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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四卷 第1章

炎拓走出酒店很远,才打开手机,给熊黑打电话。

按理说,他已经快“失踪”一日夜了,设想里,熊黑一定是火烧火燎接电话,没想到过了好一会儿熊黑才接,声音倒不失兴奋:“炎拓?”

炎拓说:“是我,我现在去哪?”

他仔细分辨听筒里传来的、不清晰的背景音,熊黑应该不在屋里,那头的声音有些嘈杂,还听到了汪汪的狗叫。

熊黑说:“你等会啊……我把地址发给你,你直接去阿鹏那……艹,这死狗,赶走赶走!”

后一句话,明显是对着边上人说的。

炎拓有不好的感觉:他刚刚回答“是我,我现在去哪”,故意不透露之前的动向,以为熊黑一定会追问,也一定会驱车来接——没想到都没有。

这不合常理,除非熊黑现在有更紧急的事做、暂时顾不上他。

他追问了句:“你现在在哪?”

熊黑嘿嘿笑了两声:“办事呢,炎拓啊,你回来就好,等我回去再说啊,挂了。”

炎拓还想再问什么,那头已经断了。

 

熊黑给的地址是个县乡结合部的小区,位置很偏,往西去不久就是野地了,一期交房不足一年,二期刚交房,三期还在建,所以绝大多数业主要么正装修,要么装修还没提上日程,入住率奇低,一幢十几层的楼,亮灯的也就两三户。

看栋数和房号,是在小区最里头的一隅,炎拓一路进去,颇有孤魂野鬼逛园子的感觉——别说人了,连个野猫都没碰着。

找对楼栋之后,揿电梯直上三层,电梯里的轿厢防护木板都还没拆,上头零落贴了两三张装修小广告。

出了电梯,炎拓左右看了看,这是两梯两户的格局,两边门口都堆着装修材料,防盗门上蒙满灰尘,塑料护膜都也还完好未撕。

熊黑没给房号,只说是“三楼”,到底是哪家呢?

炎拓正迟疑着,其中一间房的房门开了,吕现的脑袋冒了出来:“我一听电梯响,就知道是你来了。这栋楼,现在都没住户呢。”

边说边房门大敞,把炎拓迎进来。

这屋子是大平层,四房两厅卫,里外反差还挺大,外头看着像是没人住,里头装修已经很齐全了,就是乱,入目各种餐盒和方便食品袋,门口的同款塑料男拖横七竖八摆了十几双。

炎拓换了鞋:“就你一个?其它人呢?”

这屋子听着挺安静的。

吕现指了指对门:“这一层都我们的,阿鹏和老四老七他们,搁那屋打牌呢,我嫌他们吵。其它人天黑的时候,都让熊哥给叫走了。”

“有说干什么去了吗?”

吕现耸肩摊手,以示自己不知道,又问他:“吃饭没有?给你下袋面?咱这不让叫外卖哈,怕人来人往的,嘴杂。”

炎拓瞥了他一眼:“你经常来这?”

“也不算经常,这里建成没多久呢。去年来过,八九月也来过,再有就是这次了。”

去年,那时候林喜柔办私事,还不带他。

八九月那次,就是进秦巴山,虽然终于带他了,但也只是让他跑腿接人。

原来那两次,就带着吕现了,看来这儿已经算是一个固定的据点。

“你每次来,都住这?”

吕现嗯哼了一声。

“林姨呢,不在这住?”

吕现说:“这破地方,哪配得上我女神啊。对了,你行李什么的,昨天熊哥带过来了,主卧搁着呢。”

炎拓点头:“装修不错,我参观一下啊,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吧?”

吕现完全无所谓,手臂前引,那意思是“您请”。

这屋子虽然房间多,也能住人,但主要功能不是住。

炎拓在最大的那间房门口停下,看了挺久。

这布置的,怎么说呢,炎拓对医用器械所知不多,但跟吕现熟了,也认识一些,他看到了电动综合手术台,无影灯,用于消毒的紫外线管,以及其它各色各样的器具,不夸张地说,除了那些太过高精尖的手术,譬如搭桥开脑,其它的,下到小伤小痛,上到分娩动刀,这儿都能办。

炎拓喉头轻轻吞咽了一下。

虽然他跟吕现挺熟,也聊得来,但人心隔肚皮,而且,某些话题,他们是从不涉及的,所以,他讲话不能太明,立场也不能太明。

他说:“吕现,你学医这么久,现在做这些啊?”

吕现说:“嗐,想通了就行了。反正是治病救人,在哪都一样,血淋淋的人抬上来,我能干瞪眼不做点什么吗,医者父母心嘛。至于这人干了什么、是好是坏,不是我操心的事,我守好这张台子就行。再说了,没你爸的助学金,能有我今天吗?女神待我也不薄,做人得知恩图报。”

炎拓装着对一切都很了解:“怎么样,不算忙吧,我们的人进这儿的……”

他示意了一下那张手术台:“应该不多吧?”

吕现摇头:“不多,也就拗个指头破个皮。不过九月头送来的那个……”

他往大门口张了一眼,继而压低声音,像是生怕被对面屋的人听去似的:“差点死了,肋骨折断,险险就插进肺子里。虽说不是我们的人……”

吕现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也知道商场如战场,暗地里流血要命不稀奇……你得空跟林姐说说,还是要约束一下熊黑这些人的,万一闹大了,太麻烦了,人命毕竟。”

炎拓脑海中迅速组织起信息:九月头,差点死了个人(非己方),救活了。

看来,林喜柔一干人上次进秦巴山,很不平静。

正寻思着,吕现忽然想起了什么,当笑话一样跟他讲:“对了,熊哥昨晚也来了,后腰上叫人开了道口子,也亏得熊哥身子壮实、肉厚,伤了还能走动,这要换了普通人,早躺下了。他让我包得‘严重点’,我起先都没听懂。”

炎拓也没听明白:“包严重点?”

“就是说要包得怎么说呢,看起来伤得不轻的样子,他那头上都没伤呢,还非让我用纱布裹了半个脑袋——我心说咋滴,包严重点,年终能给你评个先进?”

吕现觉得自己特别幽默,哈哈笑起来。

炎拓却约略猜出了几分:熊黑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独畏林喜柔三分,他把人接丢了,应该是怕被林喜柔骂,所以故意把自己装扮得挺惨,以一搏同情,以示“喏,我虽然办砸了事,但我也伤成这狗样了,少骂两句吧”。

“然后呢?”

吕现:“然后就兴冲冲地走了。”

“兴冲冲?”

确信不是忧心忡忡?熊黑再缺心眼,也不至于那种情况下还能“兴冲冲”吧。

吕现说:“是啊,看起来,就跟立了什么功似的。”

炎拓嗯了一声,嫌吕现在面前晃来晃去的妨碍他思考:“你去,给我煮碗面吃,我饿了。”

……

把吕现打发进厨房之后,炎拓走到沙发边坐下。

他感觉有点怪。

立功,难道熊黑发现了什么?总不见得重伤了老刀叫立功吧?

昨晚兴冲冲地走了,今天天刚黑,就把这头的人叫走了办事,连自己给他打电话都被匆匆挂断。

看了眼时间,八点多。

炎拓思忖再三,给聂九罗发了条信息。

——你们这两天小心点,这头可能会有动作。

……

这一头,聂九罗正包着发巾泡澡,她昨晚没睡好,今天又一直在忙活,急需放松。

一次性的浴缸套买得有点大了,不服帖,她一直拿脚去各处撸平,忽然听到信息进来,抬手在半空中甩了甩,湿着手拿起手机,看了之后,觉得这话真是说了跟没说一样。

——从绑瘸爹,到三人梯队失联,到昨晚老刀受伤,对方不是一直有动作吗?而且今天是八号,八号他们爽了南巴猴头的约,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对方会有新一轮动作的。

都在等着这新动作呢。

她把手机撂回边台,忽然生出要超越自我的念头,顿了会之后,深吸一口气,仰头闭住口鼻,慢慢往浴缸里沉。

就在浴缸里的水没过耳际、行将没上她下颌的时候,她慌里慌张以手撑住缸壁,急急坐了起来。

算了算了,不敢不敢。

 

乡下地方黑得早,又没什么娱乐,蒋百川早早就洗漱了上床,给雀茶打视频电话。

雀茶这趟被撇在家,原本就不高兴,这几天就更不高兴了,冷着一张脸,眼观鼻鼻观心的,就是不看他:“在一起十几年了,还拿我当外人。余蓉来这只住了一宿,就让大头接走了,问去哪也不跟我说,想跟去吧,人家不欢迎。姓蒋的,你防我有意思吗,我还能把你那点事到处抖落不成?”

蒋百川呵呵笑:“你有钱有闲,做美容、约姐妹喝茶,不都挺好吗,何苦掺和我这些事?怎么人人都这么大好奇心呢?”

他身边这些人,好像就属聂二没好奇心了,蒋百川觉得这是聪明的表现——好奇心害死猫,猫有九条命呢,都能叫好奇心给霍霍没了,人可只有一条命啊,上赶着凑这种热闹干嘛呢。

雀茶听不进去:“那个孙周,好歹是我带回来的,让我见见总没关系吧,我就是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蒋百川打哈哈:“有机会,有机会。”

雀茶一听他打哈哈,就知道再多说也没用,恹恹说了几句之后,很快挂了。

蒋百川关灯睡觉。

他今天很不顺心,早上跟邢深说僵了之后,心情就一直不好,再念及瘸爹一干人下落不明,真是连饭都没心思吃了。

……

邢深大力拍门的时候,蒋百川正在做梦,梦见瘸爹耷拉着头跪在地上,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拿枪抵着瘸爹的脑袋,说:“八号了,你们的人不来接你,留着你也没用了。”

然后扳机连扣,“啪啪啪”,蒋百川一身冷汗地坐起,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拍门声还是枪声。

正摸索着想去开灯,邢深的声音传来:“蒋叔,醒了吗?别开灯。”

什么情况?蒋百川有点心慌,鞋都顾不得穿,几步跨到门口开门。

外头黑洞洞的,邢深嘘了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窗边带,窗帘都是蒙实的,邢深把边缘处掀开了一道细缝:“你看。”

看什么啊?

适逢半夜,这个村里又没彻夜的路灯,蒋百川完全是个睁眼瞎,即便地上盖了雪、泛出点幽微的亮,他还是觉得眼前像立了堵砚台、遮得严严实实。

但他知道,邢深不一样,他的眼睛在晚上,那简直比夜视仪还好使。

邢深说:“这边面南,六个,西三东四,北面三个。四面围圆了,一共十六个人。”

蒋百川脑子里一嗡:“是……他们?你闻到味儿了?”

这些人,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黑暗中,邢深的唇角紧抿了一下:“没有。我也睡得正熟,蚂蚱突然发躁扒床,我才起来的。”

十六个,蒋百川紧张地计起了数。

他这趟,不算聂二,连自己在内,一共十五个人,南巴猴头减了三个,减了个老刀,分了一辆车随着老刀去西安就医,再减掉跟车的两个,那就是还有九个。

九个,数量上就落下风了,而且,对方万一是地枭呢?

这么冷的天,蒋百川脑门上居然渗密汗了,他压低声音:“要么咱们把人叫醒?我们有几把枪,或许还能……”

话未说完,邢深色变:“冲进来了。”

蒋百川还想问什么叫“冲进来了”,下一秒就懂了:楼下传来破门而入的闷响,这是趁着夜半人熟睡、打闪电战啊。

邢深语速飞快:“蒋叔,我们翻北窗,那头人少,枪给我,我能把人撂倒。”

说话间,下头已经掀桌踹门、轰响不绝了,得亏他们住的是三层,一时半刻,还没闹上来。

这么短的时间,也没更好的招想,只能先按邢深的话来,蒋百川迅速从枕头下摸出枪。

北窗开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间内,邢深接过枪,一声唿哨,三步并作两步跨了下去,蒋百川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掠,是蚂蚱也紧随而下。

他赶紧跟上,到跟前时,邢深已经推开了窗,两手撑台,身子纵了出去。

三楼,说矮也不矮,想顺利下去得受点罪,邢深觑准斜下方的空调外挂机,一狠心,抱扑了过去,也是他运气好,外挂机吃不住力,哧啦一声,虽说松滑了一半,但好歹是抱住了。

这一来就好办了,邢深再一松手,滚落在地,虽说双脚杵地钝痛,但好歹是踩实了。

仰头看时,蚂蚱已经飞掠着窜了下来,比之猫都不遑多让——到底是兽。

邢深催促蒋百川:“蒋叔,快!”

边催边回头张望:为了方便进出,这房子租在村口西北角,西头北头,其实都已经是荒地了,北边的那三个,显然是听到动静、有所警醒。

邢深并不慌,夜幕遮掩,又有枪在手,即便是一对三,也没什么打紧。

蒋百川心一横,翻身出窗,双手扒住窗台,低头找刚刚的空调外挂机。

就在这个时候,楼里突然渐次亮灯,邢深心头一激,急往黑暗中窜了进去,而几乎是同一时间,上头有人大叫道:“哟,这里还挂着个老头呢!”

蒋百川脑子里轰一声,双手撒开,预备硬生生跳下去,然而手才刚离了窗台,就被探出身来的两人一左一右给攥住了,其中一个说了句:“上来吧你!”

第2章

蒋百川只觉得腾云驾雾、丧魂落魄,人已经被拽回窗内、重重砸落地上。

下头的吵嚷声很杂,夹杂着胜利的口哨和怪笑,有人叫了句:“老头呢?逮住了吗,带下来带下来!”

那两人应了声,同时伸手拽进蒋百川的后衣领,喊号子一般“呦吼”着,像拖牲口一样倒拖着他下楼梯——楼梯一级一级,蒋百川的屁股就在楼梯上不断一跌一顿,钝痛从尾椎处一层层涌上来,蒋百川眼前发黑,牙关一再打磕,忽一下身子终于顿住,是拖到了位、那两人松手了。

蒋百川缓了口气,抬起了眼。

好多人,糊影般晃来荡去,灯光刺眼,仿佛比平时亮了千百倍,蒋百川不得不伸手遮眼。

过了会放手再看,终于看清楚了。

走了个邢深,连他只剩八个人了,一个不少,那七个都已经被勒令双手抱头、两两间隔半米而蹲,看得出,都是从被窝里被拖出来的:有人穿着睡衣,有人只着裤衩,还有那癖好裸睡的,索性就光着。

大半夜的,正是最冷的时候,每个人都嘴唇发青,冻得瑟瑟发抖,有几个鼻歪脸肿、眼上淤青,很显然,这是警觉性高的、束手就擒之前还反抗了一把,然而无一成功。

见蒋百川也被拖扔了过来,这些人都忍不住看他,有目光茫然、带着询问的,有自知事情不妙、绝望偏转了头的,还有眼含愤恨的,估计心里已经骂上了他,觉得是他无能、安排失当,连累了自己。

看到那群夜袭者时,蒋百川多少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这边这么不堪一击。

这些人个个人高马大不说,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枪。

蒋百川其实也有枪,大多是土制猎枪,也有私藏下的手枪——年轻一辈只知道国内是禁枪的,却不知道真正意义上严格的禁枪令是1996年才实施的,那之后的几年全面收缴,当时街面上甚至出现过脚蹬自行车、肩挎冲锋枪,兴冲冲去派出所交枪的奇景。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有几个头铁、硬扛着政策不交的,蒋百川就是其中之一,他的考量是:人无我有,真出事了有倚仗,再说了,走青壤,有几把枪压阵总是好的。

但这些人手里的枪,一看就知道是非法渠道走私来的,枪身锃亮,光微冲就有七八把,而且枪口上都加装了消声器——遇到这种枪,还不抱头蹲下?谁敢拿肉身去拼?

蒋百川瞬间想起聂九罗说过的——

“炎拓父亲那一辈已经发家了……”

是啊,炎还山发家的时候,正是国家法令尚未十分健全、各地黑恶势力还没完全肃清的时候,开矿起工程,需要白的黑的,手眼通天,这些人脉,但凡有十分之一得以保全和经营了下来,想搞到点什么违禁品,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吗。

更何况对方还是地枭,吃人都无所谓,还在乎什么法例?

蒋百川苦笑,聂二提议“算了吧”的时候,他就应该心狠一点、马上撤退,因着那想把瘸爹他们赎回来的一念之仁,现在,要赔进更多的人去——是的,更多,说不定还不止现场这几个。

他不觉打了个寒噤。

“咣”一声,一条大长凳被掇了过来、端正横在面前,有个虎背熊腰、头上缠了圈白纱带的男人坐了上去,这男人可真壮啊,站是一截塔,坐是半堵山。

 

这男人正是熊黑。

熊黑这一天很是得意。

一直以来,他都被林喜柔训斥“没脑子”“个子这么大,脑子里塞的都是肉”,心内颇不服气,很想哪天动动脑子、一鸣惊人一把,然而事与愿违,不管是烧伤华嫂子,还是手重药傻了瘸爹,都坐实了他“光长个子不长脑”的事实。

所以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真是扬眉吐气了。

昨儿晚上,他一直在东头找炎拓,真是连每一条岔道、犄角旮旯都转遍了,还是一无所获。

他垂头丧气,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回事发地碰碰运气:即便炎拓不在,万一那瞎子还在呢,抓回来了,也不算空手而归——尽管心里明白,人肯定早跑了,傻子才会继续留在那。

车近芦苇荡,吓了一大跳:那一处人声鼎沸,灯源杂乱,救护车的警灯光闪烁个不停。

这是惊动官方了。

自己造下的事,阵仗还“出圈”了,按照林喜柔定下的规矩,那是得远远避开的,熊黑不敢停,油门一踩,径直开过去,给人的感觉,这只是辆过路的夜车。

他一路前驶,努力“思考”:当然,这也是被逼的,炎拓不见了,他总得思考一下补救的措施。

再然后,突然福至心灵:刚刚匆匆一瞥,他觉得刚芦苇荡里的人有点多,车也有点多。

按说即便来了救护车,也不会这么大声势,会不会来家属了?而伤者的家属,多半跟板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吧?

开车跟着不是不行,但对方刚刚吃了亏,一定很警惕,熊黑给阿鹏打了个电话:阿鹏的据点在城里,到各处都挺方便。

他让阿鹏点几个机灵的小弟,只要是县里排得上号的医院,都安排人蹲守:只要有救护车来,且伤者是伤了头的,重点关注,对方亲友来了几个,开什么车,车牌号多少,都记下来,多多益善——还特别强调最好找护士、护工什么的侧面打听,别让对方察觉。

吩咐完了之后,车头一掉,去吕现那儿装饰性包扎去了,而还没包完,好消息就来了:说是那人伤得有点重,县医院不敢接手,连夜送西安去了,亲友里有两人一车,沿路陪同。

西安啊,真是老天都帮忙:西安可是他的地头啊,要查车截人,可比石河方便多了,毕竟石河只是客场,西安可是主场。

所以熊黑“兴冲冲”地走了,把炎拓什么的抛在了脑后:一直以来,对方都藏得跟地鼠似的,他们空攒了力气、无处施展,现在好了,突然之间柳暗花明,而且,还是他熊黑的功劳!

回去跟林喜柔一说,果然只挨了几句骂,林喜柔比他心思缜密,吩咐他:别太早对那两人下手,等他们在医院安顿好了、跟板牙报过平安之后再出手——万一下手太早,板牙那头打电话问起老刀的伤情却联系不上,难免心生警觉。

 

突袭结束,该盘点战果了,熊黑左右扫了一圈,该有几个人他记不清,但少了谁心里有数:“不是还有个……废狗瞎子吗?”

有人回了句:“好像跳窗跑了,那头的人撵去了。”

瞎子还跳窗,够拼的,熊黑不以为意,撵一个瞎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么。

他一边拨打林喜柔的电话,一边挂上耳机,以便她能即时听到这头的动静。

然后看向蹲着的一圈人:“这里头,是不是有个领头的,姓蒋啊?”

没人说话。

其实依着那两人的交代,对蒋百川的年纪形貌,熊黑约莫有数,但见一干人都当哑巴,心里很不舒服,眼睛一竖,随便点向两个人:“这,还有这个,拖出来,蒙一个人的眼。”

立马有人上去,把那两人揪了出来,枪口紧抵着心窝,又有人拿了条牛仔裤过来,倒扣在其中一个人的头上。

熊黑指没蒙眼的那个:“你先来,你指,如果你就是姓蒋的那个,就指自个儿。指完了他指,你俩要是指得不一样,那都毙了,再换一组。”

那人听得一哆嗦。

蒋百川心里叹气,这还指什么啊。

他说:“别指了,我就是,蒋百川,百万的百,山川的川。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别为难小字辈了。”

说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刚刚那一通逃命,可真够狼狈的:脚丫子光着,睡裤有一条腿蹭到了膝盖以上。

蒋百川把裤腿放下去,整了整领口,又理顺蓬乱的头发。

又补了句:“有事就问我,他们是出力跑腿求财的,有些事,未必知道。”

呦,还挺有骨气,熊黑正要说什么,听到林喜柔吩咐他:“别乱发挥,别动手,问该问的。”

熊黑清了清嗓子:“你九一年,下过地?”

蒋百川胸腔里一凉,像有满包着冰碴子的水漫上来:果然,这一切不是为了报复炎拓被囚,事情有缘由。

只是他没想到,居然回溯到那么久,一下子回溯到他这半生经营的最初。

他说:“没错,是下过。”

熊黑示意了一下其它人:“还有吗?”

蒋百川渐渐镇静:“九一年到现在,都快三十年了。你看看他们的年纪,他们那时候,要么是娃娃,要么还没出生呢。会下去吗?瘸爹下过,已经落你们手上了。”

熊黑嗯了一声,朝边上撇了撇手。

很快,他的人押着板牙那些人退到了别的房间里,大厅里只剩了熊黑、蒋百川,并另一个持枪随伺的,空空荡荡,显得分外安静。

蒋百川指了指边上的一把椅子:“我能坐下吗?上年纪了,腿不好。还有,能加件衣服吗?外头下雪,太冷了。”

熊黑还没来得及吭声,耳机里传来林喜柔的声音:“给。”

他只好点了点头。

蒋百川拖了椅子过来坐下,边上那人去隔壁房间找了件羽绒服扔过来。

羽绒服裹上身,上半截是暖和了,但下半截就显得特别冷,蒋百川没再提穿裤子的要求,怕对方嫌烦。

熊黑:“瘸爹那截腿,知道怎么没的吗?”

蒋百川:“知道。”

“那说说看,说具体点。”

蒋百川不知道对方了解多少,但听他语气笃定,也不敢作假,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九一年,下地,猎枭。选的是晴朗天大太阳日子,没想到下去之后,天天阴雨,山里树又密,大白天都跟黑地儿一样。”

熊黑没吭声,耳机里,林喜柔的呼吸和缓得有些过分。

“我们当时已经找了十多天,下到很深的地方,几乎都到黑白涧的边上了,一无所获,本来都准备放弃了,又不甘心。其中,尤以瘸爹最……那什么,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想大赚一笔,回去娶媳妇儿。”

“所以,即便是我们都休息了,他还带着家伙,四处寻摸。”

林喜柔:“问他是什么家伙。”

熊黑:“带着什么家伙?”

蒋百川想了想:“身上背了把猎枪,腰后还别把刀,不对,是锥子。那时候打猎嘛,有时候要制皮子,有锥子方便点。”

林喜柔没再说话,应该是答对了。

熊黑:“你继续。”

蒋百川:“我记得那天,又是搜罗了一块新地方,没收获。我们找累了,打牌的打牌,啃干粮的啃干粮,只有瘸爹,又往深里找去了——因为一连十多天没动静,大家都有点放松警惕,就任他去了,还跟他说,这要真找着了,让他分大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的,突然就听到了他的惨叫声。大家伙都慌了,抄枪的抄枪,拎刀的拎刀,循着声音往那冲,隔大老远,就看到他倒翻在地、拼命拿腿踹着什么、手里锥子雨点样一直往下插,有那性子急的,马上放枪恫吓,就看到黑影嗖的一下,应该是被枪声给吓走了。”

“到了跟前我们才看到,他边上有个地枭,跟册子上画的差不多,得有……猴子那么大吧,被石头砸晕死过去了,瘸爹一条腿上被抓得稀烂,几乎能瞧见骨头。”

“当时有人问,是地枭吗?又说坏了,现在这种阴雨天,见不着日头,更何况人在深山,出山就得一天多。”

“瘸爹当时,也是活命心切,让趁着刚被抓伤,把……把他那截腿给砍了。”

说完了,他后背已经铺上了一层汗,这么多年了,那惨烈场景犹在眼前:那是硬生生把人的腿给砍了啊。

熊黑:“那只地枭呢,三十年了,活着还是……死了?”

