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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五卷 第1章

一大早起来,雀茶先忙着做饭,十多个人的餐食,只靠一个电磁炉。

简陋是简陋了点,她安慰自己,毕竟是过渡期嘛。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她被通知尽快离开别墅、去新地点与众人汇合,到了才知道,是老蒋一行人在外出了事。

具体什么事,没细说,只是让她把手机交了,一是怕被定位,二是万一蒋百川打电话过来,由他们斟酌应付。

她隐约觉得,应该是炎拓被囚禁那件事的后续。

 

新住处是位于城郊、刚转手的一家小型服装加工厂,下家出于种种原因,推迟了接手时间,厂子凭空空出两个来月——余蓉他们也不知打哪知道的消息,托人从中周旋了一下,只花了点小钱,就拿到了这两个月的使用权。

一行十多人,包括隔天赶回来的邢深,就这样在厂子里暂住下了。

落脚点是有了,但相比别墅,真是天壤之别:没有独立的洗手间,得去公共厕所;随便找间屋,插上电磁炉就是厨房;什么都得自己来,再也不能依赖家政……

所有人都有事忙,只雀茶是个闲人,所以做饭这事就交给了她,好在她虽然十七岁就跟着蒋百川过上了阔日子,但她喜欢烹烹煮煮、常变着花样给蒋百川做吃的——这差事,也算用人得当,不至于累着她。

……

粥锅翻沸,是煮得差不多了,雀茶戴上隔热手套,把锅端了下来:米粥真香啊,她还特意加了点鲜百合,闻上去透着一股子清甜。

不知道老蒋现在何处、今早吃的又是什么——雀茶有点担心,又好像不是特别有所谓,套句网上的说法,爱会消失的吧。

反正,她现在对蒋百川,早不是十七八岁时那种迷恋至极的喜欢了:当年的蒋百川,在她眼里是焦点,是依靠,甚至是骄傲,现在,也就是个普通的鸡肋老男人罢了,只要他在,她就跟他过呗。

她忽然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如果蒋百川死了,她会重新开始、收获新生吗?

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雀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这些有的没的都给晃出去:老蒋是她自己选的,这么些年,人家对她也不差,她怎么能这么丧心病狂呢?

身后传来踢踏踢踏的鞋子声,山强从门口探进头来:“茶姐,是能吃饭了吗?你都不知道,累惨我了。”

雀茶嗯了一声:“你坐着去,我给你盛。”

话刚落音,外头又飘进大头的声音:“雀茶,也给我盛一碗啊。”

雀茶皱了皱眉头。

给山强盛她没问题,山强早上起来要帮余蓉“热鞭”,上百鞭甩过,胳膊抖得抬不起来,给山强帮点忙,她权当照顾残障了。

可你大头凭什么呢?

从前大头对她,就很是阴阳怪气,话里话外,透着她只不过是蒋百川“小情儿”的感觉,但也就嘴上阴阳,这两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蒋百川不在,他忽然有点没皮没脸讨人嫌。

雀茶心里膈应,又不好撕破脸,只好一边嫌恶,一边把汤粥给两人端出去。

外头是加工间,设备还保持原样,一台台的缝纫机齐齐列放,墙角堆着布匹衣料,墙上高处,还挂着用以激励工人的“勤奋务实、开拓进取”的大红条幅。

山强和大头两个,拿缝纫机当桌,正凑在一处说话。

山强:“可了事了,我的天,可把场子交出去给变态了。”

大头:“哪个变态?余蓉啊?”

山强:“嗐,两个,都齐了。”

雀茶正搁下粥碗,闻言不觉蹙眉:“你们这样背后讲人家,合适吗?”

老实说,雀茶第一次见余蓉,也吓了一大跳。

怎么说呢,余蓉不像个普通意义上的女孩子。

她二十五六年纪,长得又高又壮,皮肤晒得黝黑,胳膊腿上甚至练出了贲起的肌肉块,剃了个光头,脑袋右侧纹了条盘缠的蜥蜴,鼻子上打了鼻环,舌头伸出来,正当中一颗锃亮的舌钉。

这不都是酷刑,给自己找罪受吗?雀茶看着都替她疼。

后来听说,她先前在泰国工作过,可能都是跟外国人学的吧,不是说国外的这种另类文化挺盛行么。

余蓉的性子有些孤僻,虽说同处屋檐下好几天了,雀茶跟余蓉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不过,她对余蓉感觉不坏,甚至对两人之间的这种差异觉得新奇:同是女人不是吗,年纪差得也不算特别多,但人生可谓是天差地别了。

大头斜了眼看她:“你不觉得余蓉怪吗?那是女的吗,哪个男的会要那样的女的?”

雀茶呵呵了两声:“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肯定看不上你这样的男的。”

说完了板起脸,收起托盘就走。

山强在边上吃瓜看戏,笑得前仰后合。

大头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冷冷看雀茶离去的身影,唇角不自觉地抽了一抽:“嚣张什么啊,你男人还指不定回不回得来呢。”

山强笑声陡收,顿了顿,不悦地看大头:“胡说什么呢,你咒蒋叔啊?”

大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实话实说嘛。”

……

雀茶回到厨房,气了半天,末了安慰自己,别跟这种没素质的人计较。

她烧了热水,冲了两杯咖啡,都用一次性加盖的纸杯装了,其中一杯特意什么都没放,还在杯身上写了“黑咖”两个字,然后用纸袋拎了,出了厨房,一路走出加工间。

大头一直埋头喝粥,直到雀茶的身影消失在加工间门口,才抬头瞥了一眼,然后屈肘捣了捣山强。

“你发现没有,雀茶这两天对邢深,很热情啊。”

山强有点迟钝:“有吗?”

大头冷笑:“这种女人,蒋叔在就靠蒋叔,万一蒋叔有事,她就赶紧抱下一个的大腿,浪货一个,没事还装清高,我见得多了。”

山强觉得这话刺耳,小声说他:“你说话注意点,大家都是认识的,万一被她听到了,多尴尬啊。”

 

出了加工间的门,雀茶一路往东走。

东边是库房。

这加工厂虽然规模小,库房却盖得挺结实,厚墙、铁门、坚窗,窗户开在高处不说,还加装了防盗网,大概是怕贼偷货吧。

走近库房时,雀茶隐约听到有凄厉的怪声,从气窗里传出。

那是孙周吧?

雀茶心头一悸,定了定神,才重新迈开步,走到门口,叩了叩门。

等门开的当儿,她又瞥了一眼那扇气窗。

现在没声了。

门开了,是邢深。

他对着雀茶笑:“一开门,闻到咖啡味儿,就知道是你。”

雀茶也笑,把纸袋递给他:“一人一杯,你那杯上我写了字,让余蓉别弄混了。”

说话间,她透过邢深身侧的间隙,向库房里张了张。

没看到孙周,看到了几排横七竖八放着的、蓝黄相间的仓库货架,货架上还留了不少衣包,也看到了余蓉,她背对着门站着,这么冷的天,只穿半截的紧身背心和短裤,身上汗津津的,腰上缚了个腰包,背后好像……

没看清,视线忽然被遮挡,是邢深挪了下身子。

雀茶回过神来:“还有,孙周吃点什么啊,要不要我也一起准备了?”

反正有人负责出去买吃的和日用品,她只管做。

邢深温和地笑笑:“不用了,孙周你不用管,这几天辛苦你了。”

雀茶红了脸:“没事,应该的。”

同样是男人,差距可真大,跟大头说话,呕得想吐,要是所有男人都像邢深这样,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该有多好啊。

走之前,她指了一下高处的气窗:“那个,有个窗户是开着的,能听到里头的声音,你们最好关一下,虽然厂子里都是自己人,但万一呢,对吧。”

 

重新关上铁门,邢深清了清嗓子:“余蓉,听见了吧,要么关下窗?”

余蓉抬头看了看开着的那一扇,嗯了一声,前冲几步,两手抓住货架,身形极快地窜到了架顶,又紧接着大步迈跨、跃跳到另一排货架上,几次三番之后,很快接近那扇窗户,一抬手,唰的一下,就把玻璃窗给推上了。

她这几下干脆迅速,但并不轻盈,因着踏步重、动作又大,人都已经跃下地面了,货架犹在微微晃动。

不过,窗户关上,噪声小了不少,屋内的动静显得清晰很多:拐角处一排装满了货的架子后头,隐隐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余蓉沉着脸,拔出背后插着的皮鞭。

这是根一米不到的鞭子,纯手工牛筋编制,鞭身处只筷子粗细,整根看上去更像截棍,掂在手里才能看出鞭身微晃,是有韧度的,完全符合中国传统鉴鞭“韧、圆、润”的标准,而且,鞭子尾梢处散了点缕,嵌了颗锃亮的珠子进去。

一般来说,鞭子越到尾梢越细,这样抽出去,易于在人畜皮肤上“开缝”,一抽一道口子,但也有人会在鞭尾嵌颗钢珠什么的,这可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增加梢头的重量、打击力更强。

邢深从纸袋里拿出自己的那一杯咖啡,纸杯壁薄,入手滚烫。

但他一点也不在意,或者说,太过兴奋,压根就顾及不到咖啡烫不烫了。

他说了句:“余蓉,我要站开点吗?”

余蓉说:“没事,你就站那。”

语毕鞭子凌空一抽,速度极快,连空气都似乎被抽得发颤。

孙周慢慢从货架后爬了出来。

不是贴地的那种爬,而是像猫科动物那样,手掌和脚心着地,悄无声息,安静诡谲。

单看长相,还是能依稀看出孙周昔日的轮廓的,只是嘴脸尖酸了不少,两颊深凹,眼神又太过戾气,完全改了面相。头脸处原本被抓伤的地方,长出密密的兽毛来,一条一条,像是剪出的细绒条,紧贴着皮肤。

身上穿了衣服,不过都已经被抽得破碎,布条经血一粘,又和伤口长到了一处,再加上总在地上滚爬,混尘带土,脏得看不出颜色了。

他身子只出来一半,双目烁动不定,趾甲抓地,后背微微拱起。

余蓉伸手探进腰包,取了个鸡蛋大小、彩色的弹跳球在手上,先往空中小抛了几下,孙周的头像被看不见的牵线拉扯着,紧紧跟随球的上下而上下。

再然后,余蓉手上一顿,扬起手臂,大力把球向着边墙掷出。

几乎是与此同时,孙周如疾风样贴地掠起,又如一团鬼影,紧窜了出去。

余蓉吼:“三!”

弹跳球这玩意儿,触墙即返,遇到障碍物之后,又会改向,而且初期速度极快,如果傻追着球,只会疲于奔命、永远落在后头。

“二!”

弹跳球已经改向了,从货架间直穿过去,孙周如敏捷悍勇的豹子,紧随其后。

“一!”

“一”字话音刚落,就如按下了休止符,方才的躁动瞬间归于寂静,孙周一手摁地,另一手内扣,掌心内扣着的,正是那个彩色的弹跳球。

余蓉唇角露出笑意。

她转向邢深:“看清楚了吗?”

邢深摇头感叹:“太快了。”

余蓉说:“他学聪明了,以前只会跟着球跑,然后挨抽。现在,知道判断球的走向、中途截击了。”

邢深兴奋:“什么时候能把它交到我手上?”

余蓉转过头看孙周,后者撤回了手,只留弹跳球在当地,又安静而警惕地,缩回了货架背后。

“再等一阵子吧,还没驯熟。”

邢深说:“有了他,我心里就踏实多了。蚂蚱怕地枭、不敢攻击,他可不怕,这要感谢蒋叔,有先见之明。”

他也是这趟和余蓉一干人等汇合,才知道蒋百川这儿,还藏着一个孙周的。

山强跟他解释说:“蒋叔当时跟我说啊,他努力过了,孙周红线穿瞳孔,救不回来了,送回去,后半辈子也是进精神病院,还是最危险的那种,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伤人。不如变废为宝,万一驯成了,就是对付地枭的利器,哪天和狗牙遭遇,帮着拿下了狗牙,不也算自个给自个儿报了仇了么。”

被地枭伤过,已经丧失神智、成了近乎野兽,再遭遇地枭,也就再也不怕什么抓挠,浑无畏惧了。

第2章

炎拓在别墅歇了一天,第三天的早上,驱车前往农场。

走之前犹豫了好久,还是把陈福的“尸体”给留下了,他总不能老带着这颗炸弹进出吧,更何况还是去农场——他带走了钥匙,把杂物房委托给林伶,跟她说里头有见不得光的东西,千万留意,别让人进去。

这个决定,他放心,也不放心,放心的是林伶一定会尽力照做,不放心的是,万一有突发情况,林伶未必拦得住。

所以这一路,心都高高悬起:这就是孤军奋战最大的劣势了,没有可靠的、有力的帮手,处处掣肘,分身乏术。

快到农场时,接到刘长喜的电话,炎拓还以为是聂九罗终于醒了——之前,她短暂清醒过,跟刘长喜说过三两句话,又昏睡过去了。

然而不是,刘长喜只是跟炎拓通知一声,帮聂九罗找到合适的阿姨了。

炎拓初听觉得不错,细听实在无语:“这是个伺候月子的阿姨?”

刘长喜:“是啊,中介说这个最合适了。”

这是梦里的合适吗?

炎拓哭笑不得:“生孩子跟受伤完全是两回事啊。”

刘长喜解释说,小地方不分那么细,要么是纯搞家庭卫生的,要么是医院护工型的,这种只管擦身拍背、不负责做饭,所以,既想照顾好病号个人卫生,又要能炖个汤蒸个菜,只有月子阿姨最合适了。

行吧,炎拓只能向现实低头,吩咐刘长喜:“那你得给阿姨说清楚了,别把聂小姐往死里补,她现在虚不受补,得尽量清淡。”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刚生下炎心那会,一天吃好几个鸡蛋,还是混在加糖的小米粥里吃下去的,那甜腻带蛋腥的味道,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反胃。

……

挂了电话,农场赫然在目。

其实这农场,90%意义上真是个普通的种植农场,进出的那些人,也大多是普通人,但就是因为有个地下二层、有那么一小撮异类,在他看来,永远是波澜诡谲的所在、一切风暴的源头。

 

炎拓把车停进停车场,一路往主楼走,说来也巧,隔着还远,就看到熊黑在边门外头打电话——地下的信号不好,一般打电话,都得上到地面。

炎拓放轻脚步,同时加快速度。

熊黑的状态有些暴躁,一手拿手机,另一手撑在墙上,指间还挟着烟,烟身已经烧了大半,眼见就快烧到手指了。

“特么没联系上?还没联系上?这两王八羔子,死哪去了?”

这应该是在说韩贯和陈福了。

“跟酒店联系过吗?什么时候退的房?卧槽……”

边说边侧过身,反正也会被发现,炎拓先发制人,抢先拍了拍熊黑肩膀:“熊哥,别光顾打电话了,烟都烧着手了。”

熊黑“啊呦”一声,赶紧撒手撂了烟,同时冲着手机没好气地吼了句:“那就找啊,问我有个卵用!”

边说边挂了电话,余怒未消。

炎拓察言观色,觉得自己是时候“贴心”一把了:“熊哥,有事啊?”

熊黑也正想找人倾诉:“艹,一堆破事。两个兄弟,在石河失联了。”

炎拓:“两个兄弟?公司的啊?我见过吗?”

熊黑赶苍蝇一样挥手:“没,没,你没见过,外勤的。”

还“外勤”,挺会拿术语敷衍的,炎拓笑笑:“石河,不就是咱们动了板牙那群人的地方吗?”

熊黑觉得炎拓话里有话:“是啊,怎么了?”

“也没什么,我是想着,咱们动了他的人,他们也能动咱们的人啊。”

熊黑怔了半晌,消化了一下这句话,断然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不知道,我那两兄弟……业务能力还是挺强的。”

再说了,这俩一直是“藏着”的啊,

是挺强,那张Excel表格上,熊黑、陈福、韩贯,算是武力派的三巨头了,一下子三去其两,炎拓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淡淡回了句:“我就是这么一说。”

熊黑让他的话搅得心烦意乱,顿了会才想起问他:“你怎么来了?”

炎拓说:“我跟林姨打过招呼了,蒋百川坑过我,我不得意思意思?”

熊黑懂了,有仇必报这一点,他是赞同的:“那你手上悠着点,别搞死了就行,留着他还有用呢……”

炎拓冷笑:“他有屁用?”

“嗐,林姐儿子……”

熊黑陡然住了口。

炎拓向着他笑了笑:“林姨儿子?林姨还有儿子?”

熊黑矢口否认:“没有没有。”

炎拓说:“我听到了,你不说,我问林姨去。”

卧槽,这憨批要去问林喜柔,那自己不得被骂死?熊黑赶紧拽住他:“不能问!不让说!炎拓,哥平时对你不错吧,别给哥找事行吗?”

炎拓心念急转:林喜柔先是向瘸爹问儿子,然后绑了蒋百川一行,如今要留着他,也是为了“儿子”,地枭的儿子是地枭,可蒋百川手里,就蚂蚱一只地枭啊。

难道蚂蚱真的是林喜柔的儿子?

他给熊黑吃定心丸:“放心吧熊哥,我不会这么没眼色。对了,狗牙恢复得怎么样了,我这趟来,也想看看他,怪惦记的。”

不提狗牙还好,这一提,熊黑真是糟心无比:“还看个什么劲?看也白看……不过你趁早看吧,再不看,以后就没得看了。”

炎拓没听懂:“什么叫‘没得看了’?他要成仙啊?”

熊黑没答,只是骂了句“艹”,又指向边门:“走,先下去吧,外头怪冷的。”

 

地下一层照旧是堆得乱七八糟,和林伶误入时不同,一二层之间除了楼梯之外,多了扇厚达九公分的铸铝防爆门。

熊黑输入密码,带炎拓进来。

下头还跟上次来时差不多,不过,现在是上班时间,走道里能看见工作人员,穿蓝色的工作服,来去匆匆。

熊黑领炎拓先往狗牙待的培植室走,才刚走近,就听到尖叫和惊呼声,再然后,有个年轻女人从门内跌摔出来。

说是跌摔,其实跟被撞飞差不多,且方向正朝着炎拓。

炎拓不明所以,但条件反射,紧走两步接住了人,没想到这人被撞的力道太大,他脚下没收住,蹬蹬连退三步,背倚着墙才定住身子。

又有个人从门内冲了出来,声音愤怒得几乎变了调:“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这人没穿衣服,但满头满脸的泥浆,像是刚从泥潭子里爬出来的。

炎拓脑子里轰了一声:狗牙!狗牙居然醒了!

不过再一想,也不奇怪,从狗牙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这人在泥浆里泡得也够久了。

熊黑也是又惊又怒,骂了句:“龟孙子,特么醒得倒快!”

边说边冲了过去,抬脚就要踹,没想到狗牙一见是他,如见亲人,一把抱住他踹过来的脚,就势跪到了地上,简直是声泪俱下了:“熊哥,熊哥,你说句话啊,我不想死啊。”

这特么唱得哪一出?

炎拓糊涂了,就在这个时候,一股粉香浮上鼻端,怀里传来一把娇柔的声音:“谢谢你啊。”

他刚接了个人,自己都忘了。

炎拓低头去看。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长得很有味道,一头乌发结成脏辫,部分脏辫拿锃亮的双股发钗盘在了脑后,两边各留数缕,耳骨上打了两颗很小的钻钉,有秀挺的鼻子,细长的媚眼,下眼睑处还点着亮粉,说话的时候,眼波流动,映衬着亮粉的炫光,更加显得那双眼睛勾人心魄。

炎拓心头一凉。

这人他知道,Excel表格上的地枭009号,冯蜜。

他退后一步,回了句:“不客气。”

冯蜜本来是倚靠在他怀里,他这猝然一退,她险些没站住,好在身子晃了两下之后,又定住了。

房间里又冲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林喜柔,另一个也是表格上有名姓的,杨正。

林喜柔脸色铁青,冲熊黑吼了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

话到一半咽了回去,这是看到炎拓了。

熊黑一把拎起狗牙,反剪了胳膊往屋里拖,狗牙拼命挣扎踢腾,忽然看见炎拓,不管不顾,嘶声大叫:“炎拓,你帮我说两句好话啊,我不想死啊。”

很快,他就被熊黑和杨正合力拖进了房中,地下的房间隔音都好,门一关,嘶吼声就淡得像背景音了。

炎拓站着不动,脸上没什么表情,手心慢慢冒汗,指尖都有些发痉。

自己的手机壳里,还藏着一根针呢。

三个一直蛰伏着的地枭,农场,死刑,狗牙又口口声声“不想死”,难道说,死刑是针对狗牙的?

林喜柔会追问狗牙当初受伤的事吗?

又或者,林姨对自己并无疑心,眼下“死刑”事大,不会再去翻旧事?

……

林喜柔显然也觉得刚才那一幕不好解释,尴尬地笑了笑:“小拓,你怎么来了?”

炎拓说:“我来找蒋百川。林姨,狗牙怎么了?有什么事不好解决,要闹到死这么严重啊?”

一时半会的,林喜柔也想不出借口来搪塞,她走近炎拓,柔声说了句:“小拓啊,你先去休息室等着,晚点安排你见姓蒋的,去吧。”

炎拓点了点头:“好。”

转身时,正迎上冯蜜的目光,大胆而又灼灼热烈,正肆无忌惮地看他。

炎拓只当没看见。

候着炎拓走远,林喜柔叫冯蜜:“还不进来。”

冯蜜嘻嘻一笑,走近林喜柔,娇憨地一把抱住她,凑向她耳边道:“林姨,你干儿子啊?他好香啊。”

边说边伸出舌头,在嘴唇内里浅浅舔了一圈。

林喜柔冷冷瞥了她一眼:“怎么,想陪狗牙一起死呢?”

冯蜜咯咯一笑:“那我不敢,我哪有那么蠢。”

“那是发情了?”

冯蜜面上飞红,又去蹭林喜柔:“林姨……”

林喜柔说:“有那精力,多去跟韩贯聊聊,你俩比较配。”

冯蜜大为扫兴,冷哼了一声,松开了抱住林喜柔的手,也收起了刚刚的黏糊劲儿。

林喜柔说了句:“还不进来。”

 

林喜柔先跨进门去,冯蜜不情不愿地跟在她后面,随手带上了门。

就在房门行将掩上的时候,炎拓从另一侧的拐角处大步过来,行至一半时蹲下身子,像是在系鞋带,同时将手里的东西向着门扇的方向轻弹过去。

是他从聂九罗给他加装的手机壳上,掰下的侧边一小截,几乎没什么重量,贴地无声,但因为略有厚度,到门边时,微卡了一下。

这一卡,使得门看似关上、却又没能最终关严,炎拓后退了几步,做好门内万一有人察觉就即刻撤的准备,然而幸运的是,门就那么微卡着了。

炎拓屏住呼吸,慢慢走近门边,但并不鬼鬼祟祟地贴在门上,而是倚墙而立,很悠闲的等待姿态。

他不得不冒这个险:万一狗牙说出了什么,他和聂九罗也就双双暴露了,所以,他得抢时间,几秒也是好的,一旦听到有不对,即刻逃离。

刚佯作离开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虽然狗牙这头吼出了很大的动静,但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工作人员并没有过来查看,这些人可能得过什么吩咐,不大靠近这里。

这个区域,当然,不止这区域,整个地下二层,都设置有摄像头,但是,监控的目的,是为察觉异常的,所以他赌一把,只要他表现得自然、合理,即便影像正呈现在摄像头上,也不会引起什么怀疑。

门缝里,渐渐飘出了声音。

 

狗牙被拖进屋之后,犹自死死抱住熊黑的腿:“熊哥,熊哥你说句话啊,你说句话吧熊哥。”

又央求杨正:“杨哥,大家自己人,杨哥!”

杨正微敛着脸,表情木讷,仿佛面对着的不是涕泪横流的狗牙,而是他平日里伺弄到早已厌烦、随时都想揪头掐叶的花花草草。

熊黑早为狗牙说过无数好话了,也犯不上这时候再去碰钉子,他冲狗牙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求我没用。

狗牙看懂了,手脚并用,爬向已经坐在椅子上的林喜柔:“林姨,林姨我错了,你给我个机会吧。”

林喜柔垂下眼皮,皮笑肉不笑:“还要给你什么机会?做人的机会我都给过你了,你不要啊。”

狗牙直起身子,左右手开弓,一下一下扇自己的脸:“是我一时没忍住,林姨,你看在,咱们都是逐日一脉的份上。这世上,人那么多,可……我们少啊。”

第3章

林喜柔说:“兴坝子乡的那个女人,是你吃的吧?”

狗牙浑身一震,噤若寒蝉。

“我后来问过小拓了,你没有跟他讲真话,非但没讲,你还故意瞒他。他跟我说,你瞎了只眼,是因为带走孙周的时候被一个女的看到、还画了下来,他骂你做事不小心,你心里不舒服,半夜想爬窗找人麻烦,结果被铁丝给扎了眼,是吗?”

狗牙声音发颤:“是,是啊……”

林喜柔厉声喝了句:“你还撒谎!杂食之后就如同吸毒上了瘾,会一直渴望新鲜的血肉,你不是找人麻烦,你就是去吃人的!”

她弯下腰,与狗牙四目对视:“就你,也配跟我提一脉。夸父后人,逐日一脉,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尽心尽力,连自己的儿子都顾不上、生生赔进去了,为的是什么?为的可不是你这样的废物!”

“你浪费了我给你选的血囊,浪费了我在你身上花的这么多精力,我们是少,还没能壮大,你明知道少,还不守规矩,差点把其它人都拖进危险之中、葬送后来者的机会。”

“熊黑还为你求情,说现在是用人之际……”

被点了名的熊黑咽了口唾沫,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没错,我是要用人,但不用废物,任何时候,废物都不值得用。今晚十二点,我送你上路,你不配再见到太阳。”

狗牙周身巨震,心里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再抬眼时,面孔扭曲,目露凶光,一条鲜红肉舌已从嘴里探了出来。

林喜柔不慌不忙,倚向靠背:“看看,还让我留他,这么个狗急跳墙的东西!”

熊黑暗骂狗牙自寻死路,正要出手制住他,冯蜜突然扬手拔下头上发钗,向着狗牙的肉舌狠狠扎落。

冯蜜和杨正两个,一直站在林喜柔身侧,全程都没说什么话,狗牙只当他们是摆设,也没想着提防,浑没想到这看似娇俏的小姑娘会悍然出手。

冯蜜这一插,可不是扎进舌头就完了的,她就势单膝跪地,一扎到地——培植室的地面,大部分留有土壤,钗头直直插入土中,舌头被牵,狗牙的脑袋不得不一路跟下来,下巴猛砸在地上,看起来,像是突然给林喜柔磕了个响头,紧接着,没命地痛呼起来,但是因为舌头被扯钉在外,声音一直含混在嘴里,凄厉之至又含混不清。

熊黑瞪大了眼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吼冯蜜道:“你特么干什么!”

冯蜜咯咯笑起来:“他死都要死了,我给他点颜色看看啊,怎么,他刚都那样了,你还护着他啊?”

说着哼了一声,拔出发钗,在破洞的牛仔裤上擦擦干净,又不紧不慢绾起头发。

发钗一拔,狗牙立刻痛得原地翻滚,舌头不断抽搐着,嘴里很快溢出血沫来。

林喜柔皱了下眉头。

杨正那副耷眉吊眼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怎么说也是你同族,至于这么作践么,明知道口器重要。”

冯蜜听着刺耳:“真是稀奇了,对个废物这么护着,枪口反都朝着我了——我可是规规矩矩的,林姨说什么,我样样照办,对吧林姨?”

说到最后,语意中又透出娇纵来。

林喜柔淡淡说了句:“我还想问他话呢,你倒好,这让他还怎么说话。”

冯蜜瞪大眼睛:“林姨,他都对你亮舌头了,你能忍?舌头一亮,不是他死就是你死,这谁要对我亮,我非给他生拔出来、剁碎了喂狗——还问什么话,听他讲屁话吗?”

话糙理不糙,连舌头都亮了,那是没什么好说的了,林喜柔欠身站起,吩咐熊黑:“收拾一下吧,晚上十二点好办事,到时候,能到的都到场。”

说着径直出来,到门口时,一揿把手,手感不对,门轻轻松松就开了。

林喜柔回头问了句:“刚谁最后关的门?”

冯蜜应声而出:“我啊,有问题吗?”

林喜柔指门舌:“做事这么不小心,都没锁上。”

是吗?冯蜜探头看了一眼:“林姨,是你这门用久了、不灵敏了吧。”

 

炎拓在听到林喜柔那句“收拾一下吧”的时候,就立刻拿鞋尖拨飞了那截塑料壳,然后大步循向过去,中途弯腰捡起、收进袋中。

他并没有回休息室,匆匆往回赶太过显眼——他优哉游哉,开始了散步闲走,这样,林喜柔中途就会遇到他,他也可以解释是嫌待在休息室里闷、出来活动筋骨。

地下二层的布局较为复杂,岔道也多,行将拐过一个岔口时,忽然有低哑而含糊的阴笑声飘过来。

炎拓心头一凛,猝然止步。

阴笑声过后,就是压抑着的、苍老的咳嗽声。

炎拓定了定神,小心地探出头去。

他看到,有个花白头发、身子瘦小的女人,正一手撑在墙上,另一手拿着手帕、掩口不住咳嗽,咳得力道太猛,整个身体哆嗦得像冬日枯树枝头上仅剩的一片叶子,分分钟都能掉落。

炎拓隐约猜到这女人是谁了。

来农场的三个地枭之一、年纪最大的那一位,李月英,004号,就排在熊黑的后面。

真是奇了怪了,截止目前,炎拓见到的所有地枭,即便不是孔武有力,也是精气神满满,唯有这位,别说跟枭比了,跟人比都算孱弱的。

李月英咳了一阵,喘过气来,拿手帕擦了擦嘴角,喃喃了句:“凭什么……”

语气又阴又狠,还带点沙哑,听得人不寒而栗。

说完了,扶着墙,一步一挪地,向着旁侧的方向走了。

炎拓这才发现,李月英刚倚靠的地方不远处,有一扇门。

这扇门他不陌生,他第一次潜入地下二层时,就是在这扇门后头,见到了误入的林伶,当时,这周围还没建好,门也只是普通的木板门,而今一切都改了,这一处的门禁,比其他各处都更要森严,而他在那之后,也再也没能得进。

门内,还跟当年一样,有着迷你塑料大棚以及诡异的、看似从土壤里长出来的……人吗?

正思忖间,有人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炎拓这一惊非同小可,脊背都僵冷了,顿了顿,才回过头来,触目所及,暗自松了口气。

是冯蜜,而且有且只有冯蜜。

冯蜜目光流转:“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是不是反应迟钝啊?被人拍了,不该立刻回头吗?”

炎拓说:“你认识我啊?”

“听林姨说过啊,”说着,冯蜜也探过身来,“看什么呢?”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炎拓总觉得,冯蜜看到那扇门时,表情有些许微妙。

他漫不经心:“刚有个老太太,没见过,咳嗽得很厉害的样子,走过去了,是你一起的啊?”

冯蜜“哦”了一声:“她啊。”

然后唇角下撇,一副很不屑的样子,嘀咕了句:“又来看,看也白看……命是老天给的,得认哪。”

炎拓觉得这话里有玄机:“什么意思?”

