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在注视那两头死去的动物时,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奶牛的咆哮声和 “猞猁” 兴奋的吠叫声。这个声音吸引着我转过身去。只见灌木丛分成了两半,一头奶牛走了出来,一头咆哮着的、活生生的奶牛,后面跟着兴奋的 “猞猁”。那头奶牛立刻就走向了我,对着我喊叫,仿佛在诉说它的苦闷。已经两天没有人来给这头可怜的动物挤奶了,它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而粗糙。我马上就试着让它舒服些。当我还是一个年轻女孩时,就学会了通过挤牛奶来自娱自乐,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受过的训练。
奶牛耐心地忍受着这一切,它明白我想要帮助它。淡黄色的牛奶溅到了地上,“猞猁” 开始舔地上的牛奶。这头奶牛产了很多奶,我的手已经开始因为不习惯这样的抓挤而感到酸痛。奶牛突然感到非常满足,躬下身来,把它的大嘴靠近了 “猞猁” 的棕褐色鼻子。这两只动物相互评估的结果似乎很好,因为它们都显得满意而安心。
于是,我就这样站在森林中央一片陌生的野地上,突然就拥有了一头奶牛。很明显,我没法抛下这头奶牛。我现在才注意到它嘴上沾有血迹。显然,它曾拼命地撞向这道墙壁,这道墙壁使它无法回到家里的牛圈,回去与它家里的人们待在一起。
人的迹象一点也看不到。灾难发生时,他们一定正待在房子里。小窗户里面拉上的窗帘让我越来越相信,这一切都发生在傍晚。当时应该还不算太晚,因为那个老人刚刚洗完澡,那个带着猫的老妇人还坐在屋前的长椅上。如果是在清早,那么老妇人就不会是这样了。此外,如果这场不幸的事件发生在清早,那么胡戈和露易丝早就应该回到家了。我考虑了所有一切,然后立刻告诉自己,这些思考对我来说完全没有意义。于是我放弃了思考,发出引诱的呼叫声,在灌木丛中找寻其他奶牛,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如果附近还有奶牛,那么 “猞猁” 早就该发现了。
我别无选择,只能赶着这头奶牛越过山丘和山谷回家。我划分边界的行动就这样突然结束了。反正天色渐晚,将近下午五点,照到林中空地上的阳光只余下狭窄的条形斑纹。
就这样,我们三个开始了回家的路。我之前已经插好了那些树枝,这是件好事,这样就不用一直摸着墙壁走了。我在墙壁和奶牛之间缓慢地行走着,总是心怀忧虑,害怕它会摔断腿。但它似乎已经适应了在山路行走。我也不用赶着它往前走,只需要确保它与墙壁保持着安全距离。“猞猁” 已经理解了我标出的这条玩具一样的边界是什么意思,始终都保持着安全距离。
一路上,我一点也没有想墙壁的事,而是忙着应付这个可怜的弃儿。有时奶牛会突然停下来吃草,然后 “猞猁” 就趴在它身边,不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如果停留的时间太长,“猞猁” 会轻轻地推一推它,然后它又开始顺从地向前走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有时觉得 “猞猁” 非常懂得与奶牛打交道。我相信,当猎人在草地上放牧奶牛时,他肯定会在有些时候把 “猞猁” 当作牧牛犬。
奶牛看起来非常平静和满意。度过惊恐的两天之后,它找到了一个人类,摆脱了奶水给它造成的痛苦负担,甚至没想过要逃跑。附近某个地方肯定会有一个新牛圈,这个新出现的人类会把它赶到那里去。它满怀希望地哼了一声,小跑着来到我身边。当我们努力渡过小溪时,它的步伐甚至加快了,最后我几乎都要跟不上了。
在这个过程中,我意识到这头奶牛虽然是一个恩赐,但也是一项沉重的负担。我再也不能进行大规模的探险了。这样一头动物需要喂养和挤奶,需要一个在家久待的主人。我是这头奶牛的主人和囚犯。但即使我不想要它,我也不可能抛弃它。它正指望着我。
