛名,只不过,梅山因为地处湘西一带,沾带神秘巫术色彩,传说中梅山猎人多少都是会点法术的,最高级别的梅山猎人是打虎匠,所以老话常讲“中等梅山上山打猎,上等梅山弯弩打虎”。

而巴山猎人纯走实力路线,靠听声、闻味、识别粪便、蹄印等行猎,最盛时也流出一句话,叫“中等巴山上山打猎,上等巴山入地伏枭”,后来就不传了,因为不明就里的人觉得这话有问题:枭嘛,古汉语中指的是“恶鸟飞禽”,那当然是在天上的,怎么能“入地”去伏呢,大大不通。

再加上缠头军后人刻意保守秘密,久而久之,知道巴山猎的人多,而知道“上等巴山”的,几近于无了。

巴山猎有个习惯,打猎时喜欢找“交口”,简言之就是,在一片区域行猎,会先确定一个利于隐蔽、方便下手的所在,这个就叫“交口”,由枪法最好、技艺最娴熟的猎手镇守,叫“坐交”,打猎的时候,其它人会极尽所能、鼓噪吆喝,把猎物往交口处赶,由坐交者守株待兔、一一搞定。

对付地枭,毫无疑问,该由她来坐交。

搁着以前,她不会有什么异议,但这次,心里不太踏实。

她说:“蒋叔,你见过那个叫狗牙的,他已经完全是人的状态形貌了,你不觉得奇怪?”

蒋百川笑笑:“当然奇怪,所以才那么想打探到它们到底是怎么来的——按说我们的金人门,都锁得好好的啊。”

聂九罗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上千年下来,我们对地枭的认知,始终停留在老祖宗的那个时代,并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发现。你九一年下青壤,靠的还是祖上留下来的、不知道传了多少代的手写稿。”

生物学分类,域界门纲目科属种,狗牙如果真是地枭,也一定不是当年的那种了。

“它们已经不一样了,我们还拿传统的老办法去对付,会不会太冒险了?”

蒋百川比她乐观:“聂二,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想过。不过你仔细想想,狗牙虽然像个人,还是被大头闻出了味道,也被你的攻击给放倒了,所以我认为,万变不离其宗,它再怎么变,弱点始终在那。”

这话倒也在理,聂九罗说:“还有个问题,那个炎拓家底丰厚,钱可以被用来做很多事——对方的人里,很可能有一部分不是地枭,也不是伥鬼,只是拿钱办事的人。这个你想到过吗?万一双方冲突起来,你误伤或者误杀了这部分人……”

蒋百川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这一趟,狗家人至关重要,我已经跟邢深打过招呼,他在来的路上了。”

聂九罗嗯了一声:“最后一个问题,瘸爹被抓了,他再硬气,你能保证他什么话都不吐吗?如果他已经招了,你什么打算?”

蒋百川长长叹了口气。

他说:“我是挺相信瘸爹的,但我不能保证。好在他打过交道的就那几个,能吐出来的有限,该躲起来避风头的我都让人通知到了。邢深我是不担心他,老刀和蚂蚱一直在他身边,余蓉嘛,我让她去别墅住了,估计已经快到了。至于你……”

蒋百川压低声音:“瘸爹怎么招都招不到你身上,毕竟,只有我和邢深知道你。”

 

日暮时分,老刀车进石河县。

一进市区,车辆和人流明显密集,即便知道车窗上都贴了防窥膜,后座上的邢深还是说了句:“蚂蚱,眼镜。”

老刀看向车内后视镜:蚂蚱正往脸上架一副明黄镜架的儿童眼镜。

它脸上本就戴着小号口罩,如果不是搭在框架上的手褐黑、干瘦如同鸡爪,指尖微凸且锃亮,别人一定只会以为,这是个小孩子。

架完眼镜,它的双爪嗖地缩回了袖管。

老刀说了句:“真厉害,跟人似的。”

邢深说:“就算是养狗,养两三年,也能听懂简单的指令,何况是它啊。”

前头亮红灯了,老刀缓缓停车,同时拿起杯架上的保温杯,拧开了喝水:“就有时候吧,看到它怪像人的,心里发毛。你上次跟我说过,这叫啥,布谷鸟效应。”

邢深失笑:“恐怖谷效应吧。”

恐怖谷效应是日本学者森昌弘提出的理论,原本是用来描述人与机器人之间的情感反应变化的,后来也被扩大到其它领域。通俗讲就是,人在面对一个类人物体时,会因为其动作、容貌上的稍微像人而对其产生好感,但当这种相似程度不断增加、达到一个特定点的时候,这种情感就会迅速负面,乃至反感恐怖。

举个简单的例子,家养的小狗根据指令,蹲起、坐下、喝水,你会觉得可可爱爱萌萌哒,但如果有一天晚上,你发现它人立着站在厨房台边,两只前爪握着剔骨刀咔嚓咔嚓在磨刀器上开磨,磨完了还拿起来咧嘴一笑,怕不是会吓得当场夺门而逃。

老刀说:“对,就是这恐怖……咕咕效应,怪瘆人的。”

邢深说了句:“习惯了就好了。”

老刀心里犯嘀咕:这哪能习惯啊,你是看不见,所以不当一回事,这要是看见……

越想越瘆得慌,赶紧换话题:“深哥,大家都猜这一趟,聂二也会来。”

其实他年纪比邢深大,叫“深哥”纯属顺口,毕竟邢深的本事摆在那儿。

邢深说:“你管她来不来呢。”

老刀:“好奇呗,疯刀聂二,狂犬邢深,老话说,疯刀遇上狂犬,必有传奇。想看你们强强联手嘛。”

邢深淡淡回了句:“那是古代了,疯刀狂犬,地下围猎,声势浩大的。现在,哪还有什么传奇啊。”

老刀感慨:“你我是常见的,余蓉也见过,就聂二,只见过她十三四岁的时候,还遮着脸。想想丢人啊,一人高马大的汉子,败她手里。”

邢深知道这事,也亲见了:“其实不丢人,她太爱使诈了,论实力,当时是不如你的。”

老刀说:“我那时候也这么安慰自己,后来想明白了,诡诈也是一种实力。兵不厌诈,两军交战,那是正大光明的‘诈’啊。有技不如人,就有诈不如人呗……”

就在这时,蚂蚱忽然侧身扒住右侧车门,爪子在门内乱划,喉间发出嗬噜的声音。

邢深呵斥了句:“坐好!”

老刀不以为意,还想接着往下说:“所以不如人就是不如人,败了就是败了……”

蚂蚱非但没坐好,还折身过来,一只爪子抓捻住邢深的衣角,向右侧拽。

这下,傻子也能看出有问题了,车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邢深往右侧看:右首边的车跟他们的车并不齐头,有两辆,单从他“看”到的,没什么异样,每辆车里都只有司机。

老刀有点紧张:“深哥,是闻到什么了吗?”

邢深觉得诡异,不是因为闻到了什么,而是恰恰相反,什么都没闻到。

换灯了,右首的车子在动,后方的车有不耐烦的,也已经在摁喇叭了,老刀不得不发动车子。

邢深迅速说了句:“老刀,快帮我看看,右边这两辆,车子、司机都什么样的?”

老刀也不含糊,一面放慢车速,一面快速揿下副驾的车窗、以便看得更清楚些:“第一辆是……特斯拉,女车主,三十来岁,她转弯……”

后车的车主探出头来骂了:“妈的走不走了?开这么慢,学爬呢?”

特斯拉后头的那辆车也转弯了,听到边上的叫骂,他还侧过头,瞥了老刀这车一眼。

这是个壮年男人,老刀自忖已经是虎背熊腰了,这男人目测比他还大一个码,那么宽敞的大切诺基,他坐着居然嫌挤,还有,许是车内暖气给得足,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件黑T短袖,肌肉鼓得绷绷的,胸前一行字“揍死哈批”。

“跟着的是大切,男车主,三十来岁,比我壮,面相挺不好惹,也转弯了……”

老刀这条道是直行,他不得不加快车速,再不加速,车后那骂声不绝的哈批车主怕是要撞上来了。

一直行,两转弯,车距渐长,蚂蚱急得乱挠,很显然,如果有什么不对的,一定是那两辆车之一。

邢深心一横:“追上去!”

违规也顾不得了,老刀急抹方向盘转向,在一片刹车和叫骂声中,直驰而去,同时又问了一次:“深哥,你是闻到什么了?”

邢深摇头,什么都没闻到,但他相信蚂蚱不会无缘无故坐立不安。

“先超过那辆大切,看蚂蚱的反应,如果没反应,再追特斯拉。”

老刀依言操作。

车近大切,蚂蚱明显安稳不少,但一过大切,它又着急了,头身都往后方扒拉。

老刀心里有数了,目标是大切。他慢慢降速,落在了大切后头,遥遥跟着。

大切穿街过道,一路稳驰,最后停在了县内唯一一家准四星酒店的门口。

第9章

老刀把车停在稍远些但方便观察的地方,这个位置,可以清楚看到大切的全貌。

他给邢深描述:“车停酒店门口了,但是司机没下车,应该是在接人。”

末了又纳闷:“深哥,你都没闻到,那就不是地枭……蚂蚱蹦跶个什么劲儿啊?”

这当儿,蚂蚱已经安静了,大概是感知到相对距离固定、对方就在附近——它扒拉住右侧车窗,单薄瘦削的后背随着呼吸的变换微微起伏。

邢深说:“不知道,一定有原因。”

老刀还想说什么,手机响了。

他先掏自己的手机,屏幕黑屏,显然不是,然后反应过来是邢深的手机,忙从扶手箱的凹槽里拿起来,扫了一眼之后往后看:“深哥,蒋叔电话。”

邢深点头:“接。”

老刀点击接听键,然后把手机递过来。

邢深的眼睛,应付普通日常没什么问题,但到底是瞎了,还是有挺多不便之处:大多数人早晚都离不开的手机,于他来说,就是个掣肘——他勉强能接听电话,但基本分辨不了屏幕内容,所以大多数时候,手机都是放在身边人那里。

老刀听不到通话内容,不过,从邢深的面色来看,似乎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电话挂断之后,邢深眉心蹙起:“蒋叔说,派去南巴猴头的那三个人,失联了。”

老刀猝不及防:“啊?什……什么时候的事?”

“按照约定,早晚八点和下午两点联系,最近一次联系是昨晚八点。今早没接通,以为是信号不好或者设备故障,刚过两点,还是没联系上,可以基本确认是出事了。”

老刀难以置信:“那里头有狗家人啊。”

在他看来,也不止是他,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有狗家人在,是最安全的,因为在危险来临或是逼近的时候,他们可以事先嗅到气味,进而先一步采取措施——三人梯队是去打探消息的,本就小心谨慎,再有个狗家人在侧,可谓双重保障,怎么会这么突然,一下子音讯全无了呢。

邢深面色很难看:“可能遇到的不是地枭,是伥鬼。”

伥鬼?

老刀恨得咬牙,伥鬼,那简直就是家贼,太尼玛难防了:地枭再可怕,身上有味儿,易于分辨;被地枭咬伤抓伤的人,救治无效之后疯癫失常如禽兽,那也是隔大老远就能看出来了;唯有伥鬼,跟人一模一样,背后突然下刀,防不胜防。

不夸张地说,上千年来,缠头军毁在伥鬼手上的,比毁在地枭手上的还多,打个不合适的比方,鬼子可恨,汉奸更可杀,所以一直以来,缠头军的做法都是:枭可伏,伥立杀。

那意思是,地枭还能收伏来为己所用,伥鬼么就格杀勿论吧。

但那是在古代,现在你杀个伥鬼试试?世人眼里,那就是在杀人啊。

……

大切那头有动静了。

有人从大堂里出来,跟大切司机打了个招呼之后,自己启开后备箱,把行李放了进去。

不明就里的,只会以为是网约车接单:这场景,酒店门口,一天得发生个百八十回。

但老刀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齿缝里迸出一句:“深哥,是那个伥鬼,炎拓。”

 

炎拓收到电话,匆匆收拾了行李下楼。

刚出酒店大堂,就看到熊黑在车内冲他招手。

炎拓径直过去,放好行李之后,折回坐进副驾:“怎么突然让我挪地方?”

熊黑说:“林姐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酒店,让我接你去阿鹏那边。”

阿鹏是熊黑的小弟。

炎拓随口嗯了一声。

想帮林喜柔做事很难,因为她不缺人,经营太久,一切都运行得成熟有序,即便把自己磨成针,也植不进这块没缝的铁板。

而且,还不能引起她的警觉和怀疑:你好好做你吃喝不愁的公子哥不就行了?为什么突然要帮我做事?为什么对我的一切这么热衷?有什么目的吗?

他只有一个人、一条身子,经不起失败,一切都必须自然而合理:他不能做针,得当不引人注意的潮气和水渍,一点点附着在铁板上,扎根成锈,一层又一层地往里侵蚀。

只有当林喜柔像习惯呼吸一样习惯他的无时不在,习惯在点数“心腹”时想到他,他才能逐步推进渗透。

他在林喜柔面前尽量不主动,就好比前一阵子去农场的那个晚上,林喜柔不喊他,他就待在车里不动。而在熊黑这些人面前,却刻意热衷而钻营,以谋求他们有意无意的助推。

上一次,林喜柔带人进山,让他留在外围,安排接人。

这一次,他依然留在外围,林喜柔却派人来接他、去阿鹏那边——虽然阿鹏也不算什么核心角色,但总比他更靠近秘密。

所以,他有进展了,得更小心才是。

车子启动,炎拓把车窗启开一条缝,看缝隙里的那线蓝天。

今天,他加到了聂九罗的好友,林喜柔还派人来接他。

看起来,都是小事。

可是,他花了七年,才走到这一步。

 

熊黑心情很好,单手掌方向盘,另一手在大腿上打拍子,嘴里还哼着歌。

炎拓看了他一眼:“吕现也在阿鹏那呢?”