冯蜜嫣然一笑,上前一步,手指勾住了炎拓衣袖中肘处的褶皱,轻巧把话题给转了:“这乡下真是好闷哪,什么时候一起约着出去喝酒呗,我还可以唱歌给你听呢,你不知道,我喝醉的时候,唱得特别好听。”

炎拓笑了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冯蜜的笑愈发甜腻:“冯蜜,蜜糖的蜜。”

炎拓点头:“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呗。”

冯蜜眼前一亮,旋即懊恼:“不行啊,我今晚有事。”

炎拓面色一冷,缩回手肘,甩了冯蜜的手:“既然没诚意,还说个屁。”

语毕转身就走,把冯蜜撂在了当地。

这脸变的,冯蜜半天没回过神来,她平素里出入夜场,身边围满了狂蜂浪蝶,“变脸”这一招,是她常对男人使的,高兴时就笑脸相迎,一个不高兴,甩脸子就走,那些人还不敢生气,把她当宝贝样哄着。

万万没想到,今天被人甩了脸了,冯蜜绕着自己的一根辫子发怔,心里头怪怪的,有点异样,不过,非但不生气,还有点……

一瞥眼,忽然看到林喜柔和杨正就站在不远处,正看着她。

冯蜜辫子一甩,嘻嘻一笑:“林姨,我可没招惹他,放心,我会规规矩矩的。”

说完了,还冲林喜柔飞了个吻,步子轻盈地去了。

……

杨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冯蜜远去,说了句:“林姐,你可得管管她。”

林喜柔回了句:“她又没坏规矩,怎么管?”

杨正:“我可是听说,她在夜场玩,有两男的,下了床就是痴呆了。”

林喜柔愣了一下:“怎么会?”

杨正说得平淡:“年轻人,自控力差,只顾着快活,她那舌头一起刺,去绞人家的,几个人受得了?没死算幸运的了。”

林喜柔略松了口气:“没被人察觉吧?”

“那倒没有,夜场人杂,她又很小心。但不能纵着她这样下去,这性子,迟早出事。”

林喜柔顿了会才说:“一样米养百样人,这渡出来的人多了,各种性子都有,你也没法要求每一个都合你心意,只要别跟狗牙似的踩了红线,大差不差,也就行了。”

 

炎拓进休息室后不久,林喜柔就进来了,进屋时,还反手带上了门,显然是准备跟他好好聊聊。

炎拓开门见山:“林姨,狗牙到底怎么了啊?不会真的闹到要‘死’那么严重吧?”

林喜柔反问他:“你怎么看这事?”

炎拓说:“我想着,他可能是坏了你们的规矩,很严重的那种。”

说到这儿,他伸手出去,握住了林喜柔的手:“林姨。”

很少见他这么郑重其事,林喜柔心中咯噔一声:“你说。”

“这么多年了,我从来不问,你也不说,其实你也明白,我不问,不代表心里没想法,对吧?我只是想等哪一天,你主动跟我说。”

林喜柔笑。

炎拓说:“可是怎么等都等不到,我今天索性就明说了,林姨,你真的不考虑帮我……变成像你们一样吗?”

林喜柔一点都不意外,熊黑曾经当笑话一样,跟她提过这事,她也觉得,炎拓最可能生出的,就是这心思了。

她斟酌了一下:“没办法,真没办法。小拓,你就过普通人的日子,不开心吗?你不缺钱,有事林姨会帮你解决,喜欢什么姑娘就去追,你完全可以过得比这世上99%的人都开心快活,何必自寻烦恼呢?”

炎拓说了句:“但我会因为意外受伤、会残、会老,林姨,将来某一天,我已经老掉牙了,你还是这么年轻,你把我从那么小带大,真的就忍心……看着我老死吗?”

林喜柔苦笑:“你这孩子,正是大好年华,怎么一下子就想到‘老死’、操心那么远的事?”

又说:“这几年,我眼看着你努力想帮忙,也听熊黑提起过,知道你的心思,所以过家家样,会安排你些无关紧要的事——但在林姨心里,你是绝不该掺和进来的,上次你受了伤,我已经后悔了。”

她缩回手去:“小拓啊,正好借这个机会,林姨把话给你挑明了:真没办法,这是血缘的事儿,你死了这条心吧。以后,你只管过自己的快活日子,我这头的事,跟你没关系。”

炎拓也慢慢缩回手:“林姨,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林喜柔说:“这是个秘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待会你过去见蒋百川,出完气之后,事情就算了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炎拓也不好再坚持,他靠回椅背,满脸沮丧失望,一小半是真的,一大半是装的。

不过,他知道林喜柔的底线在哪了:“这是个秘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看来,即便一门心思效忠,得到了十足的信任,也得不到真相。

“夸父后人,逐日一脉”是什么意思呢?一定不是指“夸父逐日”这个耳熟能详的神话传说。

母亲的日记里,提到过“七指夸父”的故事。

那个故事怎么说来着?

——夸父要把太阳给大家带回来,但后来,他体力不支,倒了下去。不过他不甘心,用手往前扒,爬也要爬向太阳。到末了,扒秃了三根手指头,只剩下七根……

难道夸父是地枭的先祖?可按照地枭的特点,脑袋没了都能从脖腔子里再拱出来一个,没了三根手指头又算得了什么,何必特意强调?

林喜柔察觉到了炎拓的恍惚:“小拓?”

炎拓回过神来,拿话遮掩:“对了林姨,有个好消息。我跟林伶谈过了,这丫头,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现在,她也觉得,吕现这个人是不错,愿意接触。”

林喜柔的脸庞都亮了:“真的?”

炎拓点头:“就是……吕现这人,我比较了解,他是个颜控。”

林喜柔笑着打断他:“没事,都好办。”

其实呢,事情怎么办都是办,只不过她不喜欢勉强,就希望顺顺利利的,这样心里舒服。

第4章

和林喜柔聊完,熊黑恰好也忙清了狗牙那头的事,过来领炎拓去见蒋百川。

在熊黑面前,炎拓“发挥”起来就要自如很多了,一路耷拉着脑袋,长吁短叹,最后索性往边墙上一靠,悻悻蹲了下去。

熊黑莫名其妙:“你怎么了?马上就要报仇、揍那孙子了,这什么表情?”

炎拓说:“我跟林姨明说了,林姨让我死了这条心。”

熊黑想了会,懂了,看炎拓时,觉得可怜又可笑,他走过来,也在炎拓身边蹲下,还递烟给他:“来一根?”

炎拓摇头。

熊黑自己点着了,慢慢吞云吐雾。

炎拓斜乜了眼,看他的腕上凸起的青筋:“跟我说是因为血缘,熊哥,我血缘差在哪了?”

熊黑唾了句:“真特么看人家的就是好的。”

说着转头看炎拓:“你说你,既有钱,又有命花,不趁着好时候好好享受,非受苦受罪的,要往我们这里凑,图什么呢?”

炎拓笑笑:“熊哥,你这就不懂了,都是这山望那山高,没钱的求有钱,没命的求康健,有钱有命的,就要求平安、求命长了——要是没办法也就算了,偏偏让我知道有,我能不往这使劲吗?使了半天,又告诉我没戏……”

说着,凑近熊黑,压低声音:“熊哥,我真没戏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林喜柔的嘴是密不透风,但熊黑脑子里肉多、挤占了脑细胞的生存空间,经常能漏个一句半句——线索这种事,一两个字也是好的,反正目前他为地枭画的拼图也还不全,多一块是一块。

熊黑说:“嗐,炎拓啊,我问你,你想平安、想命长,还不是为了纵情享受吗,对吧?

没错啊,炎拓点头。

“那如果让你再也享受不到了,连特么日头都见不着,要平安命长,还有什么意思呢,对吧?”

说着拍了拍炎拓的背,就势站起了身:“走吧,趁着心情不好,拿那孙子出出气。”

 

炎拓事先已经知道,蒋百川的状态是“伤不让医、饭不让吃、水不让喝”,但即便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跨进门时,还是被一股恶臭熏得眼睛都睁不开。

蒋百川被关的地方,跟关狗牙的那间类似,外头看是培植室,得通过暗门进来:这种暗室面积小、不设通风管道,即便是普通人关进去都会闷味,何况是一个受了伤且伤口腐烂,拉撒还都在屋里的人。

炎拓没熬住,迅速关门退了出来,接连睁眨了几下眼睛——暗室里没开灯,回想起来,他只看到了卧趴在狼藉中的、脏兮兮的一团,依稀有个人样,其它的,什么都没看清。

熊黑在外头嘿嘿笑:“怎么样,是不是挺解气的?”

炎拓说:“好像死了啊?”

死了?熊黑吓了一跳:“不可能,早上看还动弹呢。”

说是这么说,但心里头到底不放心,拿了根松土的草叉在手上,掩着鼻子进去捅了捅人,又退回来:“没死,吓我一跳。”

看来,蒋百川确实还有用,一时半会的没性命之忧,炎拓拿手虚掩住鼻子:“熊哥,帮找个口罩来。”

熊黑没明白:“啊?”

“太臭了,这让我怎么进去?万一揍着揍着,把自己揍吐了呢?”

熊黑冲他翻了个白眼:“破事可真多。”

觑着熊黑出了培植室的门,炎拓一把推开暗门进去,摸索着打开灯,趋前一步蹲下身子,忍着反胃去推蒋百川的肩膀:“蒋百川?”

蒋百川的身子挪了一下,慢慢抬起头。

以前,蒋百川是个不太有年龄感的人,这倒不是他长得显年轻,而是因为优渥的生活打底,精气神足、又注重粉饰保养,但这几天,一切外在的支撑都没了,身体又遭受折磨,仿佛只是一夜之间,“老态”这个词儿,就爬满了全身,比之实际年龄,看上去大了十几岁也不止。

他眯缝着眼睛,眼底一片浑浊:“啊?”

炎拓说了句:“你要想少受点罪,就装死,越是看上去要死了越好。”

蒋百川愣愣地看他,渐渐地,有点认出他来了:“你是那个……那个?”

正说着,外头门响,炎拓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惨叫总会吧,叫得越惨越好。”

语毕迅速起身,一脚踢在蒋百川肚子上,厉声吼了句:“去你妈的。”

骂得挺狠,下脚其实不算重,蒋百川起初都没回过味来,顿了两秒才抱住肚子,痛苦地嘶声哑叫,又挣扎着往墙角爬。

外头的脚步声急促起来,很快,熊黑探进头来,递口罩的同时嘱咐他:“意思意思行了啊,别打死了。”

炎拓一把扯过熊黑手上的口罩,一副老子凶起来连你也打的模样,斜吊了眼看熊黑,眉间眼梢尽是戾气:“这还不都是你们,把人弄半死不活的,我这打都不敢下重手。”

又不耐烦地冲他勾手:“给根烟,还有火机,这味大的。”

熊黑递了给他,还想再说点什么,炎拓一脚就把门给踢撞上了。

 

暗室很小,门这一撞,似乎带得整个屋子都颤了一颤。

炎拓点着了烟,权当熏香,在身周晃了几下,让烟气袅袅荡开,然后俯下身子,看向门底缝处,紧接着抬眼看缩坐在屋角发愣的蒋百川,以口型示意他:叫啊。

蒋百川会意,又是一声张皇的痛呼,还带发颤的尾音,一再求告:“别……别打了……”

门外,贴门上听声的熊黑觉得甚是满意:炎拓这小子,翻起脸来,还是挺带劲的。

他叩了叩门:“炎拓,十分钟啊。”

炎拓闷哼了一声,看着门底缝处那两团暗影没了,又听到外间门响,才暗松一口气,起身走到蒋百川身边,烟头掉转,那意思是:抽吗?

蒋百川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哆嗦着伸手接了,塞进嘴里,贪婪猛吸了一大口,慢慢吐出。

再然后抬起头,不解地看向炎拓。

这些日子,炎拓算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对他释放些许善意的了,但为什么呢?

炎拓说:“有一位聂小姐……”

蒋百川浑身一震,一口烟忘了吐,硬生生给吞了。

“你如果想传话给她,我可以帮忙转达。”

蒋百川僵了一会,才意识到呛气了,连咳了好几声,镇定下来之后,才沙哑着嗓子说:“我知道了,怪不得……”

炎拓竖起食指,轻挨唇边。

蒋百川咽了口唾沫,没再说话,只是抖抖索索着,嘬着烟头猛抽。

怪不得,怪不得炎拓逃走之后,华嫂子被烧、瘸爹被绑,聂九罗这个本该最先被波及的,却一直太平安稳。

炎拓这人是什么立场?是伥鬼吗?说这些话,是来诈他吗?自己是该搭腔、还是不搭腔呢?

蒋百川紧张极了。

他的这些心思,炎拓都猜得到:“我是什么人,跟你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我能见到她,也能帮你带话,就可以了。带不带随便你,十分钟很短,自己掂量。就一次机会,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蒋百川的脑子迅速转着念。

——炎拓确实能见到聂九罗,他一早就知道她。

——虽然不清楚他的目的,但也许……可以让他带话,因为他如果跟林喜柔那些人是一伙的,聂九罗早出事了。

——自己被抓时,完全一头雾水,相信邢深他们也稀里糊涂。如今他被刑讯过几次了,有了大致的推测,得让剩下的人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蒋百川嗫嚅着抬起了头。

 

当晚,炎拓在农场留宿,一是因为实在没必要当天就往回赶,二是狗牙的事还没尘埃落定,舌头受伤,只是不便说话,而不是不能说话——风险还没过去,今晚十二点,才是真正的坎。

农场专门有栋两层小楼用于留客,因为林喜柔常来住的关系,设施设备比起酒店也不遑多让——一楼是餐厅、阅览室、健身房和酒水室,二楼的房间全部用于住宿。

炎拓注意到,一开始,只有李月英因为身体不好在房间里歇息,其它人都在外头忙,但九点钟过后,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进房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因为隔着墙都能听到管道运行的水声。

他待在屋里,把电视音量调大,试图让人觉得,于他而言,这只是个平常的晚上。

十点半的时候,他打了两个电话。

一个给林伶,确认杂物房一切正常。

一个给刘长喜,问聂九罗的情况,刘长喜说,自己还在店里忙,回去了会给他发消息。

那应该就是没事,毕竟有事的话,那位月子阿姨会及时跟刘长喜通气的。

电话过后,炎拓把手机调成静音,熄灯就寝。

上床是真上床,睡觉是假的,他穿戴齐整,睁着眼,手指在身侧轻点,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十一点一刻左右,外头有开关门的动静传来,炎拓迅速坐起,动作很轻地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先看到熊黑,拾掇得比白天清爽,下巴刮得光溜溜的,头发也梳得很顺溜。

真不像他的做派。

接着看到冯蜜,也是错愕了一下才认出来,她的一头脏辫都解开了,还特意用电夹板夹平,整个儿成了清汤挂面的造型,比起浓妆艳抹时,多了几分清纯意味。

再然后是杨正搀扶着李月英,杨正多半是洗澡最晚的那个,头发还都透着湿漉漉的水意,李月英则应该是为了掩饰病容,薄施了一层粉,虽说满脸褶子敷粉看起来有些奇怪,但面庞的确提亮了不少。

走在最后的是林喜柔,她穿黑色大衣,一头长发绾成髻,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这使得她比往日里凭添了几分威严。

走到炎拓门口时,她扭头向门上看。

目光对视,炎拓脑子里一激,险些就要下意识避开,下一瞬,他想起这是猫眼,而他已经“睡了”,所以不管怎么看,猫眼内反正都是黑的。

他屏住呼吸,立定不动。

人影一晃,是冯蜜又折回来,亲亲热热地挽住林喜柔的胳膊,还朝门的方向努了下嘴:“林姨,你这干儿子可真是老年人作息,我不到夜半三点,绝不上床的。”

 

候着几个人下了楼,炎拓又快速退到窗边,微掀开窗帘一角。

果然,夜色之下,五个人影,错落前后,手电光打得杂乱,正前往漆黑一片的主楼。

开门出去避不过楼道监控,炎拓动作很轻地开了窗,双手扒住窗台,先把身体吊了下去,然后吸气撒手、倏忽落地。

最理想的情况是能跟进地下二层,但难度系数太高,见机行事吧,大概率是放弃。

不过最次也得在边门附近守着,这几个人再出来的时候,可以偷听一下对答的内容,从语气里作推测判断——万一狗牙把他给说出来了,他就直奔车子,连夜逃走。

……

因着几个人里有李月英,拉低了速度,炎拓很快就跟上了几个人,而又因为李月英总在不时咳嗽,多少帮他遮盖了本就很轻的脚步声。

炎拓甚至能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林喜柔:“天生火取好了吗?”

熊黑:“取好了,专门找了个房间,点了好几盏油碗,不会全灭的。”

冯蜜凉凉来了句:“要是全灭了就白搭了,等明天吧。”

熊黑没好气:“你说点好话。”

林喜柔:“值班的人都打发干净了?”

熊黑:“是,都走了。还有件事,林姐,用得着拉闸吗,还是关灯就行?”

杨正:“要我说,拉闸吧,怎么也是送人上路,在这儿办,本来就很敷衍了,别太过敷衍了。”

……

天生火、拉闸、关灯。

听起来,这“死刑”还很有讲究,炎拓一颗心急跳:如果拉闸关灯,是不是意味着,他混入地下二层的几率,大大提升了?

正如此想时,忽然注意到,自己的衣兜内正一亮一亮。

卧槽,是手机!

幸亏事先调了静音,不过这亮也够惊险的,幸亏是现在亮,要是在什么“拉闸、关灯”的全黑环境里给他闪这么几下,他岂不是……

炎拓迅速避到一棵树后,一边拿手机,一边随时关注那几个人的动向。

刘长喜。

真是,这时候打什么电话,炎拓有心挂掉,又怕是聂九罗那头有状况,心一横揿下接听,几乎是耳语般“喂”了一声。

那头居然连“喂”都没有,炎拓还以为是刘长喜误拨了,正准备挂断,心里蓦地一动。

他听见了很轻浅的呼吸声。

“聂小姐?”

果然,那头响起了聂九罗的声音,能听出很虚弱:“在……做事吗?声音……这么低?”

炎拓嗯了一声:“在忙,跟着几个人……地枭。”

“半夜?”

“嗯。”

“手机……静音了吗?”

炎拓不由微笑,说:“静了。”

他看向前方,还好,有李月英在,没走出多远。

“穿长衣服……吗?衣摆会……容易挂到东西,有声响。”

炎拓下意识低头,他还真穿着大衣:“懂。”

“挂了,等你……报平安,小心一点。”

炎拓步子一顿,想应一声“好”,那头已经断了。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让他“小心一点”,连林伶也没说过,因为他大多事后告知,很少事前报备。

也头一次听到,还要报平安。

第5章

炎拓把手机放回兜里,顺手脱了大衣,包叠齐整,放在了树边。

这季节,不穿大衣当然是冷的,但精神高度紧张,后背甚至都有些汗湿,穿不穿也无所谓了。

他一路跟至边门,在边门口略靠了会定神,然后后背贴墙,顺墙悄悄进了走廊。

大晚上的,没灯他实在看不见,好在前方不远处那几个人打着的手电光反成了他可以借助的光源,而且,进了楼,他们明显比之前更兴奋。

冯蜜:“林姨,这黑洞洞的,好有感觉啊,像不像回了黑白涧?”

李月英哼了一声,不咸不淡来了句:“哪里像了,差远了去了。”

冯蜜娇嗔:“因为还有光嘛,不信你们把手电都关了。”

杨正没好气:“关了还怎么看路?你还当是从前呢?”

冯蜜叹气:“真是的,以前我可有双好眼呢,鼻子也……”

林喜柔清了清嗓子:“别总想着把好处占全了,以前是以前。”

冯蜜不说话了,最前头的熊黑拿钥匙开门,嚓嚓的锁齿转动声,听来分外刺耳。

很快,那一道又一道的手电光,依次掩入漆黑之内,炎拓觑准时机,一个箭步冲上前,伏低蹲下,手掌撑地,慢慢往前挨,铁门沉重,嘎嘎关阖——没过几秒,掌缘处就抵住了铁门的下边缘。

这是暂时把门给阻停了,门的关阖力很大,炎拓身子前欠,用一侧肩膀使劲、顶住了门面,然后探头进了门缝。

还好,五个人都是往前走的,没人回头。

炎拓心一横,迅速溜窜进门内,而几乎是同一时间,林喜柔对冯蜜说了句:“门关好了吗?别又跟白天似的。”

冯蜜嗤笑了一声:“林姨,你这儿贼很多吗,这么小心翼翼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转过了身。

炎拓眼见有一道手电光中途回抡,脑子里一激,瞬间矮下身子,那道电光抡过他刚刚站的地方,定在了铁门上。

铁门确实还没完全关阖,冯蜜不耐烦,大步往回走,炎拓紧张得耳膜嗡响,好在地下一层原本就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太多可以用于遮掩的大件,他屏住呼吸,往前挪移了一段,迅速闪进一台废弃的打包机后头。

“砰”的一声重响,冯蜜撞上了铁门,还用力拉了拉:“林姨,你可放心了吧。”

炎拓在打包机后头窝着不动,半为缓和心神,半为让视线适应黑暗——第一道门是进来了,还有第二道。

第二道是密码门,而且门开之后,四下无遮无挡、一览无余,他可不能这么紧跟着了。

候着几个人远去,炎拓才从打包机后站起,努力在黑暗中分辨障碍物,半摸索半回忆地,下到了第二道门门边。

密码门用的是干电池,不受拉闸或者关灯影响,密码盘上数十个按键,在黑暗中泛莹莹的蓝光。

炎拓将耳朵附在门上听了会,又伏下身,一侧耳朵贴地,确认门后没动静了之后,才又站起身。

地下二层用的密码是日更的,白天下来的时候,他看着熊黑输过密码——现在还不到夜半十二点,当日密码应该还没过期。

他咽了口唾沫,依着记忆,逐一输入。

嘀的一声,锁舌弹开。

其实声音不算大,而且现在的高档门,多在合页上做了静音效果,但炎拓愣是被这一声“嘀”吓到半天没动,缓缓拉开门时,额头一道冷汗,滑落睫上。

里头一片漆黑。

白天还不觉得,晚上能明显闻出空气的味道,带点地下闷久了的微温,还泛着土腥气。

所谓的“眼睛适应黑暗”,在地下一层还勉强可行,到了二层,就完全不管用了,这里更深,太黑、也太静了,连电器音都没有。

冯蜜刚刚提过一个词叫“黑白涧”,还说“像不像回了黑白涧”,难道黑白涧就是地枭原始的老巢?

炎拓谨慎地迈动了脚步,同时伸手前探、盲人摸象般开始了这一段。他大致记得入口处附近的布局:只要挨到左侧的墙,顺着墙往前,然后左拐,就是休息室那条道,那条道走到尽头,右拐,走一段之后,会遇到十字路口,再然后就有点记不清了——这些年,地下的变化很大,而他能进来的次数又屈指可数。

先走起再说吧,他依着能记得的,小心地一步一步,同时暗暗数着步子,这是他进来的路,待会,也该是他撤出的路。

走到十字路口时,犹豫了一下:三个方向,实在不好抉择。

赌一下吧,他吁了口气,一直往前,才过路口没几步,就听到冯蜜咯咯的笑声,但很快被人喝止。

下一秒,橘红色的微光亮起,光亮闪烁不定,很明显是火光,晃亮了他刚刚经过的路口,而被火光拉长拉大的人影,很快上了墙。

这要是拐进他这条走廊,不是撞了个正着吗?炎拓脑子发懵,赶紧加快脚步,这条走廊尽头只能右拐,他迅速拐右,回头看时,暗暗叫苦。

火光伴着脚步声渐近,显然,那几个人就是冲着他这方向来的。

人走霉运的时候,真是怎么着都倒霉,刚才还有三个岔口让他选,现在却是华山一条道,炎拓屏住气,暗暗提醒自己别慌,放轻且加快脚步的同时,沿路去试房门——无论如何都不能打照面,如今看什么“死刑”已经是次要的了,先把自己藏起来是真。

然而接连经过三个房间,都是密码门,尤其让人心慌的是,背后的脚步声和火光渐近,却没人讲话,自打冯蜜的笑声被喝止之后,就再也没人发声了。

是“死刑”开始了吗?

万幸,第四扇门被他打开了,炎拓悄无声息闪入,关门的刹那,借着门外隐约透入的微光,他突然看到,屋中央的一把椅子上,绑坐着狗牙。

狗牙耷垂着脑袋,胸前的衣襟上血迹斑斑,似乎是半晕过去了,但仍有呼吸,肩膀微微耸动着。

卧槽!

他这是什么运气,该说运气好呢,还是该说简直衰成屎?

没时间了,这屋里压根就没地方躲,炎拓一颗心狂跳,电光石火间,忽然想到了什么,拔腿就往墙边冲。

狗牙显然被声响惊动了,身子痉了一下,刚抬起头睁眼,旋即扭向一侧避光:门打开了,当先的一支蜡烛燃着火焰,焰头红得像血。

而在烛光未能照亮的暗处,一幅长条的“操作守则”挂框轻轻阖上,炎拓侧身在挂框之后,微掩口鼻,大口喘息。

他的身侧是扇半开的门,门内就是狗牙待了数月之久的那间暗室,正中央一个泥水池子,泛着让人作呕的恶臭。

不过,此刻的炎拓可一点也不嫌弃。

 

长幅的玻璃挂框只是障眼的摆设,本质是玻璃内侧贴了海报,炎拓缓了口气之后,拿指甲轻轻抠拨海报边缘,抠出了可供一只眼睛凑上去看的空隙。

他看到林喜柔一行静默无声,两两间隔半米左右,正鱼贯进屋,人员的排列顺序诡异地契合了Excel的编号序,打头的是林喜柔,最后是杨正,每个人手里,都擎了根点着了的白蜡烛,焰头在黑暗中打飘,如躁动不定的鬼火。

而且,杨正手里不止有燃着的蜡烛,还多了个小瓷碗。

这种诡异的、在黑暗中弥漫开来的“仪式感”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五个人围着狗牙转了一圈,各自站定,恰好把狗牙围在了中央,林喜柔正对着狗牙,眉目间泛森然寒光。

狗牙的脑袋摆锤一般挣来晃去,看看这个,又看那个,最后盯住了林喜柔——炎拓这个方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后脑勺。

他听到狗牙嘶声大叫:“姓林的,凭什么?你特么算个什么东西,你没资格让老子死!”

果然,他虽然舌头受伤之后疼痛肿胀,但不妨碍说话,只是言语有些磕绊含混。

说完这话,他身子猛然一拧,又朝向李月英:“李姨,你也跟她站……一边吗?我跟你是一……一样的啊,我们都是牺牲品,我们要是没出来,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你想想你惨不惨,都是她害的。都是这个女人……”

林喜柔上前一步,一耳光抽在狗牙脸上:“闭嘴!”

这一下劲力奇大,狗牙连人带椅子被抽倒在地,仰面朝天,哈哈大笑:“李姨,你站着看我笑话吗?下一个就是你了!”

又嘶声狂骂:“姓林的,你不得好死,贱人,骚货,臭婊子……缠头军找来了已经,你们迟早死光,死干净了!”

冯蜜听不下去,上前一步,抬脚就想踹他的嘴,杨正冷冷说了句:“那嘴,待会还有用呢!”

也是,冯蜜临时改向,重重踹在了狗牙胸口,踹得他一口气没上来,不住咳嗽,更多更恶毒的说辞,也就不得不暂时咽下了。

林喜柔示意熊黑把狗牙连同椅子一同扶起来,说了句:“缠头军是找来了,也快死干净了,所以,你怕是要失望了。”

说完伸出手来,掌心向上,像是在索取什么东西,杨正上前一步,把一直攥在手里的小瓷碗交到林喜柔手中。

也是奇怪,狗牙之前躁狂到跟疯狗没两样,忽地看到小瓷碗,身子哆嗦了一下,一时间,居然安静了。

屋子里的一切也都像是静止了,只余几只焰头飘忽不定。

林喜柔把小瓷碗送到唇边,那架势,似乎里头装满美酒、下一刻就要低头啜吸。

她说:“狗牙,大家同出一脉,好不容易才能破土见日,你曾经发过誓,生于血囊,灌养血囊。今晚我送你上路,是因为你杂食,脏了血,坏了规矩,不配拜日,也不配死在日光之下。”

说完,面色阴沉,舌头慢慢伸出,在碗口卷翻,舌底短刺奓起,不多时,有透明的黏液,缓缓自刺尖滴落碗中。

林喜柔收舌入口,把碗递给熊黑。

熊黑端着碗,看向狗牙,一脸怒其不争:“狗牙,你特么真是废物,大家伙都能做到,你做不到?老子送你一程,你死得该,不屈!”

说着,同样舌头卷出,舌底刺梢滴下黏液来,然后把碗递给李月英。

李月英笑了笑,敷了粉的脸在烛光映衬下煞白得可怕。

不过话倒是说得平静:“狗牙啊,做错了事就要认,别赖这个那个的,什么牺牲品啊,我是命不好,你是自作自受,咱们可不一样。”

说完了,滴取黏液,递给冯蜜。

冯蜜笑嘻嘻的,问狗牙:“我扎了你的舌头,死前还让你受一回罪,是不是特别恨我啊?还咒我们被缠头军给杀干净,你个垃圾,让你破土,真是老天不长眼。”

末了,碗递到了杨正手中。

杨正照旧的面无表情:“当初,你要是能忍得住,现在也该有名有姓了。既然没忍住,应该早料到有这一天,这么多人送你,给足你面子了,你就安心去吧。”

取了黏液之后,他将蜡烛的焰头凑向碗中,就听“呼啦”一下,碗中腾起火焰,而其它几个人,不约而同,吹熄了手中的蜡烛。

这一下,整个屋里,唯一的光源就是碗里的那团火焰了,颜色起初是赤红色,接着渐渐发暗,泛起骇人的青紫。

熊黑走上前,一手控住狗牙的脑袋,另一手捏住他嘴角,逼得他把嘴张大。

狗牙在最后一刻怂了,又挣又叫,语调凄厉无比:“林姨,林姨我不敢了!林姨我改过自新,给我个机会,给我个机会吧……”

炎拓隔着玻璃,眼睁睁看着那团青紫色瞬间滑入了狗牙的嘴里,而熊黑顺势捂住了狗牙的嘴。

唯一的亮被狗牙给吞了,四下里,刹那间漆黑一片。

内外都很安静,只偶尔听到狗牙挣扎的闷声,末了,炎拓听到林喜柔冷笑一声:“生不见日,死不见日,也是活该。”

再然后,咣啷声响,是熊黑收了手,狗牙再次连人带椅子,软耷耷摔砸到了地上。

冯蜜轻声说了句:“现在黑洞洞的,可真像是在黑白涧了。”

 

炎拓后退了一步,借助手感,轻轻撸平海报上抠褶的那一角。

他听到熊黑的声音:“林姐,这……尸体怎么弄?就扔这吗?”

林喜柔:“扔这不嫌脏吗,扔房里去,晚点再处理吧。”

炎拓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忽然刺亮,是有人又揿开了手电——在暗里待了那么久,突然之间适应不了强光,他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但这没影响听力:脚步声是朝自己的方向来的。

他陡然明白了:“房里”是指狗牙的这间暗室。

光亮很快到了眼前,与他只隔了一层贴了海报的玻璃,炎拓迅速退进室内,身子都还没立定,玻璃挂框已被人一把拉开。

借着隐隐透进来的光,炎拓看到圆池子里一汪浑浊发亮的泥水。

没时间犹豫了,他心一横,跨进池中,深吸一口气之后,捏住鼻子,整个人浸入水下。

而几乎就在没顶的同一时间,熊黑一手打手电,一手拎着软耷的狗牙进来,手一扬,就把狗牙的尸体砸进了池中。

 

凌晨两点多,炎拓终于出了主楼。

说真的,身上的衣服都不想要了,但他总不能裸奔着出来,而且来农场又没带行李,难道明天只光身子裹一件大衣走人?