蒋百川心里约莫有点数了,看来,他手里还是有牌的。

他相信邢深能逃得出去。

“活着,活得还挺好的,在一个很稳妥的地方。”

特么的这什么态度,熊黑正要发火,听到林喜柔说:“接着问。”

熊黑摁住火头:“听说,你们有几个本事人,疯刀聂二、狂犬邢深、鬼手余蓉。”

蒋百川没说话,他非常庆幸:邢深跑了,余蓉他已经提前通知到、跟大头他们汇合了,至于聂二,那更是藏得没人知道。

“那条废狗就算了,余蓉,听说是驯兽师,还去泰国表演过什么把头伸进鳄鱼嘴里,这样的人,也不难找。我就想问你,聂二是谁呢?这像个代号,不像人名啊。”

蒋百川点头:“没错,她的身份保密,这是缠头军一脉的传统,毕竟,疯刀能杀枭。为了防止伥鬼做手脚,疯刀从来都是不明宣的。”

熊黑冷笑:“别屁话一堆了,问你疯刀是谁,都这份上了,还瞒着呢?”

蒋百川不吭声。

熊黑向林喜柔请示:“林姐,你看,是不是该给他松个骨头?”

林喜柔:“松。”

熊黑抬手就是一枪。

消声器极大削弱了声响,蒋百川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听到“嘭”的一声响,像是啤酒盖迸开了,他还以为是熊黑吓唬他,一低头,忽然看到右脚上血如泉涌,包括大脚趾在内的三根脚趾头已经崩没了。

蒋百川发出撕心裂肺一声惨叫,一头从椅子上栽下来,抱着抽搐的腿乱滚,而随着他的滚动,鲜血淋漓,在身周抹了一圈。

熊黑:“不说是吗?”

旋即提高声音:“来,拎一个出来!”

话音未落,就近的一扇门砰地打开,有人老鹰拎小鸡一般,拎了个只穿裤衩的出来了,那人之前在屋里听到惨叫,已经吓得魂不守舍了,一出来看到蒋百川在血泊中打滚,更是险些崩溃,手脚并用着就想爬回屋里。

熊黑大踏步过去,一脚把那人踩翻,枪口抵上他喉咙。

蒋百川嘶声大叫:“我说,我说!没必要这样!”

非常好,熊黑收了枪,走回蒋百川身边:“怎么说?”

蒋百川身上手上全是血污,痛得鼻涕眼泪混了一脸,甚至没看见熊黑凑过来,只是喃喃重复着:“我说,我说。”

熊黑拿枪口拨拨他的脸:“那说啊。”

蒋百川气喘不匀,声音断断续续:“疯刀……聂二,你忘记了,被你……给砸得,现在都没醒,送……送西安去了。”

第3章

被自己砸得送西安去了?

熊黑还颇反应了一下:他拳头重,抡出来就是柄大锤,这些年,吃他砸过的人不少。

“昨晚那个?”

居然这么巧?熊黑诧异的同时,还有点飘飘然:自己不砸则已,一砸,就砸了个疯刀?

耳机里,林喜柔的声音很笃定:“不可能。”

熊黑枪口提起来:“蒙我是吧?信不信老子给你打个对称?”

蒋百川最初痛到乱滚的那股劲儿已经过去,进入另一个极端:死人一样静躺着,仿佛只要自己绝对静止,痛苦也能相对暂停。

他虚弱地呓语:“真的,疯刀通常都是和狂犬一道行动的,昨晚上,他们就是一起的,那个瞎子,就是邢深,另一个,就是聂……聂二了……”

说着说着,语声渐弱,到末了,完全没声息了。

熊黑拿脚拨了拨他下巴,跟林喜柔汇报:“老头儿没意志力,痛晕过去了。”

林喜柔没吭声。

熊黑发表自己的见解:“林姐,我看没准他说的是真的,人家说富不过三代,又说开国的皇帝亡国的龟蛋,这缠头军,古时候可能是厉害,现在嘛……什么狂犬,废狗一条啊,昨晚差点被我开车轧死……”

说到这儿,心内很是遗憾:要不是昨晚炎拓坏事、他不得不离开,疯刀狂犬一锅端,妥妥双杀达成。

林喜柔沉吟了一下:“就是有点太巧了。”

不过目前看下来,这些所谓缠头军后人,确实不足为惧。

熊黑侃侃而谈:“无巧不成书呗,我也想不到那个瞎子能是狂犬,哎呦我去,狗家是绝后了吗,就找不到个四肢健全的?”

林喜柔没好气:“你不懂,就别瞎嚷嚷。五官五感,每种感觉,都是要分走人的精力的。有得有失,一感作废,其它四感会相应提升,狂犬是个瞎子,一点都不稀奇——但凡你们身上有味,他早嗅出来了。”

熊黑悻悻,顿了顿又请示:“那……林姐,这些人可怎么办啊?七八个呢,都绑了是不是阵仗太大了?”

虽说这些年,自己作奸犯科的事也干过不少,但那都是一个两个、零星的,一下子七八个,还真有点没底。

林喜柔:“先都带去农场吧,分开了,逐个问。这个蒋百川,我得见见。地方收拾干净,这些人的东西,尤其是手机,都收拢回来,还有,最好留两人在那,看看会不会还有人上门什么的。”

挂了电话,熊黑自觉打了漂亮仗,真个神清气爽。

他四下看看,总觉得还漏了什么事,下一秒想起来了:“那瞎子呢?还没逮回来呢?这都什么废物!”

 

炎拓睡到半夜,忽然听到外头嘈杂一片,门开门阖,脚步声此起彼伏,有人尖声痛呼,似乎还夹杂着熊黑的痛斥:“叫什么叫?这不有医生了吗?吕现,再叫,把他嘴缝了!”

他立刻披上外套出来。

外头人不少,而发声的果然是熊黑,竖眼叉腰,正对着手术室那头叫骂,吕现显然也才刚起,正匆匆换穿手术衣。

隔着人与人之间的间隙看过去,躺在手术台上的人眼熟,是熊黑下头的,腰际捂着的纱布已经叫血给染透了。

熊黑骂骂咧咧:“多去庙里拜拜神,霉运上头了吧?一个两眼全乎的,让个瞎子放枪撂倒了!”

手术室很快关上了门。

炎拓笑着过来:“熊哥,什么瞎子?”

熊黑这才看见他:“呦,回来啦?哎给我说说,你之前哪去了?”

他边说边窝进大沙发,又吼剩下的人:“该睡觉滚去睡觉,晃来晃去,老子头疼!”

那几个人都往对面走,对面是大宿舍,吕现这头相对专业,又是药品又是医械的,他们习惯了即来即走,省得碍事。

炎拓拣了边上的单人沙发坐下,顺手去掀外套衣领,想先给他看看身上的伤:“是这样的,我……”

熊黑使唤走得最慢的那个:“去,拿几罐啤酒过来,冰箱里有凉菜没有?弄两碟来。”

炎拓放下手。

真奇怪,熊黑今晚是去办事的,手下还受了伤,怎么这么高兴?

他先按下自己的事不说:“熊哥,今天办事很顺啊?”

熊黑眉飞色舞:“那是当然。”

说着凑过来:“炎拓,这趟可是帮你报仇报彻底了……”

他做了个荡平台面的手势:“一锅,端掉。”

炎拓心头一凛,满脸茫然:“谁啊?”

熊黑不乐意了:“你不是缺心眼吧,板牙那伙啊。”

炎拓把外套拢了拢,更深地倚进沙发里:“吹吧你就,保不齐只是揍趴了几只小鱼虾,非说是连锅端了。”

熊黑心情好,兼具实绩在手,不跟他计较,反而得意洋洋:“我就说一样,他们的头儿,姓蒋的老头,呵呵,老子亲手崩了他半只脚。”

炎拓哦了一声:“一锅端,男女老少都有?”

熊黑摆手:“没见着女的,你是不是想起那个雀茶了?没有,这趟没她。嗐,女的能成什么事儿。”

炎拓笑笑:“这话,说给林姨听听?”

熊黑一时语塞。

说话间,啤酒和凉菜都过来了,熊黑掰了双一次性筷子,拈了一大筷塞进嘴里。

炎拓盯着他上下咀嚼的嘴:不管是林姨还是熊黑他们,喝酒吃肉一如常人,到底什么叫“杂食”呢?

正想着,熊黑抬头看他:“你之前又是怎么回事?”

事先打好的稿子不能用了,现编还真是挺考验人,炎拓欠身拿过一罐啤酒,用力拉开拉环:“我啊……”

他忽然想到聂九罗,她可真是瞎话张嘴就来,这辈子,他就没见过撒谎撒得那么自然无痕的人。

他尽量说废话拖延:“我当时不是往东头走吗,本来是想叫车,谁知道乡下地方,司机都不接单……”

熊黑吃得呼哧呼哧,同时猛点头:“那是,城里车多,好叫车,乡下不行。哎,你吃啊。”

炎拓:“我就一路走,一路尝试,没太留心道边。突然间,就有两人窜出来,把我给放倒了。”

熊黑筷头暂停:“板牙的人?”

“我也以为是,还当是事先埋伏好的,有点慌,加上一开始没防备,吃了点拳脚亏,好不容易觑了个空子逃跑,他们穷追不舍,还又叫来了两同伙。我找了个犄角旮旯躲起来,给你打电话。”

熊黑点头:“怪不得我听你当时,上气不接下气的。”

“谁知道电话没打完,那几个人就追上来了,怕他们听到动静,只好先掐了电话。本来啊,可以躲过去的,但是我犯傻了,没调静音——你一个电话回过来,就叫他们给发现了。”

熊黑半张了嘴,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自己的事,没错,他是连着打了十几通电话……

“我又没长千里眼,我哪知道你当时还是那么个情况呢?”

炎拓很体贴地隔空朝他摁了摁手:“没事熊哥,大家自己人,虽说我后面吧,吃了一刀……”

他把外套下边缘翻起,给熊黑看右小腹上那道抓痕,这一道不深,创口细,看起来跟刀撩得差不多:“但好在只破了点皮,没大碍。再接着反正就是打呗,那几个其实不经打,但架不住人多,我撂倒他们之后就跑了。其实当时,还存了个心思:我认为他们是板牙的人,想反过来偷偷跟着他们,要是能跟去他们的窝点,不也算意外收获嘛。”

说到这儿,他仰头灌了两口酒。

截止目前,应该圆得还行、没破绽。

熊黑说:“那你也该跟我说一声……”

炎拓放下啤酒罐,抹了下嘴:“手机掉了,让那几个捡走了。”

原来如此,熊黑恍然大悟:难怪最后一次,电话接通了却没声,再之后,就彻底关机了。

他说:“然后呢,应该不是板牙的人吧?”

“最后确定不是,就是打黑棍捞偏财的混混,这我能饶得了他们吗?后头还挺复杂,不细说了,反正动我的一共四个,一个一个,我都给好好发送了。手机也折腾故障了,我拿去修了一下……”

他从外套里拿出手机:“喏,还给赠了个巨丑的壳。”

熊黑听得叹为观止,末了指了指仍紧闭着的、手术室的门:“等他好了,你俩一起去拜拜吧,你这什么运气,接二连三的,尽碰到这种破事!”

炎拓苦笑:“不提了。熊哥,林姨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出了点事、手机又坏了,耽误了。问我我也这么说,细节什么的就别提了,显得我怪没用的。”

他把啤酒罐底在台面上顿了顿,和熊黑隔空碰杯:“恭喜你了熊哥,我这儿没立着功,你那重大突破……对了,你说崩了姓蒋的半只脚,枪崩的啊?这得让吕现处理一下吧?”

熊黑一声冷笑:“处理?他也配!烂着吧就。”

 

聂九罗晚上睡觉,手机都是关静音。

但这一晚睡到半夜,愣是被手机屏上烁动不息的亮光给晃醒了,睁眼时恍恍惚惚,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拿过手机看,是个完全不认识的号码,因着长时间无人接听,自动断了。

往前翻,这个号码已经打了二十多次。

正纳闷着,新一轮的屏闪又来了。

聂九罗迟疑着揿下了接听:“喂?”

那头居然是个口音挺重的男人:“你博社咧,等一哈。”

聂九罗一头雾水:“啊?”

下一秒,那头换了人、传来邢深的声音:“阿罗?”

……

四十五分钟后,也就是凌晨两点左右,聂九罗顶着渐小的雪、匆匆打车赶到目的地。

这是个位于城乡之交的私人板材厂,按说这个点,正常厂家都不该开工,但私家作坊弹性大,年底有笔大单子急着交付,是以半夜了机器还在轮转不休。

聂九罗穿过杂乱的场院,走进嘈杂而又简陋的厂房,里头木头味儿浓重,空气中都飘着刨花屑,赶夜工的工人们好奇地瞅着她,有一个人给她指路,那意思是,往里去。

她一路往里,走着走着,边上堆着的废板材块旁忽然立起一团东西,叫她:“阿罗。”

聂九罗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木头疙瘩段成了精,再定睛看时,心里头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是邢深没错,没戴墨镜,脸色青白,嘴唇发紫,脚上只剩了一只拖鞋,身上裹了条脏得看不出花色的毛毯,应该是好心的工人可怜他冷、借给他裹的。

聂九罗走近他:“什么情况?”

 

邢深就着轰轰不绝的机器声响,把之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他落地之后,察觉到亮灯,下意识就冲进了黑暗之中,匆忙间回头一瞥,看到蒋百川已经被硬生生拽进了窗内。

“反正我也救不回他,能跑一个是一个。”

他发足狂奔,而蚂蚱只会比他跑得更快,如一只贴地疾掠的野猫。

没多久,后头就有人亮起手电追上来,邢深不依赖光,反而比对方灵活多了,过程中,对方放了两枪,不过一来太黑,二来人在奔跑,手端不稳,所以那两枪别说打中他了,压根连近他的身都没能做到。

逃至村外、靠近路道时,他听到有车声渐近,于是当机立断,转身贴地扑倒,觑准追赶者中的一个,抬手就是一枪。

那人猝不及防,应声而倒,而另外两个也大吃一惊,立马趴倒在地,邢深就趁着这机会,爬起来向着路道疾冲,原本是想拦车的,虽说想让蚂蚱也一同上车相当困难。

然而运气比他想象中要好多了,那是一辆拖板材的皮卡车,而因为板材太长,后车斗的挡板是放下来的,邢深用尽全力,扒住车边一跃而上,而几乎是同一时间,蚂蚱也窜进了车斗。

开车的人有所察觉,但以为是有人扒车,所以非但不停,反而油门一踩、疯狂加速,等那几个追他的赶上来,路道上早已黑漆漆的、空空如也了。

就这样,他被一路带进了板材厂。

听到这儿,聂九罗下意识看向左右:“蚂蚱呢?”

邢深知道她在顾虑什么:“你放心,进板材厂的时候,我就让它下去了,躲在外头呢,不会惊着人的。”

顿了顿又说:“逃得仓促,什么都没带。好在我记得你的手机号,所以朝工人借手机,请他一直帮我拨,毯子也是他借我的,就是给你指路的那个……你如果方便,帮我给他转一两百,意思一下。”

聂九罗嗯了一声:“那蒋叔他们呢,怎么样了?”

邢深摇头:“不知道,可能束手就擒,也可能把对方反杀了——后者可能性比较小。”

聂九罗翻出手机。

邢深猜到了她的心思:“如果你想给蒋叔发消息,我建议别,现在蒋叔的手机,未必在他自己手上了。”

聂九罗说了句:“我有分寸。”

她点开阅后即焚。

和“那头”的对话栏空空如也,“阅后即焚”的好处在此时体现无疑,她在蒋百川的手机里是隐形的。

她想了想,网上临时搜了张穿着暴露、搔首弄姿的坐台女照片传了过去,然后键入一行字:年底优惠,单次一千八,包夜五千,老板什么时候再来啊?

那头秒读,但没回复。

聂九罗盯着屏幕看了几秒,说了句:“手机确实在别人手上。”

顿了顿又问:“地址在哪,总得过去看看情况。”

邢深提醒她:“对方人多,有枪。”

聂九罗还是那句:“我有分寸。”

她先过去向那个帮邢深拨电话的人致谢,再回来的时候,左右手里都拎了方扁桶。

邢深问了句:“这是什么?”

聂九罗回答:“汽油。”

第4章

聂九罗朝板材厂老板租借了皮卡车,又问工人们有没有多余的外套和鞋子出售,新的肯定是没有,但因为她出的价钱不错,有人当场就把身上的脱了给她。

邢深只拣了外套,没要鞋,宁愿就那么光着。

驱车出来,聂九罗在厂门外略停,邢深打了个唿哨,引蚂蚱上车。

聂九罗感觉到车后斗里微微一沉,十分嫌恶,但这种时候,也懒得说什么了。

再次上路,邢深问她:“带汽油做什么?”

“你不是说人多么,对方还有枪,如果都还没走,就放把火搞点乱子,趁乱……说不定还能把蒋叔抢回来。”

 

目的地有点远,至少也得四五十分钟车程,聂九罗专心开车。

邢深没有再问问题,安心坐在副驾上,过了会,聂九罗察觉到,他似乎是在背手机号。

她竖起耳朵听了会,好像是一个个往下串的,139XXXX4695,139XXXX4696。

聂九罗忍不住问了句:“这是号码?”

邢深冷不丁被打断,思绪一时有点接不上,顿了顿才说:“余蓉对内的手机号,我记得有点不太清楚了,找口感顺一顺。现在都是录入号码,点人名拨打就行,实在记不住号。”

聂九罗没吭声,是这道理没错,她手机里的那些联系人,号码她一个都背不出。

邢深居然还记得她的。

正有些唏嘘,听到邢深问她:“你见过余蓉吗?”

聂九罗回过神来:“没有,知道有这么号人。”

“她跟你年纪差不多,蒋叔把余蓉接在他那了,联系上余蓉,她就能早做准备,这样,别墅那拨,还能保得住。”

说着,他阖上眼皮,继续反复筛选自己顺过的那些号码。

 

三点过十分,车子驶近村子西北角,打眼看去,村子里黑魆魆的一片,一丁点的光都没漏出来。

聂九罗不敢靠得太近,远远停下,车灯全熄。

她夜视不行,手边又没专业的装备,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问邢深:“就是那幢高的、三层的小楼?带围墙院子的?”

那幢小楼离着村里的住宅有段距离,像个孤悬海外的小岛。

邢深点头:“听说是特意选的,别和住户离得太近。毕竟十多号人住进来,乡下人又好打听,怕麻烦。”

道理是没错,但有利必有弊:一旦出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聂九罗坐在车里,定定观察那幢小楼,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又点:“没味道?”

邢深面上发窘:“闻不到。所以不知道是地枭、人,还是一半一半。”

“你走的时候是亮灯的?”

邢深很肯定:“是。”

现在灭了灯,有几种情况。

一是都走了——要是没走,她还能就近、趁热,帮衬一把。要是走了,她可无能为力了。

二是都没走,只是熄了灯,表面平静,暗潮汹涌。这种好办,放火搞事。

三是绝大部分都走了,只留了一两个以观后续。这一两个人,要么是在屋内,要么是在别处,也窥视着这幢小楼。

她低声吩咐邢深:“你看看,这附近周围,有人吗?”

邢深开了车门出来,爬上车顶观望一圈之后,钻进车子:“没有。要么,我先让蚂蚱去探路,如果里头是地枭,它应该不敢靠近,咱们也能心里有数。”

也行,聂九罗虽然很膈应蚂蚱的存在,但事急从权,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

邢深屈指抵唇,哨声低得几乎没存在感,蚂蚱很快就窜到了车边,邢深从半开的车门处探出身子,摸了摸蚂蚱后颈,下一刻,蚂蚱已经向着小楼处疾奔了。

聂九罗尽全力盯着那跃动的身形去看:蚂蚱到院门口了,嗖一下扒窜上墙,狸猫般在墙头急窜,攀上竖向的墙壁……

邢深有点兴奋,车门一开,抢先下了车:“没枭,阿罗,里面一定没地枭!”

而只要没地枭,管它多少人呢,有蚂蚱在,足够了。

聂九罗低头戴口罩:“没枭的话,里头就是人。你把蚂蚱管住了,别让它乱抓人。还有,过去了先关闸,你配合我。”

邢深听到前半句时,不觉皱眉,按他的想法,管它十个八个,都抓倒了了事,何必跟这些人讲仁义。

但听到后来,尤其是“你配合我”四个字,忽然回忆起少时模拟实境的合作,不觉心中一暖,柔声说了句:“好。”

 

两人蹑足潜行,很快靠近院门:因为下雪,地上已经积了浅浅一层,难免留下脚印,好在先前雪是渐小的,现在又有往大了去的态势,只要能继续下三两小时,一切痕迹都能尽数遮了去。

聂九罗照旧拿手环端头开锁,开了院门,又开一楼房门。

进到屋内,满目漆黑,她想打个手电光,又忍住了:这一层是没人,谁知道是不是在二楼三楼藏着呢,还是小心为上,省得灯光泄了踪迹。

邢深四下一扫,压低声音说了句:“阿罗,这儿。”

他在门内右首边的墙前蹲下:“踩我肩膀。”

聂九罗伸手扶墙,一脚踩上邢深右肩。

邢深伸手稳住她小腿,慢慢起身,聂九罗一再摸索,终于碰到了高处的电闸箱,一番推试之后,把总电闸给扳了。

再踏回地面时,两人都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全楼没光,邢深却“看”得见,优势就在自己这头了。

邢深安静而又迅速地把一楼的卧房走了一遍,没人。

于是顺着楼梯上二楼,聂九罗看不大清,只能抓着扶手慢慢上,邢深很想扶她一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刚上二楼,邢深就是一怔:斜前方的一间卧室房门虚掩,里头传来忽轻忽重的呼噜声。

这是在……睡觉?

听鼻息应该只有一个人,邢深走过去,伸手推门,动作已经够轻够和缓了,没想到门扇才移动了一两个角度不到,门后便哗啦一声塌响,像是好几件不同材质的东西摔砸在地,异常刺耳。

邢深脑子里一激,索性把门推到底,而床上的人显然被惊动了,唰地翻身坐起,喝了一声:“谁?”

然后自然而然,伸手去摸床头的开关。

邢深闪到一边,快速说了句:“正前方,床上,一点五,头一点三!”

话音未落,聂九罗身形一闪,直掠了过去。

这么久了,她的眼睛已经相对适应黑暗,约莫能看到成团的黑影,再有邢深那句“目标正前方,距离一点五米,头在一点三米高度”的指引,更加明确了。

那人开关揿下,没见灯亮,正怔愣时,感觉有人冲到了面前,紧接着头被控住,下颌处重重挨了一膝,颅内刹时间翻江倒海,哼都没哼一声,人已经晕了过去。

聂九罗松开那人脑袋,低声说了句:“门后是故意堆了地震垛子的,别推。”

邢深有点懊恼:自己居然没想到这节。

地震垛子是一种防震措施,有些人听到地震的传言,怕晚间来地震、自己又睡得太死,就会搭一些特别不经震的“垛子”:比如板凳四脚朝天、一只凳脚上倒立着一个啤酒瓶子啦,比如用各种形状的积木搭个颤巍巍的“高层”啦,这样只要略有震动,这些“垛子”就会倒塌发出震响、及时把人惊醒。

后来这“垛子”沿用到日常生活中,也会用来防贼:你以为那门是忘了关了,其实门后拿各色家什简单堆了个垛子,一推就倒。

刚刚的声响有点大,怕是余下的人都会被惊醒,如今只能寄望于人少点,一两个还好解决,五七个一拥而上可就麻烦了。

两人都屏息不语,过了会,楼上传来粗声粗气的声音:“刚子?是停电了吗?刚子?”