根据他的观察,“阿鹏那边”类似于后勤、后备,吕现经常随在左右——而用得上吕现,意味着“前方”会有打斗、伤残。

熊黑点头:“正好跟你做个伴。”

他也知道自己的小弟都是“混”字头的,而吕现和炎拓年纪相仿、经历相似,都是大学里出来的“学”字头,比较有共同话题。

炎拓继续找话说:“明天就八号了,真把那瘸子还给他们啊?”

熊黑嗤笑一声:“你说呢?”

炎拓:“我看不会。”

熊黑一拍大腿:“当然不会了,拜托,绑匪交还人质还得收赎金呢,我们可什么条件都还没提——八号领瘸子,动动脑子都知道不可能。”

炎拓:“想提什么条件?”

熊黑的嘴巴在该紧的时候还是紧的:“这个嘛,得看林姐的意思……哎呦我去,有意思啊。”

他忽然盯住车侧的后视镜,不易察觉地舔了下嘴唇。

炎拓奇怪:“怎么了?”

熊黑说:“有辆车……你等会啊,我先换个道。”

他原本是准备直行的,车头一抹,拐弯了,倒也不是兜圈,而是换了个目的地、选了条特弯绕的路。

又开了约莫十五分钟,熊黑盯着后视镜,脸彻底沉下来了:他的脸本来就黑,这一沉,表情变化尤为明显。

炎拓察言观色,心里约莫有数:“有盯梢的?”

熊黑示意了一下后视镜:“这要搁平时我还真不会注意,但这车被后头的车主骂过,我有印象,我记得它后来还违规变道、超我车来着,怎么现在还缀在我车屁股后头呢。”

这也不大可能是顺路,之前顺路,换了道之后还顺路?这是顺出感情来了?

炎拓略一思忖:“会不会是奔着我来的?我被板牙的人抓过,露过脸。”

熊黑觉得不像:“不会,他们是先遇着我的。这么着啊,炎拓……”

他点了点车载GPS显示屏上的一处:“我记得这比较偏,有片芦苇荡,周围一带的村子早搬空了。咱们都表现得自然点,假装不知道有人跟,先确定这车是冲谁来的——我在这把你放下,我继续往前开一段,大家保持联系。”

“这车子要是跟着我呢,我把阿鹏的地址推给你,你自己去。要是不跟我了、奔你来的,我就回来。反正那一带地偏,方便做事。带着枪吗,没有的话我这有。”

炎拓心里叹气:这好端端坐着车呢,又来事了。

他点头:“带着了,就这么办吧。”

 

前方远处是一片泛枯的芦苇荡,天冷,但还不够冷,荡子没全冻上,只水面象征性地浮了几片薄冰。

再远些的地方,是几间破房子,东一处西一处,散落得毫无章法——显然是废弃了的,绝大部分的房顶都塌了。

夜幕已经快压上来了,只天尽头处还残留着日夜相衔的一线黄昏亮。

老刀的感觉越来越不妙,也跟邢深直说了:开车盯梢这种事,在市区比较方便操作,车多、路巷多、人多,都是天然遮蔽,但一上这种乡村道,就跟秃子头上找虱子一样,太显眼了。

他怀疑对方已经有警惕了。

这个时候,最稳妥的做法是迅速超车、然后开得无影无踪,既避免冲突,又不会暴露,但他和邢深都不甘心:华嫂子死了,瘸爹失踪了,南巴猴头的三人梯队又失联了,前前后后,五个人生死不明,好不容易遇到对方的人,能搞定一个是一个啊,总好过手里什么牌都没有。

老刀嗓子发干:“深哥,怎么弄?”

不能一路跟到底,万一对方已经察觉了、正试图把他们引到老巢关门打狗,那可就危险了。

邢深问:“周围什么情况?”

老刀:“天黑了,没人,乡村芦苇荡,有几间房,都废弃了。深哥,你不是想……硬截吧?”

他觉得硬截没底,狗家人鼻子是没得说,但不擅长打斗,只能他上,一对二,对方是一般人也就算了,但那个开车的,铁塔一般,他觉得一对一都够呛。

邢深说:“你怕啊,不是还有蚂蚱吗?”

老刀谨慎些:“深哥,要么我跟蒋叔说一声,看有谁离得近的——这万一我们失手,多个后援总是多份力量吧。”

这世上没有稳赢的事,邢深嗯了一声:“你看着办吧。”

说着俯下身子,一手覆住蚂蚱后颈,凑到它戴了兜帽的头边,喁喁交代着什么。

老刀一心二用,先发了个定位,然后忙着发语音给蒋百川说清事态,同时加速追撵前车,语音刚发过去,一抬眼,看到前方有情况:那辆车居然路边停车,把炎拓给放下来了。

他赶紧知会邢深:“那个炎拓下车了,看起来是要分开走,我们……截哪个?”

邢深:“还分什么哪个?一起留下。”

老刀心一横,猛踩油门疾冲,在大切还没来得及启动之前,一个车身斜抹,挡住了大切的去路。

天黑得好快,似乎只是一瞬间,四周就只剩下了芦苇荡里薄冰片泛起的微亮,两辆车都没开灯,如两头悍兽,在黑里沉默以对、弓紧弦绷。

 

熊黑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计划还没来得及施行呢,对方就这么明目张胆拦上来了。

一车哈批,是不是当老子吃素长的?

他先是好笑,再然后,一股子戾气就从胸腔里往上冒了,人坐着不动,压低声音跟立在车门边的炎拓说了句:“炎拓啊,你先走,这里交给我。”

炎拓轻声回他:“熊哥,大家一起的,共同进退吧。”

熊黑说:“有你在碍事。老子断胳膊掉腿都没事,你行不行?万一少点零件,林姐又得怪我。赶紧的,老子一开车灯,你就趁着灯下黑,闪人!咱晚点再见。”

炎拓没再坚持,只提醒了句:“熊哥,尽量手轻点。”

同一时间,老刀车里,蒋百川的电话也过来了,老刀马上点击外放。

蒋百川的声音又低又急:“邢深?千万别,没摸到对方底细,绝对不要先动……”

话还没说完,对面车突然引擎声暴起、车光大亮,刺得人简直睁不开眼,老刀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嘭”的一声巨响,大切直撞在座驾的车腰上,这还没完,马力全开的大切直如一辆铲车,硬生生把老刀的车铲得移位,向着不远处的芦苇荡铲去。

蒋百川大叫:“邢深!老刀!”

车身颠震,手机已经跌落座下,没人顾得上回话,老刀咬紧牙根,试图发动车子,但一来他的车型本就没大切码子大,二来也不知是不是刚刚那一撞,撞出什么一差二错了,就听轮胎空转,居然怎么都发动不起来。

老刀只觉浑身燥热,后脊心上都往下流汗了。

就听邢深说了句:“别慌,咱们先弱,让他狂。”

 

北方天黑得早,而天一黑,温度就立马跟着降,再一起风,简直了,狗都只愿趴窝里、不想往外窜。

聂九罗打开刚送来的外卖,从里头摸出一盒针。

这是她另外打赏外卖小哥,请他送餐路上帮买的。

满当当的一盒针,晃起来银灿灿,发出哗哗的声响,这年头,会动针线的人越来越少了,再过几年,怕不是要成古董。

聂九罗把出针口转开一道缝,晃了根针出来。

她右手拈针,低头看左手,似是掂量着什么地方下针合适,末了眼睛看向别处,只凭感觉,针尖浅浅刺入拇指指根下。

再低头看时,针尖处已经渗出了一颗小血珠。

够用就行,聂九罗将血珠涂满针身,指根送进嘴里吸吮了一下,然后抽出自己带的那把匕首,针身打横,在匕首上来回磋磨,仿佛是在磨刀。

磨了会之后,她竖拈起针身细看。

炎拓问她,有没有什么隐秘的法子,让狗牙睡得再久一点。

有,这根针就是了。

明天就是八号,没准要挪地方,最好在今晚就把东西交给炎拓。

她把针搁到桌上,拿起手机,点进“阅后即焚”。

好友栏里,现在有两个人了,一个是“那头”,一个是“小角色”。

聂九罗正待点击,机身连震,“那头”接连进来两条消息。

她点开先来的那条。

是张定位截图的图片,中心处用红圈圈了一下,所以她瞬间就记住了那个地名,就图上来看,离城区有段距离,但不算特别远,一小时以内的车程吧。

再点开第二条。

——聂二,邢深在这里和对方遭遇,目前失联。你距离最近,务必尽快!

第三条又来了。

——紧急!优先保邢深。

聂九罗扔下手机,起身时两手插进发间,很快将头发高梳拢起。

该她上场了。

第10章

“轰”的一声,老刀的车子被大切铲进了芦苇荡的水塘中。

好在乡村的水塘一般都很浅,车子落水的位置又靠近岸边,顶天了一米来深:落水前,老刀和邢深就已经打开了另一侧的车门,借着倾翻之势,声响很大地扑腾入水。

入水的同时,邢深安静地轻推了一下蚂蚱的背:蚂蚱的身量小,它借着车身和水声的遮蔽,无声无息潜入就近的芦苇丛,只在黑亮的水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分水痕,不注意的,还以为是下面有鱼掠过。

熊黑安坐车内,看对头的车子斜歪在水中,车里下来了两个人,看起来都挺狼狈,他们以车身为掩体,正谨慎地半蹲伏着。

手套箱里有枪,但熊黑没去拿,可能是出于天性,他不是很喜欢用枪:老天给了他魁伟的身躯、铁铸样的牙口和远超常人的力量,就是让他去撕裂和捶烂一切的。

枪?砰的一声,事情就结束了,没有血腥点染,没有骨头碎裂声助兴,非常无趣。

他开门下车,冲水塘里喊话:“出来吧,水里不冷啊?”

老刀身形一动,正待出来,邢深一把攥住他:“我来,你见机行事。”

说完,扶住车窗站直身子,摸索着往前淌水走了两步。

熊黑没提防居然是个模样斯文的“学”字头,再见他张皇摸索的倒霉样,心里虽有怀疑、但不敢确定这真是个瞎子:“兄弟,大黑天的,戴什么墨镜啊?”

邢深伸出手,把墨镜摘掉。

车光够亮,但对方毕竟是站在水下的,背后一片黢黑,看不大清。

熊黑往前跨了两步,心说,卧槽。

还真是个瞎子,普通人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再高度数的近视,眼里都会有点“神”,但这人的眼睛不是,非但完全无神,而且眼白处蒙了层淡褐色近透明的翳,几乎把黑瞳给包住了。

一个瞎子,瞎子不可能开车追他。

熊黑戒心去了大半,朝着还藏身车后的老刀喊话:“兄弟,你弄个瞎子出来跟我对什么话呢?你是长水里去了、等我请呢?”

他没耐性了,大踏步迈入水中,邢深抬起手要挡,熊黑哪把他放眼里,随手一拨,就把他搡开了,然后一把抓向老刀。

邢深厉声喝了句:“蚂蚱!咬他!”

啥玩意儿?还有个埋伏在侧、叫“蚂蚱”的?

熊黑心里一惊,条件反射般回头,近处的芦苇丛晃摇了一下,但并没有什么东西激窜而出。

邢深和老刀都是头皮发麻,按照设想,蚂蚱这个时候该疾窜上来、对着这人撕挠抓咬了,别管挠头还是咬胳膊,只要破皮坏肉,就算大功告成。

蚂蚱呢,被什么给绊住了?

然而机不可失,老刀也顾不上去想蚂蚱了,他暴喝一声疾冲而出,一把抱住熊黑双腿,用尽全身的力气前铲,熊黑人高马大,加上又站在水里,下盘本就没扎稳,吃此一撞,猝不及防,重重砸落水中。

老刀是看不见,然而邢深的“眼”在黑夜比白天更好使,他能看到蚂蚱的那一团形,比周遭的芦苇丛颜色浅些,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想窜出来却又畏首畏尾的窝囊样儿。

不过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老刀和熊黑已经干上了,眼见熊黑砸进水中,邢深大喝了声:“老刀,摁住了!”

边说边纵身扑了上来,把熊黑正欲探出水面的脑袋给摁了下去,同时又大吼:“蚂蚱!”