穿着走也不行,衣服内外都浸饱了臭水,一步一个泥脚印,能一路印回房间。

于是他被迫借着在休息室内找到的打火机的火头,于数九寒天,用地下二层洗手间的龙头洗了个冷水澡,把衣服都浸水搓了一遍,拧到基本不滴水之后又穿了回去。

这还没完,他还得仔细查验、边走边擦掉自己的脚印,否则明天林喜柔她们一进地下,看到两排阴干的脚印水渍,得作何感想?

总之,半夜的冷风穿透湿冷的衣服,给他来了个双重透心凉,好在路上找到了大衣,哆哆嗦嗦裹上,多少御了点寒。

爬窗重新回到房间时,整个人都快冻僵了,脱下衣服晾起、飞速冲了个热水澡之后,立马钻进被窝里,暖了好几分钟才回魂。

揿台灯时,忽然想起来,还有“报平安”这回事。

他抓过手机,正想拨号,又犯了难。

两点多了,夜半打电话,是不是不太合适啊,兴许聂九罗睡着了呢?

想了又想,折中一下,发了条信息过去。

——我回来了,平安。

消息过去,如石沉大海,那头毫无动静。

炎拓失笑,果然是睡着了。

他揿灭了灯,裹紧被子,这一晚经历太多,情绪起伏又太大,思绪纷乱到几乎没精神去一幕幕回味,一句句分析。

反正,暂时算是安全了吧。

他眼皮渐沉,迷迷糊糊间,听到手机“叮”的一声。

这是……有消息进来了?

炎拓顷刻间睡意全无,翻了个身趴起,伸手抓过手机。

果然是刘长喜的号发来的,只回了一个字。

——好。

第6章

聂九罗住进刘长喜家的头两天,是睡多醒少,第三天开始,作息渐渐恢复,生活也渐渐无聊。

毕竟多数时间只能躺着,刘长喜家又没什么消遣——电视倒是特意搬她这屋来了,但她原本就不爱看电视,再说了,频道从头调到尾,也没什么好看的。

想玩手机,自己手机应该废在机井房、多半被炎拓处理了,她总不能抱着刘长喜的手机不放,那还是个老旧款。

想看书,刘长喜就不是个看书的主,找遍全屋,给她找来一本《超盈利餐馆小老板的生意经》,她翻了两页,觉得自己这辈子下馆子就可以了,经营什么的,大可不必。

想聊天,跟阿姨聊不到一起去,阿姨是个话痨,讲起自己邻居的小姨的婚姻故事来滔滔不绝,聂九罗原本就是个好奇心匮乏的人,哪有精神去听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的情感史?

是以阿姨只要有摆忽的迹象,她就眼皮轻阖、满脸疲惫,一副我身体虚弱急需休息的模样,阿姨察言观色,一般会立即停下、轻手轻脚退出屋子,留她一个人好好“静养”。

这期间,她给炎拓打过一个电话,原本是想问问他机井房之后发生的事——虽说她自己也能推测出一二,但总没他知道的全,比如她脱险是脱险了,但陈福呢、韩贯呢,都哪去了?

没想到电话打的不巧,十一点多打的电话,他居然正在“跟踪地枭”,还是一跟“好几个”,聂九罗些须说了几句之后就挂电话了:将心比心,她自己处境紧张的时候,也没心思接什么电话。

但等炎拓报平安等了很久,她不久前刚差点死地枭手上,知道这种东西难对付,时间拖得越长越担心,脑子里出的画面都是炎拓死了:被断喉了、枪杀了、咬死了、撕裂了、埋了。

终于等到那条“我回来了,平安”的短信,长长吁了一口气,身体支撑不住,又沉沉睡去,快睡着的时候,心头还掠过一阵歉疚:人家炎拓明明活得好好的,在她这儿,都花式死八十回了。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枕边的手机没了,应该被刘长喜拿走了,然后多出几样,估计是让她消遣的。

一副扑克牌——真不是拿来气人的?她还能自己跟自己打扑克?

一副大英雄逃离魔窟的飞行棋,虽说是双人游戏,勉强可以自娱自乐,不过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版,是仿了人家的形制、自己瞎编剧情的那种。

还有两个花布缝成的小沙包。

都是很有年头的消遣,符合刘长喜的年纪和性子。

太阳正是最最明亮、将衰还没衰的时候,聂九罗躺在床上,看了会被映照得发亮的窗纱,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屈指叩了叩床头板呼唤阿姨。

她又要度过艰难洗漱且无聊的一天了。

 

洗漱过后,聂九罗喝了半碗骨头汤,吃了两块蒸芋头,阿姨过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跟她告假,说是家里有点事,待会要赶过去,之前也跟刘长喜提过,这一晚就不能陪夜了。

不能就不能吧,反正自己晚上的事也少,聂九罗迟疑着点了点头,有点担心万一要去洗手间可怎么搞。

阿姨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聂小姐,要么就让老刘扶你到门口,或者你可以扶着墙、慢慢走,只要不抻到伤口就行,人家那些生完孩子的,第二天也就下床走路了,走两步没关系的。”

行吧。

阿姨走了之后,聂九罗百无聊赖,躺在床上掷沙包玩,中途一个不小心,沙包掷床下去了,够也够不着,只好干躺着了。

躺到八点多,刘长喜回来了。

进门时就在打电话,聂九罗听到他说:“没事,挺好,阿姨说吃饭也能吃得下了……”

这应该是在说她,多半是炎拓打来的,聂九罗竖起耳朵。

“嗯,是,昨天阿姨给洗了头,姑娘家,爱干净。”

“就是啊,能看得出来,她在这挺无聊的,哦,好好……”

说话间,刘长喜已经进来了,见她正醒着,有点惊喜:“哎哎,小拓,聂小姐醒着呢,要不要说两句啊?”

聂九罗自然而然地抬手接电话。

刘长喜正要递过来,又顿住了,然后看聂九罗,有点尴尬:“挂,挂了。”

挂了?

她还想问他事情呢。

再说了,这是有多忙,跟刘长喜说了半天,跟她却连问候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聂九罗空伸着的手慢慢蜷回,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估计忙吧。”

但心里怪不得劲的:以前求着向她探听消息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现在是觉着救过她,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就可以敷衍她了?

顿了顿,问刘长喜:“他刚说什么?”

刘长喜说:“就跟前两天一样,问你恢复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

聂九罗:“不是,就是你说我在这挺无聊的,他说什么?”

这个啊,刘长喜回忆了一下,力求逐字逐句还原:“小拓说,都成年人了,无聊也学着排解嘛。”

聂九罗:“……”

道理是没错,可听在耳朵里,怪没意思的。

她嗯了一声,回了句:“那我睡觉了。”

 

说是要睡觉,但白天睡得太多,一时半会的也睡不着。

聂九罗想起蒋百川和邢深那头,觉得多半是水深火热,可那又怎么办呢,她一条命才刚抢回来,帮不上忙,也使不上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思绪芜杂间,听到外头门响,紧接着,传来刘长喜又惊又喜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谁啊?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送过来几天了,过来看看她。”

炎拓?他现在这个点到,那刚刚打电话的时候,是在高速上?

刘长喜:“那你来迟了,她今晚早早就睡了。”

炎拓:“没关系,今晚我也不走,太晚了。”

过了会,卧室的门开了,开门的动作很轻,轻得她都没听到合页的声音,只是看到客厅的灯光慢慢渡进来,聂九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下意识微侧向内、闭上了眼。

刘长喜的声音压得很低:“看,睡着了吧。”

炎拓没说话,过了会,他走进来,停在床边。

什么情况?聂九罗觉得自己睡得挺标准,连搭在床侧的手都一动不动——他还能看出什么来?

顿了顿,炎拓说了句:“没睡。”

聂九罗心内叹了口气,只得转过身,不情不愿躺平,斜乜了眼看炎拓。

炎拓低头看她,屋里黑,外头却是有光的,透进来的光镀亮他一侧的身子,明暗相衔,衬得身形特别有压迫感和存在感。

聂九罗面无表情,说了句:“吵死了。”

 

屋灯重又打开。

最忙的是刘长喜,又是往屋里送茶,又是送削好的苹果,炎拓拖了张椅子在床前坐下,把带过来的纸袋放到脚边:“长喜叔,你别忙了,我跟聂小姐说会话。”

刘长喜忙不迭点头,在边上杵了会,忽然意识到人家这“说会话”并不欢迎他参加,又赶紧退了出去,还帮着关上了门。

刘长喜一走,屋里就显得静了,聂九罗躺在床上,垂着眼,没吭声:短时间内,她还不大适应跟炎拓之间的关系变化——之前,她多少都是有些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现在人家救了她的命,她要还是高高在上,显得太没数了。

可要是立马就感恩戴德的,也太……那个了吧。

还有,要不要跟他道谢呢,一上来就谢吗?会不会太刻意?

炎拓也还没找好开场词,他打量了一眼室内,目光落在支在房间角落里的小床上:“阿姨是陪夜的?”

聂九罗嗯了一声。

“听长喜叔说,你在这挺无聊?”

很好,要是聊这个,她可就有话了。

聂九罗淡淡回了句:“无聊,就想办法排解呗,都成年人了……小事情。”

炎拓说:“路上给你买了点解闷的,看起来,是不需要了?”

什么解闷的?聂九罗侧了头看他。

炎拓低头欠身,把袋子里的一摞书拿了出来。

聂九罗还想端一会儿,找个借口说看书太费神,目光溜到书脊上,忽然就挪不开了。

《雕塑技法实用教程》《雕塑元素》《民间面塑》《雕塑家手册》……

她一下子没忍住,笑了。

炎拓经常见她笑,但那都是社交性的,每种笑都蕴含意味,或是点醒、或是讥讽、或带威胁,从没见过她笑得这么好看。

可能最真实的笑才最打动人,其它种种,再精致和恰到好处,也只是面皮上的一种表情而已。

聂九罗伸出手,点了其中两本:“这个我也有。”

炎拓说:“我想着,你反正也是无聊,加强点业务素质也好,时间别浪费了。我翻了一下,图片挺多的,不会太累眼睛。”

聂九罗点了点头,看着他把书堆叠到床头,问了句:“你收拾过机井房了?”

“收拾了。”

“那有没有……看到我的刀啊?”

炎拓抬眼看她,话里有话:“疯刀吗?”

聂九罗也看他,过了会,说了句:“我要起来说话。”

他是坐着的,她却是躺着的,不舒服,而且总要抬眼看他,总有点气势上低人一截的感觉。

炎拓:“现在能坐起来?”

“能。”

“会疼吗?”

“慢点就行。”

炎拓点头,起身趋近床边,然后弯下腰,一只手从被子一侧探了进去,很快触到她的腰:“抬一下。”

聂九罗吁了口气,很轻地挪抬了一下,犹豫几秒之后,右胳膊环住了炎拓的脖颈,炎拓的手从她腰后探伸进去,搂住另一侧的腰际,贲紧的胳膊垫住她后腰,慢慢用力的同时,身子向后带,同时拽过边上的靠枕,垫在她身后。

考虑到她身上有伤,炎拓动作已经尽量轻缓,但聂九罗还是疼到了,中途猛抽了口气,低下头,抵住了炎拓的颈窝。

炎拓立马停住,低头时,下巴碰到她发顶,又有零落垂下的几根长发,被她带点潮意的喘息带拂着,蹭到他脖子上,又轻,又暖,又痒。

顿了会,她说:“好了。”

炎拓定了定神,靠枕抵实,然后松开手,坐回椅子上。

聂九罗缓过来,把被子盖好,说:“是疯刀。刀……还在吗?”

“在,你的手机也在,晚点一起给你。还有,手机关机之前,我帮你回复了几个找你比较急的,毕竟你要‘消失’一段时间,我觉得还是打个招呼比较好,否则万一你的亲友报了失踪,闹腾起来找人什么的,比较麻烦。”

听上去没什么问题,聂九罗问他:“都有谁?”

“一个叫卢姐的,问你几时回去,我帮你回说,要在外头采风一段时间。”

这个没问题,聂九罗问他:“还有呢?”

“还有个叫老蔡的,问你什么时候安排相亲,说对方催了好几次了。”

相亲?聂九罗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回事,严格意义上说,那不叫相亲,只是老蔡攒的一个局,想让她见见赏识她作品的人……

算了,这种问题不便解释,聂九罗含糊应了一声。

“我回复说有急事,要在外头耽误一段时间,忙过这阵子再联系他。”说到这儿,他看向聂九罗,“我这么回复,不耽误你的……大事吧?老蔡问要不要先加个好友,我也先回绝了,毕竟加好友得聊,我也……聊不来。我想着,是你的,等几天也没关系,要是几天都等不了,也没必要去见了,对吧?”

第7章

聂九罗实事求是:“那也不一定啊,如果是特别好的、过这村就没那店的,错过了也挺可惜。”

这话也确实……无法反驳。

炎拓想了想:“反正村店都错过了,谁让你没醒呢……说正事吧。”

正事啊,正事可太多了,得一件件排。

先拣紧急的来,聂九罗从机井房开始:“韩贯和陈福,哪去了?”

幸好当时拍照留了档,炎拓调出照片,递给聂九罗:“往后翻,拍了有十来张吧,当时他身体很轻、完全干瘪了,我淋上汽油点着、扔进机井了。”

聂九罗一张张滑看,间或放大了看细节,末了点头:“这个……基本没问题,算是死了。”

是个好消息,Excel表格上的015号韩贯,看来可以彻底删除了。

“怎么杀的?要害是哪里?头顶吗?”

聂九罗点头:“两大要害,颅顶和脊柱上第七节,这两处受致命伤,至少要‘死’三个月到半年。狗牙当时,就是被我动了这两处。”

炎拓:“只是死三个月到半年,不能死彻底吗?那韩贯……”

聂九罗犹豫了一下:“我的刀不一样。”

原来如此,炎拓刨根究底:“那如果是我用你的刀呢?杀得死吗?”

聂九罗答得很玄:“那要分情况,如果是你偷了我的刀去呢,就杀不死,如果是你征得了我的同意,诚心借去的,那就可以。”

这刀还挺有性格的,炎拓挑眉:“你刀成精了?”

聂九罗眼睫一垂:“爱信不信吧。”

既然爱信不信,那就信吧,刀是她的,按她的规矩来,再说了,能借何必要偷呢。

炎拓回到正题:“那如果不是颅顶和脊柱第七节受伤,只是普通的致命伤,比如插喉、捅心,用的也只是普通的刀剪,那会‘死’多久?”

聂九罗:“你得搞清楚,插喉、捅心,对人来说是致命伤,对地枭,属于普通伤,因为不致命嘛。普通伤的愈合就会快很多,比如插喉,只是断了气,捅心,也只是心脏暂时不跳,气从断了到续上、心脏从不跳到跳,那就很快了,三五天,十天半月,看体质。”

炎拓面上色变,说了句:“你等我一下。”

边说边起身,这句话才落音,人已经出了门口了。

聂九罗不明所以,还转身向门外看了看,外头传来防盗门开启的声音,继而是急促的下楼声。

等一下也好,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她怪累的。

聂九罗倚靠在垫枕上,很轻但悠长地调理呼吸,过了会,拿过一本雕塑书,抠撕外头的塑封膜,但一只手不便操作,忙活了半天也没进展。

她跟书较劲,拿起来送到齿间咬,牙可真是利索多了,哧啦一声就撕开了。

正要如法炮制、再开一本,外头门响,紧接着有行李箱滚轮声渐近,聂九罗赶紧放下书,又很有腔调地倚好。

毕竟她是个“艺术家”,对外还是力图艺术的。

回头看时,炎拓推了个万向轮的大行李箱进来,然后关了门,加了保险。

聂九罗压低声音:“里头……是人啊?”

炎拓看了她一眼:“在你心里,我的行李箱就是用来装人的是吧?”

难道不是?聂九罗心里泛嘀咕,一直盯着箱子看。

炎拓把箱子在床侧放倒,输入密码,随着锁簧咯噔一声轻响,箱盖掀开,入目是个装了大件的布袋子,他伸出手,拉开布袋的一角。

聂九罗心说,这不还是个人吗。

而且是个“熟人”,陈福,面色晦暗,一脸死气,嘴上还封着胶带。

聂九罗深吸了口气,慢慢弯腰去看。

陈福的喉口处有个血洞,当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伤口已经不再鲜血淋漓,近乎暗褐色,而就在伤口处,如同蜘蛛吐丝般,结出了数十根纷乱的银丝。

还好,聂九罗吁着气、艰难地倚了回来:“还没长好,等到结成成片的膜、开始鼓胀的时候,就差不多了。”

又有点惊讶:“你把他放哪了?车里?”

炎拓苦笑着点头:“放哪都不安全,还是随身带着最稳妥。前两天放家里,一刻都没安过心。也是运气好,这要是遇上警察临检,真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聂九罗问了句:“你想让他死吗?”

她愿意代劳,而且,她这一身伤,大多也是拜陈福所赐。

炎拓摇头:“我想从他这打听一些事,就是……他死不肯说。”

说着把布袋拉好,阖上箱盖之后,原本要推进床底,想想有点诡异,送去墙角吧,又总觉得那儿蹲了个人,末了先放进客厅暂存。

再进屋时,忽然想到什么:“你要喝水吗?”

上次在卤菜馆长聊,他可伺候了她不少杯茶水。

聂九罗不想喝,毕竟她现在是个上不起洗手间的人,但话说多了难免口干,迟疑片刻,说了句:“一点点。”

炎拓皱了皱眉头,像是不明白干嘛只要一点点,然后突然get到了什么,没忍住,轻笑了一下,说:“好。”

聂九罗被他笑得很是恼火,恼火之余,又拿牙齿撕开了一本书的塑封,撕下的塑膜拢了拢,在掌心揉成小团,碾得一直窸窣碎响。

她听见刘长喜问炎拓:“小拓啊,你晚上睡哪啊?沙发不舒服,要么跟我挤挤?”

炎拓:“屋里不是有床吗,我陪夜就行。”

聂九罗瞥了眼为阿姨支的那张帆布的单人折叠家用床,感觉炎拓躺上去,连翻身都不容易,而且床架子细脚伶仃的,怕不是能被他压塌。

过了会,炎拓端了两杯水进来。

他的是白水,她的高级点,汤色微赤,泡了红枣、枸杞、桂圆,适合伤了元气又要补血的人。

两杯都还有点烫手,先搁在床头柜上晾着。

韩贯和陈福这头是暂时不用担心了,但事还多得很,聂九罗依着时间顺序来:“然后呢?你怎么救我的?送医吗?就没惊动谁?”

炎拓答非所问:“你知道夸父吗?”

这还能不知道吗,聂九罗出于谨慎,还求证了一下:“是夸父逐日的那个夸父?”

炎拓嗯了一声。

聂九罗奇怪:“不就是个神话故事吗,小学生都知道。”

“那你说说看。”

看炎拓的表情不像是乱扯,聂九罗也就认真回忆了一下:“好像是说他是个巨人,和太阳赛跑,想抓住太阳、让太阳听话?总之就一路追,没追上,后面渴得要死,最后活活渴死了。”

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炎拓若有所思,脸色还颇郑重:“嗯,行,知道你的水平在哪了。”

聂九罗无语。

神话故事,要什么水平高低?顶多她讲得简略些,别人讲得辞藻华丽些呗。

炎拓低下头,又从脚边的袋子里往外拿出一本书。

书脊上印一行字:《中国神话传说》,袁珂著。

聂九罗斜乜了眼:“怎么,印成书就水平高了?”

炎拓像是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先打开扉页给她看:“这个作者已经去世了,他是当代中国神话学大师,1946年开始就在系统研究中国神话,曾经当过中国的神话学会主席。写过二十多本关于神话的专著,作品还入选过国外的教科书,所以他的书,与其说是传说,更加接近于资料文本。”

这样啊,那水平确实是高的,聂九罗注意到,封面上还多了个副标题“中国神话传说——从盘古到秦始皇”。

但她还是不懂,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扯到神话,除非是……

“里头还写到地枭了?”

炎拓摇头:“如果我跟你说,地枭是夸父后人,你什么想法?”

聂九罗没想法,因为她压根没听懂,也不明白为什么才几天不见,炎拓就给地枭安插了个祖宗,总不会是昨儿晚上跟踪地枭、见着夸父了吧?

炎拓说:“你对地枭的了解,源自秦始皇年间、缠头军,确实已经很古老了,但是你自己也说,地枭在秦朝的时候,已经是个传说了。这也就意味着,地枭的源头,还得往前推,他们的渊源,远在秦朝之前。”

话是这么说,聂九罗没忍住:“再往前,可就没有史料了。”

当初,因着自己缠头军的出身,她还专门看过《史记》——《史记》一百三十卷,秦到西汉占了一百二十六卷,秦以前的史料只有四卷,寥寥几十页,还得写尽五帝、夏、商、周,可想而知是多么的简略了。

连史料都没有,谈什么源头呢。

炎拓说:“因为没史料,可以从神话里去找,很多人认为,神话虽然看着天马行空、荒诞不羁,但里头有真东西,只是经过太多加工和夸张,藏得太深了。”

说着,翻开之前折的一页,让她看上头记号笔划出的几行文字。

这夸父族,原来是大神后土传下来的子孙。后土,是幽冥世界即幽都的统治者……这是一个黑色的国度,所以叫做“幽都”。看守幽都城门的,就是那个著名的巨人土伯。

夸父族?夸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族?

聂九罗匪夷所思:“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夸父的?”

炎拓说:“我没那么本事,不是我想到夸父的,是我从他们的嘴里听到‘夸父’这个名字,说自己是‘夸父后人,逐日一脉’,然后在书店给你买书的时候,顺便请工作人员帮我推荐几本神话相关、尤其是提到夸父的书。”

“资料真的很少,大部分是儿童连环画,内容跟你讲得差不多,好不容易翻到这本相对专业的,你别看书这么厚,提到夸父的,也就两三页。但就是这几行字,让我想到很多。”

说着,他拿出笔,圈了“后土”两个字:“这个,你耳熟吗?”

聂九罗摇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大神后土,倒是看古装剧,常会听到一个词,皇天后土。”

例如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要和谁谁谁结拜兄弟啦等等。

炎拓:“对,我也是想到这个词了。我就去查了一下,其实皇天后土,就是指天地。后土,也就是地。下面我换个念法,‘这夸父族,原来是地的子孙’,这样,是不是就好理解了?”

聂九罗怔了一下,皮肤上慢慢泛起细微的寒意。

地枭,是从地里出来的,夸父后人,夸父族,地的子孙,好像……还真能联系到一起去。

炎拓继续往下念:“这是一个黑色的国度,所以叫‘幽都’。幽都在古代,不就是指阴间吗?阴间在地下,地下没有光,不就是‘黑色’的吗?地枭一直在地下待着,可不就是待在一个黑色的国度里吗?”

明明是炎拓一直在讲话,聂九罗居然觉得口唇发干了,她拿过杯子,也忘了要节制饮水,喝了一大口下去:“听起来,是有点……道理。”

这个底给她打好了,下面的就好说了,炎拓吁了口气,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水:“我会把机井房之后一直到现在,我这头的经历,给你讲一遍,你也得把你怎么撞见韩贯和陈福,又为什么差点死在那儿给我捋一遍,没问题吧?”

没问题,两边的事情,是得合一合。

聂九罗点头。

炎拓却有点不确定:“你身体还……撑得住?”

聂九罗:“这个就看情况了,如果你讲得啰里啰嗦、半天没重点,我就算再有兴趣,可能也会撑不住睡着的。”

炎拓默默吃了这一呛,然后补充:“你关心的问题,比如蒋百川、狗牙,我都会讲到,不用着急。细节会尽量详细,随便录音,我无所谓。我讲的时候,你随便打断、随便提问,我都可以,要讲的内容不少,难免口干,我会自己倒茶的。”

这段话,聂九罗怎么听怎么觉得耳熟,末了想起来了。

好家伙,挺记仇啊。

可真是巧了,她也是。

她默默在心里记下了。

第8章

炎拓从收到聂九罗那条阅后即焚的信息开始讲起。

聂九罗还好,不属于动不动就发问型,但事涉自己时,难免要多了解一下。

她第一个问题是:“把我装箱子里了?就是装陈福的那个?”

得了炎拓确认之后,内心颇有点不平:居然跟陈福用过同一个箱子。

但又不好说什么,总不能要求炎拓做到一客一换吧。

接着往下听,听到是吕现给她救治,第二个问题来了:“这个吕现,多大了?”

炎拓:“二十七八吧。”

“才二十七八,就能当医生了?”

炎拓说她:“你还没到二十七八,不已经是个艺术‘家’了吗?”

聂九罗:“这可不一样。”

医生的资历和经验很重要,属于熬年头、越老越吃香型,常听说天才画手、天才雕塑家,听说过天才医生没有?

炎拓说:“吕现这样的,要是在正经大医院做事呢,这个年纪,当主治医生都不够格,但反正是‘违规操作’,他早几年就各种操刀了。再说了,人家好歹把你救回来了。”

聂九罗轻咬了下嘴唇:“没给他配个……女护士什么的?”

她不是傻子,醒来的时候,躺在刘长喜家的床上,身上穿的是新睡衣,简言之,从前的那一套,包括贴身的,都没了。

炎拓轻咳了两声,掌心有点微烫,他蜷回手,又挪了下身子,说:“配了。”

说完了,拿过杯子喝水,以示自己嘴很忙,暂时没空答话。

聂九罗没再问,把掌心那团塑料膜捻得哧啦响,末了说了句:“你继续说。”

谢天谢地,一杯水都快被他喝完了。

炎拓放下水杯,接着说后来的事。

林伶这一节,原本想略过了不说,再一想,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而且聂九罗是个外人,从旁观者的角度看问题,或许能提供点新思路,所以也拣关键的跟她说了。

聂九罗果然很感兴趣,问他:“有纸笔吗,我记一下。”

书买得多,书店给附赠了本子,笔也是现成的,炎拓都递了给她,聂九罗拣了本厚实的雕塑书当垫板,本子摊开,垂下头,写下“林伶”两个字。

炎拓有点出神地看她,于他而言,这是很新奇的体验,他头一次有了和人“共同”商量事情的感觉——从前和林伶也有过,但林伶的性子,还是太过依赖别人了,多半聊着聊着,就成了他一人主导。

聂九罗的头发挺长,因着低头写字,软软堆拂在被角,很柔很顺。

她沉吟了会:“林伶是林喜柔领养的?从哪儿领来的?”

炎拓摇头:“不知道,也没处去打听。林伶被领养的时候,太小了,只记得老家是在很穷的乡下。”

一个地枭,干嘛要去乡下领养一个小女孩呢?

聂九罗:“这个林伶,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就目前看来,没有,真就是一个普通人。”

“她还逃过一次?”

“没错,那时候她发现林姨不少诡异的地方,心里很害怕,逃过一次。没两天就被抓回来了,林姨还发了好大脾气。”

聂九罗看他:“你背后也叫她‘林姨’?”

在她看来,炎拓当林喜柔的面这么叫可以理解,毕竟要掩饰嘛,但背后就大可不必了:炎拓的所作所为,明显都是针对她的,甚至还打听过“怎么杀死地枭”。

炎拓说:“就这么叫吧,也别当面背后两个称呼了,万一没注意当她面说溜嘴了,或者梦话的时候说多了,那可怎么办。”

也对,聂九罗在林伶的名字旁写下“第一次逃跑”几个字,又问:“那然后呢,她没再跑过?”

“没跑过了,一是不敢,二是那之后,她的行动就受限制,出门总会有人跟着,有时候是紧跟,有时候是那种……”

炎拓斟酌了一下怎么说才合适:“那种,你没看见人,但心里知道,有人在暗处盯着。”

聂九罗“哈”了一声:“你觉得,林喜柔是对你好,还是对林伶好?”

炎拓实事求是:“我。”

聂九罗:“但是你没她重要。”

没她重要?

自己没林伶重要?

炎拓一时没拧过弯来:凭良心说,只看表相,林喜柔对他是真不错,这么些年,林伶挨过耳光,挨过骂,他完全没有。

聂九罗说:“我说的是‘重要’。林伶跑了之后,没两天就被找回来了,你被板牙囚禁了两周,才被救了出去。”

“接下来,林伶就生活在某种程度的监视之中,而你相对自由,还能到处跑——给人的感觉,林喜柔没了你没关系,没了林伶很要命。”

炎拓仔细琢磨了一下她的话,喃喃了句:“以前真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以前他只是觉得,林喜柔收养林伶必有原因,重要不重要什么的,从没想过。

聂九罗:“那是因为在你的观念中,重要等于关爱,一个人对你重要,你就会自然而然去关爱她。但林喜柔偏偏对林伶不那么好,还比不上对你,所以你忽略了。”

说着,在“林伶”的名字边引出一个箭头,写下“林喜柔”三个字,然后反方向打了个箭头回去,标注“逼婚”。

她有点想不明白:“林伶既然对她这么重要,她为什么还要急着把人嫁出去呢?”

炎拓纠正她:“现在哪有‘嫁出去’的那种概念?基本上,嫁了也还可以经常见,而且以我们这头的身家,多半是把女婿招进来。”

聂九罗看炎拓:“那也就是说,对她重要的林伶,依然还会在她身边。只是让林伶结个婚而已?结婚了……多了个男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炎拓随口应了句:“结婚了,组建家庭,然后就生孩子呗。”

话刚说完,心头蓦地升起异样的感觉。

结婚了就生孩子?林喜柔急着想让林伶生孩子?

聂九罗也怔住了,不过不是因为林伶,而是突然想起上回去兴坝子乡采风,司机老钱给她讲的那个……关于小媳妇的故事。

——那个小媳妇几乎被烧成了喘着残气的一截木炭,气若游丝地说,没给这家留个后、不甘心,要看着老二续弦生子……

——老钱巴拉巴拉地说,聂小姐,这个事,逻辑上说不通啊,为什么非要给这家留个后?这也太良心了吧。还有啊,妖怪补元气,随便拣一个补呗,何必非得拿自家人下手?

一股子没法名状的寒意自心头升起,聂九罗觉得自己就快想到什么了,但仓促间难以理顺。

炎拓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聂九罗回过神来:“我有没有给你讲过……兴坝子乡附近,一个小媳妇的故事?”

炎拓想岔了:“被狗牙害了的那个?”

不是不是,聂九罗端起杯子喝了两口,然后定了定神:“比那早得多了,得追溯到解放前,不是,清末的时候吧。”

 

听完小媳妇的故事,夜已经很深了,好在有暖气,倒不是特别冷,加湿器里的水眼看着要见底,喷口处氤氲出的水雾小了很多。

炎拓沉默着坐了会,伸手去拿聂九罗手中的纸笔:“给我,你是说,那个小媳妇是地枭是吗?”