只还剩一个人?

这就好办了,邢深从枕边拿过刚子的手机,递给聂九罗的同时压低声音:“帮我调手电,最亮。”

聂九罗依言调好,邢深接过来,手机屏贴腹放,一只手掌捂住了出光口,而聂九罗借着一闪而过的这点微光,看到刚子脱挂在床头的裤子。

她把裤子拽过来,轻轻抽了皮带在手。

又过了会,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顺着楼梯一级级下来,间或有手机的光亮不住晃荡:“刚子,你死啦?叫你怎么不应声呢?”

话到后来,明显警惕。

邢深继续沉默,直到那光亮进了二楼的走廊,才压着嗓子重重咳嗽了两声,“嗯啊”着大踏步出去。

刚一出门,他就移开手掌,手机一翻,光源直直对着那人的眼睛打了过去。

大晚上的,双眼正对上这么亮的光源,实在跟个瞎子无异,那人下意识抬手遮眼:“你特么……”

而几乎是在他说话的同时,聂九罗已经从邢深身后抢了上来,正看到这人抬起遮眼的那只手里握着枪,她想也不想,觑准方位,抬手就是一记皮带甩抽。

这一下抽得极其到位,皮带尾梢如一条咝咝流毒的响尾蛇,从那人头脸处重抽而过,那人一声痛呼,枪和打光的手机都脱了手,机不可失,聂九罗前冲两步,撑住走廊扶手借力腾身,两腿勾住那人脖颈,再接一记半空翻身狠绞,带着那个人砸倒在地。

落地之后,她还不敢松腿,直到确定那人晕过去了,才撑着地爬起来。

因着自身力量不够,她习惯用腿劲,之前放倒狗牙、对付炎拓,都曾用过,这次还是这招,真屡试不爽,十秒钟不到,尘埃落定。

邢深伸手拉她。

聂九罗犹豫了一下,扶住他胳膊,借力起身。

邢深由衷说了句:“阿罗,我们配合得很顺。”

所谓“有刀有狗走青壤”,疯刀狂犬,原本就是最佳组合。青壤之下,一片漆黑,古时候,火把燃烧的时间有限,遇上变起仓促,难免会在浑无光亮的情况下遭遇地枭,而且,地枭也多在黑暗中发难。

这种时候,疯刀就需要狂犬辨味定向了,上下左右、距离多少,对彼此的默契要求很高,最完美时,声起身动,真是跟两人一体差不多。

他已经很久没跟聂九罗合作过了,而且,之前多是模拟环境,这一次,虽说只是普通的夜间小楼,但到底真刀实枪,那种热血贲张的感觉,一下子就拿捏到了。

聂九罗淡淡回了句:“一般吧。”

 

再说那两人,先后晕死,又齐刷刷被冷水浇头淋醒,醒来的时候,手脚被布条扎得死紧,嘴巴塞了布团,连眼上都厚蒙了好几道。

聂九罗提刀在手,先走到刚子身后,把他的头摁低,抬手就在他颈后横开了一刀。

如今地枭没味道,体貌又跟人一模一样,只能靠放血来辨别了,当然,放血也不保险:万一这个族种进化得连血液都辨不出异样了呢。

然而刚子不懂,还以为是要开杀了,吓得拼命扭动着身子,喉咙里发出唔唔的闷声。

血液很快涌出,并不粘稠,聂九罗朝邢深摇了摇头,又走到另一个人身后开了一刀。

初步判断:这俩应该是人。

两人挣扎得更厉害了,聂九罗先扯掉刚子嘴里的布团。

刚子猛咳了几声,眼睛看不见,胡乱择了个方向发言:“大哥,大爷,啊不,大姐,老板,老板,我们投降!投降!”

他实在也没看见是什么样的人把他放倒的,恍惚中知道有两个,好像还是一男一女。

这声“投降”来得实在太意外,聂九罗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不发声,一切都让邢深来。

哪知刚子呶呶不休,不待发问,就开闸放水般往外倒话了:“我们也是拿钱办事的,让我们在这住着,守……守株待兔,说是,万一有人过来找姓蒋的,就,就尽量拿下,拿不下就投降,给对方传个话。真,真的。”

聂九罗心里微凉:敢把人留在这儿传话,也就是笃定了即便这两人被抓住,也吐不出什么话来。

邢深问刚子:“你们是干什么的?”

刚子这才知道自己方向转错了,赶紧拧回来:“就是混……混混,我在江西砍过人,在逃,就偶尔接点业务,靠各位老板赏饭吃。真的,不信你查我身份证,你们还可以登录追逃网,有我照片。”

邢深:“那这趟,你们受雇于哪个老板?”

刚子:“不知道啊,拿钱就行,不打听老板。”

“这屋里那些人呢?被带哪去了?”

刚子比邢深还迷惑:“屋里人?不知道啊,我们被叫过来的时候,屋里就没人了,不过原先可能是有人,我看被窝都没叠,有些摸着还有热气呢。”

“让你给我们传什么话?”

刚子清了清嗓子,挺直脊背:“首先就是,我们的安家费都给足了。你们可以把我们打晕,然后打个匿名电话,让警察把我们抓走。我们该坐牢就去坐牢、接受法律的制裁了——警察问起来,我们就说是入室盗窃被打晕的。”

聂九罗无语:连这些都想到了,安排得真可谓体贴。

邢深:“还有呢?”

既然用“首先”开头,势必还有个“第二”吧。

刚子:“第二,说是天冷,你们的那些朋友,还是趁早接回家,至于去哪接,告诉过你们的。”

聂九罗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刚子已经继续往下说了:“第三条是跟大眼说的,就是和我一起的那个。”

原来边上这人叫大眼,而大眼显然也知道该轮到自己了,不住点头。

聂九罗恨恨把刚才的布团塞回刚子嘴里,又扯掉大眼嘴里的那个: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非常糟糕,但又没办法。

大眼猛喘了几口气:“让我传的话是,天冷了,果子冻掉了,就埋树底下,再结一轮新果子,直到掉完为止。还画了张画呢,在我床头、上衣口袋里——我住三楼,靠门的那间。”

果子?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果子上了?

聂九罗一头雾水。

她示意邢深原地待着,自己去到三楼把大头说的外套拿了下来,一边走一边挨个兜地摸。

走到半道时,摸出了一张叠得方正的纸。

她把纸展开,借着楼道的灯光,可以清楚地看到,纸上画了一棵果树,笔法潦草,也就有个树的轮廓,树上结的的确是果子,但是,那些果子不是结在树杈上的。

树上垂下一道道虚线,果子就吊在虚线上。

数了数,一共四个。

第5章

聂九罗下到楼梯口,向邢深招了招手,示意他上楼。

邢深起身过来,路过大眼时,防他嘴巴得空瞎嚷嚷,又把团布塞了回去。

 

怕二楼不够隔音,两人上了三楼说话。

聂九罗先把画纸递给邢深。

邢深的眼睛,看屏幕和纸张上的字画都很费劲,他举起画纸,映着灯光看了好一会儿:“什么意思?”

聂九罗迟疑了一下:“我只是怀疑……这一趟,这小楼里,被抓走了几个?”

邢深仔细回想:“连蒋叔,八个吧。”

“八个,那加上瘸爹,以及三人梯队,一共十二个?”

暂时是这样,邢深点了点头:目前和老刀以及余蓉那头都失联,可以确认的受困人数,就是十二个。

聂九罗:“对方让我们趁早把人接回家,还说告诉过我们去哪接——那应该就是南巴猴头了?”

邢深没异议:“截止目前,他们确实只提过这一个地点。”

聂九罗从邢深手中把纸拿回来:“他们让刚子和大眼传话,又不能明说,所以采用了这种模棱两可的方式,只有懂的人才懂。这棵树上有四个果子,但不是正常结果,采用了悬吊的方式,我的理解是,这代表了瘸爹和三人梯队,四个人,被吊在南巴猴头的某一棵树上。”

邢深头皮一麻:“吊死了?”

聂九罗摇头:“他们强调了‘天冷’、‘果子冻掉了’,我觉得不是吊死,而是就这么吊着。”

邢深:“你的意思是,瘸爹他们四个,现在正被捆吊在南巴猴头的树上?现在?”

聂九罗没吭声,只是转头看窗外:雪又大了,已经在飞片了,这种天气,深山里只会更冷吧,想把人活活冻死,真的也就是一夜的事儿。

她不觉打了个寒噤,过了会才接着往下说:“八号就让我们接瘸爹了,我们都没去,瘸爹很可能从八号……一直吊到现在,后来的那三个,是后吊上去的。”

“‘果子冻掉了,就埋树底下,再结一轮新果子,直到掉完为止’——很可能是暗指,如果有人冻死了,他们会就地深埋,再把新的人挂上去。因为反正他们现在手上有很多我们的人。”

直到掉完为止。

邢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是个圈套,他们知道没抓到所有的人,想引剩下的人上钩。”

聂九罗看了他一眼:“是圈套没错,一看就知道是。”

但是,这圈套太给人压力了。

它传递出一个残忍的信息:你同伴的死活,掌握在你们手上,而不是我们手上。人,我们反正会陆续往那儿放,接不接,看你们。你们来得越迟,“果子”冻掉的自然也就越多。

然后……直到掉完为止。

邢深说:“你别被吓住了,这只是虚张声势,这么多条人命呢,我就不信他们真的敢这么无法无天。”

聂九罗:“如果是真的呢,你预备怎么办?”

蒋百川不在,邢深就是主事人。

邢深答非所问:“我顺出七个号码,里头一定有余蓉的。阿罗,你手机方便用吗?现在通知剩下的人最重要。”

聂九罗犹豫了一下,卸了手机壳,机壳之间,有几张备用SIM卡,她拣了一张替换原卡:她几乎不给蒋百川打电话,从来都是蒋百川联系她,但未雨绸缪,必要的准备是要有的。

替换之后,她依次帮邢深拨号,果然,拨到第五个时,那头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女声:“喂?”

邢深大喜:“余蓉?”

 

联系上余蓉,事情就好办了,毕竟那头人多,而人多意味着可以调用的资源多:比如打匿名电话报警送刚子和大眼坐牢这事,就有人代劳了;再比如已经联系了车子接邢深去和余蓉汇合,车子会等在地标建筑中心商场的大门口。

聂九罗简单收拾了一下小楼这头,开车送邢深和蚂蚱去中心商场。

这一晚的雪忽大忽小,不过估计最终也只是“小雪”,因为路面没什么积雪,多几辆车一碾,就更加连雪的影子都没有了,只余湿漉漉一条路道。

但广播里说,山地的雪会相对更大。

相对更大……

聂九罗的眼前明明是湿亮的路道,但她总觉得路道深处有阴森树影婆娑,树上吊着的人在风雪间冻成冰棱,随风慢悠悠地晃着。

邢深在边上说了句什么。

聂九罗缓过神来,但没听清:“你说什么?”

“余蓉那头是保住了,据她说,还驯了个什么,到了之后,我再和她详谈。阿罗,你一起吗?有咱们三个,有蚂蚱,我觉得只要好好规划,前景也不算很差。”

前景?十二个人生死不明的,谈什么前景呢?

聂九罗随口回了句:“我还有工作要忙,回去了,还得参赛。”

没错,参赛,老蔡让她多拿几个奖来着。

还说要介绍一个青年才俊给她认识……

这一刻,聂九罗觉得自己过得真是有点割裂。

邢深不说话了,顿了会才开口:“阿罗,我觉得,你自己的事可以先放一放。蒋叔现在被抓了,万一他扛不住,把你给招出来了,你觉得,你还忙得了工作、参得了赛吗?”

聂九罗抿了抿嘴唇。

“而如果他没把你给招出来,阿罗,那就是拼命在保你啊,你就这么放着他不管吗?蒋叔对你,一直是不错的,如果没他,也没现在的你了。”

聂九罗冷冷回了句:“我没说不管他,该帮忙的时候,我会出力的。还有,刚我问过你,你没回答我——如果那两个人传的话是真的,你预备怎么办?你和余蓉汇合了之后,会立刻带人上南巴猴头吗?”

邢深沉默。

聂九罗觉得好笑:“带或者不带,答一句就是了,我只是想知道,你更倾向于怎么做。”

邢深斟酌了一下:“我很想救人,但这明显是个圈套,去了也是有去无回。我倾向于先保存力量,再寻找机会。”

聂九罗嗯了一声:“那十二个人呢,万不得已,也就放弃了?”

邢深不敢说这话:“这我得回去,问问大家的意见,这么危险的事,我不能帮别人做主。”

聂九罗笑了笑,说:“懂了。”

 

聂九罗没有把车子开到商场大门口。

她在街口停车,目送邢深拎着装蚂蚱的行李袋一路过去,直到看着他上了车,才掉转车头,去板材厂还车。

邢深的回答,其实很客观。

对方敢设这个局,一定额外布置了什么,谁敢拍板上南巴猴头?而且蒋百川一行差点全军覆没,剩下的人多半已经是惊弓之鸟了。

大家的意见?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一定是什么“从长计议”“不要冲动”“慢慢来”。

然后呢,果子就那样,一个个地……掉了?

聂九罗把车子开下路道,疲惫地在方向盘上趴了会。

天还没亮,皮卡车的暖气声响不小,效果却几近于零,聂九罗只觉得前心后背,脚上腿上,一阵阵凉意夹击。

希望如邢深所说,对方只是“虚张声势”吧。

她摸出手机,想给自己约辆车,页面亮起时,才发现“阅后即焚”有条未读消息。

难道是蒋百川那头回的?

聂九罗瞬间坐起,点击阅读。

是炎拓发的。

——你们的人是不是出事了?

看了一下发送时间,是在一个多小时之前了,那时候她正忙,没注意。

聂九罗键入:是,你知道什么?

她暗自祈祷炎拓可别睡觉,最好能立刻回复、马上。

很显然,这一晚于炎拓,也是个不眠之夜,那头秒读,然后回复:知道得不多,听说是一锅端,有个姓蒋的受伤了,被崩了半只脚。

聂九罗捧着手机看了半天,文字都焚毁了,她还对着空白的屏幕发怔。

被崩了半只脚是什么意思?怎么一上来就把人给打残了呢?

她定了定神,再次键入:知道人被带去哪了吗?

炎拓回:不清楚。

聂九罗有点失望,眼看着手机屏幕光黯淡下去,心里说:关我什么事呢?

可下一秒,邢深的话又似乎响在耳边:蒋叔对你,一直是不错的,如果没他,也没现在的你了。

……

炎拓也许是个小角色,可此时此刻,他是她唯一的信息源了。

聂九罗重新激活屏幕,给炎拓发了句:方便出来见个面吗?

 

房间和楼道里都有监控,这种天不亮的点跑出去,很难解释,炎拓思忖再三,和聂九罗约了早饭时见。

时间还早,他钻进被窝,强迫自己再睡一个钟点,然而心中有事,很难睡得踏实,迷迷糊糊间,一直在想:聂九罗不是一直不愿意搅和进来的吗,怎么突然间转性了?难道被一窝端的人里,有她特别关心的人?

……

刚过七点,炎拓就爬起来了,熊黑半夜就走了,这屋里,只住了他、吕现,以及昨晚受伤的那个。

炎拓先去把吕现的门敲得山响,吕现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在床上吼:“叫魂啊你?”

炎拓已经编好词了:“我要吃饭,冰箱里都速冻的,是人吃的吗?又不让叫外卖,我要吃热乎的。”

吕现没好气:“那你滚出去吃啊。”

“走路累,车借我。”

吕现怨气冲天地开了门,把车钥匙扔了出来。

炎拓捞了钥匙就走,直下地库,进了吕现的车之后,先关了行车记录仪的电源,然后一路驱车出来。

在约好的街口,他看到了等在那儿的聂九罗,她倚着根电线杆站着,看起来就快睡着了。

炎拓把车子停到她身边,揿了声喇叭。

聂九罗睁开眼,然后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刚一进来,就带进一团寒气,炎拓看到她眼睑下方微微发黯:“没睡好啊?”

聂九罗随口嗯了一声,她岂止是没睡好,板材厂还了车之后,她又打车往这赶,简直是马不停蹄。

炎拓把暖风打到最高,驶向最近的小吃街,做戏做全套,他既然是出来“买早饭”的,待会自然要带几份回去,阿猫阿狗都照顾到,后续干什么都会更便利些。

车内温度上升得很快,吕现的车是好车,座椅尤其舒适,聂九罗系好安全带、倚靠进去的刹那,舒服得差点就想阖眼睡了,她掐了把腿侧,问炎拓:“你们把人一锅端了,会把人带去哪?”

炎拓摇头:“不知道,林喜柔在石河好几处落脚点,我连她住哪都不清楚。怎么,你打听这个,想去救?”

聂九罗问得委婉:“你是不可能知道,还是说,多方打听一下、有可能知道?”

炎拓想了想:“打听一下,有可能吧,如果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聂九罗语出惊人:“你能帮我救人吗?”

炎拓一怔,下意识踩了刹车,车身一顿,就停在了空荡荡的路道上。

也亏得时间太早,又是郊区、左近没车,四面起了薄雾,把视野搅得有点灰黄。

顿了顿,炎拓重新发动车子:“聂小姐,很感谢你之前帮过我,但我没法帮你做太危险的事,我的命挺宝贵,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得珍惜着用。”

聂九罗哦了一声:“那你前两次,用得挺草率啊。”

炎拓知道她指的是自己落在板牙手里,以及被蚂蚱抓伤那次。

他点头:“是,所以我每次都反省了。我想,做人冷漠一点、戒备强点,心硬一点,对我来说,可能更合适。”

说到这儿,忍不住问了句:“你想救谁?救人我做不到,如果能见到,帮忙关照一下、递个话什么,应该不难。”

聂九罗踌躇了会,觉得有关照总好过没关照:“脚受伤的那个。”

炎拓有点意外:“就是姓蒋的那个?梳一个大背头的……老男人?”

他曾远远地听过聂九罗和这个姓蒋的说话,听她语气,完全公事公办、钱来债往。

聂九罗点头:“受过他点恩惠。”

说话间,已经到了小吃街口。

炎拓靠边停车:“你稍微等一下,我得给人带几份餐,回去好圆谎。”

 

难得帮人带一次餐,不能太潦草,炎拓走了两家店,订了几份相对豪华的,等餐的当儿,忽然想到聂九罗应该也还没吃,于是又折回来,想问她要吃点什么。

才刚走近车子,手已经预备敲窗了,又蓦地停下。

过了会,炎拓凑近车窗。

聂九罗睡着了。

真睡着了,靠着颈枕,睡得很安静,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圈暗影,不过,再仔细看,就知道人并不完全松弛,炎拓注意到,她搭在身侧的那只手的食指,是微微翘起的,像是全身上下唯一一处被甲枕戈的机关——他只要一拉车门,或者一敲车窗,她就会立刻醒过来。

炎拓缩回手,退开了几步,转头打量这条渐渐热闹的小街。

这里应该靠近学校,街面上能见到不少穿校服的小学生,继早点铺之后,文具店、玩具店、教辅教材店等等也相继营业。

距离他最近的是一家玩具店,店主正忙着往店门口的摊板上货,一个不小心,有一只橡皮鸭子就滚到了炎拓脚边。

炎拓捡起来看,这是只小黄鸭,通体黄色,有乌黑的眼睛和橙红色的长喙。

店主问他:“要给小朋友带一个玩吗?这是洗澡鸭,能漂在浴缸里的,捏了还会嘎嘎叫。”

边说边伸手过来,要示范给他看。

炎拓说:“不用了,家里没小朋友。”

他把橡皮鸭放回摊板上。

橡皮鸭安静地蹲在那儿,很像很久很久以前,蹲在玻璃柜台里的那一只。

而小小的,连话都还说不囫囵的妹妹炎心,扒着玻璃柜台不肯走,含糊不清地嚷嚷:“鸭鸭,买鸭鸭。”

边上的林姨俯下身子,柔声说:“好,听心心的,就买鸭鸭。”

第6章

果然如炎拓料想的那样,他刚拉开车门,聂九罗立刻就醒了。

炎拓坐进驾驶座,把拎着的大包小袋往后放:“要吃点东西吗?”

聂九罗:“不吃。”

炎拓说:“我买挺多的,中西都有,现在吃口感最好,你早吃晚吃,这吃那吃,总归得吃吧。你放心,店家打包好送出来的,我动不了手脚。”

也是,一夜消耗,是该补充点了,再说了,热腾腾的各色香味,挺勾人的。

聂九罗微侧了身,就着炎拓手中的包袋翻看。

还真中西都有,咖啡面皮豆腐脑,汉堡油坨胡辣汤,还有锅边油花,炸得鼓胀胀的,蓬松焦黄。

她伸手去拈油花,将挨未挨时又犹豫,嫌它太油、会脏了手。

炎拓提醒她:“边上塞了小塑料袋。”

聂九罗捻开一个,包了油花拿起来,又拣了杯豆浆,拿吸管戳进去,送到嘴边啜吸。

确实现在吃口感最好,热乎乎的,带点清甜,从喉到胃,再到四肢百骸,立马便妥帖舒展了。

炎拓其实是想开一碗油泼辣子豆腐脑的,转念一想,味道太冲,车里空间小,还是吃点气味比较一致的吧。

他也拣了杯豆浆,拿塑料袋包了根炸油条。

车外人来人往,多是小学生,有个小男生揪前头女生的小辫子,女生暴怒,抡起书包就砸,然后一跑一砸,跑砸了半条街。

炎拓就着这场景,下肚半根油条。

聂九罗问他:“知道南巴猴头吗?”

炎拓说:“这两天老听到,但没去过,具体也不知道在哪。说是约了你们在那交人?”

聂九罗点头:“据说是会把人吊在树上,如果我们不去,就那么一直吊着。这种天气,要不了几天,人就会冻死。冻死之后,再吊个新的上去,直到把抓到的人都给发送完。”

炎拓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头皮微麻。

聂九罗:“你觉得,他们会做出这种事来吗?还是只是说说而已?”

过了好一会儿,炎拓才说:“做得出来。”

聂九罗最后一口油花噎在了喉咙口,费了好大力气才咽下去:“报警管用吗?”

炎拓摇头:“首先,我没去过南巴猴头,但听地名,也知道是深山、没路,得花一两天才能到的地方。警察怎么进去都成问题。”

“其次,警察出警,总得有警情吧,你也说了是‘据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里的树上,真的吊着人?”

聂九罗没吭声,她也算有过一次报警经验,知道出警的基本程序,目前来说,确实什么证据都没有。

“最后,就算警察真的去了,你信不信,到了那儿,什么都发现不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透吗?”

聂九罗把手中的塑料袋捻成团,扔进边侧的车载垃圾袋:“想得透,听别人说出来,更容易死心而已。如果是你,会去救吗?”

炎拓把剩下的半根油条塞进嘴里囫囵嚼了,又狠吸了一大口豆浆送服:“原则上,不去。太明显的陷阱了,很可能救不回人,还把自己栽进去。”

“非原则上呢?”

“非原则上,得看落难的是谁了,这要是我爸妈被捆吊在那,明知山有虎,也得上虎山哪。”

说到这儿,炎拓看了眼窗外,喃喃了句:“这么冷的天。”

这么冷的天,车外的人说话,嘴里都直呵白气,真要是他爸妈在山里遭这罪,他一秒钟都待不住。

聂九罗:“那就只能听任那些人,一个一个被冻死?”

炎拓沉吟片刻:“倒也不是,那些人,冻死的,现在可能已经冻死了,剩下的,多半就不会冻死了。”

聂九罗觉得这话无比绕口:“什么意思?”

炎拓:“把人吊在树上、活活冻死,观感的确残忍,本质上是一场戏,目的在于刺激你们,你们越抓狂、越崩溃,他们就越得意。对吧?”

