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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日常与记忆交错

我给我的奶牛起了一个名字,叫贝拉。这个名字不适合这个地方,但很短,也很好听。奶牛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名字是贝拉,我一叫它,它就会转过头来。我很想知道它以前叫什么:蒂德尔、格蕾特,或者可能是格劳厄?实际上,它并不需要什么名字,它是这座森林里唯一的奶牛,也许也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奶牛。

就连 “猞猁” 也有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名字,这个名字证明了人们的无知。但这边山谷里的所有猎犬都会被称为 “猞猁”。真正的猞猁早就灭绝了,山谷里没有人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子。也许是 “猞猁” 的某个祖先杀死了最后一只真正的猞猁,并将它的名字作为战利品保留了下来。

阴沉的天气变成了持续的降雨,后来甚至变成了暴风雪。贝拉一直待在牛圈里,被喂食干草,我突然得到了时间和安宁用以思考。在我的,也就是胡戈的日历上,五月十日有一次标记:盘点库存。

那个五月十日是一个真正的冬日。刚刚开始融化的积雪停止了融化,而且还下了更多雪。那天醒来时,我感觉自己完全得不到庇护,完全被遗弃了。我的肉体不再疲惫,于是思绪开始了冲击。十天过去了,我的处境没有任何变化。我一直在用工作麻痹自己,但那道墙壁依然存在,没有人来找我。我别无选择,最终只能面对现实。那时的我还没有放弃希望,远远没有。即使最终我不得不承认再也等不到救援了,这种疯狂的希望依然存在于我的心里。这是一种违背理智和信念的希望。

在那个五月十日,我已经肯定这场灾难的规模是巨大的。一切都在证明这一点:救援人员迟迟不到,收音机里听不到人类的声音,以及我自己透过墙壁看到的那一点点东西。

直到很久以后,当几乎所有希望都在我的心里死灭时,我依然无法相信我的孩子们也可能都死掉了,死去的方式有可能就像井边的老人和屋前长椅上的女人一样。

我现在想起孩子们时,总是想起她们五岁左右的样子,好像她们在那个时候就远离了我的生活。也许所有的孩子都在这个年龄段开始离开父母的生活。他们慢慢地变成陌生人,偶尔会过来一起吃饭。但这一切都发生得无声无息,人们几乎无法察觉到。尽管某些瞬间我会意识到这种可怕的可能性,但就像其他任何母亲一样,我很快就抑制住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必须继续生活,有哪个母亲意识到这个过程后还能继续生活下去?

当我在五月十日醒来时,我想起了我的孩子们还是小女孩时的样子,她们手牵着手在操场上蹦蹦跳跳。那两个被我留在城里的半大孩子,两个不讨喜的、得不到爱的、爱争吵的孩子突然变得非常不真实。我从来没有为她们感到伤心,只为那些孩子,那些她们多年以前曾是的孩子感到伤心。这听起来可能很残酷,但我不知道我现在还应该隐瞒什么事情。我允许自己把真相写下来。那些我在一生中对之说过谎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在床上冻得瑟瑟发抖,思考着该怎么办。我可以自杀,也可以尝试挖通那道墙壁,这可能只是一种更为费力的自杀方式。当然,我也可以留在这里,努力活下去。

我并没有那么年轻,不会认真地考虑自杀。主要是一想到 “猞猁” 和贝拉,我就不太想自杀了,此外,我还怀有某种好奇心。那道墙壁是一个谜,我也许永远无法摆脱这个谜,我的面前立着一道解不开的谜。多亏了胡戈的考量,我拥有了能够撑过整个夏天的储备品、一个家、足够用一辈子的木柴,还有一头奶牛。这头奶牛也是一个未解之谜,也许它会生出一头小牛。

我愿意等等看,至少看看这只小牛到底会不会到来,然后再做出进一步的决定。关于那道墙壁,我不再绞尽脑汁地思考。我猜这是某大国成功地在保密的状况下使用的一种新武器:一种理想的武器,可以让地球保持完好,只杀死人类和动物。如果人们可以使这些动物幸免于难,那如果人们可以使这些动物幸免于难,那当然会更好,但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只要人类存在,他们就会相互屠杀,不会考虑动物的问题。我将它想象成某种毒物,一旦它失去了效用,人们就可以占领那片土地。从那些受害者平静的样子来看,可以认为他们没有遭受什么痛苦。整件事情在我看来,就是人类大脑所能想象出来的最人性化的恶魔行径。

我无法预料这片土地荒无人烟的状态还会保持多久,但我认为,只要它再次变得可以让人类利用,那道墙壁就会消失,胜利者将会入驻。

如今,我有时会想,这个实验 —— 如果发生的事情可以称之为实验的话 —— 是不是过于成功了。胜利者也让人等得太久了。

也许根本没有什么胜利者。思考这些毫无意义。也许一个科学家,一个毁灭性武器的专家,会比我了解得更多,但这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处。就算凭借他所有的知识,他也不能比我做得更多,只能等待,努力活下去。