聂九罗不敢下定论:“只是有这个怀疑……”

炎拓打断她:“没事,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好了。这里有道时间线,首先,是老大在大沼泽里失踪了,老二去找,没找着,却带回了小媳妇,小媳妇的身上,还穿着老大的裤子,而这裤子浸水一洗、全是血对吧。”

聂九罗嗯了一声,侧身看炎拓在本子上写画,炎拓见她动作费劲,略抬起身,把坐着的椅子往床头挪了挪。

“老大肯定是死了,而且多半是死在小媳妇手上的,然后,她嫁给了老二。过了一两年,肚皮没动静,这可以理解,地枭和人是不同的物种,不大可能生得出后代来。再然后,小媳妇遭了天灾,被天火烧,她要吃人补充元气,村里那么多人她都不去动,偏偏选中了老二,一定有原因……”

他一边说,一边写,写到这里,打了个长长的反箭头,反转回老大那里:“会不会是因为,她先吃了老大,奠定了一个什么基础,而老二和老大有最近的亲缘,所以其它人对她没意义,只有老二才是最好的补药?”

补药?

聂九罗的认知中,补药是类似西洋参、冬虫夏草、何首乌等等,头一次听到,人是补药的说法。

她有点犯恶心:“那,为什么非要等到……”

炎拓猜到她想说什么了:“因为老二如果没后代,这补药也就断在老二这里了,所以她得忍,忍了一年多,忍到老二有后才动手,这样才……”

他顿了一下,觉得这词用在这儿不合适,但一时又找不到更好的说法:“这样才……可持续发展吧。”

“叮”的一声长响,是加湿器没了水,炎拓起身过去关机,然后拎下水箱出去加水。

聂九罗拿起本子,看炎拓刚画下的那张时间顺序图,越看越觉得头皮发麻,她往前翻回自己总结的、关于林伶的那页,对比着看。

加湿器重新启动,显见是水足,大蓬的白雾突突外涌。

炎拓坐回椅子上:“怎么说?”

聂九罗若有所思:“这里头,好像有个可以套用的模式。”

她给炎拓看自己刚刚写下的一行字。

【老大——>老二——>老二后代】

“那个林喜柔,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炎拓回想了一下:“我看过我妈留下来的日记,最早明确提到她,是在我出生之后,九三年底,那时候,她叫李双秀,是我爸为我妈找来的小保姆,我爸还给她安插了一个假身份,说她是李二狗的妹妹。”

又补充说明:“我爸最早是开矿场的,李二狗是他的员工,偷了矿上的钱跑了,一直没找着——把她说成是李二狗的妹妹,大概是觉得反正李二狗失踪了,找不着人来对证。”

“但是,我反复把日记看了很多遍之后,注意到一个时间节点,1992年9月16日。”

说到这儿,他沉默下来。

聂九罗没说话,直觉事情越往前推、日子越具体,似乎就越沉重。

炎拓说:“那天,我妈去矿上给我爸送饭,中午的时候,旷工突然都跑出来了,说是矿底下有鬼,当时,李二狗刚偷了钱跑路,我爸怀疑所谓矿底下的鬼,就是李二狗。他身手不错,胆子又大,为了在旷工面前逞威风,就单枪匹马下去捉鬼。”

聂九罗有点紧张:“然后呢?”

虽说她明知道炎拓的父亲炎还山后来是得了癌症死的,听到这种情节,还是免不了有些发憷。

炎拓笑笑:“没然后,后来就上来了,跟大家说,下头什么都没有。但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妈的日记里,就经常会提到我爸的一些很细微的变化,老实说,单看其中某一篇,不会察觉到,必须连起来看。所以我一直觉得,林喜柔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我爸那次下矿。”

他觉得自己有点偏题了:“你刚提到模式,什么模式?”

聂九罗反应过来:“我是在想,林伶可以套入这个模式中的哪个人物。依照她的年龄,她只可能是老二,或者老二的后代。”

“我假设她是老二,那么在她之前,一定还有个老大,和她有极其亲密的血缘关系,要么是父女,要么是兄妹。所以,林喜柔绝对不是无缘无故收养林伶的,她是根据老大的亲缘关系,顺藤摸瓜找上门的,林伶就是她的补药。”

“但是因为林伶当时还小,林喜柔又不急着用,于是就养在了身边。”

炎拓一下子全明白了:“养在身边,好好照料,但绝对不能丢失——所以林伶第一次逃跑,林姨大发雷霆,那之后就半限制了她的自由,一切,都是怕再把林伶给弄丢了。而她急着催婚……”

聂九罗接口:“急着催婚,就是要确保后继有药吧。小媳妇被烧成那样,都不肯动老二,就是怕吃完这口就没那口了——你说林伶突然强烈地想逃,我只能说,女人的直觉很准,她真是感觉到很不对劲了。”

“而之前所谓的半夜有人进房猥亵,与其说是男人,我更愿意猜是林喜柔。她也不是猥亵,只是去看看自己的补药长得怎么样了,长势好不好、熟不熟吧。”

第9章

聂九罗的话很有画面感,炎拓光是脑补都觉得毛骨悚然,再一想,林伶是亲历者,难怪吓到半夜给他打电话。

他坐了会,说:“给你看个东西。”

边说边拿起手机,登陆邮箱——那张Excel表格,存放在电脑的隐秘路径中,不过电脑太大,随身带不方便,所以他在邮箱也存档了一份。

打开之前,先给聂九罗解释:“这张表格是从林姨的电脑里偷出来的,我个人认为,可能是截止目前的地枭名单。”

地枭名单?

聂九罗大为惊讶:“地枭名单都搞到了?看不出你平时不声不响的,干了不少事啊。”

炎拓自嘲地笑。

老话说,“既要埋头拉车,又要抬头看路”,过去那几年,他实在看不到路,索性拼了命拉车:一点一滴,到处抠挖,像是拼集一张巨幅地图的碎屑。

不是没绝望、沮丧、怀疑过,但转念一想,停下来就什么都没了,不停的话,好歹前方还有个指望,都说天道酬勤,他这么拼命,天道应该不会辜负他。

这张表,之前无数次打开,不得要领,这次,终于有秘密浮上水面。

他放大页面,给聂九罗看017号朱长义。

“这是最新的一个,人在安徽,当建筑工,和工地上一个叫马梅的女人同居,马梅跟前夫周大冲有个九岁的孩子,叫周孝。”

又翻到014号。

“这个叫沈丽珠,五十来岁,在重庆火锅店当服务员。认了个干妹妹叫于彩艳,两人一起合租,于彩艳有个六岁的女儿。”

聂九罗单看一张还不觉得有什么,两张放到一起,共性就出来了,不觉“啊”了一声。

炎拓:“你看出来了对吧。这些人分布全国各地,各行各业,我之前还想不通,以为是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分散风险。和你聊了之后,忽然觉得应该反推。”

他让林伶跟进这张表,尤其要关注这些人的亲密关系,现在才发现,表格里最被忽略、最隐形的人,才是最关键的那个。

马梅的前夫周大冲,去哪儿了?

于彩艳既然有个女儿,必然有过老公,这个老公,现在各处?

套用小媳妇的故事模式,隐形的人,会不会就是“老大”?

而周孝、茜茜,则是和“老大”有着亲密血缘关系的二代。

这些地枭,已经于无声无息间,成了他们的身边人,甚至是亲友——这也合理,自己的“补药”,当然要就近看护、锁死在视线之中,才放心啊。

聂九罗沉默了片刻:“其它的人也是这样,身边都有小孩吗?”

炎拓摇头:“林伶能跟进到的有限,所以里头有些亲密关系查不到,也就留空了。也有不是小孩的,你看这个。”

他打开006号,吴兴邦,这人三十来岁,人在河南,是个出租车司机。

“他有个女朋友,叫许安妮,起初是个坐台女,后来上岸了,在一家餐馆当服务员。林伶跟我说起过,她曾经撞见林姨指使熊黑杀人,当然,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听见。”

“那个受害者当时大声求饶,说自己有个女儿叫安安,才上初三,自己要是死了,女儿就无依无靠、成孤儿了。”

许安妮,安安,名字里都有个“安”字。

聂九罗心中一动:“这个许安妮,就是……”

炎拓嗯了一声:“年纪是对得上的。我推测,那个受害者出事之后,许安妮无依无靠,初三之后没能继续就学,后来当了……坐台小姐,直到这个吴兴邦出现,她才上岸。”

聂九罗心下一阵恻然,女性很容易代入和共情同性:“说不定这个许安妮,还把吴兴邦当成拯救自己的贵人呢。”

炎拓:“是不是觉得很可笑?这两人现在是情侣关系,不可能生得出孩子。如果我没猜错,吴兴邦跟林姨一样,已经动起了催生的脑筋了。”

聂九罗好一会儿没说话,身子慢慢下倚,觉得和这个冷硬的世界相比,枕头、被子,以及柔软的床褥,忽然间亲切不少。

太惨了。

她让炎拓讲这几天发生的事,本意是想看看事态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自己又是否能继续安全,完全没想到,居然掀出个这么骇人的故事来。

不是故事,是真实发生着的。

炎拓抬眼看她:“困了?”

快一点钟了,他无所谓,可她是伤号——普通人熬夜都损三分,何况是她。

“要么先休息?”

聂九罗摇摇头:“涉及到的那些人,比如许安妮那样的,你打算怎么办?”

炎拓说:“想想办法吧,能救一个是一个,难道眼睁睁看着人家那么惨吗。”

聂九罗:“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你妈妈全瘫昏迷,你父亲去世,是不是跟那个林喜柔有关系?”

炎拓默认,顿了顿补了句:“还有一个妹妹,两岁多的时候,被林姨抱走了,从此就失踪了。”

聂九罗:“我说一句很自私的话,杀了林喜柔,不就等于给你家报仇了吗?其它人确实都很惨,但你见都没见过,就想去救——你有没有这个能力暂且不说,你就不觉得自己管太多了?落难的人会去祷求老天,老天个个照顾到了吗?老天都管不过来,你管啊?”

炎拓笑起来:“你是不是想说,这个男人真是个圣父啊?”

聂九罗:“那倒没有,如果我是许安妮,有个陌生人这么救我,给你磕头我都愿意。”

炎拓看进聂九罗的眼睛:“聂小姐,可能我们对‘报仇’的定义不太一样,你以为,我仅仅满足于杀了林喜柔吗?”

“我爸死了,死人不会复活。我妈全瘫,没得救的那种,说不定哪天,托养会所就会给我打电话,通知办后事。我妹妹失踪二十多年了,我没放弃找,但也早做好了她已经死了的心理准备。所有的这些,杀了林喜柔,就了结了?”

聂九罗不动声色:“那你所谓的‘了结’是什么?”

炎拓原本是欠身前倾的,此时慢慢靠回椅背:“她到我们家之后,借力我父亲,慢慢扎下根,攒下家业,经营了二十多年,达到今天的规模。她打造的一切,我要拔掉每一根钉、锤破每一堵墙,她怎么从地下爬上来的,就让她怎么爬回去。”

所以,每救出一个许安妮,都是往林喜柔脸上狠狠掴一巴掌。

救人,是全做人的良心,也是复仇要走的路。

过了很久,聂九罗才开口:“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但是你一个人,基本做不到。你连救林伶都困难。”

这话,炎拓没得反驳,他哈哈大笑,笑到后来,轻声说:“是。”

所以他惜命,命长一点,能做的事就多一点,就算冒险,也铢量寸度,冒最值得的险。

聂九罗说:“不过,其实有人可以帮你。”

炎拓隐约猜到了:“你想说的是,蒋百川的人?”

“你不觉得吗?虽说你和他们之间有过不愉快,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可以仰仗你的信息,你也可以借用他们的人力——板牙的人我基本没有接触,他们估计也不是什么完人,但你又不是去交朋友的不是吗?各取所需,也可以共赢啊。而且,我觉得你也有必要去接触一下,至少让他们知道你不是伥鬼。”

是有必要,而且很有必要,否则不定哪天,对方就又找上他了。

聂九罗察言观色:“你如果有兴趣,我可以当这个中间人,帮你们牵个线。”

炎拓脑子里飞快转着念。

成年人了,撇开情绪和好感与否,只就事论事。

他需要帮忙的人,越快越好,缠头军一脉最合适——他们了解地枭的由来,相较普通人来说更有能力,也冒得起这个险。

他点了点头:“好。”

又问她:“那你呢?”

聂九罗一愣:“我什么?”

“你后面什么打算?”

她随口应了句:“养伤咯,养好了伤,我得做事了,工作上好多事做,你要是需要我帮忙,或者要借用我的刀,可以来找我。”

炎拓顿了一会,笑了笑,说:“好。”

这答案,其实也在他意料之中:最早的时候,她就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出现的,这期间,不止一次强调过自己是个“普通人”,“事情里没我”。

她是被地枭给伤了,但伤她的两个,一个被她手刃,一个是瓮中之鳖,这仇,也算了了。

她因伤躺在这里,笑得最开心的时候,是看到了自己带来的、雕塑相关的专业书。

古代人涉险时,总爱说一句“赔上我这身家性命”,她是真正有身家、有性命,没有十分动机,不会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的。

这晚上真是宝贵,那种相伴的感觉,短暂来过。

他清了清嗓子:“咱们刚刚,说到哪了?”

 

接下来的事,因为理出了一个基础,再往下捋,就顺得多了。

首先是关于“补药”,林喜柔一伙人嘴里频繁提到的“血囊”,好像就是指的补药。

“生于血囊,灌养血囊”,血囊显然很重要。

狗牙吃了兴坝子乡那个女人之后,就被指责杂食、脏了血,甚至要处以极刑——脏了血,似乎暗指“乱了血脉”。

而李月英身体不好,据陈福所说,是“血囊没选好”,看来血囊的好坏,是可以影响到地枭的体质的,并且李月英的情况应该相当糟糕,因为狗牙死前,曾叫嚣“下一个就是你了,我们都是牺牲品”。

其次是那个死刑仪式。

混合的黏液加天生火可以杀死地枭,算是新发现,连聂九罗都没听说过。

她推测说,黏液包括舌底的短刺,平时应该都不会出现,地枭“亮舌”,是到了极度愤怒和有杀意的时候,此时就会出现这种生理变化,而这种变化,可以帮助它们制敌。

黏液多半有一定的毒性和腐蚀性,因为“人化”的地枭,早已没有了方便撕咬和咀嚼的犬齿,狗牙却可以用一两晚的时间,就把兴坝子乡那个女人吃掉,且血肉尸骨都没发现半点,很可能就是带刺的舌头和黏液起的作用。

再次是冯蜜提到过两次的“黑白涧”。

聂九罗知道这个地方,但没去过,只能给炎拓解释个大概。

据她说,黑白涧其实是一片区域,在金人门之内、地面之下,缠头军有“不入黑白涧”的传统,蒋百川他们走青壤时,最近也只到黑白涧的边缘。

冯蜜说起黑白涧时,简直有思乡的意味,所以炎拓对这里很感兴趣,下意识里,他觉得黑白涧就是地枭的老巢所在。

所以多问了两句:“不入黑白涧,黑白涧那儿是有界标吗?不然地下反正是黑洞洞的,万一多走了几步,可怎么办哪?”

聂九罗说:“有啊。”

“听蒋叔说,黑白涧边缘处,是有兵马俑的,当然了,主要都是人俑,没马,地下嘛,马也跑不开。他去陕西临潼的兵马俑看过,回来说,黑白涧那儿的,规模也不输什么。”

不止是人俑,还有不少雕塑。

当年的南巴老林,连巨型金人都能铸化为门,足见工匠不少,秦时造俑又很盛行,工匠们就地起土、烧制造俑,也不奇怪。

蒋百川跟她说,那里的人俑,真的造得活灵活现,雕塑也极有特色,古代的工匠技艺,丝毫不逊色于现代。

说得聂九罗心痒痒的,一度还兴起过有机会去看看的念头。

不过更多的时候,她会想起母亲裴珂。

母亲被地枭撕咬着,拖进了黑白涧,也不知那一路,撞翻了多少人俑,血渥了多少泥塑。

不过,为什么从来“不入黑白涧”呢,进去了,又会怎么样呢?

……

聂九罗正有些恍惚,听到炎拓说了句什么,好像还提到了“蒋百川”。

她回过神来:“你刚说什么?”

“我没能救蒋百川,但是见到他了,他托我给外头带几句话。”

蒋叔有话带出来?

聂九罗心头一凛:“他说什么?”

“他说,被审讯过几次,话里话外推敲,心里约莫有数。他们这一行人受罪,是因为蚂蚱,接下来,林喜柔多半会联系你们,以他们为人质做交换。他让我嘱咐你们,千万别换。”

第10章

蒋百川的原话是:“他们接下来,会想方设法把蚂蚱给换回来。我的感觉是,换不换都逃不过,那还不如不换。”

这话,炎拓能听懂,但不太明白,为什么蒋百川会觉得,“换不换都逃不过”。

聂九罗却一下子就想到了关键。

她说:“你提过林喜柔要找儿子,而蒋叔他们走青壤,只带出过蚂蚱。从时间线来看,抓到蚂蚱那次是九一九二年之交,林喜柔是九二年九月最早出现,离得确实有点近。如果撇开外形这一巨大差距,有很大的可能,蚂蚱就是林喜柔的儿子。”

“是她的儿子,必然对她非常重要,可蚂蚱见光近三十年,大限都快到了。你把自己代入林喜柔的立场想一想,她见到蚂蚱,会开心吗?”

炎拓心里叹气。

这还用问吗,打个不太合适的比方,这就类似一个母亲,苦苦寻找被人贩子拐走的儿子,最后找着个奄奄一息的,能不满腔怨愤?

最初听到这话时,他还以为蒋百川是头铁、连死都不怕,现在看来,这人不是不怕死,只是想透彻了而已。

他看了眼时间:“很晚了,我去洗漱,先休息吧。”

过去的几个小时,话题虽然沉重,但于他而言,不无兴奋,这种感觉,像懵懂了好几年的瞎子,忽然间耳聪目明。

起身的时候,顺便把空了的水杯一起带出去。

聂九罗先还没意识到,忽地瞥到自己的那杯差不多见底、只余红枣枸杞堆作一处,顿觉脐下有了压力。

是人都知道,这种压力没办法缓解,随着分秒过去,只会愈演愈烈。

……

伴着洗手间传来的哗哗水声,聂九罗咬牙攥被,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要不要忍一忍呢?忍到明天阿姨过来?也就忍个十来小时?

不行不行,那得死人了,大家都是凡人不是么,再说了,在炎拓眼里,她反正也不是什么仙女……

真是搞不懂了,一个男人,洗这么长时间澡干嘛,两分钟冲冲得了呗……

……

炎拓前一晚在恶浊的泥池子里泡过,虽说事后洗了澡,回别墅带陈福时,也换了身衣服,但心中始终有点膈应,洗得难免用心,光洗发水就打了两遍。

换上睡衣回到屋里,聂九罗已经忍得腿都蜷了。

当然,话还是说得不经意:“炎拓,我要去趟洗手间。”

炎拓想了想:“我刚洗完,开窗透风呢在,要么等会?”

聂九罗脱口说了句:“不用。”

刚说完就后悔了,话说太快、暴露状态了。

炎拓瞬间就懂了,有点想笑,但努力忍住,过来问她:“你现在……去洗手间,是什么流程?我要怎么……配合?”

神特么流程,聂九罗继续忍:“阿姨一般……就扶我过去,完事再扶我回来,就行。”

炎拓一愣:“你现在都能走路了?”

哪这么多废话啊,聂九罗想哭了:“阿姨说,慢慢走……没关系,有生完孩子的,当天就下床……了……”

炎拓:“那是阿姨根本就抱不动你吧?”

边说边伏下身子,把她被子掀开,右胳膊伸进她腿弯,左臂托住她腰后,顺势低下头,方便她环抱。

聂九罗犹豫了一下,伸手搂住他脖颈,他刚洗完澡,颈后的发茬半湿,有水滴滑到手上,凉凉的。

抱着走还好,估计就是一起一落时要格外注意,炎拓说了句:“要是疼,你就吭声。”

说着尽量稳地起身。

伤口略略抻到,只有轻微疼痛,聂九罗觉得不算事,略皱了下眉头,没吭声。

洗手间里,窗扇半开,洗浴时的热雾已经散差不多了,只余沐浴露的淡味儿。

应她要求,炎拓在洗手台边把她放下,过来时忘拿拖鞋了,扔了条浴巾在地上踏脚,刘长喜的屋子不大,洗手间就更小,伸手可扶可撑,不用怕她摔着。

炎拓看着她扶稳洗手台:“我在外面,有事或者好了,叫我。”

聂九罗嗯了一声,先把龙头打到热水,抽了纸巾蘸湿了擦脸,候着门关上了,才舒了口气,借着流水声遮掩,一步一挪地去到马桶边。

炎拓倚立在外头墙边,听流水声一直不绝,先还奇怪怎么一个脸洗这么久,后来意识到什么,赶紧大步走开,在客厅里无事晃悠,一会拿起杯子,看杯身涂鸦,一会拿起花瓶,看瓶底印鉴。

俄顷水停,听到她说:“好了。”

炎拓开门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那一出,这次见她,居然有点局促,聂九罗也一样,垂了眼,不自在地理了理头发。

睡衣有点过分宽松,而且图案偏可爱,不太适合她,不过这种反差,反衬得她柔弱而邻家,炎拓想起之前夜入她工作室时,她一身珠光银的丝缎睡袍、施施然落座……

这居然是一个人,真挺难想象的。

炎拓走过去,问她:“还是……刚那样,怎么来,怎么回?”

聂九罗说:“你也可以扶我回去啊,就是慢点。”

炎拓笑笑:“算了,大半夜的,练什么走路。”

他伸手过去,环住她的腰,聂九罗顺势偎进他怀里,身体柔软微凉。

那一瞬间,炎拓感觉,像热恋的情侣偎依互靠。

下一秒,他笑自己多想:他和她,还……不算熟呢。

 

安置好聂九罗,炎拓研究那张单人折叠帆布床,聂九罗看到他伸手把床架子撼了又撼,嘴里还嘀咕:“这行不行啊?”

聂九罗躺得安稳,又一身轻松,生了闲心,乐得闲聊:“阿姨都行。”

炎拓仔细检查承重架,试图找出有没有标注承重额:“阿姨多重?我多重?能一样吗,而且长喜叔是个节俭的人,买东西都便宜。”

自尊心还特强,不接受人家周济,说什么:有多大手,捧多大碗,我这都用得挺好的。

聂九罗手指绞着被角玩:“你不能老觉得便宜没好货,有时候也物廉价美啊。”

炎拓没搭话,还真让他找着承重标了:“限重75kg……”

聂九罗:“你多少斤?”

炎拓个子不矮,得有个183或者184的样子。

“145左右吧。”

这要看状态,有时轻两斤,有时重两斤。

聂九罗心说,这可危险了,就算你纯145,还得加上被子呢,冬天的被子,哪条没四五斤?

“没事,人家承重150呢,足够了,你睡得礼貌点、别在上蹦迪就行。”

炎拓半信半疑,不信也没办法:也没第二张床了。

关了灯之后,他很礼貌地躺了上去。

聂九罗竖起耳朵,听床腿支架发出吱吱呀呀的晃响,觉得这床真是太可怜了,这不是响,是痛苦呻吟啊。

她琢磨着,必有一塌,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塌。

不过,等了好大一会儿,都没等到,聂九罗有点遗憾地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得正熟间,耳边突然“咯吱”一声——大概是炎拓睡熟了、也忘了礼貌这回事,下意识翻了身——紧接着一声闷响。

这是塌了?

聂九罗陡然睁眼,睡意全无。

果然,她听到炎拓压低声音咒骂:“我去!”

真塌了?!

实在太好笑了,她忍住笑,装着还在睡,憋笑到肚子疼,伤口都抻到了。

大概是怕吵到她,炎拓爬起来之后,也没开灯,只是打起手机手电,一节节支起床架,嘴里嘀咕:“什么破床……”

支到一半,怕动静太大,回头看了看她。

好么,看似睡得四平八稳,怎么连人带被子都有点发颤呢,这是在笑呢吧?

炎拓无语。

过了会,把打光移回来。

毕竟,他还得修床。

 

第二天早上,聂九罗睁开眼,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炎拓。

人不在屋里,他比她起得早,那个帆布床已经折叠起来了,委屈巴巴地靠墙放着。

一时间,真是说不清是人倒霉呢,还是床倒霉。

聂九罗又想笑了。

……

刘长喜天不亮就去店里了,给炎拓留了张字条,说是阿姨大概十点钟就能过来接班,他要是不着急,等阿姨来了再走也行。

也不赶这三两小时,炎拓去小区外头买了早餐,回来的时候,聂九罗已经醒好一会了。

炎拓问她:“洗漱吗?”

聂九罗点了点头,反问他:“昨晚睡得好吗?”

炎拓偏不让她如愿:“睡挺好的,好久没睡这么安稳了——在家老睡不好,果然还是在外头心里踏实。”

是吗?

看他脸色很是诚恳,聂九罗也有点不确定了:该不是自己日有所思、做的梦吧?

梦得还挺逼真。

……

洗漱完了,在床上支起小桌吃饭,聂九罗胃口不大,粥只喝了两口,烧麦也只啃了半个。

炎拓注意到了:“不合胃口?阿姨做的饭呢,你适应吗?”

聂九罗没吭声,顿了顿说:“炎拓,我想回家养伤。”

炎拓哦了一声,低头把剩了一半的包子填进嘴里。

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聂九罗解释:“阿姨挺好的,但对我来说,这是别人家,待着不习惯,回自己家,会自在点。家里有卢姐,跟我那么久,有她在边上,什么都方便。还有,我有开私家医院的熟人,去复查或者复健,不用遮遮掩掩的。”

毕竟是枪伤。

炎拓点头:“挺好,挺好。你准备……怎么回去?你这种情况,自己走不行吧?”

听这语气,没有送的意思。

聂九罗说:“包个车呗,实在不行,我让老蔡……就是我朋友,找个靠谱的司机来接我。”

她刚睁眼时,看天气怪不错,现在突然觉得,也就这么回事吧,说出太阳,又不是大太阳,光照恹恹的,软耷耷。

炎拓几口喝完了粥,扯了张纸巾擦嘴:“一客不烦二主,要么这样,你先养两天伤,等差不多能走路了,我过来送你回去。”

聂九罗想了一会儿,无可无不可地说了句:“也行啊。”

说完了,转头看窗外。

窗外有棵大树,一只黑脑袋鹅黄腹的山雀正挪着小脚爪,在枝丫上走来走去,阳光从树冠顶上漏下来,这漏一点,那漏一点。

其实,天气还是可以的。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炎拓把聂九罗最关心的两样东西拿给了她。

刀和手机。

说来好笑,两样东西拿过来,都套着密实袋,像是呈堂证供,尤其是那把刀,能看得出刀身血迹斑斑。

炎拓说:“怎么样拿到,怎么样给你,我看这刀像是有年头的东西,就没帮你清洗。”

万一这刀金贵,跟清洗溶剂起了反应、洗坏了,他可担待不起。

至于手机,机身上多了不少划痕,屏幕还裂了一道,于无声处昭显着机井房的那场厮杀有多么凶险。

聂九罗没急着充电开机,这么久了,再急的事也过去了,迟开个一时半会也无所谓。

她朝门外示意了一下:“你留着陈福,说是想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是想问关于你妹妹的事?你确信他知道?”

炎拓相信自己的直觉:“十有八九知道,他们这些地枭,可能都是把我家里的事情当笑话讲的。就是这人性子死硬,宁死不说。”

说到这儿,不觉苦笑:“狗牙真是死早了,如果是逼问狗牙,没准有希望。”

聂九罗不置可否:“那陈福你准备怎么办?先带着?”

“先带着吧,早晚检查一遍,防他诈尸。实在不行,快活过来的时候,再送他死一回呗。”

聂九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活而又死,死而又活,死死活活无穷匮简直。

她说:“要么,这几天把他留给我吧,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真醒了,帮你问问看。”

炎拓一愣:“留给你?不行吧,你伤成这样……”

聂九罗斜乜他:“伤成这样怎么了?只要你把他绑好、嘴巴塞好,他就算活过来,不也还得在箱子里待着吗?而且我问比你问有用,你是关心则乱,我不一样。再说了,你带进带出,就算林喜柔那些人没察觉,你就不怕碰上警察临检吗?”

 

一切交接妥当,离十点还差半个小时。

炎拓陪着聂九罗玩了三局飞行棋,因为这飞行棋在她枕边躺好几天了,她好奇。

游戏名叫《大英雄逃离魔窟》,玩法很简单,掷骰子决定逃离的步数——逃生路上设置各种陷阱,一脚踏进去,基本就完犊子了。

三局,炎拓都输了。

第一局,误喝毒酒,七窍流血而死。

第二局,吃面条噎死。

第三局,误入美女蛇的毒窟,被美女蛇吞噬。

炎拓也是服了:“怎么每次都是我?就算按照几率,也该你来一回了吧?”

聂九罗说:“你运气不好呗。”

阿姨进门的时候,两人开始了第四局。

这一局开局不久,炎拓终于发现了聂九罗久赢不输的秘密。

比如,她掷到个“5”,理应走五步,而第五步就是陷阱“被天上落石砸中,脑瓜破裂而死”。

她拿起棋子,说:“走了啊,五步。”

然后棋子走格,边走边数:“一、二、三、四、五。”

数是数了五次,手上动作也很花哨,其实走了四格,堪堪于陷阱前停住,还得了便宜卖乖:“好险啊,差点死了。”

第四局结束,炎拓又输了,这一次死法是,遇到村落之花,对你笑了一笑,一时激动,心梗而死。

阿姨在厨房备餐了,又切又削,又煮又捞,刀声笃笃,水声鼎沸,一派热烘烘生活气象。

窗外的那棵大树上,小山雀惊飞跃起,树枝晃摇,荡起一树光影碎金。

炎拓棋子一丢,起身告辞:“不玩了,这世道,老实人吃亏。”

第11章

聂九罗手机启用,第一件事是联系邢深。

没能联系上,他关机。

不过也不意外,邢深是个很小心的人,之前分别的时候,他就提过要通知剩下的人早做准备,这“准备”,无外乎更换落脚点或者关机换号。

这可有点麻烦,板牙那头,除了蒋百川和邢深,其它人她基本都不认识。

聂九罗犹豫了一下,打开微博,发了条博文。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作为艺术类博主,她的粉丝活跃度远低于网红,但好歹有几十万的粉,瘦死骆驼比马大,很快,博文下的评论高楼就垒起来了。

不爱吃蒜的小葱:啊啊啊啊啊,我看到了什么?桃花!大大是在暗示什么吗?

月亮五十斤:我怀疑我被喂了一把狗粮。

马蹄甘蔗SZD:楼上的,不懂就去度啊,这明明是李白大大的诗嘛,《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

没想到这么快,诗题就被扒出来了,聂九罗不觉惆怅了一下。

的确是《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那时候才十七岁,高二暑假,去蒋百川那儿参加为她量身定制的特训,遇到邢深。

少男少女,都是情窦初开,然后一见钟情。

后来想想,一见钟情,太看运气了。只是相中了一张脸,就寄望于皮囊包裹之下的人品、三观、性格、爱好等等都能适配,实乃做梦加幻想的梦幻之举。

面临升高三,课业压力不小,暑期资料堆成山,其中包括各类古诗文。

有一天读到李白这首诗,读着读着,心跳如鼓,觉得缘分天定,这诗不就是在写她和邢深吗?

犬吠水声中——邢深刚好是狗家人。

桃花带露浓——难道不是暗示两人间情愫暗生?