是这道理没错,聂九罗没意见。

“但是戏要演下去,是需要观众的,就好比电影,一个入场观众都没有,只能匆匆下档。南巴猴头那是备了戏,你们去了,他们才会有动力,说不定还会搬出更刺激的戏码。可从早到晚没人去,他们演给谁看呢?不断地往树上挂人,锻炼身体吗?”

“他们是做得出这种事,但做事是要达到目的的。他们的目的不是把人冻死,而是通过这种方式,诱捕你们剩下的人。一旦发现这种方式根本不奏效,他们就会另寻途径了——毕竟傻子都知道,人质活着才更有价值。”

聂九罗听懂了,也暗自吁了口长气。

出来得够久了,炎拓发动车子:“你在哪下?我送你去方便打车的地方。”

聂九罗答非所问,旧话重提:“帮我救人这事,你不考虑一下?”

炎拓无奈:“聂小姐,真救不了。那个蒋百川既然是头头,各方面的看守一定最严密,我这种小角色,想见他一面都难,更别提救了。”

聂九罗:“我可以提供报酬的。”

炎拓苦笑,都懒得说话了。

聂九罗看他:“你就不问问是什么报酬吗?”

炎拓:“这不是报酬的问题……”

聂九罗打断他的话:“你曾经问过我,怎么杀死地枭。”

炎拓心头一震,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不觉攥紧,他目视前方,没有放任情绪上脸:“当时,你说你不知道。”

聂九罗笑了笑:“你听得不仔细,我从来没说过自己不知道,我说的是‘我没法回答’——只不过你当时太失望了,没有细想而已。”

时隔太久,炎拓已经不记得聂九罗当时的回答是什么了,但“我没法回答”确实不等同于“我不知道”,这是很狡黠的语意偷换。

他喉头有点发干:“所以你知道?”

聂九罗嗯了一声:“这个报酬,你觉得怎么样?”

炎拓忽然笑起来:“你们都已经被地枭搞成这样了,领头的都生死不明,还能杀死地枭?”

聂九罗也笑:“搞成这样又怎么了,足球要踢上下场,拳击还得看三局呢,开局不利不代表一败涂地吧。”

炎拓逢岔口拐右,他已经不在意开到哪了,只要有路让他开就行:“地枭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长成了人形,狗家人也闻不出他们的味道,你能保证你的方法还管用吗?”

“能啊,狗牙不就躺了几个月了吗?”

“狗牙不一样,他杂食。”

聂九罗一时语塞。

还真的,蚂蚱被她“杀”过,但蚂蚱是传统意义上的地枭;狗牙也被她放倒过,偏又是个杂食的。

她还真没办法保证自己的刀仍旧管用。

聂九罗说了句:“不感兴趣就算了,先帮我关照他吧,尽量让他吃饱、少受点罪。”

又指前面街口:“那儿放我下车,好打车。”

炎拓放缓车速,驶入停车道,聂九罗解了安全带,开门下车,一只脚才刚踏出车门,听到炎拓叫她:“聂小姐。”

她又坐回来,看向炎拓:“怎么说?”

“只要我做得到,这个交易就有效是吗?”

是啊,聂九罗点了点头,又补充了句:“人得是活的。”

炎拓顿了会,才说了句:“那我试试。”

聂九罗也意外,也不意外,她提醒他:“我保证不了我的方法还管用。”

炎拓说:“我懂,有消息我再联系你。”

聂九罗再次开门下车,都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到,炎拓的车还在原地,过了会,他低头贴靠在方向盘上,让她想起,前一天的晚上,她也曾经这样、很疲惫地趴在方向盘上,前心后背,一阵冰凉。

她的要求很过分吗?太过危险的话,他可以不做的。

聂九罗犹豫了一下,掏出手机,给他发了条:量力而行吧,太危险就算了。

视线里,炎拓显然是听到消息声响了,他坐起身,拿出手机,怔了一下之后,下意识地朝前方看,也很快看见她了。

然后,他键入消息。

聂九罗看手机。

他发的是:不做的话,交易是不是就没了?

聂九罗回了句:蒋百川对我很重要。

炎拓回:我懂,大家都有重要的人,你为重要的人开价,我为重要的人冒险。

消息焚毁的时候,车开了,车身掠过她,带起一阵微寒的风。

聂九罗握着手机,想着:蒋百川对我,还是重要的。

 

聂九罗第一次见到蒋百川,是在五岁那年。

那时候,裴珂还没有出事,和父亲聂西弘也似乎一团和气,反正,她是从没见过二人吵架,也许正如詹敬所说,父母吵架是避着她的吧。

那天,幼儿园放学回来,她看到家里来了客人,蒋叔叔,蒋百川。

当年的蒋百川,英挺俊朗,成熟儒雅,虽然已经年过三旬,但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聂九罗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是帅哥,见到蒋百川之后,顿生一山还比一山高之感。

她脑子里还非常不孝地闪过一个念头:蒋叔叔要是我爸就好了。

家里的规矩,来客吃饭,小孩儿不上桌,她高高兴兴在小厨房吃完了饭,饭碗一推去朝裴珂要钱买零食:根据她的经验,家里有客的时候,要钱的成功几率比较高,说不定一箭双雕,还能从客人手里也拿个三五十。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听到里头传来的对话声,很奇怪,居然是在说她。

她立刻竖起了耳朵。

蒋百川兴奋地:“夕夕真是个好苗子,你真的不考虑……”

裴珂温柔但坚持的:“别了,老家的行当,别扯她了。我至少下过林子,打过兔,夕夕在城里长大,是个普通人,将来做个普通姑娘就好。蒋哥,有我还不够吗?”

聂西弘:“这事可行吗?”

裴珂笑:“你看看蒋哥现在的气派,带我们发财,你还不乐意?”

蒋百川也笑呵呵的:“老弟,巴山猎的传统,叫来者有份,管你出不出力呢,只要全程跟下来,绝对有你一份。”

……

聂九罗听得云里雾里,当晚睡觉的时候,她钻进裴珂怀里,问她:“妈妈,我是什么好苗子?”

裴珂笑起来,点了点她的小鼻头:“你是个宝贝,蒋叔叔想让你给他做事,咱不去,给多少钱都不去。”

聂九罗:“一个月八千都不去吗?”

裴珂熄灯睡觉:“不去,你好好读书,考大学,再去国外念个博士,比一个月八千强多了。”

黑暗中,聂九罗非常遗憾。

她非常想给蒋百川做事,一个月八千,她很知足了,再说了,蒋百川还长那么帅,收七千她都愿意。

第二次见到蒋百川,是在父亲聂西弘的葬礼上。

她抱着聂西弘的黑白遗像,戴着白布的孝帽,想不通自己怎么突然间就“父母双亡”了,裴珂死了之后,她很怕聂西弘给她找个后妈,小伙伴都说,后妈可凶了。

现在好了,她想要后妈也不能够了,她得跟大伯一家过日子了,那还能有她的好吗?

她悲从中来,眼泪哗啦,泪眼模糊间,有个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蹲下,叫她:“夕夕啊。”

聂九罗抬眼看,认出是蒋百川,这人要是她爸多好,肯定不会随便跳楼。

她哭得更伤心了。

蒋百川往她手里塞了一卷钱,还有张写了手机号码的字条:“以后要是有事,尽管给蒋叔叔打电话。”

她抽噎着点头,手上攥了又攥,把钱和字条都攥得汗津津的。

……

平心而论,聂东阳两口子并没有虐待她,没有像她脑补的那样,三九天让她在冰水里给一家人洗衣服,或者吃一家人吃剩的残羹冷炙。

但大伯家这碗水,到她这儿,总是不平。

有一次,伯娘喊她吃鸡蛋糕,软绵绵香喷喷,她舍不得吃,一口只啃一点点,外头玩了一圈回来,手里还剩大半个。

路过厨房,听到伯娘压低声音跟聂芸说话:“她的鸡蛋糕没奶油的,你这个有,别让她看见了。”

她偷偷伸头看,聂芸的何止有奶油,奶油还圈成了好看的花。

简直是岂有此理,她就不配吃有奶油的吗?真是士可杀不可辱,剩下的那大半个鸡蛋糕,都让她给扔了,当晚,她还手书一条:这bei子只吃有奶油的dan高(糕),不然我就是狗!

这条手书,是她折星星记日记的雏形。

又有一次,她偷听到大伯和伯娘聊天,展望女儿升学的事。

伯娘说:“两个小的成绩都一般,不过芸芸得上重点,花钱也得上。夕夕就家附近念念吧,女孩儿嘛,念个技校就行了,将来找个稳定的活儿,其实我觉得在超市干就不错,可时兴了。再给她找个老实的对象,我们对你弟一家,也算有交代了。”

……

聂九罗气得在门口抹眼泪,说好的去国外念博士呢?还有,凭什么给她找个老实的对象,她的对象明明是王子啊!

她有了深重的危机感,觉得自己站在了寒风凛冽的人生岔路口,急需拯救。

那天晚上,她翻出了蒋百川留给她的手机号码,写下一条“为了我这bei子的幸fu生活,我决定,去找jiang百川谈判”之后,掰断了一支自动铅笔,还喝了杯掺水的白酒,以示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还记得,自己是在一家小卖部打的公共电话,接通之后,听到蒋百川的声音之后,她就哭了。

她说:“蒋百川……叔叔,我要跟你谈判。”

原本是想直呼其名,以示双方地位对等的,又怕这样会冒犯人家,只好又加了个“叔叔”。

蒋百川起先都没听出是她,反应了老半天:“夕夕啊?你怎么哭了?别哭,慢慢说。”

聂九罗说:“我要去大城市念书,将来能念博士的那种。”

蒋百川应了一声,尽管他也不清楚哪个大城市是跟“念博士”挂钩的。

她继续往下说:“我要有房子,自己住的房子,得有佣人照顾我,毕竟我是个小孩,你得给我钱,我现在没钱,将来可以还你,或者给你做事也行。”

每说一条,蒋百川都答“行”,又劝她:“先不哭啊。”

最后一条,她说的是:“给我转学的时候,你要穿最贵的衣服,牵着我的手,假装是我爸,到我学校转一圈。我一直跟人说,我爸妈出国去了。”

蒋百川说:“行啊。”

第7章

炎拓带着各色早餐回来,果然博取了一众好感:这里头很多人只认识他、知道是老板,却没打过交道,乍然收到关照,不觉都沾沾自喜,还有些受宠若惊,甚至于手里的早餐都觉得格外香甜。

他重点关照昨天半夜进手术室那位。

那人叫田祥,二十来岁年纪,因为受了枪伤不便移动,熊黑让他就地养伤,说是工资照支,伤好了再归位。

炎拓拎了餐袋过去,正刷牙的吕现瞥眼看到,含糊不清冲他嚷嚷:“哎,不能给病号瞎吃,忌辛辣现在。”

炎拓回了句:“这点常识我还是懂的,牛肉蛋花粥,补充蛋白。”

吕现没再叽歪,而听到动静的田祥赶紧揿动电动病床的开关辅助起身,又拉出小餐板,满眼的感激之意:能当老板的果然都是高素质,如此平易近人,连餐饭这种小事都这么周到,熊黑那种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踹踢人的,这辈子也就是个被人使唤的料了。

炎拓解开餐袋,拿出粥盒,开了盖放了勺之后搁到餐板上:“自己能吃吧?”

田祥忙不迭点头:“能能能。”

边说边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味都没尝着就猛夸:“太好吃了。”

炎拓笑笑,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昨天的事,熊哥都跟我说了,辛苦你了。”

田祥惶恐地:“不辛苦不辛苦,拿钱了的,是熊哥看得起我、给机会。”

炎拓没立刻说话。

熊黑这人吧,你说他块头大无脑,但因着不怕花钱、讲义气,身边颇聚拢了一批耍狠斗勇敢于踩线犯险的小弟,这些人跟什么地枭、伥鬼搭不上边,但棘手程度怕是差不了多少。

炎拓给林喜柔这伙人画过结构图。

核心是以林喜柔为首的地枭,数量未知,但他怀疑,林伶偷拷出的那张Excel表格,记录的就是地枭的人员分布,编号有缺失,目前进展到017号朱长义——这些人除了熊黑,散布于各地、各个阶层、各种行业,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内环是伥鬼,用聂九罗的话来说,属于莫名且诡异的变节者,没有被抓伤过,没有丧失神智,各方面也挺正常,但就是会为了地枭鞍前马后、誓死效力。由以上看来,他的父亲炎还山,就是一个伥鬼,一个不那么“伥”的伥鬼。

伥鬼的名单完全是空白的,而正因为空白,他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保持距离、不敢尽信,话说三分,真真假假——反而对着陌生人,更易觉得亲切。

外环就是类似田祥这种的了,是人没错,但人狠起来,连鬼都要让道。这部分人,数量未知,人员不定。

画完结构图的时候,炎拓觉得自己特别孤单,像一只渺小的、强行想拽下热气球的蚂蚁,以一己之力,对抗一个庞大且诡异的集团。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进展太慢了,七年过去,几乎没有突破,但一转念,又安慰自己:只要不输、只要这条身子还立着,再慢都可以,不用求快,毕竟再怎么快,他的家也回不来了。

……

炎拓收回心神,问田祥:“一直跟熊哥的?多久了?”

领导开始问话了,田祥有点紧张:“我是经朋友介绍,推荐给熊哥的,跟熊哥四年了,去……去年的时候,熊哥给我在公司安排了个位置,很稳定,还给交五险一金。”

炎拓点了点头:“在公司还习惯?”

田祥点头如捣蒜:“习惯、习惯。炎……炎先生,我嘴很严的,很懂规矩。”

“第一次来石河?”

“二,二次。上次八九月,也来了。”

炎拓一副对上次的事也很了解的样子:“上次不太顺吧?差点闹出人命,你们多少也注意点。”

他还记得吕现说过,九月头送来个人,差点死了,肋骨折断,险些就插进肺里。

田祥诚惶诚恐:“上次大意了,以为就是个普通露营的,没想到那么凶,大家一急,手就重了。”

露营的,那就是随机抓的人?还把人送来急救……

炎拓忽然想起林伶提到过的、在农场地下二层的经历。

她说听到一个男人被熊黑锤击,还哀求说“跟你们无冤无仇”,而林姨提醒熊黑“注意点,别打死了,要留口气”。

听起来,跟八九月这次很像:被抓者都不明就里,但得是“活着”的,死了就没用了。

炎拓不敢在某一点上问太多,怕引起怀疑,很自然地转了话题:“做这种活,得分外警惕,你看你这次……”

他示意了一下田祥的伤口:“听说还是个瞎子。”

这一下,田祥真是羞臊难当,连要表现得谦恭都忘了,一脸凶悍戾气,恶狠狠骂了句:“艹,老子就是点背,炎先生你说,有我这么霉的吗?瞎子胡开一枪,都能撂中我……”

炎拓淡淡说了句:“没撂中脑子,也不算很霉。”

田祥愣了一下,后背上泛起凉意,这看似随口来的一句,掀出他无数的后怕来,是啊,万一撂中的是脑子……

熊黑让他去庙里拜拜神,是得去拜拜,谢谢神佛保他过了一劫。

他吞了口唾沫,说:“炎先生,你这真是高人,一语就把我给点醒了。难怪说做人应该……乐观啊,乐观的人真是在坏事里都能看到好的一面……”

炎拓本意是想呛田祥一记的,没想到给自己呛回来一顶高帽子。

不过,在田祥身边已经待很久了,再久就反常了,他站起身:“没事,反正那瞎子的同伙都落我们手里了,我过去看看……”

说到这儿,看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人是在那头吧?”

林喜柔在石河应该有两个落脚点,不是这头,就是“那头”了。

田祥随口应了一声,应完了才反应过来:“啊,不是,炎先生,你别过去了,去了也白跑。昨晚上就往农场送了。”

农场。

原来是去农场了。

炎拓笑:“这猴急的,昨晚还下雪呢,至于这么赶么。”

又指小餐板上的粥:“尽快喝,别凉了。”

 

炎拓借口早起出去买早点困着了,要回屋睡个回笼觉,吕现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就说嘛,你能转性?勤劳不过三秒。”

炎拓没理他,进屋之后,关门落锁。

他其实只是想要个安静的地方,整理一下目前的信息。

人在农场。

很不好办,地下二层,防守得太严了,就算他关了闸、破坏了电脑监控,里头那些人,他得怎么突破呢,又怎么才能把蒋百川给带出来?

或许应该慢慢来,先去农场,见到蒋百川之后,再做打算。

正想着,手机进电话了。

林伶打的。

炎拓很意外,接起来第一句就问:“出事了?”

……

林伶是他的同伴没错,但不是理想同伴。

她太过怯弱,农场那件事之后,她吓得病了一场,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关灯睡觉,不能吃莲藕以及一切拔丝的菜式。

她做过两次很小的抗争,一次是说想考去外地的大学,但林喜柔一句“不行”,她就再也不提了。

另一次,是炎拓看她可怜,给她建议说,要不你就偷偷走吧,别做什么周密计划,林姨那么精明,你在她面前藏不了东西的。不要告诉任何人,连我都别告诉,哪天出门逛街的时候,突然冲去车站买张票就走,到了地方再买下一站的车票,再下一站,几次三番,应该就很难找了。

林伶含着泪问他:“你走吗?”

炎拓说:“这是我家,我哪都不去。”

林伶犹豫了很久,终于如他所愿,某一天出去逛街时,不知所终。

炎拓挺高兴的,真心高兴,他自己倒霉,但不想拽人陪自己倒霉。

但他没想到的是,林伶第二天下午,就被熊黑给找回来了,林喜柔动了真怒,揪起林伶的头发,连掴了她好几个耳光,捏着从她身上找出的三张票根问她:“我对你不好吗?我把你养这么大,你怎么敢一声不吭就跑了?你为什么要跑?这一程又一程的,要跑到哪去?给我说!”

林伶编不出合适的谎话,又不敢讲真话,哭得抖成一团。

眼看场子很难收拾,炎拓站了出来。

他说:“算了,林姨,你别气了,这事是因为我。”

林喜柔愣了一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不自在地理了一下头发:“你?”

炎拓知道,这谎得撒得大点,不然圆不过去。

他说:“是这样的,林伶喜欢我,前两天跟我表白了,我拒绝她了,说大家一起长大,没那种感觉。她估计是女孩儿脸皮薄,一时间接受不了,想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见我吧。”

青春期的女孩儿,确实容易有很多钻牛角尖的想法,林喜柔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她有些后悔自己反应过激了,尴尬又有些内疚地笑了笑,说:“女孩儿是长大了,怪我,没太注意。”

……

那之后,林喜柔对林伶百般安抚,给她买了很多新衣服和小玩意儿,还抽时间跟她谈心、为她开解情感问题,跟她说目光要放远一点,身边的风景未必最好。

总之,又是一派和和美美,一切似乎就这么掀过去了,至少,在林喜柔那儿,是这样。

不过,林伶这儿,显然不是。

她偷偷找到炎拓,跟他说,她有一种直觉,那就是,自己是跑不掉的,林喜柔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她找回来。

又问他:“炎拓,你说林姨为什么要收养我呢,一定是有原因的吧。”

……

林伶就这样自然而然,成了他的同伴,虽然不是最理想,但有人相伴,总好过龋龋独行。

炎拓很照顾林伶,只让她做最隐秘和安全的事,比如帮他打掩护、探听某些边角料消息,比如从林喜柔的电脑中偷出了那份Excel表格,再比如一直暗中跟进表格里那些人的动向。

林伶不大打他电话,除非是真有事。

 

果然,林伶的声音又低又急:“炎拓,你还记得那张表吧,百家姓的那张?”

炎拓:“记得,你说。”

“那些人一直是待在原地、老实过日子的,工作需要之外,很少出远门。但是我这两天发现,其中有五个,都外出了。”

五个?

炎拓倒吸一口凉气,那张表虽然编到了017号,但是从003号熊黑开始编的,而且编号不连续、有疏漏,最终算下来,除了熊黑,一共十个。

五个都外出了,那是一多半人了。

他迅速从行李箱里翻出电脑,一边开机一边问:“查到去哪了吗?”

“先到的都是西安。然后分成了两拨,你记一下,010和015号,应该去的是石河,就是你现在待的地方。004、009和016号,去的多半是农场。”

表格打开,炎拓先迅速浏览了一下这几个编号。

010和015号,都是男的,看照片属于比较壮的、偏熊黑一挂。

004、009和016号,二女一男,都比较瘦弱文气,其中一个女的还上了年纪,六十多了。

给人的感觉,第一拨偏动武,第二拨偏议事。

林伶继续往下说:“石河的那拨,我不大清楚。但去农场的那三个,其中一个,是公司调车去接的,车上不是有行车记录仪吗,我偷偷拆了卡来看了,虽然摄的都是车外的图像,但能听到声音。”

炎拓有点意外:“挺机灵啊。”

林伶不好意思:“你们这趟没带我,我在家反正也是闲着,想多做点事。你说的嘛,慢慢来不怕,做一点是一点。”

炎拓:“有发现吗?”

林伶嗯了一声:“我从头到尾听了一遍。那个人在车上打了几个电话,家长里短那些就不说了,其中有个电话,他明显压低了声音,而且说得很含糊,不过有一句话,特别诡异。”

“话是这么说的:你反对也没用,大家都已经投票了,得守规矩,我赞成死刑。”

第8章

炎拓没听明白:“死刑?那人是陪审员?”

印象中,国外的死刑多见陪审员投票,国内是不是这个制度,他还真不了解。

再一想,不对,表格里的人他很熟,也从各方面都分析过:职业大多没门槛、偏体力活,花卉养殖、服务员、酒吧驻唱什么的,陪审员这种相对专业的,还真没有。

林伶说:“我也不知道。那人大概是怕司机起疑,挂了电话之后,还此地无银地解释说是他们那的一个罪犯,还没判,报纸上出了民意调查,看是赞成死刑的多还是不赞成的多,司机也没多想,就被糊弄过去了。”

“但是你仔细琢磨这话,什么叫‘你反对也没用,大家都已经投票了’,死刑是法院判的啊,又不是民众投票决定的。还强调‘得守规矩’,总之很怪。”

是很怪,更何况,还是从“疑似地枭”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判谁死刑?不会是蒋百川吧?还要投票决定,地枭还讲起民主来了?

炎拓心头一阵急跳,他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不像,熊黑跟玩儿似的,就崩了蒋百川半只脚,林喜柔想杀他,还不是一抬手的事儿,犯得着征求别人的意见?

挂电话之前,他问林伶:“最近晚上睡得还好吧?”

林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还好。”

炎拓松了口气:“别想太多,可能就是你那段时间太焦虑了。”

林伶沉默了会,轻声说了句:“也有可能是这段时间,大家都外出了,只有我在。”

大家都外出了,那个深夜潜入她房里的变态,也外出了。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炎拓说:“晚上睡觉,把门锁好,摄像装置要满电,万一事情正发生的时候你醒了,就当不知道,别反抗,别惊动那人,一切都等把人熬走了再说。”

林伶嗯了一声,声音有点发抖。

炎拓硬着心肠结束了通话,没作任何软语宽慰,他不是老母鸡,没法把她护在羽翼下头。

再说了,也不能让她太依赖他,万一哪天,他死了呢?

挂断电话之后,他研究了一下那几个人。

去石河的两个,一个叫陈福,三十出头,现居山东临沂,是个开铲车的,一看就是孔武有力型。另一个叫韩贯,二十多岁,住在长沙,长得小帅,不过帅中带点油腻,是做大型活动安保的,经常出现在车展、明星演唱会等场合。

去石河……

炎拓心里一动,难道是去支援南巴猴头的?

再看去农场的三个,如果不是出现在同一张表格上,可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年纪最大的那个叫李月英,六十多了,在江苏扬州开了家剪纸店,扬剪算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硬往一处凑的话,跟聂九罗算半个同行。

最小的叫冯蜜,二十出头,人在厦门,是个酒吧驻唱,在当地算小有名气。

最后一个是男的,叫杨正,四十来岁,在昆明从事花卉养殖。

两个去石河,三个去农场,足见农场的事更重要。

得去趟农场。

 

聂九罗回酒店之后,补了个长觉,长觉里有个美梦,梦见自己开了国际巡回展,展馆布置得很雅致,她穿背后镂空的金色炫光长裙,走在昂贵而又柔软的地毯上。

休息室里,各国记者正在等着采访她。

就快走到门口时,她停了下来。

老蔡在边上问:“怎么了啊?”