熊黑在水底嘶吼狂挣,那力量,直如一条发狂的鳄鱼,老刀还好,毕竟近一百八的重量,坠压在熊黑腿上,是个甩不脱的大肉锤,但邢深不行,他力量本就不占优势,更何况,熊黑的两只手,还是自由的。

他的头四下乱晃,几乎把邢深的身体带得左摇右甩了,同时两手攥拳、往上乱砸,邢深冷不丁吃了一记,胸腔内气血翻滚,“眼”前一阵黑潮乱涌,几乎要吐出血来,不由得就松了手。

熊黑头脸得脱,精神一振,然而腿上这边实在没辙,他心一横,两手猛摁塘底,一个猱身拧转——老刀只觉得就快摁不住了,心下一急,拔出随身的军刺,向着熊黑后背便扎。

这一头,邢深缓过来,再次伸手把熊黑隐现于水间的脑袋给狠狠摁进水中。

水下开始往上泛气泡了,邢深喘着粗气,不敢松手。

老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这具方才还孔武如牛的躯体忽然渐渐安静,军刺的柄蓦地烫手,他触电般收手,借着岸上的车光,看到眼前的水面上,渐渐涌上一股带血腥味的浓稠。

邢深也看到了,他看到的是颜色,水中央,泛上了一股更深的颜色。

他松开手。

刚死的人是不会浮在水上的,这沉重的身体慢慢没入水中。

老刀打了个寒噤,踉跄连退了两步,跌倚在车身上:“深……深哥,我杀人了?”

邢深站起来,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往岸上走时,一步拖一步,身体沉重无比:他原本是想把人弄晕过去、制住,没想到生与死之间的界限跨得那么快,忽然间,这人就全无生气了。

蚂蚱终于过来了,似乎也知道自己犯了错,畏畏缩缩,不住往水里张望。

邢深心头火起,吼了句:“你怎么回事!”

蚂蚱吓得往后窜跳,观望了会之后,才又怯怯挨上来。

邢深忽然反应过来:“那个炎拓呢?”

老刀一愣,刚打得突然,打起来之后又太过投入,都把炎拓给忘了。

他往前淌了两步,急往远处张望:“一开始,他就是下了车的,后来车灯亮起来……这人就不见了,走不远应该。”

邢深说:“我带着蚂蚱附近看看,你先跟蒋叔联系……”

他示意了一下水中央:“这里得赶紧清理,万一被人撞见,就……”

话到中途,他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到,老刀的身后,笼起了一层暗影,跟他的轮廓是相似的,但整体大了一轮,像有光照过来,把老刀的影子镀到了后墙上。

但这是水塘,哪来凭空竖起的一堵墙呢?

老刀也察觉出不对了:背后有滴答的水声,不是物体悍然出水时的那种哗啦声响,是无声无息出水、然而身上难免有水滴滴落的轻响。

他骤然回头。

来不及了。

邢深看到,那团暗影两手攥拳托举,如端着两个巨大的锤头,一左一右,同时向着位于中央处的、老刀的头颅砸去。

耳膜上落下奇怪的钝响。

“视线”里,老刀的头被挤在硕大的拳头中央,几乎辨不出原有的形状。

邢深脑子里轰了一声,仿佛那拳头是砸在自己脑袋上的,下一刻,拔腿就跑。

蚂蚱如一条敏捷的狗,立马跟上,跑着跑着,跑掉了两只不太合脚的童鞋,而老刀的身体僵立了会,挺挺摔落水中,溅起一大圈泛白的水花。

熊黑一手扶住车身,另一手探到后腰,呲牙猛一用力,把军刺给拔了出来,这玩意儿三面血槽,一戳就是个三角形的窟窿,的确够呛。

但这俩哈批,真以为这么点伤就撂倒他了?装个死而已。

熊黑一扬手撂了军刺,大踏步跨上岸来。

 

邢深跑出十余米之后,忽觉背后光亮大盛,又听到车声暴起,急回头看时,光亮间有两处尤亮,那是前照灯,如一双虎视眈眈的眼。

车子直直冲着他的方向碾了过来。

 

炎拓其实没有离开,他佯作听从安排,远走了一段之后,又悄悄迂回绕了回来。

这符合他一贯的做派:表面上样样照做,暗中窥伺观察,许多秘密和细节,就是这么一点点收集来的——他和林伶两个像蚂蚁搬家,把林喜柔一干人不经意间掉落的秘密碎屑当宝一样团起了带回安全屋,在暗夜、灯下,掰开揉碎了细细分析。

他绕回来的时候,已经误了前半程,再加上隔得远、视线内又有芦苇障眼,只看到步上河岸的邢深忽然疯跑,而水中央,熊黑醋钵一样的双拳夹击、砸在了老刀的左右耳处。

炎拓一阵反胃,仿佛自己的脑袋也遭了重击:人的颅骨毫无疑问是全身上下最坚硬的所在,但翼点处——即几块颅骨的交汇点,俗称太阳穴——又是最薄弱的一处,熊黑那力道,这一记下去,如果挨到了太阳穴,那是必死无疑了,即便没挨到,这人下半生……也堪忧。

身为熊黑眼里的“学”字头,接受了系统的现代社会教育,他对“草菅人命”这种事,永远做不到适应,而且,对林喜柔这帮人的敌人,他其实是有隐隐的亲近感的——可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吧,这也是为什么先前他遭了板牙那拨人几近虐打的对待之后、都没有特别忌恨的原因。

正急转着念,车声躁起,熊黑的车已经动起来了,直直碾向逃跑的那人,林伶评价熊黑“性子躁,手又毒”,一点也没夸张——熊黑这人,被惹急了的时候,兽性是大过了理智的,一般人在华嫂子的事上被骂过,就不大会犯瘸爹这种二次错误了,但他不,只要急了眼,三次四次,还犯。

趁着车子远去,炎拓急走几步窜出芦苇丛,轻轻淌入水中。

借着半歪在水里那辆车的仪表盘微光,能看到老刀脸整个儿埋在水中,后脑朝上,身体隐隐下沉,手臂偶有痉挛。

炎拓手臂托入他身底,借着水的浮力、动作尽量轻地,让老刀口鼻朝上,然后把人送至岸边的软滩靠躺。

试了下鼻息,好像还有,其它的炎拓也不敢再做什么:他毕竟不是专业救护,头部受伤这种事,不好乱拨弄。

不远处,车声持续,嗡躁如狂蝇,炎拓偶一抬眼,忽然看到,岸边不远,落了两只童鞋。

还有小孩?

炎拓心里一凛,三两步过去,拿起其中一只看,又把手探进鞋内:鞋很新,不可能是扔在这很久了的垃圾;而且鞋里头微温,刚掉不久。

他倒吸一口凉气:卧槽,还有小孩!

此时再看不远处、熊黑的那辆车持续猛冲骤停,直如一头噬人吞兽,更让人觉着丧心病狂。

炎拓一咬牙,借着芦苇丛的遮掩,弓下身,快步抄掠了过去。

 

离着有十多米远时,恰看到邢深堪堪从车轮边滚过,然后翻身跃起,向着反向的废弃土屋处疾奔——近战时车子毕竟笨重,不如人体来得灵活,但即便这样,还是险象环生。

熊黑兴奋到不行,在驾驶室内大声笑骂,活捉与否在他看来已不那么重要了,他猛抹车头,车光紧卯住那人的身形,紧追而去。

而就在车光的扫掠之间,炎拓注意到,是有个小孩,穿很显眼的蓝黄卫衣,一闪而过。

炎拓手心发汗,枪柄都被攥湿了,他不能明着救人,再说了,熊黑本就是林喜柔下头最拔尖的悍将,再加多一个自己,也不是对手。

炎拓情急智生,快步离开这一处,确定足够远了,身子伏低,一手拢住手机听筒,给熊黑打电话。

……

熊黑眼见邢深闪进半塌的土屋之内,心下冷笑,正准备加大马力猛冲过去、连人带房铲了,被他坐到屁股底下的手机忽然响了。

摸起一看,来电人赫然是炎拓。

这小子不该这么没数啊,明知他正忙着。

熊黑顺手点击接听。

那头的信号似乎不大好,断断续续,夹着风声,炎拓的声音很急,剧烈喘息,上气不接下气:“熊……熊哥,我出……出事了……”

卧槽!什么情况,熊黑猛然踩下刹车。

他最先冒出的想法是:这特么也太废物了,老子一个人挡了俩,开了条大道让你走,你丫还能出事,林姐养的好大废物!

然后忽然警醒:这是计中有计,调虎离山吧?搞两个人拖住他、其实意在炎拓?怪不得呢,他就说怎么还给他弄个瞎子来!

跟人打交道,是得多动脑子!

熊黑急问道:“你往哪个方向去的?”

炎拓:“东……东头……”

说到这儿,他迅速挂断电话,以造成事态紧急的假象,为免节外生枝,还关了机。然后轻轻拨开芦苇丛,注意看那头的动静。

如他所料的,没过几秒,大切轰然倒车,然后车头一转,向着东面疾驰而去。

炎拓长长舒了口气,坐倒在芦苇丛里。

大不了,他待会把自己搞得破皮蹭脸、狼狈点,再见到熊黑时,他就说,确实遇袭了,不过后来,他自己搞定、成功逃了。

 

邢深也说不清这车为什么初时状若疯魔、后来却突然走了,只记得,隐约听到了一小段电话铃声。

他从土屋后绕出来,一颗心狂跳不止——短时间内心跳频率降不下来,唯有大口喘息。

蚂蚱也窜跳着过来,浑身湿哒哒的。

邢深“看”向四周。

这就是这双眼的好处了,在白天,他可能是个处于弱势的瞎子,但晚上、没灯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是瞎子,他却不是。

他看到暗沉沉的黑里,大片芦苇丛的枝影轻轻晃荡。

转了个角度,看到阔大的水塘,塘面泛着冷光。

再转,看到远远的低洼处、稀疏的芦苇间,站起一个人泛白的轮廓来。

有人?

邢深心头一紧,旋即想起之前问过老刀的那句:“那个炎拓呢?”

不可能是普通路人,路人遇到这阵势,早吓跑了,看热闹也不是这么看的。

他轻轻唤了句:“蚂蚱,来人了。”

蚂蚱已经被“调教”得很守规矩,“来人了”意味着它不能让人看到面目:它察觉到兜帽掉了,爪子扒拉着,把帽子罩上,脚爪谨慎地藏进裤管,手爪也缩了回去。

 

炎拓没打算久留,他还有场子要赶,眼前这烂摊子,就留给脱险的那人收拾吧。

他转身往东走,路上捞了把滩泥,抹到衣襟腿上,又折了几根断芦苇,断口处用力擦过脸颊额头。

待会有适合的地方,他再地上滚一把、头上蹭点土,基本就逼真了。

才刚走了一段,听到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猛一回头,声音又不见了。

这种野地、乡下,不比大城市,夜里要暗多了,加上不想引起对方的注意、手机又关了机,炎拓都是借着夜光、摸黑走的。

他实在看不清。

不太对劲,他定了定神,继续朝前走。

那声音又来了,窸窸窣窣,幽微细碎。

他枪柄紧攥,喝了声:“谁啊?”

远处,邢深确认了:没错,是炎拓的声音,他没见过他的脸,但蒋百川刑讯炎拓时,留下了不少视频资料——目盲之人,对声线非常敏感,即便离得远,他也能听得清楚。

没找错人。

他屈起两指送到唇边,打了个很低的唿哨。

这唿哨打得很有技巧,顺着风送过来,听来几乎跟风声一样,人耳很难分辨得出。

炎拓摁不住了,他揿开手机,准备调手电,就在屏幕光亮起的刹那,他听到芦苇丛里,传来小孩呢喃般的哭音:“叔叔?”

第11章

叔叔?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附近确实有个小孩,炎拓真是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吓到。

他揿亮手机手电,向着发声处照了过去。

那一块芦苇轻晃,有个小孩正艰难地往外爬,就是那个先前瞥过一眼的、穿蓝黄卫衣的小孩,他兜帽罩头,身子瑟瑟发抖,双手拢在脏污的袖管里,随着身体的蹭动,又发出了含糊不清、带着颤音的一句:“叔叔。”

这是受伤了吗?老实说,刚熊黑的车光一扫而过,炎拓也说不清楚孩子是不是被碾伤了,他忙趋前俯身,伸手欲扶。

就在手刚刚触到小孩的肩膀时,炎拓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对劲。

刚这孩子叫了两声“叔叔”,回想起来,语音语调毫无变化,不像是自然发声……

他心中警醒,迅速收手,然而还没来得及站起,那“小孩”骤然抬头,喉内“嗬噜”了一声,一爪向着他喉头抓来。

这不是个小孩!

这简直是炎拓这辈子见过的,最让人反胃的脑袋了,他第一时间想到蝗虫,也就是俗称的“蚂蚱”,当然,它并没有触角,头呈倒三角锥状,口鼻靠下,眼睛是常人两倍大,且靠近头两侧,这使得它面部中央一块空空荡荡,诡异极了。

就是这么个根本就不是人的东西,居然套了件人穿的卫衣,片刻前,还叫了声“叔叔”。

换了普通人,怕是得当场吓瘫在地了,得亏炎拓在农场的地下二层见识过一些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心理素质还行,瞬间侧头急闪:颈侧一阵锐痛,蚂蚱的尖爪抓破他皮肉——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甚至感觉那一爪抓进了骨头,发出哧啦的磨响。

还好,这要是稍稍错位,抓断他喉咙抑或颈动脉,他可就当场挂在这了。

炎拓怒极火起,条件反射般飞起一脚,蚂蚱被踢得飞撞出去,但对于骨柔体软的小型兽来说,这种踢法压根不算什么,蚂蚱落地滚圈之后,就势后腿一蹬,瞬间又从芦苇丛中疾窜弹出。

卧槽,别说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了,就算只是只发狂的野猫,有几个人愿意上去跟它搏斗的?