我用尽经验和才智做了所能做到的一切,把事情安排好。之后,我掀开被子,开始烧热壁炉,因为那天早晨很冷。“猞猁” 从壁炉洞里爬出来,向我表达了安慰。然后是时候去牛圈照顾贝拉了。

早餐过后,我开始把所有储藏品都搬运到卧室里,并且列了一张清单。这份清单就放在我面前,我不想把它照抄下来,因为在这份报告中,几乎所有我拥有的东西都会被提及。我把食品从小房间搬到卧室里,因为那里即使在夏天也很阴凉。这栋房屋靠在山脚下,背面总是处在阴凉的地方。

我手头的衣服很充足,甚至用来点灯的煤油和用来烧小炉子的酒精也非常多。还有一捆蜡烛、两个手电筒以及备用电池。药箱里的药物很丰富,除了绷带和止痛药,几乎所有的药物都一应俱全。胡戈对这个药箱十分用心。我想,大多数药物早就过期了。

对生存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一大袋土豆、大量火柴和弹药。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工具,一支步枪、一支猎枪、一个望远镜;镰刀、耙子和草叉,这些工具可以用来收割干草,以便喂我捕获的猎物;还有一小袋豆子。如果没有这些东西 —— 这些要归功于胡戈的恐惧和偶然行为 —— 我可能早就死了。

我发现我已经消耗了太多食物。用这些食物来喂 “猞猁” 尤其是一种浪费,对它的身体也不好,它需要的是鲜肉。如果非常俭省的话,面粉还可以吃上三个月,但我不能指望到了那个时候就会被人发现。总之,我不能指望自己还会被人发现。

支撑我未来生活的最大财富是土豆和豆子。无论如何,我必须找一个地方,在那里开垦出一小块田地。尤其重要的是,我不得不下定决心去获取鲜肉。我知道怎么用枪,经常射中靶子,但从未射击过活的野生动物。

后来,我在喂养猎物的地方找到了六块红色的盐矿石,便把它们保存在厨房里干燥的地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有这些粗盐。夏天,我可以用露易丝的渔具钓一些鳟鱼。我以前从未做过这种事情,但这不可能给我造成太大的困难。尽管我不喜欢屠杀活动,但如果想让自己和 “猞猁” 活下去,我就别无选择。

中午,我煮了牛奶粥,没有放糖。尽管我非常节俭,但八个星期后,一块糖也没有了,我以后将吃不到任何甜食。

我还决定每天给钟表上发条,每过一天就在日历上划去一天。这在那个时候对我来说似乎很重要,我几乎是在紧紧抓住身上仅存的人类秩序,不肯放手。另外,我从来不会放弃某些特定的习惯,每天都洗澡、刷牙、洗衣服,并保持房间的整洁。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有一种内心冲动在驱使着我。也许是因为我担心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自己就会慢慢变得不再是人类,很快就变得肮脏、恶臭,发出难以理解的声音。我并不害怕变成动物,这没有那么糟糕,但人类永远不会变成动物,而是会掠过动物的阶段,直接坠入深渊。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近一段时间里,我最惧怕的恰恰就是这种事情,恐惧驱使我书写这份报告。当我写完这份报告时,我就会把它藏起来,再把它忘掉。我不希望自己有一天可能会变成一个古怪的东西,然后发现这份报告。我会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这种转变的发生,但是我并没有足够的自信心,不足以坚信之前发生在许多人身上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今天的我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人了。我怎么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呢?也许我已经离自己太远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现在回想起墙壁进入我的生活之前我曾是的那个女人,我在她身上认不出自己了。但是,那个在五月十日的日历上写下 “盘点库存” 笔记的女人在我的眼里也变得很陌生。她留下一些笔记是非常理智的做法,这样我就可以在记忆里再次唤醒她。我突然注意到,我没有写下我的名字。我几乎已经忘了我的名字,在这种情况下,事情也应该是这样。没有人会叫我的名字,所以它已经不存在了。我也不希望这个名字有一天会出现在胜利者的杂志上。很难想象,世界的某个地方依然有杂志存在。但为什么就没有呢?如果这场灾难发生在俾路支,那么我们就会完全无动于衷地坐在咖啡馆里,在报纸上阅读相关消息。今天,我们这里就是俾路支,一个非常遥远、陌生的国家,人们几乎不知道它在哪里,生活于其中的人也许根本不是真正的人类,没有进化完全,对痛苦不是那么敏感,那些只不过是外国报纸上的数据和数字。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打破平静的生活。我记得非常清楚,大多数人的想象力是多么贫瘠。这可能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幸运。想象力使人们变得过于敏感,太容易受伤,太容易信任别人。也许想象力实际上是一种退化的迹象。我从来都不责怪那些缺乏想象力的人,有时我甚至羡慕他们。他们的生活比其他人的更轻松、更愉快一些。

其实这些东西都不属于我的报告内容。但我有时候会难以避免地思考一些对自己来说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我是如此孤独,无法避免毫无结果的思考。而且自从 “猞猁” 死后,情况就变得更糟糕了。

我会尽量避免经常偏离日历上的笔记。

五月十六日,我终于找到了一块可以种土豆的地方。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和 “猞猁” 一起寻找。田地不应该离小屋太远,不应该在背阴处,最重要的是,要有肥沃的土壤。最后一项要求几乎是不可能满足的。