她回:“唉,人生目标这么容易就实现了,有点空虚。”

……

太美好的梦了,以至于醒来的刹那,她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午后的阳光特别温柔,金灿灿的,让人想不起隔着一层玻璃就是寒冬。

聂九罗懒懒地躺了会,起床收拾行李——蒋百川的事已经拜托炎拓了,邢深去会余蓉了,她也该回家了。

……

这个点,是退房和入住的分界口,前台人有点多,聂九罗正踌躇着该排哪边,前头一个年轻男人主动把位置让出来,还笑着说了句:“美女先来。”

聂九罗看了他一眼。

长挺周正的,剑眉星目,不过,她不喜欢这种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向外散发“我很帅”信息的男人。

她先来就她先来,聂九罗说了声“谢了”,连笑都没对他笑一下,越过他,递了房卡。

那男的悻悻,不过刚好有电话进来,也顾不上别的了。

他走开了几步接电话。

聂九罗办好手续,经过他身侧时,听到他大笑:“好,好,我退房呢,好久不见,我马上过去。”

公共场合大声喧哗,这素质,真是对不起那张脸。

聂九罗腹诽着出了大堂,招了辆计程车去车站,本地没机场,她得先到西安,再搭飞机回家。

车程不近,她窝在后座刷手机,正百无聊赖,“阅后即焚”连着进来三条消息。

聂九罗坐直身子。

小角色又来找她说话了。

点开APP,头两张都是照片,两个男人,第三条是文字信息:陈福、韩贯,这两个很可能是地枭,近期会在石河进出。

地枭?

聂九罗心头一震,仔细看那两张照片,很快,两张脸就在烈焰中焚毁了。

她不易察觉地舔了下嘴唇,顿了会,拍了拍司机的椅背:“师傅,我给你加钱,调头回酒店。”

司机一听加钱,二话不说,转弯调头。

 

第二张照片上的男人,韩贯,就是刚刚在酒店前台给她让位置的男人。

这要换了一般人,未必认得出来,因为炎拓发来的照片是旧照,而且属于比较木讷的大头照,发型、气质、衣着打扮等等,都跟现在的韩贯大不相同。

然而聂九罗是学雕塑的,对形体的纵深空间尺度相当敏感,看脸的同时,会摒除一切华丽而又花哨的外包装,迅速建立起纯五官的大致轮廓和相对位置数据。

她相信自己没看错,那个男人,就是韩贯。

那个人,比狗牙进化得更完美,属于真正意义上的“人形地枭”。

这也是她第一次得以接触这种地枭。

她得去搞清楚一些事,比如究竟还能不能凭借血液的粘稠与否来鉴别地枭,再比如,狗家的鼻子在他们面前已经废了,她的刀呢?

 

运气很好,刚到酒店门口,就看到韩贯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聂九罗给司机指那辆车:“跟上去,你这车包一天多少钱?”

司机往高了说:“四五百吧。”

聂九罗:“我出五百,今天别接外活了。”

司机应了一声,没再多问,反正司机这一行干久了,帮捉奸帮盯梢,什么奇葩事都能遇到。他卯定前车,不疾不徐地跟着,过了十分钟左右,前头那辆车在一家餐馆前停了下来。

早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等在了店门口,韩贯一下车,两人就热烈拥抱,彼此大力拍背,十足久别重逢模样。

聂九罗看得清楚,另一个方头大脸,吊眼勾鼻,正是陈福。

她要了司机的号码,吩咐他在附近等,然后下车进店。

餐馆还挺高档,中间大厅,两侧是半封闭的包间——说是半封闭,是因为虽然是带门的一间一间,但隔断是木板而不是墙,且上端不到顶。

早过了饭点,店里很冷清,服务员想引陈福二人大厅里落座,陈福不乐意:“不是有包间吗?”

服务员解释:“包间现在不开放……”

陈福瞪眼睛:“不开放个鸟,你们就是嫌麻烦。老子是上帝,爱坐哪坐哪。”

又拽韩贯:“走走,包间关上门好说话。”

他长得五大三粗,又是一脸凶相,服务员敢怒不敢言,只好悻悻引两人进了包间。

聂九罗远远看见,记下了包间位置。

见又有客人上门,另一个闲着的女服务员忙迎上来。

聂九罗酝酿了一下情绪,一抬头双目泛红,低声说了句:“我可以坐包间吗?”

女服务员一愣,心说一个人坐什么包间啊,正想婉言回绝,聂九罗“嘘”了一声,指了下陈福他们的那个包间:“别让他们听见了,刚那个年轻男的,是我未婚夫,我们都要结婚了。”

女服务员没听明白。

聂九罗眼圈渐红:“都快结婚了,结果发现他喜欢男的,我就跟踪他……”

女服务员一下子懂了:“他跟那……那个男的啊?”

聂九罗点头,顺势抬手,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我想进包间,听听他们说些什么,能帮个忙吗?”

都是女人,这还有不帮忙的?女服务员赶紧点头:“行行,你去吧。”

聂九罗拜托她:“你同事那里,也帮我打声招呼,别让那俩知道我就在隔壁啊。”

女服务员郑重点头,还以目光严厉制止不远处不明所以的同事,示意一切事出有因,待会再说。

 

聂九罗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幽灵般闪进了紧挨着陈福他们的包间。

她在包间里静坐了会,手机先调静音,呼吸都放得轻缓,然后将耳朵贴上隔板。

那头显然已经上完菜了,陈福吼服务员:“去去,不喊别过来了啊。”

服务员估计知道这头的状况了,走得飞快。

聂九罗听到韩贯笑:“本来还以为这趟能见着林姐呢,熊哥先是说她忙,后来又说走了已经,太遗憾了。”

陈福感叹:“林姐不容易啊,来来,敬林姐。”

碰杯声旋即响起。

韩贯:“陈哥,狗牙那事,你投了哪边?”

陈福:“这还用说吗?这王八蛋,坏规矩,死啊。你呢?”

狗牙?

是被她戳瞎了眼的那个狗牙吗?聂九罗头皮微炸。

韩贯:“一样一样,听说了这事之后,我都笑了。陈哥,你说大家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偏偏他忍不住?这么点坎都过不去,还要他干什么啊,留着也是祸害。”

炎拓说这俩“很可能是地枭”,现在,因着那句“大家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聂九罗基本可以确定,这俩就是。

陈福压低声音:“不过我听说,熊哥想保他。”

韩贯:“为什么啊?”

陈福的声音又低了一度:“这不是传说中的缠头军露头了吗,我能理解熊哥的用意,正是用人的时候,与其杀他,不如用他。”

这句话之后,两人好一会儿没交谈,沉默地各自吃了会,偶有咀嚼的声音传过来。

再开口时,韩贯有点紧张:“缠头军……多少人啊?你说……他们对我们知道多少啊?”

陈福笑他:“你看你这怂样,万事有林姐呢。我听说缠头军完了,狗鼻子废了,疯刀瘫了,领头的都叫人打残了。这趟安排我们过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把剩下的给收了。”

聂九罗一阵茫然。

疯刀瘫了?谁瘫了?一干人当中,只有老刀跟“瘫”能沾上关系,难道对方以为老刀是疯刀?

她一颗心忽然跳得厉害:八成是蒋百川刻意误导的。

韩贯尴尬:“这不是……老听说缠头军,心理有阴影么。”

陈福冷笑一声:“你也别把他们想太神了,这趟进猴头你就能看到了,听说抓了四个在那。”

这话过后,又是一阵推杯过盏、让菜劝菜。

还是韩贯先开口:“西安过来的时候,你见着英姐了吗?”

陈福:“没见到,她不是去农场吗,听说身体不大好?”

韩贯:“我见着了,是身体不好,脸色很差,人也没力气。”

陈福叹气:“没办法,血囊没选好,她是头一批,跟熊黑一样早,能活着算幸运的了,熊黑之前的,都废掉了,即便熊黑之后,也不是都顺利啊。那时候林姐也没经验,一切看运气。我们是靠后的,越来越讲究,应该还好。”

血囊又是什么东西?

聂九罗还想多听点,然而这俩都不再说了,过了会,韩贯感慨了句:“咱们想活着可真不容易啊。”

陈福附和了句:“谁说不是呢。”

第9章

饭到半途,陈福去洗手间,又吩咐韩贯:“加菜加菜,有得吃就吃个饱,进山了可就没这口福了。”

看来这俩是去南巴猴头压阵的,反向推理一下:南巴猴头目前没地枭?那是不是意味着,她要是把这俩给办了,南巴猴头设下的圈套,也就不足为惧了?

再一想,聂九罗暗自叹气:她连南巴猴头在哪都不知道,手头也无人可调——以前,给“那头”发个信息,什么事都有人代劳,现在……

难怪说独木难成林,人多才好办事。

再说陈福进了洗手间,原本只是放个尿完事的,尿到中途,肚子山响,暗骂这家店炒菜不干净,急急钻进隔间,畅快之后,撸纸开擦。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门响,进来两人小解,哗啦声响里,还带交谈的。

一个说:“这都几点了,还点菜。我刚忙清打了个盹,又被叫起来了。”

另一个:“嗐,一样一样。我这刚送完了回来,又说有外卖。”

听着像服务员,一个是后厨的,一个是店里送外卖的。

前一个:“现在的骗婚gay,也是太嚣张了,非得拽个女的结婚,有意思吗?”

另一个没好气:“你不觉得他眼瞎了吗?那么好看一女的,不要给我啊,非看中个大那么多的,那么丑,鼻子比鹰还勾。”

陈福心里咯噔一声,竖起了耳朵。

老实说,这一堆七七八八,他完全如风过耳,也不觉得跟自己有关系。

但有一点。

他是鹰钩鼻。

前一个:“美女还没出来呢吧?”

另一个:“没呢,叫我说,她应该录音,这是证据,万一分手的时候有纠纷,就放录音揭发他,让丫的……”

陈福提起裤子,一把搡开了门。

 

两分钟后,陈福把被揍昏过去的两个人都塞进洗手间最里头的隔断,由内闩上门之后,踩马桶翻了出来,若无其事回了包间。

韩贯等得不耐烦了已经:“真怕你掉里头了。”

陈福给他使眼色:“嗐,拉稀,这家菜不行,特么看着好吃,不卫生。”

韩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陈福以口型示意他,继续说。

然后脱下鞋子。

韩贯约略反应过来,一颗心跳得砰响,他用筷头磕碟子,茶杯拿起了又放下:“哥你肠胃不行啊,我怎么就没事呢。”

陈福踏上了座板,慢慢直起身子:座板是连在隔断上的,木质,木头的材质,承力过猛会发出噼啪的轻响,所以他得脱鞋、尽量轻、慢动作。

韩贯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陈哥,林姐安排我,那是看得起我,南巴猴头,只要有人上,我叫他有来无回……”

他看到,陈福的头探上隔断的顶端,又悄无声息地缩了回来。

两人目光对视,陈福用手指了指隔壁。

韩贯脑袋嗡了一声,用口型问:“有人?”

陈福忽然叫骂:“特么的上点鸟菜这么慢,还害老子拉稀,不吃了!走。”

 

聂九罗把门开了一道小缝,候着外头结完了账,眼见二人出了餐馆,赶紧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给司机打电话,让他马上把车开过来。

收银台的小姑娘叫她:“哎,哎!”

聂九罗没空理她,生怕丢了那两人行踪,那小姑娘急不过,一矮身从柜台下头钻出来,紧跑几步拽住她胳膊:“哎。”

这又是添的什么乱啊,聂九罗正恼火,那小姑娘压低声音:“你叫人看到啦!”

什么意思?

聂九罗心头一凉,猝然止步。

小姑娘指向包间的方向:“刚我算账,一抬头,看到隔板顶上有个头,勾勾地往下看,一转眼又缩回去了。我的妈呀吓死我了,差点叫出来。我喊你你还不站住呢。”

聂九罗脑子里一懵,一时也不知该以什么表情回她,僵硬地说了句:“是吗?”

小姑娘只当她是正常反应:“这些男的,真是精死了,这婚你千万别结。”

聂九罗不知道自己又回了句什么,脑子里只萦绕着一句话。

——你叫人看到了。

还是从上头,真是叫人毛骨悚然,回想起来,她确实全程都没抬头往上看过。

聂九罗下意识从包里掏出口罩戴上。

出了餐馆,车子已经到了,天色没刚才那么亮,阳光也弱了,透出几分萧瑟的寒意来,聂九罗四下看了看,没看到那两个人。

但毫无疑问,这两人一定在暗处窥伺,只是片刻功夫,她就从狩猎者变成了猎物。

聂九罗上了车。

车子开动,司机问她:“小姐,还是去车站是吗?”

聂九罗嗯了一声,旋即改口:“不是。”

她理了下思绪:“师傅,你知道往乡下,哪个方向来着,有个芦苇荡吗?”

司机是本地人,跑惯城乡,一说就知道了:“是,大李坑乡是吧,没人住了。前两天听说有车祸,有辆车开水塘子里去了,现在还沉在那呢。”

聂九罗:“就去那。”

事情得速战速决,找个没人的地方,对方方便下手,她也方便。

行李箱是放后车厢了,好在最紧要的背包是随身的,聂九罗把大衣搭上前座,弯腰换衣服,手碰到皮肤,皮肤是温热的,手上冰凉。

司机有点奇怪,看了眼后视镜,立刻知趣地移开了目光。

 

两个地枭。

对方还有准备。

聂九罗深吸了一口气,她也是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以前不管什么事,总有蒋百川通知、安排、策应。

邢深走了,现在身边连个可以帮忙的都没有。

换好衣服,聂九罗坐直身子,车子已经出了城区,从后挡风玻璃看出去,后头的车不少,一时也说不出哪辆坐着鬼。

不过没关系,再走一程就知道了。

聂九罗调息平气,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翻出手机,给炎拓发了条信息。

——你走了吗?

 

炎拓收到信息的时候,正在路上。

他现在一门心思想去农场,虽然暂时没借口,但反正回去得一天的车程,路上时间足够他慢慢想了。

午饭过后他就收拾了行李,又朝吕现借了车——这段时间,为安全计,他一直是用别人的车,吕现虽然舍不得,但炎拓一句“开坏了赔一辆更贵的给你”解决了一切。

私心里,吕现还有点盼着他开坏,毕竟人是旧的好,车是新的香。

……

炎拓单手掌方向盘,回了句:已经走了。

顿了会,聂九罗回过来一条:走得远吗?

炎拓看了眼导航,又看了看前方的指引路牌,出城没多久,倒也不算很远,只是她这话问得怪。

他回了两个字:有事?

 

“有事”两个字,也是把聂九罗给问住了,她觉得自己有点想一出是一出:炎拓再怎么说,明面上是地枭那头的,而且,这两人的照片是他发给她的,把他叫来有意义吗?

她穿上大衣,拢刀入袖,再次转身向后看:后头的车渐少,而有一辆灰白色的途观车,始终都在。

聂九罗给司机转钱,吩咐他:“加油门,开快点。”

再回头看时,果不其然,那辆车也加速了。

形势差不多是摊开了,聂九罗交代司机:“待会到了地方,马上放我下车,你一直往下开,回城别走原路了,行李什么的暂时帮我保管,我有你号码,过一阵子会找你拿的。”

司机隐约觉得这一次跟以往那种盯梢捉小三不太一样,而且,因着越开越快,他也注意到那辆紧追不舍的车了,不觉腿上打哆嗦:自己这不是遇到了什么黑道仇杀,要上演什么撞车戏码吧?

他这种小老百姓,可负担不起车毁人伤这种损失,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交通安全、限速了,后半程恨不得把车开成火箭,远远看见芦苇荡,立马急刹车,聂九罗跳下车,车门都还没来得及帮他关严,车子已经狂啸着去了。

聂九罗怕对方以为她仍在车上,还刻意在路边站了两秒,直到那辆途观车速度慢下来,才小跑着进了禾草丛。

这儿还跟前两天一样,冷清而又寂静,午后的那轮暖黄的太阳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轮冷白。

这处禾草丛有一人多高,头上还顶着绒毛一样的白穗,因为被她的奔跑扰动,细小的穗毛在身周飘来荡去,落了又升,升了还落。

那辆车也开下来了,速度很慢,和她之间隔着一大片禾草。

聂九罗不想像当初的邢深一样被车子追碾,她得有掩体。

她迅速向着不远处那几幢废弃的房子奔去。

 

开车的是陈福,他面色阴鸷,嘴唇紧抿,唇角抿下的纹络跟鼻头一样弯钩。

韩贯有点不安:“陈哥,不问问她是谁吗?”

陈福说:“有什么好问的,一般人谁会偷听我们讲话?”

韩贯:“也许是搞错了呢?可能她以为她未婚夫在我们那间呢?”

陈福:“如果是搞错了,听一两句就知道搞错了,会从头听到尾?我中间拉了个稀,她还在呢。”

韩贯咽了口唾沫:“那……要不要跟林姐那头说一下啊?”

陈福冷笑:“让林姐知道我们两个这么不小心,在外头乱说话,被人听了去?事情可大可小,狗牙什么下场,你不知道?”

韩贯不说话了。

前方就是那几间半塌废弃的土房,陈福停下车,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其中一间:“是在那后头吧?”

韩贯点头:“我看清楚了,往那一闪就没了。”

陈福不屑地咧了咧嘴角,这些都是土坯房,塌下来的房顶上还支棱着密密的稻草。

他俯下身子,从脚下拎了把德造的微冲给韩贯:“三十发弹,打完再装。”

韩贯:“打完啊?”

陈福:“当然打完,你给谁省呢?哦对……”

他拿起消声器扔过来:“装上。”

韩贯把消声器装上,掂了掂重量之后,枪口外指,牙一咬,扣动扳机,子弹呈扇形,一溜扫了出去。

刹那间,那一处土坯房烟尘四起,仿佛起了浓雾,土墙虽然有四十多厘米的厚度,但微冲子弹连穿钢板都不是问题,何况是泥呢,一时间,就听嗖嗖破空之音不绝。

尘雾中,陈福注意到一团身影窜出,吼了句:“往那边了!”

韩贯枪口一转,紧咬人影窜至的那一间,又是扳机扣到底,那间土房被打得发颤,像是中枪的人被子弹的穿透力带得乱抖乱癫,一匣子打完,半堵墙轰然倒塌。

而在倒塌的烟尘中,有条人影艰难地扑了出来,踉跄奔了几步,又闪进了不远处的机井房。

韩贯说:“没子弹了。”

陈福扔了一匣新的给他替换,同时骂了句:“艹,还没死,真能捱。”

 

机井房一般在农村才有,是用于农田灌溉的,大多会盖成砖头房子,因为里头有水泵,所以又叫水泵房。

水泵把水从深井内抽出,通过管道惠及就近,早些年,机器宝贵,还有农民晚上会住到房子里,看守设备。

再后来,随着智能井房的普及,单独的机井房渐渐被弃用,大李坑乡这一带连人都没有,机井房自然也年久废置了,里头的机器蒙上了厚厚的尘土,水管胡乱堆着,墙角处的深井也拿杂七杂八的木板盖上了。

聂九罗喘着粗气,倚住门边,更紧地拢住了大衣,抓紧衣角的手上糊满了血。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中枪了,能感觉到身上的某处,温热的液体正汩汩流出,但她不敢低头看:人的精神很脆弱,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能撑得久一点,一旦知道、看见、看清楚了,辅之以各种脑补,反而会立刻崩溃。

她颤抖着手摸出手机,给炎拓发了条“芦苇荡”。

原本是想多打几个字的,但是手抖得厉害,无意间触到发送键,倾刻就发了出去,再想追加一条,屏幕上的血太多,触屏不灵敏了。

再然后,身后的砖墙上枪声又起,伴随着扑扑砖屑乱飞的声响。

砖墙也未必能支撑很久,聂九罗向着屋角扑去。

 

韩贯在通往机井房的路上已经看见了血,所以相对放松,而且砖墙什么的,比之泥坯,也坚厚不了几个层级。

第二匣打完,砖墙面上上下下,多了十来个孔洞,韩贯没再朝车里的陈福要弹匣,他扛着微冲,探头进去看,然后头也不回,给陈福比了个“okay”的手势:“欧了!”

陈福松了口气,从手套箱里摸出根烟点着:“一个娘么,这么费劲!”

韩贯走进屋里。

聂九罗俯身趴在地上,身下洇了一大滩血,一动不动,长发被日落前的微光笼着,浓密柔软,缎子般光滑。

韩贯蹲下身子,忍不住摸了一把她的头发,靠近脑后的地方还温热着。

他拿枪口拨聂九罗的脸,想看看她长什么样。

就在这个时候,聂九罗双目陡睁,使尽浑身的力气翻身,一刀插进韩贯的咽喉。

韩贯双眼瞪大,下意识伸手去捂喉间,然而事情还没完,聂九罗揿动匕首柄上的暗扣,匕首明明还插在他喉头,匕首内部居然脱出了一把更小的,聂九罗手起刀落,这第二把自颅顶直直插入,直到没柄。

整个过程,五秒都不到,韩贯愣愣看着聂九罗,犹在眨动的眼睛里渐渐充血,先是鲜血,然后发暗发黑,像是黑色的眼珠子撑满了眼眶。

聂九罗一口血唾沫唾在韩贯脸上,说了句:“死去吧你。”

她抽刀回手,顾不上去看倒歪的韩贯,咬牙捂住了小腹。

刚动作太大,整个腹部撕裂一样疼痛,流血的地方不止一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大衣都被浸透了。

她还是没低头看。

不能看。

 

陈福几口烟吞吐过,忽然意识到,韩贯有一会没声息了。

他纳闷地看向机井房:“韩贯?”

没人回答,那座密布弹孔的砖墙房里,正往外丝丝渗着死亡的气息。

陈福将烟头在掌心攥灭,开门下车。

第10章

微冲让韩贯拿走了,陈福手里只剩了把小的,他推弹上膛,心里有几分庆幸:幸好韩贯的弹匣已经打光了,这要是微冲落到对方手里、反过来对付他,那可真是够他喝一壶的。

临近门口,陈福又叫了声:“韩贯?”

还是没声息。

陈福心一横,一个猛冲进门,枪口平举,以待随时击发。

门内所见,让他头皮发凉,既感惊愕又觉诡异。

屋里很乱,废置机井房的常规配置:早已朽坏的水泵、积满尘土的水管,地上落了不少砖屑,那是墙体被子弹击穿之后带下的碎料。

空地上,洇着一滩血。

靠墙角的地方,有一口井,一般废弃了的机井房,要么大门锁死,要么井口堵填,这是防止孩童玩耍时掉进去或者家禽误入——井边摊堆着木板条,显然,片刻之前,这些木板还是用来盖住井口的。

但现在,木板被掀移开了,韩贯大半个身体都没入井下,只有肩部以上露在井外,低垂着头,两条手臂外扒,跟经典恐怖电影《午夜凶铃》里、正要往外爬的贞子似的。

除此之外,他没看到第二个人。

陈福心里骂了句“艹”,这机井房里头藏不了人,高处有个小气窗,但没见人出来过,毫无疑问,那女的在井下头。

他小心翼翼,一步步挨近,到底是关心韩贯:“老弟?老弟!哼一声。”

身为地枭,他有自信:再重的伤,也不至于死过去,哼还是能哼的。

果然,韩贯的身体似乎耸动了一下,喉腔处发出一声模糊而又怪异的嘶噎。

真特么要命了,陈福脚下迈近,身子却极力后仰,同时斜乜着眼看井下:看不见,机井的口一般打得比较小,现在这亮度,再加上又是在屋内,压根瞧不清。

有心往下头放两枪,又怕打着韩贯。

陈福心中默念“1、2、3”,一声怒吼,一把抓住韩贯的后颈皮兼衣领猛然外拎,同时枪口朝向井内,砰砰连放。

地枭本就力大,陈福又是个中精壮,拎举个上百斤不是问题,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手上的重量有点异样……

来不及了,就在他拎出韩贯的刹那,有条人影从韩贯的身下翻出,他连这人长相都没看清,就见一道森然寒光向喉间抡来。

陈福心知不妙,一把撒开韩贯,同时枪口回指,然而还没来得及扣扳机,就觉得掌心中段如被风吹、一阵冰凉:下一秒,他的半个手掌,枪,以及握着枪的几个指头,已经尽数飞了出去,在井口边“咣啷”磕了一下,然后直落进井中。

聂九罗重重砸落地上,心中懊恼极了:她本来就是依附在韩贯的身体上、借力于他的,陈福一撒手,她也随之下跌,刀尖难免失去准头——绝好的、可以在几秒内干掉陈福的机会,就这样没了。

她有经验:一旦不能偷袭得手、一击得中,紧接着的对决就会无比艰难,陈福本来就是条悍狗,现在,得变成躁狂的疯狗了。

陈福眼皮痉跳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向井口:枪和半个手掌已经下井了,落了两个指头在井边。

自己……手掌没了?

