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半很快就会过去,然后火焰将熄灭,我周围的所有木材都无法拯救我于饥饿或者寒冷的危机。然而,我心里依然有着某种疯狂的希望。思考过后,我只能对这些希望抱以嘲笑。带着这种顽固的执着,我就像孩子一样,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死去。我把这种希望想象成一只盲眼的鼹鼠,蹲在我的内心深处,沉浸于它的妄想。既然我不能把它从我的内心赶出去,只能对它放任不管。
总有一天,我和我的盲眼鼹鼠会面临最后一击,那时候,在我们都要死亡之前,连它也会知道这一点。我几乎为它感到遗憾,我本该因为它的坚忍而给予它一点成功的机会。从另一方面看,它其实已经疯了,我不得不为自己还能够控制住它而感到庆幸。
顺便提一下,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弹药的问题。这些弹药还够我用上一年。自从 “猞猁” 死后,我需要的肉类就少了很多。在夏天,我偶尔会去捕鲜鱼,心里希望土豆和豆子能够丰收。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只靠土豆、豆子和牛奶生活。但只有当贝拉再次怀上一头小牛时,才会有牛奶。无论如何,我更害怕的是寒冷和黑暗,而不是饥饿。如果寒冷和黑暗降临,那么我就不得不离开森林。对未来考虑太多是没有意义的,我只需要注意保持健康和适应环境的能力。事实上,这几个星期以来,我并不太担心这些。我不知道这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如果我那时候知道,贝拉的确正怀着一头小牛,也许一切就会有所不同。有时,我觉得如果没有这头小牛反倒会更好。因为这不只会推迟不可避免的结局,还会给我带来新的负担。但有全新的、年轻的生命来到这里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尤其对可怜的贝拉来说,这是件很好的事情,它那时正孤独地站在黑暗的牛圈里等待着。
事实上,我现在很喜欢住在森林里,很难再离开了。如果我能在墙壁的那一侧活下去,我还是会回来的。有时我会想象,如果能在森林里抚养我的孩子,那该多么好。我相信那样的话,森林就会成为我的天堂。但我怀疑孩子会不会这么喜欢森林。不,这里毕竟不是天堂。我相信根本就没有什么天堂。天堂只可能存在于大自然之外,我无法设想这样的天堂。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感到厌烦,我并不渴望什么天堂。
七月二十日,我开始收割干草。天气非常炎热,溪边草地上的草叶又高大又肥美。我把镰刀、耙子和草叉都带到了那个有干草的谷仓里,之后就把工具留在那里,因为没有人会偷走它们。
当我就这样站在小溪旁边,仰望山坡草地时,我产生了一种永远无法干完这份活儿的感觉。我在年轻的时候就学会了割草,在沉闷的教室里坐了很长时间以后,割草能够带来很大的乐趣。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早就忘了该怎么做。我知道只能在清晨或者傍晚有露水的时候才能割草,所以我在清早四点钟就离开了小屋。当我割下最初的几捆草时,我注意到割草的节奏依然留在自己的身体里,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了下来。当然,工作进行得还是很慢,而且非常费劲。第二天我就做得好多了。第三天下雨了,我不得不休息一天。雨下了四天,草地上的干草腐烂了 —— 不是所有的干草,只是放在阴凉处的那一部分。在那个时候,我还看不懂各种天气迹象,现在我已经可以靠它们在一定程度上预测天气。那时,我一直无法判断天气是会一直很好,还是第二天就会下雨。在整个干草收割期间,我都不得不与无法确定的天气进行斗争。后来,我总是能够找到最合适的时间,但在第一个夏天,我无助地被天气摆布着。
我花了三个星期才收割完了这片草地。这不仅仅是由于天气变幻莫测,还归咎于我的笨拙和体力衰弱。八月时,谷仓里的干草终于晒干了,我感到精疲力尽,坐在草地上哭了起来。一种强烈的沮丧情绪向我袭来,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遭受的是何种打击。如果不是我对这些动物所怀有的责任迫使我至少完成了最必要的工作,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非常不想回忆那段时光。我用了十四天的时间才终于能够振作起来,重新开始生活。“猞猁” 因为我的糟糕情况受了很多苦。它完全依赖着我。