炎拓拔腿就跑。

耳边风声呼呼不绝,伤处不断流血,又烫又辣,急促的“嗬噜”声始终响在身后,忽左忽右,让人联想起猎头族狩人时、喉间连绵不绝逸出的恐怖唿哨,炎拓脚下不停,急转回身,就近放了一枪。

他枪法不错,打移动靶的成绩几乎能赶上职业赛手,但蚂蚱不是靶子,黑暗中,它窜跳的身形几乎成了连影,炎拓一枪走空,不敢恋战,发力狂奔。

很远的地方,邢深立定不动,两手屈指含于口内,催出或低或急、人耳几不可辨的哨子。

炎拓的喘息越来越重,步子越走越沉,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蚂蚱现在不是在攻击他、而是在撵他。

就像古代狩猎,猎人会放出猎狗,疯狂追撵受伤的猎物,直到猎物筋疲力尽、束手就擒。

不能再这么跑下去了,炎拓收步回身,再次抬枪,试图稳住心神、一击而中。

他发现,不是他能不能稳住心神的问题了。

因着方才一通猛跑,血液流通加快,身体烫热得吓人,眼里的世界变了,有点扭曲,脚下的平地在往一侧倾倒,好像地块浮在水上,正随水势起伏。

蚂蚱似乎从左边窜来,又似乎是从右边。

炎拓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想让自己清醒点。

甫一睁眼,面前黑影窜至,蚂蚱仿佛是从天而降,直冲他面门,炎拓被带翻在地,连枪和手机也脱了手,枪是不知道跌落到哪去了,手机落下时,电筒那一头向地,只贴地那一圈还有亮光。

炎拓扑地之后,心知不妙,一拳挥出,又打了个空,清晰异常的“嗬噜”声绕着他头脸打转,仿佛前后左右全是蚂蚱——这个时候,也顾不得精准攻击了,只能双拳齐上,护住头脸的同时,四向乱砸乱挥。

这一招倒是起了作用,有几次,真的砸到了蚂蚱,但这畜生太过灵敏,吃痛也不躲,反而欲攻欲猛,炎拓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昏沉,看蚂蚱也像在不断变形、时圆时方,胳膊、肩上,都不知吃了多少爪了,袖管都撕成了破布,鲜血淋漓。

忽然间,喉头一凉,尖爪已探了上来,蚂蚱那张让人看了作呕的脸逼到面前,嘴巴张开,一条奓起了肉刺的长舌卷了下来。

炎拓心头一激,脑中掠过一个念头——

反正也是死,与其闭目待死,不如跟这畜生同归于尽算了。

之前跟聂九罗打斗的那次,他说她:“你没枪,你有牙啊。”

她回:“你没牙?”

是啊,谁特么还没个牙啊。

他拼尽浑身的力气,猛然抬头,张嘴向蚂蚱的颈侧咬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蚂蚱突然浑身一个哆嗦,如见鬼魅般、又像是忽然被火燎了周身,瞬间松了炎拓,没命般窜逃了开去。

炎拓一怔,但也莫名庆幸,那股子同归于尽的气力刹那间便泄了,脑袋重重跌回地面。

不远处,有微弱的光探过来,伴随着聂九罗压得很低的声音:“邢深?”

 

为了节省时间,叫车之后,聂九罗连行头都没换,挎上背包、抱着衣服靴子便冲下了楼。

上车之后,先问司机:“最快多久能到?”

司机看了眼导航:“四五十分钟吧。”

聂九罗心里一沉。

依她的经验,打架结束得都很快,她自己突袭给力的话,二十秒就结束战斗了,即便是打拳击赛,一回合也才三分钟——四五十分钟,这哪是去救急的?等她到了,黄花菜都凉了。

但又不能不去,蒋百川说了,她离得最“近”。

车子开进路道,聂九罗吩咐司机:“收款码给我一下。”

司机莫名:“不是,小姐,你网上约的车,待会系统付款就行……”

聂九罗打断他的话:“赶紧的,收款码。”

司机心里犯嘀咕,但给就给,反正是“收”款码,又不是“付”。

他一边掌方向盘,一面调出收款码,展示给后座。

聂九罗立马扫码付账,很快,车内响起语音提醒:“支付宝到账一千元。”

啥?

司机没反应过来。

聂九罗把外罩的大衣张开了扔搭到前面两个座位上,象征性隔开前后座,语速很快:“这钱是给你的,去程的费用,有多快开多快,如果遇到罚款,全算我的。我换衣服,别往后看,看了我把你闹去警局。还有,到了之后我可能还要用车,你后面的单别接了,听我安排,返程我会另外给钱。”

司机听得热血沸腾。

换衣服有什么好看的,他不看!有钱在手,仙女跳脱衣舞他都不看!

他油门一踩,给后座表决心:“小姐你放心,城里我们克制点,罚款是小事,拦下来教育就麻烦了,出城没交警,到时候我给你用飞的,至少给你抢回来一刻钟。”

一刻钟……

聂九罗心里叹气,那还是远远不够啊。

她脱衣脱裤,换高强度支撑文胸,紧身高弹性衣裤,护踝软底靴,半指的分指翻盖手套。

装备是定制的,衣裤以及手套的相关重要部位,都覆了一层软甲,软甲背面是高延展性、强致密度膜层——这是为了防抓,可以抗中等程度的抓挠,即便衣裤下的皮肉已经破了,只要膜层不裂,还都是安全的。

换好衣服,束紧头发,戴上口罩,也才用了十分钟不到,时间忽然宽裕到过分,她利用这机会,又跟蒋百川电联了一下。

驾驶座上,司机专注踩油门,但车内空间小,饶是聂九罗刻意压低声音,还是有没头没尾的几句,飘进了司机的耳朵里、惹他分心。

——他为什么要主动挑衅?我们现在对炎拓那头,根本什么都还不知道。搞不好是人家强呢?

——有蚂蚱又怎么样?这种东西,为什么不关起来?人模狗样带着到处走!

——你们大概多久到?那还是我先,我找到他了,会陪他等到你们来再走。

……

这讲的什么呢?司机努力脑补,但补不出一个囫囵的故事:反正不大正常就对了,一般漂亮姑娘,晚上都不敢一个人打车的,这姑娘要去那么荒僻的地头不说,还露财,还车上换衣服!说话也奇奇怪怪的……

正寻思着,聂九罗挂了电话,扯下搭挡的大衣:“师傅,今晚听到什么,最好忘了,载过我这事,就当没有,以后万一有人打听,就说没注意。我这绝对是为你好。”

后视镜里,她端坐后座,长发高束,那身穿戴,一看就不好惹。

这司机入行的年头久,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属于脑子很活的:“嗐,客人坐车,我收钱。一天上上下下几十号人,谁记得住啊。”

 

如司机预估的那样,还真是抢回了一刻钟,又开了二十分钟左右,已经近了定位点——只是这地方没地标,不知道具体要停哪。

聂九罗不敢让司机离现场太近,人家是打工人,不该受半点带累。

她让司机放她下车:“你别在这停,继续往下开,随你去哪,三十分钟之后还在这见。”

司机一声“得嘞”,油门一踩,绝尘而去。

聂九罗穿上大衣,手机静音之后放进内兜,一手握刀,一手挟笔筒袖珍手电,小心地一路往远处芦苇荡的方向走。

蒋百川给了她地点的相关描述,重点是“芦苇”“水塘”。

不过这芦苇荡的占地可真广,没人住的地方,就是草木为王,近河滩的是芦苇,远的是禾草,都是大片大片。

斜前方的一处禾草乱荡,明显有异响,聂九罗放轻脚步,垂了匕首在手,才刚靠近,有条黑影嗖地窜出,看着像狗,速度飞快,瞬间便窜没了。

这大晚上的看不见,也太不方便了,聂九罗不得已开了手电,不过调至最低档,为免太过惹人注意,还拿手指微遮灯头,向那一处照过去。

灯光掠出一个倒在地上的男人身形。

“邢深?”

聂九罗心头一紧,几步抢过去,俯身蹲下细看,居然是炎拓。

他喘息剧烈,眼神有些虚散,但还是认得她,嘴唇翕动了下,叫了声:“聂小姐。”

聂九罗看他身上,上衣和袖子处撕得很厉害,能看出是条条抓痕,锁骨那一块伤得最重,再加上在地上扑滚粘上了草土,一片血肉模糊。

懂了,刚刚蹿出去的不是狗,一定是蚂蚱。

蚂蚱为什么这么攻击他?

聂九罗一把揪住炎拓胸前衣襟,几乎把他上半身揪抬起来:“我这头的人呢?”

她心中焦躁,不等炎拓回答,又松了手,任他跌落,然后长身站起,大步向着中心地带过去:“邢深?”

 

邢深站在原地,没再催动口哨,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被蚂蚱挠翻的人,只要破肉流血,会很快意识恍惚、防御能力断崖式减弱。

这人逃不了了,逃了也逃不远。

正思忖着要不要把蚂蚱给召回来,就见不远处光廓急蹿,蚂蚱跟见了鬼一样往回奔逃。

什么情况?邢深心里一惊。

蚂蚱今晚上有点不对劲,对炎拓的那个同伙迟迟不攻,以至于老刀遭了黑手——但也只是“迟迟不攻”而已,何至于现在这样、吓到丧魂落魄的?即便是在余蓉的鞭子下,也没窝囊到这样啊……

难道是……

果然,聂九罗的声音很快传来:“邢深?”

邢深一喜,迎着声音的来向跨前几步:“阿罗!”

第12章

听到邢深的声音,聂九罗松了口气:这语音语调,中气还都挺十足的,应该是没事。

她放慢脚步,手电加档,向着邢深的所在照了过去。

还行,身上湿湿嗒嗒,沾了些草灰,人有点狼狈而已,蚂蚱缩在邢深身后,匍匐着基本不动——大概是怕动了会惹她注意。

邢深微笑:“我就说蚂蚱是见了谁吓成这样,闻着你的味儿,隔了十米远,它也会吓尿裤子。”

就如同少林弟子想下山闯江湖得先打“木人巷”,要想成就疯刀,最后一关就是拿地枭喂刀,古时候顶着“疯刀”名头的,至少要单人匹刀放倒三只以上的地枭。

聂九罗在蒋百川的安排下,寒暑假高强度集训,练身手、练刀,十三岁耍诈压过了老刀,十五岁刀成——蚂蚱在她手上,“死”过三回不止,于蚂蚱来说,她是真正的索命阎罗。

所以条件反射,见她就怕。

邢深曾经观战过一次,那时他眼睛还没瞎,整场看下来,血脉偾张,他最欣赏聂九罗的不是她的技艺,而是那股狠烈的劲头。

然而可惜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学了雕塑、需要长年累月的磨性子,他觉得聂九罗身上的那股烈性逐渐消失了,她只想做个普通人——邢深觉得太可惜了,普通人不多你一个,你有这天赋,为什么白白浪掷呢?疯刀蒙尘,还叫疯刀吗?老话说,疯刀遇上狂犬,必有传奇,可疯刀都归鞘藏匣了,还能成就什么传奇呢?

他曾请蒋百川想办法,蒋百川拒绝得很委婉:“现在这种情况,又没什么特别的事,只要聂二肯时不时帮个忙,也就足够了。邢深啊,时代不同了,人总得融入生活嘛。”

融入生活,三餐饭饱倒头就睡无聊无趣的生活,有什么好融入的?

有时候,邢深觉得自己真是生错了时代,能成就传奇的人,如今只能在游戏里过过传奇的瘾——因为这双眼睛,他还没法过瘾。

……

聂九罗走过来:“早知道你自己就能搞定,我也用不着赶这么急过来了。”

说话间,目光四下掠扫:“老刀呢?”

 

老刀倚躺在河滩边上,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得吓人,伸手在他鼻端探很久,才能探到微弱的一丝呼气。

听说是脑袋受重击,聂九罗也不敢做什么:这要是皮肉伤,她还能帮着裹扎处理一下。

但脑袋……

算了吧,交给专业急救人员好了。

聂九罗先给蒋百川发了条消息,说了一下这头的态势,然后淌水进到车里,找到邢深的手机,让他以车祸的名义拨打急救电话——这地方距离市区太远,她估摸着,救护车再快,也差不多得四十分钟。

候着电话打完,她才问邢深:“炎拓的那个同伴,是人是枭?”

邢深沉吟了一下:“没有枭味,应该是人。大概率跟炎拓一样,也是伥鬼。不过那人挺狡猾的,闭气装死,把我和老刀都骗过去了。还有蚂蚱,该上的时候畏畏缩缩,不然也不至于那样……”

他抬手示意了一下躺着的老刀。

聂九罗差不多对发生的事有个大体的轮廓了:“那个炎拓……没动手攻击你们吧?”

“蚂蚱放倒他了,他想动手也没机会。应该就在附近,你过来的时候没注意吗?”

聂九罗:“没有。”

停了会又补了句:“忽然看见蚂蚱蹿过来,就跟来了。”

邢深俯下身子,向着蚂蚱伸出手,蚂蚱温驯地把右爪搭上去。

他闻了闻气味,并不着急:“跑不远,估计倒在哪了,等蒋叔他们到了,周围找找就是。”

聂九罗没吭声,孙周被狗牙伤了之后,虽然跟个树懒似的反应迟钝,但好歹“撑”了一段时间,还能自己开车去医院和回酒店,这或许跟狗牙已经“人化”、兽性变弱有关——蚂蚱不同,它就是兽,被它挠伤或者咬伤,生理上的不适会出现得很快。

邢深就是仗着有蚂蚱这张牌,才会有恃无恐、突兀挑衅。

她顿了顿才说:“你放蚂蚱伤人啊?”