疼痛来得有点滞后,陈福左手包住半个右手,一张脸无比扭曲,凄厉地痛嚎起来,还以头撞墙,哐哐有声,又一阵狂搓生磨,再抬头时,额头一片血肉模糊,还有几道血道子下流,把一张脸切分得分外凶横狞恶。

这是特么受到刺激,狂性复苏了吧。

聂九罗咬牙站起身,系紧大衣腰带,这大衣,平时为着姿态好看,都是敞着穿的,现在不行了,系得紧点好,权当包扎了。

不能看,只要没看见,她就能当自己没伤。

两条腿有点发颤,痛感逐渐模糊,但是能听到血滴在脚边的碎声,她一点都不怀疑只要嘴里咬的这口气泄了,她立马就会倒下去——所以不能泄,强敌当前,泄了就是死。

她不能死,她八岁朝蒋百川讨来的幸福生活,一路辛苦打造,而今渐成规模,很有可能再攀顶峰,老蔡说过,她有希望开巡展呢,不能让这东西葬送了,谁葬送她,她就葬送谁——今天,要么是她走出去,要么是她和他双双死这,反正,他走不出去。

陈福目眦欲裂,吼韩贯:“老弟?”

他看到韩贯喉口的血洞了,但没太担心:是大伤没错,恢复一两个月,也就好了。

他抬眼看聂九罗:“你是谁?”

聂九罗没吭声,现在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是宝贵的,她没力气说话。

陈福忽有所感:“你特么是……缠头军的人?”

现在哪还有什么缠头军,古早传说了。聂九罗掌心抵住刀柄,脑子里嗡嗡的,可能是因为失血太多,眼前一阵阵发黑:得正面杠了,陈福比她高,她很难攻得到他颅顶,只能重点去断脊椎,得绕去他身后……

见聂九罗一直都不说话,陈福失了耐性,大吼一声,伸手就去抄墙边立着的撬棍,却忘了自己右手已经废了,一抄抄了个空,聂九罗觑着这个机会,冲着陈福腰腹处直扑了过去,一手抱住陈福的腰借力支撑身体,另一手悍然翻出了匕首。

陈福也不是吃素的,知道不好,两手下抄,硬生生揪抓住聂九罗腰际,把她整个人抬举起来,向着对面墙便砸。

聂九罗眼前一黑,只觉得身子骤然腾空,紧接着砸上墙面,再然后便跌撞下地,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前金星混着血色乱冒,之前明明缚好的头发也松脱下来。

迷迷糊糊中,她看到陈福左手抓起一根泵管,冲着她的头砸下来。

水泵这玩意儿,大多是合金钢制造,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有多重,聂九罗身体应激反应,脑袋急偏,泵管擦着她耳边直砸在地上,把水泥地生砸出一个碗口大的凹窝,也砸得她耳膜嗡嗡蜂响。

一击不中,陈福杀红了眼,又是一下手起泵落。

这要是被泵给砸死,死得也未免太难看了,聂九罗用尽全力翻身避过,这一翻使了大力,腰腹处翻江倒海,仿佛丢落下好几个内脏——不过没能翻到底,泵管落下,把她一大片头发砸进了凹窝,扯住头皮,让她没法翻彻底。

既然翻不过去,就翻回来吧,聂九罗收势急转,一刀插下,刀尖自陈福右脚鞋面没入,直至探底。

陈福只觉得脚上刺痛,趔趄直退,一般情况下,脚上插刀,跟打了钉没两样,人是退不动的,但绝就绝在聂九罗这把匕首太过锋利,他一退之下,眼睁睁看着匕首从鞋尖处直豁而出,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屁股跌坐地上,抱住脚凄厉惨呼。

鲜血从鞋底的裂缝中涌出,滴滴拉拉洒了一地。

聂九罗仰面朝天,哈哈大笑,然而刚笑出声就止了:她的气泄了,没力气了。

这机井房没天花板,顶上是梁架,光秃秃的,很丑,很粗糙,聂九罗闲着没事的时候,设想过自己死时的情景:一般情况下,她都是活到一百多岁,无病无灾,睡梦中安详而去,去的时候躺在或海边或山间的豪华别墅里,阳光明媚,长天湛蓝,周围还鲜花盛开。

没想到,会是在这里。

她闭上眼睛,眼角一道很淡的泪痕,缓缓稀释掉脸上沾的血。

黑影晃动,是陈福拖着伤残的脚过来了,他走得很慢,一条腿后拖,一步一个血脚印,一步一个血脚印,但这不妨碍他终于走到她身边,抬脚踩上了她一条胳膊。

聂九罗抬眼看,她看不大清楚了,只觉得血色的视野中,晃着一个硕大且让人作呕的身影。

陈福弯下腰,喘着粗气,左手抓住了她的手臂,骂了句:“你个臭娘们。”

语毕,狠狠用力一掰。

咔嚓一声响。

聂九罗身子一挺,这咔嚓一声,简直把她一半的魂魄掰出了天灵盖,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所有业已停工的神经瞬间又通了电,她惨厉一声尖叫,膝盖狠顶上陈福裆间。

估计他这子孙根,不碎也残,就是……地枭的恢复能力太强了,只能让他碎残个两三月。

聂九罗跌躺回地上,气已经上不来了,只能半张着嘴呼吸,陈福似乎在边上痛得乱滚,又似乎发狂般乱撞乱嚎,她已经不在意了。

她太累了。

聂九罗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而,没能安息太久,又被一阵晃动和头皮的扯痛给吵醒了,聂九罗的眼睛掀开了一条线,看到屋顶的梁架左摇右晃,仿佛是地震了。

不是地震,是陈福拖着她的头发在走,数十万根头发的发根深扎进头皮,居然带动了她这么沉重的身体。

陈福把她拖到了井口,嘿嘿笑着,把她的身体、皮肉连着的断臂,往井里塞,含糊不清地跟她说话:“你特么就慢慢在下头,泡死……泡化了,烂在里面,臭死在里面……”

井很深,机井一般都不会浅于四十米,再加上井口窄,就愈显逼仄狭窄、深不可测,刚挪开木板时她探头看过,很深很深的底下,有汪黑亮的水,发出经年的陈腐味。

聂九罗几乎是对折着被塞了进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头是朝上的,身体和井壁间有一点点摩擦力,让她不至于立刻滑下去,但也定不住。

她的身体寸寸往黑里滑,像一团浸满血的脏污破布,阖该和这腐臭的井葬在一起。

手指无力地抠攀了一下井壁,没攀住,眼见着陈福那张丑陋的脸离她越来越远。

陈福还嫌她下去得不够快,喘息着去摸井边的泵身组件,泵身比泵管可要重得多了,他重伤之下,一只手拿不起来,于是用上了那只秃手,慢慢托举了起来……

聂九罗觉得自己该闭眼,但她没闭,她睁着眼看。

不到头颅碎裂、喘息停止的那一刻,她不死心。

再然后,就像是看电影,陈福连同那只泵身,突然被什么掀翻了开去,给她留出没被遮挡、能看见光的井口。

她听到沉重的泵身砸地,听到厮打,听到重击声。

末了,一切归于平静。

紧接着,很突然的,井口又有人影晃动,她看到,炎拓探下身来,伸手拉她,叫了声:“聂小姐。”

他拉不到她。

而她气力一松,又向下滑了。

聂九罗的眼睛重又阖上,上下眼皮,像一双正被暴雨重砸的蝴蝶翅膀,再也睁不开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他来得可真快啊。

他应该不是在收到“芦苇荡”那条信息之后才往回赶的,在那之前,他就回车调头了。

 

聂九罗想把一口气泄到底,她觉得苦难结束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然而还是不行,整个人像进了只黑色的茧巢,天地都在晃,身体忽上忽下,疼痛散落在各处,一时这儿疼,一时那儿痉抖。

忽然听到炎拓叫她:“聂小姐,聂小姐?”

聂九罗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啊?”

声音很低,跟呻吟没两样。

她觉得自己躺在炎拓怀里,很暖,他大衣下只穿了薄衬衫,她头脸都靠在衬衫上,衬衫是新的,或者刚浆洗过,透着好闻的布料味道,隔着这层布,她感觉到他的体温,还有心跳。

不管是体温还是心跳,都透着蓬勃的生命力,蓬勃得让她有点嫉妒。

炎拓低下头,低声说了句:“聂小姐,你的命在你手里,我现在帮不了你,没人能帮你。你要再扛半小时,半小时之后就好了,听见没有?半个小时。”

半小时?

半小时是什么?

聂九罗的意识又涣散成无数片了,每一片都长出了翅膀,翩翩飞散,而在这纷乱的翩飞间,炎拓的话跟魔音穿耳似的,一直回荡。

半小时。

再扛半小时。

 

吕现平时是不大能和阿鹏一伙人玩到一起去的,但大概是前一晚救了田祥,劳苦功高,下午的时候,阿鹏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做精油按摩,还特意强调绝对不是情se意味的,正宗按摩。

身为医科生,吕现很了解推拿和按摩的好处,难免动心,简单安置了田祥之后,高高兴兴和一拨人出来等电梯。

电梯到三楼,叮一声响,两扇电梯门徐徐向两边打开。

电梯不是空的,里头站了个人,炎拓。

他手里还拖了只行李箱。

第11章

吕现愣了一下:“你不是走了吗,又回来了?”

炎拓跨出电梯,反问他:“去哪?”

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吕现邀请他:“按摩去啊,走,大家伙一起,阿鹏买单。”

电梯门又关上了,好在这楼没旁人,关上了也是停三楼,阿鹏伸手揿开,笑道:“大老板在这,我买单合适吗,也不配啊。”

大家一起哄笑。

炎拓冷着脸,伸手攥住吕现胳膊,向阿鹏说了句:“你们自己去,我跟他有账算。”

吕现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他倒拽着往门口拖,一时脚下趔趄、嘴上结巴:“哎,哎,干嘛这是……”

阿鹏几个面面相觑,眼见两人去到门口,入了屋,大门又砰一声关上。

也不知是谁揿了键,电梯门再次开启,几人一拥而入。

门扇闭合的刹那,阿四冒了句:“早上给我们买饭,还以为这大老板好说话呢,没想到脸黑起来,还怪吓人的。”

阿鹏清了清嗓子:“做领导的,就是该亲近的时候亲近,该发威的时候发威——这叫领导的智慧。”

 

吕现踉跄进门,一头雾水。

屋里有点静,炎拓问了句:“田祥呢?”

吕现示意了一下对面屋:“又不是什么致命伤,稳定下来之后,转对屋了啊。”

“那这屋现在没人?”

“有人啊,你和我不是人啊?”

炎拓蹲下身子,动作尽量轻地把行李箱放平,然后迅速启开卡扣掀起箱盖:“救人。”

吕现一句“救谁啊”已经到嘴边了,生生卡了回去。

他看到,箱子里盘卧着个年轻女人,长发纷乱,面白如纸,浑身是血,也看不出是死是活,左边的那条胳膊还以反常的角度折着。

炎拓伸手去抱她,头也不抬:“我知道应该尽量别搬动她,讲究不了那么多了……我给她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但手法不行,估计不到位,你赶紧……”

说到这儿,察觉吕现僵立着没动,抬头吼他:“你特么傻了?救人啊!”

吕现一个激灵,这才如梦初醒。

 

吕现在医院供职的时候,手术室有很多规矩,比如彻底消毒、限制人数、病人衣物不得进手术室、地面擦拭要使用含氯消毒剂,且每日不低于两次……

但一旦小作坊私下作业,很多规矩就四舍五入了,熊黑这群人,哪管得了那么多,想留下来围观拍视频的都有,所以久而久之,他也没那么严苛了。

吕现穿好无菌衣戴好帽子口罩,先往外赶炎拓:“你走,手术要无菌环境,出去!我先给她麻醉。”

都这份上了,还讲究什么无菌,聂九罗那衣服上,不到处都细菌吗?

炎拓心头拱火,但也只心里牢骚而已:手术室里,医生最大,哪怕吕现说他应该爬着出去,他也得爬啊。

炎拓快步出门,正想把门带上,听到吕现叫了声:“炎拓!”

声音不对劲,炎拓身子一僵,回头看他。

吕现刚是俯身按压的,现在抬起来了,眼睛还盯着聂九罗:“她没气了。”

胸廓没起伏了。

炎拓脑子里一嗡,骂了句:“你放屁,刚她还……”

话到一半,也忘了“刚她还有气呢”是在多久之前,他快步走到台边,伸手虚掩在聂九罗口鼻处:仓促间也探不出有气没气,只知道口唇还都是温的,没凉。

没凉就行。

他看吕现:“你给她心内注射啊,肾上……腺素还是颠……颠茄素,还有电击除颤呢,不是配了除颤仪吗?”

说来也怪,这些都是从前跟吕现闲聊时,有一搭没一搭听说的,搁平时他绝对想不起来,此刻脑子里却一片晴明,连专业用语都说得一字不差。

吕现嗫嚅了句:“除颤仪……她外伤多,还在流血,容易漏电。心内注射有危险,现在很少用了,效果不……”

炎拓打断他:“比死还危险?”

往常看吕现,觉得挺专业挺决断,今天越看越窝囊,炎拓愤怒:“你是医生我是医生?你特么这些应急处理要我教?还有你……”

他一瞥眼看到聂九罗穿的装备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种紧身衣服,你为什么不给她剪了?这么勒着胸,有气也勒没气了!”

吕现没办法,转身去准备针剂和仪器。

炎拓抄起边上的手术剪,撩起她领口咔嚓一路下剪,剪到一半嫌太慢,上手两边用力,哧啦一声撕开。

她的小腹上糊满了血,几乎和衣服粘在了一起,至少两处中弹,两个近乎暗黑的孔洞。

衣服剪开,下头还有文胸,一见到这种高强度支撑文胸,炎拓真是咬牙切齿,想也不想,抬手又剪:特么气都没了,还穿这种高强度、强支撑的!

其实这真不怪聂九罗,她是为着方便打斗,在出租车里换上的。

一剪子下去,炎拓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合适,眼见罩杯处连接的结带崩开,下意识想伸手帮她遮,刚遮上去,就觉得有丰盈柔软一下子陷进掌心。

他脑子里一懵,尴尬到死,手拿开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看手术室是一片狼藉,看自己是狼藉一片。

那一头,吕现已经备好过来了,生死关头,也顾不上其它,炎拓匆匆把剪开的衣片拢过来给她搭好。

然而吕现可不讲究这个,他是医生,手术台上只是伤员、只是身体,不分男女老少胖瘦美丑。

他还是不大敢用电击,先帮她心口周围皮肤消毒。

炎拓别过脸去,眼角余光依稀看到吕现下了针。

时间忽然一下子无比漫长,炎拓不知道注射了之后人会不会醒,多久才会醒:能醒应该很快就醒了,不醒也就永远不醒了吧。

他盯着手术室空空的角落看,感觉上,吕现又在做按压了,一下,两下。

再然后,某个瞬间,他听到聂九罗喉间逸出“嗬”的一声。

吕现长出一口气,连退了两步,没护士帮他擦汗,只好仰着头,试图让汗倒流、被头发和手术帽吸收。

炎拓急转回身,目光第一时间落到聂九罗搭在手术台边的右手上,她右臂没受伤,是完好的,右手的指尖,正在不受控地痉动着,像是要疯狂抓住什么。

炎拓俯下身,把她的手包在掌心,用力握住:“聂小姐?”

她的手终于安静了,近乎死寂地团在他掌心,指尖冰凉,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都被衬得细弱——炎拓手上用力,如果生命力可以以这种交握的方式传递,他真心愿意分她一点。

回过神来的吕现赶他:“你出去!我这刚开始呢,说了手术要无菌环境!你想她死啊!”

以前在医院,任何手术都不让家属在场,不管家属做什么承诺:加钱啊,穿无菌衣戴口罩手套待在角落绝不出声啊,都不允许。

吕现当时还觉得,大可不必:愿意给钱就放人进来呗,医院还多个创收渠道,只要做好防护,跟边上立了个人形器械没两样。

现在懂了,绝不能放进来,好家伙,刚那一通吼,险些把他吼懵了。

 

炎拓出了手术室,先在吕现房里搜罗了一通,把他的手机泡了水,又把挂在玄关处的门钥匙揣进兜里,最后开冰箱取了罐啤酒,坐在餐桌边等。

这个角度,能看到手术室紧闭的门,只是门而已,没有显示灯——其实光有“手术中”的灯远远不够,最好有个进度条,能让人知道进展的百分比,这样,至少等待不会显得遥遥无期。

他现在,好多事亟待处理。

那根需要送进狗牙身体里的针,蒋百川,以及三个正赶往农场的地枭——不知道这奔赴,跟林伶听到的那句“死刑”有没有关系。

机井房那头,他只做了简单的遮掩和处理,还等着夜幕降下,好去善后。

然而走不开,聂九罗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他走不开。

只能干等,脑子里太乱,做不了任何事,想分析计划点什么,又定不下心,索性打开手机,搜索“手术”“心内注射”“腹部中枪危险吗”,一张张点开了看,文字都认识,可连在一起,总反应不出是在说什么。

无意中点进一个手术相关的帖子,看到回帖说,亲人做手术的时候,自己在外头默念佛经,一遍一遍,给亲人祈福,也静心。

炎拓觉得这法子挺好的,他网上搜了《金刚经》的全文出来,找了纸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抄。

经文相对晦涩,有些字不认识,有些连句读都断不准,什么“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什么“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然而正适合他,他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抄有意义的字句反而易分心。

也不知道抄了多久,有人敲门,炎拓放下笔,面无表情地去开门。

门外是阿鹏,见到炎拓的面色,他有点忐忑,但仍挤出一脸的笑来:“炎,炎先生,你要跟吕现算账,没什么事吧?”

炎拓说:“没事,他的破车,我差点撞死,跟他算算账。”

阿鹏恍然大悟,难怪走了一半折回来呢,炎拓是借吕现的车走的,“差点撞死”,这是车子性能不好、让他险些出了车祸?

他试图当和事佬:“幸好什么事都没有,炎先生,这是你福气大,捎带等于救了吕现一命呢……我们打包了外卖,过来一道吃啊?”

炎拓:“不用了,待会出去吃。”

打发了阿鹏之后,他坐回桌边,继续抄经。

《金刚经》全文五千多字,抄到第二遍头上,手术室的门开了。

吕现走了出来,倚住门框,摘了口罩,又低头拽下帽子。

炎拓抬眼看他:“人死了?”

吕现无语,顿了顿没好气:“现在不敢说没事了,要观察!至少观察二十四小时吧。”

炎拓向着吕现走过来。

吕现还以为他要跟自己说话,哪知炎拓越走越近,末了一把攥起他的衣领,把他搡到了墙上。

真是莫名其妙,炎拓自打离开又折返之后,简直跟撞了邪一样反常,吕现翻白眼看他:“怎么着,你还要壁咚我啊?”

炎拓心里头天人交战。

现在情况特殊,他得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吕现可信吗?他是伥鬼吗?

但现在聂九罗还没过危险期,还得倚仗吕现。

吕现这儿来过危重的病人,他可以暂时大事化小,把这事蒙混过去。

炎拓笑了笑,撒开手,顺带着还帮吕现理了理衣襟,然后凑到他耳边:“事情很秘密,还没办完,事关重大,对谁都不能说。”

吕现没好气地推开他:“离老子远点,老子是直的。”

又补充了句:“我懂,人都是装箱子里带过来的,我能不懂吗?”

懂就最好了,炎拓示意了一下对面屋:“对谁都别提,咽肚子里,那屋的人现在起,不准进这屋。”

吕现斜乜了他一眼:“人家本来也不大来这屋……这女的谁啊?”

他觉得炎拓对这女的,还挺上心的。

炎拓没吭声,只盯着他看。

吕现让他看得心头发毛:“行行行,不问不说。”

炎拓示意了一下手术室的方向:“我身上带菌,能去看她吗?”

吕现真是槽多无口,其实聂九罗这种手术,不属于类似开颅那种易感染或者多并发症的,而且他这儿也没ICU,所谓的“无菌”压根不能完全做到。

但他还是怼他:“那你不能不带菌吗?无菌衣、口罩、帽子、鞋套样样都有,你不能穿吗?”

炎拓嗯了一声,承着吕现的目光,还真去穿了。

 

对比刚才,手术室里收拾得很干净,大堆沾血的消毒巾、棉球等等,乃至聂九罗的大衣、鞋子,都已经密封装进了塑胶袋里。

聂九罗安静地躺在台子上,脸色发白,嘴唇也罩上了一层灰色,身上盖着绿色的手术油布。

万幸,她有呼吸,油布随着她身体的起伏而微微伏动。

炎拓掀开油布,略看了看。

她的小腹上厚缠着绷带,一圈一圈,缠得很稳妥,左臂上也打了夹具,身后,吕现想起了什么似的探进头来:“对了,她那胳膊啊,先别上石膏,防止有粉碎性骨折或者骨折线不良好——建议还是去大医院看看,我这设备没那么精细。”

炎拓放下油布,退了出来。

吕现已经换下了行头,正在洗手间洗手,炎拓走了过去,倚门而立:“我出去一趟,给她买点衣服。”

吕现嗯哼了一声。

“还有,跟你道个歉。”

吕现倨傲地扬起头:“是不是为了之前那么不礼貌地对待doctor?”