它总是努力使我振作起来,如果我不搭理它,它就变得非常不安,蜷缩在桌子下面。我想,最终是它让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愧疚,于是我开始假装心情好,直到最终恢复平静而稳定的心态。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抱怨的人。我想,那时候只是身体上的疲惫让我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事实上,我当时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满足。收割干草的繁重工作已经结束。这花费了我太多力气,但又有什么关系?为了重新开始生活,我犁平了土豆田,然后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冬天砍木头。我进行这项工作是非常理智的做法,可能正是我的软弱迫使我这样做的。就在小屋上方的道路旁边,有一个七立方米的大柴堆。上面用蓝色粉笔标记着,这是加斯纳先生的冬季储备。不管加斯纳先生是谁,他都不再需要这些柴火了。
我把木柴放在仓库里的一个锯架上,很快发现我使用锯子的能力很糟糕。锯子一次又一次地卡在木头里,我不得不费一番力气才能把它拔出来。到了第三天,我终于明白该怎么操作,也就是说,我的手、胳膊和肩膀都弄明白了,突然间,我变得好像是一辈子都在锯木头一样。我继续工作,缓慢却稳定。我的手很快起了水泡,最终都破了,渗出了脓液。然后我休养了两天,在手上涂了鹿油。我很喜欢做木工,因为可以在那些动物旁边干活儿。贝拉站在森林草地上,有时候会向我望过来。“猞猁” 一直在我的身边转来转去,珍珠则坐在阳光下的长椅上,半闭着眼睛,目光追随着飞舞的胡蜂。而在房间里,老猫睡在我的床上。一切都很顺利,我不需要担心。
有时候,我用胡戈的尼龙刷子给贝拉刷毛。它非常喜欢这样,在刷毛的时候一动不动。我也给 “猞猁” 刷毛,还会用猎人小屋里一把蒙尘的旧篦子给两只猫篦跳蚤。它们跟 “猞猁” 一样,身上总会有一些跳蚤。它们对这种待遇表示感激。幸运的是,这种跳蚤似乎对人类的血液不太感兴趣,它们很大,是黄褐色的,看起来几乎像小甲虫一样,不怎么会跳动。永远指望得上的胡戈却没有考虑到它们,也没有储存杀虫粉,他可能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猎犬身上有跳蚤。
贝拉身上没有跳蚤。它是一只非常爱干净的动物,总是留意不要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上。当然,我也会把牛圈打扫得干干净净。牛圈旁边的粪堆慢慢变大了,我计划在秋天用这些牛粪给土豆田施肥。粪堆周围长满了高大的荨麻菜,那是一种无法根除的烦恼。此外,我一直在寻找幼嫩的荨麻菜,这是这里唯一一种能找到的蔬菜。但我不想采摘粪堆附近的荨麻菜。我认为这是一种愚蠢的偏见,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成功地改掉它。
细嫩的云杉针叶已经显现出墨绿色,并且变得坚实,吃起来没有春天的好吃。但我依然会吃它们,我无法抑制自己对绿色蔬菜的渴望。有时,我会在森林里发现酸甜可口的野韭菜。我不知道它的学名是什么,但我从小就喜欢吃。我的食物当然非常单调。余下的物资已经很少了,我急切地等待着丰收。我知道土豆和山里的所有东西一样,会比平原上的要成熟得晚一些。所以我非常节约地对待剩下的库存,主要靠鲜肉和牛奶来维生。
我变得非常消瘦。在露易丝的化妆镜里,我有时会惊讶于自己的新样貌。头发长得蓬蓬乱乱的,我就用指甲剪把头发剪短了。现在我的头发很光滑,被太阳晒得褪了色。我的脸瘦削而黝黑,肩膀棱角分明,像个正在长个子的男孩。
我的双手总是布满水泡与老茧,它们已经成了我最重要的工具。我早就把戒指摘了下来。谁会用金戒指装饰自己的工具呢?那对我来说显得荒谬又可笑,我以前竟然做出这样的事。奇怪的是,我那时看起来比过着舒适生活的时候还要更年轻一些。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那种女人味已经从我身上消失了,我不再拥有鬈发、小小的双下巴和圆润的臀部。与此同时,我也失去了身为一个女人的意识。我的身体比我更聪明,已经适应了环境,而且将女性身体的沉重负担降到了最低限度。我可以安心地忘记自己是一个女人。有时我是一个正在寻找草莓的孩子,有时是一个正在锯木头的年轻男人,或者,当我坐在长椅上,把珍珠放在我消瘦的膝头,看着夕阳时,我又是一个非常年老、没有性别的生物。如今,那时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魅力已经彻底消失了。我依然很瘦,但是肌肉发达,脸上布满了细小的皱纹。我还不算丑,但也没有什么魅力了,更像一棵树而不是一个人,一段坚韧的棕褐色的小树干,需要用尽所有的力量才能生存下去。