林深时见鹿——里头有个邢深的“深”字。

溪午不闻钟——溪,夕,谐音相关,指的就是她自己啊。

因着这个,她对李白倍觉亲切,此后每当唐诗界掀起李杜之争,都坚定不移地捧诗仙。

和邢深关系明朗之后,她还把这诗念给邢深听,叮嘱他务必记牢,因为这是“我们的诗”,保不齐婚礼葬礼,都得诵念一番。

……

如今失联,只能通过这种隐晦的方式了,希望邢深尽早看到,及时跟她联系。

当然,也希望他别多想。

 

接下来的几天,聂九罗安心养伤,胳膊上的伤没办法,伤筋动骨一百天,逃不掉,枪伤倒还好,仗着人年轻、底子过硬,已经可以扶着墙、自己在屋里挪两步了。

养伤之余,做两件事,一是看书,二是网购。

看书自然是看炎拓带来的书,网购就包罗万象了,什么美妆衣饰,蒸锅吸尘器,什么都买。

前者是给自己买,后者是为刘长喜——她还记得炎拓说刘长喜用钱很俭省,自尊心又挺强,自己在这打扰这么多天,帮他把某些家用品更新换代一下,权当谢礼了。

当然了,明面上,她绝不这么说,或是一句“你家蒸锅不好用,蒸出来蛋羹口感不好”,或是一句“掸子掸灰太呛我了,吸尘器不扬尘、还快”,反正,样样都是为自己买的。

这导致刘长喜对她的好感打了些折扣,心说这姑娘也忒大手大脚了,一点也不持家,以后真要跟小拓成了,可不能让她管账。

……

这天中午,阿姨给她蒸了条榄菜鲈鱼,炒了碟芦笋百合,还配了一小碗养生五谷饭。

口味刚好,糯的糯脆的脆,吃得人身心爽利,聂九罗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饭量大增。

心情也颇愉悦:咽下去的,都是能壮她筋骨的营养啊。

筷头正拈向菜碟,竖放在床侧的行李箱里,忽然传来极轻的沙沙声。

聂九罗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过了会,她搁下筷子,身子倾向床侧,右耳慢慢贴到了箱壳上。

嗯,是有。

她打开手机,随便拣了首闹腾的歌外放,阿姨过来收拾碗筷时,还同时收获一重意外之喜:今晚给她放假,不用陪夜了。

阿姨跟她确认:“真的啊?不……扣钱吧?”

聂九罗笑盈盈的:“不扣钱。”

今晚上,她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呢?得有几个关键词。

嗯,就妖艳、和善,而又略变态吧。

 

陈福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只是越睡到后来、喉间越痒,那种新肉长成的奇痒——他下意识就想伸手抓挠,然而手也不知哪去了,只能不断地挪动身体,四面擦蹭。

再然后,眼前一轮猩红而巨大的落日,渐行渐远,陈福大吃一惊,拼命想去追,可四肢好像被人摁住了,怎么都使不上力,他汗出如雨,看落日越来越小,到末了,小成了烛焰一般。

陈福心头大急,急到后来,双目陡睁,醒了。

还真有一抹猩红焰头,飘在深得不见底的黑里。

他瞪大眼睛,又闭上,再睁,几次之后,视力逐渐适应,终于看清楚了。

这是半夜,屋里,看内部陈设,应该是民宅。那抹烛焰是真的,是桌子上一根燃着的白蜡烛,蜡烛立在一个小碗里,烛泪正慢慢往下滴。

桌面上很乱,堆了不少物件,有是化妆品,也有小碟小碗,桌旁有把正对着他的椅子,椅子上坐了个年轻的女人。

太诡异了,这个女人内里穿的是睡衣,翘着条腿,抬起的那只脚上勾挂着颤巍巍的棉拖鞋,睡衣和拖鞋都是可爱家居风,但外头罩的却是件版型很正的纯黑女用大衣,仿佛一层冷冽肃杀当头罩下,罩得下头那点可爱压根也不可爱,反而趋近挑谑。

她有很长的头发,细密压眉的刘海,刘海的暗影投进眼睛里,一对眸子幽深如潭,眼线是全包的,挑起桀骜的细尾,皮肤苍白,嘴唇却涂抹得鲜红,烛光映照下,近乎暗红,还镀上了一层细腻油润。

聂九罗柔声细气:“你醒啦?还认识我吗?”

陈福茫然,一是因为刚刚复活,和一切都有点脱节,二是他跟聂九罗只见过一次,她状态前后相差太大,妆容变得也大,一时间还真认不出来。

但她必然不是善茬,陈福意识到自己嘴里被团布塞得死紧,舌头都被挤压得没法动,整个人蜷曲着躺在箱子里,不是平躺,而是倚躺——箱子呈夹角斜靠在墙上,万向轮被刹车锁定,为防止箱体滑落,最底下还拿东西抵住了。

聂九罗说:“咱们先定个规矩,我有点神经衰弱,不能听人大声讲话,咱们呢,就心平气和地慢慢聊。我在手机上,特意下了个分贝仪……”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机屏幕朝向他,同时立放在了手机座上。

陈福看到了分贝仪的页面,上头是分贝刻度钟表盘,下头是分贝音量的变迁线,指针忽颤忽颤,分贝线忽高忽低,其实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我设了六十分贝的警戒线,所以你别大声,一旦过线,就会有嘀音提示。过线的人,得接受惩罚啊。”

边说边咯咯笑起来,不过笑得很轻,然后拈起一根刷头很细的化妆刷,在小碟子里蘸了蘸,稍稍弯下腰,从他右眉心处起笔,一路下拖,拖过眼皮,拖至下眼睑下方,写了个“1”字。

“刷子上蘸的是油,说好了,你声音要是大了,我可就得用天生火给你烧一道了。”

说着,伸手扯下他嘴里的团布。

因着她的这一趋近,陈福认出她来了。

“你,你是那个疯……”

话刚出口,眼角余光瞥到手机页面上,指针和变迁线都在狂颤,赶紧压低音量:“疯……疯刀?”

聂九罗夸他:“对,就这样,小声说。”

又指了指被大衣盖住的身体一侧:“你把我这条胳膊给掰了,我可是很生气啊,气到分分钟都想送你下去、和韩贯团聚。所以你要珍惜生命,很温柔地跟我聊天,把我哄开心了,我今天就不杀你。”

陈福打了个寒颤,韩贯,对,他想起来了,韩贯死了,一张脸瘪得像骷髅。

聂九罗说:“你可别觉得,今天不杀你没什么了不起的,做人呢要坚持,要满怀希望,你看我,我当时就坚持到最后、等来炎拓救我了不是吗?你也坚持坚持,保不齐林喜柔就来救你了呢。”

她越是和颜悦色,陈福后脊心就越是凉得厉害,觉得这女的脑子不正常。

“我问你啊,你的血囊怎么样了啊?身体还好?”

陈福干咽了一口唾沫,脑子里不断嗡响:这女的,这女的怎么会知道血囊的?

聂九罗面色一沉:“问你话,你还不爱搭理我,你这样,我可就不高兴了啊。”

说着,桌面上拣了根火柴,凑向火头。

火柴头包磷,燃起时哧啦一声轻响,陈福被这火光小爆惊了一下,只觉得右眼皮上狂跳,赶紧说了句:“还好,还好。”

表现不错,聂九罗横拈火柴梗,轻吐一口气吹熄,又左右晃了两下防复燃,才又慢慢道:“那你的运气,比隔壁的可好多啦。”

说着,朝隔壁努了努嘴。

隔壁的?隔壁还有谁?

陈福一头雾水。

聂九罗嫣然一笑:“就是那个姓李的小姐姐啊,她好可怜哪,一直咳嗽,腰都直不起来。你说和她相比,你是不是运气好太多了?”

姓李?李月英?

陈福头皮发麻:“你把她……她也弄来了?”

聂九罗奇道:“有炎拓当内应啊,谁我弄不到?再说了,就是因为把你们给绑来了,林喜柔才急得要命,派人四下里找啊。别说我没给你机会,我等着她呢,就看你能不能哄我到那时候了。”

陈福又咽了口唾沫。

其实依他的脾气,早恨不得暴跳了,但一来韩贯的惨状犹在眼前,二来聂九罗有句话说得没错,也许多撑点时间,就多点希望呢?林姐是个聪明人,也许……也许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拖得一刻是一刻。

他刻意挤出讨好的笑:“你,你还想问什么?”

聂九罗拿起手机:“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啊,再说了,这么一问一答,怪没劲的,咱们跟隔壁互动一下呗。同样的问题,问你,也问她,答案一样,咱们就过,不一样,我就给你添道火,两次不一样,咱就别玩了,下去跟韩贯凑幅牌吧。”

陈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不,不是,万一我说实话,她撒谎呢?”

聂九罗瞥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尽把同伴往坏处想呢,两次可就没机会了,她能不怕死啊?”

陈福急道:“她,她当然不怕,她二代没血囊了,这老婆子,心里恨着呢,有这机会,还不拖个垫背的……”

聂九罗就跟没听见似的:“听着啊,第一个问题来了。二零零零年,缠头军走青壤,有个女人,被地枭拖进了黑白涧。这个女人,怎么样了?”

陈福呆了一会:“我不知道啊。”

见聂九罗脸色沉下来,他慌忙解释:“黑白涧……很大的,那我当时不在那,我怎么会知道?”

“那也没听说过吗?”

“没,没啊。”

话音刚落,聂九罗的手机里就传来一声轻微的、不至于惊破60分贝的信息音。

陈福心头一颤,大气都没敢喘。

聂九罗低头看手机,其实没信息进来,是她自己调到“声音和振动”页面,点击了一下信息铃而已。

她笑了笑:“真是好巧啊,她也说不知道。这倒提醒我了,接下来,不许都答不知道了。每一题都不知道,不是题题都过关了吗?”

她操作了一会手机、做出发信息过去提醒的样子,然后清了清嗓子:“第二个问题,炎拓托我问的,他说自己问不出来,知道我要问什么了吧?”

陈福舔了舔嘴唇,想起来了:“他……他妹妹?”

“林喜柔把人家妹妹给抱走了,抱哪去了啊?”

“黑,黑白涧。”

艹,黑白涧,又是黑白涧。

又是一声信息音。

聂九罗低头看手机,然后抬头看陈福:“李月英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输了。”

说着,拣起一根新的火柴,焰头上点燃,慢慢俯下身子。

陈福眼见火柴焰距离自己右眼越来越近,急得语无伦次,还得尽量压低声音:“不,不是,她怎么说的?”

“她说,做成血囊了。”

这老婊子,简直是满嘴喷粪,陈福这一瞬,倒不怪聂九罗,怒火全冲着李月英去了,简直想锤爆她的狗头:“她……她撒谎,炎拓妹妹,抱走的时候才两岁,长都没长熟,哪能做血囊?”

焰头堪堪就要上眼了,聂九罗手腕轻拧,将火焰移开了点,若有所思:“你说的还是有点道理的,这么说,真是她撒谎咯?”

陈福忙不迭点头。

聂九罗感叹:“她可真坏啊,该烧。可是你为什么跟炎拓说,他这辈子都见不到他妹妹了,接着又反口,祝他们早日见面呢?”

陈福说:“黑白涧那是什么地方,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为枭鬼……”

聂九罗下意识觉得这个“入”字突兀:“入?人入也就算了,你们从哪里入?”

陈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面色一变,再也不吭声了。

第12章

炎拓回到别墅的当天,和林伶聊了一次:没敢透露关键内情,毕竟大家都还得在林喜柔身边待一阵子——林伶不善于掩藏情绪,万一眼神和言行里露出破绽就不好了。

他只和林伶讲,事情已经在筹备当中,为求稳妥,需要多点时间,这段时间,务必在林喜柔面前装得乖乖的,让做什么都先口头答应。

第二天,林喜柔和熊黑就回来了。

脸色都很难看,炎拓估摸着,是陈福和韩贯的事给闹的,挺好的,他们那头越狼狈,他这头就要越和谐——炎拓只当看不见,还接连去公司上班打卡,签了一摞积压的文件。

这天临下班的时候,林伶给他发了条消息。

——刚林姨骂熊黑了。

炎拓秒回:听到什么了吗?

林伶发了条语音过来。

“刚下楼去拿快递,路过小客厅那里听到的。没头没尾,就几句。林姨说,找不到人,那找车啊,车上不是有GPS定位吗,还有路上摄像头那么多,就没拍到车?”

说的应该就是陈福和韩贯的事了。

陈福车上是有GPS定位,被他撤了。

路上摄像头是也多,但他转移车辆的时候,是在晚上,而且专捡导航上没有的路线走。

第二条语音过来了,炎拓点开。

“熊黑就很无奈的样子,说林姐啊,GPS定位如果被关了,或者不联网,是没法发送最新位置的,交通摄像头是设置在主要路道上的,车子要是从乡村庄稼地里走的,哪个摄像头能拍到啊?总之就是,出了石河县城之后不久,就蒸发了一样。”

第三条语音接踵而至。

“林姨就大发脾气,说熊黑没脑子,这么大的事,居然不一开始就引起重视。又说别只盯着失踪之后,失踪前呢,见过什么人、去过哪,不都应该查吗?”

炎拓发送语音:“就刚刚的事?”

林伶回了条:“嗯,十分钟前吧,后来我感觉熊黑要出来了,就赶紧走了。走开了之后,还听到他们说了吕现什么,没听清。”

说到“吕现”两个字时,语音中明显带抵触情绪。

炎拓本来想叮嘱她做戏做全套,既然“同意”跟吕现接触,就别表现得这么别扭,但心中有事,一个晃神,思绪就被别的事给占据了。

——林喜柔让熊黑别盯着失踪后,要关注失踪前,见过什么人,去过哪。

失踪前,聂九罗就脱不了干系了,她至少比较明显地、出现在两个地方。

一是酒店前台,和韩贯打过照面。这个还好,当时她在办理退房,并不认识韩贯,而且,她比韩贯先走。

二就是她听墙角的那家餐馆,这个也还好,因为两人在刘长喜家互通了信息之后,他曾经打电话去那家餐馆问过,那家餐馆因为摄像头较多,占用内存大,所以监控录像七天一覆盖,基本上,现在已经没法回溯了。

怕就怕熊黑他们查得太细,比如什么道路监控、斜对面店监控,这就不是他能使得上劲的了。

还有,林伶提到“吕现”,这提醒他了,他还欠吕现一个手机呢。

 

离开公司之后,炎拓绕去了自己常买手机的店,他是常客兼阔绰客,是以一到店,就享受到了店老板的一对一服务。

所谓的最新款、折叠屏,炎拓不是很感兴趣,不过看老板做功能演示,还是挺有意思的,扫码付款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先不忙付钱,左右看看,凑近老板,压低声音:“手机里能给我装监听吗?”

老板一愣,赶紧把他让进小房间。

看来是有门,炎拓心领神会。

果然,进了小房间,老板一脸神秘:“炎先生啊,你不是要搞商战吧,这种风险太大了,我们不敢哪,我们最多也就出于同情和正义,帮太太抓小三啊、监听一下渣男什么的。”

这人也真是鬼精,炎拓笑:“搞什么商战啊,就我新交一女朋友,处下来觉得不太对,我怀疑她拿着我的钱、在外头还养了一个,所以这不是吗,给她买手机当生日礼物,顺口这么一问。”

老板表示理解兼同情:“这是遇上捞女了吧?这有钱人啊,甭管男女,都有这苦恼。”

说着给炎拓介绍了一番。

原来现今这科技发展,装监听器都不大流行了,最新的趋势是安装卧底软件,老板极力给炎拓推荐一款售价两千的:“安装了这一款之后啊,你需要另外准备个专用号码,我们把号码设置成配对,专用号码没法跟这个手机通话,但是,只要你拨打,对方屏幕闪了一下,那就是信号对上了,那之后,即便他没在打电话,你都能听到他身周的动静——也就是说,有了这款软件,手机不用安装监听器,手机本身就是一个监听器。”

这一款的确是符合需求,炎拓二话没说就付了所有的钱,还把自己手机交给老板检测,以防手机里也有这种软件,同时有点唏嘘:自己一面不愿意“被安装”,一面又暗搓搓给吕现“安装”。

转念一想,又自我安慰:毕竟是为了对付地枭,情非得已,其它的,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回到别墅,天已经黑了,刚进门,就看到熊黑在楼底下打电话,脾气还不小:“什么叫视频太大、邮箱发不过来?你不会放网盘啊?就会打打杀杀了是吧?你他娘不与时俱进,迟早被社会淘汰懂不懂?”

炎拓脸色一冷,只当没看到他,绕了过去。

果然,没走两步,就听到熊黑气急败坏的叫唤:“炎拓你给我站住!”

炎拓收住脚步,过了会,一脸欠揍、很是吊儿郎当地转过脸去:“怎么着?”

熊黑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你这态度,这么大眼,没看见我?没看见我心情不好?也不知道过来关心一下?”

搁着以前,早“熊哥长、熊哥短”地凑过来了。

炎拓说:“看见了啊,可既然都不带我玩儿了,关我什么事呢?”

熊黑被他呛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实说,他从前挺看不上炎拓的,但自从农场那次炎拓跟他“剖白心迹”,他反而对炎拓有所改观,觉得钻营归钻营,谄媚归谄媚,人家至少“真诚”啊。

他一巴掌拍在炎拓背上:“男子汉大丈夫,别学这么小肚鸡肠,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

炎拓被他这一拍,一时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熊黑能活着,必然有独属的“血囊”,这么多年来,也必然没少干过脏事,可打的交道多了,看到熊黑身上也有“人”的那一面,甚至是对他友好的那一面,难免唏嘘——就比如从小到大,林喜柔确实对他关爱有加,这种日积月累的相处,很容易腐蚀心志,以至于他有时候,要专门去翻看母亲留下的日记,从字句中去汲取和加固仇恨。

他定了定神:“熊哥,什么事这么愁啊?”

熊黑没吭声。

炎拓冷笑:“嫌人不过来关心,我这关心了吧,又拿我当外人。得,我不配,月亮出来了,你去跟月亮讲心事去吧。”

熊黑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嘴里巴拉的什么玩意儿。嗐,就是上次跟你说过的,有两兄弟,在石河没了的。”

边说边拣了根烟点着叼上。

炎拓惊讶:“还没找着?”

熊黑没搭腔,徐徐吐出一口白烟,像是在说,看到哥有几多愁了吧。

炎拓:“你这两兄弟,是属于你们一个血脉的那种吧?”

熊黑嗯了一声。

炎拓:“你也别着急,现在这满大街的摄像头,容易找。”

熊黑叹气:“找了,他们是离开石河、去南巴的路上没了的,你也知道,城里是监控多,但乡下不这样啊,还是在山区。”

炎拓沉吟了一下:“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往前找。就是说,别太纠结于失踪后去哪了,得看看失踪前发生了什么。”

熊黑一怔,抬起眼,定定看了他半天。

炎拓奇道:“怎么了?”

熊黑冲他挑拇指:“可以啊,有点想法,林姐也这么说,可见你是认真帮我想了的。”

炎拓笑笑:“就是……监控好拿吗?”

熊黑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小事,石河咱们还是有点关系的,什么酒店的、几条街口的,只要在那时间段的,都让拷贝出来了,就是特么的,太大太多了……”

说到末了,烦躁地撸抹了一把头发。

炎拓不动声色:“可以多找几个人看,这样快一点。”

“找了,今晚估计睡不成觉了。”

炎拓:“要帮忙吗?我闲着也是闲着,要么,我点几个宵夜,再来半扎酒?”

 

熊黑拉上了炎拓,一半是冲着吃饭喝酒,另一半是因为,一个人撸这种枯燥的视频太无趣了——他是找了几个人,但找的是李月英、冯蜜、杨正,几个人都还在农场呢。

视频分几个部分,分别发送到几个人的网盘:韩贯酒店(熊黑)、陈福洗浴中心(杨正)、陈福车子石河县内(冯蜜)、陈福车子石河县外(李月英)。

炎拓大致明白了:韩贯和陈福是各自到石河的,韩贯住了酒店,陈福找了家洗浴中心推拿按摩过了夜,第二天中午两人碰头,预备一起去南巴。

原本以为是在电脑上看,哪知熊黑嫌电脑上人像太小、费眼睛,在别墅的娱乐房里开了一面墙的投屏,大灯一关,跟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似的。

因为是往前回溯,所以熊黑先从韩贯退房的日子开始看。

720P的高清摄像头,一天下来有30多个G,而为了上传方便,分成了上百个200M的视频文件,文件夹一打开,密密麻麻,一页电脑屏都拉不完,难怪熊黑会说“特么的,太大太多了”。

炎拓慢慢呷着啤酒,看熊黑打开视频、快速拖拽、断定无实质内容之后再开下一个。

冷不丁地,熊黑说了句:“来了。”

又暂停画面,让炎拓看韩贯的脸:“喏,就是这个。”

画面上,韩贯拖着行李箱,应该是去退房。

炎拓点了点头,放下啤酒,坐直了身子。

聂九罗应该就快出现了。

熊黑点击播放。

画面上,很正常的排队退房,不得不说,这摄像头太清楚了,再加上又是投屏播放……

炎拓有点紧张。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形,那个时候,她还没受伤……

想起她现在不得不各种扶东西借力,炎拓不觉微笑。

熊黑忽然“咦”了一声:“韩贯跟这女的说话了。”

炎拓心里一紧,轻描淡写:“女士优先吧,给人让位置呢。”

熊黑一声“哦”还没哦完,陡然冒出一句:“不对!这个女的!”

边说边暂停了视频。

炎拓头皮一阵麻。

熊黑盯着看了一会,努力回忆,末了恍然,伸手指炎拓:“这不是你那个,相好的,好了一夜,你把人扔山里那个女的吗?”

当初炎拓失踪、还没下落的时候,林喜柔那头曾经通过悬赏,找到司机老钱,下一步几乎就要去查聂九罗了——所以熊黑记得她,再说了,聂九罗的长相,本来也很难让人忘记。

炎拓轻轻吞咽了一口唾沫:“是啊,她又去了。”

熊黑没听懂:“又去什么?”

炎拓淡淡回了句:“没跟你说过吗,她做雕塑的,定期往山西、陕西这种古迹多、泥塑多的大省跑,这几个月,持续在陕南一带转悠。”

熊黑身子前倾,看了聂九罗好一会儿:“长不错啊,不准备复合啥的?就算不结婚,睡几次也好啊。”

说完,狎昵地笑起来。

炎拓说他:“熊哥,你这样,我可不陪你熬夜了啊,说好了忙正事的。”

熊黑嘿嘿笑:“行行,正事,正事。”

因着这一插曲,熊黑心情莫名轻松,再往下翻视频的时候,哼起了小曲儿,还跟炎拓抱怨:“韩贯第二天还和陈福汇合了,也就是说,酒店没发生什么事呗。”

炎拓巴不得他就此结束:“是啊,我觉得,就算有什么,也是冯蜜她们那儿可能性更大吧。”

熊黑犹豫了一下,还是不习惯敷衍了事:“林姐交代了的,我再翻完吧。”

随便,翻就翻吧,反正聂九罗这一节已经遮掩过去了,炎拓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终于有心情应付夜宵了,还就着小菜,连灌了两罐啤酒。

也不知又捱了多久,正低头去掰第三罐的拉环,音影蓦地一停。

是暂停,声音没有了,光影不再晃动了,熊黑就坐在他身边,动也不动。

有一股异样的压迫感自心头升起,炎拓抬起头。

投影墙上,仍然是前台的场景,韩贯拖着行李箱,正在办理入住,这应该是前一天傍晚的场景了。

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个人,正经过大堂,往外走。

熊黑终于开口了。

他说:“炎拓,这不是你吗?”

第13章

炎拓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跟韩贯同过框。

什么时候的事?

想起来了,是他被蚂蚱抓伤那次,聂九罗把他带回酒店、还用天生火给他炙烤了伤口——他离开酒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出酒店大门,铺天盖地的雪就下来了。

原来当时,韩贯在办入住。

炎拓嘴唇有点发干,明知道熊黑在看他,只装不知道,仍是怔怔盯着投影,末了喃喃了句:“人哪,真是不能撒谎。”

他转头看熊黑,还拍了拍他的大腿,低声说了句:“这事,可千万别告诉林姨。”

说完,拈起一筷子拌菜送进嘴里嚼了,还顺势启开拉环,猛灌了一大口啤酒。

熊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我别告诉她什么啊?”

炎拓嘴里吃得正忙,话说得含混不清:“你不是都看出来了吗,这么明显。”

看出什么来了?

熊黑如堕云雾中,不过,这不影响他回忆:韩贯到达石河那天,自己正忙着带人去端蒋百川一伙,路上还接到炎拓的电话,他没空搭理,就把阿鹏的地址发给了炎拓。

再前一天,他在芦苇荡和炎拓“失联”,原因是他要对付老刀和那条废狗……

他说:“你不是说你遇上几个小混混,手机也摔坏了,还送修了吗?”

炎拓:“对啊,没错啊。”

熊黑:“去酒店修手机的?”

炎拓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傻?我和你是前一天半夜分开、第二天晚上重新联系上的,收拾几个小混混加修手机用得了这么长时间?我肯定还做了别的事啊。”

熊黑被他绕得有点晕:“做了什么事?”

炎拓脸色一沉:“熊哥你故意的是吗?你这都特么拍下来了,你还问我?”

呦,还发火了。

熊黑感觉自己需要思考:消失一夜,被酒店监控拍到,还发脾气不肯说,又不让告诉林姐……

他瞪大眼睛:“你开房……嫖去了?”

炎拓以手抚额,他觉得自己最好不说话,哪怕熊黑说他是去卖的呢……

“你不是去卖的吧?”

炎拓心里开国骂,他真不该放任熊黑自由发挥的。

熊黑越想越觉得逻辑合理、睿智的自己必然已经看透了一切:“我艹,炎拓,上次你失踪,林伶整理来的视频,我可是看过的,当时那个司机老钱,说你做色情……服务行业,我们还都没当回事,以为是一夜情,逗那司机玩儿。”

他凑近炎拓:“你是不是心理上有隐疾啊?我算是明白了,你为什么把那女的扔那么偏僻的山里,你是做了之后、厌弃自己啊。可是你又控制不住,这种叫那什么,人格的撕裂……”

话还没说完,炎拓猛揪住熊黑的衣领,一把把他搡在后墙上。

娱乐房里很静,投影墙上是炎拓的大幅影像,而近在咫尺的,是炎拓背着光、隐没在暗里的脸。

这脸,平日里看惯了的,现在却突然陌生,非但陌生,还有些扭曲、狰狞以及阴狠。

炎拓齿缝里往外迸出一句:“这话,你往外说半个字,我杀了你。”

还真叫自己给说中了?

熊黑一阵唏嘘,真是人生如戏,这一晚,有心栽花,无心插柳,韩贯的事没查出一根毛,反而把炎拓的秘密给抖罗出来了。

他双手慢慢上举、做投降状,还安慰炎拓:“你放心,我又不是碎嘴婆子,咱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哈。”

炎拓盯视了他一会,才冷笑一声松了手,又坐回小地桌边,攥起啤酒罐子,咕噜灌了一口。

掌心内,隐隐一层薄汗。

这不是他想的借口,他想的是,大不了承认是去和聂九罗复合的……

熊黑脑补的有点荒谬,但荒谬中又逻辑自洽,随便了,过关就行。

放下啤酒,他若无其事招呼熊黑:“熊哥,继续呗,这么多视频等着翻呢。”

这脸变的……

熊黑也坐回桌边:人哪,果然是多面体,唯有多相处,才能发现其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点击播放键。

伴随着极轻微的投影音,视频如常继续,没什么异样:韩贯办好了手续,心情很好地去乘电梯了,还顺带从前台的点心碟里拿了一颗糖。

熊黑没把炎拓往韩贯失踪的事上想:毕竟炎拓经过大堂的时候,目不斜视,看都没看韩贯一眼,而且当晚,炎拓就入住阿鹏那儿了。

两人面朝投影,各怀心思。

过了会,熊黑清了清嗓子,直视前方:“这种事啊,还是尽早找个医生看看、控制一下。”

炎拓也没转头,一直盯着投影,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

 

视频翻完,已经是半夜。

这期间,李月英和杨正先后给熊黑发了消息,大意是看完了、目前没问题,只有冯蜜迟迟没动静,熊黑忍不住打电话过去催,两句没聊就忿忿挂掉,骂了句:“妈的。”

四份视频,三份都过关了,炎拓放一大半心,却又紧提一口气:“她怎么了?”

“说自己是夜场人,跟我们作息不同,特么在搞直播唱歌呢,下了班再看。”

暂时也只能到这了,总不能为了拿最新进展、在熊黑这赖着不走。

……

回到房间,炎拓草草洗了澡,想给聂九罗发个例行问候,想想时间太晚,又摁下了。

过了会,他打开手机上的短视频APP。

冯蜜是个在当地小有名气的酒吧驻唱,熊黑说她在“直播唱歌”,估计离不了那几个最火的APP。

他一个一个点开,进行交叉搜索,匹配“冯蜜”“正在直播”以及“所在地厦门”,果然,没过多久,就让他找到了。

确实正在直播,她粉丝不是很多,两万出点头,不过场子还算热闹,好多人正在刷评论,其中颇有些言语不堪的,嚷嚷着“美女,能穿少点吗”。

而冯蜜,会大方把这些评论给念出来,喝口红酒,然后理理衬衫的领口,说:“看礼物多少呗。”

也有人刷礼物点歌,什么《爱我你就抱抱我》《魔法城堡》《安和桥》。

冯蜜没撒谎,她唱歌挺好听,尤其是喝了酒之后,声音里带点微醺的味道,又掺点哑,一张年轻的脸庞上,渐渐爬上本不应有的沧桑。

009号冯蜜,比陈福、杨正、韩贯等人的号还要靠前。

不能被这张脸骗了,她也是个老资历。

炎拓给账号充值,上来就送了辆保时捷——网站的保时捷不算贵,但在一众刷鲜花、啤酒的粉丝当中,算得上鹤立鸡群了。

而且不止一辆,隔一会就刷一辆,一共刷了十辆。

他知道冯蜜看得到这些礼物,更重要的是,他账号实名:他只在中二时代,起过什么“王者之拓”之类的网名,那之后,基本都是实名了。

果然,没过多久,冯蜜的表情就有些微妙了,一直瞥向屏幕。

最后一个礼物,炎拓送了辆南瓜马车。

冯蜜凑近屏幕,笑盈盈的:“有一位叫炎拓的粉丝,刷了好多车子,谢谢你啦,给你唱首歌吧,我在场子里常唱的,《等你等了那么久》。”

一听就知道是很甜腻的情歌,炎拓没听完就退出直播了。

没过多久,如他预期,消息栏里进来一条信息,冯蜜发的,没说什么话,只留了个手机号码。

炎拓十分钟之后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果然是冯蜜,半夜三更,声音甜得跟蜜糖一样:“炎拓?”

炎拓问她:“下班了?”

“提前下班了,不想守着群脑残唱歌了。你怎么会看我直播的?”

炎拓不着痕迹地把话头引向正题:“刚陪熊哥看完监控,听说你还没交活,帮他督促你一下,既然下班了,可以上工了吧?”

冯蜜奇道:“你陪熊哥看监控?男人陪男人看监控,有什么意思?”