炎拓指了指放下了马桶盖的马桶:“不是,刚无聊,拿你手机玩游戏,手一滑……”

吕现大惊失色,猛冲过去掀起盖子:特么的居然是真的,他的手机卡在最底下的吸水管处,被一汪水泡得死挺挺的。

炎拓说:“所以我顺便给你买个新手机,放心,我这人,拿了你的银子赔你金,如果太晚了买不着,明天也一定奉上,走了。”

说完,也不等吕现反应,大步出了门,关上门的刹那,钥匙插入,顺势一转,把门给反锁了。

第12章

买衣服、买手机云云,都是借口,炎拓车出小区,直奔大李坑乡,芦苇荡,机井房。

从小区到机井房,大概半小时路程。

他的确是在还没收到聂九罗那条“芦苇荡”的消息时就回车折返了,当时倒没多想,只是觉得聂九罗都知道他已经走了,还追问“走得远吗”,看来是有重要的事找他——与其继续赶路再被她叫回来,不如先调头,省时省力还省油。

没想到这车头是调对方向了,而且,老天也眷顾了一把:芦苇荡距离石河县城四十来分钟的车程,但位置是在石河县城和西安之间,也就是说,他回石河,要先经过芦苇荡,这是他能及时赶到的最主要原因;另外,吕现所在的小区地处城郊,离着中心城区要十来分钟,四十减十,是三十分钟,所以,找吕现,比去医院要更近。

一般认为,心脏停搏后,有个“黄金四分钟”的说法,超过四分钟,被救活的希望就很渺茫,聂九罗今天看似凶险,其实占了无数的运气——凶险在但凡他走错一步、延时一刻,她就会没了;运气在他每一步都走对,每一刻都掐准了。

天渐渐黑下来,炎拓紧踩油门,暗暗祈祷老天的眷顾再留片刻、机井房周围一切如故:千万别有人好奇误入,那可就是盖子掀开、一发不可收拾了。

万幸,到的时候那一带黑黢黢的,平静到只有大丛禾草随风摇摆。

 

炎拓慢慢把车驶近。

先看到陈福和韩贯开的那辆途观车——他走的时候,怕这车横在地里引人注意,特意把车开到半塌的一间土屋后,还扯了半幅屋顶做遮掩——还好,车还在,满是茅草的屋顶也依然倾盖在车身上。

又看到机井房的门,被他拿汽车链条锁给锁上了,门口还堆了块石头。

炎拓长舒了一口气,车子熄火、车灯全闭,静坐了会之后,拎起工具包下了车。

开锁进屋,先打手电看了一圈,屋里还保持着打斗之后的惨相和狼藉,除了一样。

那口井。

那口井被他用木板条重新盖好了,盖得比先前更加严实,上头还加压了一截废弃的泵身压阵。

炎拓走过去,放下工具包,找出枪来先插后腰,手电斜支在一边照明,然后俯下身用力挪开泵身,又把木板条尽数推开。

一股混着血腥味的陈腐气息涌了上来,炎拓用手扇了扇鼻侧散味,然后拿起手电,筒头朝下,看了看。

这机井因为是废弃的,所以井端有豁口,其中有两处豁口上都系了绳子,两根长绳的另一端,都深深绷坠了下去,井太深,亮光打不下去,看不真切。

炎拓仔细观察绳身,一根静置着,另一根偶有颤动:没错,这情形是合理的,他把两人倒吊着放下去的时候,的确是一个看上去已经死了,另一个仅仅昏死。

炎拓把手电尾端的挂扣扣到大衣领上,撸起袖子,一脚踩上井口借力,身子下探,先抓住静置的那根往上拉。

刚一使力,心中咯噔一声。

不对,这根吊的是韩贯,一百几十斤的分量,身子死沉死沉的,怎么会这么轻?

感觉上,轻了一半有余。

难不成人逃了,把一切布置复原、在这儿留下个圈套套他?

炎拓后脊心一凉,条件反射般回头。

屋里静悄悄的,外头黑漆漆,车身在微弱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幽幽的冷光。

并没有什么人悍然窜出、袭击于他。

再仔细听,周围也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

炎拓定了定神,继续拉绳,起初飞快,估摸着距离井口十余米时,手上放缓,谨慎探看。

应该还是个人形轮廓没错。

再近点,因着头下脚上,先看到鞋子裤子,似乎也没错。

最后一两米时,炎拓心下一横,用力将“韩贯”拽出井口,然后猛退两步,拔枪对准。

韩贯的身子摔跌在地上,两只鞋先后摔落,人作趴伏状,静默无声,手足都是捆着的——为了保险,炎拓当时在他嘴巴和身上各处,还多缠了几道胶带。

一切都还是照旧,胶带的缠裹方式也的确是自己的手法。初步解除警戒,炎拓微松了口气,但仍觉得有哪里不对。

手。

是手。

炎拓死盯着韩贯的手看,亚洲人的皮肤偏黄白,男人的肤色即便相对黑点,也黑不到哪去,但现在,韩贯被反缚着的手,几乎是褐黑色的。

非但如此,那手还干瘪、萎缩,皮肤呈鳞状,像鸡爪上的粒粒凸起。

炎拓心头突突跳,他收回枪,趋前蹲下身子,顿了顿,扯下韩贯一只脚上的袜子。

果然,如他所料,脚以及通往裤管里的小腿也是一样,干瘪、发黑,脚趾往脚心内扣,难怪刚一跌落,鞋就掉了——脚已经缩了好几个号,压根抓不住鞋了。

炎拓把韩贯翻过来。

这一翻,明显感觉出衣服的松垮。

脸就更恐怖了,只“死”了几个小时,按理说,尸体应该处于尸僵状态,然而不是,他像是被生生饿了几个月,肉都饿没了,只剩皮包着骨头,甚至于骨头也似乎在萎缩,原本合适的衣服显得异常宽大,衬着一颗滑稽的小头。

怪不得他觉得重量轻了那么多。

炎拓有种直觉:韩贯死了。

很透彻的那种死。

是因为什么呢?喉口的血洞吗?难道杀死地枭的关键是插喉?是不是也太简单了点?

炎拓一时想不明白,不过也没时间管这么多了,他掏出手机,以电筒打光,给韩贯的尸体拍照:正面,侧面,部位细节,受伤处特写。

这些都是资料,都是信息,管它懂不懂,打包收拢再说。

拍到头顶时,只觉得韩贯顶心处反光异常,炎拓凑近细看,这才发现韩贯正头顶处还有个不易察觉的伤口,这伤口跟喉咙处不同,边缘处堆着黏液。

他不敢拿手去碰,木板上掰了块裂条下来,轻轻搅碰,然后缩回手。

不出所料的,黏液拉成了长丝,带着让人恶寒的褐黄色光亮,如蜘蛛的丝般,在半空中轻轻晃着。

拍完照,炎拓收起手机,又去拉另一根绳。

这一根吊的是陈福,明显要重得多了,非但重,陈福可能还醒了、正在不断挣动,因为绳子抖得很厉害。

拉出陈福,炎拓已然满头是汗。

陈福被捆得要比韩贯结实多了,除绑绳外,还费了炎拓两卷黑色的像塑胶带,整个人缠得如同人形茧、木乃伊,连眼睛都缠上了,全身上下,只露出个凸出的鼻子呼吸。

他像条离了水的鱼,感知到了身侧的风险,即便已经摔在地上了,仍使劲挣蹦。

这是个活的,或许还能问出点话来。

炎拓想了想,从工具包里掏出剪刀,剪断陈福遮眼的胶带,一把撕开。

这一撕,粘下陈福不少眼睫毛来,他痛得眼皮急眨,但很快就定了睛、死死盯住炎拓,嘴巴里发出唔唔的闷声,显见有话要说。

炎拓又把他封嘴的那道给撕了。

陈福得以长呼了口气,他口齿不清道:“我……我想起来了,我认得你,你是林姐身边那个。”

炎拓没有立刻说话,如果不是林伶偷出了那份表格,表格里的人,他是一个都不会认识的,陈福却认识他,说明这些人对林喜柔身边的情况很熟。

他顿了会才说:“你既然认得我,那你就等着死,或者被关到死吧。”

陈福浑身一震,破口大骂:“你个小畜生,你敢背着林姐搞鬼!”

炎拓冷笑:“她不也背着我,搞了这么多年鬼吗?没错,我就是要待在她身边搞鬼,直到把你们一个个的,什么熊黑啊,冯蜜啊,朱长义啊,都给搞干净了。”

陈福脑子里轰一声,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他万万想不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林喜柔身边,居然埋了这么个炸弹。

他忽然想起韩贯,挣扎着四下扭动脑袋:“韩……韩贯呢,你把他怎么样……”

话没有说完,他已经看见韩贯了。

这一下刺激不小,陈福瞳孔瞬间放大,身子都僵住了:“你……你杀了他?你怎么杀的?你特么,你是疯刀?”

疯刀?

炎拓觉得这个词怪熟的。

想起来了,那首歌谣。

有刀有狗走青壤,鬼手打鞭亮珠光。狂犬是先锋,疯刀坐中帐。

还有,林喜柔说过的那句:“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最好能问出,疯刀是谁。”

陈福认为他是疯刀?

炎拓还没回过味来,陈福已经先自己纠错了:不可能,林喜柔把这小畜生带大的,他不可能是疯刀。

“你……你勾结疯刀?那个女的呢?是那个女的,那个臭娘们,怪不得!”

陈福恨不得以头抢地,怄得眼眶里几乎挣出血来:被骗了,林喜柔、熊黑都被骗了,医院里瘫着的那个不是!不是!

他差点就杀了她了啊,只差一点,就能为族群把这个祸患给除了,要不是这个小畜生突然出现。没人知道这小畜生的真面目,他还会装着若无其事、再回到林姐身边去……

陈福用尽浑身的力气,想暴起逃走、通风报信,可心有余而力不足,被捆缚成这样,他连爬都不能够——他拼命挪动着身体,想像蚯蚓或者蝮蛇那样,一点点挪出去。

然而炎拓一脚就把他踹翻了身。

陈福躺在地上,大口呼吸,胸口起伏得厉害,连带着缠裹的胶带都哗啦生响,他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是完了,恨得几乎嚼穿龈血,恨到后来,索性哈哈大笑。

炎拓站着不动,居高临下,看他作态。

过了会,陈福笑声陡收,恶狠狠抬起头来:“你爸死了吧?”

炎拓嗯了一声。

陈福脸上笑意大盛,之前的那些血道子都干涸在他脸上了,这一笑,血迹干裂,映衬得一张丑脸分外可怖:“你妈也死……哦,不对,她被楼板给砸瘫了,瘫二十年了吧,还没醒吗?”

炎拓说:“没醒。”

这些人知道他,也知道他家里的事,没准平时是当聊资一样谈的。

陈福说:“你还有个妹妹……”

炎拓还是不动声色,但他觉得,浑身的血,慢慢往脑子里流了。

他说:“我妹妹呢?”

陈福说:“你妹妹啊……”

他张开嘴,慢慢伸出了舌头,肉红色、大而肥厚的舌头,上下扭动着,也许只是为了戏弄和恶心他——炎拓没注意过地枭的舌头,林喜柔和熊黑之流,也不会对着他夸张地伸舌——现在才发现,这舌头像是从喉咙里出来的,比人的要长,舌头背面初时无异状,但渐渐的,奓起了一根根错间的短刺。

炎拓血冲上脑,一把抄起手边的木板,冲着陈福的嘴狠抽了过去,吼了句:“我妹妹呢?”

这一板子下去,陈福口鼻处一片血肉模糊,都看不出是嘴了,舌头被砸得再也卷翻不起来,牙也挂落了两颗,但仍是哈哈笑着的。

炎拓拎起他胸口,往他脸上狠落下一拳,再一拳,还是那句:“我妹妹呢?”

他越打,陈福就越笑,越痛,笑得越畅快。

末了,他嘴里呛着血沫,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你妹妹,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你妹妹了。”

炎拓正往下落的一拳僵在了半空中,连拳头带小臂,不自觉地发着颤。

陈福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勉强睁开了眼睛——脸颊被打得淤肿,眼睛再睁也只是可笑的一道线。

他线一样的眼睛里迸出诡异的笑意,呻吟着说了句:“不对,有机会的。我祝你们……早日见面啊。”

第13章

陈福是个狠硬茬头,这种人,打也没用,越打,越显得你没招对付他,他越得意。

炎拓发泄一通之后,收了手。

陈福连声都出不了了,一张脸被打得几乎凹陷、汪在血里,脸上犹有笑意。

炎拓盯着他看了会,一剪刀插了他的喉——地枭当然杀不死,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杀死”,但让陈福死一阵子也是好的,省得碍事。

手电开得时间太长,电光有点走弱,机井房比先时暗了很多,地上大滩的血,渐渐凝固发黑。

外头起风了,拂过大片的禾草,起声萧瑟,从草尖梢头流泻而过,半天上有轮残月,残瘦得像道线,像极了陈福自肿胀的眼肉间睁开的那道,透着诡异和森冷的光。

炎拓打了个寒噤。

该善后了。

 

时近半夜,炎拓驱车回城,车过城乡结合部,仿佛自地狱回到人间,灯光渐明,明得有些晃他的眼。

过去的几个小时,他做了很多事。

——在芦苇荡中打水,反复洗刷血迹,取土掩盖,尽量粉饰。

——搜找机井房内外,不遗留任何物件。他认为还用得上的,比如聂九罗的手机、匕首等,都拿了回来;用不上且很容易惹麻烦的,比如空弹壳、微冲,拆卸分了几包,沿路找不同的地方,或沉塘或深埋。

——韩贯的尸体以及途观车的前后车牌、车里翻找出的相关个人物件、证件,淋上汽油烧了,残骸扔进了幽深的机井。

——陈福就只能带着了,照旧是装进帆布袋、藏进后车厢。

——最麻烦的是那辆途观车,那么大个物件,弃置有风险,烧又烧不掉,最好的方式是“分尸拆解”,车壳改头换面、零部件重新流入市场。他走乡村道、把车子开去了临近县的某个地下停车场,暂时停在那儿,预计这一两天联系自己在外省的人脉,把这车迅速改造、进而“消失”。

……

虽说不是杀人毁迹,但做的这桩桩件件,哪件像是正常人该做的?炎拓一路都有些恍惚,城里车多,不知道是哪个操作激怒了临近车,对方疯狂冲着他摁喇叭宣泄,还开窗探头,骂了句“SB”。

炎拓一惊,陡然回过神来,在最近的一处街口停车道停下,低头时看到手腕上沾着的血忘了擦,拽了片湿纸巾,慢慢擦拭。

他还有什么事要做来着?

对了,要给聂九罗买衣服,至少得给她买身干净舒服的睡衣。

炎拓正想下车,一抬头,看到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脸:他的表情僵硬得可怕,眼神也一样。

得从那种情绪里出来,他回到世俗世界中来了,要跟普通人打交道、要去买东西了。

炎拓用力搓揉脸颊,间或下手扇上一记,对着玻璃笑,两手推着唇角,硬推出正常的笑容来,反复眨眼,深呼吸,直到状态渐渐正常。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门下车。

进入街内,看到大部分店铺已经关门落闸,这才反应过来时间已经很晚了,炎拓不死心,一直往里走,也是运气好,还真让他遇到一家家居服饰店,不过人家不是在营业,是快到年底了,漏夜上货,赶着做即将到来的大促销。

上门都是客,专门分出一个中年女店员过来接待炎拓。

炎拓先买了条毯子,又请女店员帮忙配一身:“大概一六六、六七的样子,很苗条,九十多斤吧,睡衣内衣裤还有袜子拖鞋,给拿一套吧,衣服要质量好、舒服透气的,价钱不是问题。”

女店员:“文胸也要吗?”

炎拓含糊:“要……要吧。”

其实他觉得,聂九罗得躺一阵子了,文胸短期内用不上,但总得配齐吧。

女店员问:“多大的?”

炎拓:“什么……多大的?”

“SIZE啊,这种不能均码,得看号的。”

炎拓心说,我怎么会知道!

掌心忽然发烫,那种尴尬至死的感觉又来了,他避开女店员的目光,一抬眼,正看到斜前方货架上挂着的一件一件,蕾丝缎面,精雕细绣,什么半杯深V,各个款都有。

他随手指了一个:“就那个可以。”

女店员觉得炎拓不靠谱,跟他确认:“70C啊,一般女孩子要是比较苗条,罩杯也会偏小……”

炎拓打断她:“C,就C。”

……

拎着大包小包出来,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吕现的手机是别想了,好在这个容易打发。

 

车入小区地库之前,炎拓先观察了一下三楼的灯光:阿鹏他们群居的那间,灯已经熄了,吕现的那间,还亮着。

由灯光来看,应该无事发生。

饶是如此,为小心计,炎拓还是没有乘电梯直上三楼——他走楼梯上去,先在门外听了会动静,这才掏出钥匙开门进来。

吕现正窝在沙发上,抱着薯片袋子看电视,闻声回头,先谴责炎拓:“你丫把门反锁了,什么意思?”

炎拓:“我怕阿鹏他们进来,你脑子蠢,万一拦不住呢?锁了放心。”

吕现果然立刻被带偏了:“我蠢?老子医科都读下来了,蠢?”

话到末了,眼睛盯住了炎拓手中的包袋,且立刻得出了“其中绝对没有手机”的结论,一下子激动了:“炎拓,老子新手机呢?我这等到现在都没睡觉……这年头没手机人怎么过?”

炎拓漫不经心把钥匙挂回玄关:“你也知道这小地方,我想给你买折叠款,没货,本来准备去西安买的。你要是着急,我明天就随便给你弄……”

吕现喝了声:“慢着!”

继而又惊又喜:“折叠款,是不是刚上市的、两万多那款?”

炎拓:“是啊。”

卧槽!吕现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躁动了:“拓哥!你大气!我不急,没事没事,回西安给我买。”

语毕扔下薯片,关了电视,喜滋滋就待回房。

炎拓喊住他:“干什么去?”

“睡觉去啊。”

炎拓指手术室:“你睡觉,她怎么办?”

吕现没听明白:“我睡觉,碍着她什么了?”

炎拓说:“她情况不稳定,还在观察。万一半夜有什么状况……”

吕现懂了:“你要我不睡觉、在边上观察?”

炎拓点头。

吕现怒了,不过看在手机的份上,还是极力委婉:“拓哥,你是要医生死吗?你听说过哪个医生是白天做完手术,晚上还熬夜在边上观察的?这要你当院长,得猝死多少医生?”

听着很有道理的样子,炎拓还是没绕过弯来:“那她要是出状况……”

吕现被他蠢怒了:“要护工干什么吃的?家属陪床干什么吃的?出状况就来喊我啊。”

 

吕现一睡,屋子里就安静了。

炎拓洗漱了之后,关掉外屋的灯,进了手术室——白天看不觉得,晚上这儿就有点瘆人,因为手术室的光偏冷,到处又都是医用器械,那些锃亮的刀、剪、钳具,多少有些阴气森森。

聂九罗躺在手术床上,还是那副昏睡的模样,嘴唇有些干结,炎拓开了瓶纯净水,用干净的棉签蘸湿,给她润了润唇,说了句:“原来你是疯刀啊。”

她听不见,很安静很安静。

能睡着就是好事,炎拓张开毯子,给她全身罩上,然后拖了张椅子坐到床边:虽说屋里有暖气,但毕竟入冬了,晚间会降温,盖一层手术油布,远远不够。

正要把她的手也送进毯子里时,忽然发现,她的手在动。

还是那只右手,动得没心脏复苏时那么狠了,但仍在动,时不时抽那么一下。

真奇怪,整个人都那么安静,安静到跟死只一线之隔,除了这只手。让他忽然想起聂九罗在他车里睡着的那次,也是有只手——忘记了是不是这只了——微微翘起,不肯跟身体一同睡去。

代表了什么?代表她有那么一根始终没安全感的、焦虑的神经,像只张皇的小动物,即便在本主沉陷的时候,也始终不断奔跑、四处张望,不得安息吗?

炎拓伸出手去,把她的手轻握进掌心。

果然,像上次一样,她的手,连带整个人,立时静寂下来。

炎拓握着她的手,肩膀靠上椅背,仰头看天花板,以及高处的手术无影灯。

这大楼可真安静啊,无影灯的冷光镜里,影影绰绰,扭曲地映出了他的形容。

炎拓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炎还山。

 

炎还山死的那年,炎拓八岁,而在那之前两年,生母算是“基本”死亡——身体尚在,人生倾塌。

对父母的死,炎拓都没太大感觉,他是林姨带大的。“林喜柔”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从来没有指向过母亲。

对于更小时候的事,他只有模糊的记忆,但分辨不出到底是记忆还是臆想。

比如他依稀记得,自己有个妹妹,很可爱,很漂亮,说话时娇声奶气,跟林喜柔提起时,林喜柔说:“你记错了。”

他坚持过一两次自己的意见,每一次,林喜柔都大发脾气,于是到后来,他再也不提,也渐渐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妹妹。

……

炎还山死于癌症。

死之前,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很久,整个人形容枯槁、行动迟钝,医院建议居家休养,说是再治疗也没太大意义了。

他会在炎拓做作业时硬守在他身边,嘿嘿笑个不停,笑到口水都流到了他的书本上,赶也赶不走。

几次之后,炎拓习惯了锁门,炎还山也习惯了蹲在门口,间或向着空气小心翼翼解释:“小拓做作业呢。”

他会一大早就起床叠衣服,一件一件,叠进行李箱,然后偷偷摸摸拖着行李箱来找炎拓,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今晚的火车,我们车站见。”

然后咧嘴一笑,满脸洋溢着幸福。

炎拓极其无语,烦死这个神经病了。

再然后,家里还添了个丑不拉几的林伶,他不懂林姨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没妹妹吗?为什么还给他搞回来一个?

而且还这么难看,脑袋上稀疏的黄毛,扎起来像猪尾巴!

八岁的他如同一只气泵,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脾气,或许是因为潜意识中早已累积了很多愤懑,只是他不明白而已——好在除了林姨,其它人都可供他发泄,他踹过炎还山,炎还山反应迟钝,被踹了之后很久才回头看他,一边看一边嘿嘿笑;也打过林伶,林伶不敢告发他,每次都躲到角落里很窝囊地哭。

炎还山死的那天,林喜柔带着林伶打预防针去了,家里只有他。

他记得,自己在玩单机游戏,《暗黑破坏神》,角色名叫“烈焰之拓”,沉迷于在一片片暗黑大地上奔跑、杀敌、成长,目标是成为种族内的“Master”。

正玩得起劲,听到炎还山的房间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砸落地上。

炎拓停了游戏,这闷响让他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闷响之后,又有桌椅被抓挪的声音传来。

炎拓循声过去看。

一进门,就看到炎还山正拼命往门口爬,全身猛烈抽动,气都喘不匀,枯槁的脸上爆起一根又一根青筋。

再小的孩子也能看出是出事了,更何况炎拓已经八岁了,他转身往客厅跑,想去打电话。

炎还山急促地叫他:“小拓!小拓!”

炎拓一下子立住了,他转过身来。

炎还山叫他的声音跟平时不一样,语气不再痴傻,或许是死前的回光返照,让他的意识有了片刻晴明,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往外爬,一直爬到炎拓身边,痉挛着的手一把攥住了他的小腿。

炎拓呆呆看着他。

炎还山仰起脸,忍着一拨又一拨袭来的痛苦抽搐,艰难地给他留话:“小拓,你要记得,有位长喜叔,刘长喜,这人……可以信。”

炎拓听不明白,跟着林喜柔出门时,叫过很多叔叔,张叔叔,王叔叔,唯独没有一位“长喜叔”。

炎还山说:“小拓,你不要……学你爸,你爸没用,是个废物。你不能废,老炎家靠你了,啊,把心心找回来,团……团聚……”

他就说到这里。

至死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双目赤红,两行泪顺着眼角慢慢往下流。

 

炎拓看着无影灯,觉得有行温热也慢慢滚落眼角。

他抬手抹了把眼睛,忽然听到聂九罗呻吟了声:“水……”

水?

是要喝水吗?

炎拓忙坐起身,但聂九罗又没声息了,也不知道她究竟要没要过水。

而且,刚做完手术的病人能喝水吗,炎拓不太确定。

他松开聂九罗的手,起身拿过边上的瓶水和棉签,浸湿了给她润唇,偶一垂眼,看到她的那只手,又在轻轻地颤动着。

两只手都在用,可没法握她的手了,炎拓想了想,把自己的衬衫拉出来,衣角塞进她指间。

果然,她的手指立刻勾挨住,又安静了。

炎拓笑起来。

原来,她只是需要什么,握着。

第14章

吕现前一天耗精力做了大手术,晚上又睡得晚,是以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不过大清早时,他起来上了个洗手间,出于医生的责任心,绕去手术室看了一回聂九罗,得出的结论是,挺好的,基本过危险期了。

他记得,当时炎拓还冲他笑了笑。

再醒来时,就是中午了,阳光很好,吕现打了个呵欠,刚打开卧房门出来,就迎上一股贼香的方便面味道。

炎拓坐在餐桌边,正大口吃面,还冲他示意了一下厨房:“给你留了一份,赶紧的,不然坨了。”

吕现兴冲冲应了一声,职责所在,进洗手间前,先往手术室张了一眼。

这一张大惊失色,急吼吼窜进去,又慌里慌张冲出来,挨屋去找。

炎拓头也不抬,安心吃面。

一圈找完,吕现回到餐桌边,冲他吼:“人呢?”

炎拓好整以暇咽下最后一口面,还喝了口汤:“什么人?”