当我们到达林中空地时,天已经快黑了。奶牛停了下来,把头转向后方,平静而快乐地哞哞叫着。我把它带到外面猎人住的小屋子。屋里只有两张上下铺的床、一张桌子、一张长椅和一个砖砌的炉灶。我把桌子抬到外面,扯下其中一张床铺上面的稻草垫子,将奶牛领进它的新牛圈。这个地方足够宽敞,容纳得下一头奶牛。我从炉灶那里拿了一只锡碗,倒满了水,放到空空的床架上。也许在这个傍晚,我没办法为奶牛做更多事情了。我抚摸着它,向它解释了全新的处境,然后锁上了门。
我太累了,几乎没法拖着步子走回狩猎小屋。双脚仿佛在沉重的鞋子里燃烧着,这种漫无目的的跋涉令我感到浑身疼痛。我给 “猞猁” 喂了食,然后自己喝了一点保温瓶里的可可。我吃不下黄油面包,因为实在是太累了。那天傍晚,我用井水洗了个冷水澡,然后立刻上床睡觉了。“猞猁” 看起来也很疲倦,因为它一吃完东西就爬到了壁炉洞里。
第二天早晨没有前一天那样不堪忍受,因为我一睁开眼,就想起了那头奶牛。我立刻完全清醒过来了,但依然为昨天不同寻常的挣扎感到精疲力尽。于是我稍微睡了个懒觉。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落下了黄色的条状光线。
我起床后便开始工作了。狩猎小屋里有很多厨具,我选定了一个桶用于挤奶,拎着它去了牛圈。奶牛温顺地站在床前,高兴地舔着我的脸,向我打着招呼。我给它挤奶,但做得比前一天还要糟,因为我浑身都在作痛。挤奶是一项非常费力的工作,我不得不重新适应一下。但我知道正确的挤法,这在我看来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没有干草,挤完牛奶后,我把它赶到了森林草地上,让它在那里吃草。我非常清楚,它不会从我身边跑开。
然后我终于吃了早餐,是热牛奶和已经变硬的前一天的黄油面包。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整天我都在为奶牛的事情忙碌。我尽我所能,给它整理出一个牛圈。因为没有稻草,我就把青绿的树枝铺在地上,然后用它的第一坨粪便为小屋旁边的粪堆作奠基。
这个 “牛圈” 很坚固,是用结实的树干制成的。屋顶下的角落里有一个小空间,后来我在那里铺满了稻草。但那时候是五月,还没有稻草,一直到秋天我都不得不使用刚采摘的新鲜枝叶。
当然,我也思考了这头奶牛的事情。如果我特别幸运的话,它有可能正怀着一头小牛。但我不能依赖于这一点,只能寄希望于它可以尽可能长时间地产奶。
我依然会把我的处境设想成一种临时的状态,或者至少假装它是这样的。
我对于如何养牛没有什么经验。我见过一次小牛出生的场面,却不知道奶牛的孕期有多长。在那段时间里,我从一本农用日历上了解到了这一点,但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比这更多的东西,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些东西学会。
我曾经想过把牛圈里的小炉灶搬走,但后来发现它非常实用。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在牛圈里就可以烧一点热水。我把桌子和扶手椅都抬到了仓库里,那里已经有许多工具了。胡戈一直很注重拥有良好的工具,而那个猎人是一个诚实的正派人,会确保这些工具随时都处于可以使用的状态。我不知道胡戈为什么那么看重这些工具。他自己从来都没有碰过它们,但每次来访时,他都非常满意地打量着它们。如果这是某种怪癖,那么对我来说就是一种饱含恩赐的怪癖。因为我还活着的这个事实完全要归功于胡戈无足轻重的怪癖。善良的胡戈,上帝保佑他,他肯定还会一直坐在酒吧的桌子前,面前摆着一杯柠檬水,终于不用惧怕疾病与死亡了。现在没有任何人会在一个又一个商业会议之间追着他跑了。