炎拓回了句:“我也希望他是个美女,可惜他不是啊。”

冯蜜咯咯笑起来:“那陪我呗,我是。”

炎拓:“行啊。”

冯蜜明显一怔,顿了顿说:“你就不怕我误会啊?”

炎拓反问她:“有什么好误会的?我陪熊哥看,他也没误会啊。”

冯蜜娇嗔似地哼了一声:“那你还给我刷了那么多礼物呢?”

炎拓:“我什么身家你不知道?那点东西,也值当拿出来说?”

冯蜜没词了,炎拓总是这样,说话好一句呛一句,她恨得牙痒痒,又拿他没办法,顿了顿问他:“你怎么陪我,来农场吗?”

炎拓:“远程,聊着天说着话,顺便把事给办了,不好吗?”

冯蜜明显失望:“远程啊?”

炎拓:“那我挂了。”

不等冯蜜出声,他就挂了电话。

冯蜜很快就拨了过来,这一次,炎拓联上了耳机。

她开口还带了委屈:“炎拓,你怎么这么小气,一句话不对就挂人电话,我又没说远程不好,怕你闷而已。那么多视频,得看好久啊,你一直陪着、不挂电话?”

炎拓嗯了一声。

冯蜜:“你说的啊。”

……

听上去挺不错,但当真打开视频,冯蜜很快就觉得别扭了:她是没什么,毕竟有视频要翻,可以集中精力,但那头的炎拓呢,就举着个手机,听这头的按键声?得多无聊啊。

她讪讪来了句:“你要是能一起看到就好了,咱们还能讨论讨论,商量商量。”

炎拓:“可以啊,你不知道有个做法叫‘桌面分享’吗?”

 

依着炎拓教的,冯蜜下载软件、点击共享,两边一旦信息同步,这“陪伴”登时就有意思多了。

主页面是她在这头操作,快慢由她主控,她可以跟炎拓聊石河的街景、路边巨丑的建筑、某辆违规的车,以及车里SB的司机。

交通监控没酒店视频那么多,也没那么高清。

一轮看完之后,炎拓察觉到风险了。

而冯蜜显然也注意到了,起初“共享”的时候,她还跟他插科打诨、胡聊乱扯,这个时候,话渐渐少了,而且,有几次,她又返回到先前打开过的视频,反复再看。

炎拓心跳渐渐加速:聂九罗真正的风险,不在酒店监控,也不在那家回溯不了的餐馆监控,居然在这儿。

过了会,耳机里传来冯蜜的声音:“炎拓,你对比着看,有没有发现,陈福他们的车,像在跟踪前头的车啊?”

炎拓还想搅合一下:“有吗?”

“有啊,你多看几个路口的就知道了,”冯蜜在那头说着话,这头的电脑屏幕上,视频正依次打开、拖拉到关键位置,“你看啊,有一辆出租车,始终在他们前面。熊哥还让我务必注意是不是有车盯着陈福他们,其实你换个角度想,说不定是陈福他们盯上了别人呢?”

炎拓喉头发干,轻声回了句:“有道理。”

冯蜜:“我放大看一看。”

她那头放大,炎拓这头自然也能看到,他飞快拈过纸笔,先记下了车子的车牌号。

聂九罗跟他互换信息的时候,一句话代过了这辆车,只说行李扔车上了,记下了司机的手机号,有空再去拿——两人都没想到,这辆车子还能爆雷。

屏幕上,画面还在放大。

冯蜜:“我看看啊,能不能看到车里的乘客……”

谢天谢地,交通监控没那么能耐,炎拓松了口气:“能看到车牌号就行。不过呢,你对石河不熟,我倒是去过几次——看路线,出租车是要出城,陈福他们也是出城,路线一致可能是巧合,不好下断言,你还得看看出城之后的监控再说。”

出城之后的监控是李月英负责,而她一早就回复熊黑说,视频没问题。

冯蜜恨恨:“李姨才不会认真看呢,她现在,觉得全世界都对不住她,熊哥把活交给她,真是瞎了眼了。”

炎拓笑笑:“恭喜你发现问题了,我这督促,也不算白费。剩下的事,你和熊哥商量去吧,我不便参与,挂了。”

电话掐断,桌面分享还在。

炎拓心跳如擂鼓,立马点开阅后即焚,给聂九罗发了条信息。

——你行李扔一辆出租车上了,那个司机的电话,赶快。

他得抢个时间差:冯蜜即便立刻联系上熊黑,他们手里暂时也只有车牌号,查人还得要一阵子,有电话就不同了,马上就能联系到人。

这个点,聂九罗应该早就睡了,炎拓正准备直接拨电话,出乎意料的,她把号码回过来了。

回过来就好,炎拓一秒钟都没耽误,立刻按照号码打了过去。

……

一通电话打完,已经是凌晨三点。

桌面共享已经结束,电脑黑屏了,炎拓长吁一口气,额头抵住桌面,趴了好一会儿。

这一晚上,真跟打了好几个仗一样累。

蓦地又想起一件事:聂九罗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他拿过手机,这才发现,刚打电话的当儿,她又回了两条过来。

——出什么事了吗?

——没等到你回复,今天有点进展,见面跟你细说,太累了,晚安。

阅后即焚,真是,也好也不好,字句不容你咀嚼回味,瞬间就消失在烟火之中。

没什么事了,暂时,又能安然入睡了。

炎拓回了两个字。

——好梦。

第14章

炎拓前一晚熬了夜,第二天,直睡到近十一点。

还不是自然醒的,是被砰砰的砸门声给吵醒的,惊醒的刹那,背上激出一层冷汗,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事发了?

然后才听出是吕现的声音:“炎拓,炎拓?睡死了?再睡成猪了啊。”

炎拓长吁了一口气,下床给吕现开门:再这么长此以往,他迟早神经衰弱。

门开了,吕现一拳砸空,人差点跌进屋里。

他稳住脚步,还拽理了一下衣服:“你怎么回事?起这么晚。”

炎拓打了个呵欠:“看片,熬夜了。”

吕现一进屋就气势汹汹:“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借人车就不晓得还了、成老赖了是吗,还有手机,你知道我现在凑合用着iphone6吗?6啊!人都出到12啊,我才6啊!”

是挺6的,幸亏昨晚把事情办了。

炎拓示意了一下沙发上的新手机提袋:“没忘。还有,车子不就在楼下吗?你那破车,也值得我赖?”

新手机来了?

吕现双眼放光,嗷一声冲了过去,连回呛炎拓一句都顾不上了。

炎拓顺势在电脑椅上坐下,看吕现心花怒放地拆包装、试手机,也留意到,吕现今儿打扮得贼隆重。

他冷笑一声:“打领带啊,这脑袋抹发胶了吧。”

吕现头也不抬:“见女神嘛,隆重点。”

“什么时候见?”

“见完了啊,你以为都像你,睡到中午才起?”

卧槽,都见完了?

林喜柔找吕现,多半是在做媒,要撮合他和林伶,见完了,还兴高采烈的,这是……事情成了?

他谨慎地试探:“那你……同意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吕现立马来了气:“炎拓啊炎拓,你太特么不够意思了啊,你一早就知道这事,还不给我漏个风。哎呦我去,把我跟林伶往一道凑,老尴尬了你知道吗,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炎拓可不关心他是不是尴尬:“你到底是同意,还是没同意啊?”

吕现往沙发里一倚,二郎腿一跷,来了劲:“都社会主义新时代了,你们有钱人,还以为能够拿钱,买通我这般正直男子的爱情吗?”

特么的说点人话行不行,炎拓头疼。

吕现滔滔不绝:“本来啊,我还想着要不要委婉一点,后来一想不行,得把一切扼杀在萌芽状态。我就跟你小阿姨直说了,我说感情这种事呢,得看感觉,这个社会很多东西都已经不纯粹了,但我希望,至少自己的感情,是完全由心选择的……”

炎拓没空听他高谈阔论:“林姨呢,林姨脸色怎么样,不太高兴吧?”

“那怎么会,”吕现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女神那是……完全就被我震慑了,她大概没想到,我是一个这么有原则的人,我感觉啊,我已经引起了她的注意……”

炎拓槽多无口,起身大步过去,居高临下:“吕现!”

吕现左右手臂大张、平放在长沙发背上,踮着腿抬头看他:“怎么着?”

炎拓斟酌了一下,尽量语气和缓:“哪怕你不喜欢林伶,你也得先答应着,暂时顺着林姨的意思,懂吗?”

吕现不懂:“为什么啊?”

他看着炎拓,眼神渐渐微妙:“我懂了,林喜柔,林伶,她俩一个姓,她俩更亲。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小阿姨想让你跟林伶谈,亲上加亲,你不愿意,推给我是不是?”

炎拓无语,这两天他遇到的人,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爱推理?

“行啊炎拓,你这招转移矛盾,太不厚道了吧,死道友不死贫道是不是?我信了你的邪!”

他哼了一声,抓起新手机起身:“看在手机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我忙着呢,明天我还要跟女神去农场考察工作呢……”

“农场”这两个字,真是听得炎拓心头一个激灵:“你怎么会要去农场?”

吕现白了他一眼:“你这什么表情?我去农场不是很正常么,因为农场在乡下,员工又多,所以更需要医疗支持。我去给他们现有的医务室打个分,出个升级和增员建议啊。”

他说着就想走,眼前身形一晃,炎拓把他的路给堵了。

吕现警惕:“你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炎拓压低声音,面色郑重:“吕现,我认真的,你再见到林姨的时候,就说自己又考虑了一下,愿意和林伶接触试试——这个很重要,大不了你们接触了一段时间再分手,你又不损失什么。”

看炎拓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吕现纳闷:“为什么啊?”

炎拓避重就轻:“我坑过你吗?这事你听我的,顾全所有人的面子,对你也好。”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加重了语气。

吕现让他说得心头惴惴,不安地舔了下嘴唇。

——炎拓很少这样。

——回顾以往,炎拓确实也没坑过他。

——他虽然嘴上“女神、女神”地叫,但他和林喜柔其实接触不多,远不如跟炎拓来得熟。所以,听熟人的?

吕现为难:“可是,出尔反尔,很难讲得出口啊。”

炎拓松了口气:“这不叫出尔反尔,这叫深思熟虑。”

 

打发了吕现,炎拓去找林喜柔。

离着还远,就看到熊黑从林喜柔房里出来,炎拓习惯性察言观色:熊黑挑着眼,一脸不屑。

应该无事发生,或者说,至少不利于自己的事没有发生。

炎拓跟他打招呼:“熊哥。”

熊黑冷不丁见到他,立刻想起了昨晚,登时就有点不自在,待看到炎拓落落大方、毫无秘密被戳破的窘迫,又不觉有些唏嘘:网络金句总结得好啊,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果然就是别人。

炎拓注意看他的眼睛:“没睡好啊,全红血丝,你昨天是不是一直等到冯蜜交活儿啊。”

一说到冯蜜,熊黑就满肚子气:“这娘么,神神叨叨,折腾我半宿,非说有辆出租车有问题。”

炎拓笑:“查车去了啊。”

“可不么,又查车又查人,还把出城之后的交通监控调出来看了,”熊黑一个大呵欠上来,眼泪水都打出来了,“结果屁事没有。”

出城之后的监控是分路段的,因为只有主要路段有监控,所以会出现车子从这条路上消失、一会之后又在另一条路上出现的情形——头几段监控中,能看到两辆车一前一后,都开得飞快,这一点是有点可疑,不过因为乡下交警查得没那么严,很多司机出城都会开快车。而且更关键的是,出租车很快又出现在了另一条路段的监控上,按照距离推算,这辆车一直在行驶、没停过,陈福那辆车,却就此消失了。

司机电话也找到了,打过去问时,那个司机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天是下乡,心情不好,路上有辆车想超我,我还跟它赛来着……后来那车就掉队、不知道哪去了,我拉了个客,就掉头回城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熊黑大致讲完,问炎拓:“你说这娘们,是不是成心给我找事?”

炎拓说:“话也不能这么讲,她也是心细、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熊黑真是服了他了:“你啊,真不愧是林姐带的,说的话跟她一样。”

炎拓皱眉:“这下难办了,可怎么找啊?”

熊黑冷哼了一声:“咱林姐眼里,就没难办的事。”

说着压低声音,同时指向林喜柔的房门:“说用最笨的法子,让从车子最后出现的那条路开始,所有小路、所有方向,一米一米,地毯式排查。所以说啊,上头动动嘴,下头跑断腿——横竖是不要她忙,阿鹏那伙人得累吐咯。”

他耸了耸肩,又是一脸不屑,晃晃荡荡地走了。

炎拓原地站了会。

这确实是最笨的法子,但必然会有进展,至少,那间机井房是藏不住了。

正出神时,听到林喜柔的声音:“小拓。”

循声看去,林喜柔还是一如既往的精致,她的审美风格是贵妇式的,但因为一张脸自带风情,所以无论多难穿的衣服,碎花,天鹅绒,水貂,都能压伏得住。

她穿了件剪裁简约的本色珍珠貂半身外套,内衬轻暖的羊绒连身包臀裙,打底丝袜,蹬一双踝边镶钻的高跟鹿皮短靴。

炎拓笑起来:“林姨,打扮这么漂亮,出去啊。”

林喜柔也笑:“是啊,明天又要去农场忙了,趁着半天空,带林伶出去买点衣服,要谈恋爱的人了,也该打扮得漂亮点。你要不要一起?”

要谈恋爱的人了……

果然,吕现的意见一点也不重要。

炎拓告饶:“别了林姨,你们那逛法,我得闷死。对了,我得出去几天。”

“什么事啊?”

“年底了,很多合作方发了邀请函来,不是答谢宴就是年会,没法都参加,但是重要的一两个,得去意思意思。”

林喜柔明白了,这些场面上的事,一直都是炎拓的活儿。

她微微颔首,又有些感慨,自言自语了句:“又是一年了啊。”

炎拓看了她一眼。

是啊,又是一年了。

 

聂九罗一大早就起床了,昨天晚上,炎拓跟她说了,会过来送她回家。

回家的心情,总归是愉悦的。

炎拓到的时候,她已经穿戴整齐,且因着过于无聊,一个人拄着拐在客厅走了好几个来回了。

没错,她特意买了个拐,还是个防滑老人用四脚拐杖。

炎拓推门进来,正跟她打了个照面,刹那间就被她的混搭风格震撼住了。

她穿白色棉袜、拖鞋、睡衣,拖鞋和睡衣是他买的,成套,鞋尖和衣裤上,都有很萌的图案,这也就算了,因为一直胳膊吊着,所以不能穿,只能披着外套——她披了件版型很大佬很飒的黑色大衣,然后,拄了根老人拐。

炎拓:“你就这么走?”

好歹也是个艺术家,怎么能放任自己“垮”到这地步?

聂九罗:“我是病号啊,难道我还蹬高跟鞋穿紧身裙吗?”

也是。

炎拓看她行李,一个手提旅游袋,一个……行李箱。

装陈福的行李箱,那是他的。

重要的话都留路上说,炎拓先把行李箱搬下去,刘长喜帮着拎了旅游袋,下楼的时候一脸愁容:“小拓啊,你劝劝聂小姐,她这几天买了那么多小家电,说都不要了,小姑娘不晓得持家的艰难,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啊。”

炎拓说:“她就这样。你留着用吧,家电老放着也不好。”

再上楼时,接的就是人了。

阿姨也已经收拾好了,看护一场,得下楼相送,她摘下围裙擦了擦手,忽然想起了什么:“聂小姐啊,你要不要屋里再瞧一遍,可别落了东西。”

有道理,聂九罗走到自己住的房间门口,往屋里看去。

前几天,她一直有些嫌弃这儿,觉得房间逼仄,采光不好,装修老旧,还带着股老居室的滞涩味儿,可当真要走,居然有点恋恋不舍了。

睃巡了一回之后,还真发现东西了,聂九罗指向床头:“那个,帮拿一下。”

阿姨快步过去,拿了东西给她,聂九罗接过来,转身扬给刘长喜看:“长喜叔,这个给我吧。”

刘长喜赶紧点头:“拿去吧,反正也是给你买的。”

什么东西啊,炎拓好奇,侧过身来看。

好么,飞行棋。

不知道又要拿去祸害哪个老实人了。

……

四个人,两两下楼,炎拓和刘长喜走前头,阿姨扶着聂九罗走后头。

炎拓刚走上最后一截楼梯,就觉得冷风逼人——小区是老小区,楼也是老楼,没装楼底门,自行车从楼梯底下一直排到楼外。

他下意识转身。

聂九罗才刚走到楼梯间,刚准备拐弯,就看到炎拓一只手抬到她身前,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攥合她敞着的两爿大衣,单手把一粒搭扣给系上了,说了句:“风大,别敞着。”

这大衣敞着穿有范,扣起来穿就有些土了,而且炎拓是随手扣的、只为挡风——还把扣子和扣口给扣错位了。

聂九罗低头看了看扣子,又看炎拓。

他已经下去了。

阿姨在边上笑,感慨似地说了句:“我做了这么多家啊,就数你的对象对你好。”

聂九罗没吭声,拐弯时,冷风迎面袭来,身体裹在大衣里,多了拘束感,动作十分不便。

这一刹那,她觉得罩着大衣的自己,像一只温暖又笨拙的水桶。

第15章

按照炎拓的想法,是让聂九罗在后座躺着、一路安稳到家,但聂九罗不同意,她躺了一夜起来,好不容易站了会,又要躺回去?

于是折中一下,先坐副驾,累了再躺也不迟。

车出小区,聂九罗注意到,炎拓右耳朵里,塞了个无线耳机。

她随口问了句:“听什么音乐?”

炎拓摇头:“听吕现那头的动静,他也出发了。”

然后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大略讲了一下。

居然出了这么多状况,聂九罗想想还真有点后怕,这就是单兵作战的尴尬之处了,以前有蒋百川在,捅出多大的狼藉都有人善后,现在不行了,即便全身而退,身后留的到处都是印记。

她要跟炎拓讲的,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审陈福,审出了炎拓妹妹的下落。

这件事,她特意留着当面讲,因为早告诉他也没意义,黑白涧只是一个名称,没人知道它方圆几里、广深如何,更何况,缠头军还有“不入黑白涧”的训诫。

炎拓听得特别平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按常理,不应该心头狂跳或者热泪盈眶吗?

都没有,他车子开得很稳,如常注意路况和后视镜,只轻轻“哦”了一声。

连聂九罗都觉得奇怪:“你这反应,可对不起我的辛苦啊。”

炎拓失笑,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聂九罗继续说自己的:“这个陈福,还挺警惕的,他只交代我提到的,比如我先提了血囊、黑白涧,他也就顺着说两句。一旦涉及他们的出身、来历,就死也不开口了,我考虑再三,给他颅顶来了一刀——没杀死,送他长睡的那种。”

炎拓觉得好笑:“这陈福也真是,接二连三死,三番五次活啊。”

聂九罗说:“我可不是来回折腾着他玩,一来,地枭数量不多,物以稀为贵,这个人质,将来说不定可以从林喜柔那换来点什么;二来,既然这次我能从他嘴里撬出东西,等过几个月,我们有新的发现,我再跟他聊聊,没准还能挖到点宝。”

她还挺期待再次跟陈福对话的,也已经为下次的见面设计好了造型,务求给陈福带来新一拨的崩溃体验。

第二件事是,截止目前,还没联系上邢深。

“蒋百川出了事,邢深他们估计是惊弓之鸟,短时间内不会露头——但就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忍很久……我们再等等看吧,邢深走过青壤,联系上他之后,什么金人门、黑白涧,也就好办了。”

炎拓没意见,想了想又跟她商量:“我这趟是以拜访合作方的名义出来的,不能一个都不去。我看了名单,公司有个大渠道商在郑州做中草药批发,路过那的时候,我得去拜会一下。”

聂九罗点头:“没事,你忙你的,我能给自己找一堆事做。”

炎拓:“你要是不介意,我还想顺便绕一趟安阳。”

河南安阳?这地名听着有点熟。

聂九罗心中一动:“你想去看那个……许安妮?”

炎拓默认。

找炎心的事,重要,但不紧急,再说了,想急也没处使劲。

林伶的事,暂时也还在可控范围内。

只有这个许安妮,想起来总是揪心,或许是因为,她的父亲被捶杀的时候,自己也在地下二层吧。

 

聂九罗对监听吕现的事很好奇,朝炎拓要了只耳机听效果。

吕现那头挺安静的,不过听久了能分辨出也在车上,他心情似乎不错,偶尔还哼曲子。

炎拓说:“他昨天朝我要了车,应该是自己开车去农场的。”

这一说,聂九罗才注意到,炎拓又换了辆车。

她四下看看:“你这车很素啊,连平安符都没有,之前那辆……”

之前那辆挂了个五帝钱的车挂,还配了只鸭子呢。

不过这话,她咽下了没说,炎拓那辆车算是因着她间接没了的。

炎拓随口说了句:“临时换的,哪管它素不素。”

……

中午,车到洛阳,炎拓搜了家不错的店,一路按导航过去,聂九罗却懒得上车下车地折腾,让炎拓自己吃完了,给她带一份就行。

炎拓只好改堂食为外卖下单,送货地址写了“XX街路口停车道第三辆,车牌后三位856”。

出餐至少要半个小时,炎拓把自己和聂九罗的座椅往后放倒,一上午过去了,他开得累,她坐得也累,躺倒放松一下也好。

人一躺下,平视改了仰视,世界就新奇了很多,外头人来人往,车内安逸得像一个小桃源。

吕现那头也有声响了,隐约的杯盘碗碟声,应该是已经到了农场,正在餐厅吃饭。

个中没有林喜柔,是医务室的人员接风,炎拓听到有个男人在说:“欢迎欢迎,欢迎领导过来指导工作。”

吕现谦虚:“客气了,一起进步,一起进步。”

好无趣的场面话,炎拓微微阖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聂九罗听到了:“叹什么气啊。”

炎拓迟疑了一下,还是跟她实说了:“感觉不太好。”

聂九罗转头看他:“为什么啊?”

他没睁眼,她可以放肆打量他:炎拓的面部轮廓很适合雕刻,不止是脸,身架子也很让人满意,随意一支肘或者一垂头,就是尊很完美的半身像,而且,他的表情不空洞,雕塑嘛,得用表情和体态说话……

聂九罗拿起手机,调了静音,抬手拍下一张。

算是给他初步建模吧。

炎拓说:“这一阵子的进展,比我之前几年都要多,多得多了。但我也介入得太多,这两天到处堵窟窿救火,危机感一下子就起来了,觉得很多事情做得并不完美,身边埋太多雷,什么时候一个疏忽,迟早出事。”

聂九罗:“如果暴露了,你预备怎么办?”

炎拓笑起来。

这表情太好了,聂九罗赶紧又抢拍了一张:炎拓的脸,乍看是不大笑的,整体偏了点阴郁,但就是因为这样,笑起来时格外朗隽。

他说:“还能怎么办,撕破了脸,就正面杠呗。”

正说着话,身侧有人叩窗,看穿戴是外卖小哥。

炎拓揿下车窗。

外卖小哥看了眼车内:“是聂小姐点的单吗?”

聂九罗伸手接过:“我的。”

阖着她也点了东西,炎拓奇道:“你买什么?刚帮你一起点了不就行了吗?”

聂九罗没让他看:“我这专业的。”

又等了会,外卖送到,两人在车里开吃。

炎拓没来过洛阳,完全靠推荐下单,事实证明,菜名跟他意会中的菜品并不挂钩,他点了道“精品牡丹燕菜”,开盖一看,是一碗已经晃散了的、飘着菜叶的萝卜丝浓汤。

炎拓奇道:“牡丹呢?”

洛阳有龙门石窟,聂九罗是常来的,对菜品也熟悉,她指汤水里削成了花状的红萝卜瓣:“喏,牡丹。”

“那这叶子……”

“就是牡丹下头衬着的绿叶啊。”

“那燕菜……”

“就是萝卜丝嘛,配着鲜汤一煮,有燕窝的味道啊。外卖太晃,菜型晃没了,你想象一下就行。”

好么,吃个菜而已,他还得想象燕窝的味道,想象红萝卜瓣是牡丹、小青菜是牡丹叶子……

炎拓说:“那它为什么不叫鱼翅烤鸭麻辣虾,反正都是靠想象。”

聂九罗噗地笑了出来:“那你吃个大虾。”

炎拓挟了一筷子吃过,没再表达不满,因为他觉得,作为洛阳名菜,这味道真是不错,值得一个好评。

正大快朵颐间,已经沉寂了好一会的耳机里,传来吕现局促的声音:“林小姐。”

两人同时止筷。

吕现这是已经吃完了、见到林喜柔了?

果然,紧接着就听到了林喜柔的声音:“别客气,坐吧。”

椅子被拖动,这是落座了,明明那头听不到这边,炎拓还是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又拿起专用号码手机看了看。

还好,余电还有。

林喜柔:“和医务室的人都聊了?感觉怎么样?”

吕现诚惶诚恐:“挺好,就是希望公司能多拨点资金,给医务室做个升级。”

林喜柔笑:“这都小事。”

炎拓耐着性子听这些客套话,恨不得揪着吕现的耳朵吼,让他赶紧讲正事。

吕现清了清嗓子:“林,林小姐啊。”

林喜柔:“嗯?”

吕现:“就是昨天你跟我说的,和林伶处朋友的事,我回去之后,仔……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说,人和人啊,是要相……相处了,才知道合不合适的。”

林喜柔淡淡地:“什么意思呢?”

吕现尴尬:“我的意思是,其实也可以……先接触接触。”

林喜柔:“哦。”

炎拓紧张得额头都要冒汗了,监听是可以听到声音,但看不到对话者的表情,看不到,就容易各种脑补——林喜柔这声“哦”,很是意味深长,听上去似乎并不相信吕现的话,会不会是吕现表现得太不自然了?

她笑起来:“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能了解一下,你为什么只过了一夜,态度变化这么大吗?”

吕现吭哧了一下:“是这样,我和炎拓聊了一下……”

聂九罗瞥了炎拓一眼,炎拓眉心蹙起,不觉叹了口气。

林喜柔:“哦,小拓。他说什么了?”

炎拓喉结微滚。

“他说,林伶挺好的。”

林喜柔又笑了:“好在哪呢?”

聂九罗轻舔了一下嘴唇,这个林喜柔,还真挺难对付。

吕现说话打磕绊:“说林伶很文静,很乖,人品又好……”

“可你昨天不是说,感情这种事,最重要看感觉吗?”

吕现一时语塞。

好在正赶上有人敲门。

来的是熊黑,这一来无疑解了吕现的围:“林,林小姐啊,我去个洗手间。”

脚步声远去,关门声,又一张椅子被拖动。

熊黑:“林姐,他又叽歪什么?”

炎拓心里一动,这是吕现慌里慌张、手机落桌子上了?

林喜柔冷笑:“昨天不愿意,今天愿意,明天呢,再来个反复?”

熊黑:“林伶不也这样么。”

林喜柔:“林伶不一样,她怕我,我说的话,她不敢讲不,最多嘴上别扭一下。吕现……吕现又不是我养的。你下去看过了吗?”

熊黑:“还没呢,现在看没用,脱根是在明天,成色好不好,要看脱根后。不过感觉问题不大,这几次都控得很严。林姐,这机会用吕现身上,是不是浪费了啊?下个药不就……”

不知道是不是被林喜柔给瞪了,后半句话没说出口。

林喜柔语意不善:“那照你说,机会用谁身上不浪费啊?”

熊黑:“那当然是对我们有用的、关键人物啊,比如云南那枪贩子,给我们行了多少方便?吕现……一破学医的,你用蒋百川身上,都比他强……”

他没再讲下去,因为吕现又回来了。

气氛突然又一派融洽,林喜柔语音柔和:“吕现,你去忙吧,记得去宾馆把住宿约了,咱们明天再回城。”

……

时间卡得刚好,专用号码手机闪起了红灯,电量告急了。

炎拓关闭监听连接,给手机充电,又取了耳塞,连聂九罗递过来的那只一起,放回了耳塞包里。

聂九罗问他:“你怎么看?”

一时间理不清,有点杂,炎拓收拾餐盘装袋:“现在,至少有一件事我能确定,吕现还不是伥鬼。”

聂九罗点头:“我也感觉,缠头军上千年下来都没搞清楚的谜题,就快有答案了。”

伥鬼现象。

蒋百川给她科普时说过,在缠头军和地枭打交道的过程中,偶尔会出现很诡异的情形:平时很好的兄弟、亲人乃至爱人,并没有被抓伤,也没有丧失神智,但就是会为了地枭鞍前马后,反过来算计、伤害自己的同类。

对付这种人,到后来,一般就是一刀切、肉体毁灭。

但伥鬼究竟是怎么突然产生的,一群人外出、为什么只变节了其中一个,一直以来,没个说法。

聂九罗看炎拓:“我听上去,林喜柔这趟把吕现带去农场,是想把他变成……伥鬼?”

炎拓点头,他也有这种感觉。

林喜柔和熊黑的那番对答中,有很多信息。

首先,把人变成伥鬼,不是那么容易的,熊黑说“机会用吕现身上,是不是浪费了”,可见即便是地枭,也相当珍惜这种机会。

其次,这机会不是每天都有,他们在等明天,还提到一个关键词,“脱根”。

第三,林喜柔他们手底下,已经有一些伥鬼了,而且是“有用和关键的”,名单仍未知,不过至少,有一个明确了。

云南的枪贩子。

难怪熊黑他们能配备到那么多违禁的枪支,如果他们接触到枪贩子,枪贩子又对他们言听计从,那岂不是豁出命去、也要为他们搞枪吗?

伥鬼,必须有用而关键,能为地枭的存在和壮大开疆拓土、保驾护航,比如云南的枪贩子,再比如,炎还山。

炎拓心中一动:“你说,会不会是一枭一伥,而且,地枭只能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比如‘脱根’之后,把人化伥?”

第16章

聂九罗也是这想法。

地枭如果能随时随地把人化伥,那林喜柔苦心经营二十多年,这世上该伥鬼满地走了。

可现实是,林喜柔连炎拓都没能控制,这只能说明,化伥并不那么容易操作。

她轻声说了句:“可这么一来,吕现就危险了吧?”

炎拓脑子里一激,下意识掏出手机。

聂九罗阻止他:“你可别,现在不是你让他跑、他就能跑得了的。”

——人已经进了农场,身侧八成早安排上人盯着了。

——让他跑,总得给个理由吧?即便跟他讲真话,他能信?

——退一万步讲,真跑成了,跑不出多远,也势必会被抓回去。

她突发奇想:“要么,让他跟林喜柔说,他有弱精症,或者不举?”

炎拓哭笑不得:“他之前交过三个女朋友啊,而且,林姨既然选了他,能不事先调查一下?”

聂九罗:“打匿名电话举报,就说农场非法拘禁?”

炎拓叹气:“那个农场,别说在那个乡了,就是在那个县,都是缴税大户,各方面关系打点得不要太周到,你信不信你这头举报,那头就有人通知农场了?”

聂九罗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你不会是想掉头回去救他吧?”

炎拓苦笑:“你高看我了,在没有切实可行的计划之前,我回去救他,除了跟他同生共死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意义没有?”