邢深反问她:“不应该吗?那是人吗,那是伥鬼。你想想华嫂子、瘸爹、我们丢了的那三个人,还有老刀。要不是考虑到还得留下他、去跟对方谈条件……”

聂九罗冷笑:“要不是考虑到这个,就杀了他了是吗?”

邢深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诮之意,面色一窘,岔开话题:“那倒也不至于。阿罗,你说……那个人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蚂蚱不攻击他呢?”

聂九罗也想不通:要说是蚂蚱老了、斗志渐退了,对付起炎拓来,可一点没手软啊;要说是那人身上带了什么克制地枭的利器,为什么厚此薄彼,不给炎拓也带一个呢。

她淡淡回了句:“不知道,问那个炎拓呗。”

邢深嗯了一声:“这小子嘴严,不过没关系……”

聂九罗心中一动,手电光微微上掠,笼住邢深的小半张脸。

他没戴墨镜,眼睛里一片漠然,毫无神采,嘴唇轻抿,唇角微微向下——印象中,邢深总是在笑的,笑得温柔和煦,很容易让人忽视他还有另一面。

上一次他出现这种表情,是在她发怒摔砸了塑像之后,那之后不久,他的眼睛就瞎了。

对自己都这么手狠的人,对别人,只会更残忍。

聂九罗手指微松,让那片光落到低处,说了句:“你们就是在这一块对上的是吗?我周围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四周”非常干净,除了车辙印和一双落下的童鞋之外,没什么新发现。

蚂蚱很想去把鞋穿上,但不敢,有聂九罗在的场合,还是紧挨着邢深站比较安全。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车声,救护车该从城里来,这方向是反的——聂九罗看了眼时间,蒋百川说过会迟她半个小时到,她跟司机约的也是半小时。

她把手电光调到强档,朝天划了两个圈,半为确认身份半为给出定位,过了会,不远处也打起朝天的电光,划了三个圈。

这叫“接二连三”,对上了,来的是蒋百川的人,两辆普拉多,一前一后,渐入视野。

聂九罗跟邢深交代:“我从南边走,我的车也快到了,车到之前,让他们别往南边去。”

这是不想跟闲杂人等打照面,邢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聂九罗原路返回,快到先前见到炎拓的那一处时,听到手机的持续嗡响。

她加快脚步,近前时不觉错愕。

炎拓居然不见了。

手机就在脚边,她捡起了看,打电话的是个叫“熊黑”的,聂九罗略一迟疑,电话接通,送到耳边。

那头的熊黑暴跳,同时如释重负:“你丫肯接电话了?哪呢你在?我特么东头都转遍了。”

听不懂,也不便发声,聂九罗挂断电话,再一看来电记录,十九通未接电话,都是这个叫熊黑的人拨的。

她把手机关机,揣进兜里,循着血迹和断草的痕迹往前找:如果没外人帮忙,被蚂蚱伤过的人,走不远的。

果然,在离着原位置百多米的地方,她看到了炎拓,他蜷缩在地,呼吸急促,一直拿手去扒拉心口,然后踉踉跄跄,直起了身子向前,没走几步,又是双腿发软,滚倒在地,仰面朝着天大口呼吸。

聂九罗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

手电光太刺眼,炎拓被刺激得眼皮发抽,好在还认得出她,他抬起手,一把抓住她大衣的衣角:“聂小姐,我还有……要紧事做,不能出……出事。”

聂九罗拈起衣边一抽,就把炎拓的手给甩落了:“你不能出事,关我什么事。”

炎拓颅脑发胀,只觉得天晃地摇的:“你帮我……离开这里,你开……条件,我真的……不能再被板牙……关,关起来。”

他不蠢,聂九罗到了,远处又隐隐传来车声人声,这是板牙来人了。第一次落在这些人手里,他侥幸被救了;第二次,绝没有那么容易了,他也许会被关很久很久,三五年都不见天日,还可能会永远消失。

他不能出事,他们家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聂九罗站起身。

炎拓抬眼看她,视觉已经扭曲的关系,他觉得她好高,又很远,远到不可及,带给他沉重的压迫感——命运真是喜欢播弄人,他第一次栽进板牙,是她送的,第二次,走向如何,又在她一念之间。

他尽力说了句:“聂小姐,我真的没害过人,也没伤过你的……”

胸腔内一股气血翻腾,伤口处像是有群蚁纷爬,后头的话,难受到再说不出来了。

聂九罗垂眼看他,心里头天人交战。

从理论上说,对方绑了板牙那么多人,板牙留下一个炎拓,去跟对方讲条件,也无可厚非。

但他连地枭是什么都不知道,看起来,真就是一个小角色。而且,真把他丢给蒋百川他们,他一定会很惨,不止掉一块肉那么简单了。

最重要的是,以他和她现有的接触看来,他确实恪守着什么,并不像是真的在为虎作伥……

不远处,突然传来车笛声,她的车也到了。

这声响像是一下子推涌着她做了决定,她回身看后方:这里距离老刀出事的地方很远,中间又有禾草掩映,即便是邢深的眼睛,也鞭长莫及。

她向车子招了招手,又往路堤下一处位置指了指。

那个位置,恰好截断那头的视线。

这是要开下来吗?好嘞!

司机很高兴地照办了,只要钱给得到位,他的服务就可以很到位。

聂九罗俯身跪地,在炎拓伤口处抹了一手血,又扯下几条衣裳碎布,然后把大衣脱了扔给他:“我拖不动你,想走自己起来,把上身包上,别引人注意,马上上车,快!”

炎拓本来已经觉得没指望了,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有转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裹紧大衣,又趔趄着爬了起来,聂九罗拖拽了他一程,几乎是把炎拓搡撞在车身上,然后打开车门,把他推进去。

又吩咐司机:“上路之后慢点开,尽量慢,但别停,我大概五分钟后能追上,上车再付钱。”

司机先还莫名,听到“付钱”两个字,又踏实了,还提醒她:“我就开20码,不过你也得跑快点啊。”

 

这辆车一走,很显然,那头的人就要过来了。

聂九罗轻吁一口气,手电光重又调弱、再次用手指堵住灯头,先踏抹了就近的痕迹,然后弓下身子,向另一侧跑了一程,中途间或齐根踏折杆身、估算着身高把血抹在禾草上,又择机扔下、刮勾布条,布置出一条足够远足够偏离的路径之后,才掉转身,快步循车子的方向而去。

再说司机,虽然一切照办,但还是有些犯嘀咕,再加上看到炎拓状态不对劲、头脸处还有血迹,更是心惊肉跳,生怕女的遁走,扔个半死不活的人在他车上。

直到聂九罗重又上车,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聂九罗上车之后,第一时间安抚司机,先从大衣里摸出手机,给司机转账,账还没转完,炎拓身子又是一抽,脸色苍白如纸,大衣一角滑落,露出他锁骨处一片血糊的伤口来。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吓得瞠目结舌,没敢动。

车内响起电子语音:“支付宝到账一千元。”

聂九罗拈起大衣衣角,很细心地给炎拓盖回去,然后直视前头的后视镜:“这是我老公。”

司机目光犹疑不定,在后视镜和路面间来回切换:“哦,哦,般……般配的。”

“在外面乱搞女人,被人给砍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男的这副状态,身上还有血!

阖着不是罪案,是风化案,司机一下子觉得彼此间的距离被拉近了。

“我原本是接到电话、去带人的,后来实在气不过,刚也砍了那人一刀。”

为了自己乱搞女人的老公去砍人,这年头,女的真是心胸宽广且……勇猛,司机咽了口唾沫。

“所以师傅,待会到酒店,帮我把人扶进去,他这死沉的,我弄不动。你拿钱走人,咱就当没见过。这两天,你也别往那附近去,免得节外生枝,被当成我共犯了。”

司机心中十分感激,觉得这姑娘真是,事儿拎得清,人还很有担当,将来她事发被抓的话,希望能判得轻点。

第13章

炎拓意识还是在的,只是一再失真,耳边的声音忽大忽小,眼前成像也总在变形,更糟糕的是体内的不适:一拨接着一拨,并不致命,但发作在不同部位,有时是心口,有时是脾胃——仿佛身体里有只游走的手,拿他的各个器官当拿捏的玩具,随心所欲。

记忆也恍惚,只觉得前一刻还在车上,下一刻就被人架着走了,还被兜头泼了酒,又听到有了陌生的男声说,这样会逼真点、不引人注目。

下一秒,脊背躺到了柔软的垫子上,太舒服了,整个人像个千斤重的秤砣,一直往软里陷去。

再然后,身体忽然发冷,那种寒气四面包裹而来的冷,有尖锐的剪刀声,咔嚓咔嚓,一路逼近他咽喉。

炎拓骤然睁眼,一把攥住了什么。

是在酒店房间。

窗扇大敞,夜风呼呼吹个不停,这还没完,这季节,空调开的都是热风了,但房间里这台开的是冷风,而且出风口调整过、正向着他。

他躺在沙发上,身下垫着铺张开的大浴巾,应该是为了避免身上的血污弄脏沙发。

手里攥着的,是聂九罗的手,她握着剪刀。

聂九罗垂着眼眸看他:“怎么,你身上这破衣服,还有留的必要?”

炎拓慢慢松了手,掌心和指尖,残留了些她皮肤上的柔腻。

奇怪,温度降下来,他反而好受些了,就是身体一阵阵发沉,手脚凑合着能动,幅度大了不行——刚用力攥了她的手,现在胳膊发软发酸,面条样绵绵的。

聂九罗没再看他,专心把碎得不成样的衣服一条条剪开、扯下,扔进沙发边的垃圾桶里。

上衣剪完了,问他:“腿上呢,被抓过吗?后背有吗?”

炎拓想说“没有”,但是又不太记得:有时候,情势太过紧急,人即便受了伤,也没感觉。

聂九罗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最好别指望他。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裤子,把右边大腿前侧那一块给剪了,上头果然有条抓过的道子。

又让他翻身——背面还好,人被蚂蚱扑跌之后,是仰面倒地的,蚂蚱主要攻击的是正面。

做完这些,她走到门口,把刚刚让外卖帮买帮送的一袋子东西拎了过来,翻拣之后,先拿出一大包抽取式的医用酒精湿巾,抽出三张厚叠,向着他锁骨处的伤口抹去。

这种破肉带血的伤口,直接裸着去碰酒精湿巾,太尼玛酸爽了,炎拓倒抽一口凉气,那一处的皮肉都在簌跳,下意识就往后缩。

聂九罗手上暂停:“你最好配合一点,我可没义务做这些事。”

炎拓没吭声,只是她再上手擦时,他忍住了没再往后躲,皮肉还是偶有神经痉跳,这是身体自然反应,他控制不住。

差不多擦完,垃圾桶里已经堆叠了半桶血纸,她往他几处较深的伤口上洒了点止血消炎的药粉,然后擦擦手,进了洗手间。

炎拓躺着不动,听里头哗啦的喷头水声。

再出来时,聂九罗手里拧着条大浴巾,走到炎拓面前,用力抖开了,蒙头罩在他身上。

炎拓冻得打了个哆嗦,这浴巾刚用冷水浸过,真是好冷啊。

不过冷总比热的好,他还记得自己先前剧烈奔跑、血液流通加速时,那股浑身都难受的劲儿。

他静静躺着,连呼吸都放缓了,透过浴巾,灯光朦胧成了一片晕黄,间或还能看到聂九罗的身形——她换了酒店的布拖鞋,地上又铺着地毯,走动时,几乎没有任何足音。

过了会,她在斜对着沙发的床头坐下来,低头看手机。

炎拓听到她说:“你运气挺好的,明天是个晴天,如果下雪下雨,都不知道去哪搞天生火。”

如果是重要的人,她或许还能放下一切、陪着买张机票赶去日照充足的地方。

天生火?

炎拓脑子里立马跳出她曾说过的话。

——一般是在受伤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拿‘天生火’,也就是用透镜、古代用阳燧,从太阳上取下的火,去反复炙烤。

——如果眼睛里出现一条红线穿瞳,那这个人,基本就可以放弃了。

二十四小时,那还好,他受伤到现在,至多两个来小时。

“那个……东西,就是地枭吗?”

聂九罗:“是啊,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说地枭是兽、而不是人了吧?”

“你们养着地枭?”

反正他都近距离遭遇了,矢口否认没必要,聂九罗纠正他:“不是‘我们’,别把我算进去,是‘他们’。九一年末,板牙的人开始走青壤,那之后,每隔三五年,都会走一趟。但只有九一年那次有收获,带出了蚂蚱。”

说到这儿,她神思微晃:没错,是只有九一年那次有收获,后来,两千年那次,她的母亲裴珂被拖走,走青壤一度中断,蒋百川总结教训,这才开始了手头人力遵循古制、往“刀、狗、鞭”三个分支的转化。

炎拓没想到那玩意儿居然还有名字,叫“蚂蚱”,是跟蝗虫长得挺像的,现在想起那副头脸,他还有些反胃。

不过,他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了这个时间点上。

九一年末。

——林喜柔,也就是林姨,是九二年九月十六日,第一次出现在他父亲炎还山面前的。

——走青壤的唯一收获是“蚂蚱”。

——审完瘸爹之后,熊黑问林姨:“这老头透露了你儿子的消息吗?”