当我忙于修建牛圈时,那头奶牛就在森林草地上吃草。它是一头漂亮的动物,有着柔软的骨骼,浑圆的身体呈现出灰褐色。不知为何,它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相当愉快而且年轻的。它在灌木丛中吃树叶时会把头转向四下,让我想起了一个优雅俏丽的年轻女子,用湿润的褐色眼睛从肩上回望。我立刻就在心里接受了这头奶牛,能看到它真是令人愉快。
“猞猁” 在我身边闲逛,有时注视着奶牛,有时在井槽里饮水,还在灌木丛中来回翻腾。它又变回那只快乐的猎犬了,似乎忘了过去几天发生的恐怖事件。它似乎已经习惯了一件事情:至少在目前的状况下,我就是它的主人。
中午我用豌豆香肠煮了汤,还打开了一罐咸牛肉。吃完饭,某种强烈的疲惫感将我压倒了。我命令 “猞猁” 去照看奶牛,然后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像被打了麻醉一样睡着了。这一切发生之后,我本该睡不着觉,但我必须说,在狩猎小屋的前几个星期我都睡得特别香,直到身体适应了这些繁重的工作。失眠在很久以后才开始折磨我。
我在大约下午四点钟醒来了。奶牛已经躺下,在那里反刍着。“猞猁” 坐在屋前的长椅上,睡眼惺忪地观察着奶牛。我解除了它的看守任务,它又开始了自己的户外探索。那时候,当我看不到 “猞猁” 时,我总是焦躁不安。后来,当我知道可以完全信赖它时,那种不安彻底消除了。
天开始变冷时,我把水放在炉灶上烧热。我迫切地需要洗个澡。临近傍晚,我把奶牛带回牛圈里,给它挤了奶,又重新倒了一碗水放在床架上,然后让它独自过夜。洗过澡,我裹上睡袍,喝了一点热牛奶,然后坐在桌子旁边思考着。我很想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有没有感受到悲伤和绝望。但我太困了,只好用手撑着头,差点坐在那里睡着了。因为无法思考,我就试着阅读胡戈的一本犯罪小说。但这似乎并不是应该做的事情。在那样的时刻,我对贩卖少女之类的事情没什么兴趣。顺便提一句,胡戈也经常在读这些冷硬派犯罪小说时,在第三页或者第四页的地方打盹儿。也许他把这些小说当作助眠工具。
我也就坚持了最多十分钟,然后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锁上门,关掉灯,上床睡觉。
第三天早晨,天气冰冷且阴沉,让我意识到必须为奶牛搞到一点干草。
我记得在小溪旁边的草地上看到过一座谷仓,里面可能还有一点干草。我没法使用胡戈的车,他离开时把车钥匙一起带上了。就算车钥匙还在,它对我也没有任何用处。我两个星期前才在女儿们的催促下克服了巨大的困难,在驾校结业,拿到了驾照。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敢在峡谷里开车。我在仓库里发现了几只旧麻袋,便拿着它们,打算结束了牛圈里的工作就去寻找干草。
在那座谷仓里,我真的找到了一些干草,将其塞进几只绑在一起的麻袋里,拖在身后。但我很快发现,麻袋在运输过程中无法扛过碎石路面的摩擦,所以我把两只麻袋留在路边,把另外两只扛在肩上,拖着步子回到了狩猎小屋。我从仓库拿出工具,放在厨房旁边的房间里,然后回去找留在路上的麻袋,扛回来后便把里面的干草倾倒在仓库里。
下午我又出门取了两次干草,第二天又去了一次。那时还只是五月初,山里依然能感觉出明显的凉意。只要天气保持清凉,而且降雨量不多,我就可以让奶牛在森林草地上吃草。它似乎对自己的新生活感到非常满意,怀着耐心接受了我笨拙的挤奶手法。有时它会把大脑袋转向我,好像是在嘲笑我的努力,但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从不踢我。它很友好,甚至常常有点兴致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