闷坐了会之后,他打开车门,下去丢垃圾。

聂九罗也有点怅怅的,她隔着车窗目送炎拓,看着他走到街口的垃圾筒处,用力将垃圾袋推放进去;看到街口立着龙门石窟的宣传广告牌,上头的佛像法相庄严,却又眉目慈悲;看到广告牌之后,愈高愈远愈平静的蓝天。

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想当个普通人、享受普通烦恼吧。

 

因着吕现这一出,整个下午的车程较上午滞闷不少,聂九罗还睡了一觉,被炎拓叫醒的时候,懵了好一阵子,只看到车前方远处,一轮油红色的夕阳直坠下去,把半边天都给晕染了。

炎拓说:“到酒店了。”

到了啊,聂九罗哦了一声,睡眼惺忪地、拎着自己中午点的“外送”下车。

……

炎拓选了个五星级酒店,家庭套房,这样两人可以住在一起,但卧房分开,既能及时照应,又省掉很多不便。

把聂九罗安顿好之后,他还得去拜会合作方,说是“拜会”,但正赶上对方的公司活动,所以这一去,估计没那么快能回来——炎拓把专用号码手机留给聂九罗,请她帮忙关注吕现那头。

走的时候问聂九罗:“还有什么事?想到了赶紧说,一起帮你办了,待会一走,万事可就你一个人了啊。”

聂九罗如今有四脚老人拐,有恃无恐,想了会说:“你可别喝多了啊,回来了又是吐又是撒酒疯的,我可弄不动你。”

炎拓回了句:“要么就不喝,喝多了,我就不回来了。”

 

炎拓走了之后,聂九罗花了好长时间洗漱,其实她还挺高兴炎拓不在的:那些一个人时的笨拙和不便,有人帮忙反而尴尬。一个人嘛,自己看见,自己克化,除了艰难点,其它也无所谓。

忙完琐事,她安稳躺上床,只留一盏床灯,先拨通专用连接,确信听到了吕现那头的动静之后,打开外送袋,开始“工作”。

她买的确实都是“专业材料”,最多的是无异味黏土泥,俗称“橡皮泥”——离开工作台很久了,手都生了,摸不着真泥,捏捏备胎也是好的。

聂九罗揪攥了一团,慢慢揉试:雕塑时,刚上手的泥叫生泥,得揉面一样不断揉制,让手熟悉泥,也让泥熟悉手,双方都“渐入佳境”,才能心手相应。

耳机里,吕现也不知道在干嘛,东寻西摸,一会喝水一会拖凳子,嘴里还哼着小曲。

搁着从前,聂九罗只会嫌吵,但现在,只觉得恻然——这种低落蔓延到身体,又透过手心转渡给了黏土,以至于黏土看上去,都似乎充满了饱胀的情绪。

黏土的手感差不多了,她打开手机相册,翻找图片,做练手的对象。

……

十点半,炎拓仍没回来,吕现倒是有大动静——这人出门夜跑去了,呼哧呼哧,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约莫跑了十五分钟,跑步声就变作了走动声,聂九罗听到吕现喘着粗气自言自语:“老子……老子宁可肥死,不跑了,健身……不是人干事……”

没过多久,背景音为之一变,应该是从室外进了室内。

聂九罗听炎拓讲过农场宾馆的布局,上下只有两层,没装电梯,吕现得爬楼梯。

果然,自言自语声又来了:“靠,还得爬楼梯。”

十几秒过后,非常突兀的,耳机里传来熊黑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林姐,林姐,出事了!”

聂九罗一怔,手上动作立时停了,屏住呼吸,仔细听那头的动静。

她估摸着,吕现已经上到二楼,正撞见熊黑在敲林喜柔的门。

脚步声又重了,是吕现小跑着过来:“熊哥,出什么事了?”

熊黑的声音烦躁而又粗鲁:“没你的事,忙你的去。”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门开了,林喜柔问了句:“什么事啊?”

什么事,聂九罗没听见,估计熊黑和林喜柔之间,要么是眼神交流,要么是附耳低语,总之是,林喜柔再开口时,语调都有些异样:“我去看看。”

……

脚步声渐渐远去,吕现悻悻哼了一声,开门进房。

这一轮监听,到这告一段落。

聂九罗直到此刻,才敢长出一口气,只觉手掌发僵,掌心的泥塑和自己的指尖,同样发凉。

林喜柔那边出事了,出什么事?跟炎拓有关吗,会不会是炎拓暴露了?

应该不会,她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听到的。

林喜柔问“什么事啊”,紧接着又说“我去看看”,显然事情是就近发生的,八成就发生在农场。

农场会出什么事、又能出什么事呢?

是蒋百川那帮人有事?不像,蒋百川就是死了,林喜柔也只会道一声“活该”,才不会为了他失态。

狗牙吗?呸呸呸,狗牙已经死了。

那就只剩下……

电光石火间,聂九罗的脑海中掠过一个词。

——脱根!

熊黑提过,“脱根是在明天,成色好不好,要看脱根后”,还把吕现搞去了农场候着,可见,他们上上下下,都在等待“脱根”的发生。

聂九罗的心砰砰跳起来:不会这么幸运吧,真的老天有眼、佛祖显灵,他们的“脱根”出状况了吗?

正怔愣间,听到套间外头门响,是炎拓回来了。

聂九罗叫了声:“炎拓?”

炎拓答应了一声,声音很含糊,脚步踉跄而沉重,直奔洗手间去了,紧接着就是大吐特吐。

聂九罗下意识就想下床,被子掀开,又停住了,过了会,她听到冲水声,再然后,就没声音了。

不是说不喝酒吗?

聂九罗有点恼怒:她一早就打过招呼,他喝醉了,她可弄不动他。

 

幸好还有四脚拐杖,聂九罗拄着杖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外屋。

上床的时候,她把外头的屋灯都关了,现在,屋子里还是暗的,只洗手间透出晕黄色的光来。

聂九罗走到洗手间门口。

马桶盖已经放下了,炎拓坐在地上,倚着洗手台的柜子,一条腿屈起,一条腿伸着——家庭套房有两个洗手间,她住了主卧,自带一个,外头这个是客厅的,偏小,被炎拓这长胳膊长腿就地一坐,就更显得小了,感觉人想进去都无处踏脚。

聂九罗问他:“开车回来的?”

炎拓摇头:“代驾。”

边说边伸手抓住洗手台沿,摇摇晃晃站起来。

还知道叫代驾,没有醉得太过。

聂九罗不好说什么,毕竟他喝醉了酒关她什么事呢,她大光其火名不正言不顺的:“刚吕现那头……”

“林姨那边出事了是吧,我知道。”

聂九罗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炎拓笑:“吕现给我打电话,以为能从我这打听到小道消息,我哪知道啊。不过这种时候,林姨那边出状况,是好事啊对吧……”

他脚步虚浮地往外走,也忘了要避人,都走到聂九罗面前了,才意识到要挪让,正想抬脚,脑袋一沉,身子前倾,差点撞到聂九罗,幸好反应快,一把撑住了门框。

聂九罗抬起头看炎拓,他身上不止有酒味,还有淡淡的烟味。

真应了那句老话,应酬应酬,左手烟右手酒。

她说:“不是说不喝酒吗?”

炎拓抬眼看她,又低头自嘲地笑,头愈发昏沉了:“本来不喝的,他们一直敬,一直敬,都推了,后来有个小男孩,拖那么大点妹妹来敬……”

他伸出一只手,比划高度给她看:“就那么大点,这么高,妹妹,就喝了……”

……

炎拓今天赶上的,是这家公司的小年会。

之所以说是“小年会”,是因为不属于正式的年会,算是骨干员工家庭日聚餐,因着炎拓这个金主的到来,气氛被烘托上新高,菜吃不到三口就有人来敬酒。

炎拓一直找借口,比如要开车不能酒驾,比如自己不会喝酒,一来二去的,合作方的老板跟他犟上了,当场宣布谁敬得成这酒,自己自掏腰包,奖励两千块。

好么,这还能落得了他的好吗,当下全场蠢蠢欲动,连那些本来不准备敬酒的,都排着队来了。

炎拓打定了主意破财消灾,准备倒贴几个两千抽奖,搏场子一个乐呵,正推辞间,衣角被人拽了一下,有个怯怯的声音叫他:“叔叔。”

低头一看,是个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漂亮,也腼腆,一手端了杯酒,另一只手里,牵了个妹妹。

妹妹只两岁多,紧紧攥着哥哥的手,嘴里还嗦着根手指头,仰着脑袋,好奇地看他,一边看,一边往哥哥身边凑。

人群哄一下就笑开了,大人嘛,不跟小孩抢这福利,都自发给两兄妹让道,还起哄说,这要还不喝,孩子那脆弱的小心灵上可就要蒙上一层阴影了。

炎拓不由自主地,就接过来喝了。

这种事不能开口子,有一就有二,到后来,就不知道接了多少杯了,好在还知道克制,在醉倒的关口打住了,还朝邻座要了支烟。

点着了,横放在酒杯口上,场子那么热闹,桌上这酒这烟却是安静而寂寞的,杯里薄酒微漾,烟头白气袅袅,代他告慰离开的,和永不醒来的。

炎拓原本以为,得知炎心的下落时,他真的是平静的。

这时才知道,并不是。

像是心里楔下根钉子,二十多年了,钉子和心肉早已习惯了互相摩擦,无痛无痒,当初的难过,也一年一年、一层一层,无限大地稀释开去,只留几缕根丝,还缠绕在钉子上。

但今天,那种难过,又一点一点地回来了,那时他平静,是因为那些走远了的感觉,还没走回来,还在回来的路上。

母亲在日记里说:“我的傻儿子啊,一只小鸭子,就把你给骗了。”

就为了一只小鸭子,妹妹就永远不见了。

……

炎拓跟聂九罗解释:“就这么大点,这么高……小姑娘,不喝是不是不太好?她看我不接她哥哥的酒,嘴巴一撇,就要哭了……”

他一直笑,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眼圈已经红了:“我就想着,孩子嘛,又是小姑娘,要让着点,一喝就喝……喝多了。”

他没再说话。

灯光是晕黄色的,落在身上,很凉。

炎拓看聂九罗的眼睛。

这双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都要吸引他,渐渐地,窗外飘着的噪声远了,管道里的电器音消失了,世界沉寂了。

这是安静到孤寂的世界,好在,咫尺之间,还有另一个呼吸。

炎拓忍不住低下头,凑近她的唇。

就在将挨未挨的时候,聂九罗微微偏过脸,轻声说了句:“你醉了。”

第17章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炎拓刚坐起身,就觉得头沉得厉害,他伸手撑住脑袋,在床上缓了会,然后抬眼看屋内。

回酒店了?

哦,对,他叫了代驾。

路上还接了个吕现的电话。

今天要干什么来着?

吕现……

卧槽!

吕现不会已经出事了吧?

炎拓急忙去摸专用号码手机,找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天交给聂九罗了,被子一掀,赶紧出来。

刚进到客厅就停了步:聂九罗已经梳洗好了,穿戴整齐,正坐在餐桌边吃饭——虽然她所谓的穿戴也就是披个大衣。

她闻声抬头,瞥了他一眼:“醒了?”

炎拓含糊嗯了一声,看向桌边。

两份餐点,西式的,都是热牛奶配太阳蛋,以及杂菜沙拉。

“叫了客房送餐?”

聂九罗点头,又埋头吃自己的。

因着这一打岔,炎拓也忘了自己出来是要干什么的了,站了会才打开小冰箱门,取了瓶矿泉水拧开了喝:昨晚喝酒了,今天还得开车,为防“隔夜酒驾”,多喝点水稀释总没错。

冰水落肚,一脉森寒冲喉而下,炎拓身子一僵。

昨天回来之后,他好像见过聂九罗,还说过话。

他转头看聂九罗。

聂九罗感觉到了他的目光。

反正也差不多吃完了,她把餐盘一推,抽了纸巾擦拭嘴角:“怎么了?”

炎拓迟疑了一下:“我昨天……喝醉了?”

“是啊。”

“我有没有做什么……不礼貌的事?”

聂九罗轻抬眼帘:“怎么你喝醉了酒、经常做不礼貌的事吗?”

炎拓:“不是,人喝醉了,自控力总会……差点。”

他想起一些片段,可他说不清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只是酒精麻痹了理智之后、心猿意马的幻想。

他再次跟聂九罗确认:“我没有……冒犯过你吧?”

聂九罗:“你敢吗,你冒犯了我,还能平安睡到天亮?”

这倒也是,炎拓长长舒了口气,转身回洗手间洗漱。

洗脸的时候,他掬起冷水往脸上狠扑,几次之后,忽然晃了神。

他又想起那双眼睛。

真的是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温柔的眼神了,那种,你什么都不用讲、她什么都明白的眼神,一下子就把他那些扯东扯西欲盖弥彰的说辞击垮了,人也好像一下子就缴械了,只想撕开心口,把深藏在里头的难过、内疚,甚至委屈,都掏出来给她看。

炎拓低下头,又掬了一捧水,用力捂拍在脸上。

梦里可真好,什么都有。

 

洗漱完毕,一身清爽,炎拓坐下吃早饭。

正想跟聂九罗聊点什么,她“嘘”了一声,眼帘低垂,似乎在凝神听着什么。

炎拓这才注意到,她一只耳朵里还塞着耳机。

这是……还在监听吕现?

炎拓紧张起来,又不便打扰她,只得时刻注意她表情,间或吃上两口。

过了会,她取下耳机。

炎拓心里七上八下的:“怎么说?”

“算是好消息吧,吕现离开农场了。”

炎拓一时激动,差点碰翻了面前的牛奶,他慌忙扶正杯子:“发生什么事了?”

……

具体发生了什么,聂九罗说不上来。

她只知道,昨晚近十一点的时候,熊黑匆匆把林喜柔给叫走了,原因是“出事了”。

再有进展,就是刚才了,吕现应该是在餐厅用早餐的时候碰见了熊黑,跟他打招呼说:“熊哥,昨晚没事吧?”

熊黑明显不想多谈,敷衍似地应了一声。

吕现又问:“今天咱们一起回城吗?大概几点?”

熊黑回了句:“你走你的,我们还有事。”

显然,本应该在今天对吕现进行的计划,被迫搁浅了。

好运气来得太突然,炎拓简直不敢相信:“会这么巧吗,想什么来什么,‘脱根’这么配合我们、这个时候出状况?”

聂九罗把专用号码手机和耳机一起推给炎拓:“管它呢,反正,是好消息没错了。”

她没见过吕现,但这人好歹从阎王手里抢过她的命,她也希望他平安。

 

早饭过后,两人再次出发。

郑州到安阳,两个半小时的高速行程,中午不到,车子就已经进城了。

理论上,安阳应该是特别古老的城市,毕竟是甲骨文的故乡,炎拓还以为会扑面而来“历史的厚重感”,来了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国内的城市,争先恐后在“崭新”这两个字上使力,街是新的,楼是新的,连道路两边的树,都是青春摇曳簇簇新的。

聂九罗给他解释:“这是新区,老城区还是有点沧桑感的。”

炎拓这趟,是没空去邂逅“沧桑感”了,许安妮工作的餐馆在新区。

到的时候正是饭点,但这餐馆的生意并不兴旺,从门头上就能看出,属于经济实惠型,规模也不大。

也不知道人在不在店里,炎拓从大众点评上找到餐馆电话,打过去指名要找“许安妮”,前台让他等一等,然后扯着嗓子喊:“俺(安)逆(妮)呀。”

硬生生把一个颇洋气的名儿叫得土味十足。

炎拓挂断电话:“人在。”

说着就想下车,聂九罗叫住他:“我去吧。”

炎拓没明白。

聂九罗说:“地枭都认识你,我感觉你最好别露面,哪怕是在他们亲近的人面前。而且你去了,除了看她一眼,还能做什么?那还不如我去呢,同性之间,好说话一些。”

炎拓看她斜放在座椅边的老人杖:“你?”

“我怎么了?你把车子开到门口,我下去走两步,就有人来扶我了。养伤归养伤,不能一动都不动啊。”

也行。

炎拓从邮箱里调出许安妮的照片给聂九罗看了,又把车子开到餐馆门口。

刚想开门下去、绕到另一侧帮她开车门,聂九罗凶他:“你别,你就坐着,让我一个人艰难地下去,我下去了,你就马上把车开走,我发信息给你,你再来接我。”

这又是闹什么幺蛾子?炎拓哭笑不得,但还是依着她说的,“马上”把车开走了,就是开得很慢,从倒车镜里看到餐馆里真的有人出来搀扶她,才放了心。

……

聂九罗一进餐馆,就吸引了里头绝大部分人的注意,漂亮还在其次,主要是这一身太吸睛了,再加上吊着胳膊拄着拐,想低调都不能够。

她也看到许安妮了,正在给一张桌子翻台做卫生。

许安妮年纪很小,只二十出头,中等个子,圆脸,大眼睛,扎着低马尾,打扮得很素净——一般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多少都是有点潮的,她一点也不,素净得近乎朴素。

聂九罗向着那张桌子走去。

许安妮赶紧加快速度,最后抹了两下桌面了事,转身就来迎:“你好,就一位吗?”

她想伸手来扶,又缩了回去:聂九罗的大衣,一看就很贵,而她刚用完抹布,手上油腻腻的。

聂九罗嗯了一声,艰难而又面带痛楚地在椅子上坐下——坐得许安妮一颗心一直为她揪着,忍不住问了句:“姐姐,你这胳膊,刚受伤的啊?”

聂九罗被她叫得一怔,从没人这么叫过她,她也并不喜欢这称呼,觉得把人叫老了。

不过许安妮叫,可以理解,这姑娘,看起来像个高中生。

聂九罗点了点头:“不能用力,一用力就疼。”

许安妮纳闷地看向门外:“你这样的,还一个人下馆子啊,家里人不陪你?”

聂九罗淡淡地笑了笑,确信自己的眉目间一定带着些许哀愁——她可是特意对着镜子练过的。

她低头看菜单。

桌上铺了层透明软玻璃,菜单就压在玻璃下头。

聂九罗:“给我来一份招牌茄子饭,配一碗紫菜蛋花汤。嗯,还要一份外卖打包,给我老公来一份排骨烩菜、一份鲜竹烧鸡汤,再加一份小炒黄牛肉。哦对了,肉要嫩一点,不然他会骂人。”

说到最后一句时,神色很是抱歉。

许安妮只觉得匪夷所思:“你都这样了,还要给你老公带饭?他不会自己去吃啊?”

聂九罗轻咬了下嘴唇,眼圈渐渐泛红,低声说了句:“下单吧。”

说完,还抬起手,轻轻抹了下眼睛。

……

小餐馆客少,掌勺师傅速度又快,招牌茄子饭很快就上来了。

聂九罗刚吃了几口,一个“不小心”,把筷子掉到地上去了。

她想俯身去捡,不远处的许安妮闻声过来,把脏筷子收了去,又给她拿了一双新的。

聂九罗柔声说:“谢谢你啊。”

许安妮挺喜欢聂九罗,她觉得,这个姐姐一看就是那种有文化有素养的,说话这么和气,长得还这么好看。

她说了句:“姐姐,你是病号,还点这么清汤寡水的,营养跟不上啊。”

聂九罗强笑了一下,说:“习惯了。”

什么习惯了?联想之前种种,许安妮越发觉得不对劲,她偷眼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姐姐,你老公是不是对你不好啊?”

刚刚她就觉得有问题:一个病号,吃这么素,给老公点的反而全是大荤——老婆受伤了,还让老婆打包送饭,是人不是啊?

聂九罗抬头看许安妮。

有时候,想对方“坦诚”,你得先坦诚,想交换秘密,你得先自曝一个。

她伸出手,轻轻抚了下自己吊着的左臂:“你说呢,他打的。”

许安妮起初都没反应过来,顿了几秒,结结巴巴:“他……他打的?你老公?”

聂九罗含泪点了点头。

这特么是个变态吧,怎么能下得去手的?

许安妮太为她打抱不平了,可看她这娇怯的样子,又有点怒其不争:“你不能由着他啊,大不了就分,你这么好看,还怕没人追吗。”

聂九罗噗地一下笑了,俄顷又伤感,说她:“男女之间的事,太复杂了。你还小,都没谈过恋爱吧,你不懂。”

许安妮脱口说了句:“我不懂?我是比你小,可我懂的绝对比你多。”

说到这儿,似是意识到说漏了嘴,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来。

聂九罗知道她为什么尴尬:许安妮“上岸”之前,是出入情色场所的,年纪那么小,就要为了生计讨这种饭吃,见多了脏事,懂的自然不会少——可看她现在的装束打扮,洗净铅华,不染半点脂粉,显然是想跟过去做彻头彻尾的切割。

她故作惊讶:“你都已经谈恋爱了?男朋友对你好不好啊?”

一提到男朋友,许安妮眼睛里的笑意真是藏都藏不住,略带羞涩地说了句:“挺好的。”

……

半个小时后,炎拓开车过来接聂九罗。

依着她吩咐的,车子照旧停在门口,人不下车,而且为了体现“冷漠”,车门都没帮她开。

炎拓看得清楚,是许安妮扶着聂九罗到门口,也是许安妮帮着开车门的。

他转过脸,不跟许安妮打照面,但于她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她嘱咐聂九罗小心点、慢慢上车,又说什么“我讲的话,你好好想想”,末了,还突然很大声地“呸”了一声。

炎拓不明所以,但他有很强烈的直觉:许安妮这声“呸”,是冲着他来的。

车子开出去一段之后,他问聂九罗:“你们都聊什么了,聊这么久?”

又说:“看不出来,你跟陌生人还挺能聊。”

好一会儿,都不见聂九罗回答。

炎拓觉得奇怪,转头看向聂九罗,这才发现她目光有点涣散,脸色也很奇怪,嘴唇微微翕动着,偶尔还焦灼似地舔上一下。

“聂小姐?”

聂九罗全身一震,似是这时才缓过神来,她转头看炎拓,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发颤。

“炎拓,许安妮怀孕了。”

许安妮……怀孕了?

炎拓脑子里轰一声,下意识就去踩刹车,蓦地又意识到聂九罗的身体经不住这样猛停猛顿,赶紧止住。

末了车身缓行,靠边停车。

两人在车里默坐,谁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炎拓打破了沉寂:“这不可能啊,人和地枭,怎么可能生得出孩子来呢?”

聂九罗轻轻笑了笑:“很震惊是不是,我在餐馆里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把汤碗都给打翻了。一直缓到现在,才渐渐缓过来。”

“有两个可能,一是,他们已经打破了这种生殖障碍,可以和人结合、生得出后代。”

炎拓想说什么,聂九罗示意他别着急、先听自己说:“第二个可能是,许安妮以为自己怀的是吴兴邦的孩子,但其实不是。”

脑子一时还缓不过来,炎拓索性当伸手党:“什么意思?”

聂九罗犹豫了一下:“你还记不记得,林伶曾经怀疑自己夜半被人猥亵、却又怎么都醒不过来?我想说,许安妮一定不会拒绝男友和她欢好,可是,如果是半夜、没灯,又意识恍惚的时候,谁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炎拓一字一顿:“你的意思是,吴兴邦安排人,和自己的女朋友……”

聂九罗低下头:“什么女朋友,血囊而已。”

说话间,眼前似乎又出现了许安妮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她那么认真,跟她说:“姐姐,你要果断一点,该分就分,你要相信,前头的风景一定会更好。就好像我,遇到我男朋友之前,我自杀过好几次,遇到他之后啊,我经常想,幸亏没死成,真的。”

第18章

炎拓迟迟不开车。

聂九罗猜到他的心思:“是不是很想回去,把她给救出来?”

炎拓说:“或者你说几句话,打消我这想法。”

聂九罗笑了笑,很不想说,但还得硬起心肠。

“首先,她不会相信你,吴兴邦对她来说,不止是爱人,还是恩人,你想短期内说服她,不可能;其次,你把她救出来,安置在哪儿?一个陈福就已经让你焦头烂额了;第三,现在带走她,容易打草惊蛇,你别忘了,林伶还指望你呢。”

除了林伶,还有Excel表格上的人。

炎拓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缓缓开动了车子。

车子动的那一刻,聂九罗真切地觉得,车身沉重,车轮动得好艰难啊。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在赶路,两人很少交谈,只在停车休息时说几句“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去洗手间”之类的必要话。

打包来的那份饭,聂九罗让炎拓带出去扔了——许安妮那直来直去的脾气,保不齐会在饭里唾两口。

晚饭是在街边一家馄饨店吃的,荠菜虾仁的薄皮小馄饨,汤里拌了蛋皮、紫菜和小葱花,色彩满满,热气腾腾。

饭到中途,聂九罗给卢姐打了电话,说是晚上十点来钟能到,让她先准备起来,又特意叮嘱今天要留客,把客房打扫一下。

留客这事,她事先没问过炎拓,不过反正电话是当着他的面打的,他也没表示异议。

电话打完,炎拓问她:“邢深那边……有消息吗?”

聂九罗打开微博看了看,摇了摇头。

其实她今早才跟炎拓说过这事,他现在又问,是真的着急了。

炎拓也觉得自己太急了,自嘲地笑笑:“我现在挺后悔,这么多年,没给自己发展出帮手来,可是转念一想,发展谁呢,把人拉进这种事来,得被骂死吧。”

如今,邢深这干人,居然成了他拼命想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也不知道这些人脾性如何,好不好相处。

……

晚上十点半,车子驶进聂九罗家所在的巷子。

这一天再怎么低气压,归家在即,聂九罗还是止不住兴奋,隔着大老远,她就看见了站在大门口、伸着脖子张望的卢姐。

卢姐不认识炎拓的车,却又怀疑这辆就是,于是一直盯着看,聂九罗咯咯笑着揿下车窗:“卢姐。”

卢姐笑着迎上来:“我还说呢,算算也该到了。”

车子停稳,卢姐帮着拉开车门,原本堆了笑的脸,在看到她的拐杖和吊起的胳膊后,真个悚然变色:“你,你这是怎么了?”

聂九罗轻描淡写:“不是看石窟吗,从上头摔下来,胳膊摔断了,多亏这位炎先生……”

她示意了一下刚下车的炎拓:“喏,把我送去医院,还开车把我送回来。”

卢姐赶紧上来扶住聂九罗,又向着炎拓感激地笑:“炎先生,谢谢你啊。”

炎拓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得很快:“不客气。”

他打开车后厢,把行李箱等都取下来,帮着拎进院里,刚走到中庭,就闻见一股淡淡的幽香,忍不住说了句:“好香啊。”

经他一提醒,聂九罗也注意到了:“是不是什么开花了?”

卢姐指向院子一角:“前两天就开了,开可好了,老汤说,今年暖冬,提早开了。”

炎拓这才看到,角落里有棵两米来高的梅花树。

是棵白梅,树形疏朗,枝条细而有劲,仿佛有骨支撑,枝条上星星点点,绽着一枚一枚,白瓣黄蕊,朵朵灵动,当然,更多的是花苞,有的细瘦,有的饱绽,笼在屋里透出的微光下,一树花,一树无声的热闹。

他有点惊讶:“你还会种花?”

聂九罗还没来得及开口,卢姐先笑了:“聂小姐哪会种啊,她请了个花匠,老汤,两周来一次,人家退休前是市植物园的,专会摆弄花花草草,可厉害了。”

这样啊,炎拓也想起来了,聂九罗是有个花匠。

他忍不住又看向那树白梅,长得真好,恣意又张扬,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认真看花,是在什么时候了。

正晃神间,听到聂九罗问他:“炎拓,饿不饿?让卢姐给你下碗面吃。”

炎拓摇头:“大晚上的,吃多了睡不着。”

聂九罗吩咐卢姐:“给他来一碗,我也吃点,都少少的就行。”

炎拓又好气又好笑,压根就不听他的意见,还问他干什么?

不过,既然“少少的”,那就吃点吧。

 

客房在一楼,收拾得很干净,炎拓把装陈福的行李箱放进衣柜,合衣躺下眯了会。

只一小会,就梦见了农场、地下二层。

梦里一片漆黑,身周包裹着浓重微湿的泥土气息,有个喑哑而哀伤的声音,一直时断时续地喃喃:“安安,我家安安……”

炎拓循声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人。

正在黑暗里摸索,前方远处,隐隐亮起了光,有个小小的女童身影,瘦骨伶仃,在光里踽踽独行。

炎拓大叫:“心心!”

然后一惊而醒。

醒来的时候,灯光柔和,窗子上映着白梅的姿影,原来那株梅花,就开在他的窗外。

门外传来卢姐的声音:“炎先生啊,面煮好了,我送上去了,聂小姐走路不方便,你上去吃吧。”

 

老实说,上二楼,炎拓还真有点心头忐忑:他上次来,在这儿狠狠造过一次,临走还推倒一尊泥塑。

如今又来,很像亲临犯罪现场。

跨完最后一级台阶,大工作室尽收眼底,炎拓松一口气,还好还好。

他偷溜了一眼那尊自己掀翻过的水月观音,修复过了吗?隔着塑料罩膜,看不大出来。

聂九罗突然冒出一句:“别看了,再看让你赔。”

炎拓吓了一跳,心思被戳破,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在工作台前坐下,看自己那一小碗面。

怕汤汤水水弄脏工作台,碗筷和筷搁都放在黑漆绘金的小托盘里,真是好小一碗,细瓷透光的米花玲珑碗,鸡汤煨的小份龙须面,里头撒鸡丝、木耳丝,点着几粒枸杞小葱花,还切了两片荸荠。

炎拓说:“那你还咬人了呢。”

这是要跟她battle吗?

聂九罗:“那谁把我淹水的?”

炎拓:“淹水……没破皮没流血的,咬人留一辈子疤啊。”

聂九罗:“淹水,心理阴影也是一辈子啊。”

一扯心理阴影,炎拓就没辙了,心理上的事,他不敢发表意见:“那我,后来也救了你啊。”

聂九罗:“我没救你?我还请你吃了碗面。”

这要掰扯下去,可就没完了,炎拓主动求和:“碰个碗,算了,行不行?”

聂九罗乜了他一眼,摆了两秒姿态,碗推过来,和他的咣啷一碰,噗嗤一笑,算是清账了。

面的味道真是不错,炎拓连汤水都喝了个精光,这点量,吃下去不致压胃,又滋味无穷,十分满足。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卢姐一直称呼你‘聂小姐’?”

这种住家阿姨,又是做久了的,居然还叫得这么客气。

聂九罗说:“这是人家卢姐的坚持,她说毕竟是雇佣关系,不能没了界限,所以也就随她了。”

“那熟人怎么叫你?”

聂九罗随口说了句:“叫阿罗咯。”

阿罗。

炎拓低声念叨了一次,说:“怪怪的。”

聂九罗奇道:“哪里怪?”

老蔡这么叫她,邢深也这么叫她,蒋百川是“聂二”这个名字叫顺口了,不然也会这么叫她。

炎拓屈起手指蹭了蹭鼻侧:“反正就是有点奇怪。”

聂九罗没好气:“那是你没叫习惯,多叫几次就好了。”

炎拓哦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那他以后就这么叫好了。

……

吃完饭,聂九罗把餐盘都推到边上,拣了支笔在手,又从台子上的一堆文具里抽出一张淡金色的长纸条。

看那架势,是想在纸上写字,但一只手不方便操作,她吩咐炎拓:“帮我按着纸头。”

炎拓起身过去,站到她身边,略弯下腰,帮她按住纸端。

聂九罗笔在手里拈了会,沉吟片刻,低头写字。

她已经换过衣服了,深空蓝色的薄款丝光缎面家居睡袍,低头时,长发从两旁拂下,露出颈后白皙的一片,还有后领口上一颗小小的、金线绣出的星星。

有些衣服是花哨在外,给别人看的,有些衣服美得小心翼翼,只自己知道。炎拓很喜欢这颗小星星,撩开长发的时候,这颗星星才半遮半掩地露面,想想都很美。

他看聂九罗写的字。

——1,见到许安妮。2,炎拓送我回家。

“3”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写“面真好吃”。

写完了,落上日期,搁笔。

炎拓隐隐有些概念:“这是日记吗?也太偷懒了吧。”

聂九罗把纸条递给他:“你有手,帮我打个结。”

炎拓莫名其妙:“打结,绳结?那纸条不是扯坏了吗?”