是不是能由此得出简单的推论:蚂蚱是林姨的儿子,它九一年末被板牙的人“猎”走,林姨是出来找儿子的,找了一段时间之后,摸进了炎还山的煤矿坑道?

不不不,这也太荒唐了,炎拓立马把自己狗屁不通的设想掐死在萌芽状态:别的不说,单就生理方面来看,蚂蚱跟林姨差得也太大了。

他定了定神:“那个蚂蚱……会讲话?”

讲话?

聂九罗想了想:“不会,应该是娃娃发声器。带着它在人群里走,需要伪装得很好,穿衣服穿鞋戴口罩,必要的时候,还得能出个声。”

炎拓疲惫地闭上了眼,怪不得自己当时觉得,它那两声“叔叔”,语音语调毫无变化,像是录播的。

浴巾已经被他的体温暖得不太凉了,聂九罗过来揭起:“我的大衣,被你的血搞脏了,你要赔我一件。”

救助炎拓,始于她自己都说不清的现场“一念”,她不想让炎拓觉得这是两人有了情分——最好是一码归一码,她付出,他给回报,一条条列分明,方便算账,也方便清账。

炎拓说:“好。”

聂九罗把浴巾拿进洗手间重新浸水拧过,出来给他盖时,突然鼻子发痒,偏头打了个喷嚏。

她冻到了,这也正常:大冷天的,窗扇大开,还吹冷空调,一时半会还能接受,时间一长,寒凉就侵肤入体了。

炎拓也想到了这一点:“要么,你把窗和空调都关了吧,我现在还好。”

聂九罗嗯了一声:“睡前关。你现在感觉还好,是降温起了一时的作用,但时间再久一点,降温也没什么效果了,火炙之前,你还得熬着。”

所以有些紧要的事,得趁炎拓人还清醒,先问清楚。

她话锋一转:“有个叫熊黑的,一直给你打电话,那是什么人?”

炎拓犹豫了一下:“就是今天和我一起的那个。”

聂九罗:“就是他把人捶到半死不活的?”

炎拓头皮微麻,怕她为这事把自己也给迁怒了,但又否认不了:“是。”

聂九罗:“他为什么走了,把你留在那?”

炎拓解释:“其实是我先走。他觉得我在那碍事,动手前就已经把我放下车、让我先走了。”

聂九罗没绕明白:“那你怎么没走呢?”

炎拓只好实话实说:“我一直都这样,表面上答应,暗地里……”

他想找个稍微体面一点的词。

聂九罗:“偷窥是吗?”

算是吧,炎拓含糊认了。

“那他为什么在明明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没有再伤害另一个人,突然离开了呢?”

理论上,做好事应该不留名,但这是个得分点,说出来了,也许能让双方的关系更圆融些:“我给他打电话,把他支走了。”

聂九罗:“你为什么把他支走?”

炎拓苦笑,在聂九罗面前撒谎一定很难,她是刨根究底型的,非把砂锅纹(问)到底不可。

“我一直以为,里头有个小孩。觉得,已经重伤一个了,另一个没还手之力,还有个孩子,就……算了吧。”

聂九罗:“用什么借口支走的?”

“我说我中了埋伏,在东面出事了。”

回答的没破绽,那个熊黑来电话时,的确提过:哪呢你在?我特么东头都转遍了。

“那个熊黑,也是伥鬼?”

“不是,我曾经见过他被咬掉三个手指头,但后来,全长齐了,一根不少。他跟狗牙一样,是地枭。或者严谨一点,是地枭的变种吧。”

地枭?

聂九罗好一会儿没说话,面部表情倒还控制得当,但胸腔里那颗心完全是在疯狂乱跳了,她语气很平静,像是对这事一点都不在意:“但车上有个狗家人,跟我说,并没有闻到什么异常的味道。”

“骚味吗?”炎拓也想起来了,“我有一次听到他们谈话,他们好像确实没有味道。”

没味道……

聂九罗喉头发干,她微舔了下嘴唇,试图进一步确认:“熊黑跟狗牙一样,狗牙有味道,他却没有?”

炎拓说:“狗牙好像是特例,我听他们提过一句,说狗牙如果不是‘杂食’的话,本不应该有味道的——不过我听不大懂。”

真是神特么特例,细思极恐:一个特例,误了多大的事。

“你身边,狗牙或者熊黑这样的人,有多少个?”

炎拓的回答让她头皮发麻:“我不知道,最早的一个,我没出生前,就已经在我家了。”

这话说完,屋子里静得有些过分,只余风声:窗扇透进来的风,以及空调出风口的。

过了会,聂九罗站起身:“我去洗澡,你先休息吧。”

她把手机拿进了洗手间。

 

进了淋浴间,聂九罗先打开喷头,让热水兜头冲淋了自己二十秒不止。

炎拓的话,真实度很高。

狗牙和熊黑这种,跟传统认知里的地枭,差得太多了,形貌跟人已经毫无二致,“枭味”随之消失,也在情理之中。

难怪进入南巴猴头的三人梯队,说失联就失联了,狗家人的鼻子完全成了摆设,根本预知不到地枭的靠近。

难怪蚂蚱畏畏缩缩、不肯攻击熊黑,这符合兽的本性:如非必要,它们不会同类相杀。小兽也会天然畏惧块头更大的。

狗牙被闻出了味道,是因为它“杂食”——是指吞吃了兴坝子乡的那个女人吗?那他“主食”应该是什么呢?

更可怕的是,它们已经来了那么久了,“最早的一个,我没出生前,就已经在我家了”。

炎拓的父亲一代就发家了,那年头起家的,多少沾黑带白,地枭如果那个时候就已经进到他家里了,这么多年的经营……

在它们面前,板牙这群人,完全是杂牌军。

……

八号,去南巴猴头领瘸子。

明天就是八号了,还能去吗?

聂九罗一把揿停淋浴,湿着身子跨出淋浴间,随便包了条浴巾,抓起手机。

有必要给蒋百川提个醒。

APP点开,已经有了一条“那头”的消息。

——聂二,这两天接连出事,谨慎起见,八号的约先不赴,观望几天再说。

聂九罗手指微颤,管它赴不赴约,最重要的消息,她得传过去。

略一思忖,她迅速键入。

——我今天离开的时候,看到炎拓被他的同伴救走了。

——跟了一段,跟丢了。但是听到一些事。

——重伤老刀的是地枭。

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蒋百川会想得很“透彻”的。

信息发过去,显示“未读”,这一晚鸡飞狗跳,老刀又送医,应该很忙吧。

好在,最重要的消息送到了,聂九罗长松了口气。

 

临睡前,聂九罗闭窗关空调,她实在冻得够呛了。

这还不够,她从提袋里翻出宽胶带,寻着了衔口处,哧啦一声撕开:得把炎拓绑上,以防他半夜发狂。

炎拓看到胶带扯出老长,也猜到了是用在自己身上的,不声不响就缚,封他嘴之前,聂九罗问了句:“要喝水吗?”

炎拓摇头。

不喝了,他记得出症状叫“扎根出芽”,他不想为这些根芽提供水分,再说了,喝了水,万一起夜怎么办?

关灯前,他看到聂九罗倚靠在床头,拿了酒店内刊做垫板,在一张淡金色的长纸条上写下了什么,写完之后三折两绕,鼓成了一颗星星,嗖地扔向了不远处敞口的行李箱。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灯灭了,星星在半空划过一道淡而微亮的光迹,像流星。

炎拓闭上眼,许了个愿。

许愿明天的天生火来得顺顺利利,不管什么根什么芽,都别在他身上作妖。

 

聂九罗说得没错,降温的作用是一时的,火炙之前,还有的熬。

睡下之后,那种感觉又来了,仿佛身体深处有个炉灶,慢慢烘热他的血,起初还能忍,只是不舒服而已,到后来,血就越来越热,整个人汗出如雨,闭眼之后,不是黑色,而是烫热的绯红色,绯红色里,还有沸腾着的气泡不断上扬。

炎拓努力去忍,他知道聂九罗并不很待见他,被她救已经很走运了,明天还有赖她取天生火——他不想吵到她睡不着、发脾气。

体温继续往上,幻觉就来了。

他看见人屠人的惨烈场景,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因为那些人兽皮藤叶裹身、披头散发,嘴撕齿咬,石砸矛杵,血肉横飞,肠穿肚烂——那些伤口,像是加在他身上的,他身体一阵阵发抽,然后强加抑制,因着嘴巴被封住、没法帮助喘气,双目充血,几乎都要暴突了。

又看见太阳,巨大的太阳,血红欲滴,几乎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又车轮般一点点碾入黑暗。四下一片凄厉而又绝望的嚎哭。

再然后就黑了,太阳死掉、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渐渐的,黑里现出了一双又一双、密密麻麻的眼睛,次第向他逼近,炎拓拼命往后躲,冷汗涔涔,慌不择路。

滋啦一声响,是茶几被他撞移位了。

这声响,把他唬出一身冷汗,人也短暂清醒了:茶几离着沙发有段距离,茶几都被他给挪了,他这是挣出多大的动静来了?

床头传来摸索的声音,再然后,床灯开了,聂九罗打了个呵欠起来,汲上了鞋去洗手间。

看来是去起夜。

路过沙发边时,她停了一下。

炎拓闭着眼装死,一动不动,仿佛睡得非常安静:刚刚的声响,都是你的幻听、幻听,其实没动静,茶几本来就是那么摆的。

聂九罗进了洗手间。

他听到马桶用水,龙头冲洗,再然后,她又出来了。

炎拓阖着眼,自己都相信自己在熟睡了。

忽然间,身上罩下一片凉,一条刚浸拧过水的大浴巾落到了他身上。

他还没反应过来,灯已经又灭了,聂九罗上了床,被子一掀一落,床垫吱吱响了几下,就又安静了。

炎拓没动。

他觉得,就这样躺着,很好很好。

第14章

这一晚的蒋百川,的确忙到脚不沾地,老刀的伤势很险,县医院说治不了,建议转西安的大医院。

蒋百川有心跟着去,但南巴猴头的事还吊在那、走不开,只得安排人手、调拨车子,又拜托西安那头的熟人代为关照,直到夜半一点多,才步出县医院那满是消毒水味儿的门诊大厅。

其他人都已经先回了,外头剩了辆普拉多等他,邢深也还没走,大概是嫌车里闷,正倚着车头看天。

真好奇在他眼里,天是什么样子的。

年纪毕竟搁在那了,蒋百川极度疲惫,干抹了一下脸,权当醒神,然后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快速浏览这几个小时错过的各类消息。

点进“阅后即焚”时,看到聂二连着发了好几条,逐一读完,有点怔愣,再想细看,屏幕上火舌乱燎,消息已经焚毁了。

好在,一条条的,他都还记得。

看了眼时间,一点半,这个点,聂二应该已经睡了,电联不太合适,等明早吧。

 

聂九罗一早就醒了。

炎拓已经昏迷,反而很安静,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好迹象:被地枭伤了的人就是这样的,第一阶段精神恍惚,第二阶段痛苦难耐,第三阶段安静如鸡,三四阶段的分界点就是扎根出芽。

当然,各人体质不同、耐受力各异,每个阶段的时长也不大一样。一般来说,前三阶段基本都发生在受伤后的二十四小时内,第四阶段历时最长,算是病入膏肓期,也叫回光返照,这一阶段,人会恢复正常,甚至更加神清气爽、思维敏捷,给周围人以“熬过去了,没什么大碍”的假相,然后,突然某一天,神智尽失,见人咬人、见狗咬狗,跟凶禽猛兽一无二致。

聂九罗开窗看了看天,云层有些厚,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这个时候,取不了天生火。

又去看手机。

蒋百川半夜两点给她回了一条,还留了个号码,叮嘱她看到了之后无论几点、都可回拨。

聂九罗进了洗手间,关上门之后,给蒋百川拨电话。

 

几乎是刚拨通,那头就接了,聂九罗怀疑蒋百川一夜都没怎么睡,尽等她电话了。

果然,蒋百川的声音疲累而又沙哑:“聂二啊,这事你怎么看?”

聂九罗:“蒋叔,你问我意见啊?”

蒋百川苦笑:“人家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话没错,她的确认为自己是个“旁观者”,可以随时退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喝着卢姐炖的汤,继续钻研她的雕塑,参展、获奖,然后办巡展,争个名逐个利,踏实且坚实地,过自己的红尘日子。

板牙种种,不是她另一半的世界,只是她世界里的一小扇门,她偶尔进出,理理前债而已,绝不会让门里的种种,牵累到她真正的生活。

她说:“要我看,尽量和平赎回咱们的人,然后,这事就算了吧。”

蒋百川没听明白:“什么叫算了吧?”

聂九罗说:“蒋叔,我们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不寻常,是缠头军的后人,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有超出常人的本领,对,这些都没错。可是,你不寻常,你的对手,就一定普通吗?”