当我在今天回想起我曾是的那个女人,那个有着小小双下巴的女人,那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年轻的女人时,我心里没有多少同情。但我不想对她做出太苛刻的评价。她从来没有机会去有意识地塑造自己的生活。在她还年轻的时候,她就不知不觉地承受了沉重的负担,组建了一个家庭,从那时起,她就一直被限制在一个充满令人压抑的责任与烦恼的世界里。只有巨人才能挣脱束缚、解放自己,而她绝对不是一个巨人,她始终都不过是一个饱受折磨、资质平平、受到过高要求的女人,而且她生活在一个对女性来说充满敌意、陌生而可怕的世界。她对许多事情略知一二,又对许多事情一无所知。总体来说,她的头脑里是一片可怕的混乱。这些东西用来应付她所生活的社会已经足够了,这个社会就像她本人一样无知而急躁。但我得承认一点:她总是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心里知道自己所了解的太少了。
我经历了两年半的折磨,因为这个女人对现实生活准备不足。即使是在今天,我也不能钉好一根钉子,一想到我要为贝拉凿出一道门,我的后背就开始起鸡皮疙瘩。我当然没有想到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同时,我对其他事情也几乎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溪边草地上那些花朵的名字。我曾经在自然历史课上从书本和插图中学过,但我忘记了,就像我难以置信地忘记了其他所有一切。我曾经花了好几年计算对数,却不知道它们能派上什么用场,到底有什么意义。我觉得学外语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由于缺乏机会,我从未学会说外语,而且我也忘记了它们的拼写和语法。我不知道查理六世生活在什么时代,也不知道安的列斯群岛在哪里,住在那里的都是什么人。尽管如此,过去我一直都是好学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的学制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陌生世界的人会从我身上看出我这个时代的人的弱点。而且我很肯定,我认识的大多数人不会比我强到哪里去。
我再也没有机会弥补这些缺憾了,因为即使能在死寂的房屋里找到许多书本,我也记不住自己阅读过的东西。刚出生时,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但无论是我的父母、老师还是我自己,都没有抓住这个机会。现在已经太晚了。我再怎么努力,也失去了时机。我在前半生始终保持着一种很业余的水平,而在这座森林里,我也永远不会有所改变。我唯一的老师和我一样无知,没有受过培训,因为老师就是我自己。
几天以来,我意识到,我依然希望有人会读到这份报告。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期望,这毕竟不会产生什么区别。但是,当我想象人类的眼睛会停留在这些字行之上,人类的手会翻动这些纸页时,我的心跳就加快了。然而,更有可能的是,这份报告会被老鼠啃食。这座森林里有许许多多的老鼠。如果没有那两只猫,那么房子早就被老鼠占领了。但总有一天,那两只猫将死去,到时候老鼠就会吃掉我的储藏品,甚至会吃掉每一张纸。它们可能就像喜欢吃白纸一样喜欢吃书写过的纸。也许铅笔的铅会让它们感到恶心,我甚至不知道这种铅有没有毒性。为老鼠而写作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时候,我必须想象我是在为人类写作,这样就感觉好多了。
整个八月都是持续的晴朗天气。我决定第二年把收割干草的时间推迟一些,这个想法在后来被证明是合理的。我记得我在一次狩猎的路上发现了一丛覆盆子。它离房子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但在那个时候,对甜食的渴望足以让我走 上两个小时。因为我一直都听说,覆盆子灌木丛是毒蛇最喜欢的场所,所以我把 “猞猁” 留在了家里。它万般不情愿地服从了,郁闷地溜回了房子里。我在鞋子外面又套上了曾经属于那个猎人的旧皮护腿,它们高过了我的膝盖,非常妨碍走路。当然,我在灌木丛没有看到一条毒蛇。如今,我已经不再担心毒蛇了。要么就是这里的蛇很少,要么就是它们会回避我。我对它们来说可能就像它们对我来说一样危险。