聂九罗差点被他气乐了:“你就不能小心点?轻轻打个结,把折痕压平的那种,还有啊,别从中间打结,从这里,对,靠边这里开始。”

炎拓依言开折,折了两下过后,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他见过,上学的时候,班上很多女孩爱折这个,幸运星,兴致浓时一瓶一瓶地折,送这个送那个的,风头过去,又一瓶一瓶地扔。

很快折好了,五个边角往里捏,捏成一颗胖嘟嘟的小星星。

聂九罗从他手里接过来,往上一抛,然后伸手接住,又递回给他,指了指靠墙的一个旧式双开门大立柜:“喏,帮我从右边门上那个门神嘴里投进去,右边的,别投错了。”

炎拓依言过去投了,到底没忍住,回头看她:“抛起来落下,这是什么意思?”

“代表一天过去了啊,这一天的事落幕了。”

还能这样,真是好有仪式感的一个人,炎拓指门神郁垒的嘴巴:“投进去呢,代表你的一天被吞噬了?”

聂九罗真是没见过这么差的举一反三:“代表门神帮我守着!”

炎拓似懂非懂:“能打开柜门看看吗?”

聂九罗挥了挥手,那意思是“你随意”。

炎拓打开柜门。

居然有两大玻璃缸的星星,玻璃缸应该是根据柜子尺寸定制的,敞口,方便上头落星,左边的全满,右边的半满,再仔细看,边沿处还有标签,写了时间跨度。

聂九罗说:“我的祖上是巴山猎,巴山猎的习俗叫‘见者有份’,你既然看到了,同意你捞一个看看。”

炎拓犹豫了一下:“这不好吧,都是你的隐私。”

聂九罗想了想:“当然我先拆,你可以看的话,再给你看。”

那就行,炎拓左右看看,在左边“20022012”那只玻璃缸的深处捞起一个,缩回手时,两边的星星哗啦啦向内填满,感觉很奇妙。

他把星星递给聂九罗,那是颗白色的星星,纸质已经有些泛黄。

聂九罗用一只手仔细拆开,扫了一眼之后,把拆开的纸条推向他。

炎拓拿起来看,这张纸条上记了两件事。

——捏的泥人拿奖了,奖金五百。划了色鬼老头的车,他活该。2011.10.18

聂九罗说:“那个时候,市里组织迎国庆的活动,艺术组有画画的、书法的,还有工艺品,我捏了泥人,拿了奖,评委老师还说我有天分,让我认真考虑这一行,说必成大器。”

说到这儿,她有些感慨,忍不住看满屋高高低低的作品:“大器”不敢说,还是成了点“小器”的,能用一技之长养活自己,是很有成就感的事。

炎拓:“这个老头……”

“是兴趣班的老头,教初级雕塑的,真恶心,纠正你手型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蹭你一下,摸你一下,不止是我,我打听了一下,被他占过便宜的女生不少。我就去地下车库等他,看到他过来,拿起钥匙就划车,划得他脸都白了。”

炎拓愣了一下:“当时地下车库有人吗?”

“没有,刚好没人。”

炎拓真替她后怕:“那你怎么敢的?你当时才多大?”

聂九罗无所谓:“我当时身上已经有点功夫了,不过就算没有,我也不怕他。我跟他说,要么你自己去修车,要么抓我去派出所,我会跟民警叔叔说,是你想对我不轨,我反抗的时候划到的,我这么小,又这么可怜,你看民警会相信谁……你是没看到他脸色,跟猪肝似的。”

炎拓苦笑:“你真是,哪来这么多想法。”

他依着折痕,把那颗白色的星星又折起来。

聂九罗看着他折星:“因为普通的小孩儿,受了欺负,第一时间会找父母撑腰嘛,那你又没有,当然要早做准备。”

她从十多岁开始,每次看到听到一些受害的事,都要设想一下,这要是我,该怎么办,该怎么保护自己,又怎么漂亮且不屑地报复回去。不管是骚扰还是其他,她都有招,见招拆招。

划车?呵呵,小手段而已,她还没出大招呢,那老头太怂,一招趴了。

她抽了张长纸条给炎拓:“有没有兴趣学我,也记点什么?等你老了,闲着没事的时候,翻一翻,挺有意思的,还能锻炼记忆力、对抗老年痴呆呢。”

炎拓啼笑皆非,他接过纸条,随意绕在手指上:“我明早就回去了。”

聂九罗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么快啊。”

再一想,也正常,炎拓又不是来旅游的:今晚,如果不是她说留客,他可能会连面都不吃,就连夜赶回去吧。

炎拓说:“就麻烦你,尽快想办法帮我联系邢深。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再来向你借刀。”

如果有机会的话。

如果一切顺利,他能来借刀的话。

聂九罗笑笑,说:“好啊。”

炎拓也笑,其实私心里,真希望是她,能和他一起继续接下来的种种,可又不希望是她:人家又没有家仇,没有血恨,凭什么把她拉进这么危险龌龊的事里来呢。

他说:“累了一天了,你早点睡吧。”

 

回到客房,炎拓没开灯——因为卢姐已经睡下了,小院的灯也只留了檐下的一盏,把白梅的枝影映在了他的窗户上。

他一开灯,这影画就没了。

炎拓展开手里的纸条,纸条是淡金色的,在暗里泛微微的亮。

他拈过桌上的笔。

写些什么呢?

炎拓坐了很久,才就着微光写下一句:梅花开得真好。

写完了,轻轻打开窗,从最近的梢头撷下一朵小而单薄的,打进纸条的结里,慢慢折成了星。

梅花开得真好。

希望这小院,永远平静吧。

再见阿罗。

第19章

时近夜半,一辆灰白色的SUV,慢慢驶进石河县大李坑乡的芦苇荡。

车灯雪亮,一人多高、顶着白穗的禾草在光柱里不断摇曳。

车后座上,歪靠着一身酒气的阿鹏:昨儿他就接到熊黑的通知了,也拿到了人和车的照片,被要求在这一带的乡村路道“一米一米,地毯式搜寻”。

阿鹏喜欢这种活儿,可以额外申请到加班费,加班费对上一个价,对下又一个价,差额全进了自己的腰包。

所以他格外卖力,敦促大家务必用心,还表示发现有效线索者可以拿双倍,把“工作”布置得头头是道之后,小弟们四面忙活,他该打牌打牌、该喝酒喝酒——这是他一贯推崇的“领导的智慧”。

今晚喝得有点多,头几通电话打来的时候,他醉得像滩泥、全错过了,醒了之后回拨、才知道有情况,赶紧叫上人往这头来。

芦苇荡里,早有人迎上来,晃着手电给车子带路。

车子颠颠簸簸、忽高忽低地行了一段之后,在几间半塌的土屋前停了下来。

阿鹏一下车,就问负责这一片的老四:“发现人了?”

目标是两个人、一台车,这儿不像能藏得下车,那是……埋了人?

老四先指那几间土屋:“鹏哥,我们打听过了,这几间土屋,之前破是破,但没倒成这样,这屋啊,是被车撞倒的。”

所以呢?阿鹏没听明白。

老四引着他往前走:“鹏哥,这边,你再看这间砖头房。”

阿鹏是在农村长大的,一眼就认出,这是间机井房。

老四把手电光调到最强,递给阿鹏:“鹏哥,你自己看吧,往墙面上照。”

阿鹏依言抬起手电。

墙面上……

也就是普通墙面啊,上头还用红漆漆了“水利”两个字,就是年代久远,油漆已经斑驳脱落了大半。

又过了会,阿鹏看出端倪来了。

弹孔。

砖墙上有弹孔,有些是洞穿,有些没打透。

阿鹏这一下吃惊不小:“这尼玛……发生过枪战啊?”

老四说:“那几间土屋肯定也遭了枪,我们怀疑,是有人清理过现场,直接开车把土墙撞塌了,一塌,可不就看不出来了吗。”

但是砖墙没法撞,硬撞的话,指不定车毁人亡。

所以这痕迹保留下来了。

阿鹏吞了口唾沫:“还发现什么了吗?”

老四把他往屋里引。

一进屋,阿鹏就看到了角落处两堆被挪移开的废木板,以及木板之间露出的一口机井。

他走到机井口上,身子下意识后仰,脑袋却尽量往前探:一般人看井都这样,怕掉下去,所以身子往后,想看清楚,因此脑袋向前。

看不见,太深了,井口挺窄,凑近了,能闻见一股淡淡的霉腐味。

阿鹏拿手在鼻子周围扇了扇味:“怎么说?”

老四:“这口井少说也四十多米深,鹏哥,别人我不敢说啊,要是我干了点什么,想毁尸灭迹,一准往井里扔。”

还真的,阿鹏想想都觉得瘆得慌,他退后几步:“掏出什么了吗?”

老四翻白眼:“掏?你也不看那井多深,一般都得请专业洗井的人来。鹏哥,这事得你做决定,因为咱现在不能确定这里发生的事跟咱们要找的人有关,顶多是怀疑。你说一声掏,咱们就租家伙开干,但这不是小工程,得花一笔。”

花一笔,那就是说,又能申请经费、经手刮一层了?

阿鹏眼一瞪:“掏啊,公司家大业大的,还缺这点钱吗?你们只管干,我去跟熊哥说。”

 

阿鹏这通夜半打来的紧急电话,熊黑没能立刻收到。

因为他在农场的地下二层,地下就是这点不好,信号太差。

不止他在,林喜柔、李月英、冯蜜,还有杨正,都在。

这间房是地下二层最重要的一间,除了刚建成的时候敞过几天门,那之后,从早到晚、一年到头,从来都是重门深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金库重地。

但这屋里其实很简陋,几乎看不出现代装饰的痕迹,说是八九十年代的房间也不为过:水泥地坪,中央处露着一大片正圆形的原生土,上头支着一个拱形的、迷你塑料大棚,水泥地坪到塑料大棚之间,有红砖铺成的步道——步道不是直来直去的,每一道都旋曲蜿蜒,从高处看,像太阳的烈焰内卷。

墙上,贴着两张很破的画。

一张是黑白年画,鲤鱼跃农门,白浪间涌出几尾大鱼,高处白云朵朵,簇拥着巍峨重楼,门楣上书了“龙门”两个大字。

一张是夸父逐日,古早年代的用色搭配风格,半天上一轮火红炽焰,长发浓髯的巨人仰头抬手,似要一把将太阳攫取入怀。

往常,那个迷你塑料大棚总是覆盖得严严实实,像是害怕地下无端起风、把里头的娇贵玩意儿吹出个头痛脑热,但现在,大棚连着支架翻倒在了一边。

微湿的土壤里,蠕动着一个“东西”。

这东西打眼看是个人形,但裸着的身体上,一大块一大块,有些是正常肤色,有些却是黑褐色,而且正在“凹凸不平”,皮肤上鼓起又凹下,看起来极其瘆人。

至于本该是“人头”的地方,已经开始干瘪了,以至于一双眼睛被衬得极大,眼白处正慢慢充血,血色越来越浓,到末了,几乎和瞳孔同色。

但它还有气,还在大口大口地呼吸。

林喜柔面无表情,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又环视了一圈在场诸人,忽然神经质似地笑起来:“大家说,是怎么回事啊?”

没人应声。

林喜柔脸色渐渐沉下来:“都哑巴了,说啊!熊黑,你说!”

熊黑心叫倒霉,真是好事轮不到他,破事就点他名。

他硬着头皮发言:“按理说……不应该这样,近几次我们都控制得挺好的,可能是,哪里没注意到,出了疏忽吧。”

林喜柔看李月英:“李姐,你说呢?”

李月英一直拿手帕捂着口鼻,一副受不了这屋里滞闷气味的模样:“我说不清楚,我又没操作过这一套,没做成,就是运气不好吧。”

冯蜜乜了她一眼,很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林喜柔冷笑:“运气不好?018号本来应该是狗牙,这狗东西,自己不争气,废了。我心说没关系,就由新的补上。这一个之前一直很好,谁知道临门一脚,成了这个狗样子!”

她咬牙切齿:“018是受了诅咒吗?左一个不成,右一个也不成?”

杨正叹了口气:“林姐,这种事谁都不想的,我们的成功率确实也不高,只有三分之二……”

林喜柔打断他:“没错,1到18号,废了六个,老天不赏饭,咱们没法跟天斗。但这次,责任可不能推给老天,熊黑,把它翻过来。”

熊黑是听林喜柔使唤听惯了的,不及细想,大踏步过去,伸手掰住018号的肩头就翻,冯蜜和杨正听出她话里有话,俱是微微一怔。

李月英垂下眼帘,捂着手帕,轻轻咳嗽了两声。

这人身体翻转过后,背脊朝上,能看到背上密密麻麻,无数淡褐色的点,但同时又有几处不是褐点,而是垂着玉米须般的、淡褐色的细丝。

林喜柔看杨正:“没记错的话,你在昆明,是种花的?”

杨正嗯了一声:“我脑子笨,只能干点力气活。昆明是鲜花大省,伺弄花草的多,我在一个花卉基地找了份工,专事养花种草。”

林喜柔:“那我想问你,植株伤了根,会怎么样?”

杨正心里一凛:“根是源头,供养上头的枝叶花,根伤了,上头的植株也就败了。”

林喜柔:“伤了部分的根呢?”

杨正:“这要看情况,有时候,部分的根,对应着地面上部分植株。植株可能会死一半、活一半。”

林喜柔感喟似地说了句:“是啊,伤了部分的根,植株还可能死一半、活一半。但人不行啊,你听说过人死一半、活一半吗?人这玩意儿多娇贵啊,有时候,死了一两个脏器,一条命都没了。”

“李姐是没操作过这一套,但我操作过,1到18号,我每一个都跟了,没人比我更熟悉这里头的道道。”

她边说边顺着最近的那条红砖道走到018号身边,示意他背上淡褐色的点。

“这叫脱根,根系正常而又顺利地断开,断开的根须带着仅剩的养分,慢慢缩回身体里,愈合得很完美,连疤都不会有,再养些日子,就跟正常的皮肤一模一样了。”

又抬起脚尖,蹭动一缕玉米须样的细丝:“这不叫脱根,这是被人为破坏拈断,所以才没法缩回来,死了一样挂在这儿。这间屋子,能进来的人不多,谁干的,主动站出来,给自己留点脸。”

冯蜜愕然,不由瞥向李月英。

不止冯蜜,渐渐的,熊黑、杨正,也都看向她了。

如果只是一个人看,李月英或许还能无视,这么多人一起,她就不得不发声了。

她抬起眼,逐一冷冷回视回去:“什么意思?都看我,这是怀疑是我做的了?因为她命不好,摊上个废血囊,二代又没了指望,所以心理扭曲,也不想别人好,是吧?”

林喜柔笑了笑,转身面向她:“李姐,你有没有私下里进过这间屋子?”

李月英淡淡回了句:“没有,只大家一起的时候来过。”

林喜柔:“李姐,你该知道,这地下二层有监控的。”

李月英不屑地笑:“那去查啊,捉贼拿赃,可不能什么凭据都没有、就冤枉人哪。”

熊黑听得急躁,拔腿就往外走:“我去查。”

快走到门口时,林喜柔叫住他:“熊黑,李姐这么坦然,可能是真没做过,我也这么希望。但也有可能,监控让她给破坏了,毕竟她知道监控室的位置,所以我建议你,不用去监控室看。”

熊黑应了一声,匆匆出去了。

李月英听不大懂,疑惑地看了看门口,冯蜜也奇怪:“林姨,什么意思啊?不去监控室,要去哪看?”

林喜柔微笑着看冯蜜:“一般人为了洗清自己,会第一时间破坏监控,要么删除,要么抽卡,甚至暴力破坏。这地下二层这么重要,所以一开始,我们就做了两手准备,哪怕监控室被烧了也没关系,别的地方还有备份。”

说着,又柔声安慰李月英:“不过,只要你没做过,就不用担心,对吧?”

……

熊黑七拐八绕,拐进了档案室,这里存放的是农场的各种票据以及合同文件,他打开角落里的一台电脑,点进桌面上的存储文件夹。

密密麻麻的监控视频,都按日期排列。

熊黑拖了电脑椅坐下,这得看好长时间了。

他随手点开了一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月英的额头渐渐冒汗。

冯蜜一直盯着她看,这时实在忍不住,说了句:“李姨,这真要是被人监控翻出来了,也太难看了吧。我想说,我是不敢做这事,狗牙什么下场,大家伙都看见了。可是你敢啊对不对,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横竖没几年活头,给自己拉个垫背的,是吗?”

李月英只觉得眼皮簌跳,脱口喝了句:“你给我闭嘴。”

冯蜜轻轻哼了一声,说:“急了不是?”

杨正看向李月英,虽说眼见才为实,但看李月英的表情,心里头实在没法不怀疑:“李姐,你这不至于吧,你的事,大家也都很遗憾,但那是没办法的事……”

李月英抬头看他,一个没忍住,剧烈呛咳起来,咳到上气不接下气,自觉连心肺都险些咳了出来。

她喘着粗气,笑起来像哭,低声念叨了句:“凭什么啊……”

林喜柔被她这一句话激得双目泛红,她死死盯住李月英:“凭什么?我知道你一直有气,觉得是我害了你,难道我想这样吗?我到这世上也是头一次,字要一个一个学,东西要一点一点摸索,我在你这事上是少了经验,做得不好,可你好歹还活着不是?我男人呢?他是001号,我第一个就帮他脱根,他第一个死的!”

屋里死一样静默。

土壤中蠕动着的018号,也终于喘完最后一口气,再也不动了。

……

门外传来熊黑的声音:“林姐,你能出来一下吗?”

林喜柔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查到了吗,有话就说。”

熊黑迟疑了几秒:“不是,林姐,你出来一下,有点……别的情况。”

第20章

自家的床就是舒服,聂九罗美美睡了一觉,睁眼时,犹自意犹未尽,觉得这一觉应该更长点才对。

她起床洗漱,正擦脸时,听到外间响声,是卢姐上来收昨晚的餐盘。

聂九罗开门探头:“卢姐,早上吃什么啊,要么你包点小馄饨,让炎拓尝尝你的手艺?”

她自己的早餐一般都是清粥小菜,但炎拓可能吃不饱——卢姐的鸡汤虾仁小馄饨是一绝,秒杀街面上的那些,刚好昨晚吃的也是小馄饨,有对比才有高下嘛。

卢姐端着碗碟下楼,撂了句:“还尝尝手艺呢,人一早就走啦。”

谁一早就走了?

聂九罗愣在了当地。

炎拓吗?

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他怎么敢的!

 

还真敢!

客房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出住过人的痕迹,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个豆腐块——这一定不是卢姐叠的,卢姐是西式的做床风格。

桌子上留了张纸条,上书:箱子我放柜子里了。

放你的头!聂九罗狠攥纸条边角,把纸页攥得哗啦响。

卢姐拎着吸尘器进来,尽量开小音量吸尘:“他这被子叠得可真不赖,有棱有角的,我问过他,他说军训时学的,一个系就数他叠得最好,还被选出来当示范来着。”

是吗,聂九罗更不开心了:卢姐都知道这些,她反而不知道。

她闷闷说了句:“没礼貌。”

卢姐笑:“人家一早就起来了,等你好久,你自己睡不醒,这能怪谁?我本来想叫你,他说算了,一个病号,昨天赶路又累到了,让别叫,说多睡一会就是多养一会身体,又说还是赶早走,省得晚了堵车。”

聂九罗哦了一声,纸条攥起又撸平,撸平又攥起,末了搓成了小卷,一边搓一边拄着拐出门。

而今复健提上日程,她计划一天下楼三次,一次绕院子走三匝,争取半个月之内扔拐,至于胳膊么,不是个人能使得上劲的,多跑跑私人医院,做医疗复健吧。

小院闹中取静,有花草点染,静里又多点清幽,老汤当初给院子规划了四季景,一季开一季的花,现在已经入冬,开得好的是水仙、铁筷子玫瑰、郁金香,还有……白梅。

聂九罗走到白梅旁边。

她喜欢长得特别高大和特别迷你的花木,迷你是微处的精灵,高大仿佛通了人性、有和人对等的灵魂,都是蓬勃的生命,叫人敬畏。

聂九罗蔫蔫去点弄梢头的一朵,觉得此时此刻,十分不如意。

但明明回了自家,处处如意。

卢姐清了一轮卫生出来,看到这情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炎先生走的时候,还说这梅花长怪好的,问我能不能折一枝,我没让。”

聂九罗一怔,怔完就急了:“你为什么不让?”

卢姐奇道:“不是你交代的吗,说你的花只能你自己剪了插、或者让老汤修剪,最烦那些乱掰乱扯的。”

聂九罗想起来了,是有一回电视台来拍摄采访,人来得杂,那个摄像的揪了朵花别在耳后,自以为个性时尚,她看了很是反感,事后对卢姐交代下来,见了访客攀折,务必毫不留情阻止。

她说:“那,这是分人的嘛,我从石窟上摔下来,是不是他救的?人家这么帮忙,折一支算什么?”

他就是想要整棵树,也挖了让他扛走呗。

这么一说,卢姐才后知后觉:“也是哦。”

又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嗐,我看没什么,那个炎先生脾气很好的样子,应该不会介意的。”

聂九罗不好再说什么,拄着拐慢吞吞挪步,又开始了自己的复健,到大门口时,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过去拨开门闩,把大门启开了半扇。

阳光真好,落满了巷子。

外头空荡荡的。

手机坠在兜里,坠得衣兜往下沉。

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也不说给她来个信息。

聂九罗哼了一声,把门关上。

那非有急事,她也不发。

谁还不是个忙碌的人了。

 

中午时分,炎拓车入服务区。

本来是想吃顿简餐的,但是服务区的饭食太过简陋,看着都没食欲,炎拓随便买了点饼干饮料,回车上解决。

午时的阳光很暖,炎拓半开车门,两片饼干就一口饮料,服务区很热闹,时不时就有大客开进来,放下好几十号人觅食,又时不时有司机扯着嗓子嚷嚷着“上车上车了啊”,于是几十号人如散流入海,很快收拢于车上。

炎拓边吃边看,权当自己是观众,乘客是演员:这么多人,这么多来处去处,应该也有无数无数的故事吧。

无意间一瞥眼,看到副驾的座位下头,露出塑料袋的一角。

什么东西?

炎拓身子伏低,伸手勾住袋口往外一拉。

认出来了,是聂九罗中途买的“外送”,记得当时问她,她说是“专业的”。

这丢三落四的,回家太兴奋,连随身的东西都忘了,炎拓无奈,看来待会得给她叫个快递送回去。

他把系了口的塑料袋放到副驾上,继续吃自己的,吃着吃着,到底是好奇,忍不住又瞅了一眼袋子。

她家里就是工作室,要什么有什么,到底是什么急用的,非要赶在半路买呢?

他把饮料和饼干放下,好奇地拎过袋子。

有点重量,但又不太重。

炎拓解开袋口。

里头这是……

他先拎出一串车挂。

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那种,是手作的,一根串绳上,扒着四个橡皮泥捏的小人,一看就知道是他,意态拿捏得相当到位,黑T黑裤沙色靴,不过是萌娃版,最上头的那个单手揽绳,另一只手搭于额前张望,跟探路的猴似的,后背上两白字“通了”;第二个双手抱绳,一脸苦相,后背上也有两白字“堵了”。

看到第二个,炎拓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第三个怒发冲冠,嘴巴张得比瓢还大,显然是在口吐芬芳,后背书曰“让让”。

最后一个像在学佛,结跏趺坐,胸前书“不急”,背后写“淡定”。

最下头坠了块如意纹镶边的小牌,正面是“畅通无阻”,反面是“出入平安”。

真是……绝了。

炎拓小心地把这串车挂放到仪表台上。

里头还有。

依然是手捏雕塑,下头有圆形底座,一看就知道是摆件,捏的还是他,不过是孩童版,因为脑袋上扎了个冲天小辫。

第一个,怀里抱了只鸭子。

鸭子……

炎拓托在手里,真是好一阵恍惚。

第二个,涨红了脸鼓起了腮,背驮一只行李袋,手拖一只行李箱。

这是拿行李箱取笑他吧,炎拓哭笑不得。

第三个,黑巾蒙面,蹑手蹑足,跟做贼似的。

想起来的,这是影射他上回夜半跟踪?

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真是让炎拓笑趴,那是床塌的瞬间,床上的他惊慌失措,抬手翘脚,别提多滑稽了。

笑够了,往袋子里张望,有一瓶黏胶,这是如何粘贴都给他考虑到了,还有一张纸条,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炎拓拿起来看。

——摆件一个200,车挂800。看不中请寄回,看中请付款,非常欣赏请额外打赏,艺术无价,一只手的艺术家不容易。

末尾附了个支付宝账号。

好么,在这等着他呢。

炎拓拿起手机,一笔一笔给聂九罗转账,每一笔都注明是哪一个,钱货两讫。

打赏必不可少,毕竟“非常欣赏”,炎拓起初键入“666”,待付款时,心里忽然柔软。

一只手的艺术家。

昨晚上,她写纸条,都要他帮忙摁住纸端,一只手,捏出这么多,即便是熟能生巧、专业擅长,也是很不容易啊。

于是又加了一个“6”,让一只手的艺术家多赚点吧。

……

这头,聂九罗一天内第二轮下楼三匝走完,正窝在大帆布椅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看卢姐剥冬笋。

卢姐说了,今晚上要做笋丝小炒肉。

看着看着,手机进消息了,不止一条,是一条连着一条,清脆的声响此起彼伏。

聂九罗拿起来看,脸上的笑渐渐没藏住。

卢姐好奇:“怎么了啊?”

聂九罗秀眉一挑,神采斐然:“我赚钱了。”

卢姐说:“你不是经常赚钱吗?”

顿了顿又提醒她:“赚钱这种事,家里高兴就算了,在外头不要这么笑,人家会说你为了点钱就乐成这样,一点都不艺术。”

 

炎拓转账完毕,先把车挂挂上,又用黏胶挨个把摆件粘上仪表台,车还是那辆车,瞬间就不“素”了。

还想拍张照片给艺术家反馈个买家秀,手机响了。

林喜柔。

炎拓顺手接起,语气平和:“林姨。”

林喜柔的声音也是一贯的柔婉:“小拓啊,拜访的事怎么样了?”

炎拓笑:“郑州那头去了一家,今晚准备再去一家,其它的,就安排公司中高层代表一下,或者发点年礼意思意思得了。”

林喜柔也笑:“面子给到,走两家就行,事了了早点回来,你是老板,要学着让自己轻松,让别人做事。”

……

挂了电话,林喜柔点击鼠标,电脑屏幕上,那段暂停了的视频重又继续。

这是段监控,斜上方视角,能看到炎拓站在培植室的门口,几乎一动不动。

顿了会,林喜柔再次点击暂停,看屏幕上的炎拓。

边上的熊黑清了清嗓子:“按时间推算,那天是狗牙醒来不久,我们正在里头跟狗牙说话。”

林喜柔没吭声。

熊黑:“我打电话问过,他这趟出去真是拜访合作方的。郑州那头的老板还跟我说炎拓那天喝醉了,叫了代驾。”

林喜柔嗯了一声:“小拓,这是想干什么呢?”

熊黑想了想:“他会不会是对我们太好奇了?”

林喜柔摇头:“好奇得有个限度,他这,不叫好奇。”

熊黑没耐性:“林姐,与其猜猜猜,不如把他叫来问问。”

林喜柔说:“别。”

她关掉视频,面色淡淡的:“就先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顿了顿又问:“机井那头,怎么样了?”

熊黑掏出手机,给她看现场发来的照片。

三脚架搭起来了,租用的设备也到位了,就看井里头是不是有东西了。

 

1997年8月28日/星期五/暴雨

今天早上,又是从噩梦里醒过来的,梦见李双秀从地下扒钻出来,双眼充血,一直掐我的脖子,掐得我险些死过去。

好不容易睁眼,外头在下暴雨,天都是黑的,屋顶上不断地响雷,响一下,我就哆嗦一下。

小拓不懂事,还闹着要养小鸭子,我现在哪有心情给他买小鸭子?吼了他两句,他就哭了,哭着喊着要双秀阿姨,问我双秀阿姨去哪了。

我一下子发狂了,像拎小鸡仔一样把他拎过来,狠狠打了一顿,小拓哭到后来,嗓子都哭哑了,远远躲着我,缩在沙发角落里抽泣,心心爬过去,像我哄她睡觉那样,一下下轻轻拍着小拓的背,咿咿呀呀说:“哥哥,不哭啊。”

这一双儿女,真是看得我心都碎了。

我杀人了。

就在十天前,我把李双秀给杀了。

其实我没想杀她,这种“不离婚不复合,同在一个屋檐下,彼此视而不见”的日子,我过了好几个月了,敏娟说我做得对,“就是要做他们眼里一根刺,不让这对狗男女如愿”。

我真是天真,这种关系,用脚趾头想都会出问题的。

那天……

导火索应该是我听到李双秀让小拓喊她妈妈,那之后,我整个人就不对劲,心里头涌着一股想杀人的冲动。

下午的时候,李双秀放水洗澡,我看到她打开壁柜,拿了我的衣服,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拿别人的用别人的,这么理所当然,她以为她是谁?

我就跟进了洗手间。

不记得跟她说了什么,只记得说不到两句就吵起来了,越吵越凶,后来,我就把她一推。

我真的只是推了她一下,她脚下一滑,栽进了浴缸,但我没想到,她会把插电线给带进水里去。

很可怕,太可怕了,地上有水,我怕……我怕我也会触电,我就跑了,我听到她惨叫,还闻见烧糊的味道了,但我什么都没做。

后来,我关了电闸,戴上棉手套,推开门看,吓得腿一软,跌坐地上,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我看到她浮在水里,半边脸被烧得发黑,触电会这样吗?人在水里怎么还能烧起来呢。

我杀人了。

林喜柔,你完了,你是个杀人犯了。

我打电话给大山,原来不管我多恨他,出了事,我第一个还是想到他的。

大山回来之后,也傻了,坐在沙发上,抽了好多烟,我眼睛都哭肿了,哭得头疼,我说:“大山,我去自首吧。”

大山没让。

他掐了烟,赶我去带小拓和心心睡觉,还说,你别管了。

我失魂落魄一样,把小拓和心心圈在卧室里,听到大山在外头忙活,听到他放水,拖东西,听到他开车出去,又开车回来。

他开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两个孩子早睡了,我全身打颤,想给大山开门都没力气,他自己拿钥匙开得门,进来跟我说,已经把李双秀埋了。

远远地埋了。

他让我忘了这事。

其实,我该去自首的,对吧?

林喜柔,你醒一醒,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躲不过去的,自首,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你是误杀,你不是存心的。

今天的雨这么大,雷这么响,就是为了震醒你的。

附:大山打电话来了,说今晚要晚点回来。他说雨这么大,他得去埋尸的地方看看,万一尸体被冲出来,就糟糕了。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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