装什么疯呢,吕现跳脚:“那个女人啊。”

炎拓抽纸巾擦嘴:“哪个女人?”

“就你装箱子里带回来的,昨晚还帮守夜的那个女人啊。”

炎拓把纸巾团了扔进垃圾桶,绕过吕现,径自去洗手间含漱口水,咕噜漱口声里,话说得含混不清:“做梦呢吧你。”

特么……

吕现一把推开炎拓卧室的门,指横放在当地的行李箱:“你就是用这个……”

话到一半,不得不咽了回去:行李箱里,满当当塞着衣物、洗漱用品。

再看炎拓,漱完口,抽了张洗脸巾擦脸,䁖都不䁖他一眼。

老子还就不信了!

吕现发了狠,又把屋里转了一圈。

没了,都没了,炎拓早上一定收拾过,那些自己用胶袋封好的手术垃圾,一袋都不见了;炎拓昨晚明明拎回来几兜购物袋,也都没了影;手术床擦拭得干干净净,连个印记都没有;都说女人容易掉头发,可他蹲地上看了,一根头发丝都没捡着。

监控!对!监控。

吕现眼前一亮,旋即泄气:监控是有,可是装在门外,而且炎拓连头发丝都能给清了,能漏过监控吗。

他看向炎拓,心里怪不得劲的:“你这,至于吗?”

炎拓皱了皱眉头,还伸手挨向吕现的前额:“没发烧啊,一觉起来说什么胡话呢。”

吕现没好气,一把格开他的手。

炎拓不露声色:吕现如果可信,当然很好;如果不可信呢?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不能翻船,更得加倍小心。

他在毛巾上擦干手,进屋把行李箱理好了拖出来:“走了,我跟阿鹏打过招呼,他会帮你搞个旧手机先凑合着,回西安找我拿新的。”

吕现蔫蔫地目送炎拓离开,连即将到手新手机的欢愉,都冲淡不少。

这一家子……

设立了助学基金、资助他的学业,对他有恩却早逝的,炎拓的父亲炎还山。

被他奉为女神,年轻貌美却游走于黑灰色地带的,炎拓的小阿姨林喜柔。

看似最正常的,却忽然间也有了距离和秘密的,炎拓。

都不是我等普通人相交得起的啊,他想。

他汲拉着拖鞋去到厨房,一筷子一筷子捞起已经发坨的面条。

也该为自己的未来设想一下了。

多存点钱,希望能在公司这些违规操作败露之前,金盆洗手、及时上岸吧,否则万一被带累,铁窗之下,他连坨了的方便面都享用不到了。

 

炎拓乘坐电梯,直下地库。

地库里,只寥寥两三辆车,都是“自己人”的,吕现的那辆,他停在了最角落的地方。

炎拓走到车边,先打开后车门。

裹着毯子的聂九罗正安稳睡在后座上,因着后座长度不够,小腿微微屈起了些。

炎拓把行李箱竖放到前后座的夹缝中,权作挡板,防止紧急刹车时她的身体会不受控滚落,然后帮她掖了掖毯边,正待抽身出来,忽然想起了什么,身上摸索了一回,实在也没什么东西。

又在副驾上自己买的食品袋里翻找,末了拣了颗小金桔出来,塞进她的掌心,这是他买了预备路上醒神时吃的。

而她手指内扣,也就那么握着了。

……

聂九罗这一觉睡得很长,但并不安稳,偶尔有意识,能接收到身周的一些动静,可没法形成思考,因为太累了。

累得没法费一点点神。

只记得起初很凉,后来毛绒绒的很暖和,再后来像在游车河,无数或急或缓、或轻或重的车声,从耳边飘掠过去,还似乎路过橘子树下,清甜的味道里带一点点酸,刺激得她身体没醒,味蕾倒先开了。

模模糊糊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了。

屋里亮着灯,她眼睛还没适应,看不清,只觉得周围的陈设简单、朴素,还透着点旧。

有个男人站在她床边,居高临下看她,看不清面目,只觉得身形高大,遮去了她一半的视线。

聂九罗一下子紧张起来。

她听到那人说:“是我。”

声音挺耳熟的,她想了又想,反应过来。

这是炎拓。

炎拓啊……

她的身体重新松弛,眼皮复又闭上。她不知道自己滑入机井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但隐约有一种直觉:炎拓对她,没有威胁。

那就好,她又可以安心睡了。

炎拓说:“聂小姐,你知道你差点死了吗?”

这噪声真是烦人,聂九罗眉心微蹙,脑袋不耐地往枕头里窝了窝,很快,整个世界又消停了,身子不断往黑里坠。

一看她这架势,炎拓就知道,她没那么快清醒。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是生死河岸淌过水的人。

炎拓出了房间,客厅里,刘长喜正帮他削苹果,见他出来,紧张地站起身,削了一半仍没断的果皮颤巍巍地缀挂下去:“怎么样,房……房间还满意吧?”

 

刘长喜是中午的时候接到炎拓的电话的。

炎拓没具体讲原因,只是说有个朋友受伤了,想送去他那儿,让他帮忙照顾一阵子。

刘长喜一口答应,把店里的生意交给伙计,赶回家做大扫除,原本是想把主卧让出来的,又怕自己住久了有味,于是重点打扫客卧,还翻出新的被褥床单给铺盖上。

即便如此,仍是心头惴惴:炎拓家境好,一路是富养着长大的,怕他嫌弃自己这儿太寒酸。

炎拓说:“挺好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聂九罗需要静养,刘长喜这儿,最合适了。

他想了想:“暖气太干了,你给她买个加湿器吧,她身上花的钱,回头都找我结就行。”

刘长喜:“加……加湿器?”

他是个跟不上潮流的人,听过,但没用过这东西。

炎拓反应过来:“我买吧,回头下单递过来。你照顾她不方便,帮忙找个阿姨,给她做点滋补的汤汤水水,还能帮她洗头擦身子什么的。她要是醒了,你就打我电话,还有,过两天带她去看一下胳膊,她左臂那里骨折了……”

刘长喜记不住,慌慌放下苹果,找纸笔来记:“你慢点,一条条说,第一是加湿器……”

炎拓笑笑:“你也别记了,我到时候提醒你吧。先走了,过两天有空,我过来看她。”

这来去匆匆的,好在他一向如此,刘长喜也习惯了。

他送炎拓到小区楼下,目送他上了车,才迟疑着问了句:“小拓啊,这是你……女朋友啊?”

炎拓愣了一下,顿了顿失笑:“不是,没到那份上。”

刘长喜却满心欢喜,这么多年,他头一次看到炎拓带个异性朋友上他这来:“人要靠相处的嘛,没到那份上,处着处着就到了。我看那姑娘怪好看的,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你妈要是知道,肯定高兴。你不知道,你小的时候啊,你妈有一次说……”

炎拓打断他:“长喜叔,走了啊。”

他关上车窗,发动车子,小区很旧,路道狭窄,车子像是贴着路阶出去的。

刘长喜站在当地,看车子远去:小区是上了年头了,绿化却很好,种的都是常绿植物,冬天也不掉叶子,风一吹,头顶上叶影婆娑,间杂着细碎的轻响,抖罗着抖罗着,就把往事的细屑给筛了下来。

刘长喜想起林喜柔。

炎拓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刘长喜拎了水果上门拜访,跟林喜柔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炎拓的终身大事。

林喜柔说:“也不知道小拓将来会找个什么样的,好不好看。肯定……比我好看。”

刘长喜脱口说了句:“那不一定,林姐,你最好看了。”

话一出口就红了脸,手都不知道往哪摆。

林喜柔只顾看在床上爬来爬去的炎拓,没注意到刘长喜的异样:“我希望是好看的,又怕好看的姑娘心太飘……嗐,将来就知道了。”

她嘴里说着“将来”的时候,应该没想到自己几年后就永远没有将来了。

刘长喜便心心念念,一心想代她看、帮她掌掌眼。

林喜柔出事之后,刘长喜再也没在炎拓周围出现过,直到炎拓二十岁那年,要去交给他一样东西。

这也是当年罹患癌症的炎还山千叮咛万嘱咐的,他说:“长喜啊,这事就拜托你了。你千万别太早去找他,等他长大了、心智成熟了再说,年纪太小的话,容易冲动,还坏事。还有啊,你得看仔细了,确认他还是好孩子……他是那女的养大的,谁知道他的心偏着谁呢。”

二十岁的炎拓正念大学,是校园风云人物,因着长得帅,家境好,是好多女生的心仪对象,刘长喜记得,他那时候身边已经有了个女朋友,很白净很乖,听说是校花。

真比林喜柔还漂亮。

刘长喜还以为就是那姑娘了,可惜很快就分了,在他把东西交给炎拓之后不久,就分了。

 

炎拓赶了夜路,夜半时分回到西安,熊黑的别墅。

起先,他还以为熊黑必定不在,这种节骨眼上,多半在农场住下了吧。

谁知在车库里居然看到了熊黑的车,炎拓心内一阵猛跳:自己的后车厢里,还放着陈福呢,就这么大剌剌跟熊黑的车并排停着,有点太过荒谬了——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距离这么近,到底有些不放心,再说了,谁知道熊黑那鼻子是不是特别灵敏呢?

炎拓又把车倒了出去,停去了别墅区的对外停车场,然后一路步行回来。

进了后门,正准备揿电梯,电梯自己从三楼下来了,炎拓心中一动,先行闪到了一边的暗角中。

电梯门还没开,里头就传出了熊黑的嚷嚷声:“喂,喂!在电梯呢。”

下一秒,人从电梯里跨了出来:“刚信号不好,什么?还没到呢?你没给陈福打电话?那韩贯呢,打了吗?”

突然听到这两个名字,炎拓心头巨震,大气都不敢出,再次往暗角里避了避。

“打不通?俩都打不通?”

视线里,背对着炎拓的熊黑伸手挠了挠脑袋:“估计正在路上吧,去南巴猴头,又不是一天才能到的,山里信号不好,打不通那还不是常事么,等着呗!”

说着挂了电话,还骂了句:“蠢货玩意儿!长脑子干什么的,都不会推理。”

 

候着熊黑离开,炎拓长吁了口气,乘电梯上楼。

想到熊黑的那句“都不会推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旋即心中又生出疑惑来:熊黑一般都是紧跟林喜柔的,熊黑在,林喜柔必定也在,这个时候,他们怎么会在别墅呢?

很快,电梯停靠三楼,门扇才刚打开,炎拓就听到林伶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就是不愿意!”

第15章

什么不愿意?

炎拓止住步子,还想再多听点,然而电梯停靠是有声响的,旁侧小客厅里的人立刻都察觉了。

静了会之后,里头传来林喜柔的声音:“熊黑?不是让你去下头等吗?”

原来是林喜柔和林伶在客厅说话,炎拓调整了下情绪,笑着走了进去:“林姨,是我。”

林伶眼圈泛红,看到是他,大概是觉得狼狈,把脸偏转了过去,林喜柔倒是有点惊喜:“小拓啊,你怎么回来了?”

一看这表情,炎拓就知道林喜柔是这两天重要的和突发的事太多,把他给忘了。

忘了好,他也不想时刻被惦记着,炎拓说:“听熊哥说事了了,在阿鹏那待着也无聊,就先回了……林姨,待会要出去啊?”

他注意到,林喜柔穿得很齐整,并不是睡袍夜话的模式,而且刚刚,她还说了句“不是让你下去等吗”。

林喜柔嗯了一声:“回来收拾点东西,农场这两天事忙。”

炎拓立时顺杆爬上:“我听说了,林姨,我能一起去吗?姓蒋的欠我块肉,我怎么着也得下他两颗牙出气啊。”

林喜柔迟疑了一下,也不好驳他:炎拓当初受了罪,想亲手报复回去,也是人之常情。

她折中了一下:“你不是刚回来吗,急什么,人还能跑了?休息两天再说。”

这是首肯了,炎拓心头一松,又转向林伶:“林伶怎么啦?”

林喜柔笑了笑:“问她啊,好心好意,想帮她撮合,跟谁要害她似的。”

撮合?

炎拓有点意外:“相亲吗?谁啊?”

林喜柔正要说话,林伶脖子一拧:“我没这想法,我还年轻。炎拓比我大,怎么不让他先呢?”

炎拓一时无语,觉得林伶很不仗义:大家不是一头的么,怎么拉他出来挡子弹呢。

林喜柔脸色一沉,话也随之硬了:“小拓我不担心他,他性子还没定,女朋友要么处不长,要么处些不靠谱的,但总归还是有。你呢,我就从来没见你有苗头,但凡你有,也不至于我上赶着操心了。”

林伶嗫嚅着唇,没敢说话:她偶尔顶撞林喜柔,但只要林喜柔沉了脸,动真怒,她就不敢回嘴了。

“这屋里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用顾忌什么,话可能不好听,但理不糙。自己是什么条件,自己不清楚吗?”

林伶鼻子一酸,眼泪立刻涌了上来,炎拓有点心疼她,也觉得尴尬:“林姨,算了,回头再说吧。”

林喜柔冷笑:“算什么算,提过不止一回了。吕现哪点配不上你了?”

吕现?

炎拓大感意外,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林喜柔勉强算是林伶的养母,这要是撮合成了,她就是吕现的丈母娘——吕现还真是flag不倒,永远丈母娘最爱。

林喜柔靠上沙发靠背:“论年纪、长相、能力、学历,人家都是强过你的,还是个学医的,将来你要是有个头疼脑热,身边就有个大夫,多方便。”

炎拓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不是,林姨,你这件事,问过吕现吗?”

他刚从吕现那离开,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着呢?

林喜柔淡淡回了句:“只要她没意见,吕现那儿不是问题。”

炎拓不觉凉气倒吸,老话说剃头担子一头热,阖着林喜柔撮合人,担子两头都是凉的,只她这个中间人起劲。

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林喜柔站起身子:“我先走了,小拓,你有空劝劝她。”

 

林伶一直垂眼抿唇不说话,直到听到电梯下去、确信林喜柔不会再回来了,才终于绷不住,泪水一个劲儿往下滚落。

炎拓叹了口气,抽纸巾给她擦眼泪:“别哭了,林姨走了。”

他也是没想到,自己这刚回来,就遇上催婚现场。

又说:“她说她的,你做你的,又不是封建社会,还能强迫你吗,别往心里去。”

林伶接过纸巾攥起,狠擦了一下眼睛,犹自哽咽:“不是,你不懂,这次是你撞上了,她之前提过好多次了。我就不懂了,她着什么急啊,炎拓……她催过你吗?”

炎拓摇头。

林伶失望:“那干嘛……尽催我啊,男女不平等这是。”

炎拓哭笑不得:“你没听她说么,可能是我会时不时交个女朋友,而你一直没动静吧。”

林伶也有点好奇:“你为什么女朋友都……交不长呢?”

炎拓苦笑:“家里什么情况你不懂吗,咱们自己命不好也就算了,还扯别人?有时候做做样子,让她知道你在忙一般人忙的事就行了。”

不过,他总觉得这件事透着点蹊跷。

“她跟你提了好多次了?提的都是吕现?”

林伶先点头,又摇头:“前几次提的是别人,这次又说的吕现。”

“前几次提的,是她身边的人吗?还是外人?”

林伶想了想:“外人吧,感觉她也不是很熟,什么熊黑场面上的朋友啊、公司里谁谁的侄子啊……”

说到后来,大概是察觉出什么,心头惴惴:“有问题吗?”

炎拓说:“有啊,第一,你年纪还轻;第二,养了你这么多年,再多两年也不费什么米粮,怎么突然这么着急把你往外送呢,让你嫁了她能得什么好处?总不会图彩礼吧?第三,她刚刚语气不好。”

这种催婚不成的事儿,牢骚两句也就算了,犯不上动真气。

但是林喜柔在那一刹那,真是黑了脸了。

林伶愣了一下,让炎拓这么一说,心头那原本只是被催婚的烦躁,蒸蒸酵酵,化作了胸腔内凛凛一片凉。

她忽然惶恐:“炎拓,她语气不好,我再拒绝,她会不会硬来啊?我房间里,晚上进来过人的……她不会安排人,生米煮成熟饭,不会吧?”

说到后来,语无伦次,周身一阵寒颤接着一阵。

炎拓想说“不至于吧”,但一转念,实在也不该对连杀人放火都不忌惮的人,抱什么侥幸心理的。

不过他还是先安慰林伶:“没事,至少目前没什么事。至于后面,走一步看一步吧。”

然而林伶已经被自己的脑补吓破了胆,她哆嗦了会,忽然打定主意、一把抓住炎拓的手:“炎拓,你能帮我逃吗?”

炎拓也没想到,听到这句话时,自己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想笑。

到底是怎么了最近,怎么所有事都落他身上了?

要帮着救蒋百川,要去狗牙身上放针,要防人追查陈福和韩贯,要妥善安置聂九罗,要想办法搞清楚去农场的那三个地枭是干什么的,要日常与林喜柔以及熊黑周旋,现在,林伶又要他帮她逃……

他想说点什么,林伶紧攥他的手:“真的,炎拓,我不是说说的,以前我怕这怕那,想着苟一时是一时。可是今天,突然就有很强烈的直觉,我觉得再待下去,我一定会很惨的。炎拓你帮帮我吧,我只能靠你了,真的!”

炎拓沉默了好一会儿。

见炎拓不说话,林伶的脸色唰的就全白了,一时间双腿发软,攥着炎拓的手慢慢瘫坐在地,脑子里嗡成一片,想着,这世上果然谁都靠不住,真出了事,只能靠自己。

她怎么就这么孤单呢,她的亲人在哪呢,她的家呢?不能指望家了,关于家,她只记得大黑猪、土院墙上的豁口,以及那张带框的黑白遗像。

恍恍惚惚间,她听见炎拓的声音:“林伶,你起来。”

林伶想站起来,没力气。

炎拓又说了句:“这事得花时间筹划,考虑方方面面,太仓促的话,一定行不通。”

这是……有希望了?

林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就站起来了,揪抓着炎拓胸口的衣服又哭又笑:“你答应了是吗?你肯帮我了?”

又一把抱住炎拓,不住吸着鼻子:“炎拓,你太好了,小时候你老打我,我还以为你是坏蛋呢。”

炎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顿了顿低下头,看林伶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伸手拍了拍她的头。

都走吧。

这汪腐臭的泥潭子底下,浸着他家人的尸骨,他是走不了了。

能走一个是一个。

他低声叮嘱林伶:“让我想想办法,寻找时机。这段时间,你别跟林姨对着干,假意顺从,不妨跟吕现做做戏,其它的,我来安排。”

林伶用力点了点头。

 

安顿好林伶之后,炎拓外出了一趟,把车子开回别墅,又把装着陈福的帆布袋拎上楼,锁进了杂物房。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凌晨两点。

这几天舟车劳顿、高度紧张,但炎拓仍毫无睡意,他关了大灯,只留台灯照明,在书桌前坐了很久,想帮林伶计划一下脱身的法子,脑子却如一团浆糊,在不同的事件中来回撕扯。

顿了会,他突然起身,把踏步梯搬到书架边,踩着上到最高层,把其中一格堆放着的那摞书外移,伸手探进书后。

这一格的背板,是做了夹层的。

炎拓摸索着移开夹层,缩回手时,手里多了册厚厚的本子。

重新坐回桌边之后,他把册子正放到台面上。

这是一本硬壳的笔记本,32开大小,本子已经很破旧了,但九十年代中期,曾经流行一时,里头的纸页都分了不同的颜色,或淡紫或浅绿,印着不会妨碍落笔行字的花卉图案。

在这笔记本簇新的时候,纸页上还会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但现在,二十多年过去,本子通身也只剩下纸张的腐味了。

翻开硬壳,扉页的那张,有只很小的白色书虱匆匆爬过,而略显发黄的纸页上头,有几行娟秀的蓝色水笔字。

坚持记日记,让它成为伴随一生的良好习惯。这是生命的点滴,这是年华逝去之后,白发苍苍之时,最鲜活灿烂的回忆。

落款:林喜柔。

炎拓随手翻至一页。

 

1997年3月12日/星期三/晴(植树节)

今天是植树节,买菜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小学生们扛着小树苗、在老师的带领下上山种树。

听说今年种树特别有意义,因为香港回归,是回归树。

人也是挺好玩的,给树这么多名头,树可不知道,只顾着往上长就是了。

今天也是我带着心心搬出来住第十天。

有时候想想,是不是给心心起错名字了,小名叫“开心”,可自打她出来之后,我一天也没开心过。

我瞎想什么呢,这是大人的破事,跟女儿有什么关系。

想小拓了,那天离家出走的时候,小拓被李双秀带出去玩儿了,一气之下,只抱了心心走,也不知道小拓这几天,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想想小拓真是可爱啊,心心刚出生的时候,小拓被带来看心心,我满心以为,会是小哥哥小妹妹相见,特别温馨。

没想到小拓皱着眉头,很嫌弃的样子。

憋了很久才问我:“妈妈,妹妹怎么这么丑啊?”

笑得我肚子都疼了,是真疼,刚生完嘛,我说:“刚生出的小孩儿都这样的,长着长着就好看了。”

小拓显然不相信,过了会又没憋住:“妈妈,妹妹是个秃子啊?”

差点把我笑岔气了。

真是个傻儿子,将来你有了自己的小孩就知道了,刚生出来的孩子,本来头发就少嘛。

晚上的时候,接到大山的电话,说是明天要来跟我谈一谈。

明天就明天吧,药买好了,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我只回了句:“你一个人来,这是咱们夫妻之间的事,你敢带她试试看。”

 

1997年3月14日/星期五/小雨

昨天乱糟糟的,什么都乱糟糟,今天腾出手来,把事写写吧,毕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自杀。

当然了,假自杀。

其实啊,我一直以为,男人出轨这事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即便发生了,我也该够决绝够潇洒,一走了之。

可是事到临头,才知道特别不甘心,敏娟也劝我说:“凭什么啊,辛辛苦苦一个家,儿女双全了都,你潇洒一走,什么都让给狗男女了?临到头来,你只落了个潇洒?”

也是。

我算是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女人遭遇第三者插足时、打得那么撕破脸皮了,三个字,不甘心吧。

我请敏娟帮我带一天心心。

之前买了一百颗安眠药,在跟大山约定的时间前半小时吞了,大山一向是个守时的人,这么重要的事,应该不会迟到的。

当然了,他迟到我也不怕,我通知了长喜,让他在楼下守着,如果那个时间点大山还没到,就上来找我。

长喜是个靠得住的老实孩子,我相信他。

我就想赌一把,夫妻这么多年,大山你是救我还是不救我,咱们之间,是不是真就一点情分都没了——你要是做得出来,我也就死心了,也不想挽回什么了。那之后咱们该怎么分怎么分,这辈子也不用牵扯了。

……

一百颗药,可真够呛的,洗胃把我难受惨了,自杀这事,我这辈子应该没二回了。

不过,我的体质可能比较抗药,大山进门的时候,我都还没完全昏睡过去,所以,大山的反应我全听到了。

他拼命晃着我的身子叫我“阿柔”的时候,疯狂冲出去叫人的时候,眼泪落我手上的时候,我觉得不是装的,装也装不出来。

……

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大山守在床边,整个人都憔悴了。

我问他:“大山,咱们还过不过了?家还要不要了?”

大山拼命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掉眼泪。

我也哭了,我离家出走那天,他对我吼:“林喜柔,你要不想过了,你就走!”

我说:“那你为什么这样呢?你为什么要跟李双秀不清不楚的呢?”

大山也不说话,过了会,忽然就抓住我的手,声音又低又慌,说:“阿柔,你信不信我?我说了你信不信我?”

我说:“你先说。”

他声音发颤,说:“阿柔,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我就跟入了魔似的,她叫我做什么,我就做,对我笑笑,我就什么都忘了,一心就想讨她开心,事后想想,我也觉得后背冒凉气,就好像……自己不是自己了似的。”

我真是心都凉了。

我甩开他的手,冷冷说了句:“你是想说她魅力大呢,还是觉着事情都推她身上,显得你没错呢。炎还山,你怎么不说你是遇到《聊斋》里的狐狸精,被勾了魂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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