蒋百川沉默。

“邢深就是在这一点上栽了跟头。他是狂犬,身边跟着蚂蚱,老刀又是刀家的一把好手,他认为这样的组合所向披靡,绑两个人手到擒来。结果呢?对方随便一个人,就把老刀给废了,如果不是那人突然有事离开,我看连邢深都保不住。”

蒋百川讷讷:“那人……真是地枭啊?怎么会突然就没味道了……”

聂九罗怼他:“也许地枭‘人化’了的这一支早就没味道了,你没遇到过而已。”

“那狗牙……”

“狗牙能代表其它人吗?也许狗牙恰好是其中进化不完善的那个呢?你还记不记得,狗牙当时,是被装在箱子里带着的。”

而那个熊黑,显然是自主活动的。

蒋百川不说话了,他之前放言说“万变不离其宗,再怎么变,弱点始终在那”,现在想来,确实是武断了。

“蒋叔,截止目前,你这头,华嫂子死了,包括瘸爹在内的四个人失联,老刀重伤。而对方那头,可以说是基本没损失,你除了知道有个炎拓和狗牙,其他的一无所知。这么一对比,实力强弱,你还看不出来吗?”

“你手底下的人,走青壤大多是为了求财的,现在渐渐要命了,你觉得还会有多少人愿意淌这趟浑水?”

“还有炎拓,我第一次查他的信息,就留意到他父亲那一辈已经发家了,这么多年下来,资产只增不减,你想象一下,一批已经人形的地枭,掌握大量的资财,并且已经进行了长久的经营——你是要跟他们硬碰到底呢,还是及时止损、‘算了吧’更稳妥呢?”

蒋百川心有不甘:“但是我们的人,伤的伤死的死,就这么认了?”

聂九罗笑:“打个不太适合的比方,对方是长枪重炮,你是大刀长矛,你现在已经损一半了,剩下的一半,你还上赶着往上派吗?就算你还想反击,你也得先保存实力、完善装备,再图反败为胜吧?”

蒋百川叹了口气。

他不是傻子,聂九罗跟板牙一干人没什么交情,隔岸观火,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她说的,条条在理。

一开始,他的确雄心勃勃,想探炎拓背后的底,觉得凭借己方的实力,干什么都不是难事。

但人被打了,是会疼、会怕的,一次两次,人员不断折损,现在,狗家人还可能闻不到这种地枭的味道……

继续冲斗固然是勇猛,但审时度势、该撤就撤才更明智吧。

蒋百川说:“现在有两个问题。第一是,怎么赎人。我们跟对方,压根没有对话的渠道,没人能在中间搭桥。”

“第二是,怕就怕,不是我们想‘算了’,就能‘算了’的。我们确实伤了狗牙和炎拓在先,但他们救回了人、烧了猪场,还烧死了华嫂子,按理说,一口气也该消了。但他们不罢手,绑瘸爹,在南巴猴头算计我们的人,又伤了老刀,我感觉,已经不是想出口气那么简单了,背后好像另有谋算。要是能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就好了。”

——没人能在中间搭桥。

——要是能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就好了。

聂九罗心中一动,目光不觉瞥向门口。

外头的那个人,于这两件事,或许都能帮得上忙。

她斟酌了一下:“蒋叔,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炎拓,曾经给我打过电话?”

经她一提醒,蒋百川想起来了:当初刚出事的时候,他曾经使过一招“引蛇出洞”,故意“无意间”让炎拓的同伙把人救走了,当时的想法是一石二鸟,让对方去找聂九罗的麻烦,探得新线索的同时,又借她的手加以压伏,说不定还能迫使她完全加入进来。

没想到这招使昏了,还“一石二鸟”呢,一块石头砸出去,连个响都没听着:首先是炎拓被救走的时候,搭上了一个华嫂子,虽说华嫂子只是瘸爹的老来伴,跟他没什么交情,但雀茶每次提起来,他还是觉得脸上无光;其次是,对方居然没找聂九罗的麻烦,只是给她打过电话,当时他以为,电话之后,必有风暴,没想到就此哑炮。

蒋百川觉得这事太蹊跷了:“对啊,他那之后,怎么就没动静了?别是酝酿着什么大动作吧?”

聂九罗:“他当时,号码显示是未知,我也没法回拨。今早起来,看到也有一个‘未知’的未接来电,算算时间,是在昨晚出事之后,你说会不会是他啊?我觉得搞诈骗推销的,也不可能半夜打电话来。”

蒋百川只觉得满眼扑朔,脑子都快不够用了:“有这个可能,不过,他又找你干什么呢?”

聂九罗说:“我猜测啊,我们跟他们没对话的渠道,他们跟我们,也没有啊。总不能每次都让马憨子传话吧。等他电话再打过来,我就接,试探一下他们那头的意图,咱们……随时通消息吧。”

 

虽说身处温暖的卧室,但放下电话之后,蒋百川还是觉得有些八面来风。

他确实莽撞了,他跟昨晚的邢深一样,自信满满,放手去干,干着干着,发现形势完全不在自己掌控之中。

有人敲门,蒋百川回过神来,拢好睡衣,清了清嗓子:“谁啊?”

外头是邢深:“蒋叔,下头开饭了,咱们是下去,还是让送上来、单吃?”

这趟回来,谨慎起见,没住回板牙,也没订酒店,在临近村租了幢三层小楼房,设施齐备、房间够多,另交餐钱之后,房东还能定点管饭,挺方便的。

蒋百川说:“送上来吧,咱们单吃。”

……

乡下地方没那么多讲究,早饭直接搁在炕桌上端进来,往床上一放,就能开餐。

蒋百川草草抹脸漱口,和邢深分坐两边,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只好客气让饭:“这油饼做得不错,农家味儿,你多吃点。”

邢深拿筷子拈了一个,却没心思吃:“蒋叔,今天八号了。”

蒋百川漫不经心:“是,是啊。”

邢深:“咱们没去南巴猴头,昨晚又出了变故,不知道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蒋百川犹豫着怎么切入比较委婉:“邢深啊,昨天晚上,蚂蚱一直不攻击那个大块头,有点怪啊。”

邢深点头:“是,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但蚂蚱不能讲话,又问不出个究竟来。这事不简单,万一多来几次,就太棘手了。”

你也觉得“不简单”啊,那就好办了,蒋百川试探性地说了句:“你说,那个大块头,会不会是地枭啊?”

邢深没说话,顿了顿,他搁下筷子,抬起头,以便蒋百川能看到他的脸。

“蒋叔,你这么说,是在怀疑我的能力吗?”

蒋百川心中叹了一口气,他了解邢深,知道他自尊心很强,所以说话才尽量迂回——但既然他这么直接,自己也就无所谓陪着小心了。

“我刚跟聂二打过电话,她说昨天晚上走的时候,见到炎拓被人救走,还听到了一些信息。那个大块头,就是地枭。”

邢深:“不可能。”

蒋百川白手抓起一块油饼,大口咬去一角,又低头喝了口扯面汤:“可能的,他们都进化得跟人一样了,把那点骚味也给进化没了,不稀奇啊。”

“狗牙……”

蒋百川就知道他要提狗牙:“不是有个词儿叫‘以偏概全’吗,狗牙可能是个‘偏’啊,代表不了其它的那些。”

说完了,他继续呼噜喝汤,没再抬头看邢深:不用看也知道脸色很难看,不过没关系,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消化吧——这年头,只有人给世道弯腰的,谁见过世道给人让路的?

过了很久,久到他这一餐都差不多结束了,邢深才开口:“也许阿罗听的也不完全,大块头那样的,只是个别。”

“没错,可能只是个别,也可能狗牙那样的,才是个别。邢深啊,跟你说句实话,老刀是刀家拔尖儿的,已经损了,如果狗家也派不上用场,那你老蒋叔,可就怕了、得思谋后路了啊。”

邢深没什么表情,嘴角微微下绷:“蒋叔,你这话什么意思?”

蒋百川呵呵一笑:“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失联的人,咱尽量想办法捞,那之后,咱就稳妥点过活吧。”

邢深:“什么叫‘稳妥点过活’?”

蒋百川头疼,他是欣赏邢深,但邢深固执起来,也是挺愁人的。

邢深说:“现在有跟人长得一样的地枭,这种玩意儿血食生食,吃人也跟玩儿似的,不知道数量,混在人群里头,不见得是爬出来做慈善的吧?蒋叔,咱们就不管了是吗?”

“咱们的祖辈,缠头军,进洞猎枭的时候,是反锁了金人门的,为什么?就是怕地枭出世,这玩意儿沾了人肉,就等于吸毒上瘾,永远停不下来。那个狗牙,在兴坝子乡吃过人,只要他不死,势必还要开荤,就不管了是吗?”

“刀,狗,鞭三家,为什么设刀家,刀家猎枭,也杀枭,阿罗拿了生死刀,生刀主猎,死刀主杀,如果有枭入世,那就是她的责任,她也不管了是吗?”

这一连串的“不管了是吗”把蒋百川听得心头火起,他一巴掌拍在炕桌上,差点把邢深面前的那碗扯面汤给拍洒了:“你也说了是祖辈、缠头军,那时候是一支军队!不管是人力、实力、装备,都是那个年代最顶配的!现在呢?跟聂二说责任,她会放弃那些雕塑,去追着地枭杀吗?”

邢深看炕桌上那只堪堪稳住、汤水还在不断晃摇的碗,碗还是碗,但汤水是一片动荡的明光。

他说:“阿罗应该回来。”

 

炎拓被一阵钻心般的火烤炙烫给惊醒。

居然不是梦,是真的,一丛橙红色的焰头从眼边掠过——聂九罗将点火棒移远。

这是拔罐时会用到的那种点火棒,经久耐烧,有持手柄,端头是钢丝网罩着不焦材质的石棉,很好用。

屋里很亮,窗帘都拉到了窗户尽头,迎进大片暖融融的阳光。

聂九罗说:“醒啦?”

她撕掉他嘴上的封胶带,又剪开手脚处缠缚的:“待会会非常疼,需要用到嘴喘气,松开你手脚,是让你去控制自己的。我可没那个劲摁住你,你自己掂量吧,你可已经出芽了。”

炎拓脑子里轰的一声,脸色都变了:“哪?”

聂九罗指他小腹、胸侧,还有大腿:“你自己看哪。”

炎拓低头去看。

果然,那几处的伤口处,都有像蜷曲的发丝一样的东西,黑褐色,打着卷,而且,可能是心理作用,炎拓真的觉得那几处都在发痒。

聂九罗还给他描述:“你要不要摸一下?软软的,有韧性,拉一下还能弹回去。”

靠,还摸?看一眼都觉得恶心,自己的伤口里,长出这糟心玩意儿,真是光想想就要崩溃了。

炎拓偏转了头,两手攥紧沙发端头:“你开始吧。”

第15章

聂九罗轻抿了嘴,把火头移向他锁骨处。

活烤可真是太遭罪了,炎拓很快就受不住了,他双臂发颤,额头大筋和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汗粒子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滚,就在行将崩溃的时候,聂九罗及时挪远,另一只手抄起了一袋什么,清凉软柔,贴在了他的伤口边缘。

炎拓的睫毛都让汗给浸了,勉强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是一袋水——保鲜袋灌了凉水、火燎封死了口防漏的那种。

再往边上看,茶几台面上放了好多袋,晃晃胖胖,挤簇成堆,还有开了盖的矿泉水,里头插了根吸管。

她准备得可真全,雕塑是个精细活,能在这上头有所成的人,心一定也很细吧。

聂九罗说:“炎拓,我问你个问题啊。”

炎拓苦笑:“聂小姐,你可真会挑时间……问问题。从昨晚开始,你就一直在问。”

聂九罗说:“你可以不答啊,我这个人不小气,不答我也不会不给你治。最多你答了,我高兴地烤一烤;不答,我不高兴地烤烤咯。”

炎拓略垂了头,如果不是没力气,他真是会苦笑出声的——说得这么云淡风轻,就跟“不高兴地烤烤”不吓人似的。

他说:“你问吧。”

水袋贴肉的那一面估计已经不太凉了,聂九罗把水袋翻了个面,那一处的皮肤赤红,能想象得到,一定很难受。

聂九罗移开目光:“熊黑那帮人,现在穷追猛打,只是为了帮你出气吗?”

炎拓摇头:“说是这么说,但我觉得……不太像。从最初得知大头能闻到狗牙的味道开始,他们就表现得很在意。还有,最上头的那个还向瘸爹追问过自己的儿子,给人感觉是,她的儿子是被瘸爹给拐走了。”

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他喉咙干得不行,吞咽的唾沫都好像是烫的。

聂九罗放下水袋,把插了吸管的矿泉水递过来:“儿子?地枭的儿子?”

炎拓想抬手去接,一使力才发觉胳膊发僵,仿佛攥死在了沙发端头处,只得低头就着吸管吸吮。

“是。”

地枭的儿子,那就还是地枭咯,板牙手上,撑死了也就一只地枭啊。

“蚂蚱?”

炎拓虚弱地摇头:“我本来也猜他,可觉得……实在不像,就人兽……殊途的感觉。”

聂九罗把矿泉水放回台面:“忍住了啊,第二拨。”

火又过来了。

炎拓长吁了口气,再次攒足了劲生受,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发狂痛嚎了,然而还得咬碎槽牙拼命捱着,他逼着自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水袋上,不断催眠自己:马上,马上,水袋马上就来了。

“第二拨”结束,炎拓瘫砸在沙发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也不知是汗还是疼出的眼泪,腌得眼睛生疼。

水袋再次滚上身,炎拓居然没舒服的感觉:只觉得灵魂都出窍了,就飘在天花板上,和他四目相对,对出的都是绝望。

他的声音也发飘:“聂小姐,还有几拨啊?”