这里的腐殖质只有石灰岩上薄薄的一层覆盖土。我几乎要放弃对土质的要求了,直到我在向阳面的一小块空地上找到了合适的地方。这块空地几乎是平坦的,而且干燥,四周都被森林保护着,那里有真正的土壤。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轻质的土壤,黑色,中间散布着微小的煤炭颗粒。很久以前,这里一定有过一个炼煤厂,而现在,森林里已经没有煤炉了。

我不知道土豆是否喜欢被煤烟熏透的土壤,但还是决定把它们种在这里,因为我知道,在其他地方找不到这么深厚的土层了。

我从小屋里拿出了铁锹和鹤嘴锄,立刻就去开垦土地。这没有那么容易,因为土地上面还长着一些灌木,还有一种非常坚韧的草本植物,长着长长的根须。这项工作持续了四天,使我感到过度劳累。做完以后,我休息了一整天,然后马上去种土豆。我还隐约记得种土豆时要把土豆切开,而且要确保每一块上面都至少有一个芽眼。

我把土堆了起来,然后回家了。我现在能做的只剩等待和希望。

我在猎人住的小屋里发现了一大块鹿油,便用鹿油涂抹自己酸痛的手。当我刚刚恢复过来时,我就开始在牛圈旁边开垦田地,把豆子种到了地里。豆子只够种满一个小小的菜园,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发芽。它们可能已经太老了,或者是经过了什么化学处理。无论如何,我不得不试一试。

就在这期间,天气有所好转,阳光与阵雨交替出现。甚至有一场轻微的雷雨,森林变成了一个绿色的、冒着热气的大锅。雷雨过后,我觉得值得记录一下,天气有了夏日的温暖,森林草地上的青草变得高大而茂盛。这是一种异常坚硬、像荆棘一样扎人的草,草叶很长,我觉得它不太适合充当牲畜的饲料。但贝拉似乎很满意。它每天都在草地上度过,我觉得它好像变得更圆润了。为了安全起见,我把谷仓里最后一点干草都运了回来,这样,即使是在突然出现恶劣天气的情况下,它也有干草吃。每隔一天,我就为贝拉的住所砍一些铺地板的新鲜树枝。我希望我的奶牛能够在干净有序的环境中茁壮成长。照顾贝拉对我来说是一项繁重的工作。现在我和 “猞猁” 有足够的牛奶喝,但就算贝拉不再产奶,我也不可能不像现在这样好好照顾它。很快,它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饲养的奶牛。也许这种态度并不理智,但我不可以也不想压制这种态度。我现在只有这两只动物了,我开始觉得自己是我们这个奇特家庭的一家之主。

在雷雨过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三十日,下了一整天雨,那是一场温暖的、有利于耕种的雨,如果我不想在几分钟内被淋得湿透,就不得不待在小屋里。傍晚时,天气变得异常凉爽,我点燃了壁炉。在牛圈里干完活儿并且洗漱后,我穿上睡袍,准备在灯光下多读一会儿。我发现了一本供农民使用的日历,觉得它值得一读。里面包含了许多关于菜园耕种和饲养牲畜的知识,而我正急需这些知识。“猞猁” 躺在壁炉洞里,在温暖的室内舒服地呼噜着,我则喝着苦涩的茶,听着雨水均匀的响声。突然,我好像听到了孩子的哭叫声。我知道这只可能是幻觉,于是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到日历上,但之后 “猞猁” 也抬起头聆听着,一声微弱、悲伤的哀鸣又传来了。

一只猫就在那天晚上来到了我的房子。它像一个湿透了的灰色包裹,蹲在门前呻吟着。

后来,在小屋里,它惊恐地用爪子抓住我的睡袍,冲着吠叫的 “猞猁” 发出愤怒的嘶嘶声。

我大声呵斥猎犬,它不情愿地爬回了壁炉洞,难过地蜷缩在里面。我把猫放在桌子上时,它还在对 “猞猁” 发出嘶嘶声。它是一只瘦小的、灰黑色带条纹的农家小猫,全身湿透,看上去非常饥饿,但依然准备好用爪子和牙齿来保护自己。直到我把 “猞猁” 赶到卧室里,猫才平静了下来。

我给它喝了热牛奶,吃了一点肉,它匆匆忙忙地吞下了我摆在它面前的所有东西,一边吃一边环顾四下。然后它接受了我的爱抚,从桌子上跳下来,穿过房间,平滑地跳到了我的床上。它在那里坐下来,开始舔舐自己。它的皮毛变干以后,我发现它是一只美丽的动物,体形不大,但模样标致。它最美丽的地方就是眼睛,又大又圆,呈现出琥珀的金黄色。它可能是井边那个老人的猫,是在结束了夜间的狩猎,走回家的路上撞到了那道墙壁。它已经四处游荡了四个星期,也许早在它鼓起勇气靠近这栋小屋之前,它就一直在观察着我。这里诱人的温暖和灯光,也许还有牛奶的味道,战胜了它心里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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