“快了……十七八九拨吧。”

炎拓那因为她前半句而稍稍升腾出的希望,啪唧一声,栽进了万丈深渊。

然而“第三拨”来时,他还是咬牙撑坐了起来:没办法,他都“出芽”了,这是他和芽之间的战争,他退一步,芽就进一步,阵地一寸都不能失。

……

“疗程”过半,炎拓汗出如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聂九罗给了他中场休息,又拿湿毛巾帮他擦身。

炎拓突然想起孙周:“你们上次,也是这么给孙周治的?”

聂九罗嗯了一声。

她好久没听到孙周这个名字了,也不知道这人在哪,算算日子,多半病发了——很大几率已经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还是那种得穿拘束服、极度危险的病人。

她说回正题:“昨晚上,你说只要能帮你离开,条件随便我开,还算不算话?”

这节点,敢不算话吗。

炎拓:“你开吧。”

聂九罗:“你说你是个小角色,我感觉……也不算很小吧,你和狗牙在一起的时候,他明显有点怕你;后来被抓,对方花了力气救你;昨晚你落单之后,那个熊黑一直打电话找你,很紧张的样子。”

炎拓沉默了一会,自嘲地笑笑:“如果你是最上头的那个人养的一条狗,角色再小,别人也会把你当回事的。”

聂九罗犹豫了一下:“就是那个‘林姨’吗?林喜柔?”

她还记得,自己被炎拓“绑架”,和狗牙共处洗手间的那次,炎拓曾训斥狗牙说,“林姨说了,你老实,我是来接人;不老实,我就是来运尸”。

狗牙不是怕炎拓,怕的是炎拓在林姨面前播弄——这个“林姨”,很权威的样子。

后来,她查看炎拓的手机,通讯记录里一溜的“林喜柔”,当时她还奇怪来着:炎拓的母亲不是早瘫痪了吗,怎么打这么多电话呢。

再联想到炎拓昨晚说的,“最早的一个,我出生前,就已经在我家了”,很像是地枭顶了他母亲的名,鸠占鹊巢,捎带着养大了他——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炎拓和地枭间的关系那么奇怪:表面上看是在做伥鬼,暗地里却在打听“怎么可以杀死地枭”。

炎拓很久都没说话,聂九罗也没再吭声,反复看剩下要上火烤的那几道伤,看到大腿上那道时,忽然就想歪了:也是幸运啊,这万一要是偏了几寸,抓中间去了,那她是绝对不会代劳的——虽说她是学美术的,画过裸体男模,钻研过大卫塑像,但那毕竟是为了学术。

他自己烤吧,但凡分寸没拿捏好,烤出个三长两短来……

“聂小姐,你想开什么条件?”

突如其来的这一句,把聂九罗吓得手一哆嗦,水袋都掉了,心说还好,只要姿态端庄,没人知道她脑子里涉什么色。

她咳嗽了两声,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原本要说什么:“反正你也要回去的,回去之后得交代这一夜去了哪,身上的伤也不太好遮瞒,不如这样……”

“你就说你是落板牙的人手里了,被抓伤了,但板牙的人为了表示讲和的诚意,给你治伤,还把你放了。请你帮忙问问,他们要怎么样才肯把瘸爹那几个人给还回来。”

炎拓没吭声,过了会,抬眼看她。

聂九罗让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有问题?”

“聂小姐,你一直说自己是个普通人、只想忙自己的事,跟板牙那边是消钱债,对狗牙、地枭什么的,没探听的兴趣。”

没错,聂九罗挑眉,她现在还是这样啊。

“你没意识到,你现在做的,其实是在插手帮忙了吗?还是那句话,钱债钱消,钱来钱往是账目,人来人往就是交情了,越到后来,越理不清。没探听的兴趣,就真的一个指头也别沾,手插进去,保不齐哪天人都被拖进去……”

聂九罗打断他:“我有分寸。”

“很多被摔下马的,也都坚信自己是骑术好手……”

聂九罗抓起晾在茶几边角处的点火棒,咣咣敲了两下,炎拓条件反射,一路从头皮麻到脚心。

聂九罗说:“下半场。”

……

下半场,照旧是地狱里兜圈,聂九罗的手法好得让人想骂人:总能使得皮肉被烤得焦而不黑、香而不熟,且确保在他崩溃的前一刻上水袋。

有一次,趁着间歇,炎拓问她,能不能索性就让他痛晕过去算了,昏迷了还能少受点罪。

聂九罗的回答让他毛骨悚然:“不行,痛晕过去的,还会痛醒。而且,万一人晕过去,意志力松散,失禁了怎么办?”

她可真是太知道怎么打蛇打七寸了,炎拓一身热汗之下,硬生生又起了一层冷汗:那他不如死了算了。

……

好在,遥遥无期只是一种感觉,时间分秒过去,再难捱的煎熬也会结束。

最后那几拨,炎拓已经全然被炙烤得麻木了,汗出完了,牙根咬得都不知道什么叫紧了,喉头干涸得像挤塞进一个沙漠——忽然见她拿玻璃盖罩灭火,还觉得莫名其妙。

下一秒,他反应过来:“完了?”

聂九罗:“完了啊。”

这就完了?炙烤得彻底了吗?确定没遗漏吗?

炎拓看向自己的腰腹:“那些芽都逼退了吗?”

聂九罗拈了张纸巾,把台面上的垃圾等等都扫进垃圾桶里:“什么芽?又没长芽。”

炎拓:“就是刚刚那些……你还问我要不要摸摸看。”

聂九罗哦了一声:“那些啊,我头发。”

垃圾桶满得装不下了,她拿起空矿泉水瓶子、用力把垃圾压实:“我绕了几根头发,拿火燎定型,剪了放上去的……给你点压力,这样你才能有危机感、全力配合,不然又哭又叫的,多难看。”

炎拓:“……”

他想回两句什么,然而,真是什么力气都没了,眼一闭,就彻底睡过去了。

 

再睁眼时,是被开门声和塑料袋的哗啦声惊醒的。

已经是日落时分了,窗外透进来的光是油油的鸭蛋黄色,还裹挟了些许凉意,他身上盖了条毛毯,而聂九罗正从外卖小哥手中接东西。

关门的时候,炎拓听到外卖小哥有礼貌地说:“谢谢您的打赏。”

再然后,聂九罗就拎着各色大袋小袋进来了。

她把袋子全搁上茶几台面:“醒啦?我估计你也快醒了,换上衣服吃饭,吃完饭,你就好走了。”

边说边把几个袋子递过来:“伤口尽量别沾水,头三天别洗澡,实在憋不住拿湿毛巾擦擦。头可以洗。”

炎拓接过来,他的衣服剪得稀碎,裤子也露肉,是需要换套新的。

随意一瞥,很全,除了外套衬衣长裤,连袜子和内裤都有,虽然不是什么奢牌,但已经属于三四线小县城里所能购置到的顶配了。

聂九罗忙着解外卖的系扣:“我让外卖小哥绕了趟中心商场,找导购内外全搭,应该不会太差。你汗出得跟泡澡似的,都换了比较好。”

炎拓:“那钱……”

聂九罗头也不抬:“放心,钱都你出,晚点会给你账号的。”

这就好,炎拓进洗手间收拾,衣服的码数都合适,穿着刚刚好。他把脱下的旧衣服都塞进袋子里,预备走的时候带出去扔掉。

洗漱好了出来,聂九罗这边已经在吃饭了,他的那份也都揭了盖,香味飘了满屋。

其实也就是普通的蒸面,炕炕馍夹菜,配了两个下饭的小炒,味道不见得绝佳,但炎拓实在是饿坏了,吃得分外有味,连汤汁都喝了个精光。

吃完了,外头也黑了,炎拓扯了张纸巾擦嘴:“我走了。”

聂九罗嗯了一声,推了个手机过来。

炎拓一愣:“我的?”

他拿过来看,手机是关机状态,从机型和贴膜的一些划痕来看,确实是自己的——不过多了炭黑的手机壳。

聂九罗说:“壳里头,我拿胶带粘了根针,没事别乱摸。再见到狗牙的时候……”

她压低声音:“把针摁进他伤口里,不管是哪一处,都可以。”

懂了,炎拓收起手机起身。

聂九罗送他到房门口,目视他走出几步,忽然想到什么:“炎拓!”

炎拓转身看她。

聂九罗说:“你要记得,这些事里头,可没我啊。”

这些事里,没有她。

她在偏南的那个热闹城市、种满了各色绿植花草的小院里,安静地看书、练手,塑够格参展的造像,偶尔应酬,接受采访,或是飞赴各地采风。

——这些事里头,可没我啊。

炎拓说:“这么相信我啊?我要是非把你搅和进来呢?”

聂九罗不说话,光洁而又小巧的下颌微微扬起,睥睨着看他,似乎在掂量他骨头几根、要不要现在就拆。

炎拓笑起来:“我开玩笑的。”

再次转身离开时,他轻声说了句:“能当个普通人,挺好的。”

……

一出酒店大门,一股子凛冽寒气扑面而来,炎拓周身皮肤一紧,不觉打了个寒噤,紧了紧外套之后,抬头看天。

黑色的夜幕间,无数细小的雪线被风扯着乱舞。

今天是八号,大雪节气刚过。

前天那场未能下起来的雪,终于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地来了。

 

1995年6月11日/星期日/小雨

身子越来越沉了。

B超说这次是个女儿,小拓的名字是大山起的,女儿的名字就我来起吧。

“开拓”,我一直喜欢这个词儿,小拓用了“拓”字,按理说,老二用“开”字最好,全乎了。

可女孩儿,叫炎开多难听啊,叫炎心吧,心心,小名就叫“开心”,也是爸妈的心肝宝贝儿。

自打怀了心心,小拓就基本交给双秀带了,这些日子,小拓明显跟双秀更亲,我要抱他,他还嘟着嘴挺不乐意,我就捏着他的嘴巴逗他:“小拓啊,嘴巴嘟成小鸭子了,妈妈给你买个小鸭子好不好啊?”

终于把他给逗笑了,可一转眼,又去找他的双秀阿姨了。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怪嫉妒的,可有什么办法呢,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分身乏术啊。

 

1995年6月22日/星期四/晴(夏至)

今天去产检,本来双秀要陪着我一起的,可是小拓感冒,咳个没完,小脸涨得通红,怪心疼人的。

我留双秀在家看护小拓,打电话给敏娟,让她请半天假陪我去。

敏娟陪是陪了,一路唠唠叨叨,说,你家大山呢,孩子又不是你一人的,阖着他把人造出来、不管啦?

我跟敏娟解释说,大山忙,市里造商场,他的工程队忙着竞标,这阵子,连矿上的事都放手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敏娟现在说话酸溜溜的,她说:“男人啊,看紧点,你家大山现在腰包鼓啦,外头那些小妖精可眼馋呢。”

我说不会的,大山很顾家,一得空就待在家里,撵他都不走。

敏娟说:“那当然了,你家里放着个那么漂亮的小保姆。”

这叫什么话!我一生气,撇下她走了。

这还是好朋友呢,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

 

回家的路上,正好经过菜场,我想着顺手买点梨,给小拓炖冰糖水喝。

没想到遇见长喜,这糊涂孩子,拣了鱼、让人杀好之后才发现身上钱没带够,摊主不爽快,扯着嗓子骂骂咧咧,长喜人老实,跟根桩子似地杵那任人骂,脖子都红了。

我气不过,上去给了钱,把摊主骂了一顿,长喜吓坏了,一直拽我走,说怕对方打我。

我才不怕呢,我肚子里怀着一个,你动我试试?你打不起!

长喜把我送回家,一路上,我老觉着他有话说。

我问他是不是手头紧、想借钱,让他别不好意思,有话尽管开口。

长喜吞吞吐吐,最后憋出一句:“林姐,你把你们家那小保姆……辞了吧。”

为什么啊?我有点紧张,问他:“双秀是不是在背后,虐待我家小拓了?”

长喜赶紧摇头,说:“就你不知道,外头都在传……”

他看了眼我的肚子,不说了,我再追着问,他居然一拔腿,跑了。

准是有不好的事,怕说了我动胎气。

我的感觉一下子糟糕透了,不会叫敏娟给说中了吧?

 

回家的时候,我跟做贼一样,慢慢地、屏着气开门,门开了才发现自己傻透气了:大山这两天不在家,我这是准备捉什么呢?

小拓房间的门没关,我偷偷挨过去,看到小拓躺在床上,双秀给他讲神话故事呢。

听了会,讲的应该是夸父逐日。

“夸父说啊,没有什么能阻挡他把太阳给大家带回来。”

“他遭遇了重重的险阻,终于气力不支,倒了下去。可是他不甘心,他拼命地用手指往前扒,扒得鲜血淋漓,白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他还是扒……”

现在的儿童读物,是不是写得也太吓人了?跟我小时候听的不大一样啊。

我听到小拓磕磕绊绊地问:“那……那夸父的手手,不就坏了吗?”

双秀说:“是啊,他扒到死,也没成功。还扒秃了三根手指头,多惨哪。”

小拓纠着脸,在那数手指,就跟他也疼得很厉害似的。

把我给看笑了。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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